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小时】
停电后的楼梯间里一片漆黑,十分安静,只有紧贴着墙的一侧有“应急照明”的橘黄灯条。我跟隋唐顺路,我找物业他接人,并排打着手机手电往下走。
因为用了同一个牌子的手机,隋唐注意到我的光源比他的窄、照得也更远些,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借过他手机,点开屏幕右侧的下拉界面,“你长摁这个手电标志,对,这里可以调节光的形状和亮度。”他看上去很开心,“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个。”我“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他夸我脾气变变好了、学会尊重别人的说话内容了——“毕竟你高中时能一言不合就干出往别人衣柜里喷漆的事。”他笑着说,“我那时愁死了,想,你这一点亏都不肯吃的脾气,以后走上社会可该怎么办呢?”
原来我在隋唐眼里是这副德行?我无地自容地说了个“这不是重新做人了吗”,他想了想,“但也不必事事小心。”我说知道了。“不过,小飖,后来几次见面太仓促,我都没有好好问过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外面又打雷了,像是你耳贴铁轨,听那种老式绿皮火车驶来的声音。
npc,每日刷新,我在hj1997号世界里……
我缓缓转过头,漆黑一片中,光源微小,亮度有限,我只能看清隋唐的半张脸。他的眉眼沁着笑意,“之前你忙,好不容易偶然碰面,结果你接了个电话就走了,咖啡都没喝完,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你好像自回国之后一直很忙。”
“对……那时正好仇峥有事找我。”我撒了个谎,试探道。
隋唐愣了愣,“仇峥?”
我近乎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只见他从不解到困惑,又化为一种我不能理解的神情,“小飖……”他沉默良久,只吐出这两个字:“节哀。”
随着一阵金属落地撞击水泥地的声响,我手中的光源一连滚动几下,最终落在下一层的平地上。我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是我的手松开了手机。真有意思……跟隋唐在一起时我的手总拿不稳东西。
窗外雷声轰隆不停,还有重物坍塌的声音。
我快走几步下楼梯捡手机,但手电光太亮了,我不得不闭上一瞬眼睛再睁开,抬头,惨白的光束直直射向天花板,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细细密密,像雪粒、像繁星、像灰烬,可是它们排布得太过拥挤,纵然生出双翼也飞不出光的边际。
身后是隋唐的一句“没关系吧”很模糊,我听不清,这夜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牵引我回忆。太阳遥远而冰冷,雪花一片片钻进我的衣领,融化成雨。奇怪……我明明已经想不起那些话语,但我的身体还记得如何在雪地里滑行或者在雨中奔跑,追逐不见天日的秘密。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回头看他一眼,直到我听见我平静地问:“唐唐,你当初是怎么知道的……信航473号航班的目的地?”
可这不是我自己要发出的声音。
【第二个小时】
“快点啊朋友们——”我扬声招呼着众人坐下。
停电后的室内漆黑一片,一根根蜡烛被渐次点起,每点燃一根蜡烛,火苗便跳跃一下,在一人脸上映出一个温暖的光圈。火苗融化着四周的阴影,浑浊的辣油气味混杂各色香薰的香气。
我率先坐到餐桌一边,像模像样把蜡烛和酒杯一字排开,“我宣布,现在开始年轻人们喜闻乐见的neverhaveiever游戏。”——每个人准备一杯酒,轮流说一句“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做过的人折一根指头,先折完五指的人喝酒。
据1997介绍,我自学生时代以来就算得上某类社交恐怖分子,善攒局,尤善攒那种人心浮动、各怀鬼胎的修罗场局,而现在这天赋得到确凿的印证——烛影憧憧中的一张张面孔或熟悉、或陌生、或意有所指、或作壁上观……人心浮动,各怀鬼胎。我一边分发酒杯,一边叫醒1997,「你不是要我用甜话剂么?来吧,现在就兑进酒瓶子里。」
一旁付为筠皱起眉,“你他妈多大了还玩这个?”姚艳妮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扫兴?”“王飖,换个游戏吧。”“不要,王总,我就要玩这个。”
我扫视尚自狼狈的众人,最后一声银勺扣酒杯声落定,“——第一个问题,”我挑衅地望向付为筠,“我从来没有跳过河。”
哄堂大笑。
谁都知道付导在《跳河》里自导自演跳过河,付为筠无语地折了一根手指,“有意思么?”我伸展手脚,颇为满意,喝下一口冰汽水,很甜。
坐在他左手边的姬成渝也折了一根手指,我好奇地看向她,她捋了捋头发,笑着向大家解释,“旅游路遇车祸,有人落水,见义勇为。”姚艳妮大赞好样的,我问救上来的人是谁。
“一对……”姬成渝的指甲细细撕着蜡封的边,眼神闪烁了一瞬,“当地的情侣。”
不错嘛,甜话剂效果显着。
隋唐另开了瓶起泡酒,冰块下沉发出咕咚声。付为筠看了我一眼,我朝隋唐扬了扬下巴,果然,作为坐在我左手边的第一个人,隋唐默契地接起姬成渝的话头,“说到车祸——其实我从来没有出过交通事故。”“飞机失事也不算吗?”隋唐像是无奈似的对我翻了个白眼,我冲这小npc挤了挤眼睛。
姬成渝没忍住吐槽:“飞机失事人不就没啦?”
