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节 名称: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作者:临江有月 简介: 色令智昏女魔头x仙门正道男狐狸 最初被封印在噬魔渊时,玉姜踩着遍地枯骨数年份,一时无趣,随手掰折了昔日师兄为表“深情”,种在她跟前碍眼的白梅树。 被封印的不知第几年,噬魔渊中溜进来了一只小狐狸,毛色雪亮,眼眸如玉。反正枯燥无聊,不如收了这狐狸给自己打发时间。 只是狐狸精有狐狸精的特别之处,他幻化成人形时,是真好看。 玉姜那许久没动过的红鸾星,竟在这遍地朽败杀气的噬魔渊中得以萌动。 这只狐狸精不仅好看,体贴粘人,而且对玉姜信口拈来的情话深信不疑,亲手送出了尾巴尖上最漂亮的一小撮狐狸毛给她当佩饰。 冲破噬魔渊结界的那一日,玉姜对这只误闯禁地的小狐狸还是心存怜悯愧疚,把他敲晕了带出去,顺手扔在了林子里。 好看是好看,好看不能当饭吃,毕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为了能让小狐狸死心,安心去过他自己的日子,她还特意用枯枝幻化成她的模样,在小狐狸眼前“魂飞魄散”。 多年后,得以重振的魔宗人人畏惧,各大仙门皆是讨伐无果,扼腕叹息。 但那坚固无比的结界,却被一人轻轻越过。 这位正道仙君姿如清风,容似明玉,寻遍天上地下再找不出这样漂亮的人了。 小魔修们窃窃私语:“他怎么进来的?难不成是自己人?毕竟结界只认咱们大人的灵息……” “唔,有点故事……” 玉姜正在饮酒赏美人歌舞之时,一抬眼看到了个熟悉身影。 昔日小狐狸褪去了那点单纯和纯粹,一身白衣袖手而立,视线扫向满室如云美人袖,只问她:“你灰飞烟灭之前说爱我,全是骗我的?一句都当不得真?” 玉姜:完了,这是来寻仇的…… * 浮月山云述仙君的真身是一只狐狸,此事鲜少有人知晓。 一次受伤,他误入了噬魔渊,还被一人给捉去带走了。 不过那人待他很好,除了偶尔把他当成一只灵宠,会趁他化成狐身养伤时摸他的尾巴。 两情相悦浓情蜜意的日子并未过多久。 她神魂碎尽,在云述怀中灰飞烟灭。 从此,云述在人间又多了一件事——救回玉姜。 一晃多年,他的心从未变过。然而,却在一次偶然间发现: 她当年没死 她是为了骗他 她压根不爱他!!! 云述握紧了指节,不由分说地找到她,闯进了她的居处。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正剧 主角:玉姜(姜回) 云述 一句话简介:始乱终弃了仙门正道男狐狸 立意:长风破浪会有时 第1章 “浮月仙山三百里,当年是你一步步走上来,拜求仙法。后来,你却断了师父亲赐的无落剑,辞去师门。如今又回来,可有悔?” 浮月台下,天地冰封,苍茫一片。 一片肃杀之中,剑阵开启。 树影灰白,冷风吹落枝头残雪,划过玉姜的颊侧。她肩上薄衣染血,寒意摧骨,缭绕身侧的剑气足以取她性命。 初入仙山,师父赐名为姜。 十七岁时游历人间,一手玄妙的无落剑术为她辟出仙门弟子第一人的名号。 细细算来,去今不过寥寥几载,却是辉荣不复,落得声名狼藉。 至于故人—— 自是面目全非。 她仰面看向说话之人,她昔日的师兄。 那人一袭玄衣,寒风吹拂间袍袖翻飞。他曾与她并肩执剑,如今却也能骗她入阵,施法困死她的出路,将她逼迫至绝境。 拭去颊边血渍,玉姜撑着最后一丝气力起身,站定,坦然而从容地迎上他的目光,道:“无愧于心。” * 噬魔渊中难知年月。 浓雾从高远的云端倒悬而下,落地蒸腾翻滚,转瞬便在迷津渡口铺展开,由着无人撑篙的渡船指引,往漆黑无光的深处蔓延。 雾气一直卷到了白梅树下,如有神识一般绕着树下闭眼小憩之人,缓慢浮动。 她的面容被衣袖遮挡,只能让人瞧清楚露出袖口的一截皓腕,细腻白皙,莹润若玉。 指节垂下,漫不经心般轻轻一点,那些雾气乖顺地沉降而下,盘在她膝边,宛然丝滑柔软的绸缎。 此地清冷寂寞,煞气极盛。 人尽皆知但不敢言说的秘境,传闻是不能轮回的亡魂归处。千百年前仙门合力封印了此地,亡魂有进无出,怨念入境即化。虚空之地,了无爱恨。 所谓渡化怨念,更像是编织出来骗人的谎言。 这年复一年地过下去,至少玉姜的怨气能把害她身陷此处的那人撕成两半。 若不将此地封印起来,那些诛妖驱邪无数的仙师们,大概入夜也是不敢睡觉的。 被哀泣之声从梦中吵醒的玉姜,抬手折断了一根白梅枝。梅枝才刚折断,那雾气便逐渐退去。 白梅树不远处还有一个年迈老者,一张符纸在他的指尖点燃,火焰腾空而起,明灭片刻,转瞬成了一把香灰。 老人浑浊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许久才说:“他来了。” 玉姜翻了个身继续睡,只问:“谁来了?” “仙人。” 大约是梅枝枕着不大舒坦,玉姜闻声这才缓慢地起身,声音中还带着几分闲慢意味:“仙人?仙人只会嫌弃此地污浊,怎会踏足?” 话音才落,却有一道漆黑风影掠过玉姜的衣角。香灰洒落一地,原本站在此地的老人消失不见,成了雪地中的横斜的枯枝。 “出翁!” 玉姜唤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这才醒神,警惕一般起了身。 出翁乃树精化灵,在噬魔渊中不知待了多久,自是见惯了风浪,又怎会因这一点妖风就现了原形? 今日的确不太平,悬挂于梅枝上沉寂的铜铃,此时响个不停。 初至此地时,玉姜还以为这个铜铃不会响,后来才知晓,它只有感受到主人的气息之时,方会有异。 铜铃的主人,是那个人。 玉姜曾经真心错付过的师兄。 当年,亦是此人,狠心设下圈套引她重登浮月山,在她放松警惕之时,以早已设下的剑阵困住了她,最后关押于噬魔渊之中,名曰代师父清理门户。 为了那些缥缈虚名,他又可以假模假样地在此留下白梅,以诉衷情。 若非这白梅树还有些许用处,能以灵力相护,勉强为她恢复些元气,玉姜只怕早已一剑将它劈碎了。 铜铃在风中轻晃着,声音清脆不止。 只是却始终不见人影。 一阵风吹过,四周冷得厉害。 不多时,玉姜的眉梢便因这点冷气而结了少许的霜花。才下过了雨,泥土的气息尚未散去,隐约间又混杂了血水的腥气。 她挑着一盏灯,顺浓雾飘来方向寻去。越往深处去,周遭越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灯火由灵力护着,勉强未被熄灭。 邪风吹过,灯火忽明。 不远处的人影依稀可见。 是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 似乎是受了重伤,他极轻地喘息着,抬手运气想要护住经脉,却因在噬魔渊中灵力尽失而无能为力,最后不得已跪倒在地。 只有背影,玉姜看不清他的长相。 不知为何,或许是方才那只铜铃作祟,她总觉得这人的身影瞧着眼熟。浓重的黑雾之中,他很像是当年那个将她封印在此地的师兄。 “沈晏川?” 玉姜迟疑许久,还是唤出了那个名字。 却未听到答复。 “我知道是你。” 话说了一半,浓雾散去,天光大亮,周围并无人影。仿佛方才那人,只是玉姜的错觉。 她挥手灭了灯,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2节 此处是噬魔渊的后山,毗邻玄墟海,幽火常年烧灼着不息,寸草不生。安静得连风声都没有,让人打心底觉得可怖。正是因为神秘而让人生畏,这些年玉姜虽在渊中,却也从未踏足过此地。 这般安静,沈晏川自然是不在的。 也是,此人这么久以来都不敢面对她,又怎敢此时孤身进入噬魔渊? 她正打算折返,却听见了一丝奇怪的声音,细若游丝。 拨开草丛,她终于发现,在巨石后蜷缩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身上数道伤痕,湿漉漉的满是血迹,狼狈不堪。 玉姜伸手想要抚摸狐狸的脑袋,谁知指尖刚碰上去,这狐狸便受惊一般想要往后退,伴随着威胁一般的警惕,不许旁人轻易靠近。 但终究伤重,奄奄一息。 艰难支撑片刻后,狐狸抬头看了玉姜一眼,紧接着便因力竭而昏睡过去,再没了动静。 看这模样,应当是才误入噬魔渊不久。 玉姜虽是迟疑,却也做不到见死不救。若是任由伤口继续淌血,只怕活不了多久。 将这只小狐狸抱回住处时,出翁从梅树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盯着瞧了一会儿,确认的确毫无危险之后,这才敢站出来,喃喃道:“是仙门中的狐狸。” 后山的灵泉有疗伤之效,初到此地的玉姜身负重伤,便是出翁打来了泉水,悉心照顾她,这才让她得以活下来。 她打了水来,浸湿帕子之后轻轻为这只狐狸擦拭,眼皮也没抬:“你怎知?” 出翁小声说:“气息很干净,不是妖邪。” 是不是妖邪,玉姜不在乎。 反正噬魔渊中最不缺的就是妖邪。 擦完那些血,玉姜才发现,这狐狸尾巴尖上的那抹绯红竟然不是血迹,而是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把的狐狸毛。 噬魔渊中鲜少有活物,玉姜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过这毛茸茸的动物了。仔细想来,多年前,她也有一只狐狸。只不过一个没留神给弄丢了。 那只狐狸没良心,溜走之后当真再也没回来过。 思及此处,玉姜叹息一声,道:“你能进噬魔渊,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的狐狸。你惨咯,我都还没想到出去的法子,更没法子让你出去。你只能和我待在一处了。” 说完,她还是摸了一把小狐狸的尾巴。 好软。 在这毫无生气的噬魔渊中待久了,玉姜的心早就成了一颗坚不可摧的硬石。恨与怨,前尘与执念,纠葛不清,最后都缠成了疲惫与孤寂。 唯独此刻,她扬起唇角,感受到心底不知从何处升起的鲜活的雀跃。 出了住处,在泉水边上洗净了手,玉姜顺手洗了自己的那柄断剑。 出翁在她跟前坐了下来,欲言又止了一会儿。 玉姜用手帕细细地擦拭着无落剑,满意地端详着,头也没回地说:“你有话就说。” 也不再遮掩,出翁说:“铜铃响了,说明他来过……你不应该在这儿,服个软,有你师父在,诸仙门不会为难你。待在噬魔渊,不是长久之计。” 玉姜揣好无落剑,偏头看过来,语气分不清是坚定还是淡然,只是一如既往的平缓:“我肯定是要走的。” “但不是以服软的方式。” 玉姜起身,仰面看着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的红灰交杂的天际,“出翁,你还不了解沈晏川那个人吗?若非他暗算我,我也不至于到今日地步。” “我若是向他服软,最后能得到的,必是被废全身灵脉。他若是高兴,或许会记挂着之前那点稀薄的过往。他若是不高兴,让这世上再无玉姜……也是顺手的事。” 出翁揣着手,久久不语,一副惆怅的模样,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问:“不说这些了……那只狐狸呢,你要养着吗?” 没想到此时会说回这只狐狸,玉姜一愣,想了一会儿,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渊中危险重重,若是任由狐狸在此自生自灭,只怕离死也不远了。 出翁摇头,道:“毕竟是仙门的狐狸,会有人来寻的,别惹祸上身。” 玉姜冷哼一声,起身往回走,朝出翁摆了摆手:“若是有人敢来招惹我,那才是惹祸上身。” 待回到住处,玉姜却愣住了。 那只柔弱瘦小、浑身是伤的狐狸,在沉睡中竟然幻化成了一个身穿月白衣袍之人,安静地躺在疗伤的寒石之上。 正是玉姜在浓雾中见到的那个人。 身形高挑挺拔,仿若修竹。乌墨的长发就这么披散在肩侧,玉姜怔怔地走近前来,轻轻拨动他散在额前的发丝,看清楚了他的眉眼。 他的眉目本是带着锋芒的那种清朗,却又因身上这件薄而温软的白衣而显出几分温和。 清月夜行,梨花融雪,丝毫不落凡俗。 这样的人,与这朽败的噬魔渊格格不入。也只在这乍见的一刻,玉姜才对出翁的话有所体会。此人气息干净,绝非妖邪。 没等玉姜松开那缕发丝,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微微蹙眉,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墨玉似的眸子望着她。 片刻之后,他回神,下意识挣扎着想要起身往一旁退避。 第2章 重伤之下,他根本使不出力气。 玉姜本想扶他一把,伸手刚搭在他手腕处,他便虚虚地抓了一把衣角布料,俯身剧烈地咳了起来,嘴唇苍白到毫无血色。 尽管如此,他的眼中仍旧笼着浓重的情绪,似乎对面前这个陌生女子极其防备与警惕。 “你是谁……” 他因伤重而极尽虚弱,声音沙哑。 他微微前倾,指节微蜷、收紧。 似乎只要玉姜说出什么令他无法接受之言,他就会立刻抬手扼住她的脖颈,捏碎潜在的危险。 对于一个伤重至此,灵力近乎枯竭之人的防备,玉姜不仅不在乎,甚至觉得有趣。 她坦然地露出脆弱的脖颈。 因为料定他此刻不是她的对手。 垂眸打量他微微发颤的手,玉姜的态度随意而慵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眼睛,唇角轻扬,道:“你本快死了,是我救了你,你问我是谁?” “我倒还想问一问,你是谁家胆大包天的狐狸,连噬魔渊这等禁秘之地都敢闯?” 云述对此地不大知悉,乍一听及,眼中透着茫然。噬魔渊,他只在藏书中读到过,从未亲眼见过。 不成想如今竟误闯此地。 茫然过后,他缓出一口气,手腕往后挣着,说:“你先……松开我。” 玉姜险些忘了自己的手还搭在人家的手腕上。松了手,她转身将新取的泉水盛在一片叶子中递来,道:“所以,你怎么进来的?” 云述不肯接她送来的水,也不肯答话,只是尽可能地离她远一些。 如同落入陷阱的困兽。 察觉出了这只狐狸的心思,玉姜取回那片叶子,将泉水饮尽了。 她往旁边的石凳上一坐,不慌不忙地看向他,说:“我若猜的没错,你浑身灵力尽失。不饮此水,你活不了多久。” 他闻言抬手,试着运气疗伤。 失败了…… 再试一次,仍旧无济于事。体内灵息在此时枯寂,起不了半点波澜。 这种枯寂带来的恐惧足以淹没他,但恐惧过后更多是心底蔓延的不甘。 他还想再尝试,却被玉姜阻拦,道:“你因伤而筋脉寸断难以恢复,加之此地煞气甚重,故而让你灵力尽失。有挣扎的功夫,不如好生歇着养伤。” 她再次递了水。 这一回,云述依言饮下了。 他的目光在玉姜身上停留片刻,问:“此地的煞气……那你为何无碍?” 玉姜却凑近他,笑答:“我是魔修啊。” 含混着散漫的一句话,似是而非,听不出几分认真,可其中试探的意味却很浓。 若他害怕,一剑杀了就是,不必手软,也省得埋下祸根。若是他神色如常,便更能证明他身份有异,保不准是谁派来灭口的。 救亦或是杀,全在她一念之间,进退皆有余地。 云述眸色微动,一言不发,似是听懂了她言下之意,可神态又过于镇定,全然没有慌乱。仿佛是一潭不会生出波澜的静水。 玉姜起身,背对着他,叹道:“此地叫噬魔渊,收押封印的自然是像我这种罪大恶极的魔物妖邪。这个答案,你很意外?” 云述没说是与不是。 修仙之人不会不知噬魔渊意味着什么。尽管这些年仙门鲜少有人知晓它在何处、该如何启动阵法进入,但其中利害却是耳熟能详。即使是年龄最小的修士,谈起这个也能说上几天几夜。 其中最要紧的便是—— 噬魔渊中镇压着幽火。当年破世而出,几乎焚尽修真界的幽火。 幽火之力足够强大,令人忌惮的同时也吸引了无数人。不少仙门修士起了邪念,转而修习幽火邪术,成了魔修。 这些都在藏卷中记载,云述未曾见过,更不知其真假。 眼前此人的笑,更带着迷惑意味。想从她口中听到真话,只怕没那么容易。 不过云述对于她所说真假并不十分在意,他只是沉默了片刻,淡声道“你若是罪大恶极,便不会救我。” 他说话时声音很轻。 轻到玉姜以为听岔了。 不是困惑,也不是问她。这话更像是他自己的默认,轻而又轻的一句话。 “你说什么?” “仙家也好,魔修也罢,那是你自己的事,于我而言没有分别。”他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最后,他仰面直视于她,“你不必说这些话来试探我。你救我一命,我很感激。我不是歹人,只是受伤误入此地,若有叨扰,抱歉。” 话音刚落,云述再度咳了起来。 他的每一声咳都牵动着伤处,渗出的鲜血逐渐濡湿他的衣料,如梅花斑点。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3节 他伤极重,若是不好生休养,继续这般强撑着说话,只怕连几个时辰都活不了。 玉姜没答他的话,而是趁他不注意,抬手点了他的昏睡穴位。 没等云述反应过来,便已经闭上眼睛倒在了玉姜的怀中。 扶他躺回了养伤的寒石上,她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回想着方才他所说之言。 其实说到底,在玉姜心里,这人所说之言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一个灵力尽失之人,即使心存什么目的,既入此地,也难兴起什么风浪。 即使真有歹念,除之也并非难事。 不过,仙门对魔修恨之入骨,只消听见便觉得污了耳。听惯了那些闲言碎语,如今有人这般说,她倒觉得稀奇得很。 出了住处,刚拐个弯,便撞见了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出翁。出翁见她出来,悄悄压低了声音,道:“我都听到了,想来不是坏人。” 玉姜哦了一声,闲散地倚在石壁上,道:“出翁,咱们都在噬魔渊了,是旁人口中的妖邪,还能怕什么坏人?” “也是,我忘了……”出翁颔首。 若说在她初出师门下山游历之时,她尚且在意旁人看法。彼时她行事高调,既不愿辱了师门,也想为自己搏出第一剑修的名声来。可如今时过境迁,她身在这等苦寒之地,全然没了那样的念头。世人畏惧她,她倒是也愿意坐实魔修的身份,没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她若自厌自弃,才是如了那些人的意。 渊中落雪时甚冷,冷风夹杂着星点雪粒往山洞中涌。风雪刚好落在云述的眉睫,融化,成了晶莹的水珠。 这几日,他连日不醒,伤势大有加重之意。 静谧的山洞里,炉中热汤沸腾,咕嘟作响。应玉姜之言,出翁为云述用上了最好的药材。如若服下之后仍不见效,只怕便是这狐狸的命数了。 隔着垂下的树藤,出翁悄悄探头看了一眼,转身出来,坐在玉姜的身边,声音放低:“他快死了。” 玉姜一袭水青色衣裙,寒雪天气里,肩上也只是披了一件薄衣,此时正撑着鬓角闭目养神。 自打当年剑阵落下旧伤又被困入噬魔渊之后,她便越发嗜睡。 这一句“他快死了”,让玉姜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起身往回走。 挑开树藤,她看到山洞中的云述又化回了狐身,毛茸茸的一团雪白蜷缩在寒石上,沉睡着。 若非是元气大伤,他并不会连人身都支撑不了。一碗碗的药喂下去,非但不见效,反而让他憔悴了这么多,连呼吸都微弱了,如同脆弱又易碎的玉。 点穴位让他昏睡只是为了他能少开口说话,好好养伤,谁知他竟一直不醒。 玉姜探他的脉息,果真比之前要严重得多。煞气侵体,与他本身的灵息互相冲撞,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痛出了一身冷汗,唇色苍白。 出翁给他喂药,他却一丝也咽不下去,反而因受了刺激,唇角溢出了血丝。 玉姜用帕子给他擦拭,直到他能安稳入睡才松了手,转身唤:“出翁……” 出翁连忙摇头,摆手往后退:“他的伤与你当初不一样,这个我真的救不了。” 作为树精化灵的出翁最擅医术,即使在噬魔渊这等荒瘠之地仍能育出这么多灵药。 一直以来,玉姜以为他无所不能。没承想,竟还有能让他都束手无策的情况。 玉姜抬眸:“哪儿不一样?” 出翁指着他胸前那一块剑伤,说:“伤他之人是下了死手的。再加上,他原身为狐,这么多年却在仙门修习,功法与体内灵气在融合时大概出了岔子,只不过没被他重视。噬魔渊中的煞气,正是催发了这些,故而伤了他的根本。” 连出翁都救不了的人,只怕便真的活不成了。玉姜早已看淡生死,也明白许多事不容强求。 只是…… 这狐狸瞧着好生可怜。 “若是我,输些灵力给他护住心脉呢?” 听了玉姜这话,出翁一愣,忙道:“自然有用,但是这于你有损。你别忘了自己有旧伤,且你的情况非同寻常,若稍有疏漏恐伤自身。不过就是一只不知来处的狐狸,哪里值得你做这些?” 的确只是一只来处不明的狐狸。 玉姜甚至还没问过他的名姓。 她敛眸,想起了多年前。 那时她只有七岁,一个人躺在雪窝中,快要被凛冬给冻僵了。她不知该去何处,只以为自己大概熬不过那个天寒地冻的冬,活不了太久了。 浮月山延绵百里,不见仙人,只有无尽的冰冷与绝望。 就在这时,有一人似从天而降一般,向她伸出了手,扶了她一把,允她唤一声“师父”。 那时若非师父动了恻隐之心,她大概早就死在那场大雪中了。 迟疑了一会儿,玉姜对出翁笑了笑,然后俯身将这狐狸整个抱进了怀里,说:“大概是噬魔渊中太孤寂了,我也想找些趣事吧。再说了……” 玉姜轻轻捏了狐狸的耳,道:“他长得不错,摆在身边多瞧瞧也养眼。” 第3章 噬魔渊的一端连着玄墟海,一入夜,寒冷彻骨。 云述尝试睁开眼睛时,稍稍一动,浑身上下便刀割一般痛得厉害。 但他又能感知到,有一股带着热意的气息在他的体内游走,护着心脉,让他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轻轻叹息一声,他这才察觉到自己身侧有轻浅的呼吸声。 云述慌了一瞬,手臂撑起身子想往一旁退,自己的衣袖却被这人压着,动弹不得。 他这才看清楚了身侧之人。 是她。 虽未来得及问名字,可是云述知晓,此时涌流在他体内的暖热的气息,正是来源于她。浮月藏卷中曾记,在仙门诸法中,舍自身灵力救人是下下之策,有损修为。 这股气息格外醇厚,可知其是多年苦修所得。她竟毫无吝惜地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误入凶险之地,又身负重伤,他本对她是防备的。可此刻,他放下了防备。 她睡着时竟是这般模样。 收拢了那副刻意为之的嬉笑轻浮,她眉眼细细看来倒是温和。 她很纤瘦,脖颈处露出的肌肤很白,是常年困在此处使然。尽管如此,也未曾掩去半分貌美。姣好的面容,在昏暗的山洞之中看来,竟如月色。 之前,云述看到过关于噬魔渊的记载。 千百年之前,幽火现世,人间妖魔横行作乱,玄墟海倒涌,江河逆流,闹得四处民不聊生。而彼时的各仙门长老合力将这些魔物妖邪镇压,便成了这噬魔渊。 后来年岁渐远,人间安定,逐渐没人再谈论这些了。至于噬魔渊在何处,无人知晓,亦无人问及。 直到此时,云述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误入此地的。 若渊中尽是妖魔,为何还会有她? 尽管她说自己罪大恶极,云述却不信。 “看我做什么?” 眼前此人忽然出声,这着实在云述的意料之外,让他的心猛然跃动。 理亏似的,他想解释,却平白多了些慌张。他说:“身侧睡着一人,我总得看清楚是谁。” 玉姜早就察觉到他睡醒了,本想当作不知继续睡,谁知他竟会盯着自己看那么久。 她拢袖懒散地侧躺着看他,嗓音因倦意而微哑:“我为了救你性命,不眠不休了好几日。累极了在此歇上片刻,怎么了?” 云述避开她的灼灼视线,别过脸去,清淡的嗓音中带着伤重后的些许倦意:“没怎么。” “没怎么你不敢看我?” 云述哑口无言,也因这种轻慢中含着暧昧意味的话语而脖颈微烫。 他脸皮倒是薄得很,不过是一句话,竟让他如此坐立不安。 玉姜存心想多说几句逗他,还没等开口,云述便抢先问:“你这儿,有水吗?” 玉姜坐起身,取了泉水来。 云述这次没犹豫,接过之后道了谢,慢慢地饮着。 缓解了喉间的干意,他才说:“多谢你。” 玉姜重新躺回去,以手撑着鬓角,缓声道:“你谢我什么?” 云述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没想到,你会用你的灵力救我。此恩情,我必会报答。” 当年与沈晏川一同行侠仗义之时,玉姜也算救了许多人。仙师修士除魔卫道,理所应当。感谢之词与溢美之言她听了不少,却从未有人因为这么点小恩小惠便说要报答。 她挑眉,唇边带笑:“大概只有你们修仙之人才会将灵力看得珍贵,说到底,它只是护身,够用就可以了。多余的,随意挥霍也行,给你或者给旁人也行,我不在乎。” 这样强大纯粹的灵息,绝非轻易修来。即使是在浮月山中,估计也没几人能与她相较。定是有人十分畏惧她,这才会设法将她囚于噬魔渊,以此钳制。 可她却说,她不在乎。 “不过……”玉姜拖着轻而绵的尾音,打量着他,“噬魔渊有进无出,你如今自身难保,能怎么报答?” 云述道:“你来说,我都答应。” 好大的口气。竟不是思量之后再答应,而是任她提条件,他都答应。 难道就没人教过他,孤身在外时要有防人之心? 不过玉姜自诩算半个好人,对这种借机欺负本分狐狸的事不感兴趣。 她拢好外袍起身,手指一动,洞中的灯火亮了起来。她说:“那可得让我好好想想了。你千万要记着今日之言。” 玉姜背对着她,不知在找什么东西,随口问:“你怎么掉进这儿来的?” 云述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记得了。” 停下手中的动作,玉姜转过身来看他,笑道:“你的脑袋也没受伤啊。总该记得自己叫什么,打哪儿来吧?” 云述道:“只是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名唤云述,从浮月山来。” 浮月山…… 这三个字让玉姜的心一颤,连手上的动作都僵住了。 当年她辞仙门而去,仔细算来,一别多年。 浮月山中的人,她的确都不大认识了。若猜得没错,此人大概是浮月山新收的弟子。 于她而言,浮月山没什么特别之处。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4节 唯独让她放心不下的,便只有师父了。 她还是在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浮月山啊。师……元初仙君如今怎样?可还好吗?” “你认得他?” “之前去浮月山,见过一面。” 云述没怀疑她的话,应声颔首:“他如今避世不出,潜心修炼,一切都好。” 也是,没了她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人在身侧,师父他老人家自然是一切都好。她如今自身难保,怎还有资格牵念故地故人? 她没想到,这只看着纤尘不染的狐狸,竟还与她有这样的细而远的牵连。 只是随意起的玩心和怜悯,救下的竟是师父门下新收的弟子。若如此,当是能稍微偿还昔日抚养授业之恩。因缘果报,当真是说不准。 思及此,只觉感慨。 她坐了回来,伸手去扯云述的衣襟。 此举全然在云述的意料之外,整个人一惊,两手死死地抓紧了衣衫,声音都不稳:“你做什么!” 没想到云述会有这么大反应。 玉姜轻笑,紧接着不由分说地在云述颈间的伤口处敷上了一块布料,其上是出翁之前制成的灵药,对于这些伤颇为有效。 “敷药,不然做什么?” “……” 云述迅速拢回衣物,往一旁挪了些,再不肯挨近玉姜,颔首:“多谢。” 耳后因着急而泛起的绯红也褪去了。 玉姜怔了怔,方明白云述是误会,笑说:“诚然你这狐狸长得不错,但我可不喜欢趁人之危。所以,你且宽心。” “我……” “你什么?” “没什么。” 云述说不过她,索性不再说话。 玉姜也不再逗他,只是和衣照旧躺下,打算将这几日没睡好的觉补回来。 接下来的几日,因为心脉被护住,煞气未曾侵体,云述的伤势有所好转,甚至能下榻走上几步了。 头一回出这个暂居的山洞时,外面竟是一副冰天雪地模样,很是凄冷。 而他一抬眸便看见了在断崖上坐着饮酒之人。 玉姜一眼便看到了他,朝他招了手。 犹豫了一会儿,云述还是慢步走近前去,在她身后站定。 “下雪了。” 他像是在问,又仿佛只是喃喃自语。 伸手,一簇雪花落至掌心,还没等他感受那一丝沁凉,六棱雪花便又悄然化去了。 玉姜仰面饮酒,笑叹:“渊中没有四季轮转,兴许明日就是艳阳高照,灼人心肝。谁说得准呢?” 都是假的。 是幻觉,是伪饰。 她这话说得轻松,却还是能让云述轻易捕捉其中被刻意遮蔽的苦意。云述蹙眉,问:“既都是假,那在这渊中,何为真?” 这话没什么人问过。忽然身边多了只问题这般多的狐狸,她还有些不适应。 摩挲着酒坛,她指着断崖后那片林子,说:“那些果树,出翁呵护多年,用来酿酒做药材的。还有山后那片焰火,正是当年被仙门封印于此的幽火,此亦是真。再者就是……” “你和我。” 只是在答他的问话。 在这噬魔渊中,诸事真假难分,只有他们是真实的。 可最后这三个字,却不自觉引得云述的心为之一动,不由自主地垂眸看向自在饮酒的玉姜。 她没察觉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是否有其他意味。 她也不在乎。 风雪中,云述负手而立。 放下酒坛,她偏头去看他。不知为何,玉姜总觉得,他与沈晏川有多多少少的几分相像。 当日他受重伤,浓雾之中,玉姜便将他给错认成沈晏川了。 许久之前,门中并未收许多弟子,师父元初常在五湖四海游历,留在浮月山中的只有沈晏川与她二人。 那时,沈晏川是个极好的师兄。 他虽性子冷淡,不喜人接近,却对那时尚且年幼的玉姜多几分包容。 山路难走,他会慢下步子稍稍等她一等。待她赶上来,一把抓紧他衣袖时,沈晏川会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无论沈晏川是看书习字还是练习剑法,都会将玉姜带在身侧,生怕她乱跑又在山中迷路。 那时她便会盘腿在榕树下打坐,从日出,到月升。 听到沈晏川唤她一同回去,她才会满心欢喜地收拾了东西,跟着沈晏川回去。 他会斥她莽撞,亦会纵容她的莽撞。 两人一同长大,相依为命多年。她的喜欢从未遮掩过,沈晏川定是看得出的,但他却从未点破。 初时玉姜以为他们两情相悦,只是差一点时机。直到那极为凶悍的剑阵将她困在其中,布阵之人是他,玉姜方明白,此人的真情与假意,分不清楚,也不珍贵。 剑意穿身而过,痛意直到如今还很清晰。 沈晏川,沈晏川…… 他可当真是个,好师兄。 身侧传来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响,打断了玉姜回忆的思绪。 是云述,他撩起袍摆,竟直接地席地而坐,与她并肩,一同看着大雪之下灼烧不休的火焰,轻声问:“你不想出去吗?” 这几日,云述一直想问这句话。 短短几日相处,她与他素无交情,却愿意为他疗伤。云述总觉得,像是她这样的人,不该一直被困在这漫无边际的噬魔渊。 玉姜摇晃着酒液,看他的眼睛,问:“你们仙家,费尽心思将我困在此处……想让我出去吗?” 她只是问话,云述却能闻到从她发间逸散出来的,轻浅的香气,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两人之间。 似乎距离还是太近了些。 云述的手指微蜷,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些许。 他说:“是妖是魔,还是仙家,只要没有伤天害理,就不该被逼到穷途末路。” 她继续问:“你怎知我没有伤天害理?” “看着不像。” “你这狐狸。”玉姜笑了,笑声极轻,轻到将要听不到,“师承浮月山,你师父就没教过你,不要轻信旁人吗?你又怎知,我这几日对你好不是有所图谋?” 云述唇角弯了弯,无奈笑:“我一无所有,险些就死了,现下还无法出去,能有什么可图谋的?” 想到他脸皮薄,玉姜便不免起了逗他的心思。 她的手凑近了来,指尖轻轻地抚到了他鬓侧被风吹动的发丝,漫不经心地撩动,往后顺去,故作认真地看向他颤动的眼睫,缓声说:“你长得好看啊。” 第4章 云述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在她话音刚落时铿然断裂。 耳畔仿佛能听到逐渐清晰的心跳声。 他无处可退,只能任由玉姜贴近,一呼一吸被游丝般的香气全然占据。像花香,却又没有花香那般发甜,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和他的心跳一样乱。 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正好好说着话,她却总是说出几句石破天惊之言,让人不知如何自处。 “别拿我玩笑。” 云述别过脸。 玉姜的指腹还捻着那缕发丝,若有所思地颔首,松了手,终于给了他呼吸的余地,唇边的笑意却更深:“我以为会有人来救你。可是这么久了,噬魔渊没有半点动静。” “反正你也出不去了,还不如安心留下来陪我呢。你放心,我这人虽罪大恶极,却也不吃狐狸。” 云述还是不对视,也不答她的话,只说:“会有办法的,总会出去的。” 玉姜问:“你若有机会出去,会带上我吗?” “自然。”云述神色认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若有机会离开,自然会带你一起。” 若真是浮月山中的人来救他了,定然不会允许玉姜离开。这一点玉姜还是清楚的。 只是云述凡事总是这般认真,认真到她像个欺负狐狸的坏人,着实让玉姜觉得不大好意思。 笑了笑,玉姜离他远了,坐回原处,仰面饮酒,道:“还算你有良心,没白浪费灵力救你——喝酒吗?” 云述摇头。 师父授业时便曾说过,修仙之人,应当断世俗之欲才能身心纯粹悟得至理。所谓世俗之欲,自然包括这杯中之物。 玉姜没勉强他,只说:“浮月山将你教得很好,元初仙君应当很喜欢你吧?” 她只是问,却也没想听他答。 以她对师父的了解,他定然会器重云述这样的人。或许,这人在浮月山新收的弟子中,能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风雪渐盛,他一袭白衣几乎融入雪中,让人分辨不清。碎发被拨乱,他不知在想什么,道:“或许吧。浮月山中的弟子,大概都不想让他失望。” 玉姜饮酒的动作顿了顿,眼睫微颤。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5节 这句话倒是真的。 浮月山中的弟子许多都是无家可归,受元初之恩得以拜到仙门中来修习。他们个个都想争一口气,好证明给元初看,证明他没看错人。 连她也不例外。 她不再追问,也不愿回想过去的事,只是饮酒,换了话说:“哎,你说你忘了自己怎么来的,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身上的伤可都是致命的,谁想杀你,你总该知道吧?” 云述摇了摇头。 他道:“览翠江畔妖物作祟,我途径之时,受村民所托前去查探。是一只寻常的鸟妖,本来没什么。可那里有人早已施加了术法,只为使我混淆方位。” “匿形阵?” 云述颔首,继续道:“此人借匿形阵藏于暗处,出手伤我。我受了伤,只能借着览翠江依稀辨认方向,至于如何误入此地,我就不记得了。” 那里妖雾浓重,加上术法干扰,纵使是身为仙君的云述,乍一进入也难免应对不及。 正因如此,有人在妖雾深处出手伤他,他才会落了下风。 那只鸟妖像是早就准备好的,只为了能引他过去,走进早就布好的陷阱之中去。 玉姜略有些惊讶,道:“筹备得当,布局周全,唯独没想到你还能破了匿形阵。不然,依此人算计,你定然是要死在那里的。这肯定是你的仇家,你仔细想想,不难猜出是谁。” “仇家……”云述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竟淡淡地笑了,侧目看着玉姜,道,“我的仇家好像有点多。” “……” 早该知道问也是白问。 玉姜搁下酒坛,舒服地躺下闭眼,任凭沁凉的雪花落在她的眉眼。 她懒怠而闲散地说:“可惜,不管怎样,你是出不去了。” 风声掠过耳畔,空荡的山谷之中还能听见瀑布飞溅的巨响。若非知晓身在封印妖魔的噬魔渊之中,云述险些以为这是什么安逸的桃源。 云述并未应声,而是问:“你的名字呢?你还没有告诉我。” 玉姜似乎要睡着了,带着倦意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话:“玉姜……” 最后一个字才说一半,她便感受到身上一暖,眼睛也在那一刻倏然睁开。 风雪犹如骤然止息。 片刻之后,她的目光下落,落在他修长而干净的指骨处。 是他解了外衣,将那雪一样白的衣衫轻轻盖在了她身上,在迎上她视线时当即避开,留下淡之又淡的一句解释:“天冷。” * “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找到仙君了吗?” 赶上寒冬腊月,雪一下就是数日,浮月山的长阶积雪未化,又久未有人清扫,此时走着很是艰难。这个不算高的姑娘几乎要一步不停,才能勉强赶上沈晏川的步子。 沈晏川闻声,摇头。正打算继续走,他却还是驻足回头问她:“棠棠,师父出关了吗?” 叶棠气喘吁吁,俯身缓了好一会儿,摆了摆手,道:“还没有。我还是觉得此事应当让师父知晓。若是云述仙君出了什么岔子,只怕……” “他能出什么岔子?” 沈晏川拢袖,说话间已经走至浮月台。 “他是受师父之命执掌浮月的仙君,自然与你我不同。说不定就是一时兴起转道去了哪儿,我们有何资格过问?” 数年来,天下仙门以浮月为首,而浮月又以仙君为尊,视作主心骨。云述仙君自继位以来,行事颇为稳妥,从不会杳无音讯这么久。 此番前往华云宗论道,说是论道,实则就是仙门之间没什么意思的联络和比试。仙君素来厌烦这些,若非推脱不掉,他也不会只身前往。 只是没多久,华云宗便遣人递来了消息,问及云述仙君失约的缘由。 众人这才知晓仙君失踪。 “可是……” 沈晏川还是打断了她的话:“找人之事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你不必再费心。与其关心他去了哪儿,你不若想一想,下月的师门考核你是否已经稳妥了?若是你在这次考核中拿不到上等,就算是我,也无法保你继续留在师父身边。” 提及考核,便是拿捏了叶棠的命脉。只消听见这两个字,叶棠便难以呼吸、浑身疼痛。 她抱拳称是,顺着小径跑远了。 直到已经看不清叶棠的背影了,沈晏川却还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大片的雪落在松枝上,直到压弯一些,不偏不倚地洒落在他的肩背与发间,玄衣上霎时多了连片的白。 * 寒石能疗伤,效用却实有不足,出翁琢磨了好几日,才想出了个差不多的法子,将治伤的药浸泡于灵泉水之中,让伤重之人浸身其中,或能有效。 山中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这一汪泉水却始终温热。 木桶之中盛满热汤,其上氤氲着水雾。 云述俯身伸手试了水温,这才转身看了身后闭目休息的玉姜,嘴唇张合,却始终没说出话。 许久没听到动静,玉姜睁开了双眼,疑惑地问:“泡药浴啊,你站着不动想什么呢?” 没料想先被质问,云述这才道:“那,还请你,先……回避。” 玉姜怔了怔,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还道此人为何半天都不动,也不入水,原来是介意她还在。 她走近前去,凑近他,道:“泡药浴,里衣是不用解的。出翁特意让我在这儿,趁药浴之时探你心脉,为你疗伤。不过,你要是想把里衣解了,我也不怎么介意……” “我知道了。”云述打断了她的话,丝毫不想也不敢再听下去,解外衣的衣带时还回头道了一句:“多谢。” 浴桶与玉姜之间还隔着一层纱帷,其实什么也看不清,隐约之间只能看到云述模糊的背影。水汽弥漫之时,一切更加模糊。 药材被热水浸泡出清浅的香气,几乎将这里整个包裹了起来,温热平和,与山洞之外大雪的肆虐截然不同。 “水温还好吗?” 玉姜不忘问一声。 云述低声嗯了一句,不再答话。 “这些药材都是出翁的宝贝,肯给你用是觉得你伤重可怜,你要谢也是谢他。我就是顺手帮忙……” 玉姜在纱帷之后絮絮地说着闲话,不多时也声音中便带了困倦,没多久便再无声息了。 想来是睡着了。 云述正想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肩上却落下了一只瘦削而白皙的手,不轻不重地按了一把,玉姜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你怎么肩膀处也有伤?” 不知她何时走了过来,忽如其来的触碰出乎云述的意料之外。更何况他整个人还浸泡在浴桶之中,即使是想避也避不开。 呼吸急促了一下,云述微微侧身,道:“我无妨。” 瞧他这般抗拒,玉姜只觉得好笑:“方才不是说了,我是要为你治伤的。” 热汽湿了他的长发,水滴落下,洇湿了他肩上的薄衣,又缓慢地顺着他的肩线淌进了浴桶中。他气质沉而清冷,清瘦却不羸弱。水雾朦胧之间,玉姜收回了手,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为何如此。 他从未在沐浴之时与旁人共处,虽说里衣穿戴整齐,却还是不免多几分尴尬与别扭。本还隔着一层薄纱倒也没什么,可此时她却已经越过了薄纱,温热的掌心正触碰他已经湿透了的肩颈。 “你是伤患,我又不会把你怎样。你害怕我啊?” 云述喉间的话翻滚了一下,又咽回去。 他抬眼,正对上她含着散漫又澄明如水的笑意。一时间,他连想说什么也忘了。躲不掉,他只得迎着她的笑,生硬地答了句:“……不是。” 第5章 “不是就好好配合,别死在我这儿。” 玉姜低头,施法探他的脉息,确认无碍之后不留情面地转身就走,准备药浴要添的药材。她这一连串举动分外熟稔,行云流水没有片刻停顿。 见她挑帘出去,云述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 他垂眸看向手腕,沉思半晌才下定决心握紧手指,然而,他感受不到体内丝毫的灵力。 与此同时,能给人带来摧骨疼痛的煞气侵入,正沿着他的脉息缓慢涌流。 这样的症状他有所耳闻,是因为修习之法与本身灵力相克,给了渊中煞气可乘之机的缘故。这是提醒也是警戒,让他再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不是一个纯粹的剑修,是狐。 药浴的水逐渐温凉,虽感受不到什么奇效,不过他的确觉得身上松泛许多,那些剧痛也缓解了。 披衣出去,这才发觉整个噬魔渊已经被大雪覆盖,成了一片无垠的白。 踏雪前行,在绕至断崖之后,是一片潭水。落雪的天气里,水边积了一层薄冰。 在潭水边上的人,是玉姜。 她盘膝而坐,盯着手中的断剑出神。不久后,她捏诀试图修复断剑,淡蓝色的光晕绕着断剑旋转片刻,不多时,还是黯淡了。 短短一会儿,她试了多个法子,皆无济于事。无落剑除了飞出剑鞘震颤片刻,丝毫没有复原的意思。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回头看了一眼,收剑,问:“你怎么过来了?” “找你。” 云述踩着薄冰走过来,咯吱声细碎,在空荡的山谷之间反倒明显。 他在她跟前同样坐了下来,仰面看天,道:“多谢你们,我此刻觉得好多了。来时路上本想将这话亲口对出翁说,但是没遇到他。” “他啊……”玉姜轻笑一声,“天这样冷,他熬不住,定然缩起来睡觉去了。别说你了,有时候连我也找不到他。” 云述跟着笑,但是还是回想起方才,问:“方才那是你的剑?” 玉姜的笑凝固在脸上,沉默了许久,道:“很久之前被我不小心弄断了。” “剑修之剑轻易不会受外力影响而断,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它感受不到你需要它。” 说完最后一句,云述有些后悔。 本以为她听了这话会不高兴,谁知她竟毫不在意,捡起一块小石子丢进潭水之中,朗声道:“也许吧。不过,能凑合用就行。” “等我灵力恢复,我可以试着帮你修一修。”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6节 玉姜怔了怔,吃了一惊,问:“你会修补剑?” 云述接过她手中的断剑,指腹轻轻滑过剑锋,语气是这几日里少有的轻松:“人生于世,各有专长,恰好我会这个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哇。”玉姜很捧场地赞叹,“那我救你,算是我捡了个便宜。我可就盼着你灵力早点恢复了。” 此人长得漂亮就算了,性子也十分和顺。玉姜万万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当年的浮月山弟子不少都是花架子,真推出门去,恐怕连个诀都捏不出来。没想到她才离开没多久,竟是人才济济,随手捡一个都是这般! 她正想着,却听云述认真地说:“也不一定能修好。” “……” 果然不能对旁人有太多指望。 渊中年月难分,日子也便过得愈发快,这段时日的休养,云述的伤势已好了大半,甚至可以帮出翁整理药材。 与此同时的浮月山却没这般自在。 仙君不见了踪迹,连放出寻找的影蝶都一无所获,这对门中弟子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 仙君继位之后常常行踪莫测,即使是消失了几日再出现也是常有之事,向来无人过问。 