卧室两端对称位置的壁炉里,火烧得炽热,让房间里充满一种阴沉的红色亮光。屋内的热度高得令人窒息,劳勃躺在挂着幔帐的床上。他刚刚下令叫其他人出去,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叁人。
阿波罗妮娅头发散乱地站在床边,前天上午,到如今又一个傍晚,她用几乎没有阖过的眼,看着父亲掀开毛毯。
他们已经竭尽所能为他缝合,但效果依旧不明显。两道又长又深的伤口像咧开的嘴,撕开了他的身体。包扎的纱布已然染满鲜血,散发的气味更是骇人。阿波罗妮娅的胃一阵翻搅。
“劳勃,你这该死的傻瓜。”奈德开口说,“你非得这么鲁莽不可?”
“啊,操你,奈德,”国王的咒骂里带着虚弱的笑意,却在对上阿波罗妮娅的目光时突然改口,“我好歹宰了那王八蛋,对不阿妮娅?”
这个只在梦境中出现过的昵称让阿波罗妮娅浑身僵直。她还未来得及回应,劳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喷出的血沫溅在锦被上。拿纸笔来...他喘息着指向书桌,把我说的写下来...
父亲把纸摊平在膝盖上,拿起羽毛笔,“陛下,请您指示。”
“以下为拜拉席恩家族的劳勃一世……安达尔人和其他人的——把他妈的那些鬼头衔统统放进去,你知道是哪些——的遗嘱。余在此任命临冬城公爵,国王之手,史塔克家的艾德……”
阿波罗妮娅听了心里很感动,劳勃把父亲的头衔说得比自己还清楚。可很快,听到劳勃的下一句话,她的心情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摄政王及全境守护者,自余死后……代余……”
阿波罗妮娅仿佛触电般,身子一缩。她布满疲惫血丝的双眼圆睁着,凝视着床上的那个男人。他像一头被剥了皮的巨兽那样苍白,那样血流不止。突然间她意识到这个战神化身的国王也是血肉之躯,他真的会死并且危在旦夕,如果不是毫无转圜余地,他不会承认的。
“待余统理国事……俟吾儿乔佛里成年……”
乔佛里这个名字提醒了她。未来的国王就在昨天早上,还因为自己的缘故挨了现任国王一拳狠揍。
她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瞥了眼正在代笔的遗嘱上,乔佛里是不是真的被指定为下任国王了。就这么一眼,阿波罗妮娅的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父亲原本振笔疾书的举措停滞着,落下的用词是“吾之合法继承人”而非“吾儿乔佛里”。
国王对这份小有改动的遗嘱毫无质疑,也许他信任父亲胜过任何人,也许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查验。他直接给这份文件签了名,“等我……到时候把这个交给御前会议。还有……”劳勃说,“再拿张纸来。”
“您还要我写什么?”
“以我的名义,还是那些鬼头衔……鉴于艾德·史塔克公爵多年忠勤王事,其长女阿波罗妮娅·雪诺之心胜初雪纯洁,性若黎明拂晓,特许该女子合法化姓氏,更名为阿波罗妮娅·史塔克,并据其母系血缘,合法享有星坠城及其附属领地的第一继承权……”
艾德早已停笔,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转头过来看阿波罗妮娅的反应,她相信自己并不意外的表情是真正让父亲意外的。
“我已经知道了,父亲。我和琼恩的母亲是亚夏拉,”阿波罗妮娅陈恳而心虚地坦言,“巴利斯坦爵士认识她。”
“瞧你父亲这傻瓜……”劳勃嘴角挤出一丝微笑,“他当我看不出来吗,戴恩家的美人可是独树一帜、令人难以忘怀的。薇拉?哈哈哈……想骗我没那么容易。”他突然嘶声咳嗽起来,随后变得气若游丝,“你是我爱过的最后一个女人,也是我最爱的一个。别这样看着我,奈德,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莱安娜也不相信。那瞧瞧我为爱做的改变吧……那个女孩,丹妮莉丝,我改主意了。她和阿波罗妮娅同龄,都还只是个孩子……让她活下来吧,阻止他们……如果还来得及……”
“他们会的,我的朋友,”奈德保证说,“他们会的。”
国王又给她的合法化及权益确认文书签了名,在字里行间留下了一滩血迹。
劳勃闭上眼睛,似是稍觉放松,然后他侧过头来瞧她。
奈德也转过头来,犹豫了一小会儿后,告辞离开。
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阿波罗妮娅坐到父亲的那个位置,靠近床畔。曾经挥得动战锤的手臂,现在连抬起来抹去她脸颊的泪水都颤巍。
“我不想你死……”意识到自己在哭后,更多的豆大的泪珠往下掉。她的面颊和嘴唇在抽搐,她想自己这模样一定不好看了,国王喜欢她漂亮的脸蛋,她扭过头去掩饰,极力控制表情。
“临死之前,爱的人为我哭泣,也算一种幸福的死亡吧……”劳勃微笑道。
她附身过去,第一次主动亲吻了劳勃的嘴唇,他嘴里有鲜血的锈蚀味道,“……我爱你。”
“啊,真好……我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了,这一吻,这句话的效果比罂粟花奶还好……”劳勃想逗她笑,她意识到,于是笑给他看,面容看起来就像一朵被狂风暴雨压皱的花儿。
“你是我的……幸运星,你给我带来的……幸福与快乐,是我不配拥有的……我以前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有多么爱你……像我这样一个嫖客国王……整个过去都要赎罪的男人……突然感到深深坠入了爱情网……要是我承认了这种……我从前都不相信的爱……我以前傻到担心你会自以为是个宝贝……担心你会反过来控制我……多自大、多愚昧、多盲目……发发圣母慈悲吧……你能原谅我吗?”
这些话仿佛一把把刀子扎进她的心脏,但无一刀是因为怪罪,而是因为悲痛再难遇到一个劳勃·拜拉席恩这样的人。
阿波罗妮娅拉住他的手,深深凝望着他的蓝眼睛,“没什么需要原谅的,我的爱……”
劳勃点点头,闭上眼睛。
“不……”阿波罗妮娅无声呐喊,如果我真有什么魔法,请现在降临吧!如果有什么指引,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阿波罗妮娅一点点看着死亡从爱人的脸上洗去疼痛,劳勃软弱无力地陷进枕头堆里,似乎像是一个做倦了功课的孩子沉沉睡去。
他反握她手的力气散掉了。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粘腻的冷汗渗出指缝,像是对她的疯狂与臆想的嘲弄。
父亲把她带走时,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美妙而又绝望的梦。
阿波罗妮娅没有看到,门在身后关闭的片刻,床榻上男人的伤口正渗出微不可察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