姚艳妮抚掌大笑,“我就喜欢王总的地狱笑话。”说完她和闻念池各折了一根手指,她解释有过两次追尾,堵车太烦人。
接下来,不用我问,姚艳妮自己似乎就对闻念池的交通事故颇感兴趣。
闻念池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前两年做事没轻重,酒驾出过事,而姬成渝的台阶下句话就递过来,“是在大学的寒暑假期间吧?”闻念池顿了顿,喝了一口红酒,含混不清地说了个“是”。
一滴酒洒在桌布上,污点晕成小小的圆。
我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发消息的人是付为筠:别逼他们。
我扣过屏幕。香薰里的雪松味道融入愈烧愈旺的火焰,窗外风雨交加,室内其乐融融、你侬我侬,是个好消息。
游戏发言顺序按照座次走顺时针,下个发言的本该是坐在隋唐左边的陈楚念,不过他刚才去厨房扮凉菜,于是轮到坐在我左手第叁位的姚艳妮。付为筠似乎对她玩游戏的风格早有预料,提前往旁边坐了一点,离她远些,而姚艳妮雍容华贵地整了整衣角,郑重道:“我从来没有假装过高潮。”
哄堂大笑。
“……这问题也太缺德了。”我无可奈何地折了根手指,于此同时姬成渝和闻念池也折了手指——很有节目效果。
“你们两个他妈怎么假装?”付为筠好笑地问我和闻念池。
“你们两口子怎么这么塑料?”这是姚艳妮在笑姬成渝和闻念池。
前者倒是坦然说了,年轻时总觉得床上的台阶很重要,闻念池好笑地问不能是跟我吧?她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要自作多情了。
这下轮到闻念池解释,他举起双手,“这可不是真心话环节,要不要上来就这么劲爆?”我挥手,帮他解释:“问就是业务压力大、服务意识强,在场的男士们以后想要假装,我就这一句话,记得戴套,然后快速丢掉。”听得姚艳妮又开始笑。
姬成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歪起头,遥遥举杯,朝闻念池作了个跟《通天》里尤金一模一样的姿势致意。
他有一瞬捏紧酒杯,又松开,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叁个小时】
“——你以为是我要害甘蜜。”
狭小的卫生间在手电的灯光下惨白一片,镜子里看被打着底光的我和追来的闻念池有点像闹鬼。
我接过闻念池递来的火机,转过身点燃香薰,“而你有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这房子的备用蜡烛、香薰、充电宝和荧光棒倒是充足,撑一晚上没问题。玩完游戏以后他们坐在餐桌旁喝酒,付为筠和姚艳妮好像到房间聊工作去了——希望不是做爱去了,毕竟我自己都还没睡过那张床——而我来卫生间点蜡烛。
闻念池问我能不能抽烟,我说随意,他就抽出一根烟,弓腰就着香薰的火光点了起来。我在犹豫烛台该放在什么位置,转身时发现他就这么把门给关了,叹了口气,“说实话,跟另一个人独处浴室让我觉得有点暧昧。”
说完,我有点尴尬,因为闻念池并没有从门边移开。
在他投下的阴影里,那点火光太微弱了,仿佛一吹就倒,而他盯着香薰许久,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这香薰还是甘蜜和我住在这时买的。她总是喜欢这种味道很重的款式。”
“是么,”我的声音有点哑,“我倒还挺喜欢晚香玉。”
“啧,还是情人节限定。”闻念池的手指擦过瓶身标签,视线在火光处停了一瞬,转而将香烟叼在唇边,俯身凑近烛火又点了一遍,倚上门,“我知道你的性取向,也知道你跟付为筠的关系。”
“……啊?”