只是这一回未免太奇怪了些。 华云宗相邀是仙门多年一遇的盛事,仙君在赴约途中消失,不仅失约了华云宗,甚至连句话也不曾留下。 师父元初在闭关当中,门中弟子皆不敢搅扰。 叶棠发愁得整整几日食不下咽。 仙君出行之前,将整理千书阁文卷之事交给了她。如今却丢了最要紧的一卷,她不仅找不到,连个能为她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她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发呆,头顶被人轻轻地拍了拍。 仰面看清来人是谁,她明显欢悦一些:“映清师姐!” 高兴之余,她还是愁容满面,对许映清说:“我该怎么办啊映清师姐,丢失的那卷古籍与幽火有关,我真担心仙君回来之后责罚我保管不力……算了,现下连仙君在哪儿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人行世间,还能有影蝶都找不到的地方?仙君到底去哪儿了啊……” 许映清将手中拎着的食盒放置在石阶上,掀开盖子,取出糕点,道:“不要想这些了,再怎样也要吃饭啊。我看你饿着,特意给你带了一些。” 叶棠当即搂住了许映清的手臂,颇为委屈地说:“还是映清师姐对我好,不像那几个嬉皮笑脸的师兄,一听说我不吃饭,还取笑我呢。” “取笑你什么了?” 许映清捏起一块糕点给她。 叶棠恨恨地咬了一口,道:“说我一顿不吃省下的饭,可以喂两头牛。太可恶了,我何时吃过那么多……唔唔,这个桃花蜜糕好好吃,有师姐真好。” “就是,吃的这点哪里算多。我回去教训他们!”许映清又递一杯清茶,“慢一点,喝口水别噎了。” 许映清给她递茶水,思绪却飘远了些,轻声道:“有师姐真好,这句话我也说过呢。” “嗯?”叶棠没听明白。 喝了水之后,她才问:“师姐,什么叫你也说过?”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许映清想含糊过去,谁知却被叶棠追根问底。 思忖良久,她还是站起身来,面上的笑意淡下去,道:“在你没到浮月山之前,我也是有一个师姐的。” “那时我胆小,除妖邪时不敢出手,她便会挡在我身前。我剑法不精,她悉心教我。我受罚跪雪地思过,她会偷偷避开师父,给我送御寒的衣物……” 在她尚不知仙法为何物的年岁,她先有了这样一个师姐。 而后艰难险阻万千,却也不足以震慑她了。 这些旧事说远不远,今日细细想起,竟也恍若隔世。仿佛她的师姐玉姜在雪中笑闹的场景,犹若虚梦一场,在春日到来之前顷刻消散,连影子也寻不到了。 “那她后来去哪儿了,浮月山弟子不是都应该在名录上吗?我为何从未听人提及过?” “她……” “她死了。” * 山风低吟,烟岚霭霭。 深潭水中心的青碧色逐渐变浓,最后却汇聚成了可怖的紫。不多时,碎冰融化,平静的水潭开始汩汩涌动,那片紫逐渐蔓延至周边。 岸上的出翁忧心不已,思索再三还是折了桃枝施法,试图控制那蔓延不止的紫。 终于,玉姜破水而出。衣衫尽湿,长发黏在脖颈处,她也顾不上整理。 由于被水呛了,她伏在岸边咳了许久。 出翁慌忙伸手去扶她,将提前备好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劝道:“切勿勉强自己!你在水中待了这么久,没有丝毫动静,可要吓死我了。流光玉怎样?” 玉姜累极了,最后的气力也被耗尽了。她摇了头,慢声说:“这水已经压制不了流光玉了,它在我的身体里烧灼着,当真是痛得厉害。” 出翁扶着她出来。 此时,他才发现,玉姜的手臂上多了好些伤痕,如同被烫伤的。 出翁道:“不应该啊。这几年你都与它相安无事,灵泉水压制之法也一向有效,怎么近来不行了?” “不知道。” 玉姜面色惨白,坐在树下休息。 这等痛楚,并非头一遭,最初流光玉选择了她,化进她的身体之时,痛楚比现在尤甚。时至今日,她还是忘不掉那时的感受。 眼前的一切发白,雾蒙蒙的,什么都瞧不清楚。她的意识逐渐散去。 半梦半醒间,她好像看到了浮月山,师父在林间烹茶。师妹像是献宝一般神神秘秘地取出一枝花,笑起来眉眼微弯:“师姐,这花好漂亮,我替你别在衣襟上吧!” 穿着鹅黄襦裙的小姑娘将剑丢在一边,碎步跑到她身边来,故意喊累躺下,枕着她的膝,声音温软:“练剑好累,我趁大师兄不在偷偷懒,师姐可要替我瞒着。山下的年节要到了,我们还会一起下山吗?我好想吃问水城的桃花蜜糕啊……” “师姐,你脸色为何这样差,是没睡好吗?我去给你斟杯热茶来好不好?” “师姐?” 一切都是最熟悉最安心的样子,玉姜也想如过去那般笑。 可她的笑声却很微弱,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只在亲近之人跟前才不设防的一句:“我,好疼啊……” …… “玉姜。” “嗯……” 她未醒,却习惯地应声了。 “玉姜?” 睁开眼,是夜深。 她先看到了守在榻边的云述。 此人的衣袖被她死死抓着,不知抓了多久,雪白的衣袂皱得不像样子。 第6章 四周潮湿昏暗,只有一盏灯亮着,火光被风吹得轻晃。 云述的唇线抿着,背光的眸色中看不出神情。只单看面色,无端多了几分清冷。 见她醒了,他也只是轻轻将她额间的帕子换了,端来提前熬好的汤,轻声说:“我用灵力温着,没有凉。” 她松了抓在手心的布料,闭眸摇头,说:“不必了。” 刚说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你刚说什么?你的灵力……恢复了?” 云述拢了衣袖,将汤放回去,道:“幸有出翁的药浴,近来我的确感觉好了一些,本想告诉你的……” “可你病了。” 他们并未住在一处。 起初,云述尚且在养伤时,玉姜将他安置在自己身边,同住在一处,只不过中间用屏障隔开了。自打他伤愈之后,云述便搬去与出翁同住了。 玉姜忙于流光玉之事,的确有几日没见过云述。之后便昏睡不醒,足足半月。 虽说平素云述也话少,可今日却尤其少,神色也比之前严肃。他冷静起来的模样,倒让玉姜想起来师父。 也就今日,她才能从云述身上看到些许浮月山仙门留下的影子。 他瞧着不大高兴。 玉姜无力地笑一声,撑着身子坐起,道:“我无碍,这几日玄墟海不平静,引得我旧伤犯了,养一养就好。” “既是旧伤,为何会……” 他是指她身上的血迹。 明明衣衫都被血水濡湿了,她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些这种话来敷衍。 知她不会说,云述也不多追问,只垂下眼睫,许久才又开口:“是否因为耗用灵力救我,才致使你旧伤复发?若如此……” “自然不是。”玉姜失笑,觉得这只狐狸着实单纯得可爱,解释道,“救你耗费的那点算得了什么?你本就是修仙之人,难道不清楚?我都说了,是玄墟海有波动的缘故,养一养就好了。” 她的目光落回那碗汤。 汤色不错,其间放了不少出翁珍藏的灵药。玉姜想要端起,却牵扯到手臂的伤处,痛得缩了回来。 没等她再有动作,云述已然端起了碗,用汤匙搅拌着,道:“你昏睡了半月,应当没力气。我喂你。” “哪有那么娇气……” 玉姜想打趣,谁知他却舀了一勺,拢袖伸手,将汤羹递至她唇边。 火光摇曳之间,他的眸色忽亮,映出一片辉色,恰好落进她的眼中。 这样的眼睛,在忽然撞上她视线的那一瞬,让她呼吸一滞,动作也僵硬了些许。 “……好。” 一勺接着一勺,他耐心地喂她慢慢吃下。 他模样专注,动作细致而认真。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7节 不知为何,玉姜的视线总是不经意落在他的眼睫处。他的眉眼生得很好,是与她过往见过之人都不相同的清隽。仔细看去,干净到近乎通透。 虽算起来是她救了他的性命,但云述在她跟前委实柔和,会照顾人又分外体贴,反倒让玉姜有些不好意思。 “你做的?” 只是尝一口,玉姜便知这并非是出翁的厨艺。出翁此人,酿酒医病样样都会,唯独在做吃食这方面太过敷衍。 他没否认,又喂一勺,道:“味道还成吗?” 玉姜点头,毫不吝惜赞许:“这是我在渊中这么久以来,吃到的唯一能下咽的东西。你是不知出翁,煮什么都像在煮树皮。吃一口,我得吐三日。” 云述抿唇笑,道:“那往后便由我来做。好不好吃另说,至少比煮树皮强一些。” 说罢,他放下汤碗,递了帕子给她擦拭,旋即又将被衾给她掖好,动作娴熟之至。 玉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饶有兴致地问:“你这样好脾气好说话,在浮月山中,只怕不少人欺负你吧?” 云述动作变慢了些,似在思索,道:“这倒没有。门中事务繁杂,我不常与他们待在一处。不过,山中弟子还是秉性良善的多一些。” 尽管这么久以来她从未提及过,但话说到这儿,她还是会想起那个人。 犹豫片刻,玉姜随口问道:“在你眼中,沈晏川如何?” 似乎是没料想到会从玉姜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不知想到了什么,云述抬眸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方开口:“不相熟,故而不知。” 玉姜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自嘲般笑了:“也是。按照时日算,你应当还是个外门弟子才对,自然不会与他相熟。” “我不是外……” 话还未说话,山洞外传来了出翁的声音。 深更半夜他也没睡,披着一件衣衫,护着掌心的灯火,挑开藤蔓入内。看到玉姜醒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走到她跟前,试过她额间的温度之后,出翁捋着胡须,道:“不烫了,我这灵药应当没用错。还好,还好。” 说罢,出翁拍了云述的肩,道:“你守了好几个日夜了,回去睡吧。” 他深夜出现在此,是与玉姜有话要说。 云述明白,起身颔首告辞了。 人刚走,出翁便笑了一声。 玉姜疑惑地问:“你笑什么?” “他还真有个倔劲。让他做什么,便一丝不苟地去做。我看他担忧心切,便骗他说幽火能医你身上的旧伤,谁知他二话不说便要取。那可是幽火,修仙之人都知晓有多险恶,你说他傻不傻。” 玉姜心中一紧:“你让他去取了?” “当然没有!”出翁道,“那不是送命吗?只怕一只脚还没踏近,他那一身雪白的狐狸毛便要被烧光。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用自己的身体压制着流光玉。你才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那你可与他说我昏睡的原由了?” “与他说这个做什么,他又帮不上忙。” 听了这话,玉姜放松下来,重新躺回榻上,轻笑之后又叹息:“是啊,谁都帮不了我。” 出翁道:“但浮月山就可以。你服个软,向元初说一说实情,他还能放任你受折磨而不管吗?说到底你们之间的隔阂都是因为沈晏川,这个心结,好解。” “不。” 玉姜用被子蒙上眼睛,声音闷闷的:“为什么要我服软,整个浮月山都没有人相信我,都认为我是个祸害。既如此,我便做这个祸害。至于流光玉……我能压制得了,便能化解得了。” 也不是头一天知晓她是个倔脾气了,出翁没觉得意外。 他坐在榻边的地上,背对着玉姜,沉默良久,才说:“我知你心中难受,比身上受的伤还要难忍。但是,忍与蛰伏,韬光养晦,何尝不是一条明路呢?你若真想放弃,也便不会纵容林扶风去玄墟海了。结界能结,亦能破,我们不会被困死的。” “只要出去,一切都有回转之机。” * 出翁回到住处时,看到云述和衣而睡,一只手的手背覆在双眼上,遮挡光线。 他动作很轻,不想打扰。 毕竟这段时日,云述衣不解带地照顾玉姜,已许久未曾好生休息过了。 谁知,即使出翁的动作这般小心翼翼,也还是惊醒了云述。 没等他说话,便看到云述坐起了身。 饶是出翁也被他这忽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抚着心口顺气。 月光如水,顺着缝隙落在云述的发间,让他整个人多了几分与平素截然不同的清冷,甚至是不易近人。这样的气息,让出翁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他问:“我吵你休息了?” “她昏睡不是因为什么旧伤。”云述并未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看向他,“她的体内有残余的幽火。为何会如此?” “……” 这都能知道? 流光玉,生幽火。 此乃魔族至邪之物,仙门向来避而远之。 若是将玉姜身体之中有流光玉之事和盘托出,指不定会将云述吓成什么样。思来想去,出翁终于编出了一个像样的谎话。 “她是魔修啊。魔族之中,不乏有人利用幽火修炼妄图一举成功的。一时真气走岔被幽火反噬,也是常有的。你是浮月山中人,在师门应当也听过这些事吧?没什么稀奇的。” 的确如此。 昔日长老授课之时,提及过许多人因贪图幽火之力,误入歧路,堕了魔,毁了自己的修仙之途。而他也曾见过这样的人。 只是与玉姜同在此地这么久,云述并不认为一个连自身灵力都不吝惜之人,昔日会选择利用幽火堕入魔途。 “得想办法出去。” “什么?” 云述自顾自地说:“幽火在身体中,很痛苦的。” 那些人利用幽火却反被折磨,最后灵力耗尽,神魂碎尽。这样的景象,他无法设想发生在玉姜身上。 “只要离开噬魔渊,我的灵力便能彻底恢复,到那时,就能想法子帮她。总会有办法……” 出翁闻言愣了愣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一声,道:“即使真出去了,也难去除幽火。我觉得只要费点心思,让她能控制得了,便可以了。我知道,你们这些仙门仙师总想让旁人‘迷途知返’。但是人生中总是会有很多不得已,她回不去了。” “我没想改变她。”云述坐起身,目光落在出翁身上,涵着化不尽的忧虑,道,“我只是觉得……” “这样下去,她会很疼。” 第7章 华云宗相邀,浮月山仙君却毫无音讯,为了不失礼数,最后只能由大师兄沈晏川代为前往。 沈晏川虽不情愿,却也只能应下。 抵达山门后,始终不见华云之人前来相迎。 沈晏川负手而立,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山中风凉,随行的叶棠打了个喷嚏,埋怨道:“师兄,他们这是何意啊?明明是他们向我浮月下的请帖,此时却这般轻慢。” 沈晏川没答她的问题,从袖袋中取出一颗暖石,递与叶棠:“你若冷,有这个。” “谢谢师兄!师兄真细心,竟还随身带了暖石。” 叶棠接了暖石,捧在掌心摩挲着,仰面冲他笑着。 他抿唇笑,没说话。 雪势不小,天寒地冻,此番明显就是华云宗给他们的下马威。 直到天渐擦黑,才见着一个身穿青色弟子服饰之人从山上下来,闲漫地向沈晏川拘了一礼,道:“阁下就是沈仙师吧?我们少主有请。” 这礼数并不周全,话也说得敷衍,丝毫未曾解释迟来的缘由。 气不过他们的态度,叶棠冲上前质问:“我们在此已候了三个时辰,这难道就是你们华云宗的待客之道吗?我们此番前来,是见你们宗主的。” 那弟子却噙着笑,回话:“姑娘,只能说你们来得不巧,事务繁杂,我等实在没得空。还有……宗主,自然只有仙君能见。云述仙君,好像也没来啊……” “你们?不行。” 话音才落,此人便头也不回地上山了,全然不在乎他们是否跟上来。 叶棠还欲争辩,却被沈晏川悄然按住了手腕,摇头示意不必。 “实在欺人太甚。” 她暗骂了一声,终究没起冲突。 到了辞心堂中,华云宗中人连杯热茶都没奉上来。寒屋冷烛,悄无人息。 一路上,沈晏川都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叶棠将暖石递还回去,轻声问:“师兄可是累了?” 没等沈晏川答话,便听得门外传来了清越的女声:“你师兄不是累了,是心里有鬼。” 一个穿青色衣裙的女子,腰间还挂着佩剑,就这么大步走了进来,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未曾落到沈晏川身上。 此女服饰显然不同于华云宗弟子,想来身份不同寻常。 看她终于来了,沈晏川这才唇角扯出一丝淡笑,行礼,道:“多年不见,罗少主还是这般风趣。” 正欲斟茶的罗时微动作一顿,放下了瓷白的杯盏,眼皮散漫一抬,终于看向沈晏川。 她再度端起那杯茶水,越过沈晏川,直接递给了叶棠。 叶棠不知何意,接下了。 罗时微这才开口,道:“这位妹妹,你年纪小,我只想叮嘱你,离你这位师兄远一点。如若不然,哪天被害死了都不知道。” 听了此言,沈晏川在广袖之下握紧了拳,抿紧嘴唇,将叶棠护在身后,冷淡地回道:“罗少主,我敬你一句少主,也希望你莫要再说这些莫须有之言来吓一个小姑娘。” “莫须有之言?”罗时微嗤笑之余,眉眼间多了愠怒,右手按在剑柄处,质问,“你敢摸着你的良心说一遍,你对玉姜,没有半分愧疚吗?” 两人对视,一时沉默。 此时,叶棠清脆的声音在辞心堂响起:“谁是玉姜?”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8节 叶棠入门晚,因为天资不错才得以迅速地进入浮月内门。这几年过去,门中之人她大多都已认识,却从未听到过什么阿姜。 她是个凡事都要究根问底的性子,即使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她还是问出了口。 闻言,罗时微怔了片刻。 昔日元初仙君最器重的弟子,浮月山中性子最张扬的师姐,以无落剑闻名天下。即使如今各仙门相谈之时,也偶有提及。 却不曾想,这个名字竟在浮月山中被抹去了。 再无人提及,再无人知晓。 沈晏川的冷情,比罗时微设想得更甚。 当真可笑。 良久,罗时微方再度看向沈晏川,质问:“沈仙师,那你可知谁是玉姜?当初是谁……” “够了!” 沈晏川面色发白,显然被罗时微激怒:“罗少主,此番我们前来不是为了分辩旧事,而是罗宗主下帖相邀。还有,她,是浮月的弃徒,罗少主最好还是莫要屡屡提及,以免,污了你们华云宗清誉,让众仙门质疑。” 污了华云宗清誉…… 曾经被他如珠如宝地对待之人,如今落进他的耳中,竟只成了不能提及的辱没。 没等到沈晏川的回答,罗时微便拔了剑下逐客令,冷声道:“只有你踏足此地,我才会觉得是辱没。” “我不想看到你,华云宗也不欢迎你。即刻下山去,慢一步,别怪我不顾浮月的颜面,取你性命。” * 水雾弥漫之间,玉姜唤了一声云述。 云述隔着垂帘问:“怎么了?” 因为后背的伤很重,隔了这好几日还是一阵灼痛。每次她想要掌控流光玉,无一例外都是如此。 这一回,因为手臂上也有伤痕,抬手都剧痛无比,自己想换药也够不着。 她只得对云述说:“帮我换一下药。” “我吗?” 云述略微迟疑。 玉姜问:“不可以吗?” 过了一阵,她才慢慢地明白过来,道:“你若不好意思,就闭上眼,我来说,你照做就行。” “……好。” 他挑帘入内,按照她的指引找到了要换的灵药,摸索着到她的身后,依吩咐覆在了伤口处。 “嘶……” 云述闻声慌神。 他一慌,下意识想将灵药拿开,指腹却碰到了她才沐浴过后尚且湿润的衣料。只片刻,他的手像被烫到了一般拿开,整个人也站远了些,道:“你,没事吧?” 玉姜穿好衣衫,好笑地看他:“没事啊,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还好,没那么疼,只是这药有点凉……多谢你,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好。”云述这才睁眼看她,颔首,“有事你再叫我。” 过往流光玉在体内有异样,都得让玉姜饱受折磨许久,连寻常的走路都做不到。 可是这回她却痊愈得很快。 快得她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奇怪。 没在榻上躺几日,她便有了精神,想要出去活动筋骨,再好好晒一晒日光。 只是时运不好,这几日的噬魔渊阴雨连绵,半点太阳都不见。 出翁种下的那些果树冻坏了好些,愁得他整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只能央着云述去给他帮忙。 云述不忙的时候,玉姜常悠闲惬意地躺在藤条织就的吊椅上,故作伤还未好全,指使他为自己端茶倒水。 明知被故意折腾,云述也未曾回绝过,甚至还能抽出空,将一条绒毯盖在她的身上,淡淡说一句:“别受了风。” “你为何这么听我的话?” 玉姜撑着侧脸看他。 云述波澜不惊地看回来,随意答道:“琐碎小事,若顺手能帮你,为何不做?” 或许这人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待谁都是一样的。不论是出翁的请求还是她的支使,他都悉数应下,样样做好。 不过以她对浮月山那群人的了解,有几个好吃懒做的外门弟子是出了名的刺头,欺软怕硬,各种闯祸。 这些人遇上云述这样性子的,定然会欺负他,将脏活累活都堆给他干。只怕云述也会任劳任怨,丝毫不知拒绝。 想到这儿,她觉得云述有些可怜。 “虽说我是不会害你的。” 玉姜舒服地躺在藤椅中。 “只是啊,你这性子还是要强硬一些,不然免不了受欺负。在我来这个鬼地方之前,各仙门众人,谁听了我玉姜的名字都是落荒而逃,没人敢当面挑衅……” 她正吹嘘得津津有味,却听得耳畔这人忍俊不禁,极轻的一声笑。 虽声音悦耳,却还是点燃了她的怒意,质问:“你不相信?” “我相信啊。”云述递给她一颗裹了糖霜的梅子,堵了她要借机发难的嘴,笑说:“大名鼎鼎,好害怕。” 恨恨地咬了梅子,甜意自舌尖化开,玉姜重新闭上眼睛休息,慢悠悠地说:“你何时学会编谎话哄人了?” 云述随意应道:“这也算哄人吗?可你瞧起来并不高兴。” 玉姜吃完这颗梅子,想起一件事,凑到他跟前去,开玩笑道:“想让我高兴那还不容易?我最喜欢狐狸了,我之前还养过呢。这样,你变回狐狸的模样,我就高兴。” “……” “怎么样?你不会拒绝吧?” 这样无理的要求,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玉姜能如此坦然地问出口了。 “会。” 云述将药封进罐子里,认认真真地摆放好,道:“你死了这条心,我不是你养过的灵宠。” “你们狐狸真小气!看一眼都不许。” 云述哑然:“你最好只是想看一眼。” 之前他变回狐身,玉姜为他医治伤口时,可没少抚摸他的脑袋和狐尾。他只是不计较罢了,没想到玉姜不仅没放弃,还愈发喜欢了。 玉姜道:“你不要误解我啊,我只是觉得你毛茸茸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忙完手头的事,云述才抽出空来坐下,无奈地看向玉姜,道:“在我少时,我甚至不知我是狐狸。此事并未传扬,几乎无人知晓,有时连我自己也不大习惯。若非伤重,你不会看到我那副样子。我,我更不会让你随意……随意……” 轻薄两个字,他实难说出口。 半晌,他撂下一句话:“总之不行。” 玉姜也不执着,翻身躺下。 雨霁后日光渐亮,透过厚厚的云层洒落在她的眉目之间。她抬手随意挡了一下,也遮住自己半张脸。 自云述入噬魔渊以来,此地一直都是寒风呼啸,没想到今日竟还能见着日光。 尽管也是幻境,云述却不在乎。就这般与玉姜同在外面晒日光,他难得愉悦了些。 过往在浮月山,他身为仙君,肩上担着整个仙门,从未有一刻清闲。即使如此,仍有人对他不满。更莫要说这般心无旁骛地静坐。 侧目看她,她的长发被风吹动。 他忽然倾身靠近,玉姜感受到了他贴近的气息,饶是仍闭着眼睛,也下意识往一旁退。 睁开眼,目光交汇。 太近了。 “你……” 察觉了不妥,他才从自己发间取下了一支玉簪,袒露掌心给她看,解释道:“我有样东西想送给你。” 玉簪质地通透,只尾端有一点绯红。 她想起,自己见过云述狐身上的尾巴,也是这般颜色。 没来得及推拒,他便已当她默许,抬手轻轻为她簪在发间。 距离近到打远处看像是拥抱。 “云述……” 她想后退,可藤条做的吊椅甚是狭窄,她被围在其中,半点法子也没有。她潇洒威风一世,竟被一只狐狸精逼得退无可退。 “好看。” 他的嗓音很好听。在他初次开口说话时,玉姜便已这么觉得了。他的嗓音温中透着一丝凉,像是清早时萦绕山间松林的雾气。 他那般纯粹,纯粹得只是在端详这支簪子在她发间究竟如何。 可这种无辜又很是可恶。 他什么都没做,却让玉姜耳根发烫。两人之间缭绕的暧昧几乎霎时间烧了起来。 玉姜来不及道谢,抬手轻轻抵在他肩上,将他推远些许,借着扬高的声调掩饰方才被撩拨乱了的心绪:“你!你别靠这么近!” 第8章 云述依言退回合适的距离,有些茫然她为何忽然生气,问:“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你喜欢吗?” “既是你娘亲留给你的东西,你当好好收着才是,为何要送给我?” 玉姜抚了抚玉簪,打算取下。 云述却制止了她的举动,解释道:“这个簪子很衬你,你戴上好看,没别的意思。更何况,你救我性命,我却孑然一身无以为报。簪子留在你这儿,我会心安一些。还有这个……” 他起身去了山洞之中。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9节 过了一会儿,他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柄剑,是玉姜的无落剑。 将剑递至她眼前,他道:“断剑我还无法复原,但上面的裂痕已经修补好了。来日我灵力彻底恢复,再帮你试一试。你看看,和它之前的样子是否相同?” 日光下,无落剑锋映着银光,虽仍是断剑,其上裂痕却已修复如新。 她在这一霎时难以呼吸。 自无落剑断裂那日起,她便没想过还能再见它光洁如新的模样。 她不擅修补法器,加之心结难解,无落剑在她手中也没了当初那般得心应手的自在。 连剑都与她作对,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那日随口一提让他帮忙,她没认真。只是闲聊解闷,她也不觉得他会当真。 毕竟当时说的是灵力恢复再帮忙,那大概是出了噬魔渊之后的事了。 若真有机会出去,大概也不会有人记得这句戏言。毕竟谁也不会耗费时日和灵力,去修一样可能再也无法修好的法器。 而他就这般伸手递了过来。 恍然间,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还是元初头一回带他们下山之时。 那时正是人间的上元节。 长河之上灯火如天上星子。 流水静谧连天,河上莲灯在天际之处与星子交汇,再也分不出彼此。 她放了一盏莲灯,其上写了心愿,神神秘秘地折起来,塞在莲灯的中心,顺着水流漂远了。 元初席地而坐,不知在想什么。她悄悄越过师父,挤到沈晏川跟前,趁其不备轻拍了他后背,大声唤:“师兄!” 沈晏川吃了一惊,手中摩挲着的荷包掉落在地。 他捡起来,笑着斥她:“你若把我吓死了,可就没有师兄了。都到了能下山见世面的年纪了,也该稳重一些。” “什么见世面?下山前,师父将我的无落剑没收了,生怕我闯祸。山上无趣也就罢了,这都下山了,还是拘着我!” 看她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沈晏川忍着笑,终于不再逗她,轻轻扯了她的衣袖,附耳道:“你跟我过来!” 沈晏川将她带至一座桥边,确保元初看不到之后,捏了个诀,无落剑赫然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递给她,道:“我偷偷带出来了!” 她激动得无法言喻,捧着剑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 沈晏川也跟着她笑,道:“藏好,被师父发现再收走,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嗯嗯嗯!” 趁她正沉浸在喜悦之中,沈晏川拆开了荷包,从其中拿出一只精致的细镯。 玉姜还没从得到剑的高兴中回过神,她的腕骨被轻轻硌了一下,小巧的细镯便已穿过她的手,滑向了她的手腕。 “师兄……这是?” 沈晏川抱剑而立,道:“送你的法器。没什么用处,怕你在山下跑丢,戴上这个,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收了无落剑之后,她举起手,在河灯星点的亮色中,认真地打量着腕间的镯子。银光轻晃,落进她生动而鲜活的眼底。 沈晏川道:“我可是点灯熬油做了好几宿的,累得我腰酸背痛。我既答应过你要补一份生辰礼,自然不会食言。” 玉姜点头:“师兄,你真好。” 真好。 凡是见过他们的人,都会一遍遍地告诉玉姜,她有一个好师兄。 连她自己曾经也这么觉得。 直到后来,沈晏川利用这个细镯找到她的踪迹,将她逼到绝境。 玉姜才真正明白,一个人若是若是善于伪装,就算是朝夕相处多年的同门师妹,也看不破他的本性。 以至于被此人咬上一口,能痛许多年。 看她迟迟不接无落剑,云述以为她不满意,试探得问:“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吗?” 玉姜被他的声音唤回神,怔怔地看向他,问:“你怎么修好的?” “就……”云述似乎在想措辞,直到看到玉姜的眼睛,愣了片刻,道,“随手罢了。” 可下一刻,玉姜的眼神一落,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灵力自她指尖而出,顺着他的腕骨涌入,探查他的脉息。 原来如此。 她松了手,半点也笑不出,问:“噬魔渊煞气与你相克,稍有不慎便会要你性命。你才伤愈不久,便动用你那才恢复了一点点的灵力,给我修法器?你不要命了?” 云述微扬唇角,道:“无碍的,只是顺手而为,我有分寸。” 他与她说话时声音一向很轻,轻如尾羽,却偏偏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本以为是他灵力尽失,为了能在此活下去,才不得已对玉姜稍稍亲近一些。照顾她,也是碍于救命之恩。 谁知,他说的感激,是真心的。 这样的真心,对于在噬魔渊中待到麻木的玉姜而言,实在是稀奇珍罕之物。玉姜就这样,被这再简单不过的心思撞了个头晕眼花。 这心思真假与否暂且不提,单是他冒着伤重的风险去修无落剑的心,她便不需要…… “你可知你现在经脉受损,灵力削弱?这就是你说的有分寸?你说的无碍?”玉姜尽力压着情绪,试图让自己平稳地说话,“比起这些,性命最重要,你为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当日我随手救你,你也在我病中照顾我这么久,还清了。往后不必再说还恩之事,也不要再涉险了。” 说罢,她转身欲走,步子果决。 没走出多远,听见云述唤了她一声。 “玉姜。” 他走上前,将无落剑递回她的手中,眸中神色不明,道:“你病了这么久,我只想让你高兴一些。” 她握紧了剑鞘,没回头,道:“多谢。” * 断崖边上极冷。 玉姜穿得单薄,枕着白梅树的断枝出神。任凭冷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也只是仰面饮了酒。 玉簪被她取下,攥在手里摩挲。温润的玉质在掌心生热。绯红映在她的眼底,让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空了的酒坛被她丢在一旁。 出翁捡了起来,收拾着摆放好,在她跟前坐下了。 看出玉姜心中有气,他主动道:“你们二人说的话,我凑巧听到了。我早就说过,他气息干净,想必是被仙门照看得极好,心性也便纯粹一些。但他待你是用了心的,这还不好啊?” “不好。” 雪花在掌心化成了水。 玉姜望着远处灼烧的幽火出神,隔了许久,久到出翁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缓声道:“沈晏川曾经待我很好。” 不是很好,是特别好。 好到她一度认为自己无以为报。 而方才递剑给她的云述,恍惚间让她想起了沈晏川。 虽说云述模样生得极好,即使是曾经备受赞誉的沈晏川也有所不及。可还是太像了,恍惚间,她几乎错认。 她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迁怒。只要想起那个人,她就会无法抑制烦躁和愤恨。 “我也不知我怎么了。”玉姜双手遮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就是心里有点乱。” 她清楚,云述是好意。可这份来自旁人的好意,她已经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还不起的话,索性不要。 噬魔渊的这场大雪终于停了。 转瞬之后,是烈日。 一切只在顷刻之间,幻影一样。 出翁知晓玉姜心中不好受,叹息一声,宽慰道:“你总是记着这些,何尝不是折磨自己?” 可是,这又岂是轻易忘得掉的? 她早晚要雪恨。 出翁道:“你生气是因为他不顾身体,伤势未愈便修补无落剑,还是因为逃避和迁怒?阿姜,云述不是沈晏川。你既要养着这只小狐狸,就别总吓他。” 玉姜这才缓缓回神,想起方才自己的态度对于云述而言,好像是有些恶劣了。再如何说,云述也是履约为她修了剑,还将玉簪相赠。 那样的态度,是不应该。 她实在没控制住…… 玉姜反思了一会儿,仰面看向出翁,问:“我方才,很凶吗?” “自己去看。” 记着方才的态度不好,玉姜是想来与云述好好讲清楚的。 谁知才回住处,没见到云述。 空荡的山洞中,只有梅花留下的冷香。 找了一会儿,玉姜这才发现,他变回了狐狸,蜷缩在山洞的角落中,毛茸茸的一团,瞧着安安分分,可情绪却低落。 “云述……” 云述闻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如玉透亮的眸子此时暗淡了许多,旋即又再度将脸埋了回去。 竟不理她。 想来方才那话,的确是说重了。 无论如何,他是实心帮她的。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0节 断剑也被他修得很好。 玉姜心中升起一丝愧疚,走近过去,抚了一把绒绒的狐狸毛。狐狸毛的触感让她的掌心有些痒,触碰到狐耳时,耳朵不自觉地耷下。 耐心问:“不吃饭?” 还是没动。 第9章 她捏他的耳,而他非但不应声,反而将脸更深地低了下去。 这狐狸决心不开口的时候,无论玉姜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来。 大概是真将人气坏了…… “云述,你的狐耳好软。” 她决定夸一夸。 事实证明,这样的夸赞对于云述而言丝毫不起作用。他任她施为,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分明平素那般高挑,一袭暗纹雪衣长身玉立,饶是玉姜见惯了人间绝色,也忍不住要赞一句如圭如璋。此时,他却是截然不同,以这副样子缩在角落里,眸中没了生动明亮的神采,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云述。” “……” “你当真不理我?” “……” 回想过往那些年,玉姜仗着师父的纵容,颇有些无法无天。即使将天捅个窟窿出来,她也绝不认错,更遑论哄人。 没做过的事,尝试起来,生疏得让她浑身别扭。 玉姜自认做不了太有耐心的人。 她抿唇笑得温柔,眼眸也是清澈透亮,掌心轻轻抚着狐狸的背脊,说出口的话却是威胁:“再不接话,扔你进玄墟海喂鱼,说到做到。” 还是没应声。 过了一会儿,他化回了人身。 烛火朦胧的角落中,他鬓发蓬松微乱,瞧着竟给人很是好欺负的感觉。玉姜想,这应当是方才玉姜拢狐狸毛时拨乱的。 短暂的相对无言之后,是云述先打破了僵持:“还生气吗?” “啊?” 玉姜愣了愣,这才恍然明白,他变回狐狸缩成一团在角落处,不是因为被她的态度所伤而赌气。 竟是在等她。 因她说想看,他便化回原身,试图让她消气。 此人的脾性未免柔和得太过了一些。 这逆来顺受的脾气,倒像是玉姜在欺负他了……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不行,我还没看够呢,你变回去!” 云述牵动唇角,摇头:“只这一次。” 玉姜一心想着如何哄,压根没想到此人就没气性,错失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她道:“小气,没有诚意。” “那等下回……” 没等云述说完,玉姜便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斥道:“今日之事你还想有下回?云述,你知道噬魔渊对你的危害吧?我好不易给你续了命,不是让你随意挥霍的。动用才恢复不久的灵力,你会死的!我可不想让无落剑平白沾上无辜人的性命。” “记住了。” “你记住什么了?” 云述道:“性命最重要,我记住了。” 分明是她迁怒于人说重了话,可却是他来哄人。偏生他又生了这样一副漂亮的皮囊,似乎无论他说什么,都会值得旁人相信。 玉姜不知觉地心软了。 怪不得仙门中这么些年,没听说过有收些狐狸精入门内修习。想来也是怕这些,怕他就这么无辜地说两句,就让人忍不住偏心。 玉姜着实不想再为此事分辩不休,正打算回去,没先到云述起身追了过来,半是迟疑地说:“其实,初见那日,你唤的那一声,我听到了。” “什么?”玉姜记不清了。 云述道:“沈晏川。” 她的动作滞住了,回眸望着他的眼睛。 云述继续说:“白梅树上悬着的那只铜铃,也有他的灵息相护。同为浮月山之人,我不会记错。还有无落剑,剑穗上镶嵌的那颗珠玉上,有沈字。” 有沈字? 玉姜却不知这件事。 昔日,沈晏川送过她许多东西。离开浮月时她毁去一些,却不成想,沈晏川竟还动过她的剑。 她低头唤出无落,轻轻抚动剑穗,最后坚决地扯下,抛给云述,声音清冷:“现在没有了。” “他……” “我不想提旧事。” 云述不再多问,道:“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玉姜出去之后,他低头转动那颗珠玉。 上面的沈字颜色极淡,若非仔细去看,几乎很难发觉。她不知晓,也在常理之中。 自他入噬魔渊以来,玉姜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了许多浮月中的现状。从元初问到许映清,甚至连那几个仙法不精的外门子弟都问了。 唯独没提过这个沈晏川。 他作为浮月首徒,玉姜不可能不认得。 加之莫名出现在噬魔渊的白梅树,以及其上悬挂着的铜铃,绝非巧合。 若是没猜错,玉姜身在此处,当与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恢复灵力当日便试过,早先设下的噬魔渊结界早已随着时日渐长而削弱。如今的结界,是有人特意加固过的。 若真如此…… 云述仰面看向噬魔渊的天际,扬唇一笑:“若真如此,或许没那么牢不可破。” * 浮月台之下,几名弟子在洒扫之余,凑在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悄悄话。说到起劲处,不时发出嘁嘁的笑声与唏嘘声。 叶棠刚从学舍出来,站在他们背后不远处,隐约听到了沈晏川的名字。 仔细便能听出来不是什么好话。 “咳。” 那几名弟子闻声惊动,握着扫帚不敢擅动了。 浮月山中弟子众多,叶棠资历尚轻,可是沈晏川却很是器重她。她也争气,早早通过考核入了内门,成了沈晏川的臂膀。 即使她只是师妹,其余人也不敢不小心谨慎对待。 叶棠才随沈晏川从华云宗回来,没来得及换上弟子服饰,只穿了一件赪紫长裙,走近前去,面色不虞:“大师兄是你们可以私下妄议的吗?” “不敢了不敢了,闲谈罢了。师妹,你可千万别跟师兄说。” 想起前段时日在华云宗中罗时微说过的话,叶棠还是心生疑虑,这么久以来都放不下。 与其胡思乱想,倒不如趁今日问个清楚。 她牵出一个笑意,道:“师兄们。” 叶棠往他们跟前凑,小声问:“你们听过玉姜这个名字吗?” 玉姜这两字刚说出口,那几人便脸色骤变,连手中的扫帚都没拿稳,直接脱手掉在了地上。 其中一人结巴着问:“你哪里听……” 另一人却拦了他,直接对叶棠说:“我们不认得,也未曾听过。” 如此欲盖弥彰,必定有问题。 若非撬不开沈晏川的嘴,叶棠也不必想着法子旁敲侧击。 见状,她转身欲走:“那我就告诉大师兄你们私下里嘴碎,说他坏话,让他好好罚你们。” “师妹!” “你……你还是别问。” 叶棠重新走回来,道:“我只是想知道,玉姜是谁。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闻之色变。” 那人还是为难,终于不再遮掩,解释道:“不是我们不肯说。她的名字是浮月山的禁令,在你还未入山之前,便已经不许提及了。谁若说了,那可是犯禁,要被逐出浮月山的。” “谁下的禁令?” “大师兄啊。” 果然是与他有关的。 难怪那日罗时微很激动,对沈晏川丝毫不留情面,在听说她不认得谁是玉姜时那般生气。 深吸了一口气,叶棠道:“你们若不说,我直接去问大师兄了。” “哎!哎!别!” 那人几步追了过去,慌忙拦住了冲动的叶棠,劝道:“你千万别去。我……哎,玉姜是……她,她是我们的师姐。” “既是师姐,有何说不得?” 另一人小声说:“她是师姐不错,可是她修幽火邪术,堕魔了。大师兄与她曾经情谊甚笃,后来却亲眼见她走上不归路。如此一来,大师兄心中定是不好受的。你千万不要去找他主动提这伤心事。师兄们是为你好,不然惹上麻烦你都不知道。”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1节 叶棠在沈晏川身边做事许久了,这些话他却从未提及过。 在去往华云宗的路上,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了。想来,也是猜定了会遇到罗时微,会被那样奚落一番。 千书阁—— 浮月山的千书阁是叶棠最厌恶之地,这些书卷她多看一眼都会头痛。今日却不同,她找了个借口支使走了看守的弟子,独自一人入内了。 藏着弟子名册的木架有几人高,等闲之人是够不着的。 她捏了诀,其中一册便稳稳落在了掌心。 摊开来看,头一页是云述仙君。 云述的名字之后,出身那一栏竟然没写,是空着的。师父向来细致,绝不会无意漏掉这些。不过仙君的来处也不是她能随意看的,也便不在意。 再翻一页,写了沈晏川的名字,记载了他的生辰以及出身。在拜元初为师之前,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寻常幼子。来处不详,父母不详。 他的名字往下,便是映清师姐。 再往下…… 整个名册几乎被叶棠翻到了最后,也未曾找到关于玉姜的只字片语。 即使是被师门除名,也不该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总归会记着的。 “应当不是这册……” 叶棠喃喃着,准备重新再取木架上的另一册。 还没等她有所举动,便听得千书阁的门被人推开了。木门年久失修,又因山中潮湿而有了霉斑,早就损坏了。因此这吱呀的一声格外清晰,吓得叶棠匆促往木架后躲。 躲藏之后,叶棠从缝隙中偷偷看过去,不偏不倚和沈晏川的目光相接。 被逮了个正着…… 她只好低着头走过去。 沈晏川声音平缓:“拿出来。” “师兄。” “拿出来。” 犹豫了一会儿,叶棠才将藏在背后的那卷名册放在了沈晏川的掌心。 看他翻动名册,她心跳得剧烈。 她不熟练地编着谎话:“是映清师姐让我来找弟子名册的,她说了……” “许映清与我同在纷雪阁听训,我竟不知她还能抽出空来吩咐你做事。”沈晏川连眼皮也没抬。 偏生他越冷淡,叶棠越害怕。 叶棠讪笑着,正盘算着怎么找个合适的借口搪塞过去,谁知却听到了沈晏川接下来的话。 “你想找的,是玉姜的名字?” 沈晏川摊开那本名册,又看了一会儿才将名册扔回了叶棠的怀中,道:“棠棠,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却相信罗时微?那我不妨告诉你,你想找的这人早就死了。她的名字是我亲手刮去的,纵使我……万般不舍。” 大师兄向来严肃,此时千书阁冷烛更是给他添了一层看不透的威严。 偷偷来查玉姜之事已然犯了禁,她着实不敢再在沈晏川身侧多待片刻。她低头连声称错,得了沈晏川的准允,她几乎是逃似的出了千书阁,连名册也忘了归位。 不知怎的,她觉得今日的大师兄当真的严肃得可怕。 这口气还没喘匀,她的肩被人轻轻拍了拍。 叶棠吓得一颤,回头发觉是许映清时才松了口气。 许映清途径于此,看她这副模样,好笑地问:“你怎么了?” 叶棠将名册握在手心,往袖中揣了揣,还是克制不了好奇心,问:“映清师姐。” “嗯?”许映清了解叶棠。 只要她不是语气欢快地唤自己师姐,那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问。 “你之前说过,你的师姐那样好,大师兄也说他不舍。唯独罗时微一人为她鸣不平,痛恨浮月,不惜下令逐客。我只想知道,她落得声名狼藉的地步,是咎由自取,还是另有原由?” 第10章 许映清惊诧于她忽然的问话,却没问她从何处听来的这些。 有些事一旦扯开一个口子,后续的缝隙裂开便是注定,任谁如何努力也难能遮掩。 即使今日没有叶棠,也会有旁人。 