他挑眉,“不过我打赌你不知道我也跟付为筠睡过。”
这倒真的让我措手不及。我评价了句“要命了”,摊手,“你看,男人的性取向还真是成谜。”
“事情发生,仅此而已。”他不置可否,漫不经心盯着蜡烛上的一点火光,“拍完《通天》后他颓废过一阵子,我主动敲了他的门,他也放我进来了。但也就是那次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跟你较劲没有意义。”他缓缓转向我,“王飖,我其实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的确曾做过一些离谱的事,但我没有想过害你,也没有想过害甘蜜。”
弄清他来意,我反而松了口气,知道这个卫生间算是出不去了,索性把烛台放到脚下,坐上浴缸边缘,“那就说说吧,这听上去是个很长的故事。”
其实闻念池提供的时间线跟我预期没什么出入,就是过程稍坎坷些——几年前他跟姬成渝分手,拍广告时认识甘蜜,他追了几天,甘蜜答应了,然而不久后就主动提出分手,闻念池同意,直到《通天》以后闻念池再约她,两人复又重新纠缠、同居,直到一同旅行期间酒驾坠河,救下他们的是姬成渝。那之后闻念池重新和姬成渝在一起,不久后结婚——再得知甘蜜的消息就是她自杀的时候了,说到这他皱起眉,“我也是后来才从成渝那里知道那些网上的事是她做的,她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好一出痴男怨女。
“闻总,”我不确信道:“你知道你这话的意思是说——你在声称你的法定配偶涉嫌诽谤和勒索吗?”
“甘蜜不是也已经声称是我做了这些事么?”
“她什么都没说。”我看着他,“她只说她伤心。”
“伤心?”他好似听到什么可笑的言论,勾起嘴角,“对,她就是有本事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伤心。”
“的确,渝姐能在你和甘蜜车祸落水后第一时间赶来跳河救人,一定是因为她心善极了。”我摁了摁太阳穴,估计自己看上去可能有点滑稽,“而且这种事——谁能想到曝光一位女艺人的私密照片后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呢?”
“你不用嘲讽。”闻念池把烛台放到洗手台上,抬头在镜子中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该心怀愧疚,但是我不知道你今天见她时有没有感觉,她自从我们第一次分手后就一直……不大正常。”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当初成渝只是爱插手我的事,但甘蜜却是那种神经质的……疑神疑鬼。她要查我的手机、银行卡流水和车载导航记录,还动不动就以自残相威胁,那次酒驾车祸也是她灌我酒导致的……”他顿了顿,“当时我是真的觉得……她想拉着我死。”
多么熟悉的轮回,怎么听着那么像当年我和仇峥?
“你觉得她疯了。”我理解道:“又怕她拽你下水。”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闻念池再次皱起眉,从洗手池下抽出一条毛巾,折迭整齐,重新挂回毛巾杆上。“我不喜欢这种……畸形的亲密关系。我不喜欢我爸和我妈的关系、不喜欢我爸和池于斐的关系、不喜欢我和池于斐的关系、不喜欢我和甘蜜的关系,也……不喜欢我和你的关系。”
我莫名其妙,“我和你?”
黑暗没过他的眼睛,我看不清表情。
许久过后他才重新开口,“其实我本不用跟你说这些的,但是……可能是如果我不跟你说,就也没法再跟别人说了。”
「1997……我他妈不会跟闻念池也有一腿吧?」
「亲爱的玩家您好——并非如此。」
我松了口气。
镜子里,两盏蜡烛,一杯香薰,不大的卫生间幽暗、密闭,火苗摇曳成不规则的光影,连远方的雷声也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