玉姜曾为浮月山师姐的痕迹,不是随意就能抹去的。 许映清走下廊阶,踱步至庭中,转身问:“你为何想知道这些?” 叶棠并不瞒着许映清,坦诚道:“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把一件事弄清楚。我不想盲目听从大师兄之言,也不想因为罗少主的一句话就误会大师兄。既是天地之间发生过的事,便能辨得明白。” 许映清握着剑的手也紧了紧,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知。” 许映清回眸看她,道:“在我的心中,师姐不是急功近利忘恩负义之人。可是,我又曾亲眼见她堕魔,这是不争的事实。按照门规,确当……处死。” 最后两个字被许映清说出,已然耗尽了积存的勇气。 这些年,许映清始终无法面对这件事。 也无法原谅自己当年没能站在玉姜身边,阻她走上这条路。 深吸了一口气,她正色道:“至于她是咎由自取还是另有苦衷,没有人会在乎的。世人宁可修真界少一个天资卓绝的剑修,也绝不会容忍多一个仙门的败类。从她踏上此途开始,便是死局。” 这样的话,的确是浮月山一身正气的映清师姐惯常会说的。除魔卫道,是仙家本分。 处死门内魔修,自是应当应分。 只是叶棠却不信。 她问:“映清师姐,你也这样想吗?若你当真这样想,那日你不会对我说那些话。你明明……” “棠棠。”许映清轻轻笑,笑声中掺杂了自嘲,“罗时微将你与大师兄逐出华云宗,不是针对你。她只是厌恶我们,厌恶我们这般口口声声为了仙门,连昔日至亲都能放弃的虚伪之人。” “映清师姐……” “我还有事,先走了。” * 云述将温好的粥从瓦罐中盛出,用小碗端至玉姜的跟前,抬起手打算喂她。 享受了这般久他的照顾,玉姜也理所应当地张了嘴。还没尝到粥,她的眼神往下一落,看到他极轻微发颤的手。 这几日,他面色好像是越发苍白了。 分明灵力在恢复,身子却不见好转,反而更重了。注意到她的眼神,云述当即缩回了手。 玉姜问:“你怎么了?” 云述却避开了,笑说无事。 遮遮掩掩必有鬼。 玉姜觉得此人十分不对劲,正欲扯回他的手腕看个究竟,此时却听得山洞之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很轻快的步子,踩在积水上,溅起一串水花。 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人施法拨开了藤蔓,兴冲冲入内,语调中是压抑不住的高兴,对玉姜喊:“阿姜,我回来了!” 少年生得骨相锋利流畅,还有一双淡琥珀色的眼眸,才入内,便带来了一身来自玄墟海的冷风。偏生他却笑得温暖,驱散些许寒意。 熟悉而爽朗的声调,让玉姜恍神片刻。 今日风大,他发丝被吹乱了。 她不由得松开了握着云述手腕的手,慢慢站起身,想要开口,却先带了酸涩,上前去给他理顺的头发。 “我没事!”少年看出了她的难过,伸开双臂给她看,宽慰道,“我说好了会完好无损回来,这不是做到了嘛!” 玉姜点头,却还是左看右看,确认他当真无恙。 既如此…… 她抿唇,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张口就骂:“林扶风,我担心你担心得夜不能寐,你个死小子还有胆子回来!今日我不将你打死了,我便对不起你娘的嘱咐!” 林扶风再也撑不住笑,吓得当即往云述身后跑,随手拉了他给自己挡。 此人手劲实在是大,伤未痊愈的云述一时没挣开,就这么被他扯着用来挡玉姜的揍。 云述虽不认得这个忽然出现在噬魔渊的少年,却也看不下去他们这般,旋即扶住玉姜的肩,让她冷静下来,道:“你还病着,有话好好说。” “没法好好说,林扶风,你躲也没用!噬魔渊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一个人说走就走,玄墟海怎么没把你淹死呢!” 此人当初留了一封似是而非的信便一走了之,说是要去玄墟海找寻出噬魔渊的法子,这一去便是数月,音讯全无。 起初她还想追上他,把他找回来。 可是林扶风又施了术,任何人也追踪不了。噬魔渊这么大,一个人决心想躲,又岂是轻易找得到的? 玉姜被林扶风气得晕眩过几回,这才被出翁以养护身子为由,强行拽回来等待。 这么久,玉姜没有一日停止担忧,每日清晨都会放出影蝶去寻找他的踪迹,只不过一无所获。 林扶风着急忙慌地求云述救他:“这位公子,救人一命啊,你再劝劝她,劝劝她啊!” 玉姜却指着云述出言警示:“云述!你若拦着我,我就把你也赶出去!” 自误入渊中以来,他见到的玉姜都是沉稳的,从未这般鲜活生动。原来她骂起人来,竟是这般模样。 正担惊受怕的林扶风忽然感觉到,云述抽回手,不动声色地往一边撤开了。 下一瞬,林扶风就被玉姜准确无误地一把揪住了衣领。 “啊!” …… 雨停了。 云述撩起袍摆在池边坐下,并未看向身侧的林扶风,只是将一瓶疗伤用的药丢进了他的怀里。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2节 正揉着额角的林扶风接下了药,还是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嘴上埋怨:“这会儿装什么好人!帮我拦一拦,我就不会挨揍了。” 云述看向沉静的池水,道:“她的脾气难道你不了解?既然你早晚都要挨这一顿,那不如早点。她病着,不解气的话,对她身体不好。” “你!”林扶风像是听了什么荒谬之言,被气笑了,“哇!你可真好。” “所以,你是谁?” 云述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自这个少年忽然出现在这里,他便看出来此人在玉姜心中非比寻常。 纵使两人争吵这般久,却是只有云述看得到,她连眼泪都是忍了又忍的。 从那时起,他便想问这句话,想知道这人究竟是谁。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林扶风没好气地反问:“你又是谁啊?阿姜何时这么肤浅,转性子喜欢你这种空有皮囊的人了?我得去劝告她,好看可不一定是好人。” “……” 云述语塞片刻,竟不知如何作答。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我名云述,仙门中人,在玄墟海边受伤后,不慎误入噬魔渊,困在此处不得外出,是玉姜救了我的性命。就这样。” 林扶风讥笑了一声,扬眉嘲讽:“好大的能耐。别人都是被抓来此处,强行封印才会被困,你倒好,自己掉进来的!” 知晓他还记着方才云述未曾帮他的仇,云述心平气和地解释:“或许另有隐情,但我受伤之后记不太清了。所以,你呢?是被抓来的?” 林扶风的笑淡了下去,一副浑身都疼浑身都恨的架势,怎么坐都不舒坦,干脆盘起腿面向云述,打算抱怨:“知道浮月山吧?” 提及浮月山的那一刻,云述的心骤然一紧,蔓延起些许不安。 他只是点头,道:“嗯。” “阿姜师承浮月山,浮月山元初仙君有位大弟子,名唤沈晏川。正是此人,背信弃义陷害阿姜,为一己私欲设下剑阵围困。阿姜本就身受重伤,哪里敌得过剑阵?至于我,为了救人,谁知把自己也搭进来了。不过没什么不好的,有我在,还可以给阿姜解解闷……” 听完这番话,云述久久不语。 果真是与浮月山有关的。 甚至说,玉姜曾经便是浮月弟子。 可他已经继位仙君,执掌仙门,对山中弟子了若指掌,却是连她的名字也未曾听过。 被师门所弃,被最信赖的师兄亲手送进噬魔渊,失去了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断送了那般无拘无束的快乐,只能这般待在噬魔渊之中,煎熬度日。 出去无望,灵力自然是最无用的东西。 也难怪她不看重苦修多年所得灵力,随手便能散出去,不带半点惋惜。 她说她不在乎。 又当真是全然不在乎吗? 云述不由得微蜷了指节,没应声。 林扶风本就话多,这些陈年旧事一说起来就没完,全然不顾云述是否在听。从玉姜当初拜师学艺,说到后来怎样辞去仙门。 细枝末节的小事一样都没落下,唯独没提幽火。 云述察觉到他还提防自己,故而也没有多问,只是简单应下,便托辞要去给玉姜温药,起身回去了。 再回玉姜住处时,他正打算出声询问,却无意间听到玉姜与出翁正在说话。 出翁一边探她的脉息一边感叹:“你这回比之前都痛,伤得也最重,为何偏生恢复得比之前都快?甚至你的灵息比伤前还要充沛。怪哉,怪哉。” 她问:“你给我换药了?” “没有啊。”出翁捋着胡须思索,几乎要将那几缕白须给扯断,若有所思道,“玄墟海畔向来寸草不生,我的那点灵药还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养育得来的,哪里还有什么新奇药给你用?” 外面的云述听到这儿,转身欲走,谁知却不慎踩到了一片枯叶,咯吱一声,惊动了玉姜。 思来想去,他还是入内了。 他脚步有些迟疑,只是片刻,他主动上前接过了出翁手中的药,温声道:“我来吧。” 玉姜却拦了他的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道:“我的伤已大好,往后我还是自己来吧。林扶风呢?还在哭吗?” 她的拒绝之意干脆直接,云述的手在半空中僵滞了一会儿,旋即收回,笑答:“没有,能吃能喝能说笑。” 出翁出去之后,此处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云述递了一个橘子给她,头也没抬,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是你的什么人?” 玉姜随口答:“说来话长,他之前唤我一声姐姐。” 原来是姐姐。 他垂眸,道:“我听他说了,你们当初入噬魔渊的缘由。包括……” 包括那个人。 其实云述对于沈晏川了解得并不多。 初至浮月山,他并未拜师,只是因为无处可去,不得不借外门弟子的名头暂作休整。 他以为心思藏得很深,不曾想,这拙劣的借口却被沈晏川识破。沈晏川是浮月山的首徒,能代元初行这管束宗门弟子诸事。 云述本就不指望自己能受浮月山的庇护,亦做好了被赶出去的准备。 逐他出师门之前,要受鞭刑以正浮月之风。 施刑之人,便是沈晏川。 当时的他在浮月台下跪承此刑,却在鞭落的前一瞬,被赶来的元初拦了。 也是那一日之后,他得以继续留下,也有机会成了元初的亲传弟子。 经此之事后,他与沈晏川鲜少有交集,平素也见不着面。 至于沈晏川的为人,他从来不算了解。 “包括谁?” “你不想说的话,我可以不问。” 玉姜倚靠在榻边慢慢地剥着橘子,良久,道:“我知道你想问谁。林扶风是个大嘴巴,什么事到他那儿都藏不了多久。那你呢,你想听什么?沈晏川的事,还是我的事?” “你的。” 云述直截了当地说。 玉姜却不意外,只轻笑,目光轻轻落在他的眉眼之间:“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第11章 相处久了,对于这样忽然出口的直白的质问,云述已是习以为常。 他的眼睫微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觉得你……你救了我,所以我……” “你这个借口用过好多次了。” 端茶倒水喂药之举再平常不过,玉姜从未主动要求他来做,甚至拒绝过好几回。 以灵力续命之恩,好借,也易还。 仔细算来,他这般殷勤体贴,自是早就还干净了。一言出,他果真怔住了。 谁知玉姜并未为难他,反而笑出了声,捧着个橘子笑得前仰后合,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在审问你——给我剥橘子。” 说罢,她将橘子抛给了他。 云述还没反应过来,动作也迟疑着。 看他还不言语,玉姜问:“一句话就吓着你了?我开玩笑的,我曾经的事,林扶风不都与你说了吗?就是我修习魔族邪术,被赶出仙门,沈晏川把我困在了此地。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 “我不信。” 直接的一句话,将玉姜剩下想说的悉数堵了回去。 云述剥去橘皮之后,将它轻轻放至玉姜的掌心,说:“我不会信,你也不用费尽心思编话骗我。我说过,你不想说的时候,我不问。” 再一次被云述的直白撞了个满怀。 看着掌心剥好的橘肉,在灯火之下澄亮,恍惚间发出金子般的色泽。玉姜慢慢地收拢指节,旋即抬眼看向云述。 他的眸色很淡,其间的情绪却又深似湖水,只不过被他恰到好处的笑意盖过去,她过往从未注意到。 她捏着橘子,忽然说:“我是浮月山的弃徒,不是好人。” “你是。” 玉姜难得笑不出来:“你也太容易轻信旁人。你我虽朝夕相处了几个月,可是时日太短,你怎么就知道我的秉性?我的来历如何,过往如何,做了什么,你都不知。为何要下定论?” 云述却道:“我只信我感受到的。师父常说这话,你应当听过,还记得吗?” 玉姜因这句话屏住了呼吸。 他没说是谁的师父,只用了师父这两个字,默认了他们师出同门。 一句话,如同一根尖利的刺,轻易挑开了心腔最脆弱的那一层隔阂,将她整个人带回了曾经的浮月山,带回了那无拘无束的少年岁月。 “你早已知道我体内有幽火。修习幽火之人,急功近利,最为仙门所耻。” “你是除了师父之外,第一个知道我是狐狸之后,却没有半点嫌恶的人。” 她每说一句,他便回一句。 认真缝合她扯开的口子。 缝合的方式,是袒露自己的柔软。 玉姜问:“你的意思是,除了师父和我,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你不想让别人知道吗?” 云述轻笑着:“对,会害怕。” 若是传扬出去,浮月山仙君不是修仙之人,反而是狐,说不定还是个作恶多端的妖邪,如此不仅毁损仙门声誉,更会将他推进痛苦煎熬的深渊。 别人会害怕,他亦然。 玉姜却道:“可是你变成狐狸时,好看。很好看。” 玉姜将这三个字重复地说了一遍,认真地看着云述的眼睛。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3节 各种哄人的胡话她都说过,唯独这三个字是真心的。若非是被这只狐狸的漂亮给迷了心窍,她才不会在意噬魔渊中误闯进来个什么,更不会不由分说就抱回来。 或许出翁说的没错,她的确有些色令智昏。 温热的呼吸起伏,目光相接一瞬之后,玉姜才恍然察觉出,这样的距离似乎是近得不大对劲。她想往后退,却在这时听到他开口,声音飘浮着,似乎是雨后带着薄雾的竹林,沁凉而清越。 “可我觉得……” “什么?” “你才是。” * “此次华云宗论道,云述仙君未至也就罢了,浮月山竟一个人也没来。浮月作为众仙门之首,他们没到又算怎么回事?” “那个沈仙师来了,只不过吃了个闭门羹,后来被赶出去了。这么不给浮月山面子的人,除了她罗时微,还当真找不出第二个。” “这事儿可就说来话长了,当年罗时微纠缠沈晏川未果……” 闲话还没说完,一柄剑重重地拍在了喝茶的木桌上,震得路边的茶棚颤了三颤。 罗时微抱臂坐下,声音硬邦邦:“说下去。” 在华云宗的地界说罗家少主的闲话,还被听了个正着,现下又看到她这个能活剥人的脸色,任谁都要怕。 说话为首之人忙躬身致歉:“都是些无凭无据的话,冒犯了少主,是我们的错。” 罗时微唇角微扬,皮笑肉不笑地睨了他一眼,重复:“说下去。” 他们哪敢将方才的话说下去。 这些年,除了事关各仙门的大事,华云宗罗宗主几乎从未出面过,事事都是他的女儿亲自处理。而罗时微手段果决凌厉,足以威慑众人。 若非如此,也不敢明面上开罪浮月山。 “是我们多嘴多舌了,罗少主见谅,还请宽宥我们这一回。” 罗时微没再追问,毕竟他们口中能传出什么难听之言,她再清楚不过了。 一些与沈晏川的旧时瓜葛,能被人议论至现在,可一个活生生的人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了,他们却连提也不敢提。 左不过是看她年纪轻,好欺负。 罗时微收回视线,面色冷峻,道:“现在滚,往后,不要让我在华云地界看到你们。” “是,是。” 人已走出好远了,罗时微身边的女修白芷还是愤愤不平,对着那两个人的背影啐了一口,道:“这些人真是仙门弟子吗?合该告知了他们的宗主,割了舌头逐出去。” 罗时微抿唇冷笑:“闲言碎语堵不住。” 说罢,她拿剑便起身离开。 白芷小跑着跟在罗时微身后,唤道:“少主,咱们还是别去了吧。噬魔渊只在传闻中有,咱们谁又见过呢?就算真找到了,也不能确定玉姜姑娘真在里面。有进无出之地,听着就吓人。” “可是玉姜没死,这几年影蝶却丝毫追不到她的气息。除了噬魔渊,我想不出浮月山还能用什么把戏困住她了。” 当年玉姜本就是负伤出走,留了一封信说是回了浮月山。 从那以后,竟全然没了消息。 以玉姜的性子,即使是遮掩灵息归隐人间,也绝不会瞒着罗时微让她担心。 人们都说,玉姜身死魂消。 罗时微那时信了。 直到前几日,玄墟海波涌不止,华云宗的法器水明镜探出了玉姜的灵息。由于被魔气裹挟,分辨不清方位。 与玄墟海有关的魔气汹涌之地,她只能想到噬魔渊。 白芷还是不放心,不愿罗时微冒这个险,道:“可是我们并不知噬魔渊在何处,如此草率前往,只怕是要出岔子的。” 罗时微驻足,思索了片刻,道:“事情出在浮月山,我们便去浮月山。沈晏川给不出什么交待的话,云述仙君也得给我们华云宗一个面子。这件事,必须说清楚。” * 渊中起了雾,四周都瞧不大清。 枯枝遍地,池水边上飘浮着未曾消退的薄冰。 浓雾中,隐约有一人的身影。 林扶风虽看不清,但想来除了云述之外也不会有旁人了。他朝着那个影子扔了一个小石子。察觉到的云述微微侧身,分毫不差地用手接住了石子。 他的眉眼间是平素没有的凌厉,在看清楚是林扶风之后,这才舒缓下来,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林扶风抱臂而立,问:“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这后山,幽火常年烧灼不休,寻常人入内,一刻之内必化为焦灰。你没事往这里跑,我总得知道原由。” 云述往回走,淡声说:“闲来无事,四处走一走。” 林扶风却不许他走,捉住了他的手臂,声音中带笑:“不说清楚别想走,万一你心存歹念要害阿姜怎么办?” “我不会害她。” “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 林扶风略微警惕地说:“不管你怎么想的,都死了这条心。我不同意。” 云述抬手拨开他的手,神色严肃,道:“我心里想什么与你无关。你心里想什么,于我而言不重要。我再说一遍,我只是闲来无事四处走一走。” 他转身欲走。 却听到林扶风在身后喊了一声:“而且我还知道,你来此处,是为了查看结界。你想出去。我告诉你,出去并不是毫无办法,我前段时间查探到,破解结界唯一的方法便在玄墟海中。我没告诉阿姜,是担心她涉险。你如果真心对她好,不如替她去看看啊?” 尽管他在喊话,云述却一步也未停,转顺便消失在了林子里。 入夜,玉姜睡不着,裹着衣衫出来,还打算顺道偷一坛出翁的酒。 为了不惊动出翁,她特意将步子放得轻缓。 谁知酒坛刚抱进怀里,出翁就醒了,裹着被子坐起来,冲玉姜笑。 玉姜跟着笑。 出翁拿着一根竹竿敲了敲放酒的架子,教训道:“我是不是说了,你在病中,一滴酒也不能沾?你怎么记不住呢?” 玉姜把酒放回去,声势也弱下来,道:“那……那就只喝一点。” “一点也不行!此药须忌酒。” 罢了,反正是说不过出翁的。 玉姜正打算回去,却感觉到哪里不对,回头问:“云述呢?” 出翁与云述是住在一处的,而眼下云述所睡的那块寒石却空空如也。 第12章 玉姜伸手捏了个火诀,独自出来寻。 林扶风素来喜欢睡在树枝之上,此时正睡得香甜,怀中却被人砸了一颗果子。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看清楚是玉姜,问:“阿姜?怎么了?” “云述呢?” 林扶风没反应过来,问:“我怎会知道他在哪儿?深更半夜的,定是在睡觉吧……” 他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回树枝上,枕着手臂打算继续睡。 刚闭上眼,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完了。” 他震惊又害怕,喃喃道:“我说的话,他不会当真了吧。” * 渊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越往林子深处走,周遭越是冷得吓人,那种冷意能锐利地刺穿衣物与脊骨,直达心口。 火诀失灵,被邪风吹灭的那一瞬,玉姜抽出了无落剑。 无落剑早已断裂残缺,她许久未曾用过,可是拇指抵在剑柄的纹路处,那种熟悉的感觉便再度升腾起来,久违的心安占据着心口。 “云述!” 她试着喊了一声。 没有应答。 若云述当真依着林扶风的讲述孤身来玄墟海,寻找结界的薄弱之处,便一定会打此处经过。 这里幽火常年不灭。 在噬魔渊中待了这么久,玉姜踏足此地还是头一回。 她原本打算等自己恢复,灵力足以压制利用流光玉之后,便可以利用流光玉找到破解结界的法子。 没想到是云述先一步冒险。 玉姜知晓云述着急出去,却不曾想他竟这般深夜独自行动。若非是今夜她偷酒喝发现了他不在,只怕等明日天亮,他便会被幽火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云述!” 仍旧无人应声。 “这狐狸,该不会真入玄墟海了吧……” 林扶风和他,当真是没有能让人省心的。 忽然,头顶传来树枝折断的咯吱声,玉姜迅速一躲,漆黑的暗处急速飞来一团黑雾。玉姜挥剑斩断,黑雾一分为二。 很快,这团黑雾又重新凝聚,在不远处上下飘浮着,像是虎视眈眈的妖物。 无落剑感受到妖邪之气,铮铮作响。 后山这片林子当真藏着许多受仙门术法束缚无法外出的妖邪。 之前她百般告诫林扶风不得靠近,没想到今日自己竟也送上来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4节 她的指尖在无落剑刃处狠心划下,血珠涌出,浸润了剑锋。 再次挥剑之时,剑意裹着血气直冲黑雾而去。那些妖物似乎极为惧怕她的血,一连退避好远。 “流光玉……” 林子深处传来了空荡的声音。 黑雾缠绕许久,最后化成了一条蛇的形状,盘踞在树枝上。而说话的,也正是这条蛇。 它的笑声有些刺耳:“这些年,我一直能嗅到流光玉的气息,近在咫尺,动人心魂。原来,你就是流光玉的主人。但我猜,你还控制不了它。可恨我却出不了这片林子,不然,定是早已吃了你,尝尝这无尽魔息了。” 玉姜执剑看向它,缓声道:“你怕是在痴心妄想。你背着仙门封印,连个人形都化不出来,也妄想能吞流光玉?我杀了你,也只是顺手的事。” 它却窸窸窣窣地顺着树枝探出来,吐着蛇信,说:“我知道,你是仙门中人。流光玉想必让你痛苦无比吧?毕竟这种东西,就是会一寸寸腐蚀你的仙骨,吞没你的灵力,最后把你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但你若给我,你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我能助你破解封印,逃出噬魔渊。可好啊?” “不好。” 玉姜简单直白地答。 这句话惹怒了这条蛇,它猜中了玉姜如今尚且无法利用流光玉,说破天去不过是个寻常的仙师。去除了这一层顾虑,它整个从树枝上冲了下来。 玉姜侧身躲开。 扑了个空,它重新化作黑雾,绕着玉姜飞快地旋转,意欲吞没。 它背负着仙门的封印,使不出太多的妖力。若在之前,玉姜见着这样的妖邪或许还要缠斗许久,可此处是噬魔渊。 遍地幽火的噬魔渊。 纵使她尚不知利用流光玉的诀窍,这区区幽火,用起来却是不在话下。 玉姜双手捏诀,在伸开的那一瞬,无落剑化为数个,剑端萦绕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幽火。火光闪烁之间,数个无落剑如钉子一般精准无误地穿透了黑雾。 它的蛇鳞碎裂,爆开。 这条蛇甚是暴躁,在倒地后被幽火灼烧吞噬之时,仍旧挣扎着想要腾起。垂死挣扎,在玉姜眼里实在自不量力。她凝聚了无落剑,打算给它致命一击。可正在此时,不待她动手,便先看到了从远处飞跃而来的云述。 云述的发丝被风影拂乱,掩了他的面容。衣袂翻飞,四周乍亮,他的指间散出一道白光。 长发被吹开,在看清他眉眼的那一瞬,玉姜暗暗吃了一惊。 其间流露出的冷淡与狠意,让云述在那一刻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 云述的双眼生得漂亮,且在每回看向她时,眼尾都微微上挑,带着些许无法言明的笑意。久而久之,她便觉得云述本身就是这般温顺谦和。 其实,玉姜只在今日才真正看清楚了他的样子。他在面无表情之时,眸底会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凉薄的清冷意味,让人难以心生亲近之意。 或许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刺眼的白光掠过,精准无误地抹杀了这条蛇最后的一缕残息。 他祭出长剑,因灵力不济艰难地支撑。剑光熄灭时,他轻微地喘息着,迟疑地掀起眼帘,同样望向了玉姜的眼睛。 他灵力只恢复了一些,最后补上的这一剑已经竭尽所能。可不知为何,玉姜总觉得他使出的招式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总归不像是浮月山外门弟子的招式。 没来得及多想,玉姜收了无落剑,几步走至他跟前,斥道:“你深更半夜往这里跑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封印了无数魔物妖邪的噬魔渊?你知不知道我会……” 山林重归于寂静之后,云述看着向他走来的玉姜,双眼中陌生的情绪淡去,重新挑起一抹笑,语调还是玉姜熟悉的温淡:“会什么?” 玉姜又好气又好笑,平息了怒火之后,道:“会担心。” 听了林扶风劝他往玄墟海中来时,玉姜生怕云述真的会信。这里处处魔障,哪里是一个小小仙门弟子能独闯的? 即使是她,也从未来过这里。 那一瞬,充斥在她胸口的,便只有担心,担心这只狐狸会遭遇什么不测。 风声止,四周静得只能听到树叶的沙沙声。 不知为何,听了她的这话,云述的心漏跳了一瞬。片刻之后,他轻声说:“我只是来看看,本就打算天亮之前便回去的,没想到……你会来。” “渊中煞气极为压制你的灵力,我若不来,难道看着你死吗?” “我不会死的。” 云述眼尾染着笑意,道,“但你会追来,我很高兴。” 这人当真是疯了,在这样满是妖邪的漆黑林子里说什么高兴。在玉姜看来,像是他这样灵力低微的仙门弟子,稍有不慎就会殒身噬魔渊。 玉姜二话不说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道:“别说这些了,不想死就赶紧跟我出去。” 云述却没动,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竹片,道:“或许林扶风没说错,出去的法子就在玄墟海。” 把竹片放进玉姜掌心之后,他说:“浮月藏卷中记载过,任何结界都会有脆弱之处。用对了法子,便能闯出去。” 竹片上是火焰的形状,玉姜并未看出什么端倪。她仔细端详着竹片,道:“可是当年,沈晏川将我关在此处时,用剑阵施加了术法,又加固了渊中结界。只怕没那么容易找到破绽。” 云述却笑出了声,带了几分少年气。 他施法收了长剑,声音清越:“他也只不过是浮月山寻常弟子,没有那滔天的能耐。渊中结界特殊,不是谁都能加固的。他说的话,骗人也未可知。” 当年沈晏川出山,前往人间游历,凡是有人见之,皆称赞其少年有成,往后必会承继元初仙君之位,成为浮月山下一任仙君。 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 玉姜却从未听有人说沈晏川只不过是个寻常弟子。 方才那条蛇,修炼多年,身上背着的仙门之印来自功法十分深厚的仙师。且不说寻常人,即使是浮月山的内门弟子,也没几个敢硬着头皮迎上来的。 云述却没走,反而施法补了一剑。 那一剑的招式,绝不简单。 玉姜想不太起来,只是忽然间觉得,面前这只小狐狸,她从来都不是很了解。 不过看他的模样,应当是没听到那条蛇所说的,关于流光玉的话。 并未察觉到玉姜的异样,云述还在说:“这竹片,是方才那条蛇守护的东西。上面画的纹样,是幽火。我尚未想出这竹片的用处。只是我觉得,只要我能找出破绽,以你幽火之力,我们出去不成问题。” 收了竹片,玉姜将它揣进怀里,继续往林子里走,缓声说:“你说得没错,出去的法子或许一直就在我们眼前,只不过是我们忽略了。今夜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同行。你引路吧。” 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云述不做怀疑,应声便走在了前面。 还没走出两步,玉姜一个手刀劈在他肩颈处。 云述被定身。 她慢悠悠地走到云述眼前,晃了晃竹片,半笑不笑地说:“知不知道什么叫从长计议?难道说,你深夜独自往后山来,是还有别的目的?” 云述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听。 玉姜道:“单凭幽火之力,是没法出去的,难道你不清楚?你入噬魔渊那天,铜铃感受到了沈晏川的气息,说明他来过。你说你是浮月山弟子,可好几个月过去了,为何无人寻你回去?以我对师父的了解,他绝不会放任一个弟子消失而不管不顾。我之前便觉得奇怪,但我选择了相信你。可你今夜所为,实在很难说服我,你留在我身边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你最好能解释清楚。” “不然,别想活着出这片林子。” 第13章 火光熄灭之后的天色越发深沉。 不知为何,玉姜却能看清楚云述的眸色。才泛起了稍许雾气,又被他沉下的眼睫轻轻拢住,无端染了凉意。 这番话原本也是为了诈他一诈。 可是狠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玉姜竟多几分后悔。说不清缘由,她只是没与他对视,又走回他的肩侧,望着林子深处的幽黑。 她一挥手,解了部分的禁,许他答话。 可她先听到的,却是一声自嘲般的轻笑,比他的眸色还要凉上几分。 良久,他道:“你心中既已有了断论,何故听我辩解?” “玉姜,你救我性命,让我留在你身边,只是因为想观察我是否对你有所图,对吗?” 云述眸色沉了沉,又漫起了如旧的笑意来,温声道:“朝夕相处许久,说过那么多话,你却是都不相信。那我今日无论如何解释,想必皆是枉然。既如此,你不如直接动手。” 玉姜从未料想到,自己竟对以退为进这招毫无办法。这云述瞧着温和,不锐利,却也能用一番话堵得她无法继续问下去。 内心挣扎半晌,玉姜道:“我不管你目的是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问一句,你如实告知我……是沈晏川让你来的吗?” “我和他不相熟。”云述望着她,道,“曾经说过的这句话,也没有骗你。” 玉姜为他解了禁,头也不回地原路回去了。 天色将明,山洞外下了一场雨。 出翁在生火煮粥。 被烧透的树枝呛人,出翁别过脸去连咳好几声。这边动静太大,正在修补无落剑的玉姜回头看了一眼,取出一方帕子掩了口鼻。 她挥手驱散烟灰,道:“你怎么能烧得这般呛人?” 出翁又是几声咳,缓了好久才说:“这些树枝被水浸湿了。之前下雨时云述煮饭,也从未这般啊……” 自打云述来了渊中,出翁事事都仰赖他做,可算是偷了一把闲。 云述行事周到,细枝末节处处照顾得当,不知累一般,从没怨言。 简直是他的救星。 若非某位祖宗又与云述闹了别扭,出翁也不至于下着雨还要亲自来煮粥了。 话说到这儿,出翁也不再与这些湿柴较劲,碎步挪了过来。 修补无落剑本就不容易,玉姜被他挡了唯一的光线,心情也不大好,略有些烦躁地说:“有话就说。” 出翁按下她的剑,不许她再修,问:“那夜,你跟云述吵架了?” 玉姜动作慢了一瞬,胡乱答:“没有。” “那就是你骂他了。” 玉姜反问:“我有那么爱骂人吗?没有。你为何这么问?” 出翁啧了一声,摇头晃脑地说:“平日里只要得空,他整日都黏在你这儿。这几天,他可是一回都没来过,你也没过问他在哪儿。看不出有问题,我这几百年可真是白活了。” 她心中很是复杂。 其实她知道,在没有实据之时,猜疑人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当着面问出。更何况,如今细想起来,这段时日云述待她分外体贴,从无任何不妥之处。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5节 至于他独自去玄墟海畔的那片林子,也是因为听了林扶风的话,想去找一找出去的法子罢了。 身为浮月山中人,失踪了这么久还无人来寻他,想来他之前的日子也不算好过。本就受困于此,还无端被她猜疑,任凭是谁都不会太好受。 玉姜叹了口气,问:“那他呢,他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他病得厉害。”出翁重新回去烧柴,被烟雾呛得话也说不清,“不知道怎么回事,灵息一团乱。之前他受的重伤就没好全,这下更严重了。” “这狐狸好生娇气,你若养够了,快快送走!可千万别死在我手里。” “你为何不告诉我?” 玉姜倏然起身。 出翁道:“他不让说。” 话音刚落,玉姜已经出去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翁自顾自地道:“而且,你也没问啊。” 云述所居之处,藤蔓长得极为茂盛。一缕光线从藤蔓的缝隙穿过,极轻地落在了他的眉眼之间。 分明是偏柔和的长相,此时却多了不近人的冷淡。在他听到动静抬眼看过来,正好撞上玉姜实现的那一瞬,那点疏冷更加明显。 他肩上披着的那件雪白外衫薄而偏软,衣袂随意地垂在寒石之侧,全然遮住这几日他的消瘦。 这样的颜色衬得他清减许多。 见玉姜来,他眼底的波动转瞬即逝,开口时不动声色地划开了距离:“有何事?” 除了初见时,玉姜几乎没再听他用这样陌生的口吻与她说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打破这样的坚冰。 沉默良久。 云述掩唇咳了几声,终于轻轻笑了,声音中带着病中的倦意:“站在那儿不说话,是学柱子吗?” 这样不合时宜的玩笑并不好笑,但玉姜还是跟着笑了一声,道:“你病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说?” “你若问起我,他就会告诉你。如果你不愿见到我的话,我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玉姜哑了声,忽然觉得人若是太温和了,仿佛也不是什么好处。 许久,她移了话锋,转而问:“怎会忽然就病了?明明前段时日你有好转的,难道是那夜击杀蛇妖之时你动用了灵力?” 云述轻轻抬起双臂,展示一般:“或许。但出翁的灵药很管用,我已经好多了。不信你看。”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雨停,云层里露出些许光,正好倾洒在云述的发间,把他本就苍白脆弱的皮肤映衬得几乎透明。他主动道:“那夜是我不对,不该瞒着你独自去那等凶险之地。你……还在生我气吗?” 玉姜却反问:“我猜疑你,你就没生气吗?” 云述望着她,眸中生了极淡的笑意,摇了摇头:“其实我能理解你,真与假,在渊中是相伴而生的。若真要你放下戒备相信一只不知来处的狐狸,这很难。我知道。” 没生气是一回事,可玉姜能看得出,他很在乎她的看法,很在乎她是否会猜疑他,所以才会又一次强调自己只是不知来处的狐狸。 她在他身侧坐下,道:“那如果我现在说,想听听你的过往,你还会告诉我吗?” 若是之前的玉姜,云述之前经历过什么,做了何事,她通通都不会感兴趣。 只不过是模样俊俏些的狐狸精罢了。 一时用来打发时间排遣孤独足以,至于他的所思所想,那就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了。 可今日,她还是问了。 因为她能感受到,云述在乎她的态度。 云述没料到她会说这些,他张口,最后还是淡笑:“你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不用说这些话来我哄我。” “我没有在哄你……长日无趣,说些过去的事聊作消遣嘛。” “你又不会信。” “你说什么我都信。” “真的?” “……” 玉姜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狐狸精果真是在心眼上技高一筹。嘴上说着能来就已经很高兴了,说出口的话却还是带着气,是在与她较劲与示弱装可怜。 明知中了圈套,她还是应了那一句“色令智昏”,颇为纵容地咬牙切齿地说:“……真的。” 看到她因为赶过来而被淋湿的衣料,云述从肩上取下一件薄衫,为她披上。 倾身贴近时,玉姜犹能闻到他身上清苦的药香。 心跳声逐渐清晰时,他却伸了手,极轻地落在了她的耳后,温热的指腹在她的耳垂之后不轻不重地抚过。 玉姜猛然回神,推开,问:“你做什么?” 云述一怔,伸出手,掌心赫然是一片枯叶。 他道:“你头发上沾了东西。” 平息了乱七八糟的心跳,玉姜胡乱地整理了发丝,别扭地说:“你下次直接说,别离我这么近。” 他没笑,扔掉枯叶之后收回了手,问道:“你想听什么过去的事?” “随便说些什么都好,你的父母也好,友人也好。” “我的父母都不在了。” 他才决定开口,上来却说出了这样一句。 “啊……” 看出她所思所想,云述抿唇道:“其实没关系。我愿意说给你听。” 他看向洞外的天色,开口:“他是修仙之人。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抛弃了我的母亲,另娶了一个仙门之女。据说那个仙门的势力,能助他达成所愿。” “我母亲没有纠缠,缘尽了便及时割舍,没什么值得惋惜的,她不是会沉溺于此的性子。可是后来,我父亲又出现了,他担心新婚妻子可能会发现他曾与狐女育有一子……便对我们赶尽杀绝。” 玉姜本以为只是些纠葛不清的恩怨,谁知听到最后,却听到这样一句。 云述垂眸苦笑:“被自己的父亲逼至死路,不得不四处漂泊求生,实在算不得什么值得回忆的过往。” “云述……” 玉姜伸手想碰他的肩,谁知却被他轻轻地拍了拍手背。复杂的情绪在两人之间流转。 她甚至想,其实这些事,他若觉得回忆起来过于痛苦,那她也是可以不听的。 还没等她转开话锋,便又听到了云述开口:“母亲带着我走了。但她伤得太重了,逃不了太远。她离世之前,将玄紫草喂给我,让我遮掩原身。在人间流浪多年,后来我在阴差阳错地到了浮月山。还好师父在看出我是狐狸之后没有嫌恶,仍旧留下了我。此恩,今生难还。” 玉姜却极为生气,道:“做出这种事,这老混蛋还能称之为人?他叫什么名字,又娶了哪个仙门之女啊?” 瞧着玉姜这般义愤填膺的模样,云述不由得笑出了声。 又是许久的沉默,云述方轻声道:“都说了是旧事,他早就死了。” “他死了就好,死了就好。”玉姜不大会宽慰人,“他既死了,往后便是新的日子了。你再不必时时想着逃离和活命,岂不很好?等有一日我们出去了,你不想回浮月山的话,就跟着我。我肯定不会饿着你的。” 其实玉姜看得出,从她刚来到现在,云述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即使对她笑,也多了几分强撑意味。 那夜的话,当真是说重了…… 而只有这番话说出口,他低垂的眼皮抬起,眸色忽而澄明。 他是想应的,话到嘴边却变了:“可我是狐,这件事若有一日被人发现,是会拖累你的。” “狐狸怎么了?你若不是个漂亮狐狸,当日我还不救你呢。” 明知她只是在说笑,可云述却真真实实地觉得心底涌过一丝暖流。 他没言语,只是静静地听她继续说。 “你是狐,那我也是仙门眼中的魔修啊。我觉得很般配。” 般配…… 这是顺嘴说了什么话?! 玉姜自己卡了壳,半笑不笑地尴尬了半晌,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就是,我们很适合狼狈为奸?” 好像也有哪里不太对。 “总之……” “就是……” 越描越黑,玉姜放弃了解释,她问:“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 第14章 云述已经记不太清,当初被生父逼迫不得不四处漂泊究竟是何种心情了。 修仙之人寿数长,那些记忆,于他而言已经很久远了。当时彻骨的疼痛,渐渐变得难以触碰。 初次拜师时,他在浮月台下跪着,承接了元初赐与的长剑。 那日,元初说,过往种种皆为云烟,恩怨爱恨皆须弃之山门之外,往后他便只是浮月山的人了。 再后来,元初心生退意,空下了执掌浮月的仙君之位。 所有弟子都在争取,天下仙门都等着那个结果,等着为天下仙师之首的新任仙君究竟是谁。 擢选到最后,余下了他与沈晏川两人。 只余下一场毫无悬念的仙法比试。 毕竟,人人皆传浮月唯有沈仙师得了元初真传,而云述入门尚不足十年,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出乎所有人意料了。 可是天光乍明的那一瞬,剑意铮鸣,他从沈晏川身上感受到了杀招。 是致命的杀招。 分明只是比试,为何要对同门下这样的狠心? 他没想明白。 就像当初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在他面前慈眉善目的父亲,为何会弃他与母亲而去。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指责母亲是妖,要她去死。 为何?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6节 不惜暗下杀招的沈晏川,与那人当真是相像,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的隐忍与狠厉,同样连伪装的眉眼都遮掩不住的野心。 他们才像是亲生父子。 云述扛下了那一剑,施术原封不动地奉还了。 就像当年最无力的他,多么想挡在母亲的身前,将一切都挡回去。 早已察觉了一切的元初,在那时出现,为沈晏川挡了。 比试不得起杀心,此事虽未传扬,但元初私下里罚了沈晏川,不许他再接手浮月山诸多机密要务。 得了仙君之位,云述却也并不高兴。 他好像困在了过去,困在了母亲临终前让他逃命的那一天。 只在今日,玉姜说,那人死了,往后的每一天都该是新的。 她问,他愿意吗? 那块厚到他自己都化不开的硬壳,硬生生被撬开了一个缝隙。耀眼而明媚的光线顺着这样的缝隙涌入,悉数安放在他的心尖。 “愿意。” * “映清师姐!” 叶棠一路小跑着从长阶上跑上来,气喘吁吁,缓了好久也没平息下来。 许映清怀中抱着从千书阁取来的书卷,见状停下步子抚着叶棠的后背为她顺气,关切地问:“什么事急成这样?” 叶棠弯着腰喘气,一条手臂指着山门的方向:“映清师姐,华云宗打上门来了。” 这话让许映清摸不着头脑,当即伸手探查浮月结界,一切都平静如初。 她狐疑地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叶棠解释道:“是罗时微,她带着几个弟子气势汹汹地来了。她们今日登门,必没有什么好事。” “时微?”许映清没解释,只安抚似的拍了叶棠的肩,道:“棠棠,时微不是坏人,你不用防备她。” 叶棠老老实实地应了:“哦,那,她就在山门外,我要去请进来吗?” 许映清道:“不必,我去迎。” 到了山门前,许映清伸手化了结界,躬身向罗时微行了拜礼:“罗少主。” 罗时微却抱着剑没动,只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叶棠,道:“怎么是你啊?我不是让这个小姑娘去唤你们仙君吗?” “仙君外出未归,有什么事,你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与你说不了。” 许映清叹息道:“时微,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但是阿姜已经不在了。你再怎么闹,也不会有结果……” 罗时微却冷笑了一声,道:“这些话你没说累,我也听累了。云述仙君资历尚轻,不知当年之事,我倒是可以与他相谈。其余人,我都不想见。” 话说到此处,无论许映清说什么,罗时微想必也是听不进去的。 沉默片刻,许映清偏头看向身侧弟子,道:“来者是客,去安排罗少主的住处吧。” “是!” 身侧弟子走出,向罗时微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引着这一行人入内了。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许映清有一瞬恍惚。 恍惚仍是当年,罗时微奉华云宗之命入浮月修习,性子张扬的她带了一众随从,不将任何浮月弟子放在眼中,大摇大摆地入内。 那时也是这般擦肩而过。 当时的玉姜还是浮月的师姐,按住冲动着想去质问罗时微为何这般无礼的许映清,轻笑一声:“映清,忍一忍。” 那时的许映清年纪尚小,忍不下这口气,反问:“师姐,我们就能受这样的气?” 玉姜则是掂量了手中无落剑,扬眉一笑:“那不能。明日不就是弟子之间的比试吗?她有几分本事,倒时自会见分晓。先让她高兴一天吧。” 次日的比试,罗时微果真输给了玉姜。 她当时极为不可置信,拔剑以对玉姜,斥道:“你定是耍赖了。我罗时微在华云宗可是第一,怎会输给你这样的无名之辈?” “哈,好大的口气。”玉姜却收了剑,转身就走,还不忘朝后摆了摆手,朗声笑:“我名玉姜,可就等着你赢我咯。” 这两人在此便结下了梁子。 无论何时何地撞见,罗时微都是转身就走。而玉姜却偏生爱开她的玩笑,次次都问她是否准备好了再比试一场。 每回听到这话,罗时微都是气极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说来也怪,自那次输了之后,罗时微的确在浮月山的派头小了不少,鲜少再那般趾高气昂了。 一晃多年。 自玉姜出事之后,罗时微成了华云宗少主,也再未与浮月山有什么瓜葛。 大概只有今日,许映清才能从她身上看到些许当年旧影。 叶棠一直没敢吱声,直到罗时微走远了,才敢小声问:“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许映清怔了怔,道:“是啊。” * 林扶风抱臂倚在梅树旁,等着玉姜闭目运气。 等了太久,他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阿姜,你相信我,出去的法子就在玄墟海。” 玉姜屏息收了灵息,休息片刻睁眼,看向林扶风,道:“我没有不相信你。或者说,我已察觉到了。” 林扶风轻而易举地跃过了巨石,坐在了玉姜的身侧,问:“那你为何这般冷静?这可是出去的法子!若不试一试,你就甘心吗?浮月山那些伪君子定然不会放我们出去了,难道我们就认命,一生都留在这里吗?” “扶风。” “嗯?” “此事不要惊动出翁,也不要告诉云述。” 玉姜起身,看向山后的幽火。 林扶风却不明白:“为何?” “因为流光玉。即使我们找到了薄弱之处,破解渊中结界也只能通过流光玉。我如今不能很好地控制它,故而,不愿你们与我一同涉险。” 这样的话,林扶风当年就听她说过了。 那时玉姜便说,浮月山之人是冲她一人来的,她不愿牵连无辜,只想独自承担后果。 谁知当林扶风赶到时,她被设计困于剑阵,身上数道伤痕,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那样的场景,林扶风不愿回想。 “反正我不同意!你带不带别人我不管,但无论你要做什么,必须得带上我!不然,我就捣乱。” 他迅速地跑至一边,还装模作样地朝玉姜扮了个鬼脸。 “林扶风!” 做完鬼脸,他便如一阵风般跑远,青绿色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粲然明净。 玉姜正想追上去好好说个清楚,腿还没迈动便感受到心口处一片灼热的烫,体内的流光玉让她不得不扶着树缓了一会儿。 拖不了太久了。 若她不能在流光玉发力之前先一步找到控制的法子,她便会被流光玉吞噬,彻底成为它的傀儡。 出翁见她不大对劲,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踩着碎步一路颤颤巍巍地跑过来,逼她回山洞中去探她的脉。 只不过这一次,似乎并未有异样。 “你伤已大好了。” 出翁长舒一口气之后终于笑了,一根根地捋着胡须,道:“果真我医术有所精进。流光玉的伤害那般凶险,这次我却轻易为你化解了。” 玉姜闭眼运气,直到灵力涌遍全身,确认昔日透进骨缝的疼痛已然消失不见之后,方才睁了眼。 之前过于疼痛,她似乎忽略了什么事,而今日她才终于发觉了奇怪之处。 看她披了外衣就往外跑,出翁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追出山洞问:“你做什么去?” “见云述!” 连绵阴雨多日不停,灰蒙蒙的水汽遮住最后一丝亮意,也便衬得他越发憔悴。 云述的病仍旧未好,还在静养。 玉姜入内时,他正撑着身子靠在寒石边上,在做什么,闻声匆促将手中之物收入了袖中,仰面冲她笑了:“你怎么来了?” 没等云述将话说完,玉姜便不由分说地抓了他的手腕。她指尖涌出的灵力翻覆着裹挟了云述,如明镜一般把他体内涌动的灵息查看了个清楚。 云述愕然,道:“你做什么?” 灵力收拢,玉姜抬眼看他,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他似乎心中有虚,下意识便想偏头避开,却因被玉姜禁锢了手,不得不直视。 玉姜将他的手腕握得紧,抬眼看他:“你将才恢复不久的灵力,用来给我疗伤了?” 见他没回话,玉姜便了然了。 “我说呢,一条被我穿心后垂死的蛇而已,怎会耗得你重伤。” 若非今日运气休养,她只怕会一直不清楚,为何此次流光玉反噬来势汹汹,但痛楚却比过往都轻缓。 云述喂的一碗又一碗的药只是幌子。其实是为了让她睡着,再用灵力为她疗伤吗? 原来那时他给她修补无落剑,只是一个幌子。 让她误以为他身体损耗是因为无落剑。 这里是噬魔渊,她痛一点不会死,只是云述的身体特殊,乱动灵力一着不慎便会伤重殒命。 他不可能不知晓后果。 尽管如此,他还是这么做了。 这些事以玉姜的聪颖,迟早是会被发现的。今日她来质问,并不在云述的意料之外。 他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安抚似的,道:“可我没事。出翁给的灵药很管用,我睡了这几日,感觉已好许多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7节 “我不需要。” “能力之内为你做些什么,是我情愿的。” 一腔怒火被这人温温一句堵了回来,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嘴唇翕动片刻,她只道:“你会死的。” “无所谓。” 玉姜不由得怔住。 说出这三个字,云述似乎有些如释重负,眼尾挑了点笑,嗓音沁着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我的生死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但我答应过你,往后会珍重自己,便会履诺。” 眼前此人,瞧着面如冠玉心性温和,对她的各种要求从不拒绝,足够体贴。时日久了,玉姜从未想过,误入噬魔渊之前的云述,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在此时,他的笑不是亲和温柔的,而是夹杂了让她颇有些看不清的偏执。 是一种对自己的狠心。 也正是因此,玉姜心底的猜测似乎被验证了,她问:“你知道了,对吗?” 无人能从玉姜这样迫人的眼神中毫发无损地退避。云述也干脆不再退避,这件事反正也瞒不了太久。 他道:“你是说,你身体之中的流光玉吗?” 第15章 淡色的烛火之下,他的目光流动,神色却是不加掩饰的直接。正如他毫不遮掩地道破了玉姜这么久以来未曾告知的秘辛。 她心底深藏着的惶惑在此时才落到了实处。 云述果真知道了。 “是何时知道的?” 云述低垂着眼,拢了衣袖轻轻靠在石壁上,道:“在你的药中,出翁加了些许安神之物。本想让你多休息,我好为你疗伤。却也是因此发现,你并非简单修习幽火之人。” 流光玉是幽火之源,相传是至邪至毒之物。 上一个能控制流光玉之人,还是千百年前的魔界之尊,他因流光玉而统御四海。 最后,他被仙门合力诛杀,焚身幽火之中,自那以后,流光玉下落不明。 感受到流光玉气息的那一日,云述心中始终难安。 他也是在那一刻恍然大悟,明白为何她会在噬魔渊这样妖邪横行之地毫发无损,并且护住身边的人。 寻常妖邪怎敢在流光玉跟前造次? 玉姜问:“你既知道是流光玉……” 云述却道:“流光玉本身不会害人。” 他轻飘飘的一句,扰乱了玉姜的思绪,也打断了她未能说出口的顾虑。 “它生幽火,也收幽火,能伤人亦能救人。最初,它是仙门之物,只不过被魔物窃去,加以修炼用于邪途。善恶只有人心之分,无关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为何要害怕你?难道,你会用它杀了我吗?” 他的泰然自若无端让玉姜生了怒气,她上前,质问:“你怎么知道不会?你知道了这个秘密,便是后患。就算我没有杀你,来日流光玉失控,我难保你不会陪葬……” 云述却是从未有过的冷静从容,抬手一挥,残烛熄去,道:“不会有那一天。流光玉认你为主,便不会反噬于你。流光玉失控,焚身幽火,没有说的那么简单。” 听完他这一番不夹杂丝毫迟疑的话,玉姜的指节微蜷了蜷,缓慢地问出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云述道:“我是什么人重要吗?我修为如何、在渊中能使出几分灵力、对你有没有威胁,你不是都了如指掌吗?与其猜疑,不如相信我。” “玉姜,昨日我说的那一句愿意,是认真的。” * 夜半窗扇被凉风吹开。 床帷拂动间,沈晏川睡不安稳。 他又梦到了那一日。 山门前,松涛连绵不绝,长风自山巅而来,吹动玉姜的衣袍。一袭青衣,单薄而坚决。 无落剑在她的脚下碎成两截。 “浮月赠我之物,我今亲自将它断了。沈晏川,能让我走了吗?” 仙山孤寂,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多年。直到浮月鼎盛起来,有了越来越多的弟子。 但对于沈晏川而言,只有玉姜这个师妹是旁人无法比拟的存在。 她眼尾的泪,几乎要将他的心烫穿一个洞,空落落的,说不明原由,只有无尽的痛苦。 也是这日,她不再唤他“师兄”。 “这里早就不是我认识的浮月了。见死不救,袖手旁观,拿满城人的性命博弈,你算什么仙师?你可对得起他们?你……又对得起我吗?” “沈晏川,你做了这么多,就是想要流光玉,是吗?那我告诉你,流光玉被我毁了,你无论为之做出多少努力,都得不到了。” “今我玉姜辞去仙门,与浮月山一刀两断。” 下山的山路蜿蜒,他就那么看着,昔日与自己一同走上来的人,就这般决绝地离开了。 浓雾起,那道身影便再也看不到了。 从梦中惊醒时,沈晏川的衣襟被汗水湿透了。 推开房门,一片雪花便飘落在了掌心。 寒冬腊月,山下人间百姓皆在筹备年节,唯有山中这般冷清,没有丝毫烟火气。 之前玉姜还在时,往往耐不住山中孤独,执意要拉着他一同瞒着师父偷偷下山去玩。人间的年节很热闹,四处张灯结彩。她穿梭在人群中,轻盈得像一只出笼的鸟雀。只要他一个不留神,便会找不到她。 他记得,那年玉姜才十岁,下山后贪玩迷了路。他是在墙角的一只雪白狐狸旁边找到她的。 她的灯笼被她丢在一旁。 小玉姜蹲在狐狸边上,伸手点了点它的鼻子,笑着说:“师兄,我想要它。” “脏兮兮的,带回去给师父看到了,又要说你了。” “我不,我就要带它回去。下雪了,它冻得爪子都是冰凉的,放任不管,会死的。” 玉姜打小便心软,总是主动伸手搭救饥寒交迫的孩子,散尽囊中钱财。 哪怕是一只这样弱小的狐狸,她也不忍心将它留在原处弃之不顾。 沈晏川没阻拦,叹口气,道:“你若是喜欢养灵宠,改日我寻一只样貌好些的给你,好不好?这只脏兮兮的,也不好看,就别带回去了。将它送到温暖处,不至于冻死,也就罢了。” 玉姜摇头,坚持要带走:“漂亮不漂亮有什么关系?既是一条命,就没有眼睁睁看着它死的道理。师兄,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明白?” 事实上,玉姜才照顾了两日,那只狐狸便在山中跑丢了,自那以后再没回来过。 为着此事,玉姜哭了多日,边哭边骂狐狸没良心,怎么哄也哄不好。 最后还是沈晏川亲自下厨,把面团揉成小狐狸的形状,说:“喏,师兄又给你找回来了。” 玉姜幼时执拗,十分不好哄。 沈晏川大概是唯一能让她破涕为笑之人。 但她不知,那只狐狸是沈晏川送走的。 他实在不喜欢这些灵宠,也不喜欢玉姜将心思全放其中。 夜间风盛,他的脸色被风吹得苍白。拢好肩上衣物,他打算回去。 听到身后传来极轻地脚步声,他这才回头。 看清楚是元初,他吃了一惊,慌忙行礼:“师父,您,您怎么出关了……” 元初鬓发斑白,神色却如多年前般严肃凛然。 没理会沈晏川的话,他径直入内。 “坐。” 元初挥袖,案上多了一碗元宵,仍旧冒着热气。 沈晏川依言坐下,目光落在这碗元宵上,愣神:“您这是……” 元初道:“下了趟山,记得你喜欢这个,便给你捎了一份回来。人间的生辰,不管如何,也还是要好好过。” 浮月山中从未有人记过他的生辰。 这么多年过去,连沈晏川自己都要忘记了。但以他对元初的了解,夜深来见他,绝不只是生辰那么简单。 “多谢师父。” 沈晏川坐下,本本分分地将元宵吃了。之后,便正襟危坐,听凭吩咐。 冷烛之下,元初的脸色并不亲和,开口时声音也透着冷:“自你幼时起,我便领你回了浮月山。如今一晃,你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仙师了。这些年,我怜你孤弱,许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去了。” “师父?” “为师只问你,云述去了何处?” 沈晏川一怔,倏然站起:“仙君去了何处,我怎会知晓?” 这些年,他们因为玉姜之事生分许多,便心照不宣地不提及。 可是隔阂犹在。 今日之言,只不过是点燃争执的引子。哪怕没有云述,也会有旁人。 玉姜虽已不在山中,却给他们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年年月月,催发腐蚀。 “您不信我?您觉得仙君失踪与我有关?”震惊过后,沈晏川自嘲般笑了一声,道:“确实,当初争夺仙君之位,我屡在下风心有不甘,激愤之下有过杀意。之后您罚我,我也知错了。” “事情已过去这么久,我与他之间相安无事。我何故要再伤他,引您厌弃呢?” 元初并未回答。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很放心沈晏川做事,也曾想过将仙君之位交付给他。 但他这个徒弟实在耐不住心性,也缺乏磨炼。修仙之人戒骄戒躁,他却屡屡犯禁。 再多的信任,也要被磨掉了。 沈晏川撩袍跪下,继续说:“从玉姜堕魔开始,您就厌恶我了吧?是,您常不在山中,我这个做师兄的,就要担起教导师妹的责任。她走到这一步,是我的疏忽,是我没有多关心她。但是……但是我对浮月之心,日月可鉴啊!” “晏川,先起来。”元初叹息。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8节 沈晏川抿紧了唇,执意不起。 元初又坐了回来,道:“说好不再提她了,怎么又……” 沈晏川眼眶微湿,道:“因为您从没忘了她,正是因为记着,您才怪我。怪我没有做好这个师兄,没有拦她走上这条路。所以,山中只要出现差池,您都会觉得与我有关。” 沈晏川是他一手带大的,元初终究多了几分心软,扶他起来,道:“我从没这么想,云述是我亲自选出来的浮月山掌事人,便是要与你一同照看浮月的。你与他之间……不能有龃龉。” “是!徒儿明白。” 沈晏川道:“师父,不若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找他。再如何说,我曾经也算是他的师兄,我定将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 “原来如此。” 出翁说话兴致也不高。 瘦弱的老头缩在角落里翻看自己编的医典,一个劲儿地叹气。 “我还以为是我医术有精进,才让你伤愈这么快。没想到,还得归功这只狐狸。” 此次流光玉给玉姜带来的损伤好得极快,出翁为此高兴了许久。谁知道,竟是云述偷偷用才恢复的灵力为玉姜疗伤。 大概是每回都是极微小的量,而玉姜体内脉息一团乱,这才没被她发觉。 天大的功劳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给抢了,出翁的这口气实在是顺不下去。 玉姜催促他:“他的伤怎样啊?” 出翁睨了一眼,无奈道:“不要催不要催,我这不是正在翻医典吗?你们两个,这个伤完那个伤,想把我累死啊?能不能珍重点自己的身子,能不能!” 他的手重重落在云述的肩头。 云述被这力道震得闷咳了几声,想笑,却又遮掩不住声音中的疲惫:“能,记住了,往后不会了。” 玉姜蹙眉,道:“闭嘴,别笑。你也是,我的事何时要你管了?用得着你偷偷摸摸给我输灵力吗?” “那时,你被流光玉折磨而痛得厉害,我岂能冷眼旁观?” “旁人有事,你都会这般不惜命相帮?” “你又不是旁人。” 话说出口,许久没听到玉姜的答话,云述才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他牵动唇角勉强一笑,问:“我们,应当算是相熟吧?” 大概还是恼他冲动行事,把自己伤成这样,玉姜没好气地回:“谁跟你相熟了?” “你不是说……”云述声音低了些,“等我们出去,若我不想回浮月山,你就带我走吗?这样也不算相熟吗?” “你……” “闭嘴!” 当时哄他的随口之言,他怎能就这般直接问出来?话的确是她说的,但不知为何,经他这样转述,无端多了些不为外人道的亲昵。 正经话也让他说出了几分“私奔”意味来。 直到走出住处,玉姜耳根处的热还没散去。 第16章 树枝被林扶风压得轻晃,他的衣袍随意而散漫地垂落下来,而他本人正四仰朝天地晒着噬魔渊中难得一见的太阳。 他嘴里咬着一根草叶,声音含混不清:“我可都听说了啊。” 久未听到树下人的答复,他翻身坐起,将手中的梅子丢了下去,正好砸中云述的肩。 “喂,跟你说话呢!” 云述拂去掉落的梅子,抚平衣物,继续闭眼打坐:“说。” 林扶风从树上跃下,在云述面前坐着,问:“你不是想当我姐夫吗?” 云述倏然睁眼,反问:“我何时这么说过?” “嘁。”林扶风笑完又叹息一声,“我有眼睛,不是瞎的。” 云述重新闭眼,轻笑一声:“那可说不好,你最好找出翁治一治眼睛。” “我与她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嘴硬也没用,当年那么多人喜欢阿姜,都是我拦回去的。像你这样连心思都不遮掩的,我一看就明白。”林扶风才不管云述是否答话,只管自己继续说,“不过,你不顾惜自己也要帮阿姜,这一回,你在我这儿勉强算是过关了。但你若是想当我姐夫,只过我这一关可没用……” 这些话估摸着云述也不会听进去,他索性不再拐弯抹角,问:“这次失败了,你打算何时再去探玄墟海?” “不去。” 短短两个字,又让林扶风吃了一惊,他问:“你这就放弃了?” 莽撞行事不妥当,既已知晓林子里险象环生,孤身前去也只不过是送死。更何况,玉姜不喜欢被隐瞒,这次的事,她很生气。 两人好不易缓和一些,云述自然不会再如那夜一般冲动。 云述淡声道:“你若对出去有什么想法,不如直接与她谈。她同意了,你再来告诉我。” 玉姜怎可能同意…… 林扶风继续煽风点火:“我都独闯过一次,也就那么回事。这点危险你都害怕?我本来还觉得你有机会做我姐夫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吵。” “什么?” 云述薄唇微动:“你很吵。” “……” 林扶风简直要被云述气死。 * 天色将明,晨雾笼罩山林。 沿着泥泞难走的山路往林中去,什么也看不清。越往深处去,越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脚下怪石嶙峋,玉姜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小心谨慎。 不比上一回贸然而来,此次她的确是做足了准备,才决定假作闭门疗伤,悄然辞别前来探路。 当年她被剑阵伤得极重,养伤就耗费了几年的功夫。 而后伤愈,她消颓了一阵。 反正出不去,何苦再白费功夫?渊中环境恶劣艰难,但好在还有酒。浑浑噩噩,借酒浇愁,不失为另一种选择。 第不知多少回醉酒,出翁不再费心给她准备醒酒汤,而是静静地在她身侧坐等,直到她转醒。 “你想消磨自己的灵气,在渊中耗成一个废物,我哪能拦得住你?反正在世人眼里,你玉姜早就死了。但对于沈晏川而言,你的死能算什么?他就是想看天下第一剑修,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变成一个平庸之人,最后向他乞求怜悯。玉姜,你最好是真想遂了他的意。” 无论过去多久,这番话也被玉姜死死地记着。 雾气越来越浓,她好像走进了妖邪的迷障之中。 她对于方向的认知逐渐变得模糊,呛人的味道让她不得不掩住口鼻。 忽然,迷雾退去。 周遭变成了热闹的市集。 明灯高悬,似是人间的上元节。 她有些晃神,不知今夕何夕,也忘了自己为何在此。 叫卖声此起彼伏,雪花零零散散地飘落,卖元宵的摊贩冒着腾腾的热气。有几个嬉笑打闹的孩童从她身侧跑过,纵使人已远去,欢笑声却犹在耳畔。 人间百年,仙山脚下人来人往,从生到死犹如浮光一瞬,却极为灿烂,宛然炸开的璀璨烟花。 这是清冷寂寞的浮月山上所没有的。 也是玉姜渴望已久的。 幼时的事她记得的不多。 只依稀还能想起,她似乎也是出身于某个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的。 朱红楼阁,飞檐青瓦。 到了年关,便会有人抱了她去看花灯。 那人应该是母亲。 但母亲的模样,她想不起了。 有个半仙摸了摸她的发顶,说她有仙缘。母亲高兴得眉眼都是弯的,吩咐人给了这人赏钱。 有仙缘多好呀,城中最受敬重的便是那些白衣仙师了。若是自家女儿也能求得仙法,那可当真是好事。 只是好景不长,她没能亲眼看见女儿身上的仙缘应验。 如何家道中落的,玉姜不知道。 玉姜甚至连自己的乳名都记不清了。 曾经热闹的庭院积满了尘土。 有人来搬走了家里的所有贵重的东西,乳母摸摸她的手,说:“真是可怜,这么小,爹娘就抛下你走了,往后就跟着我吧。” 爹娘走了是什么意思,玉姜后来才知道。 应当是过世了。 她自那时离了家,又被乳母的赌鬼丈夫领出去丢在了雪窝里。 这是她预料到的。 乳母家中贫寒,凭空里多出了一张要吃饭的嘴,实在是不小的负担。 如果不是遇到了师父,她自己也不知道会去哪里。是浮月师门给了她家的温暖,弥补了她缺失的一切。 再次下山,她还是少年,人间却已过百年。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9节 元初告诫她:“修仙问道,不为长生。” “不求长生,那又是为了什么?”她问。 元初说:“为了人。” 为了人…… 真是令人糊涂,玉姜没听懂。 “玉仙师!” 摊贩娘子唤了她一声。 玉姜怔怔的,闻声回头。 摊贩娘子捧出一碗元宵,伸手递过来,声音很是亲切:“玉仙师,真是您啊,我没认错!多谢玉仙师前段时日为我们驱除妖邪,救了我女儿一命。银两礼物您都不肯收,那这碗元宵就当答谢您的!” 这个娘子的声音实在不小,惊得旁边众人。 这些人见着了浮月山来的仙师,皆是好奇地围上来,有的要赠与莲灯,有些则是亲手缝制的香囊。 “仙师仙师,明年的簪花节,你一定要来。” “仙师,这是我绣的帕子,上面是仙鹤。浮月山上听说有许多仙鹤,我也不知绣得有几分像。” 玉姜愣了许久,终于还是弯唇笑了。 她隐约明白了师父所言是何意。 修仙问道,除魔驱邪,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人间的太平安定,为了这样的繁华能一年又一年地延续下去。 为此,清修习剑便算不得苦。 “师姐!” 许映清清脆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师姐,好饿啊,快点来吃饭了。我们都等好久了!” 玉姜举起手中的无落剑遥遥地应了一声,辞别这些热情地想要答谢她的人,向前面那群身着浮月山弟子服饰的人们跑去了。 喧嚣的客栈之中,汤锅沸腾。 她随手放下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周围的人。 许映清笑她:“师姐,你傻啦?这么看我们干什么?” 玉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好像很久没见过你们了。” “说什么傻话呢?”旁边弟子笑了一声,“师姐,你刚刚还想踹我呢!幸亏我跑得快,你没踹到,哈哈哈!” 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罗时微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没好气地说:“踹你都是轻的,谁让你引错路的?知不知道因为你,我们多走了几十里?没罚你抄门规就已经不错了。” 这个弟子挨了一巴掌,也不肯示弱,反唇相讥:“我跟我师姐说话呢,你插什么嘴?你都不是我们浮月山的人,怎的这般嚣张?师姐!她打我!” 许映清则抱着玉姜的手臂,倚在她肩侧,双眼含笑地回了一句:“我们可没看到。” “映清师姐!你也帮着这个罗时微!” 众人一齐笑了。 玉姜的笑声混在其中,听不清晰了。同门在一处拌嘴吵闹,这样的日子最是寻常,她却有久违之感。 酒至半酣,玉姜已经醉得厉害了。 浮月门规不许饮酒。 但是这样的规矩从来都约束不了她。门中弟子即使发现了,也都心照不宣地替她瞒着,由着她的性子去。 “师姐,你哭了?” 许映清的手轻轻抚过她的眼尾,触摸到了一小片湿润。 其他弟子应声而起:“谁欺负师姐了?” 玉姜只是摇头,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笑道:“你们也不看看我是谁,谁敢欺负我啊。没什么,就是这酒……有点烈。喝了难受。” 许映清了然,道:“我去煮醒酒汤。” 玉姜将她拉了回来“我不要。” 不知为何,越是最熟悉的人,越是最寻常的事,越让玉姜打心底觉得闷胀,直到整个胸腔都被这种情绪所占据。 “阿姜?” 熟悉而泛着凉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不知何时过来的沈晏川俯身,轻轻扶住她,道:“平白无故为何吃这么多酒?” 这道声音让玉姜忽然紧张了起来。 她防备似的将他推开了,质问一般:“你是……” 沈晏川轻笑:“你是真醉了,连我都不认得了。我是师兄啊。” “师兄?” 玉姜默念了这两个字。 周围弟子,包括许映清在内,又如方才般取笑她:“师姐,这是我们的大师兄啊。你怎么吃了酒连他都忘了?” 忘了? 是忘了。 但具体忘了些什么,玉姜又说不清。 她好像被什么困缚了。 沈晏川再度向她伸出手:“阿姜。” 在他的手即将搭上她的那一瞬,无落剑被她抽出。 剑光一闪,下一瞬,她狠狠地朝沈晏川所在的方向劈了过去。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沈晏川质问她:“阿姜,我们浮月山所有人,这样和乐融融地在一起,不好吗?难道你执意要毁了这一切?你忍心吗?” 热闹的一切消退了。 风声猎猎。 浮月台下,她浑身被血水浸透,剑意穿心而过,她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们敬你是师姐,你却如此回报浮月山!修习邪术,残害无辜,属实是仙门败类,令人不齿!” “当真是无耻之尤!” “你该死。” “大师兄,请为仙门除害!” 人间的上元节。 结伴下山游历的师门。 一切美好得仿佛是一场梦。 或许,这样的美好,本该是一场梦。 玉姜倏然清醒,无落剑化作千刃,刺向沈晏川所在之处。 幻梦在那一瞬四分五裂。 周围暗淡下去,喧嚣声骤然止息,一切回归本真,此处仍是噬魔渊。 迷障深处的妖物笑声刺耳。 “那不是你的执念吗?你为何不肯长眠于此?” “长眠于此,你就能永远留在过去了,你就还是那个天下第一剑修,是人人敬畏的玉仙师。你的师父,你的师妹与师弟,他们都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是陷进了妖物的迷障,玉姜紧蹙的眉舒展开,扬声:“区区迷障,也想困我心智,你是否太自不量力了?” 那道声音未止,甚至掺杂了几分笑意:“那你也不会杀了我的。在这儿,只有我,能让你达成所愿。只有我,能让你所思所念之人永远留在你身边,陪着你。你难道不想吗?” “你恨他们,但你更舍不得。” “你为何一定要清醒呢?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众叛亲离,孤立无援,这滋味可还好受吗?我给你机会,让你留在过去,你为何不愿意?” 玉姜缓慢地握紧剑柄。 诚然,在沈晏川出现之前,那段迷梦的确称得上完美,连一向心智坚定的她,也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 但此妖不知的是,除了这些,另一桩事是她更重的执念——她不愿被迫在此沉寂,更不愿如了沈晏川之意,自此声名狼藉。 任何幻梦都可能破碎,而她的梦,是沈晏川亲手打碎的。 只要有他在,她就不会沉浸于此。 正当她将要追着声音而去时,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玉姜一怔,抬眸望进了云述的眼睛。 “姜姜,别去。” 第17章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称呼。 玉姜的步子顿住,愣了片刻,回头,看向身侧之人。 似乎是匆匆赶来,他的额间还有汗意,冷峻的眉眼,在看向她时多了些难以辨明的情绪。 来不及计较这一声亲昵得几乎越出了边界的“姜姜”,她只是停下,侧目,问:“你怎么在这儿?” 没答她的问话,云述只想阻拦她追去:“此妖千变,你难以捉住它。反倒是它,在引你往迷障最深处去。一不留神,你就会被它吞噬。” 自他听出翁说她要闭门疗伤时,他便感觉到不对劲。 且不说她的伤势已然大好,即便是她当真要疗伤,也绝不会这般匆促,连句话也不给他留。 笃定她会独自前来,云述便跟上来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20节 “这儿很危险!” 玉姜试图劝他离开。 云述却坚持:“或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云述!这不是玩笑。” 他的伤分明还未好。 若她独行,她尚且还能放手一搏。但若是身边带个未痊愈的伤患,一切便未可知了。 云述道:“我也没有说笑。” 看样子他是当真不打算回去了。 此地终归不是说闲话的地方,玉姜也不再揪着不放。 收了断剑无落,她闭上眼缓着呼吸。 她有些后怕。 这世上能让她深陷的事着实称不上太多,而方才那只妖便是以窥探人心来进行引诱,直到迷障将人困死,再也出不去。 噬魔渊不愧是噬魔渊。 古来对人间和修真界最有威胁的妖邪被收服之后,皆镇压于此。 并不是所有的妖都像那只蛇妖般好对付。越往林子深处去,不可测的事便越多。 云述并未多说,解下了身上的披风,裹在了她的肩上。 玉姜摇头:“不必。” “顺手多带了一件,穿着吧。” 玉姜不再推辞,两人一同往前走。 不知为何,云述今日态度有些冷。 似隔了一层薄冰。 即使是并肩而行,他也鲜少言语,更是不问她为何要独自行事。 反倒是玉姜想问话,却碍于这样疏冷的氛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兀自拢紧肩上的披风。 林深处,茂盛的枝叶遮天蔽日,连丝日光也不曾渗透下来。越往里走,越是笼罩着一股诡异难测的阴冷。 玉姜渴了,拨开丛生的杂草,就着一棵树坐下休息,取出随身携带的水囊饮水。 一路无言的云述终于在此时开口:“所以你在迷障中看到了什么?” 玉姜面上的笑意凝固稍许,不知该不该如实告知。 设下迷障的妖说得没错。 那是她的执念与心结,是她的朝思暮想,亦是她此生的难以言说。 慢慢地喝了水润喉,她方开口:“上元节,卖元宵的娘子、做莲灯的阿叔、罗时微、许映清、朱雀,还有……” 她一口气说了七八个人名。 云述都知道,那是浮月山中的弟子。 玉姜的毫不避讳却让云述听得心中泛了隐隐的酸。迷障之中所见,要么最珍贵,要么最痛恨。无论是哪一个,都是一根刺,随着年月渐远而愈来愈深,难以消减。 他问:“你很想浮月山吗?” “不。” “我恨他们。” 玉姜道:“我能这么快清醒就是因为,我太恨他们了。” 她不常说这样的话。 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说多了,她故作漫不经心地转开话锋:“他们设计将我困在这儿,我难道还要感谢?我可巴不得他们都不好过呢。” 云述微微侧首看她,问:“那你恨我吗?我也是浮月山的人,你所说的那些人,都是我的同门。” 她随手拍了他的肩,叹道:“念在你长得好看,勉强不算你的。” 玉姜还没到不分是非好歹的地步。 而这句信口说出的玩笑,似乎也让云述放下了心,附和一般弯了唇角。 云述问:“这里如此危险,林扶风是如何独自进入,且避过这些妖邪的?” 即使云述的修为全部恢复如初,也难以保证能抵得过全部妖邪。 可见噬魔渊的可怖之处。 玉姜观察着四周,许久之后才应声:“他啊,他与我们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 玉姜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云述,哑然。 她第一次见林扶风,是途径问水城。 正赶上问水城的百花节,春光好,满城飞花。少年打马过,华衣锦袍。 凡经过者,无不钦羡。 就是在此时,玉姜遇到了一个妇人,正是当时的问水城城主。玉姜接了飞花,问水城城主便主动迎她一叙。 知玉姜从浮月山来,便央求玉姜去救她的儿子。作为答谢,她愿将问水城让出。 玉姜这才知晓,路上她看到的那个华衣小公子,只是用术法幻化而成的。 那日是林扶风的生辰,他的娘亲思子心切,又苦于无可奈何,只好用术法捏了这个傀儡留在问水城。 就好像她的儿子还在。 在修真界,问水城何等风光。 却无人知晓,问水城最尊贵之人,也有无法揭开、无法向人言明的痛楚。 真正的林扶风却被困在魔族地界。 玉姜见到他时,由于天长日久的魔气侵染和折磨,他已经没有了人的神智,几乎要被炼成一个纯粹的魔物。 干枯的双手垂下,不见血色。 单单是那么看着,便能让人切实地对生不如死的痛苦感同身受。 人被折磨到了这个地步,其实没救了。 说是被囚,实则是被炼成了魔族之器,以血肉之躯供昔日魔头灌溉流光玉。他成了一味用于喂养流光玉的药引。 “姐姐,你救救我,杀了我吧。” 这是林扶风唯一清醒的时刻,对玉姜说的第一句话。 他不求生,只求死得干脆。 那时她不知什么是流光玉,却明白了落入魔族手中的流光玉是如何阴毒。 “你是林扶风?” 林扶风几乎称得上涣散的目光在此时才有了神采,清楚了来者之意,撑着最后一丝气力,道:“你们不要来送命,不要再来试着救我。你告诉我娘,让她,照顾好自己。” 若就这么死了,他最放心也最割舍不下的便是娘亲以及问水城的一切。 那时的林扶风并不知,问水城城主郁结成疾,在嘱托了玉姜之后便过世了。 玉姜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我接了你娘亲的托付,若是做不到,便是砸了我玉姜第一剑修的名声。我既来到了这儿,定要与你一同出去。” 其实,即使将人救出去,被魔气侵染过的他也永远无法再回到仙门了。自林扶风被捉去的那一刻,问水城的一切于他而言便只会如前生那般遥远。 但玉姜还是履约了。 为了一个母亲,或者只是为了面前此人。 她也不知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可在听到那一声姐姐时,她想起了元初的教诲——不能放任无辜之人受苦。 这些话,玉姜没忍心对云述说。 她只避重就轻地说:“你也知道,修习幽火之人,常常以旁人的骨血为引,也便会四处抓无辜之人,为其增加修为。扶风便是如此。他曾经受过这些伤害,受魔气长年累月的侵染,寻常妖物便近不得他的身。” 云述道:“他受过修习幽火之人的折磨,却也不怕你。” 玉姜反问:“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身上的确是有流光玉,但我又没走火入魔到滥杀无辜,无恶不作。流光玉在我身上,他只会安心,不会害怕。” “所以……”云述望向她,“我们才相识时,你总说自己是罪大恶极的魔修,只是为了吓我吗?” 玉姜:“……” 诚然,当时她的确是想吓退他,好问清他来噬魔渊的企图。如今这人是看清了,没想到话圆不回去了。 面子有些挂不住,玉姜磕磕绊绊地解释:“我那是,我,我也不是什么恶都作,好吧?自己人的话,我当然是护着了。” “那我呢?” “什么?” 云述凑近了来,目光轻微上抬,看向她发间簪着的那支,他亲手相赠的绯色玉簪,声音很轻:“我算自己人吗?” 她抬手想取下玉簪,谁知却被云述提前预知,先一步稳住了玉簪,不许她取下。 动作间,两人的指尖短暂地触碰。 玉姜避开了,问:“你做什么?” 云述的眼眸却澄明,带着澄澈的亮意,道:“真的好看。” “你……” “我说簪子。” “……我知道。”玉姜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氛围灼得烦乱,解释道,“我随手取的簪子,没看清便佩戴了。你可不要多想。” 云述推开,背靠着树坐正,笑道:“我多想什么?既送你了,便随你处置。” “那我摔了?” “……”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21节 这下换玉姜笑。 云述的语气却忽然认真,道:“你若喜欢,自然可以。” 虽说早就知道他脾气温和,但是面对这样忽如其来的认真,她还是难免招架不住。 她重新簪好,敷衍道:“暂时留着吧……还挺好看的。” 这种话说出口实在别扭,玉姜旋即以双手掩面,让他看不清自己的脸,声音闷闷的:“我好累,睡一会儿,你别打扰我。” 说罢,她靠在树边闭眼睡觉。 她说簪子好看…… 云述眼眸中溢出笑意,在她睡着没多久,得寸进尺地扶了她一下,让她顺势倚靠在他的肩上。 云述的气息的贴近,玉姜从睡梦中倏然清醒,指节微蜷,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 她没精力计较这些小事,也大概是太疲倦,终究没起身挪开,闭紧了眼睛。 第18章 浮月山可供外客休息的地方不多。 叶棠给罗时微安排的住处,这一行人住不惯,谁也不敢拂了华云宗的面子,只好去回禀许映清。 许映清独自一人前来见她时,已是入夜时分。 山上清寒,积雪路滑,许映清慢慢地走着,却听得远处传来瓷盏碎裂之声,紧接着便是呵斥。 叹息一声,许映清走进房中,看着低头不应声的朱雀,吩咐道:“出去吧。” 朱雀却不甘心,道:“映清师姐!分明就是他们欺人太甚。茶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我们浮月山待人处处周到细致,怎就让这位祖宗格外不满意呢?我看啊,也不是来拜访的,就是纯粹来撒气的。” “出去。”许映清的声音温和而强硬。 朱雀不敢违逆,只好咽下这口气,拱手一拜,出了门去。 许映清看了一眼罗时微,半蹲下去收拾瓷盏碎片,道:“有什么不满,你来与我说,跟朱雀置什么气?” “置气?”罗时微轻笑一声,闲漫站起,走到许映清身边,道,“我可没空来置气。许映清,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可怜模样,传出去倒像是我欺负你了。欺人太甚的究竟是谁,你心里最清楚。” 许映清没动,垂眸稳了稳呼吸,起身依旧得体周到:“所以我说了,你有什么不满,直接来找我,不要怪罪到其他人身上。” “我就该杀了你。” 罗时微握紧了剑。 她冷笑:“你是阿姜最喜欢的师妹,她最相信你了。若非你写了信给她,她也不会毫无防备地回到浮月山,落进你们的陷阱。” “是我害了她。”许映清没否认,也没解释,“但是她堕魔了,她试图伤害无辜之人的性命。浮月山不会坐视不理,也不会放任她就此得意。” “在你眼中,你的师姐会做这种事吗?” “信与不信,是与不是,我说了算吗?事实就摆在眼前。时微,若是公道与师姐,只能选一个呢?你会选什么?” “我会选她。”罗时微重重地撂下这句话,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的确信,“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是这种人。” 虽说算不得争吵,被质问也是有所预料,但许映清的手就是在不可控地颤抖。 收拾好碎瓷,她起身平视。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是我来还是想告诉你,云述仙君已经下落不明许久了。你若是想在此等他,我让叶棠给你安排更好的住处。你若是想走,我也着人送你下山。” 罗时微瞥了一眼站在原地不动、不争不吵,摆出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的许映清,心中怒火更盛。 左右吵不出什么结果,罗时微也不想在她这儿浪费时间白费功夫,挑帘径直入了内室,扬声:“我要睡了,闲杂人等快走。” “好。” 许映清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朱雀还未离开,见状迎了上去,抱怨:“映清师姐,何苦受她这种气呢。什么脾气,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仙君不在,我们回禀了师父去,将她请下山总行吧?实在不行,我们去华云宗叫罗宗主来将她的宝贝女儿带回去。” 许映清笑了笑,走在朱雀的前面,吩咐道:“这点小事切勿惊动师父,好生招待着她就是了。只一点,留心莫要让她见到大师兄。” 朱雀点头:“这我还是知道的。” 许映清离开之后,跟在朱雀身后的弟子悄声问:“朱雀师姐,为何不能让她见到大师兄啊?我下山时还听人说,罗时微很早之前是仰慕大师兄的。难道是……因爱生恨?” 朱雀被最后这一句逗笑了,叹道:“你也说了,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现在,他们两个若是碰面……大概会出人命。” 那个弟子追问:“谁会死?” 朱雀摇头,道:“不好说,但当年的罗时微可谓仙门弟子第一人,是剑法比试的头筹,就算是大师兄也是打不过的。说起来,她也就输给过阿……” 险些将那个名字说出口,朱雀及时闭了嘴,正色道:“打听这些做什么,赶紧回去,时辰到了,别让今晚巡视的师兄抓到。不然,咱们都得罚抄门规。” “是。” * 玉姜还靠在云述的肩上。 此时他已睡着,两人偎近,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这样亲密的距离,也像是拥抱。林中风盛,不知是何时辰。 低头时,玉姜发现自己周身缭绕轻浅的光晕,暖热的温度就这么平静地包裹着她,抵御林中凄寒的邪风。 他总是这般周到细致。 玉姜只是轻轻挪动了一下睡得发麻的手臂,便惊动了云述。 他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伸手扶她,也顺势将她带得更近了些,话音中夹杂着困意使然的沙哑:“醒了?” 似耳语的话让玉姜彻底清醒,尴尬地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距离,道:“对不起。” “嗯?”云述显然很困惑。 玉姜道:“枕着你的肩睡这么久,你定然很累。” 怔愣着听完她的话,云述这才扬唇笑了,甚至眉目如流水般柔和得不像话:“没有。” 黯淡夜色里,他的眼神却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分毫未曾遮掩。这点温柔落进玉姜心坎,莫名让她心弦勾动。 此人实在是生了一副好模样。 初见之日她便这么觉得,想着留他在身边,就算没什么用,好歹还能养养眼。只是没想到,时日渐久,养眼也会变成熬煎。 温水亦能烹心。 倏然回神,玉姜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仓促收起这色令智昏的杂念,玉姜干咳了两声,道:“嗯。” “你不舒服吗?” “什么?”玉姜问。 云述道:“你脖颈红了。” “……” 究竟能不能将这狐狸赶回去! 她一刻也容忍不了了。 玉姜不自在,便没好气地回了句:“天这么黑,你看错了。” “真的没事?” 玉姜:“你再敢问,我就杀了你。” 云述噤了声,唇边笑意却未曾淡去分毫。 简单休整过后,须得趁着仅剩的亮色继续往林中走。 正走着,云述想起玉姜的话,问:“若妖物不能近林扶风的身,你何不带上他一同往此处来?” 玉姜侧目,而后摇头:“仙门在此林中设下无数阵法镇压妖邪,那些阵法会无差别攻击他。他估计没好意思跟你说,上一回他之所以多日未归,是被一道仙门阵法给封住了,熬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以解脱。平日修习他次次偷懒,这下吃了亏才知道痛。想来,往后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莽撞行事了。” “……” 怪不得妖邪不能近身的林扶风再也不来试,只敢各种拐弯抹角地撺掇云述前来。 原来竟是如此。 一句句的姐夫想来是哄骗人的。 方才云述还觉此人可怜。 此刻想想,心眼当真是不比蜂窝少。 化雪后的林间路很是难行,玉姜脚下不稳,绊了一支枯藤。尚未踉跄,云述的手已经扶了过来,道:“看路,小心些。” 他先一步走过去,施法垫了些枯枝铺平这一段泥泞,而后朝她伸手:“姜姜,把手递给我。” 玉姜本欲伸手,听了这一声,动作微微僵滞,思索再三终究没搭上去。 张口欲言却又哑然。 内心挣扎半晌,她还是觉得,左不过就是一个名字,随他怎样叫也无所谓。 她直接越过云述继续往前走。 被莫名冷落了的云述的手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旋即笑了一声,收回手,跟在她的身后加快了步子。 越是接近玄墟海,煞气越是浓厚。 尽管云述早已恢复灵力,但到了这些地方,还是难免受限。体内的灵息明显地弱了下去,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疼痛。 他藏在袖间的手慢慢地收拢,死死地抓紧了袖角,另一只手则握紧了剑柄…… “好冷。”玉姜摩挲了双臂。 并未听到回应。 她偏头看向身侧静默无言的云述,总觉得何处不对,微微蹙眉。 她放慢了步子,走在了云述的身后。 而云述并未停下。 她问:“云述,我好冷,暖石呢?” 云述略显僵硬地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摸索自己的袖袋,最后摇头。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22节 煞气在他身后越聚越多,几乎将他裹挟。 然而他似乎没有一丝察觉,在摇头之后转身,继续往前走,全然不顾玉姜。 玉姜停下来。 几乎是同一瞬,她迅疾地拔剑出鞘,剑风如影,直直地劈向面前这个只知道往前走的“云述”。 顷刻间,“云述”化为一团奇形怪状的黑雾,四散开来,围绕着玉姜,发出凄厉刺耳的叫声。 第19章 “云述”散成黑雾之后,天际仅剩的一丝光亮也消失了,灰黑的团烟伴随着浓重的血水气息铺天盖地般袭来。 玉姜捏诀,断剑无落横出,拦下冲击力极强的妖气。 这股强大的妖力着实不容小觑,即使在修真界也没几个仙师能抵抗得住。 犹有内伤的玉姜被耗得厉害,一连往后退了多步。 妖力乘胜持续逼退于她,试图将她推下幻化而出的万丈悬崖。 无落毕竟是断剑,所释放的灵力早已不如曾经。 昔日剑法,她至多用出五成。 她已濒临崖边,崖风过耳,妖力逼袭,发间的玉簪将要被吹落之际,她艰难撑住,空出一只手来拔下了玉簪,丝毫不曾犹豫地划向了她的掌心。 几乎是同一刹那,血水漂浮上涌,与剑意环绕纠缠,生出大片赤红火焰,顷刻间便连了天。 流光玉终于被她所控! 她咬紧了苍白的唇,以全身灵脉运转流光玉,幽火自掌心涌出,抵向了汹涌的妖力。 在正对上的顷刻,妖力分崩四散。 深崖陷落,乾坤瞬时移位,四周回归宁静,环境大变。 玉姜近来本就被流光玉所折磨,此时旧伤复发,只能撑着手中未曾松懈丝毫的无落剑。 她猜的没错,“他”果真不是云述。 究竟是什么样的妖,能在他们两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换掉她身边的人。 思及此,她猛然察觉,周遭的一切都是浮动而飘忽的,如同水波涟漪。 这并不难解释——她再次进入了某个幻境。 仔细去看,此地虽也是深林,却并不是噬魔渊。 之前的幻境是她的执念所化,现在这个她却无法解释。 她从未来过这里。 陌生的幻境,玉姜并未放松警惕。 直到她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人声。 河湾的碎冰之中,有一人运气打坐。天寒地冻,他却只着单衣,唇色青紫,额间却不停地冒着汗。 怎会这般奇怪? 没等她靠近,玉姜便看到了他身后幻化而出的巨大的雪色狐尾。 云述! 竟是云述…… 狐尾的出现似乎在他意料之外,他咬紧了齿关,抬手施法强行将狐尾按了下去。这样的举动带来的后果便是,他几乎力竭,俯身,唇角淌下鲜血。 她试着唤了一声,然而云述却听不到。 想来这是他的幻境,而她只是误入之人,并不能与其中之人言谈。 云述抬首之间,不动声色地抹去了唇角的血渍。起身的那一瞬,他浑身缠绕着的妖气悉数隐去,不见丝毫痕迹。在旁人看来,他与寻常剑修无异。 玉姜愣住,忽然想起出翁说过的话——云述修习仙家术法,与自身妖力相克,留下了隐患,经噬魔渊魔气催发,这才会浑身灵力尽失。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两者之间并不相容,但却从来没有试过去解决,而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尽办法压制下去,在人前作出一副寻常模样。 他明明可以离开浮月山,山高水远,何等的潇洒自在,大可不必受这种苦楚。 可他宁肯受着这样的罪,也要咬牙留下。 个中缘由,玉姜没想明白。 若是被人知晓他是狐狸,只怕不仅不能留在浮月山,还会遭到封印,甚至是诛杀。 风声很烈,他沿着山道缓慢地往上走。路途陡峭泥泞,他的薄衣几乎被风吹透,他却无知无感。 他始终面带着恹色,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 停在一处坟冢前,石碑上并未刻字,反倒是落满了枯叶,四处生满了朽败的枯草, 他俯身一一除去,终于撑不住疲倦坐了下来,静静地倚靠在坟冢前,一言不发。 他平静了下来,眼底的空洞与冷淡却让玉姜觉得陌生。 是一种万念俱灰、未存丝毫生念的漠然。 良久,他轻声说:“他死了。” “你高兴吗?” 侧首看向墓碑,他轻轻扯动唇角嘲讽地笑了一声:“我却不高兴。” “那我们之前的颠沛流离、东躲西藏,到底算什么?我还没有为你报仇,还没有剖出他的心去质问,他凭什么就这么带着仙门的赞誉去死了?他沈于麟是人人敬重的沈仙师,那我们呢?就合该寂寂地停在此处吗……” 人人畏惧,人人喊打。 只因为是狐吗? 凭什么。 他的手指收拢,越攥越紧,直到掌心开始滴落鲜血,他才摊开手掌,露出了其上的一枚沾了血的玉佩碎片。 半个沈字染了血。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出了声,指尖白光映亮,这半块玉被狠狠地捏碎了。 听到此处,玉姜才恍然明白,此处应当是云述娘亲地埋葬之地。这些话,也是他说给他娘亲听的。 “云述……” 玉姜想要唤他,而幻境中的云述压根听不到她的声音。 看他这副模样,是并不打算清醒过来了。 若说之前玉姜误入的迷障,师门皆在其乐融融是她的执念。 那眼下这个应当是云述的执念。 他竟在幻境中都深陷痛苦不能自拔,整个人都被晦暗笼罩着,连点快乐欢愉的影子都没有。 山影逐渐浑浊,变得浓稠漆黑,拧缠着围绕在云述的身侧,不停地说着:“杀了他们。” “杀了谁?” “所有伤害你的人。” “他们已然死了。” “死了吗?不尽然吧?”鬼影缠着他,近乎耳语,“你来路不明,在浮月山受尽冷待和欺辱。只因备受师父赏识,便被有些人视作眼中钉。” “比试那日,沈晏川怎么对你的?他可是想将你除之而后快啊!云述,杀了他们……” 痛楚越深,幻境越难解。 若是任由他深陷其中,将痛苦酝酿累积,只怕永远都无法出来了。 可云述似乎将这些话听进去了,他的双眸变得空洞,眼底猩红,凌厉的目光看向前方。 鬼影继续蛊惑:“你娘亲怎么死的,你忘了吗?沈于麟身为仙师,忘恩负义另娶旁人,他们一家人那么美满,却将你们母子逼到死境。你的娘亲就死在你的眼前,那么痛苦,你还记得吗?人人畏惧,避你如蛇蝎的日子,你应当过够了吧。只要你的剑,穿透仇人的心脏,你所有的恨就都有处可去了。” “云述!”玉姜还是试图唤醒他,“别听它的蛊惑,你一旦动手,就会永远留在这儿了。” 云述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那抹鬼影却听得到。 扭曲的影子缠在他的身后,似乎是幻化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直直地盯着玉姜,紧接着在云述的耳边低语了什么。 云述站了起来,凌乱的发丝垂在肩侧,面色苍白,眼神却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终于,他能看到玉姜了。 感受到他的视线,玉姜匆忙上前,想将他从梦魇中拉回来。 可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她赶过去,他的剑已经抬起,指向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你就能解脱了。” 指节收紧,他的手腕因为用力而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瞳孔终于被鲜红取代,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狠厉的剑意中混杂着怨念,就这般果决地冲玉姜而来。 玉姜侧身躲过,却没想到云述非但没放弃,反而变本加厉,将原本隐藏克制的妖力悉数释放出来,凝聚在剑端,再次向玉姜刺去。 “云述!你清醒一点!” “我不是你的仇人……” “我是玉姜。” 这里是云述的幻境,在此处的他所施展的术法,皆是他本人真实的实力。 玉姜倒是没想到,这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狐狸,一旦离开了噬魔渊煞气的禁锢,竟是这般不好对付。 无落剑本就未修补完全,此时对上这股妖力,光滑的表面出现了一道裂纹。 竟再次碎裂! 关键之时出岔子,玉姜叹息,收了剑。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23节 失去了无落剑,她又不愿随意用出幽火而伤了云述,故而一连退后几步,伸手干脆地扼住他的咽喉,重复道:“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的仇人,我是玉姜,你当真要杀我?” “玉姜……” 这个名字很熟悉,但他却想不起来,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如今他的脑海中,模糊混沌,只被怨念和恨意充斥着。 而这漆黑的一隅,却流泻进来一丝不属于这里的澄明。 “玉、姜?” 呼啸的风声之中,玉姜的声音几乎让他听不清,但他还是捕捉到了这两个字。 剑意刺向她的肌肤,清晰而锐利的痛意,恍惚间让她回想起自己被困剑阵之时的场景。 她道:“云述!这是你的心魔,不要被它控制!你不应该留在这里!我们要一起离开噬魔渊这个鬼地方,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 “玉……” “玉姜。”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瞳孔中的血红缓慢地褪去了。 长剑向后一挥,白光劈向鬼影。奇形怪状的鬼影伴随着刺耳不绝的尖叫声被击碎,化成了一缕飞灰。 黑暗顷刻间破碎,幻境消失了。 一切回归平静的那一刻,云述怔怔的,似乎是被耗尽了心神,也失力倾身抱住了玉姜。 昏了过去。 第20章 空荡的山谷之中溪水潺潺。 玉姜坐在溪边的碎石上包扎手上的伤口。 此行匆促,随身携带的灵药甚少,还没怎么用便已见了底。潦草缠好了伤口,她就着溪水洗去了手腕上的血迹。 云述苏醒时,天光正亮,刺得他双眼一痛,一时难以睁开。 适应良久,他勉强起身。 望着不远处纤瘦的背影,他唤了一声:“姜姜。” 玉姜头也没回,没好气地说:“还认得我是谁啊?” 云述垂眸,从纷乱的记忆中努力分辨着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失去理智时所记得的东西大多零碎,他只依稀知晓自己险些伤了玉姜。 幸而被她唤回意识,才避免酿成祸事。 “我……”云述按着酸痛的鬓角,声音乏力,“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只记得,我险些将你……你受伤了?严重吗?” 他几步走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看向她的掌心。 玉姜挣回手,正色道:“谁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怨恨,这不可避免。但你若控制不了它,被迷障中的妖利用,反被控制,轻则如今日这般,重则……” 迷障之妖最擅蛊惑人心。 当年仙门合力才将其镇压封印于噬魔渊中。 多年来,它无处施展。 好不容易遇上两个闯进封印的人,它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利用心魔使其互相倾轧,才是它最大的乐趣。 而像云述这般执念深重之人,是它下手最好的目标。 “重则伤人伤己,被困幻境反噬而亡。” 拜入浮月山的弟子,皆得经过心性的锤炼方能入内。像是他这般深重的心魔,在最初不可能不被发现。 除非师父什么都知道。 但若师父什么都知晓,为何还要将他留在浮月山? 她本想责怪他,但事已至此,说这些全然无用。看他这般愧疚,想来也不是有心的。 玉姜语声柔和下来:“我有话问你。” 云述依言在她身侧坐下,应声。 “你那个背信弃义的爹,是沈于麟?” 云述默认。 她果真没听错,当真是沈于麟。 沈于麟在仙门中声名赫赫,格外有威望。但不知为何,他始终不得修炼法门,停留在破妄之境,多年苦思始终未能突破。尽管如此,仙门众人还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后来,他与七衍宗的宗主宋宛白结为了道侣。 彼时的七衍宗便是仙门之首。 他沈于麟成了仅次于宋宛白的仙门第二人。 两人携手,恩爱非常,为世人艳羡。 后来魔域封印破损,魔尊的一缕残魂化作万千幽冥,夜袭了七衍宗。 一夜腥风血雨,七衍宗就此覆灭,据说是无一人生还。 这是修真界人人知晓的事。 直至如今,仍有人为此扼腕叹息。 玉姜只是没想到,沈于麟还做过这般抛妻弃子的绝情事。 这人都死了,云述纵有天大的恨意也无处发泄了。天长日久,自然只能积压在心底,也便成了这心魔滋生的本源。 玉姜的掌心轻轻落在他的肩头,道:“真气一时走岔都是小事,我是真怕你出不来。你亲手将自己困起来,就算我有诸般本事也救不了你。他都死了,至于他的身后名,是黑是白与你何干?你何必为此自苦?” 云述倚靠在树边,低头,闭眼,许久才开口:“人死如灯灭,都要归于尘土的,我何尝不知。” “可是。”他疲倦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化解不去的哀戚,“我还活着。” 活着一日,便记得一日。 沈于麟每每被人称赞一句,都是在云述的心口剜上一刀。 来时路那么艰难,又怎是一句“过去”,便能轻易在心底揭过的? 不知为何,玉姜也随着多了几分难过。 “好了好了。”玉姜双手搭在他的肩,以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我都知道。这不是还有我吗?” “旁人想要我们死,我们偏不能如他们的意。我们一起离开噬魔渊……好好活着。” 听到此处,云述方抬眼。 与她对视的片刻,他弯唇,温声道:“嗯。一起离开。” 玉姜被他气笑了,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道:“还有呢?” 不再逗她,云述望着她的眼睛,认真答:“无论如何,都好好活着。” * 沈晏川是在下山的山道上遇到罗时微的。 从华云宗来的这些人,个个脾气不好,仿佛与罗时微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同站在他面前堵着下山路时,沈晏川下意识还以为遇到了劫匪。 他半笑不笑,也不言语,大有看罗时微此番又要闹出什么动静的意思。 罗时微也不直说来意,只是把玩着腰间佩饰,轻轻地晃着,问:“沈仙师去哪儿啊?” “下山。” 言简意赅,半句闲话也没说。 “下山做什么?” “怎么……”沈晏川往前走了几步,在罗时微跟前停下,“浮月山的事,还要向华云宗请示了?罗少主,做人得讲理,我没有怠慢过你。如果你还要为了玉姜的事在此纠缠不休,那就着实无理取闹了。玉姜是我的师妹,她落得那样的结果,我是最难过的。” 罗时微不由嗤笑出声,挥了挥手,身后随行的弟子便撤去了一旁。 她也走近了沈晏川,道:“我只是有件事没想明白,想要向沈仙师讨教一二。” “何事?” 她抱剑于怀,道:“听闻当日她在问水城堕魔,你与浮月山许多弟子都曾亲眼得见?” “是。” “哦。”她继续说,“所以你们亲自将她押回了浮月山,但是为何没让她见到你们的师父元初?那时的元初还在华云宗论道,并未折返。就算是为师门除害,也轮不到你一个师兄处置吧?” 沈晏川神色如常:“是,因为无权处置,所以那一次我放她离开了。后来,也是得了师父的令,我才将她再次带回了浮月山,于剑阵中处死。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这件事我已经解释了无数遍,究竟你是何处听不懂,执意要一次又一次地提起?你恨我,我能理解,但是为了天下众生,她必须死,这是底线。” 好一番大义凛然的话。 罗时微打心底发笑。 当年之事实在蹊跷,仅凭沈晏川一人之言便给玉姜定了罪,罗时微翻来覆去也想不通。 “她死了,尸身在何处?” 沈晏川答:“依仙门之规,自是神魂俱灭,没有尸身。” 罗时微道:“从始至终,只有你们浮月山之人见到了她堕魔,也只有你们,不经仙门合议便先一步将人处死。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就不在了,是非黑白,自然就由着你们来说!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又是因何如此,你们查过了吗?如此草率行径,与仙门之规不符,便少拿仙门之规来搪塞我!” 她想从沈晏川这里套出什么话来,可沈晏川为人又向来滴水不漏,什么话都说得圆满。 若说之前她曾仰慕过他的从容,今时她便恨透了他的从容。 他仰赖这份从容成了浮月山弟子都认可的大师兄,也仰赖这份从容来遮掩事实。 但玉姜的公道呢? 除了她,又有谁在乎? 离开了浮月山,身边也没有浮月弟子随行,沈晏川似乎坦率许多。 他低头拢了拢衣袖,连眼神也不给罗时微一个,只说:“话说百遍,就算你不烦,我也厌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24节 “罗少主,你年纪尚轻,想必还不明白。除非你能证明她是无辜的,不然,你就是众人眼中为魔修辩解的疯子。你想为她求一个公道?可一旦闹得众人皆知,你们华云宗的公道……谁来给呢?” 他唇边漾起的笑意,于罗时微而言格外刺眼。 她握紧了剑柄,重重地抵向他的脖颈,质问:“你敢威胁我?” “不敢。” 他慢慢地把她的剑锋挪开稍许,那点笑也逐渐消失,变得严肃。 退开一步,他道:“讲道理而已。” 沈晏川此人过于聪颖,不然也不会成了元初收下的第一位弟子。 他向来捏得准旁人的软肋。 罗时微的软肋,便是华云宗。 沈晏川道:“当年七衍宗是修真界最鼎盛的仙门,可那又如何?与妖魔沾上关系,还不是落得满门覆灭的结果。罗时微,别忘了这些,不要对魔修与妖邪心软,他们死有余辜。” * 玉姜在幻境中耗了元气,又照顾昏迷的云述许久,此时着实累极,难得睡熟。 林中起了风。 云述解了衣物盖在她身上。 正仔细掖着衣角,一阵锐利的冷意如剑锋一般袭来,直直欲刺向玉姜心口。 云述只是微微侧身,抬手,白光自掌心而出,隔着几丈距离,干脆利落地扼住了那妖物的要害。 他甚至未曾回头。 是那只将他诱进幻境的妖。 它本身并没有多大的能耐,妖力甚至称不了上等。但偏生它懂得借力打力,能勾出入幻境之人的心魔,借着蚕食怨念,勉强撑起了一副骇人的躯壳。 但若在幻境之外,它便只是纸老虎。不过,云述没想到,这愚蠢的纸老虎竟敢再次送上门来。 “仙君。” 它声音很轻,唯有他们两个能听到。 这个称呼让云述浑身一僵,眸中莫名多了几分冷厉。 这妖仍不放弃,继续说:“仙君,我能窥破人心,在我面前,没有任何人可以藏得住秘密。哎……你有心待人好,但可曾设想过,她一个魔修,有朝一日,若是得知了你的身份,是会与你毫无猜忌,还是反目成仇?” 云述神色未变,指节缓慢收紧,那条无形扼住此妖的绳索也愈发收紧。 看它被折磨得痛苦万分。 云述却觉得聒噪。 为玉姜盖好衣物,他方起身,走近此妖,打量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极为冷淡:“她在睡觉。” “吵醒了她,你就得死。” 第21章 白光收紧,灼热与刺痛瞬时燃烧起来,顺着它的经脉蔓延全身,最后锁住了它的心脏。 “妖力……”感受到这股力量的与众不同,它忽然笑出了声,丝毫不顾自己危在旦夕,嘲讽道,“仙君啊仙君,你不是最痛恨自己是狐,有这样只会给人带来灾祸的妖力吗?怎么?为了她……你愿意认清自己了? “你不怕她忽然醒过来吗?” “她如今虽是魔修,却是在仙门长大,诛杀过的妖邪不计其数。你现在这副样子,就不怕她看到吗?” 云述脸色苍白,手中微微捏紧,仿佛直接掐在它的心脏,只消轻轻用力,这猖狂挑衅的妖就会灰飞烟灭。 但他并没有,在最后一刻冷静下来,轻声道:“她从见我的第一面,就知道我是什么。她都未曾厌弃我,我又何必自厌。” 在玉姜跟前,他就是他。 不用隐瞒身世,不必处处周到,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谨慎的浮月山仙君。 也只在如今,他才恍然明白,他抛除仙君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身份,做回狐狸,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 她好像更喜欢狐狸。 “我不怕她看到。”不知想到什么,云述的目光柔和下来,“她不会嫌恶我。” 作为以人心为食的妖,却罕见地读不懂云述的心思,终于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没有原因,我就是知道。” 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 在他到了这噬魔渊,睁开眼看到她的那一眼,亦或是在体内感受到她的灵息的那一瞬间…… 记不清了。 玉姜如何、玉姜会待他如何,他不想从旁人口中得知。 他只信他所看到的。 “仙君,如此意气用事的话,竟也能从你口中听到?但你可知,很久之前,她和那位沈仙师执剑游历,彼此信任,那才叫令人称羡。” “而你就不一样了,你只是她一时兴起才留在身边的。和她养过的那只狐狸,没有区别。” 这话倒是有几分耳熟。 云述与母亲四处漂泊躲避沈于麟追杀之时,曾听沈于麟的手下人说过。 那两人谈笑时,将母亲与沈于麟的过去贬损得毫无意义,说她不过是沈于麟的一段风流孽债,与过去那些女人别无二致,竟还敢妄想做仙师的妻子,怎么不想想她自己是妖。 仙师与妖,毫无可能。 昔日待他极好的父亲,与如今这些人口中的模样截然不同。那时云述以为,定是有人故意离间,父亲绝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直到他再见到阔别已久的生父。 沈于麟长剑在手,声音全然不似曾经那般和蔼亲切,道:“狐女欺我,难道还要阻我前程?至于你……本就不该生于世间。你我父子缘分,早该结束了。” 云述此生受下的第一剑,来自于自己的生身父亲。 摧骨之痛,死生难忘。 再次听到这样的话,虽已过去多年,云述还是起了杀心。 只不过不是对玉姜。 是对这只信口胡诌的妖。 这妖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明白此人不会轻易动摇,只会对它不利,才慌忙改了说辞。 “仙君!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云述唇边泛起冷笑:“但杀了你,我痛快。” 他痛苦、无助,不知该去何处。 浮月山短暂地收容他,他便安心留下,拜师还恩。他习惯将恩情都还清,这样以后各走一方之时也免了许多牵挂。 故而玉姜受伤时,他毫不犹豫地将才恢复不久的灵力相赠。时刻做好辞别的准备,就不会与人生了嫌隙,也不会惹人生厌。 直到今日,他才从这些宽泛的道理之中,隐隐摘出了几分私心。 要他与玉姜往后再无关系…… 他做不到了。 它慌了神,终于明白自己这是惹了一个疯子,忙道:“我知道出噬魔渊的方法!我知道!只要仙君肯留我一命,我定坦言相告。” * 玉姜这一觉睡得沉,再醒时已经是次日的正午,细碎的日光穿透茂密的枝叶,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晃得她一时没能睁开眼。 云述并不在身侧。 相反,在不远处的半空之中,漂浮着一个近乎透明的雾团,此时正不上不下地浮动着。 她伸手,雾团便轻轻落在了她的掌心,在雾团的中心,正困着那只将云述拉进幻境的妖。 玉姜想起来,她曾经似乎在千书阁的某本闲书上看到过,有一种术法能将妖物困在掌心方寸,纵其如何威力无穷也挣扎不出。 先前她觉得这法子实在缺德。 要杀便杀,至少干脆痛快,这只将其困在掌心方寸也太憋屈了。 也是因此,这法子她看过便过了,没往心上去。没想到,这术法今日也算是让她见识了。 看这妖吃瘪,分明气得要死却还无计可施的模样,玉姜没忍住笑出了声。 即使不说,她也知道这是谁干的。 没想到云述那个人,不仅睚眦必报,还这般幼稚。 正想着,那人便折回来了。 他取了水来,将水囊递给了玉姜,道:“你睡了许久,想必口渴了。” 玉姜背靠着古树,粗粝的树皮磨得她手臂微微不舒坦,干脆起来换了个地方坐,漫不经心般瞥向雾团,嗓音中还带着倦意,问:“你做的?” 云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递水囊的手没收回去,等着玉姜接下。 拿他没法子,玉姜接了水囊,这才听到他开口:“它说它知道出去的法子,可我觉得不能尽信。毕竟它想杀的人是你,所以要杀了还是留下,是你说了算。” 玉姜有了几分兴趣。 毕竟能被收押在噬魔渊的妖邪,都曾经在人间掀起不小的风浪,修为自不必说,就算知道出去的法门也没什么奇怪的。 玉姜好奇地问:“你既知道怎么出去,为何不直接一走了之?何苦要我性命?” 这妖仍在生气,成心不应声。 云述冷冷道:“她在问你话。” 此妖当真是怕了云述折磨人的法子了,见他抬手就要施法,当即开了口:“流光玉!是为了流光玉。这噬魔渊就是一个上古法阵,只要摧毁阵眼便能解掉法阵。世间只有一物能做到,便是流光玉。我只是个擅长幻术的妖,人间迷障没我做不到的。但……我却没什么杀人的能耐,只好蛊惑他去杀你,夺取流光玉。谁知道……”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25节 谁知道遇上个油盐不进的。 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将它困在掌心方寸,压根动弹不得。 这术法忒不要脸…… 还没在心里暗啐一声,它便听到了云述的问话:“阵眼在何处?” “不知道。”它没好气地说。 见云述又要动手施法,它大气也不敢喘,求情道:“我真不知道!我都这样了,骗你能有什么好处吗?流光玉就相当于是一枚钥匙,至于锁藏在何处,哪里是我能知道的?仙师喜欢如何设法阵,自然只有你们仙门出身的人最清楚了。” 它的身家性命都被云述捏着。 自是不敢再骗人了。 玉姜抬眸与云述简单对视了一眼,便伸手将这雾团收进了袖中,旋即道:“沈晏川最擅阵法,他曾与我讲过一些,只可惜那时我一心学剑,没记住太多。你呢?对于法阵,可有了解?” 云述摇头:“若是知道,当初也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匿形阵就掉进这里了。” “……” 昔日没好好听师父讲学,这大概是报应。 玉姜整个人颓下来,道:“师父讲阵法时我都睡觉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 玉姜叹了口气,转而问身边这位神情自若之人:“你怎么也不会?那种没用的闲书你倒是看了不少。” 云述轻轻笑,问:“有吗?当时只是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这也是我头一回用。它受封印所限,出不了这片林子的,等咱们离开这儿,它就恢复了。” 此时也不是讨论这禁锢之术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确定法阵的阵眼究竟在何处。 玉姜想起了什么,又问:“云述,沈晏川有没有与你说过……” “没有。” “初入浮月的弟子都有晨课,一般都是沈晏川代为讲授,他就没说过……” “没有。” “……”玉姜语塞。 她还没问是什么呢。 不知为何,玉姜似乎能感受到,云述对沈晏川怀有些微的敌意,至于这些敌意从何而来,又为何至此,她不太清楚。 想必是之前有过节。 这也正常,沈晏川那副将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清高之态,的确很容易树敌。 不过,能将云述这样温和之人得罪成这样,这过节大概也小不了。 既然两人不和,玉姜也不再多问惹云述心烦,便道:“罢了,出去的事不能急于一时,我们这般无头苍蝇一般没有目的也不行,先回去吧,与出翁与扶风细细商议过,再说下一步如何。” 云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照旧起身与她并肩往回走。 只是他比之前都要安静,一路无话。 安静的氛围缭绕片刻,玉姜心想试着打破这样的沉默,关心道:“我还没问过呢,平素在浮月山,沈晏川是不是对你不好?他欺负你吗?” 云述停下步子,脚下的枯枝被踩碎,发出咯吱的声响。 即使借给沈晏川十个胆子,也不敢欺负到他头上…… 但是玉姜总是在提此人的名字。 玉姜平日里很少主动说起曾经的事,但是只要提起,无一例外都与沈晏川有关。 好像无论玉姜如何回避,不管是好是坏,这个人的名字,在玉姜的过去都是浓墨的一笔。昔日她的喜怒哀乐,都与此人有关。 他只是想不明白,世间当真有一人得了玉姜的真心相待,还会做下背弃之事,将她害到今日地步。 而那个人,似乎半点懊悔也不见,仍旧在浮月山安安稳稳地做着他的门中首徒,被所有人敬一句“大师兄”。 该付出代价的人好好地活着,不该沦落至此的人背着沉痛的过去,无法走出。 这不公平。 他不想追问玉姜的过去。 他不想从玉姜口中再听到沈晏川的名字了。 这样的心思似乎幼稚到近乎拙劣。 可他控制不了。 第22章 “无人欺我。”云述勉强一笑。 玉姜却不放心,交待道:“不管如何,往后你回了浮月山,不必事事都忍气吞声的。若是沈晏川借着师兄的身份欺负你,你就告诉师父。师父这个人最是公平了,定不会让你受气……” “回浮月山?” 云述只听到了这句话。 他问:“你不是说,等我们一同出去了,不管去哪儿都会带着我吗?怎么,要反悔了?” 玉姜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件事。 原以为随口说一说,等真出去了,也不会有人当真傻到不做仙门弟子,跟着她居无定所的。 看他如此认真地对待这句承诺,玉姜倒觉得自己太无心绝情了些,心中生出了一丝幽微的愧疚。 她抿唇笑了,道:“好。我去哪儿都带着你,凡事有我护着你,可满意了吗?” “嗯。” “你们狐狸真是难缠。” 云述却不悦:“是你亲口答应的。” 不知为何,云述这般斤斤计较,她不仅不觉得麻烦,还有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 “有吗?”她故意问。 “有。” 云述不走了。 云述此人,有时实在古板。可越是古板,逗起来也便越有意思。 玉姜终于没忍住笑,转身唤他:“站着干嘛,还说你不难缠吗?走快点,慢了我就真要反悔了。” * 此行虽没什么大的收获,但好歹知道了突破封印的法子,往后行事便有了重心。只要她找到沈晏川加固封印时设下的阵眼,便算是找到了结界的薄弱之处。 赶路这几日,玉姜着实是累坏了,刚回来便闷头睡了整整几日,就算是出翁也没来扰她。 渊中难得有这样好的月色。 玉姜紧绷的心绪随之放松下来,趁出翁在拾掇他受玄墟海煞气影响的果树,偷偷溜进了藏酒之处,抱了两坛出来。 许久未曾尝过酒了。 自病了之后,出翁将这些酒都藏起来,一滴都不许她沾。坛子虽然封得严实,她却仿佛仍能嗅到轻微的酒香,时刻引她今日来“行窃”。 在梅树旁坐下,她拆了酒封,先闻了味道。 熟悉的味道让她心安。 师父定过规矩,浮月山弟子不许饮酒,只是这规矩却管不到她的头上。只要师父不在山中,她想如何便如何,从无人说不许。 后来师父有所察觉,也随她去了。毕竟在大是大非之事上,她是有分寸的。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没必要如何计较。 人一醉就容易糊涂。 她忘了现下自己是在哪儿,伸手在白梅树下挖着土,指尖都渗出了血迹也没停下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姜姜?” 云述途径于此,看她专心地在梅树下挖土,一时怔住,刚想问她在做什么,旋即明白过来她这是吃醉了酒。 玉姜闻声抬眸,目光不大清明,只道:“你快来帮我找找,我那只锦盒明明就埋在这儿了啊。” 云述依言过去,将她扶稳,问:“什么锦盒?” 玉姜更糊涂了,笑道:“师兄,你怎么连这件事都忘了?就是我偷偷用来藏宝贝的锦盒啊,我就埋在院中梅树下了,这会儿怎么找不到了……” 师兄…… 她认错人了。 云述抿紧了唇,久久未语。 白梅树下土很硬,她的指腹已经磨出了许多血迹,云述看不下去,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尽可能让自己语气平淡一些:“别找了。” “可是里面还有……” “我说别找了。”云述没告诉她这不是浮月山,只道,“你的手都流血了,明日酒醒了,我陪你再来找。” 玉姜摊开双手看着手上的血渍。 云述并未随身带绢帕,只能将她的手托在掌心,轻轻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抹去了那些尘土和血迹。 玉姜并未推拒,只是这般望着他,忽而发问:“我没事的……师兄,你看着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云述已经在尽力压抑心头莫名的怒气了。 他温声劝:“先起来。” 将玉姜揽进怀中扶起,云述才去检查酒坛。整整两坛酒,不消几个时辰竟没了。 难怪醉到人都认不清。 纵使被错认了,云述也没计较,顺着她的话去说:“等你酒醒了,就知道我是何处不一样了,我扶你回去。” “我不回去。”玉姜挣开。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26节 她还头晕着,不仅回忆乱成一团,说话也颠倒错乱:“你下山游历回来,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云述:“……何事?” 玉姜道:“好啊,你果真忘了,你说了要给我带生辰贺礼的!你能离开浮月,可以看人间的百戏,还能尝尽新鲜有趣的吃食。不像我,师父不许我下山,只能一日又一日地困在寂寞无聊的山上。我就等着你回来给我带贺礼了,谁知你还忘了!我要告诉师父,不让你当我师兄了!” 她扒着云述的手臂,让云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无奈地问:“你现在几岁?” “十二岁啊。” “……” 原来这会儿只记得年少的事。 既只记得这些,云述便耐着性子好好哄:“这次是我不好,忘了给你带,下回一定给你补。听我的,先回去,我给你准备解酒汤好不好?” 玉姜点点头,跟着云述往回走。 经过后山泉水时,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撇开了云述的手就往水边去。 泉水温热,氤氲的热气笼罩四周。 她低着头望向水中自己的容颜,愣愣地,半晌后终于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对自己这副模样很是陌生。 潮热的水汽之下,她眼睫极轻地颤抖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心底生出一丝隐秘的难过,问:“这是哪儿?” “我想回家。” 短短一句话,说者无心,却勾得听者心里一片酸软。 云述走近去,温声道:“会回去的。” “我好想回家啊,这里好冷……” 她喊着冷,脑子却乱成一团。 没等云述反应过来,她已经和衣入水了。温泉水漫过她的腰肢,一半衣衫都湿透了。 云述吃了一惊,顾不上非礼勿视,赶忙去拉她的手腕,道:“吃醉了不要泡水,出来。” 玉姜固执地摇头。温热的水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她烦躁的情绪终于得以安抚。她伏在岸边,双手还抓着云述的雪白的衣袂。 她看向云述,蹙眉:“你不是我师兄。” 云述奈何不得,只能牵紧她的手,避免她在水中滑倒。 望着她的眼睛,云述唇角微微上扬,问:“你终于看出来了,那我问你,你现在几岁?” “十六?十七……我也记不清了。” 云述想先将她从水里哄出来,没想到却被她扯紧了衣袖用力一拽。 霎时水花四溅。 他被她硬生生拉进了温泉之中。 玉姜看着同样湿透了的云述,指尖轻轻拢过他额前的碎发,尾音是生动的笑意:“你长得好漂亮,比他好看许多,你叫什么名字?” “……别闹了。”云述哑了嗓音。 连哄带劝,却还是被人堵在水边,被言语之上占便宜,云述何时经历过这种事? 他刚想开口,却听见——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只小狐狸。” “狐尾,是绯色的。” 玉姜的手滑落了下去,无意识一般、似有若无地在他腰侧划了一下,扯住了他的衣带。 云述屏住呼吸,将玉姜作乱的手握回掌心,正色道:“姜姜,该回去了。” 谁知下一瞬,唇角忽然落下微热。 呼吸骤然紧促,他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膛,刹那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柔软的唇简单触碰,却挑乱了他全部心绪。 玉姜在吻他。 这件事在脑海中清晰的那一刻,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他想逃,却发现整个人都被玉姜堵在泉水边上,动弹不得。 压根无处可逃。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指尖轻轻地刮蹭了一下他的耳垂。仍旧是轻吻,不带任何侵略意味,却因为太轻了,温热气息交缠勾扯,分外引人情动。 末了,她还轻咬了一口。 自从将云述救回来,两人曾短暂地同榻而眠过几日。那时她便觉得,云述身上的味道很是好闻,比山间露水还要清冽。 如今亲了咬了,这清冽竟变得惑人。 “有点甜。” 她又亲了一下。 想确认是不是错觉。 从纷乱的喘息之中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云述唤她:“玉姜!” 他断续地问:“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玉姜没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发问,眼尾挑着纯粹,轻轻笑:“小狐狸啊。” “……” 她还能认得人。 既认得,怎还敢…… 真不知究竟是谁疯了。 在她的手垂下,抚上他衣襟之前,云述慌乱地按住她,不许她再乱动。指尖轻轻一晃,云述施下了昏睡诀。 淡色光晕熄灭,她终于睡着了。 衣衫尽湿,云述喘息着。 垂眸看向这个吃醉了酒逮着人就一通作乱的人,终于如释重负。 睡着后的玉姜就伏在他怀里,两人心跳贴在一处跃动,云述分不清是谁的。拨开她的湿发,云述认真地,一寸也没放过地看了她的脸,从眉眼,再到方才短暂相依过的唇齿。 神使鬼差的,他抬手触碰。 只是抚上的那一刻,他忽然慌乱,收回了手,再不敢多看玉姜一眼。 * 玉姜酒醒时,已经是一日后了。 “云述?” 逆着光,她看不清面前之人是谁,试探地唤了一声。 林扶风转过身来,散漫地摇着一柄扇子,看戏似的,半笑不笑:“云述云述,你只记得云述。这回你可将人得罪狠了,只剩我还愿意理一理你了。” “什么意思?” 回忆和梦境交织在一起,她一时没能分清真假,也记不太清都发生了什么。 隐约,她知道自己吃多了酒,在梅树边上遇上了云述…… 再然后…… 林扶风贱兮兮地笑,道:“你是不是醉酒后耍酒疯,使坏将人推水潭里去了?他昨夜回来,浑身都是湿透的,脸色看着比之前都冷。你这也太欺负人了,难怪人家不想理你了。” “……” 想起来了…… 大概是比将人推水潭里还要严重一点。 似乎是她一时起了莫名其妙的“色心”,对着人家就是一通非礼。按理来说,以云述那样的心性,是不会与她这个醉鬼计较的。 可是,她犹记得,在她将人抵在水边时,云述气得连手都在颤抖,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醉酒后为什么还要记得这些! 玉姜只恨自己没忘了。 只要忘了,或许还能装傻糊弄过去。她态度诚恳一点,不管做了什么,想来云述都能原谅。 可偏偏她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清晰。 “他现在在哪儿呢?”她问。 林扶风摇头:“自从湿漉漉地送你回来,我就没见着他人了。阿姜呀阿姜,他那么好脾气一个人,你都能将他惹成这样,可真厉害!” 当下不是与林扶风说废话的时候。 玉姜起身出去寻人。 云述常去的几个地方,玉姜都找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正当她打算放弃的时候,她看到了池水边上的草丛微微拂动。 狐狸就缩在其间。 听到她靠近的动静,云述非但没打算出来,反而狐尾轻轻一动,遮住了整张脸,继续装睡。 完了。 这是真生气了。 玉姜想,云述虽是狐狸,但毕竟在仙门中待了许久,性子古板守旧。 他清修多年,定没见过昨夜那般阵仗,被人亲了还躲不开。守身如玉多年却一朝毁在玉姜这儿,心里这道坎只怕很难过去…… 不过以玉姜对他的了解,他不高兴的法子也只有这般避不见人罢了。只要好好说一说,或许没林扶风说的那么严重。 “云述。”玉姜鼓起勇气唤了一声。 没想到,云述起身就走。 雪白的狐狸钻进草丛之中,没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你还真走啊!”玉姜彻底拿他没辙了,小声道,“……只是亲了一下而已。”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27节 草丛中的动静止了。 已经走远的狐狸变回了人形。 云述回眸望向她,似乎在尽力压抑着什么情绪,反问:“而已?” 第23章 云述只是远远地望着她,许久没有再说一句话。雪白的身影站在花丛树影之间,好似并未与寻常有什么区别,又莫名缭绕了一层冷气,仿若被寒冰浸透了。 虽说他原本就寡言少语,可平素即使再话少,在面对玉姜时,眉眼总要分出几分柔和。两人争执最厉害那几回,他也不会负气以待。 玉姜能感觉到,他这回是真动了气。 并不像之前那样轻易能化解。 玉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在心里暗暗恨那坛子误事的酒。 林扶风说的没错,能将云述这样好脾性的人气成如此,的确算她的本事…… 千言万语皆在喉间,玉姜却不知挑哪一句来解释。 在心里挑拣半晌,她终于拣出了一句真诚的话来,道:“我冒犯了你,是我的错。” 云述眸色微暗,问:“只是冒犯?” “……” 那还有什么? 玉姜是真不明白。她虽然醉酒不忘事,但也说不准有什么没记清。 难道还做了旁的事? 不管做了什么,道歉总归是没错! 她勉强地挤出笑来,诚恳道:“我答应你,回去就将那些酒都封起来,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云述的唇线平直,此时竟有几分发白。良久的沉默之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玉姜再唤他,他却是一句也不应了。 噬魔渊就这么大一点,可接下来的几日,玉姜却一回也没见过云述。 也是此时玉姜才算知道,这狐狸真置气起来如此不好应付,不仅油盐不进,连人影都不见了。 玉姜向出翁问及时,出翁一边调制药材一边道:“你都不知他去哪儿,我们就更不会知道了。” 本在寒石上思忖的玉姜倏然翻身坐起来,问:“你这是何意?” 出翁半笑不笑地将药材拿出山洞去晾,折身回来时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当局者迷。” “我迷什么了?” 话问出口,玉姜又兴致恹恹地躺了回去,怔怔地望着洞顶。 的确挺迷茫。 不仅如此,她还百思不得其解。 误酒轻薄了人便要推心置腹地道歉,她也去了。 但不见效啊! 说到底也只是亲了那么一下…… 两下。 比之前两人闹得别扭轻了不知多少,怎的这回他如此在意? 也不能这么比较…… 玉姜翻来覆去地想,最后越想越觉得难以启齿,她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最后,她只能捂着脸逼迫自己睡觉。 出翁推了推裹着被子把自己裹成球的玉姜,问:“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 玉姜:“……” 这怎好对外人讲? 此事传出去,她玉姜一世声名就彻底毁了。 不用想知道旁人会如何指摘她——那位女魔头不仅无恶不作,还荒淫无度、沉湎酒色,随意轻薄貌美狐狸。 弱小狐狸被逼迫到束手无策,只能依从…… “……” 她语塞,半晌后才下定决心虚心请教,一把掀开了被子,起身问:“我当日饮多了酒,的确是……我找他好好说了,可是他压根不想理我。出翁,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出翁捋着胡须,在山洞门口的巨石坐下来,摆弄他的药罐子,道:“不是你当如何,是你要去问他,他想如何。” “有道理!”玉姜恍然大悟,赞叹,“你这千年的头脑确实是比较好用。谢了。” 说罢,她起身便往外去。 前几日她一心道歉,却只说自己如何如何,倒是忘了问云述的想法。 若他当真气不过,觉得被欺辱了,那她让他咬回来也没什么不成的。 玄墟海波涌不止,煞气侵袭出翁栽培的果林,无数树木皆有枯竭之势。 云述就在林中忙碌,耐心地给每株果树都护上一层灵力。淡白色的亮光相互辉映,远远看去,如天际星子。 听得身后的动静,云述没回头,也没言语。 云述做事尤其认真,对待这些果树也极有耐心,故而出翁才放心将这些都交给他去做。有些果子掉落在地,他便不厌其烦地捡起,剥去硬壳丢进竹筐之中。 他置身其中,仿若无人地做事。 又有一枚果子掉落在她身前。 她俯身去捡,却不慎碰到了云述的指尖…… 云述没什么反应,玉姜担心又被误解,慌忙收回了手,扯出笑意来唤了一声:“云述。” 云述的手在原处停了一会儿。 许久,他缓慢地将那枚果子捡起,直起身望向玉姜的眼睛。见玉姜站在几尺之外,仿佛视他如洪水猛兽。 垂眸剥去硬壳,他将那枚果子握在掌心,直到尖锐的外壳棱角刺得他掌心发疼,他才终于说话:“怎么了?” 玉姜无所适从地捏了一把衣角,尽量将话说得温和好听一些,道:“担心你太累,来帮帮忙啊。” 听完她的话,云述牵动唇角,自嘲般轻笑了一声,旋即转过身去继续忙碌:“用不着。” 知道他仍在负气,玉姜也不在乎他这般冷硬的话,只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捡着掉落的果子,道:“怎么用不着了,你这几日忙得连人影都不见,我煮了粥你也不来吃。玄墟海这次的波动应该就快结束了,你就不用日夜都守在这儿照看了……” 没出意料,云述一句也没应。 这人到底在别扭什么? 她分明已经真心实意来认错了…… 玉姜松了手,将手中的果子都丢回筐里,道:“云述!” 云述背对着她,动作停下。 玉姜道:“你想如何,你告诉我,我会尽力弥补的。” 静寂许久,云述的声音温和而沉静:“那夜,你亲我了。” 他转过身来,问:“为什么?” 她不仅亲了他,还唤了他的名字。 说明她认得清人。 既认得清,还是做下了此事。 云述只想问个分明。 玉姜:“……我饮多了酒。” “只是因为饮酒?” 为了证明自己绝非荒淫无度、胡作非为、强取豪夺之人,玉姜认真地点头应下,发誓一般:“我保证,只是因为酒。往后我绝不会碰酒了,那夜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了!云述,你要信我!” 玉姜说了两个绝不会。 这下云述总该会相信她了吧。 谁知,云述将竹筐扔回地上,看着她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脸色越发的不好看:“好,我信你了。” 玉姜认真道:“你想如何,我都答应你。” 云述气极反笑:“玉姜,你知道在人间,你若亲了我,应当如何吗?” 人间的事…… 玉姜在仙山长大,对人间的记忆少之又少,更何况是这种男女之事,更是不清楚了。 她愣了愣,问:“如何?” “要负责。” 玉姜哑然。 怎么负责算是负责? 难道说…… 云述意有所指,玉姜也似乎明白了。 往后又退一步,她铁了心装听不懂。 玉姜勉强笑着:“咱们修仙之人,不论这些的。我知你有怨,我也是实心想化解的。小狐狸,我对你这样好,你总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想要我的命吧!” “……” “……” 为了避免她踩到身后尖利的碎石,云述趁她还没有退太远,伸手轻轻将她拉了回来。一只手还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护在她的身侧。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28节 动作够轻,却不容推拒。 见惯了云述的温和,他忽然的举动让玉姜不由得愣住。 这是玉姜头一回感受到他的锋芒。 “玉仙师,被人占尽便宜,还解了衣裳,你告诉我怎么忘?你的命我不要,这件事在我这,过不去。” * 一连好几夜都没睡着的玉姜,再次挑灯坐了起来,眼底的乌青已经许久没褪去了。 云述就那么几句话,玉姜琢磨了几日也没琢磨明白。什么叫负责,什么叫过不去? 难道说他真的…… 玉姜摇摇头,不敢想下去了。 云述是长得有几分姿色,为人体贴又温顺,若说喜欢,她是真喜欢。 可此喜欢非彼喜欢。 对小狐狸的喜欢,和那种喜欢…… 怎么能一样呢? 一样吗? 玉姜困得厉害,这些念头又在心里打着架,折磨得她根本睡不着。 藤蔓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玉姜忽然清醒。 “是我。”云述轻声开口。 熟悉的声音响起,玉姜愣了愣,挥手解了禁制,允他入内。 云述端着一碗药,却站在外面,并没有进来,只说:“药我送来了,你出来取一下。” 玉姜的住处他都不知来过多少次了,若是有门槛只怕也被踏破了。回回都是一句招呼也不打,端了药就直接入内。 起初,玉姜笑问他这君子之礼都学到何处去了。 他还会镇定自若地回一句——我们狐狸不讲这些。 现在倒好。 开始讲究这些了。 他的疏离让玉姜更后悔,反思多日,是不是那夜自己太“禽兽”,让狐狸精都受不了了…… “你站外面做什么?” 云述问:“我还是可以进去的吗?” “……” 这话听着也太可怜。 得了玉姜的允许,云述这才走进来 他今日穿得素,只是一件粗制的布衣,但在冷光的映衬当中也显得他双眸干净透亮。 这人若是长得好看了,当真是穿什么都好看,只是一件寻常到再寻常不过的素衣,搁在云述的身上也多了几分引人注意的漂亮。 见玉姜出神,云述将药碗放在她手畔,提醒道:“记得趁热喝,我回去了。” “云述。”玉姜叫住他。 云述的步子微顿,稍稍侧身,问:“怎么了?” 玉姜拢紧了外衣,在烛火边上坐好,正色道:“你坐过来。” 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云述踟躇着。 玉姜重复:“坐过来。” 半晌,云述还是听了她的话,走回去,在她床榻边沿坐下了。 把人叫了过来,玉姜也没后话说,只是兀自端了药盏,慢慢地饮着。 药香清苦,弥漫在两人之间。 灯影昏暗,跃动的火苗将两人影子拉得斜长,落在石壁之上,时而亲密地贴在一处,时而一触即分,暧昧不清。 微微偏头,他与玉姜对视了。 因才睡醒不久,玉姜身上只着一件水青色薄衫,衬得她脖颈越发白皙,微蓬的鬓发松散开来,被她随手拨在肩侧。 烛火落进她的双眸,分外动人。 云述的目光毫不回避。 玉姜被他看得甚是别扭,将空了的药盏塞回他怀中,道:“你可能是年纪尚轻,还不懂这人间风月之事,不是你想的那么……” 云述声音清冷却平和,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向出翁问过你的生辰,我比你年长一岁。” 玉姜哑然。 她干笑一声,道:“那在修真界也很年轻呢,来日那么长,或许就会遇上志同道合之人。” 云述听得认真,眼底情绪却不对。 “如今你我终日困在噬魔渊,寂寥孤单,难免会给你一些错觉。错觉之所以被称为错觉,那便是当不得真的!” 玉姜是真想把云述从走偏了的路上拉回来。 云述问:“那你对我……” “有过错觉吗?” 这人大概是没救了…… 这一招温柔发问,饶是玉姜惯会见招拆招,此时也给问得坐立难安。 就该让他好好修炼静静心。 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渊中落了雨,滴滴答答半宿没个清静,此时雨帘又密了起来,潮湿冷气从外翻涌入内,吹动云述的长发。 玉姜要被此人气昏过去,无可奈何之下一不做二不休,伸出手腕,道:“你别这样……那夜算我咬了你,实在不行,我让你咬回来!可好?” 撩起一截衣袖,玉姜闭了眼。 无论他如何拿她出气,她都认了。 云述因她这举动而愣住,低眸看向她的手。 大概早些年练剑遭了些罪,她的指腹上有磨出的薄茧,指节上还有细微的伤痕。 云述心中微酸,抬手轻轻抚上了那些伤痕。 玉姜下意识想缩回手,不曾想,她的手却被云述握紧了。 “云述,你……” 云述眼尾带了丝清浅的笑,俯首凑近她的手腕,当真作势去咬。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腕骨之上,只落下了一个温凉的吻。 * 浮月山弟子每日的晨课和听训修炼皆在纷雪阁,这些琐碎事宜平素都是由仙君处理。如今仙君不在,师父不理诸事,大师兄又下了山,这些事便都交由了许映清。 许映清本就忙于山中事务,又添一项纷雪阁,她更是忙得分不开身。 常随她身侧的朱雀又得照看华云宗来的那一群人,能帮她分忧的,选来选去,也只能是叶棠。 叶棠艰难地抱着一大摞文卷,踮着脚尖往千书阁的木架子上放。 地上的木板才洒扫过,水渍还没干透,她脚底打滑,忽地就要摔。 幸而许映清眼疾手快,用剑鞘扶了她一把,也接住了那些书摞。 “棠棠。” 许映清面色严肃。 叶棠讪笑道:“我的错我的错,我不会添乱的。” 许映清收了手,继续整理东西,道:“我是让你小心一点,摔了不疼吗?” 叶棠资质出众,是沈晏川亲自点了入内门的人选。 依照浮月的规矩,虽可以提前拜入内门修习,但只有一年一度的剑法考核通过之后,方能正式交付内门弟子玉牌。 内门考核早已逾期,因云述不在,也只能再拖延一段时日。 师姐师兄们都为叶棠惋惜,可叶棠本人却并不这么觉得。 她整日惦记着云述的去向行踪,并不为玉牌,只担心仙君在外是否遭遇了什么不测。 修仙之人须得摒弃杂念,只是人非草木,整个修真界着实没几人能做到心思纯净。 叶棠却算得上一个。 许映清接过了她手中剩下的书摞,轻轻放置在木架上,道:“你跟着我忙前忙后好几日了,累了就去休息吧。” 叶棠小声咕哝着:“我这不是怕你伤心……” 许映清没听清,问:“什么?” 察觉到说漏了嘴,叶棠慌忙捂嘴,摇摇头:“累了,我去休息了。” “叶棠。” “……” 每回被许映清正经地唤名字,叶棠都有些害怕。 她只好转过身来,道:“这几日,华云宗那些人没少挑你的刺,尤其是那个罗少主,是打定主意跟你过不去。我怕她欺负你。” 怪不得这一连几日,叶棠借口说自己房中有老鼠,抱着被褥枕头就搬来了许映清隔壁的房间,吃住都与她一同。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29节 原来是担心罗时微来找她麻烦。 许映清怔怔的,良久未曾言语。 自玉姜不在之后,整个浮月山都唤她做师姐,她也在一夜之间挑起了这个重担。 做了师姐,桃花蜜糕就不能再独享了。 也再不会有人,在雷雨交加的深夜里挑了灯来,叩她的房门,问她是不是害怕雷声,要不要师姐陪着一起睡。 没人再担心她,只当她是个生来就完美无缺的雕像,立在浮月台上,成为师弟师妹的主心骨。 叶棠道:“罗少主住在浮月,总是提起你昔日那位师姐。我也担心,你会想你的师姐。可是,映清师姐,你虽然没有师姐了,但你还有师妹啊。” “你近来这段时日总是寡言少语,好像有心事,我和朱雀也会担心的。是朱雀让我多陪着你的,她忙着应付华云宗那些人实在是脱不开身……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必映清师姐事无巨细地照拂,我们也可以照顾你的呀!” 这样的话,许映清很多年没听过了。 她有所触动,要开口时却犹豫:“棠棠,你就没想过,或许我真是时微口中的那种人?” 叶棠摇头:“是与不是,早晚会见分晓。可依我的私心来看,师姐就是师姐,我会站在师姐这一边。” “因为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啊。” 这样无条件的信任。 许映清似乎从没给过玉姜。 无数次午夜梦回,许映清都反复梦到最后见到玉姜的那一面。 冰封千里,没了无落剑的玉姜无法再御剑而来,只能顺着漫长难走的山路,一步步地走回来。山路难行,玉姜的脚磨破了,呼吸也不稳。 许映清就在浮月台下等着玉姜。 她知道玉姜会回来。 一定会回来。 遥遥地,玉姜看到她,挥了挥手,扬声唤:“映清!” 许映清站在原地没动。 玉姜没看出她的不同,只与往常一般,扶上她的双臂,问:“映清,你写信来告知我师父出事了。他出何事了,是魔族找上门来了,还是闭关时出了岔子?究竟怎么了,你告诉我啊。” 许映清握紧了剑柄,拇指用力,指腹毫无血色。 她答:“师父不在浮月山,他无事。” 玉姜愣神,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那你写信告诉我,说他危在旦夕……” “我骗你的。” 长途跋涉从问水城赶回来,玉姜本就疲倦不已,此时更是没了多少力气。她微微蹙眉,问:“映清,什么意思?” 许映清死死地掐着自己掌心,良久,才挣扎一般,说出那句冰冷的话:“我不骗你,你会回来吗?” “我的好师姐,我若不骗你,怎知在这世间,你只在乎师父一人呢。我算什么,大师兄算什么,黎民众生又算什么。你好狠的心,也瞒得我们好苦。无落剑,你说碎就碎,浮月山你也是说走就走。那些无辜人的血肉,你能眼也不眨地利用!你的口中,可还有一句实话吗?” 玉姜只当是小师妹闹脾气,叹息一声,想要解释:“映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许映清却打断了她的话,抬手间,掌心灵力汇聚,映在玉姜的身上,投射出了她体内汹涌不息的幽火。 灼心的邪术幽火。 许映清苦笑一声,问:“那这是什么?” “你说啊——” “这是什么?” “师姐,你当初怎么告诉我的!你说你要做天下第一剑修,你说人命重于一切,你要护着浮月山下的人安稳百年。怎么到头来,是你要害他们,是你,背弃我们……” 被最亲近之人质问,玉姜并不比她好受。 只是许映清已经失望至极,并不打算再听玉姜的解释了。 眼见为实。 无从辩驳。 就在此时,高台之上传来坚决而冷硬的一声——“起阵!” 霎时间,无数剑影乍现,汹涌的剑气自云端而来,直截了当地在浮月台下汇聚,凝成了方寸之地,顷刻间将玉姜吞没其中。 丝毫未曾防备的玉姜就这么生生地被剑阵困缚住,喉间腥甜,唇角溢出了血丝。她最后的力气也被折磨殆尽,任由剑意穿心而过。 许映清完全没想到沈晏川会忽然出现,没想到他会对玉姜痛下杀手。 她几乎尖叫出声:“师兄,不要!” 沈晏川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剑阵起阵,不可中途逆转。 直到将阵中之人耗尽最后一丝血气,方算完成。 许映清看向玉姜,眼泪骤然滑落,转身往高台去质问沈晏川:“你答应过我,我写信将她骗回来,你会为她洗去身上幽火。师兄,你答应过我的!” 沈晏川却异常冷静,道:“映清,沾染了幽火的人,没有回头路了。若是放任她继续留在山下,死的就不仅是问水城的三千二百户人家了。修真界被搅得不能安宁,人间化为炼狱,你难道想看到那样的场景吗?” 此时的玉姜痛得不能自抑,却还是苦笑出声:“我没有……沈晏川,你杀得了我一人,杀不掉修真界所有人。总有一日,你会付出代价的。” “堕魔的是你,何以我要付出代价?” 沈晏川分外从容。 许映清却还在哀求:“师兄,师姐她知道错了,她已经知道错了,你放过她……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她性命!” 她转而对玉姜道:“师姐,你认错好不好,只要认错,我们就有办法。师父……师父一定有办法。” 玉姜唤了她:“映清,我没错。” “玉姜!”许映清第一回唤她的名字,“认错又能如何?你一定要这样固执,一定要让所有人都因你痛苦吗?” 玉姜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痛快,她笑一声,道:“我死不足惜,该痛苦之人亦不是我。我没做过的事,不会认。” 许映清做梦都是这句话。 她反复去想,却也想不通,究竟是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相信自己的心。 直到今日叶棠的这番话,才点醒了她。 玉姜那个时候,一定很需要她的信任。但她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打心底去相信过她的师姐。 她们,本该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许映清后悔过口不择言说了重话,却从没想过,自己身为玉姜当时最重要的人,应当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她。 至少不该是那般。 * 林扶风抱着才摘来的新鲜果子,正准备给玉姜送去些尝尝,好巧不巧与云述打了个照面。 云述手中捧着玉姜用过的药盏,脸色泛白,瞧着有些心不在焉。 险些撞上林扶风,他才猛然回神,往一旁避开了。 林扶风咬着果子,闲漫地问:“你怎么了?阿姜又欺负你了?” 云述仍在回想方才那个,覆在玉姜手腕上的吻。 是他主动的。 是他心乱如麻了多日,终于琢磨清楚自己的心意,忐忑不安地做下的决定。 他不知玉姜会怎么想。 也不知玉姜打算做什么。 当时他被各种情绪冲昏了头,根本冷静不下来。 好像是唐突了。 毕竟那夜玉姜是醉酒后的无心之失,而他却是…… 无从解释,就连玉姜也被惊得一句话说不出。 他的心跳声掺杂着各种雨声,聒噪不已。 云述恍然觉得,他似乎是将事情弄得更糟了。 林扶风看他没反应,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喂,她真欺负你了?” 猛然回神,云述才发觉自己站在雨帘之下,淅淅沥沥的雨滴如断线的珠串,悉数落在他肩上,湿透了衣衫,而他方才浑然不觉。 满心都是那一人。 他将药盏捏得更紧,摇头,径直走了。 与此同时的玉姜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云述已经离开了,她却还坐在原处,轻轻摩挲腕骨,许久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腕骨处,仿佛被火灼烧了,烫得厉害。 虽说,是她主动伸出手让他咬的,按理来说他想怎样都行。她亲了他,他想报复回来,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这个吻的意味,不一样。 说不清哪里不一样,玉姜竟被一只狐狸的举动弄得心乱如麻。 这大概,是他对心迹的剖白。 胆大包天的剖白。 他俯首,吻在她的腕骨,认真而虔诚。 那夜酒醉,玉姜只记得做了什么,却不记得吻他是何滋味。 此时却明白了。 他的唇,很软。 贴在手腕上,有些凉,可他的掌心都是暖的,轻轻握着她的手指,让她整个人被温热裹挟。 她动作僵滞,还能感受到云述的紧张,他的气息断续,手指轻微地颤抖。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30节 想来,这个在彼此都清醒时显得如此肆无忌惮的举动,当是耗空了他所有的心力。 他倒是溜得快,脚底抹油般转瞬人就不见了。 把玉姜留在这里,心神不定。 腕骨处仍留有被亲吻的感觉。 她似乎被烫到,慌乱收了手,仰倒回榻上,捂住自己的脸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 他或许只是在报复。 报复就报复了,毕竟是她冒犯在先。 手腕贴着脸颊,又把这灼热传给她的耳畔,没一会儿,脖颈漫起血色。 “……” 他这报复也太厉害了。 玉姜哪里见过这种人。 说起男女风月之事,她了解得不多。年少时,她以为自己对沈晏川的情感是爱慕,也以为沈【踏雪独家】晏川对她亦然。 行走人间,人人都说他们天造地设,珠玉成辉。她当了真。 后来的事证明,这些都是假的。 什么有情无情的,太累赘。 有这功夫还不如去修炼,早日破境。 说起来,年少时那份稀里糊涂的爱慕,沈晏川从未正经回应过。他会触碰她的手,会耐心地教她阵法,会仔细地照顾她。 却没说过一句喜欢。 他总是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心里背着天大的包袱,在尘埃落定之前不可能轻松释然,包括对玉姜坦诚。 云述就不一样。 从他笃定,并且认知到自己心意的那一刻,他就没隐瞒过。言语坦诚,举动直接。这一记真心直直地放在玉姜面前,饶是玉姜早有准备,却还是被弄得心神不宁。 或许因为他是一只狐狸。 狐狸难道都这样? 该说不说,云述实在生了一副好皮囊,温和却不柔弱,高挑颀长的身形,剑眉星目,眼角还有一颗不明显的小痣。 他的唇……是真的很软。 意识到自己都想了些什么,玉姜用力搓了搓发烫的脸。 小狐狸的唇是软的跟她有什么关系,这样稀里糊涂的关系就不应该出现! 她满心都是炼化流光玉,突破噬魔渊结界。 万没想过与人…… 不能不能。 其实,也不是不能…… “阿姜。”林扶风捧着果子入内了。 幸而有林扶风,才将玉姜从纷乱如麻的心绪中解救出来。 谁知林扶风将果子丢进她怀里几颗,开口第一句是:“你是不是又欺负人家了?人家对你百依百顺,哪里不好,你还是少作孽吧。” 谁欺负谁? 玉姜将身后的软枕砸过去,骂道:“出去,别烦我。” 林扶风笑着接了软枕,坐过来,打听一般:“若是没欺负,那是怎么了?我这来日姐夫可是一言不发地走了,瞧着有事。” “你叫他什么?” “姐夫啊。” “……” “林扶风,你脑子若是仙门封印给弄坏了,就去找出翁好好治一治。”玉姜简直要被他烦死,上来就要轰他走,“出去出去,不想看见你。” 林扶风却并不打算走,反而长腿一迈,坐在了藤条上,气定神闲地咬了一口果子,道:“我叫姐夫哪里有错吗?他来日若不是我姐夫,我把头抵给你!” 玉姜起身拔剑,道:“你当下就可以先把头抵给我。” 被她拿剑吓了一跳,林扶风从藤条上跃下慌忙去躲:“错了错了,姐姐,我不说了!啊!救我啊,出翁救我!” …… 从箱阁中取出一瓶药,林扶风小心地涂在自己手腕上。一边涂还一边埋怨:“我说的哪里有错,你这样的脾气,只有云述受得了。” 又看到玉姜的剑,他慌忙改口:“我不说了,这回真不说了。” 没闭嘴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瞥了眼玉姜的神色,硬生生将话给咽回肚子里去了。 “说,别憋死了。” 林扶风如蒙大赦,又笑着挨近她,道:“他喜欢你啊,他真喜欢你,这件事出翁和我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了。” 玉姜却很困惑,问:“喜欢我,你就叫他姐夫?喜欢我的人多了,怎么不见你挨个叫姐夫?” 林扶风故弄玄虚地摇了摇头,道:“你不懂。” “……” “这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当然了,我叫他姐夫,跟你没什么关系,你爱喜欢谁喜欢谁。” “……” * 雨停了之后,渊中冷了许多,寒气翻涌,大有再次入冬之势。 清早时听出翁提起,玉姜为了压制流光玉,又去泡了水潭。寒潭冰冷,天气又是这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其中痛苦,就算玉姜不言明,云述也能感同身受。 在玉姜出来之前,云述就已经在准备药材,煮好了驱寒的药汤。 破水而出的玉姜先看到的不再是出翁。 而是向她伸出了手的云述。 她怔了怔,没递手,兀自出了水。 云述垂眸安静了一会儿,不再问她,只是将自己准备好的衣物披在了玉姜的身上,动作不容置疑。 “你……”玉姜不想穿。 云述声音寡淡,也轻:“穿上。” 玉姜反问:“云述,你胆子大了,敢命令我。” 云述唇角微扬,道:“不是命令,担心你病。身子熬坏了,我们出去的希望就没了。我还指望你身上的流光玉呢。” 这人越发会说话了。 玉姜不再计较,也不理会他,径直往回走。 云述就安静跟在她身后。 这种感觉太奇怪。 他们二人似乎从未这么别扭过。 何况,这种别扭毫无解法。 误会能阐清,吵架能和好,唯有他们两人如今的状态不知如何是好。 云述的这份真心,轻得她大可以不理会,却又压得她不知怎样安放。 “云述,你知道的,我是魔修。” 她决心用最简单的法子。 云述颔首,道:“嗯。” 玉姜道:“你是仙门中人。” “嗯。” “就算有朝一日我出去了,也还是声名狼藉,人人都想取我性命。你不听劝的话,我当然可以带着你,你自己忍不到两天就会受不了。何况、何况是……总之,你和我是不可能的。” 云述没接话。 已经走回了住处。 他入内,盛了一碗汤出来,又将自己做的几道菜都端上了桌子。 娴熟地给玉姜夹了菜,他道:“吃饭。” “云述。”她还是想说。 云述却问:“好吃吗?这些菜我做了很久,都是你喜欢的。” 总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 玉姜将旁的话咽回去,道:“……好吃。” 这狐狸太会以柔克刚。 玉姜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云述给她剥了一个橘子,然后将澄黄的橘肉放在她碗盏之中,问:“还有梅子酒,想喝吗,我去给你取来。” “不想喝!” 玉姜现在听见酒字就头痛。 如不是那坛子酒,云述怎会变成今日这样? 她大概往后也不会再饮酒了。 “那再喝碗汤吧,我调了很多驱寒的灵药进去,你泡过潭水,多喝一些有好处。汤有些苦了,你不喜欢的话,这里还有梅干。” 他将事情做到面面俱到,就算玉姜说了绝情话,他也毫无反应。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31节 仿佛做这些就是理所应当的。 “云述……” 云述的话随着她这一声戛然而止。 他说不下去了。 他垂眼,眼睫轻轻地颤动,不知想了什么,他倏然笑了一声:“你不喜欢我,我知道。” “没关系,真的。你若是当真讨厌我,不想听我说话,也不想吃我做的饭,那我、那我以后……不会来烦你,也不会打扰你了。” 第24章 此时玉姜才认真看了云述的面容,他似乎是又清瘦了,眼底是掩不住的倦容,神色也漫上了几分憔悴。 原本如玉石生辉的眼眸也暗淡许多,失了原本的光彩,成了一片灰迹。 汤饭还冒着热气,就隔着这一层模糊的水汽,玉姜从他眼底不仅看出了憔悴,还有一丝无法为外人道的落寞。 “我没有这样说。” “姜姜,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我这样唤你?”他试探着看过来,在发现玉姜没有回避他目光时,终于放松下来。 玉姜:“……我也没有这样说。一个名字而已,你想如何就如何。” 这人怎么回事? 从他第一次这样放肆地叫她姜姜时,她就没跟他计较,怎么过去这么些天了,他反而自己把这件事翻出来了? 玉姜第一次被人三言两语被堵得无话可说。 她打心底觉得他是故意在装可怜,与此同时又忍不住去哄两句。 大概是他这漂亮的模样太擅惑人。 貌美小狐狸应当是不会说谎的。 问题一定出在醉酒那夜,她兴许稀里糊涂说了什么让他误会的话,或是做了什么让他误会的事。 正当她打算解释解释时,听到云述缓缓开口:“那夜你亲了我,我方知道,原来我的妄想,是有可能成真的。可你又与我说,那些是我的错觉。” “姜姜,若是我给你造成了困扰,你要告诉我,我都能接受。我真的不会打扰你。” 问题竟不在那夜,而在那夜之前。 之前她又做了什么? 细数罪过时,她想起来,自己的确是说过那么几句不正经的话,开玩笑似的调戏过几次小狐狸…… 这色令智昏、不负责任的女魔头恶名,她大概是真的甩不掉了。 玉姜只是笑,一句话也说不出。 正在她反思己过时,对面坐着的云述却起身向她走了过来。 他拢袖俯身,身上清冽的气息忽然贴近了玉姜,让她微微愣神。 越近,他的眉眼就越清晰地出现在她视线里。一双清凌的桃花眼,不见冷意也没有含情,唯有恰到好处的纯粹,纯粹到若有人为此心动,必然不会是他的错。 这几分无辜就足够迷惑人了。 玉姜呼吸微促,心也随他的贴近而跳得越发乱。而他却伸手,温热的指腹触碰她的唇角。 像是要接吻。 却比接吻更疏离。 似有若无,谁也抓不住。 最后,云述轻轻在她唇角摩挲了一下,坐回去,道:“沾了东西,帮你弄掉了。” 玉姜的心跳彻底乱了。 云述收拾着自己那份碗筷,对玉姜嘱咐道:“你慢慢吃,吃完了唤我一声,我来收拾。我先出去帮出翁的忙了。” 玉姜听不到他的声音。 只沉浸在方才那一瞬的贴近。 她捧了捧脸,有些烫。 * 在噬魔渊林中,玉姜为了抵抗云述的心魔,无意之中掌控了流光玉。 但也只那一回。 此后的这些天,流光玉的力量在她身体中逐渐平息,不仅用不出来,慢慢地也感受不到了。 都说它是阴邪之物。 她也曾想方设法去除,不过都是徒劳。 既注定要相伴相生,何不坦然接受,将其真正控制在自己手中? 她若不能想清楚那一次掌控流光玉的契机究竟是什么,便无法真正将流光玉化为己用。 为了能尽快参透其中玄奥,玉姜顾不上再想其余事,只将自己关在居处,闭关修炼。 她外伤已好,内伤未愈,运转灵力之时,无法消减幽火漫过灵脉的灼痛感,只能咬着牙硬生生地忍下。 顷刻,她卸了力,血丝从唇角溢了出来。 幽火焚心,常人实难忍受此痛。 她恍惚间想起流光玉最初融进她身体时,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烧着了。 受不了痛的人死了。 忍下此痛的人,成了流光玉的主人。 她那时满心只想着,她不能死在那里,她还要回去,要回去救人…… 视线逐渐模糊,她忽然抬手,封了自己的灵脉,阻止幽火继续往五脏六腑融入。 还是没办法。 到底如何才能真正炼化流光玉? 不过也不急于一时,既然有过一次成功,便证明此事并非不可为的痴心妄想。平息了灵力,她终于扶着床沿勉强站起了。 一连十三日,她没出过这道门。 出翁正在灶上煮着什么东西,听得身后动静,瞥了一眼她发白到有些骇人的面色,动作微顿,一言不发地去箱中找什么东西,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叹息。 一瓶灵药扔进怀里时,玉姜还有些茫然,直到听见出翁说:“止痛。” “哦。”她吃下了。 抚摸着玉瓶,玉姜问:“你不问我进展如何?” 出翁不知是笑了还是单纯发出一点响动,半晌才接话:“我只是一棵老枯树,得了点仙缘点化,才有机会在你家院子里修成个老妖怪。活不了多久了,陪你一直留在这也没什么不行。” 玉姜没说话。 出翁收回玉瓶,重新在箱子里找准位置放好,道:“凡事啊,不要急于求成,应先照顾好自己。” “你别说这种话。”玉姜有点不高兴,“你这个老树精千年都活了,那再活个万年也没什么不能的。我就是想早点带你们出去,不然总觉得愧对你和扶风。我也想与你一同回家看看。” “你还记得家吗?”出翁没应后面半句,一边用木勺搅拌着锅中的东西,一边问她。 玉姜摇头。 她真的不记得了。 当初在浮月山门之外,这个老树精找上门,说是她小时候院子里那棵树时,玉姜吓得两步跳到了师父的身后。 她那时仙法未成,没见过妖。 面前这个敢不要命一般独自登仙山,不怕被仙师斩杀的树精,瞧着已经好多岁了,老态龙钟,只拄着一根木杖,上面缠满了久未打理的枯草,木杖的底端尽是脏污泥泞,可知来途不易。 元初明白她的畏惧,允她扯紧自己的衣袖,轻轻将她护在身后,笑道:“并非恶妖,他只是想你了。” 她这才试着去看向出翁。 少时的各种因缘际会,于玉姜而言都如流水拂过,没留下半点痕迹。 但那些痕迹,却被出翁记着。 这也是世间最后一个,会因为想她,以妖的身份,千里迢迢来仙山的家人了。 他不怕仙师,只想见见那个孩子。 那个在迷津渡一去不返的孩子。 彼时他化为人形,隐于人潮之中,望着迷津渡上渐远的船,叹息自己没能上前说上一句话,没能告诉她——她幼时无意折断他的一枝其实并不疼,用不着拿纱布裹上半月。 那纱布将他闷得透不过气。 可他还是很高兴,情愿被布缠住。活了那么些年,枝条都快朽掉了,竟然也有人在乎他了。 他远远地看,不知往后山高水远何时才能重逢,只是落下一滴混浊的泪。 幸而元初宽和,并未伤他,给了他在浮月山扎根的机会。条件是——只做一棵树,不要扰了浮月山其他弟子的清静。 出翁就如之前那般,留在了玉姜的身边,看着玉姜长大。 直到剑阵那日,沈晏川对玉姜痛下杀手,他才第一次违了与元初的承诺,在众人面前化了人形,赶来救她。 他是一棵老树,多年来遵守约定从不修炼妖法,哪里有什么本事在剑阵中救人? 救是没救出去。 但出翁也不后悔。 这样噬魔渊里平静的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汤煮好了,出翁先给她盛了一碗。 热气腾腾的,玉姜眼泪先掉了进去。 出翁道:“不记得了就没什么好在意的。说明你尘缘浅,仙缘深,不见得是坏事。至于你说愧对我与扶风,这就是在乱想了。阿姜,不是任何事都需要你来我往地去还的。我们对你好,就是不必还的。”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32节 玉姜低着头,喝了一口汤,又去点头。眼泪还是一颗接着一颗地滑落。 “有点咸了。”她说。 出翁哼笑一声,摸摸胡须:“你多哭一会儿,这汤就更咸了。” 玉姜反驳:“是你厨艺差。” 出翁没否认,道:“那找厨艺好的给你做,我把云述叫来。” “云述去哪儿了?” “在果林呢。” “你别总欺负他干活。” 出翁觉得好笑:“他自己去的,我哪欺负他了?欺负他的只怕另有其人。” “……” 怎么又说回这个了。 玉姜没敢应声,低头继续喝汤。 说起云述,她不禁想起一桩要事,又不知如何开口向出翁询问,只能拐弯抹角地说:“出翁,若是,若是一个人修炼止步不前,不知如何突破。但……但偶然有一次,她和另一个人交手,忽然成功了一回。之后就又没法子了,该当如何?” 出翁道:“那就再和此人打一次。” “……” 别吧。 且不说玉姜内伤未愈不想打架,就单说云述那妖力现形,大概也需要契机。 没了那只妖的蛊惑,云述受煞气影响,灵力被禁锢,平素里就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小仙师。 此法大概行不通。 “就没什么别的法子?”玉姜问。 出翁思忖许久,道:“这得视情况而定,到底那次是为什么成功的。你为何问起这个?难道是……” “不是我。”玉姜矢口否认,“我就是想起之前在浮月看过的书,忽然想起有这么一桩奇怪事,好奇问问。” 出翁没怀疑,道:“定是与此人交手激发了本身的潜力,突破了某些限制。若不想再打一架试试看,倒也有别的法子……” “什么?” 出翁自顾自地收拾着东西,又抱了一把柴火回灶上,随口道:“真的非常想突破限制继续修炼的话……两人结成道侣不就好了。” 玉姜懵了一会儿,很艰难地将这话的意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试图证明这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结成道侣是指…… 出翁怕玉姜没听懂,还补充了一句:“用人间的话来说就是,成个亲。或有帮助。但如果状况不紧急的话,一般不建议。” “……” 第25章 “玉姜姑娘生死未卜,我们一直在这等着算怎么回事?少主,莫不是浮月山这群人在推诿,云述仙君或许就在山中,只不过对我们避而不见。浮月山中之人,大多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毕竟连自己的同门都不手软,岂敢指望他们庇护整个修真界?” 在浮月山这些时日,一向性格温软,事事谨慎小心的白芷也忍不住动怒。 罗时微却难得平静了下来,侍弄着南窗边的一盆芍药。 芍药受仙山灵脉滋养,一年四季都常盛不凋,且开得越发好。 白芷追着罗时微,道:“要不,咱们回去吧。在这待太久了,宗主也会不高兴。” “我娘才不管我。”刚说完,罗时微终于明白过来,笑问,“好啊你,说了这么多,不是为我委屈,也不是为阿姜抱不平,是想回华云宗了啊。” 白芷声音微弱:“就是很想回去啊,咱们已经出来很久了。明知在浮月等不出一个结果,现下连那沈晏川都不在,我们就没必要在这浪费时日了。” “谁说浪费了?” 罗时微将芍药盆摆正,转身去桌案上的小瓷碟中取了糕点,因为太腻,又让白芷给她递了一盏清茶:“我已经知道云述仙君在哪儿了。” 白芷吃了一惊。 她与罗时微终日待在山上,哪里也没去,怎会知道失踪的仙君去向? 罗时微慢慢地饮着茶,道:“咱们有水明镜啊。” 华云宗的至宝便是这水明镜,六合之内发生之事,皆瞒不过它。 但只有一处,它寻不到。 噬魔渊。 追踪玉姜灵息时,线索便在玄墟海畔戛然而止,甚至连方位都辨不清了。 玉姜终究消失太久了,仅靠她之前留下的东西,根本不足以支撑水明镜运转。 然而,昨日,罗时微想用水明镜去探寻云述踪迹时,意外发现水明镜也无法辨别他的所在。 事实呼之欲出。 云述如今就在噬魔渊中。 听她说完这些,白芷再次震惊:“云述仙君也在噬魔渊?天啊,怪不得他音讯全无。那种地方……” 罗时微却笑了:“他们谁死谁活我才不在乎,十个仙君在噬魔渊里也跟我没关系。但是,眼下他在渊中,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阿姜的灵息不明确,但云述仙君才消失不算久,痕迹未清,通过水明镜,可以确定他当时的行踪。这样,我们就能找到噬魔渊的入口了。” “找到噬魔渊,我们就能救出玉姜姑娘了!”白芷有些兴奋。 罗时微点头。 白芷道:“那我们现在就找啊!” 罗时微却说:“不急。昨日从千书阁悄悄取出了云述仙君用过的笔,才勉强运转了水明镜。可一支笔根本不够,我们还需要云述仙君的其他东西。” 这可难了。 怎么说也是仙君,所居之处与她们相距甚远,何况,终日有弟子巡视看守,寻常人根本接近不得。 一支遗落在千书阁的笔尚且好说,其他东西,怎么可能是她们能随意找到的? 罗时微倚靠在门边,似笑非笑:“这世上,就没什么能难住我罗时微。” * 玉姜坐在水潭边上发呆,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日得以控制流光玉的原因是什么。 除了云述的妖力,她还用云述赠与的玉簪划破了掌心,将自己的血与幽火融合在了一起。 此法虽险,却可一试。 总比冒昧要求云述与自己……要好一点。 她取下了玉簪,思索了一会儿,毫不犹豫地划向了掌心。血珠涌出,在掌心之上漂浮。幽火自体内而出,缠绕血水片刻……沉寂了。 没用。 为何没用? 明明该有的步骤都在,却不能再重现当日的情况了。玉姜百思不得其解。 说明关键不在玉簪。 难道真在云述? 玉姜仰靠在树边,有些不想活了…… 之前还苦口婆心地奉劝云述断了对她的念想,她怎好意思再改主意,要人家与自己做道侣,一同双/修? 她没与人做过夫妻,但也知道夫妻求的是一个真心相待、两情相悦。 不能做到这一点,夫妻便是做不长久的,更不可能对修炼有所助益。 云述是喜欢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她呢…… 对云述又是什么想法? 若不能拿出一颗真心来,岂不是骗人? 当日她以为她和沈晏川对彼此是真心,结果却很惨重,连自由都失去了。 就算有机会出噬魔渊,她也打定主意逍遥余生,无牵无挂,绝不被真心所牵累。 即使有了真心,她也会亲手掐灭。 “姜姜?” 是云述。 他才忙完打算回去,出翁说缺了水,让他来泉边打水,谁知便看见了十几日没见过面的玉姜。 大概是心里正盘算着与云述有关的事,玉姜被这一声唤给惊得心虚,忙坐正,干笑一声:“来这儿打水?” 云述道:“嗯。你呢,闭关这么久,伤好些了吗?” 玉姜道:“好多了。” “那就好。”云述并不再多言,“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休息。”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明显多了疏离,时刻与她保持距离,半点也不越界。 倒是很君子。 玉姜还在想着那件事,想要叫住云述,又实心觉得难以启齿。 结成道侣后灵修是常事,修真界不少仙师都会择选志同道合之人共同生活,对修炼大有增益。这是出去的法子,或许云述也会愿意。 可这也太…… 总之很不负责任。 大概是看出了玉姜的欲言又止,云述慢下了步子,问:“你有话要说吗?” 玉姜内心挣扎成了一团乱麻。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33节 或许不用想那么远呢? 至少也得先确认这个法子是不是真的有效吧?万一那次只是误打误撞,其实与云述毫无关系呢? 玉姜终于道:“云述,你靠近一点。” 云述愣住,没动。 慢慢地反应过来,他方放下手中的东西,撩袍在她跟前坐下了。 两人只是并肩。 云述问:“靠近了,你想说什么?” 玉姜很真诚地问:“我可以牵一下你的手吗?” 云述:“……” 她只是看起来很客气,行为举止与客气实在搭不上边。玉姜很干脆地将他的手扯了过来,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云述的心跳在这一刻猛然剧烈。 此时的玉姜却心无旁骛地闭着眼,努力感受与云述的贴近会不会带来灵息的波动。 好像是没什么变化。 她又握紧了一点。 难道说握手是不够的? 也对,之前云述悉心照拂她,难免会有肢体上的触碰,她也没感觉到什么不同。 还没等云述反应过来,玉姜便又将手松开了,满面愁容。 云述盯着自己的掌心,其上余温未散。他慢慢地收拢手指,攥紧了。 “你……” 没等云述说完,玉姜又问:“我再抱一下试试,可以吗?放心,我只是抱一下确认一件事,一会儿就松开你。” 玉姜也不想这么做的,但抱一下的请求,比结道侣灵修的请求温和多了,也不至于吓到人。两相权衡之下,她觉得简单抱一下不算冒昧。 云述没说好与不好,也没离开。 这当是默许了。 玉姜轻轻抬手,却在即将触碰到他脖颈时缩了一下。她头一回不敢直视云述的眼神,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受不了。 她的指尖轻轻蹭过他的脸颊,这样肌肤之间的触碰让她更紧张了。 最后,她将手放低了下来,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在他的怀中,玉姜的半张脸都贴着他的心口。 云述哑然。 他回手,掌心覆在她的肩背。 玉姜如被烫到,想要松开,却发现自己被云述的手挡了一下,不禁又借力回了他的怀中。她微微仰面,与云述对视。 他轻声问:“确认好了吗?” 玉姜道:“你都不问我在确认什么。” 云述目光柔和许多,道:“不管是什么,你抱着我,确认好了吗?” 这话乍一听只是寻常询问,仔细去想却多了几分暧昧难明,如一把明火,轻而易举地点燃了什么东西。 玉姜不知道了。 她分不清此时杂乱的心绪,是因为贴近他而感知到的灵息,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分不清。 也确认不了。 “没有。” 云述眼尾带笑:“那你还想如何确认?” 距离太近,两人的气息都要缠在一处。 她分明是为正经事,怎的总是被云述三言两语给带偏?不仅偏,她还忍不住回想了那夜的吻,想到他那时身上的气息也是这样好闻,想到他柔软的唇。 噬魔渊太孤寂了,她起初留他在身边,也是为了打发时间。 毕竟生得这样俊逸,再怎样也很养眼。 的确养眼。 更灼心。 她唤:“云述。” “嗯?” 神使鬼差的,她问:“如果,再近一点,你会介意吗?” “我是说,如果我……如果我现在亲你,你还会如那日一样,躲起来不见人吗?”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玉姜还在他怀中,与他贴近着对视,问他这样的话。 云述并未答话,甚至没有任何举动。 他只是垂眼,目光极轻地掠过她的唇,又极为克制地收拢回来,落在她的眼中。 “我不会躲。” 云述如金玉般嗓音,在此时透着一丝凉:“但如果你这么做了……你就躲不了了。” 第26章 云述只是看着她,面无表情状似寻常,甚至是泰然自若,等待她做出一个选择。玉姜却能透过他的眼底,看清楚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 明明是她在做选择,主动权也在她的手中。可玉姜觉得自己毫无选择余地。 因为他好像笃定了什么。 只是笃定了什么,他便认为万无一失、胜券在握。仿佛这场赌局,他知道自己要赢了。 玉姜微微抬了下巴。 两人的唇只剩最后一丝距离。 没有触碰,却胜似触碰。 那柔软温热的感觉从玉姜的回忆里翻涌而来,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 云述没动,只等她。 玉姜却倏然清醒,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当即拉开了距离,找补着:“我说笑的,我怎么会……” 说着她就要起身离开 谁知刚想走,她的衣袖却被云述的手指轻轻勾住了。玉姜低头去看,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云述握住。 他轻轻地,不算用力,将玉姜拉回了方才的距离,将她重新抱回了怀间。鼻尖几乎相抵,仍留一丝距离。 猝不及防的,玉姜被他的举动惊得仓皇抬眼,眼睫不住地发颤。仅剩的这点游丝之距,两人谁也没有擅动。 他想…… 想造反吗! 玉姜被他的气息拥住,一时忘了挣开。本以为他是要吻她,谁知,云述只是垂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笑意逐渐蔓延,眸中透出一分狡黠。 什么也没做。 他就这么松开了玉姜。 云述道:“我也是玩笑的。” 好。 非常好。 玉姜彻底看透了云述的本质,什么纯良无害的小狐狸,根本就是伪装。这就是个实实在在的狐狸精,满心阴谋诡计,故意勾引人还要将罪名推到旁人头上去。 玉姜重重地将他推开了,在他的肩上给了一掌,又气又恼:“云述!” 云述靠在树上,捂着被她打过的一侧肩,笑出了声。 他鲜少笑得这般明朗,仿佛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褪去了平素的冷静平稳,像个少年人。 但玉姜快要被他气死了。 她警告道:“不许笑了。” “不许笑了,再笑打死。” 玉姜作势去捂他的嘴,却被他轻轻握了手。他道:“不笑了。” 玉姜不信:“心里在笑。” 听完这强词夺理之言,云述果真又笑了:“管得好多,心里你也管?” 玉姜不想理他,一点也不想。 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玉姜转身就走,临走还撂下一句:“今晚我不吃你做的饭,你不要来烦我。” 云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难得心情甚好地扬了唇角。 他不知玉姜在确认什么。 他好像确认了。 * 玉姜是空着肚子在断崖上打坐的。 出翁做饭难吃不是一日两日了,玉姜这么久也都忍着过了。但不知为何,今夜的格外难以下咽,她尝了两口药汤一样的饭菜,借口说身体不适,独自出来了。 或许跟出翁的厨艺没什么关系。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34节 她只是心乱了。 至于在乱什么,她琢磨不清。 什么规矩世俗,什么名声得失,她那会儿什么都不想管了,是真的想心一横就亲上去的。 红鸾星动时,她怎会一无所知。 反正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小狐狸,就算留在仙门里,保不齐也要受尽委屈。与其如此,倒不如跟她走呢。 正胡思乱想,身后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 云述披了件长衫,顺着小径慢慢地走来,一手提着盏灯,另一只手拎着出翁做的食篮。篮中才做好的杏仁酥饼还冒着热气,浓郁香气不偏不倚全落在了玉姜的鼻尖。 玉姜头也没回:“说了不吃。” 云述坐下,掀开食篮的盖子,道:“是我要吃。” “……” 他的嘴当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玉姜冷哼一声,故作冷淡:“噬魔渊这么大,你就非得坐在我身边吃?” 这味道闻着,是真的好香。 云述取出一块酥饼,慢慢地咬了一口,闲闲道:“这儿风景好。” 玉姜被气笑了。 她起身要走,却被云述按了下来,将一块杏仁饼塞进了她的手中,道:“啊,好像不甜,不太好吃。姜姜,帮我试一试。” 这种无伤大雅的“收买”,玉姜很是受用。 玉姜喜甜,杏仁酥饼中便多搁了许多蜜。酥脆的外皮裹着蜜汁,甜味在玉姜的舌尖缓慢地化开了。 哪里不甜。 说谎竟也不眨眼睛。 云述侧目望着她,笑着又递了一块:“做多了,你吃完。” 他过于会哄玉姜,短短几句话,玉姜便将他白日里的过分行径忘了个一干二净。 虽说玉姜仍生他的气,这气却也不大方便发作。毕竟,她总不能问他那会儿为何不亲她? 将酥饼吃完,玉姜望向天际的圆月,忽然说:“你说,人间这会儿是圆月吗?” 忽如其来的发问,云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摇头。 噬魔渊中的月是假的。 真正的月在何处,他也不知。 玉姜喃喃道:“出翁说,我出生那夜,便是圆月。所以,母亲给我的住处题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什么?” “满月台。” 但是她不记得了。 她忘了满月台中的所有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 在浮月山时,玉姜就望着天边的圆月发呆,心想,忘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好事。”云述轻声答。 玉姜怔住,她没问。 云述重复:“忘了是好事。” 玉姜笑了:“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云述答:“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大概玉姜也不知自己方才在云述眼中是何模样。 痴痴望着月亮,怀着憧憬和遗憾,百感交集。她厌恶清修的枯燥,总是妄想能归于人间的喧嚣。即使不说,云述也猜到了。 云述将空了的食篮挪至另一侧,自己与玉姜坐得更近了些,解释:“很多事,于我而言,铭记比忘却要痛苦。满月台如何,是过去的事了,既然成为了过去,不要追忆,让它过去。没了满月台,或许会有人,给你建一座圆月台呢。” 玉姜笑道:“那你呢,会忘了我吗?” “你又想反悔了?” “什么?” “出了噬魔渊,你去哪儿都会带着我。你答应过我,很多次。”云述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这人真是会见缝插针。 玉姜不理会他的话,正色道:“我认真的,人世无常,说不好哪天我们就分道扬镳了。那时,你要忘了我。” 云述沉默了许久。 直到玉姜以为他不会说话了的时候,云述开口,道:“可是,我记着你,我会更快乐一些。” 让人措手不及的情话,玉姜的心像是被重重一击,良久没能缓过神来。 大概是担心玉姜会因为这句话有负担,云述先一步化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他道:“毕竟,像你这样口是心非、易躁易怒、不负责任的人,还是挺有趣的。” “……” 玉姜当即就抽了剑。 云述眉眼都在笑,将她的剑推回鞘中,道:“好好说话,不要乱用无落。无落也要休息。” “无落更想杀一只狡猾的狐狸。” 云述反驳:“可我觉得,无落不想。” 果不其然,无落剑此时甚是安静,压根不回应玉姜,如沉睡一般。 这断剑何时被狐狸收买了? 玉姜正困惑着,她听到云述继续说:“姜姜。” “嗯?” “你之前说过,林扶风被修习幽火之人抓去,做了修炼的引子……是做了灌溉滋养流光玉的引子吧?” 林扶风身上染的魔气,绝非寻常修习幽火之人所能为。 除了流光玉,云述想不出旁的。 玉姜没应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述道:“想多了解你一点。如果我猜对了,流光玉融入你身体应当也与此事有关?你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救他,对吗?” 玉姜道:“我不后悔。” “但是很疼,姜姜。” 玉姜闭关了十三日,出来那日,云述来见过她了。 那时她正在和出翁小声说着话,面色几乎称得上惨白,若非有止痛的灵药,她只怕根本恢复不了这么快。 云述没敢上前询问,只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这些事,玉姜既然不与他提起,便是不想让他知道的。 “你不后悔是一件事,你为此付出了什么是另一回事,两者不能相互抵消。如果很痛,是可以说出来、可以表现出来的。没人要求你必须咬牙撑着一切。” “你遇事习惯与出翁说,因为他是你最信任之人。但我很希望,有一日你会与我说。” “姜姜,我是真的……” “喜欢你。” 深夜静寂。 断崖上风很凉。 云述的声音就随着清冷的夜风拂来,却不夹杂半点冷意,温而柔和,熨帖舒心。 玉姜觉得自己很不冷静。 她从未有此刻这么强烈的感觉。 不想听他说话了,想吻他。 是这么想的,她也这么做了。 她呼吸不稳,也不够沉着,才亲上去便磕到了牙齿,很痛。但两人谁也没呼痛退避。 云述的眼睛还没闭上,仿佛神游天外。 心跳声分外清晰。 片刻之后,他的掌心轻轻拢了她的脖颈,将这个吻加深了。两人最直接赤/裸的心意就这么撞在了一处,纠缠不清。 玉姜有些难以呼吸,才想分开稍许便又被云述追吻了上来,极尽缱绻的亲吻,温柔而绵密,谁都透不过气。 云述的灵息很淡,将玉姜裹挟着。 正动情处,倏然,玉姜回神,将他推开了些,垂眸看向自己掌心。 流光玉,果真涌动了。 玉姜兴奋地站了起来,道:“云述,原来你真的有用!” 云述怔怔的,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听得玉姜说:“出翁说,只要和你亲近一些,便能刺激到流光玉,助我彻底掌控它。我初时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 云述听着她将没良心的话说完。 他压着心头的怒意,望向她,问:“所以,你牵我的手、抱我,还有方才……是为了流光玉?” 第27章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35节 此时的玉姜沉浸在流光玉之事上,大喜过望,全然顾不上云述问了什么。 起初出翁猜测如此时,她还认为荒谬。 即使两个仙师结成道侣,也万不会对流光玉这种阴邪之物有什么影响。 可是刚才,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异样,感受到经脉之中的灵力缓慢地与幽火融合了。 酸痛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快。 她之前也亲过云述,并未察觉到什么。想来是那次醉得太厉害,也没往这方面去想。 玉姜摩挲着自己的手腕,复又抬头看他,眼眸之中全是喜悦。 她高兴地上前抱住了云述,在他耳边说:“我捡你回来,可真是捡了个宝贝。我先回去,将此事告知出翁和扶风!” 音落,她已经纵身跃下了断崖,衣袂在风中翻飞,让她看起来如同一只夜空里轻快的蝶。 云述伸手想挽留她,却只是触碰到了她的一片柔软冰凉的衣角,流水般从掌心滑去了。 他站在原地没动,着实不能理解,玉姜竟然就这么走了。 竟然走了? 大概气到了极点,云述笑了一声。 是谁主动亲人的? 两次了。 那可是整整两次! 此人不仅没个正经交待,反而越发敷衍了。 甚至连敷衍都不是。 是明晃晃的利用,不加掩饰的利用! 云述在冷风中独自站了一会儿,垂眸看见了自己带来的食篮。 亏得他还念着她没吃东西,匆忙做了她最爱的蜜饼,亲自送来给她。这人吃饱喝足调戏了人,还能心安理得地一走了之? 世上岂有这样好的事? * 白芷胆战心惊地用绢帕捂着嘴,跟在罗时微的身后,两人鬼鬼祟祟地绕过浮月山巡逻最严密之地,往静寂的后山去。 她悄然扯了扯罗时微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少主,这就是你想的主意?做贼啊?你以为浮月山是什么地方?被抓住了,丢的可是华云宗的颜面,宗主要将你活吃了的。我……我会因为没尽到劝诫之责,被废掉全身灵脉,逐出华云宗,沿街乞讨……” 越想越惨,白芷哭了一声,发现声音有些响,又憋了回去。 罗时微被她唠叨得烦了,啧了一声,小声说:“沿街乞讨、活活饿死、无处葬身、万劫不复……白芷,你能换句话吗?从小到大,一遇到事你就这一套,我都会背了……” 罗时微道:“有我在,何时让你吃过亏?我娘是凶了些,但也没你说的这么凶恶吧?她对你那么好。” “我对不起宗主的好,少主要去做贼了……” “闭嘴。” “唔。”白芷又将泪忍回去了。 没走两步,白芷还是想劝:“少主,我觉得此事有更好的解决法子,反正我们要找的是仙君,浮月山的人也急着找仙君呢。我们就告知他们,华云宗水明镜可以帮这个忙,还怕他们不给仙君的东西吗?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罗时微点点头:“你太聪明了,阿芷。” 白芷羞赧地笑道:“没有没有。” 罗时微的笑淡去:“你真是傻得可怜可爱,当然不可以了!咱们的目的是救阿姜出来,阿姜怎么到那里去的你忘了吗?全是拜浮月山所赐!你觉得咱们一同找到噬魔渊,浮月山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将阿姜救出来吗?此事就不能让旁人知晓。” “哦。”白芷不再阻拦,硬着头皮跟她一同去了。 仙君的住处她们从没来过,夜黑风高的,一时也辨不清方位。 两人在后山打着转,终于,罗时微又拿出了那支云述的笔,在水明镜上划了一圈。 登时,一道刺眼明光自镜中而出,朝着他们的斜后方去了。 白芷:“……这光是不是太亮了些。” 罗时微:“……” 是有那么一点。 来不及计较这些了,罗时微拉上白芷的手腕就往那个方向跑:“快点,一会儿人都被引来了,我们就真完了。” 到了云述的住处前,挡下他们的是一道结界。白芷试了试,解不开。 怎么说也是浮月山的仙君,是修真界的第一人,他所在之处的结界根本不是她轻易能对付得了的。 罗时微却不信这个邪,道:“修真界第一人是吧?我早晚要让整个修真界知道,第一人只有我罗时微。除了玉姜,谁都不配当我的对手。” “嗯。”白芷应道。 “你不信?” “信的信的。” 罗时微拔剑出鞘,打算直接将这道结界劈出一条缝来。还没等她动手,却听得身后传来的轻缓的声音—— “时微。” 许映清的声音,罗时微自是不会忘。她的动作僵住,没转身,大有无论许映清如何阻拦,她都不会改变主意的意思。 谁知许映清却伸出了手,递了一块玉令给她。 罗时微望着她掌心那枚玉令,怔住。 许映清继续说:“仙君的玉令,也算是他的随身之物吧。” 罗时微的态度稍软了下来,问:“你这是何意?” 见罗时微没接,许映清面无表情地朝她走近了两步,将这块玉令的丝带系在了她的手腕上,淡声道:“你们一行人在浮月山中待得太久了,扰了弟子们的清修。经过合议决定,请你们折返华云宗。只是,近来我忙于内门考核事宜,没空相送。玉令拿着,自行下山吧。” 许映清并不打算与她多说,将玉令交付之后打算离开。 得了仙君之物,找到玉姜就容易了。 可罗时微却仍负气,扬声:“许映清,我问你这是何意?我听不懂你的弯弯绕,你最好将话给我说明白。” 许映清眼眶微酸,深吸了口气,道:“你听懂了。” “离开这,不要回来了。” 最后这句话,许映清是对她说的。 可是透过她空茫的视线,罗时微却能看得出,许映清是说给另一人听的。 * “是,是,的确不同了。”出翁为玉姜认真地探着脉息,过了一会儿,终于缓慢地反应过来,“原来你之前说的就是你啊,那另一人就是……” 说到这儿,出翁惊惧交加地反应过来:“是云述?你难道真的,真的听了我的话,与他……” “没有没有!”玉姜怕将出翁吓死,委婉地编了一个谎话,“触碰了一下,只是触碰了一下。” 听到这儿,出翁才放下心。他之前说话过于草率,此时才后悔。 他生怕玉姜误入歧途,耽误人家小狐狸的一颗真心:“可不能为了修炼随便结道侣啊!相伴一生之人,须得用心,不然会误人误己!” “我知道。” 玉姜小声应着,又问:“你又怎知,我不会对云述试着用心?” 出翁冷笑道:“用心?你最好用的是好心。你每日变着花样欺负人家,我可看不出你用心。” “……” 竟有这么过分吗? 还好吧? 至少云述看着挺开心的。 “若非我救他,他在入噬魔渊的第一日就死了,岂能活到现在?我那段时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还将灵力分与他。至今他体内还有我的灵息!这能是欺负他吗?世间罕见我这样好心之人呢。” 玉姜愤愤不平地说着,将出翁刚摘的果子顺手拿来,咬了一口。 “我才不会欺负……” 欺负人?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在亲完云述之后,二话不说将人晾在断崖上,一句解释没有就跑了。仔细回忆起来,当时云述的脸色真是差极了。 放下吃了一半的果子,玉姜着急忙慌地出去找人了。若再迟下去,她这不负责的罪名,当真是洗不掉了。 断崖之上已经空了。 云述不在这。 他常去之处也就那几个,玉姜找遍了也没寻到。这狐狸一生气就躲起来的毛病应当是不会改了。 玉姜没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坐在云述平素休息的寒石之上等他。 出翁烹制的灵药正在关键时期,这老头已经熬了几宿没睡了。 他与云述一同住的山洞便空了下来,正好给了玉姜机会。 天将泛明之际,云述才回来。 他没掌灯,在黑暗之中坐回了寒石,打算解衣入睡。衣带刚抽开一半,他听到了身后之人均匀的呼吸声。 云述愣住,回头看到了熟睡的玉姜。 她竟睡在了他的住处…… 大概是感受到了有人回来,玉姜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抱怨:“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云述将衣带重新系好,起身欲走。 衣袖却被她轻轻抓住了:“你怎么不说话。” “没话与你说。” 是气话,他却也将气话说得温和,生怕语气重了会伤人。 他冷淡地将衣袖扯了回来。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36节 见他这般油盐不进地要走,玉姜也不与他纠缠,只是懒散而惬意地坐起,倚靠在寒石边上,手指轻轻一点,一道符纸飘了过去,正好贴在他的后背。 霎时,云述不能动了。 符纸凭空燃烧殆尽,他化回了狐狸。 玉姜慢慢地把外衣穿戴整齐,下来走至他跟前,半蹲下来轻轻捏了捏他的狐耳,然后把他整只抱回怀里,笑道:“小狐狸,知不知道什么才叫欺负人?” “我若打定了主意欺负你,你是跑不了的。” 第28章 这张符纸是玉姜提前便准备好的。 相处这么久,云述见了她会作何反应,玉姜已经了如指掌。 狐狸绒绒的毛似乎又长了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毛色比之前初见时好了不止一点。渊中煞气让他失了大半灵力,谁曾想模样却是越长越好了。 玉姜把他抱紧了,轻轻捋着尾巴上的那点绯色,闲散地坐回寒石上,低头掬着小狐狸的脸,道:“我是否近来对你太好,让你忘了我是个魔修啊?” 狐狸被她抱得紧,根本动弹不得。 喟叹一声,玉姜道:“魔修最会劫财掠色。财么,在渊中没什么用,至于色……如你这样的,一口吃一个。” 云述:“……” 既逃不掉,他干脆将眼睛闭上了。 这是打算跟她硬耗到底了? 有骨气。 玉姜自然知晓他在气什么,便故意逗他:“不过,我怎么舍得吃你呢。你可是宝贝啊,没有你,我可能还要再多花上几年才能炼化流光玉。现下好了,你乖乖留在我身边,助我成功,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话当真是难听极了。 云述怎么想怎么气不过,干脆张嘴想要咬她,却被玉姜提前预料到,先一步将他箍紧了,笑道:“好好的狐狸,学咬人是吧?” 云述咬上了她的袖口,示意她赶紧将禁制解了,放他离开。 玉姜自然不答应。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柔软的狐耳,心情好得不像话,道:“不放。” “昔日呢,我求着想看你的狐身,你吝啬至极,从未好好答应过。今日你落到我手里,算你倒霉。真当我拿你没办法是吧,刚才转身就走的气势呢,拿出来啊。”玉姜很是满意,用力地搓了一把他的脸。 云述:“……” 云述就没见过这么会倒打一耙的人。 分明是她在亲了一半时转身就走的,云述想拦都没拦住。她不来哄人就算了,怎的还搓上了?搓得他的脸很痛。 为了防止云述再趁机咬她一口逃跑,玉姜揽紧了他的脑袋,将他整只抱着出了山洞。 正在用饭的林扶风见了这场景,筷子从手中掉了下来。 “扶风。” 若非玉姜唤了他,林扶风是真想转身就走的。不然云述这般记仇,会不会迁怒他也未可知。 玉姜又给狐狸加了一道禁制,令他好生在石案前坐着,自己则心满意足地盛了一碗汤,对林扶风道:“这是我新养的灵宠。” 林扶风一口汤呛住,咳了半晌才敢小声问:“姐姐,你不活了?惹了他,还不是你哄,这回欺负得也太……” “我能怕他?”玉姜喝了汤,蹙眉叹道,“不好吃。” 低头看向身边狐狸,她摸了摸狐狸的后脑,道:“云述,你下回教教他们怎么煮饭。” 林扶风觉得玉姜是疯了。 这次大概比之前将云述推水潭里还要严重一点,等云述化回人形,两人定是要决裂了。弄不好还会大打出手,将噬魔渊搅得天翻地覆。 只是想想,林扶风就担心。 玉姜浑然不觉有何不妥,毕竟这只小狐狸也没挣扎着要走,也没说不愿意。 玉姜笑问:“你也要喝汤吗?” 云述的目光很是幽怨,对她这过分的举动充满了怒气。玉姜舀来一勺汤,递至小狐狸嘴边,道:“我喂你。” 小狐狸没动。 玉姜将汤碗放回去,一脸惆怅地对林扶风说:“你看,我对他多好,是他自己不肯喝。” 林扶风:“……你倒是给人家把禁制解开,让人家张嘴啊。” “不喝也罢。”玉姜起身,揉了揉他的脑袋,笑说,“我也吃好了。” “走吧云述,咱们回去睡觉。” 说罢,她已经将狐狸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压根不在乎这话落到林扶风耳中会是何意。 与此同时,林扶风愣了愣,望着玉姜离去的背影,问:“你……你说什么?” * 解了一部分禁制,将狐狸按回寒石上时,云述是挣扎的。 但是下一刻,玉姜吹熄了山洞中的烛火,躺在了他的身侧,将他拥进怀里。 她说:“昨夜很痛,其实没睡好。” 云述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她将半张脸都埋进狐狸毛中,小声道:“你别闹,我真的想睡一会儿。” 这个寒石本就是出翁为她准备的。 能疗伤,能镇痛。 每每被流光玉烧得心肺欲燃时,她都得靠着这个寒石去熬过漫漫长夜。 若非云述初来时伤重得要死了,她才不会将寒石让给他睡。 云述连呼吸都放轻缓了。 可是,好像有什么打湿了他的肩颈。 是眼泪。 玉姜将他抱紧,无声地落了两滴泪。 “我恨死沈晏川了。” 听了这一句,云述的心像是被捏紧了。 玉姜的嗓音带着哑:“他说过,我若是闯了什么祸,他都会帮我解决。是骗我的,什么话都是骗我的。这次我没有闯祸,却没人肯让我回家了……他说,问水城的三千多户人家,是我害死的,我必须为他们偿命。不是我,云述,不是我……” “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 这些话,玉姜本不欲再提及。 事实如何又有谁在乎? 反正世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宁肯相信是玉姜狡猾擅辩,也不肯相信曾经的浮月山师姐做不出这种事。 昔日她爱护庇护的同门,在她落难时,竟无一人站出来为她争辩。 她最疼爱的小师妹,求着她认错。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 玉姜无法原谅。 最痛苦之时,她恨不得将幽火之力悉数释放,将这烂透了的天地悉数毁掉,与她陪葬。 但她又不能这么做。 旁人何其无辜。 何况,他们也没说错。 她沾染了幽火,没了回头路。 自此,仙门如何,再与她无关了。 “云述。” 感受到她的泪,云述的心一阵又一阵地泛酸,仿佛被她无尽的悲伤给烫穿了。 他轻轻贴近她,嗯了一声。 玉姜问:“你会怀疑我吗?” 云述摇头。 玉姜苦笑:“罢了,知道你是哄我的,不过,我也很高兴。” 云述坚定地又摇了一次头。 他的目光那样真挚。 玉姜不禁动容。 的确,小狐狸不会说谎。 小狐狸连喜欢她这件事都瞒不住多久,恨不得让她立刻知道。 他说不会,便是不会。 玉姜的脸贴着他的狐耳,温热的呼吸极轻地纠缠着。她说:“我没有亲眼看到事情发生,但是,我在问水城感受到了他的灵息。” “我去质问他,他却逼得我当着众人之面堕魔。好好的剑修做不成了,我努力那么多年,都是一场空……” 困意席卷时,玉姜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直至听不见。 竟是这件事…… 听说是邪修喂养流光玉,以问水城中活人为饵,害死了数人。因问水城距离浮月山千里之遥,此事归华云宗管辖处理,亦并未录入浮月山卷宗。 这算是多年之前的旧事,他只是有所耳闻,却不知具体情由。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37节 他更没想到,那个众人指摘的所谓邪修,是玉姜。 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云述只恨自己当初沉浸于自己的仇恨,无心其余诸事,对此没有过多了解,以至于连句有用的宽慰之言都说不出。 他总觉得错过了什么。 那个意气风发的玉姜,他从未见过。 他只是设想一下,便能猜测到她的模样。 笑起来生动而明媚,会和师妹师弟开各种无趣但她觉得甚有意思的玩笑,会将无落剑擦了又擦,在剑道比试之上夺得魁首。 这样好的玉姜,他是真的想见。 不过无妨,现在不迟。 狐狸的身量不算大,他轻轻地往玉姜怀里去,让她能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烛影随风颤动,两人便这般相拥而眠。 日暮时,玉姜方睡醒。 打了个呵欠,她随手一捞,将险些被她挤下寒石的狐狸捞回了怀里,随手揉了揉他的脸,问:“你陪我睡了一整日吗?” 云述没动。 “还生气啊?我没有利用你,亲你的这一次,也不是为了流光玉。” 云述这才睁眼看她,试图从她的眼中看出几分良心来。 玉姜真诚地说:“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 还不如为了流光玉。 这人一睡醒就开始变着花样惹他生气。 云述是真的很想起身就走,但他没有。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在她身侧化回了人身,直接翻身将玉姜扑在了身下。 玉姜吃了一惊,连话都说不平稳:“你,你何时……何时解禁的?” “你抱着我说话时。” 那么早…… 他竟没直接走,而是装作未曾解禁,与她同床共枕了一整日? 什么破符纸,轻易就失灵! 云述垂眸,目光一寸一寸地下移,从她的眉眼,到鼻尖,再到早就感受过的柔软的唇。他的气息贴近,道:“把我变成狐狸,又揉又抱地闹了那么久,够了吗?” “……” 玉姜觉得这样被他扑在寒石之上的姿势,并不是很方便说话,于是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道:“我,我其实……” 云述声音沉下:“该我了。” 说罢,他俯首吻了下来。 第29章 玉姜还有话要说,却被他极轻地吻了唇边。的确是个轻吻,轻到仿佛是一片桃花悄然落下,没等她咂摸出滋味来便又悄然离去,让她失神。 他好像并不满足于此。 在玉姜忘记回应之后,他慢慢地将这个亲吻压实了,逐渐加深,纵容自己的灵息溢散而出,轻而柔地把玉姜裹在其中。 被玉姜抱着睡了一整日,他的长发此时微微蓬乱,轻轻挨着她的脖颈,让她有些痒。可她又顾不上这痒,只能尽可能地推开他换一丝呼吸。 云述却不肯轻易结束,轻轻地蹭着她的眉眼,毫不遮掩依恋之意。 她幼时养过的那只狐狸,也喜欢这样用脑袋蹭人。或许狐狸一族都是这种性子,惯会没完没了地缠人。 直到玉姜咬了他的唇,轻声斥责:“云述,你几岁?” 听了她的呵斥,云述的眼底反问漫起轻浅的笑意,复又在她唇边啄吻了一下,道:“好甜。” 什么好甜…… 玉姜起初没听懂。 醉酒那夜的记忆缓慢地在她心头升起。她好像在初次强吻云述之时,便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竟是如此不堪入耳! 她当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云述竟也面不改色地原话奉还了…… “你这是报复!”玉姜去咬他的耳朵。 云述却没忍住笑出了声,抬手揉了一下被咬痛的耳垂,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说过什么。” 玉姜闭上眼睛铁了心不看他。 云述的心情却很好,问:“你睡了许久,将我抱得那样紧,我险些不能呼吸,你现在怎么还耳红了?” “我没有。”玉姜捂住了耳朵。 她瞪云述,道:“而且……。” “不一样的。” 云述很感兴趣,问:“都是我,哪儿不一样?将我变成狐狸掬我的脸时,倒是没见你不好意思。玉仙师不是素来坦荡吗?做了什么,怎么还不敢认?” 他是诚心不给她留颜面了。 若不管教,来日指不定要爬到她头上的耀武扬威的。 玉姜翻身将他推倒在身下,垂眸看他含笑的眼睛,问:“你何时学坏了?” 云述抬手摩挲她的颊侧,轻声答:“这就是坏了?如果是,那只能说,近朱者赤。” “你!” 玉姜想要揍他,却被他握紧了手,轻轻向下一扯,她失力落进他怀中。对视片刻,玉姜终于明白过来,这狐狸精纯粹的眼神,似乎带着别样的蛊惑。 片刻后,她对温柔乡认了输,心甘情愿地栽进去,继续了方才那个中断的吻。 小小的一方寒石其实挤不下两个人的身量。 为了保证玉姜不掉下去,云述只能扶着她的腰,将她尽可能往自己怀中揽,然后回应以同样亲密无间、循序渐进的占有。 温柔有温柔的磨人处。 玉姜觉得他扶在自己腰际的掌心是烫的,没等她反应过来,注意力便又被吻给分走了。 “云述,好了……” 她想结束。 却被云述按着肩背低了回来,继续。 一吻结束,两人都轻微地喘息着。 云述抵着她的额,问:“流光玉,如何?” 什么? 玉姜愣神,答:“我不知道。” 云述似乎是笑了:“不知道?那你方才,都在想什么?” 方才在想什么…… 她头一次感受到,原来与人接吻也会头晕,晕晕乎乎得毫无思索能力,满脑子只有两人的呼吸,只有彼此的名字。 只有云述。 美色在怀,她哪有空想什么流光玉? 这色令智昏的恶名,她大概是摘不掉了。 而面前这个,想尽千方百计试图证明玉姜心意的狐狸,此时终于如愿以偿。 他撩起她额前垂落的碎发,问:“我们不是为了流光玉吗?难道,你刚才只顾着想我,忘了正事?” 玉姜猛然清醒。 推开云述,玉姜拢好外衫,道:“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一定将你淹死在玄墟海。” 云述不紧不慢地坐起来,贴近她,道:“刚才还浓情蜜意,转眼就要淹死我。姜姜,你翻脸不认人的本事着实厉害。” “是你翻脸不认人吧?” 云述抵着她的额,抱怨:“原来你也知道那话不好听啊。我真的很伤心,你都没有哄我,还将我变回狐狸,百般欺负。” 好可怜的话。 玉姜想强行绷着生气严肃的模样,态度却忍不住软下来,轻轻抚着他的肩,手指还似有若无地卷着他的一缕发丝,怪他:“狐狸精。” “本来就是狐狸啊。”云述问,“你不是最喜欢狐狸吗?那众多狐狸之中……” “最喜欢我,好不好?” 小狐狸的情意坦诚而直接。 这是玉姜从未料想过的。 她一直以为,世间男女情意就是来回猜测,怎么也落不到实处,最后不欢而散。 直到遇见云述。 直到他不加遮掩地爱她。 玉姜觉得,他所说之言所做之事,比他做的添了蜜的杏仁酥饼还要甜一点。 世间事总是变幻无常,若一味瞻前顾后,怕是何时也不能快意。不求来日,只念当下,遵从心意也未尝不可。 她轻轻捧了他的脸,与他碰了碰鼻尖,压下唇边的笑,道:“我考虑一下。” 云述故作失落:“还要考虑啊……”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38节 转瞬,他将玉姜抱回了怀里,拥紧了些,道:“那我们还是先解决流光玉的事吧,只亲一次够不够?” 玉姜笑着推开一点点,再度揉了揉他的脸,道:“得寸进尺啊。” * “所以,沈晏川剑法称不上卓绝,但亦有天分,若在此深耕或许能有所成,何故转而去修阵法?”林扶风撩袍在玉姜跟前坐下,自顾自斟了一碗茶。 茶是玉姜用灵力温着,特地给林扶风备下的。 林扶风魔物之躯,每次圆月转缺之际便会被煞气所伤,不得已闭关运气休养。 此事极耗心力,偏生他表面混不吝,内心里却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倔脾气,即使再难熬也不会对玉姜多说一句。 玉姜没问过,只默默为他备药茶。 “转修阵法那日,他失魂落魄地从纷雪阁出来,无论我如何追问,他也一言不发。之后,他便丢弃了所有剑法典籍。他修阵法甚有天分,将剑与阵法融合,独创了剑阵……那时我还称赞他,没想到,我是第一个尝到剑阵滋味的人。” 剑阵威力不消多言,林扶风自然清楚。 他慢慢喝着药茶,道:“总有个缘由吧。他是浮月大师兄,心高气傲的,应当很难真心放弃修剑。除非,不可为。” 这句话点醒了玉姜。 “不可为?” “对啊,除非他再也拿不了剑了,不然,以他那心气,怎甘心轻易改变?”林扶风叹息,将药茶饮尽了。 就如他一般,他也不能再修剑了。 但这样丧气的话,林扶风从来说不出口,也不会讲出来给人听。 他更不会说这些话给玉姜听,若非是玉姜助他,岂止是仙术,只怕他连命都没有了。所有的遗憾,他只能随着药茶咽回去了。 他被苦得吐舌头,道:“好苦的茶,阿姜,明天不想喝了。” 玉姜道:“喝了对你有好处,你必须给我一点不剩地全部喝完。” 看她严肃,林扶风又恢复了笑意,坐在藤条上,随意而散漫地晃悠着一条腿,应声:“好好好。” 玉姜没心思与他说笑,还沉浸在方才他说的话当中,多了几分恍然。 她那时以为自己心悦沈晏川,可她似乎从不了解沈晏川,不知他做的每个决定都是何种缘故。 他们曾并肩而立。 可同行之时,两人之间又仿佛隔着一层极厚的屏障,让他们不由自主地疏远。 玉姜那时以为师兄就是这样沉默寡言的性子,也对此并不在乎。 如今去思忖,却发现并非如此。 沈晏川一定有要紧的事瞒着她,要么是担心将她误卷其中,要么…… 是下了决心,必须将她卷入其中。 “姜姜。” 云述见他们二人在说话,并未直接入内,站在门边先唤了一声。 也是这一声让玉姜清醒了过来。 沈晏川究竟是何目的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他有天大的苦衷,亦或是天大的阴谋,也是无甚区别的。 玉姜只看结果。 她被囚禁数年,这账早晚要清算。 “嗯?” “我做了梅花羹。”云述将食盒抬高了一些,弯唇向玉姜笑了笑。 没等玉姜说话,林扶风先应声:“我要我要!你来得太巧了,那药茶也忒苦,正好想吃点东西。梅花羹好啊,你在里面添蜜没有?我想吃甜一点的。” 云述迟疑了片刻,将食盒的盖子掀开,取出一碗羹,略有为难地说:“没做你的份。” 林扶风:“……” 玉姜看热闹似的撑着侧脸,对林扶风说:“那我只能勉为其难替你吃一些了,哎……” “……” 云述倒不是故意的。 来之前他也不知林扶风在此。 玉姜好几日没正经用过饭了,他只是想方设法为她补一点。正巧玉姜最喜欢他做的羹汤,即使胃口不佳,也愿意给几分薄面尝一尝。 玉姜蹙眉:“太甜了。” 说罢,她将没吃完的一勺递给云述:“你试试。” 云述就着她递过来的姿势俯身尝了,笑说:“还好啊,是你近来口味清淡了。不喜欢的话,我重新为你做?” 玉姜在他唇角轻轻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道:“不用。” 林扶风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安静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打断了这二人的对话,问:“你们……方才……” “在做什么?” 第30章 梅花羹还温烫,被玉姜捧着暖热指骨,偏头与云述对视了一眼,便心领神会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云述旋即放了一枚琥珀糖在她掌心。 动作行云流水,默契十足。 咬着琥珀糖,玉姜道:“啊?什么也没做啊,你大抵是没睡好,眼花了。” 林扶风良久没动,没能顺利理解刚才这二人的行为,经玉姜这一提醒便更模糊了,内心挣扎了许久,才说:“不对……” “不是!” 他站起,盯着玉姜看了一会儿,又去看她掌心那颗糖,嚷出声:“你们两个……你们……” 林扶风自诩热心。 自玉姜用符纸将云述强行变回狐狸之后,他一直担心两人的矛盾激化大打出手,故而这几日他一直缠着云述讨教一些仙门事宜,尽可能地避免云述和玉姜见面。 尽管他十分受不了云述在他面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他还是选择了忍受,一连几日连用饭都拉着云述一起。 林扶风现在不仅是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也不能理解自己都做过什么蠢事。 原来他的热心,竟成了多管闲事。 瞧出他的震惊,玉姜有心解释:“我那日不是与你说了么,他是我新养的‘灵宠’啊,我以为你听懂了。” “……”他语塞片刻,“我以为那日你们是在闹别扭。” “阿姜阿姜,我以为你最信任之人是我,最亲近之人也当是我!好好,你们合起伙来瞒着我!诚然,我是说过,我可以认他做姐夫,但不代表他真的就要做我姐夫!我是说笑的,没让你当真啊!” “你莫不是被他这张脸给骗了?” “阿姜,他们狐狸一族擅长什么?你想一想,莫要将你的一生搭给这色心。我看你也别做剑修了,你适合多念经清心。” 玉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旁的狐狸她不知。 眼前这一只,的确惯会蛊惑人。 即使这几日被林扶风百般阻拦,他还是能处心积虑地抽出空来,悄悄溜进她的住处,赶都赶不走,粘人得厉害。 确实要清心了。 云述却蹙眉:“你在点头附和什么?” 玉姜愣了愣,又去摇头,叹道:“呀,我是脖子痛,揉一揉罢了,没附和啊……” 那边的林扶风听完又生气:“阿姜!我说的你听进去了吗?我可不想你被他轻易给骗了。即使真要让他做我姐夫,是不是要看他的诚心?总不能轻易就让他用皮相勾/引了你……” 云述喂她梅花羹,道:“姜姜,这是污蔑,我岂会如此?” “……” 这两人意见不一。 听谁的都不大好。 林扶风一直能看出云述对玉姜的心思,也乐得看戏,顺道说几句话来惹玉姜生气,格外有意思。 因为他知晓玉姜不会当真。 玉姜也不会喜欢上一只狐狸。 可眼下明显不是如此了。 玉姜是真的动心了。 林扶风这才开始担心。 有沈晏川的前车之鉴,他实心不愿玉姜再受伤害。哪怕那个人是对她百依百顺的小狐狸,也指不定有朝一日变了心,又成第二个沈晏川。 玩笑归玩笑,当真就不是那么简单之事了,林扶风也做不到冷眼旁观。 玉姜轻轻挡了云述的手,然后道:“云述,你先出去,我有话与扶风说。” 云述颔首,依言照做了。 他人出去了很久,林扶风也没再说话。 玉姜变戏法似的从手中又变出一颗琥珀糖,放至他的手心。 林扶风的手指微蜷了蜷,极想负气般说一句自己又不是小孩了,怎么她还拿这招对付小孩的招数来对付他。 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出口,林扶风将糖握紧了,问:“你真喜欢他啊?” 玉姜问:“不是你先唤他为姐夫的么,当时我气得想要揍你。现下,你又在恼什么。” 林扶风低着头,道:“我知道他喜欢你,他目前看起来也像个好人。但是,你真做了这个决定,我又会为你害怕。我私心想要你忘了沈晏川,过得快意一些,又担心……” 他没说出口,但玉姜听明白了。 她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想那么多呢,我都没你想得多。”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39节 林扶风抗拒被揉脑袋,捋了捋被揉乱的头发,道:“不是!来日那么长,两人要在一处,总不能什么都不想吧?你出了噬魔渊呢,要带他走吗?他可是仙门中人,甘心过与我们一般的日子吗?今日愿意,明日愿意吗?总有一日,会心生怨怼吧。” “他若不愿意了,我便会让他走。” “若心生怨怼,分开就好。” “我能接受一切的结果,所以才做得了这个决定。云述不是沈晏川,我不必来回比较。今日之我也非昨日之我,被囚禁渊中的这些年,我没有白活,更不会越过越回去。扶风,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听完这番话,林扶风道:“说这么多,你就是真喜欢他呗?” 玉姜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笑道:“那张脸很难不喜欢啊。” “……” 林扶风冷笑一声:“肤浅。他还没我长得好看,不及本公子万中之一。” 玉姜:“……” 玉姜努力忍笑,点头:“林小公子,岂止万中之一?他连你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呢。” 正巧出翁来,林扶风起身告状:“出翁!你看她!她阴阳怪气,就是说我丑!你来评评理,我与那只狐狸谁好看?” 一把年纪的出翁向来不掺和他们之前的吵嚷,挪动步子往晾药的架子后去,慢悠悠地说:“我听不见。” 林扶风:“……” * 览翠江畔刚下过一场雨,有几个农人披着蓑衣顺着田间小径往村子中去,一路议论着什么,在迎面撞上罗时微一行人时,明显多了几分畏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样怪异的举动,罗时微不解,但也不好追上去问,便继续与白芷往村中去。 不止农人,就连孩子都绕道走。 大概是过于惊恐,这孩子连风车都拿不稳,掉在地上,被一脚踩进泥中去了。 慌乱之态,仿佛看到了怪物。 览翠江就在昔日的七衍宗山门之下,昔日七衍宗尚且昌盛时,览翠江畔各城得了整整千余年的安宁。 而后七衍宗覆灭,仙山灵脉被生生斩断,受其庇护的城池镇子皆衰败了。 仙人灵泽不再,便会有妖物作祟,附近百姓深受其扰。 修真界众仙门念在曾受喜七衍宗宗主宋宛白的恩情,在闲暇时也会往此地来除妖斩祟。 故而,这里的百姓见了仙师,不该如此惊恐才对。 在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自她们身边匆匆跑过时,罗时微再也奈不住好奇,抓住了那少年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问:“见我们跟见了鬼似的,为什么?” 半大的少年当即跪地求饶:“求你们了,放过我,我什么也没做,哪里也没去。” 罗时微被他这举动惊住了,问:“只是问你话,你好好答了就是了,跪什么?” 少年连话也说不清,只一个劲地求饶。 罗时微将华云宗令牌拿出,道:“看到了?我是华云宗少主罗时微,你们受了谁的威胁,尽可告诉我,我自会除害。” “没有没有……无人威胁……” “我很听话,哪里也没去……” “求求你们放过我……” 罗时微生怕将人给吓傻了,不敢再留他,任他跑远了。 白芷还想追上前问,被罗时微轻轻按住了。 罗时微道:“他们避我们如蛇蝎,追上去也问不出来什么的。我就是奇怪,览翠江畔百姓曾受七衍宗庇护,无论如何也不该害怕仙师啊。” 说到这儿,白芷想起了什么,不禁将声音放低了:“少主,七衍宗已经不在了。如今,距览翠江最近的……是问水城。” 问水城…… 自那年,三千多户百姓死于幽火之下,问水城几乎成了无人敢提及的禁忌之地。 伴随着问水城,无人敢私下议论的,还有玉姜。 问水城和玉姜,究竟有何关系,没人知晓具体情由,却又心知肚明。 左不过是浮月山那位师姐一时鬼迷心窍,急于求成,转修幽火,将问水城的数千条无辜人命充当了她修炼的药引。 至于她为何放弃仙法,变得如此丧心病狂,无人知晓。 幸得浮月山大师兄大义灭亲,将玉姜诛杀,才让更多人幸免于难。即使他们知道玉姜已死,却还是不敢随意踏足问水城。 传闻说,那里早已是鬼城。 无一活人,只有被炼化的魔物。 罗时微停顿了半晌,问:“你相信传闻?” 白芷摇头:“既然我们都来救玉姜姑娘了,自然是不信那些传闻的。可是……问水城当年死了那么多人,一定有原因啊。修真界无人敢管,只将脏水泼给玉姜姑娘一人了事,那更说明,城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保不齐,就与这些村民的怪异之举有关。” 两人还没想明白,却听见远处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是沈晏川。 他一袭素衣,背着一架七弦琴,远远见着了罗时微,还不失风仪地颔首笑了一下。 罗时微却皱了眉,低声道:“阴魂不散。” 沈晏川似乎能听到她的腹诽,走近之后笑说:“我好生与你打招呼,你还骂我,难道这就是你们华云宗的教养?” 罗时微轻笑一声,道:“是又怎样?换我娘来,骂得更难听。” 话刚说完,她察觉了不对劲,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晏川道:“这话该我问你吧?我先下山的,然后紧接着你就跟来了,我更应该怀疑你的用意吧?” 罗时微没耐心,抽了剑架上他的脖颈:“问你,你就答。下了浮月山,我可不会再对你留什么颜面。你若真死在这儿了,你师父不会来华云宗问罪。” 抬手轻轻捏了剑锋,沈晏川将她的剑挪偏了一些,笑道:“我受师父之命来找仙君,这也不可以?难不成,你们也是来找仙君的……这么热心啊,看来华云宗近来事务不忙,各位很有空闲。” 将剑再度压回去,剑锋划破了他的脖颈肌肤,罗时微并不计较他说话拐弯抹角,只问:“我们有水明镜,知晓仙君去向,不屑与你说罢了。你呢……沈仙师,你怎知仙君在哪儿?” 云述在噬魔渊之事,除了水明镜,不可能再有人知晓。 罗时微用许映清给的仙君玉令,一路追踪至览翠江,费了不少周折。 而沈晏川,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脖颈的刺痛让沈晏川不悦:“览翠江是浮月山往华云宗的必经之地,我凑巧找到这里罢了。问了几个村民,说仙君曾在此除过一只鸟妖。我说完了。” 罗时微怔了怔,旋即从容收剑,颔首道:“误会你了,走吧。” 沈晏川走远之后,罗时微眼底的神色微沉。 白芷问:“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罗时微道:“他露出了马脚。” “什么?” “这里的哪个村民,敢与仙师说这些啊。” 白芷恍然。 罗时微道:“他不对劲,跟紧他。” * 流光玉最后一次波动,便是玉姜主动亲云述的那一回。 自那之后,再无动静。 玉姜闭关了几日,非但没能调动幽火之力,反而催动了幽火噬心,伤了元气。 数次无功而返,玉姜几乎对自己没了耐心,颓然地回了白梅树下。 白梅树上悬挂的铜铃分外安静,即使再大的风浪也没动摇过分毫。忽而,一阵清风拂过,铜铃开始晃荡。 玉姜的心忽然紧了起来。 这是沈晏川的铜铃,也只会被沈晏川的灵息所震动。 他又来了。 就在噬魔渊外。 噬魔渊最初的结界历经千万年,早已脆弱不堪,是他亲手以大阵完成了加固,将玉姜困在其中。 便也只有他知道出去的法子。 “沈晏川!你只剩装神弄鬼的本事了吗!”玉姜克制不住满腔怒意,冲着铃铛喊出了声,“你就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在我面前,与我一较高下吗?从前是你偷袭,如今也只敢躲在暗处,只怕连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你就算再修炼上千年!万年!也不可能比得上我分毫!” 铜铃的动静更激烈了。 大概是戳中了沈晏川的心事。 “你当初弃修剑法,是为了什么?因为发现只要有我在,修真界的剑道之顶,就不可能是你!” 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从浮月山最冷情之时,一同走到了昌盛不衰。 玉姜为浮月山付出了那么多,结果回馈她的却是一道永不得出的封印。 什么永不得出。 她偏要闯出去,偏要站在沈晏川面前,将他那张虚伪的面皮挑破,让世人都看看,浮月山那位备受盛名的沈仙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动了怒,玉姜剧烈地咳了起来。 多日没有动静的幽火,此时在她的经脉之中放肆焚烧。倏而,她受不住灼心之痛,吐出了一口鲜血。 在同一瞬,白梅树感知到了她的血,发出了一道刺目的白光。 “姜姜!” 云述快步上前,挡在了玉姜的身前。 白光直照云述的双目。 他闭着眼睛,将玉姜揽进怀中,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时辰尚早,玉姜以为云述还没睡醒,没想到他竟会忽然出现在此。 玉姜冷静下来,发觉了不对,轻轻抚上他的眼睛,问:“你……你睁开眼。”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40节 云述照做,又摇了头。 那道白光刺伤了他的眼睛。 此时,他看不到了。 玉姜心急如焚,道:“我是无妨的,沈晏川这些小把戏都伤不了我。你就不一样了,你别忘了,你在渊中用不出多少灵力,就是个寻常之躯……你、你遇事不躲,替我挡什么?” 云述努力适应了一会儿,笑道:“还好,你没事。” “你是傻子吗?” “我只在乎你。” “云述!” 听到她气极的声音,云述笑着抚她的侧脸,双手捧着碰了碰鼻尖,温声道:“真的,不疼的,只是看东西模糊了些,等我回去问问出翁,应当能解决。” * 无外伤,也查不出内伤。 云述的眼睛是莫名其妙看不见的。出翁是真没什么法子了,对着医典翻看了一整宿,也只是拟出来一张方子,煮了热汤,让他像当初恢复灵力时那般泡一泡药浴。 玉姜:“……是眼睛看不见了,泡药浴有什么用?” 出翁认真地往汤中加着灵药,哼了一声,道:“不信我,就只能瞎着了。赶紧趁热泡了,我先出去,有何事你们唤我。” 玉姜:“……” 眼下也没旁的法子了。 她看了一眼安静在寒石上坐着,一言不发的云述,止不住地来气。但一想起他毫无顾忌地将她挡在身后,玉姜的心里又是一阵酸软。 若在之前,无以证明他的真心。 眼下,却是能清楚一些了。 “过来。”玉姜唤他。 云述依言。 玉姜低头,将他的衣带拆了。 第31章 腰间束缚骤然一松,云述反应慢了片刻,旋即握上了她的手。 滚烫的触感,让他头一回不知所措。 将玉姜的手拿开,他道:“我自己来。” 玉姜却没听他的话,不仅抽掉了衣带,还伸手去抚他的衣襟,试图将他的外衣也脱掉,一边做一边道:“你都看不到了,我帮你。” 云述没让她继续作乱,在衣衫被扯掉之前,他俯身意欲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大概是看不到,也有偏差,他的唇极轻地掠过她的眉眼,感受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润。 他随之怔住。 除了吃多了酒的那一次,玉姜从未在人前袒露过脆弱,于是身旁人都觉得她生来就是坚不可摧的性子。 若非他趁她不备去亲吻,大概也不知在他看不见之时,玉姜是为他掉过一滴泪的。 只为这一滴曾存在过的泪,他竟有些难以克制的欣喜,恍惚之间多了一个念头——若是能为她而死,也值了。 “姜姜。” “嗯?” “没事,就是想叫你。” “……” 玉姜不语,心里骂了一声难缠的粘人精。 若非他时时刻刻都要粘着人,连她出去了一会儿都会跟上来,大概也不会碰上这种事。 说到底,那只是一道无甚威力的白光罢了,竟也能让这柔弱的小狐狸眼盲。 真是脆弱又莽撞。 玉姜除了生他的气,也不知该如何了。 没等玉姜再言语,云述低头,认真地吻在了她的眼眸,又轻又慎重。 玉姜想往后退,却被云述揽住了腰肢,轻轻往前勾了一下,两人又以拥抱的姿势在一处了。 她道:“下回不要为我挡,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活下去,过得顺遂。” 云述没应声,反而接了一句:“我不是沈晏川,姜姜。永远都不会是。” 那人将珠玉捏碎了,他就再拼回来。 他没见过意气风发的玉姜,却又在心里幻想了无数回,连做梦都在想—— 想他心爱之人,应当受人敬仰,应当仗剑人间,潇洒明媚。 而非如此,终日困在渊中。 玉姜道:“我知道。” 本就心里不舒坦,又被这样煽情,玉姜觉得别扭,别过脸去摸了一把眼尾,拭去了那点感慨,不痛不痒地掐了他一下,道:“还泡不泡了?快些,我帮你脱衣服。” 云述:“……我真的可以自己来。” 自己解衣入水,顶多困难一些。 若任由玉姜替他做…… 他不敢想。 扯回衣带,云述背过身。 玉姜缓慢地反应过来,他为何如此坚持。她倒是忘了,云述还是一如既往的脸皮薄。 玉姜唇角微微扬起,咳了一声,道:“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泡药浴,里衣是不用脱的。” 听完这句,云述的脖颈几乎红透,声音也低下来:“我没想这些。” 玉姜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道:“不过我觉得,不穿衣物可能效果会更好一些,对你的眼睛恢复更有助益,你说呢……” 她试探似的垂下手,抚上他的腰封。 眼睛看不见了,触感就更清晰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玉姜的指腹所触及之处,他都能清晰地察觉出来。 理智与克制顷刻被焚烧殆尽。 这只一向心思纯粹,眼眸澄澈的狐狸,竟也有今日。玉姜觉得十分有趣。 云述连话都说不平稳:“别。” “哦。” 她应一声。 双手缠上他的肩颈,玉姜吻在他的下巴。 云述的呼吸颤了一下。 从下巴,到唇角。 在他逐渐接受之时,玉姜又从容不迫地分开了,回归原来的位置,道:“既然你不愿意,那你就自己解衣沐浴,我不打扰你了。” 说罢,她作势要走。 “姜姜别走。” 他抓了一把,准确地牵上了她的手。 “别走。” 过于了解,便没有猜错的余地。 玉姜任他将自己轻拉了回去。 寒石之上。 云述摘掉了玉姜的素色发带,任凭她柔顺的墨发在他的掌心摊开。分明是温凉的触感,他却觉从掌心到心口都拢着一团火焰,无论如何也无法熄灭。 寒石冰得云述后背发颤,但怀中吻他的玉姜又是炙热的。 冷热之间,心跳直接乱了。 他好像做了一个错的决定。 眼下这个场景,他根本招架不住。 玉姜垂眼看他,道:“你都看不到了,还闭着眼睛。” 云述忘了自己看不到。 但他就是莫名紧张,玉姜的一呼一吸,一言一动,皆让他动心。 越是动心,越须克制压抑,最后只让他濒临溺水一般,连答话都忘了。 “方才可是你留我的。”玉姜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在他的喉结处抚了一下,“你这样,我都不敢替你解衣服了。” 云述的理智终于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回来了,他按上她的手背,不许她再乱动,轻声道:“还是别了。” 玉姜问:“为什么?” 云述道:“我珍你重你,不为别的。” “可是……” “姜姜。”云述没让她说下去,而是吻了她的唇边,道,“帮我沐发,好不好。” 她有心撩拨,奈何有的人却油盐不进。 玉姜倒也不想真落实了强人所难,欺负柔弱眼盲小狐狸的女魔头恶名。她不大高兴,翻身去了寒石的角落,道:“不帮。”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41节 云述听出了她的不悦,笑了一声,嗓音轻缓温和,轻轻俯身,睡在她身侧,将她往自己怀里抱,道:“那我自己去了?” 玉姜觉得,他就是料定了她心软,不忍他看不清时摸索着做事。 以柔克刚,他着实擅长。 玉姜再不情愿还是坐起了身,道:“只此一回。” 沐浴水温热,水汽漫上来。 云述自己解了衣裳。 入水之后,里衣也褪去了一半。 他倒是不像平素里看着的那么清瘦,褪去上衣之后能看到他的肌肉,以及肩背之后的道道伤痕。 玉姜的目光短暂停留了一会儿,紧接着收回去,认真地为他沐发,漫不经心地问:“这些伤,不像是修习剑法得来的。” “我娘打的。” 玉姜的手指紧了紧,问:“为什么?” 云述淡笑道:“因为我想杀了沈于麟。” 少年时,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想杀了沈于麟,只想为他们母子二人受过的苦报仇雪恨。 得知沈于麟会下山论道时,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只要那人踏入那个山坳,他就能让其有来无回。 是他的娘亲发现了,将他强行带了回去,施鞭管教。 为何不能让沈于麟付出代价?他问。 狐女却忍着几欲落下的眼泪,在他的背上又落下一鞭,道:“云述!你杀了他,七衍宗的人也不会放过你。” 他那时答——我不惧死,比起这般东躲西藏,我更想与他一较高下。 狐女道:“没有任何事比你的安危更重要。你知不知错?” 每一声不悔,都会承下一鞭。 最后一鞭,他的娘亲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云述是在那一刻服软的。 他不会报仇了,不会再自不量力地冲上去。 他只要自己和娘亲能好好地活下去。 最后…… 好像连这点期许也没能如愿。 玉姜看着那些鞭痕,一时心酸。 一个母亲能下得了这么重的手,想必自己也痛得不能自抑。她只是为了云述放弃报仇雪恨,能在修真界保全自身,安安稳稳地活着。 玉姜道:“还疼不疼。” 云述摇头:“本来就不太疼。” 忽而,玉姜在他肩颈处的伤痕上落下了轻之又轻的一吻。 云述浑身一颤。 他听见玉姜说:“这也是我的心愿。云述,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比起报仇,你好好地活着最重要。” 云述握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她的指节,嗯了一声。 药浴一连泡了半月有余。 云述的眼睛依旧不见好转。 自眼盲之后,他哪里也不去,只待在玉姜的身边,仗着看不清,做何事都要玉姜扶着,时刻形影不离。有时他的要求过于过分,连喝口茶水都要玉姜亲手递给他。 明知他是故意为之,玉姜也还是纵着了。 清晨时分,露水沾衣。 玉姜领着眼盲小狐狸往断崖后的山林中去。 弯月仍在梢头,风很凉。 云述将她的衣领拢紧,问:“来这儿做什么?” 噬魔渊的暮春已至。 在出翁到来之前,这里寸草不生,但有这个老树精在,暮春时节竟也有一连片的小花开了,各色交织,花枝摇曳。 玉姜很是愉悦:“我来这么久,还没见过噬魔渊有花开。昨夜我偶然发现,竟真的有了,不枉费用灵力护了这么久!所以带你来瞧瞧。” 云述感知到她语声中的轻快,随之笑了:“那倒是可惜,我看不见。” 玉姜道:“可是很香啊!你能闻得到。” 云述闭眼感受了一会儿。 花香幽微,并不明显。 顺着他的呼吸,将他的身心全部占据的,只有玉姜发间的香气,竟比这遍地的花还要动人心魄。 他无心赏花。 日出的那一瞬,碎金自云层流泻,映在她的眉眼。 云述倾身吻了过去。 正在拨弄花瓣的玉姜被他着猝不及防的举动惊住了,甚至忘了回应。 分离稍许,两人对视。 “你的眼睛……” 玉姜轻轻抚上他的眼睫,动作轻如飘絮。 指腹温热的触感让云述一怔,旋即覆上她的手,慢慢收拢在手心。他嗓音很哑:“昨夜就好了。” “那你还……” “我喜欢你时时牵着我。” 若能一直与玉姜黏在一处,他情愿自己自始至终都看不见。但方才日光太好,将她衬得过于美好,他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唇角触碰时,他心跳如擂鼓。 这次是他主动。 吻得生疏又没有章法,倒是让玉姜能感受到他的紧张和拘束。 “云述。” “嗯,我在。” “云述你这个傻子。” 玉姜被这只狐狸精勾得心浮气躁,她的双臂忽然缠上他的脖颈,倾身回吻。唇齿相磨之间,气息乱成一团,分不清是谁的。 两人滚在花丛里,晨露湿了衣衫。 花瓣落在她的眼睛上,云述俯身去吻,一寸寸往下,未曾疏漏半分,认真得让玉姜心尖发颤。 他的掌心很烫,挨着她冰凉的肌肤,触感陌生得让彼此都有些不安。可这点浅淡的不安很快又被更炽烈的亲吻覆盖了。 心跳声和呼吸声充斥着她的思绪,让云述整个人都有些晕头转向,甚至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或许是衣带。可越是紧张生疏,他越觉得这衣带与他作对,似乎是像打了结。 玉姜闷声笑,他却红了耳,有些负气:“你,你别笑。” “是这样。” 衣带在她的指尖宛然如水柔顺。 被抽去的腰封和衣带混乱而潦草地被扔在一边,他的动作却是急切中不乏轻柔,生怕她哪里不舒服。 他紧紧地抱住玉姜,将自己整张脸都埋进她的颈窝。不知为何,她身上的气息总能让他觉得安心和痴迷。 他就想永远缠着她,抱着她。 哪怕即刻天地塌陷,也绝不后悔。 玉姜能感受到渐热的温度,一时也耳根泛红。只是,这抱着她的人却似乎并不打算有进一步的举动。 云述慢慢地吻她的耳垂,俯首用牙尖去厮磨她的颈侧,仿佛只是如此便已足够。 良久,他终于稳了稳呼吸,闷闷地问了一声:“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什么?” 分明还没开始。 他却要走。 云述却冷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就这般打算捡起衣物为她穿好,将薄纱一般的衣物拢回她白皙柔软的肩背。只是烫得惊人的掌心稍稍袒露了他的心事。 玉姜茫然了一会儿,随即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眼尾微微湿润,仰起头狠狠地咬了他,道:“不准走。你走了,我永远都不会理你了。” “我不能这么做。” 他坚持着最后的底线,决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此处失去理智。 玉姜揪着他的衣襟,让他不得不贴近自己。呼吸交错之间,她又怎会不知云述是怎样的心思?尽管有千百种法子拿捏他,玉姜说出口的话却是:“可是我……” “什么?” 耳边的话语极轻,似哄似惑:“好喜欢你呀。” 第32章 他最后的冷静随之断裂。一向清冷内敛的人被这一句冲得思绪混乱,半晌找不出一句能应的话。 最后只是吻她。 在间隙中,他说:“我也是。”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42节 “好喜欢你……” 她没见过云述这般失态,所有的冷静都化为乌有,只剩最本真的情动。 眼尾逐渐漫起的红,在花丛滚乱的蓬松发丝,都让她失神。 碎金漫天,花枝遍野。 天地在尽头处汇聚,香气浮散,美得让人晕眩。玉姜的指尖抓在他的肩后,不多时又舒展开。 “姜姜。” “姜姜……” 所有的克制被融化之后,变成疯了一般的一次次确认。一声接着一声的轻唤,是确认她在,更是确认自己乱跳的心意。 心口的拨弄,让一切都变得潮湿而躁动。 他的喘声格外清晰。 玉姜早有预料,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蛊惑,一同去越过禁忌落入深渊。 日光照不到的花丛深处,两人都觉得自己今日有些疯,那些积攒已久的渴求在此时悉数释放。云述甚至想变成一株藤蔓,能肆无忌惮地纠缠,不必多思多虑。一缕光透过枝叶落在了她的眼角,动人得如同水面的粼粼波光。 他固执地挡去了。 谁都不能见。 日光也不要。 纵使衣衫已被铺展在身下,她的手腕依旧被硌出红痕,留着一圈手指印。他的虎口卡住这一点红痕,将她的手腕拉起来,吻着,用牙尖轻轻地咬了咬。 “云述……” “嗯?” 玉姜也不知为何唤他。 但此时,她只想到了这两个字。 云述觉得自己的占有的偏执近乎病了,他甚至不能听到她的声音,凌乱的呼吸声夹杂着几声轻唤,让他不能正常去思索,思索自己是否不够贴心。 “啊……你、你再……” “轻一些。” 她声音很小,已经累到极致了。 痴迷于她的云述听了这话,才模糊着找回一点神智,瞬间慌乱起来,问:“对不起。” 玉姜抓紧了他肩上的布料,咬唇不语。看她这般,云述多了些紧张,吻她的眉,又道了一次歉。 “抱我。” 玉姜在他心口处伏着,轻轻咬着他的衣襟,眼尾染了微红时的笑意愈发明艳。 她喜欢在此时撩拨他,看他分明心中万般波涌,却因不曾付诸实践,行为举止只有生涩。 生疏却认真。 她心下一动,指腹描摹着他的唇边,缓声笑道:“你不是狐狸精吗?怎么哄我开心,难道也不会?” “我……” 他的确不太会。 他只能听她的话依言将她抱紧。 埋首在她颈间,不敢留下印记,也不愿就此放弃。最笨的让她愉悦的法子,大概就是亲吻了。 尝试着再度碰了她的唇,他的动作没有一开始的谨慎,多了熟稔。 他的柔和总是用在不恰当之处,在她最难耐之时,一点一点,几乎把她滚烫的心跳磨碎了。 “你的……” 狐尾? 他未答,却红了耳,将脸更深地藏进她的颈间,绒绒的狐尾缠上了她的腰,将她紧箍在身下。 一想到是和姜姜…… 他根本控制不了。 什么克制温雅君子,到了这时也不过如此。玉姜被这狐尾缠得有些痒,闭眸偏头向一侧去笑。 只是这笑刚被发现,云述便让她的笑声哑在喉间,半句也发不出。她觉得自己快要化掉了。 她拥着他的脖颈,在无尽的潮热之中死又复生,浮沉不止。直到最后发丝纠缠,两人都倦极。 他垂散的发梢扫过她的眉尾,些许痒意让玉姜抱着他的肩,唇角微微扬起。 云述不明她意,吻她的眼睛:“你方才,和现在,都在笑什么?” 他潮湿的发,蒙着雾气的眼睛,此时悉数落进她的眼底,让她无端心动。 玉姜捧着他的脸说:“你长得漂亮,我喜欢多看一看。正是喜欢,所以才对你笑啊。” 过往玉姜竟不知,这样的哄人的情话她也能信口拈来。 而云述仿佛很是受用。 红潮未退,又被这情话撞了个满怀,他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复又吻下,再翻波澜。 * 衣衫被撕毁了。 云述只能裹着外衣回去取。 没想到回来之后,见玉姜已穿上了他的雪白里衣,柔顺的乌发垂在肩背,发尾似有若无地遮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她穿云述的里衣显然不合身。 但正是这不合身,无端多了几分云里雾里的动人。她在花影之中,竟比花还多了几分颜色。 云述在她跟前坐下,玉姜顺势枕在了他的膝上,闭上眼睛补眠。累极了,她的声音也懒散:“别让他们找来……” 云述低头为她捋顺长发,揉捏着她的耳垂,又去抚她眼底的青痕,附耳道:“我设了屏障,他们不会来。” “嗯。” 玉姜眼睛也睁不开,道:“我本以为会不舒服,毕竟……你是仙门中人,灵息与魔修相克。” 云述问:“然后呢?” 玉姜抬起手,将他的脖颈压下来,微微抬高下巴与他接了个吻,笑说:“忘了你本是妖。” 妖的气息与幽火实在契合。 她此时非但不难受,反而因体内灵息的流动而感到轻快。 怪不得常听仙师说要寻道侣。 原来不是虚言。 云述跟着她笑,连接吻都没专注,道:“妖与魔修,算是天造地设吧?” “狼狈为奸。”玉姜捣乱。 云述换了个姿势,让她在自己膝上睡得更舒坦一些,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眉心,道:“你又乱说。” 片刻后,他又问:“姜姜,我们不会分开了,对不对?” 玉姜闻言睁了眼,望着他的眼睛,又回避,玩笑似的说:“怎么这么问?别是又在胡思乱想……是是是,好好好,我不会扔下你。” “听着很敷衍。” 困意来袭,玉姜重新闭上了眼睛,拉过他的手贴在颊侧,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问:“吻你你不信,做了这种事你也不信,那你要我如何?” 云述没想好。 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总是患得患失。玉姜是与他在一处了,但她就是像一捧流水,轻易就能从指缝流去。 爱与欲终究不同。 云述想知道,她对他究竟是哪种。 她很少与他诉说心事。 估计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这些年养成了对人的防备,即使面对云述也没松懈过。 云述与她的心,还隔着一层薄纸。 他没主动去戳破,她便也顺其自然地装聋作哑、敷衍了事。 云述道:“我想听你说……” “嗯……” 她应一声,睡着了。 云述没说下去,将自己拿来的衣物盖在了她的身上,极其小心地吻在了她的额间。 * 日暮时下了雨,厚实的云层遮天蔽日,将最后一缕光也收束。细密雨裹挟着湿热,让玉姜在睡梦里沁出了许多汗水,翻了个身,她将盖在腰际的薄被掀开了。 她朦胧着睁眼,发现已在自己的住处了。 身上所穿的,竟还是云述的那件里衣,隐约还能闻到他一惯的冷香。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连梦都没有做。 因为幽火的缘故,她已经许久没能平稳地睡上一觉了,今日却让她觉得安心。 榻边放着一个木头削成的小罐子,一株小花就这么生机盎然地被安放在了里面。 护着花的灵息很熟悉。 是云述的。 他竟将这罕见一开的小花,从后山挪到了她的榻前,也不知是何时做的,她睡得太沉,竟一点也不知道。 她拨弄花瓣,看它左摇右晃,最后又亭亭而立,慢慢弯了唇。 看完了花,她才发觉枕边还放了一盏茶水,温温的,正适宜。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43节 云述总是过于熨帖。 将她事无巨细地照顾得当。 除了…… 除了那种时候。 格外生涩,不知轻重。 玉姜没喝水,也顾不上穿鞋,将云述的衣裳裹紧了些,出去了。 果不其然,云述在洗着蔬果,准备晚间的饭食羹汤。他背对着玉姜,已然穿戴整齐,宽袖白袍,长身玉立。他将袖口用系带随意地绑了,低头认真地洗着东西。 他的手很漂亮,指节很长,白得像透着冷光的玉。玉石与蔬果不搭,在他身上却看不出违和。 玉姜在他身后,环住了他的腰。 云述动作一滞,偏头看她,发现她竟还没换衣,不禁红了耳,问:“衣服。” “怎么了?” “还是我的那件。” 玉姜却问:“我不能穿?” “……不是。”云述也说不上缘由,分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为何看到她穿着自己的衣裳出来,还是会有种别样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挣扎,道:“可以穿。” 再低头,云述看到了她的双足,以及她白皙踝骨处那一串细小的青玉串珠。 情浓时,他吻过这几颗青玉珠。 玉姜往他怀里去,踩在他的脚上,笑问:“想什么呢?” 云述猛然回神,收回了视线,正色道:“去穿鞋。” “我不。”玉姜拒绝,“我喜欢这样。” 云述将她扶稳,无奈道:“你还要不要吃饭?要的话,别来扰我,回去等着。” 玉姜蹙眉:“嫌我扰你?” 云述却笑,与她抵了鼻尖,道:“是你乱我。” 第33章 睡梦里贴着衣物才能感知到几分的冷香,此时紧紧贴着玉姜,往人心里钻。 “乱你?” “我可没有……” 木盆中还有些没用过的清水。 玉姜低头,手指划过平静的水面,漾起涟漪,旋即抬手,将湿润的指腹落在云述的下唇,沿着他流畅的唇线慢慢地抚过。 水渍留下,却仿佛是一捧火焰。 在她的即将离去时,云述抓握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指尖再度按回了自己的唇上,闭上眼,认真地吻过她的指节。 云述缓慢睁眼,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没拢紧的衣襟有些微的松散。他挪开了目光,落回玉姜的唇上。 掐着她的腰身,将她抱上了桌案,云述倾身欲吻,玉姜却后仰了几分,避开了。 云述去追吻,依旧被躲开了。 看得见却碰不着,他气极反笑:“怎么?” 玉姜松开他,坐到了一边去,撑着侧脸望向他,道:“我很累,不想。” “……” 云述解释:“我没想……” 玉姜继续冤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点点头:“行,就当是吧。” 说罢,她从袖袋之中取出了玉簪,将那与他的狐尾颜色一般无二的绯色簪子,缓慢地簪在了发间,挽住了低垂欲散的长发。 分明她平日里也佩戴此簪。 但此刻就是意味不同。 她明明就是故意。 望着她,云述的眸色微沉,忽然凑近去,按住了她的脖颈,使她不得不仰起脖颈来回应他的吻。 中途他睁开眼,喘息之中笑一声,将她打横抱起:“我现在想了。” 回了住处,却听得有人唤。 是林扶风。 他没越过屏障,只在外面喊道:“阿姜,你睡一整日了,出翁让我来问问你,是否出了什么状况。” 看云述僵住不敢再吻她,玉姜想笑,却没笑出声,只是轻轻揪住他的衣襟,然后扬声回林扶风的话:“我没事!有些头痛,多睡了一会儿,你们不必担心。” 林扶风不太信,又问:“头痛?怎么回事啊?我进来看看你啊?” “不……不用!” 这下换玉姜紧张了。 林扶风问:“我还是看看你。” “真的不用!你在外面……” 等字还没出口,玉姜的声音就哑了。 云述吻向了她的侧颈。 他动作很轻,牙尖慢慢地磨着,咬着,感受不出痛意,只有一阵直钻进心底的酥,和痒。这样亲昵的举动,总让她想起不久之前两人做过的事。 玉姜不由得呼吸微促。 她轻轻推了推,没推开。 这只狐狸就是看她此时没精力招架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扶风,你在外面等我就好,我一会儿就出去。” 说完,玉姜在云述耳垂上咬了一口。 云述闷声笑。 玉姜推开他,小声警告:“别乱动!” 云述笑起来眸若含星,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道:“姜姜,你好漂亮,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这么觉得了。” 第一面…… 应当是那时,他浑身的伤,以狐狸之身躲在巨石之后。她想靠近一点,他却防备着往后退。 玉姜愣神:“第一面,我以为你怕我。” 云述道:“陌生之地,难免会防备,但称不上怕。醒来之后,发现我体内有你的灵息,温暖而醇厚,倒让我踏实了几分。姜姜,幸好遇见你,不然在噬魔渊里,我真的活不到现在。起初,我是想还恩,却不知从何时起……你总是入我梦来。” 云述总是如此坦诚,会猝不及防地说上几句真心话,让玉姜动容、不知如何安放他这样炽热的心意。 她与他额头相抵,笑说:“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你这个人可就是我的了。往后,你得对我事事依从,万不能气我。像现在这样捣乱……更是死罪一条。” 即使被推开,云述也没有一丝不高兴,反而因她这番话而心生了几分隐秘的愉悦。 他在榻上坐着,静静地看玉姜穿戴外衣。 时至当下,云述有些分不清是梦是真。 仍觉不真实。 他起身,到玉姜跟前去,接过她手中的衣带,问:“我哪有捣乱。” 为她在腰际系好,他面不改色地说:“难道不是你比较喜欢我吗?” 玉姜:“……何以见得?” 云述坦然告状:“林扶风说的。他说你告诉他,你喜欢我这张脸。” “……” 玉姜出去见林扶风之前,将无落剑带上了。 * 览翠江依傍着七衍山。 自数年前七衍宗覆灭之后,这座仙山也便荒废了,寻常连只鸟都见不着。树木丛生幽深,瘴气重重。 罗时微用帕子捂着唇,小心翼翼地用剑挑开丛生的杂草,捡着能走的路。 不知脚底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她踉跄着站不稳,白芷见状慌忙递手扶她。 “咱们不是来寻仙君踪迹的吗?”白芷被山林中难闻的气味冲得睁不开眼睛,“为何一定要跟着这个沈晏川?他是疯了吗,七衍山上都多久没活物了,更不会有妖,他来这儿做什么?” 罗时微想咳嗽,又怕惊动了不远处的沈晏川,生生忍了下去,道:“机不可失。仙君什么都时候都能找,沈晏川为人谨慎小心,他的鬼祟可不是随时都能撞见的。错过了今时,他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我们就永远不得而知了。” “不见得有秘密吧?你们二人哪回碰面不拌嘴,他不跟你说实话也正常。跟着他,多半浪费时间……” “嘘。”罗时微比了个手势。 前面沈晏川的身影停下来不动了。 他的正面前,是坟冢。 墓碑上无字,罗时微不能分辨此处埋葬的是谁。 沈晏川盘膝在地上坐了下来,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我付出了那么多,连心爱之人都舍下了。爹,你又做过什么……” “你只会给七衍宗引来灾厄。” “给我娘添堵,给我带来无尽的麻烦。” 叹一声,他又笑:“你人都不在了,仍有美名留世,为人夫君与妻子鹣鲽情深,患难与共;为修真界宗师与仙门共抵魔族……这话我听多了,险些要当真了。若真共抵魔族,那夜你跑什么?若真鹣鲽情深,我怎会在前些日子才知道……我竟还有个兄长。” “初次见他时,我便厌恶他,甚至是妒忌。”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44节 “仿佛天生就该互相倾轧,你死我活。” “沈于麟,都是因为你。” 听到这句话的白芷震惊不已。 罗时微忙捂住了她的嘴,不许她出声。 沈于麟。 作为昔日七衍宗宗主宋宛白的道侣,他的声名在死去的那日被推上顶峰,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叹。 谁承想,竟还有如此秘辛。 而这个在浮月山名册上没有来处、无父无母的大师兄沈晏川,竟是他的儿子…… 沈晏川而后又低声说了些什么,罗时微听不清了,只见他拾起剑要走,罗时微才与白芷往一旁躲开了。 若在寻常,沈晏川一个精通阵法之人,不可能不知自己被人跟踪了。 除非他情绪不稳。 或者说……他已经濒临痛苦的边缘,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事。 “若他当真是宋宛白之子,为何不说出来?” 母亲是昔日最鼎盛仙门的宗主,为护修真界安危而殒身于大战之中,这些何等的荣耀,他何故要遮遮掩掩,就连来祭拜都不敢让人知晓?白芷实在想不通。 罗时微抱剑倚靠在树边,思索着前因后果,忽然冷笑一声,道:“别的我都不好奇,我倒是想知道,能让清高如此的沈晏川所妒忌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最有意思的是,他们二人……还是亲兄弟。” * “你的眼睛几时好的?” 出翁震惊地反复查看云述的眼睛。 被他摆弄得受不了,云述伸手轻轻挡了,又挪了几步远坐在玉姜的身侧,温声道:“昨日。” “昨日好的,怎的一直不与我说?” “……” 确实是,没顾得上。 玉姜干咳一声,解释:“当时没好利索,我便没让他告诉你。” 作为噬魔渊中唯一有本事治病救人的老树精,出翁并不能理解为何病有了好转迹象而不先与他说。 “那……” 出翁还没说完,玉姜就匆匆打断了他的话,问:“所以,云述的眼睛这次是彻底好了吗?你再看看,会复发吗?” 被这一打岔,出翁忘了追究前面之事,将瓶瓶罐罐的灵药一一收好,道:“依我看是不会了。说到底那就是株白梅树,即使偶尔有了异象,又能有什么能耐?伤不了人的!” 说到这儿,云述问:“所以,那株白梅树是有什么来头吗?” 从他来到噬魔渊之日起,那株白梅树就在了。 冬去春来,煞气翻覆,出翁的那些果树纵有灵息相护也枯竭了无数回,唯有这一株梅树,从始至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连有几个花苞都没变过。 出翁瞥了一眼玉姜,什么话也没说,抱紧自己的灵药便溜了。 玉姜:“……” “你还是别听了。” 云述问:“为何?” 玉姜思索了一会儿,道:“怕你听了,会翻醋罐子。” 云述轻笑:“绝不会。” 玉姜道:“昔日我最喜欢白梅树,但浮月山上没有这些,沈晏川便为我种下了一片梅林。这片梅林应当还在,或许你见过。他留一株白梅树在渊中,是想告诉我,他没忘了昔日情分,盼我悔过。” 第34章 果然与沈晏川有关。 没等云述开口,玉姜便先一步说:“不过,我已经不喜欢白梅了。” 云述失笑:“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最不喜欢的,是他假惺惺为表情深,种在我跟前碍眼的白梅树。有时我甚至会想,他在此种下白梅,是否为了掌控我的行踪。后来转念一想,他应当没这滔天的本事……” “姜姜。” “嗯?” “你很会哄人。” “什么?”玉姜没听懂。 云述双手捧着她的脸,又爱又惜地轻轻揉了揉。玉姜别扭,刚想挣开,却听见云述说:“我被你哄好了,现在,没那么酸了。” 这人吃醋吃得快,倒是也好得快。 不对…… 玉姜反驳:“我刚才不是在哄你。” 云述轻轻“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那就是你很会纵容我,见不得我不高兴。” “云述。”玉姜掀起眼帘,视线顺着他眼睫投下的阴影下落,道,“你很会撒娇。” 云述以样学样,模仿玉姜方才的口吻:“我刚才不算是撒娇。” 玉姜也“哦”了一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那便是你很喜欢我,见不得我想起往事不高兴。” * 浮月山上的确有一片梅林,一夜寒风穿枝而过,便分不清梅花与薄雪的区别。 临近内门考核,有不少弟子成群结伴往树下习剑,飞雪缠着剑意,便是另一种景色。 初至浮月山时,云述问过,山上为何有这样茂盛的一片梅林。 弟子们纷纷摇头,说在自己上山之前便是有的,无人知晓来历。 关于梅林,倒还有一件怪事。 每每有弟子在林中习剑,次日的剑法便能突飞猛进,一路斩下考核各关,顺利入得内门。但与此同时,他们又会日渐消瘦,痛疾缠身。 不知是谁多嘴,说这是昔日魔域之尊在魂飞魄散之前,以自己之躯设下的转魂阵,聚集仙门弟子的仙元好得以返生。 谣言甚嚣尘上,一时人心惶惶。 此事难免惊动元初。 那时的云述尚在外门,对解决之法并不知悉。后来,那片梅林便彻底荒了,再无人敢靠近,渐渐也无人提起了。 而今的噬魔渊之中,也有这样一株梅树,如此怪异。 云述不得不多想。 他绕着树走了一圈,迟疑稍许,终于席地而坐,屏气凝息。 冲破煞气对他的那几分克制,他的灵力仍能被强行催动。 正如他在浮月山之上,每月强行按压下自己的狐身妖力一般。过程百般痛苦,但他都心甘情愿地去做了。 之前是为了不辜负师父的厚望。 如今,是为了玉姜。 他捏诀,唤出长剑。 剑意冲出的刹那,白梅树如上一回那般发出了刺眼的白光。只不过这一回他早有准备,指尖灵力凝成一道阻碍,生生阻隔了这道光,将其弹了回去。白梅树受其影响,枝条四散着掉落不少。 枝叶落地即化为乌有。 云述吃了一惊。 果然不同寻常。 没等云述低头查看那些枯枝,身后便涌来血色的火焰,袭向那些枝叶。顷刻间,地上的白梅枝被幽火烧尽。 他震惊回头,发现使出幽火之人,正是玉姜。 “云述!你在做什么!” 一连修炼多日,体内流光玉有了动静,玉姜终于能使出几分幽火之力。 她想将这个消息告知云述,却不曾想刚出来寻他,便无意间看到了这副场景,一时气愤,上前质问:“你的眼睛才好不久,怎敢如此莽撞!你可知,这树是沈晏川留下的,稍有不当,便会对你不利。” 云述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喜过望:“你能用出幽火之力了?还有……姜姜,你刚说什么?” “我说你的眼睛才好不久。” “不是这一句。” “这树……是沈晏川留下的。”玉姜也察觉不对了。 云述几步上前,道:“对,是他留下的。他为了将你困在此处,特意加固了噬魔渊的结界。但他已经将你困住了,且这么多年没想过放你出来,为何要多此一举留棵树在这里?姜姜,你还记得林中那只妖说过什么吗?” 事实呼之欲出。 原来她想找的,一直都在她的眼前。 “阵眼。” 是噬魔渊大阵的阵眼。 那只妖说过,流光玉是一枚钥匙。 那个锁,是阵眼。 玉姜试探地抬手,幽火自掌心而出,迅疾地裹挟了白梅树。果然,白梅树出现了异样,整个噬魔渊的天际都变成了深紫色。 这里,就是阵眼。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45节 玉姜才掌控流光玉,体力尚有不足,不多时便停歇了。她静静地看着天际恢复,白梅树一如既往,沉默无言。 这世上能解这个结界的,只有玉姜一人。 就算是沈晏川本人也做不到。 难怪这么多年,他从未出现过。 然而,沈晏川只知玉姜修习幽火邪术,却不知她身上就有流光玉。 这说明,他是真心想将玉姜永远困死在此处的。 从始至终,他没想与玉姜再见。 事实过于残忍,玉姜短暂地愣了愣,并未感知到喜悦,反而自嘲地笑了一声。 良久,心头的钝痛让她麻木,道:“修真界无人知晓流光玉在我身上,只当我是魔修。我之前以为,这是一座囚牢,是修真界对我的惩罚。总有一日,天下人会证明我的清白……他们会来接我回家。” 之前那只妖提起阵眼时,玉姜只以为是千年前仙师们所设上古法阵的阵眼。 没承想,是一株白梅树。 沈晏川亲自留在这儿的白梅树。 “沈晏川竟不仅加固了结界,还将结界设成了死局,唯有流光玉能解的死局。” “我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么对我?我知他无情冷心,却不曾想,他恨我至此,连出去的机会都不给我留下一分。” 云述上前去,抱住了她。 他说:“姜姜,不是你的错。” 他的掌心落在她的后脑,安抚似的抚着,又道:“如果你想离开,我就与你一同出去。如果你厌倦了那些纷扰,我就陪你留在噬魔渊。” 玉姜问:“我若要你永远留下呢?” “心甘情愿。” “傻子。”玉姜回拥了他。 云述缓慢地摩挲着她的发,又在她鬓间一吻:“我会一直在。只要你想好,天下何处我都与你同去。” 因为有她在,云述甚至未曾觉得噬魔渊有多苦。 比起过往的日子,在此的数月,竟如一场美梦。他宁愿永远都不会醒。 依旧是断崖边。 云述让玉姜枕着他的膝。 而他勾着她的一缕发丝,闲散地把玩着,低语:“你若是累,先睡一会儿。” 玉姜道:“我不想留在这儿。” 云述应声:“嗯,好。” 说完,他的掌心覆上她的双眼,温声道:“这些事先不要想,你现在需要睡一会儿。” 流光玉尚未完全可控,破除结界之事不能操之过急。云述又不愿她心里一直想着伤心事,只能哄着她多休息片刻。 玉姜任由他盖住自己的眼睛,问:“云述,我好像没问过,你在浮月山中,过得好不好?” 云述若有所思,思忖许久,道:“还行。” “真的没人欺负你?”玉姜总是不信。 云述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初入仙门只怕要受不少排挤,过得定是不容易的。 云述语声低低的,笑起来很是好听:“真的没有。如今浮月山有弟子千余人,要做的事的确不少,但有许映清分担一些,倒也没想象中的那般费心力。有时我觉得,许映清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不过,师父说过,她年纪尚轻,仍需历练。” “什么位置?”玉姜听出了不对劲之处。 她拂开了云述的手,坐起了身。 云述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告诉她。 他道:“仙君之位。” 玉姜没反应过来,错愕地看着云述真挚的眼睛。 云述在笑,她却笑不出。 半晌,她问:“你开什么玩笑。” 云述倒不是诚心瞒她,只是一直以来,玉姜也从未问过,他也没什么必要提起这个名头。毕竟,是不是仙君,于他而言没那么重要。 将袖口往上掀开些许,云述露出自己的手腕,旋即以两指按在腕骨处,灵力涌入,手腕上便出现了一个淡色的印记。 玉姜认得它。 师父曾经的手上也有。 是浮月山掌事仙君的印记。 唯有修真界最鼎盛仙门的掌事之人,才能有此殊荣。 之前是元初仙君。 元初若擢选出合适人选,便会有下一任仙君,继续承担守护人间的重任。这个位子所意味着的,绝不是一个虚名。 “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小仙师。”玉姜沉默无言了很久,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云述看出她好像不大高兴,忙解释:“我没有故意瞒你,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不太重要。我是什么样的人,姜姜,你最清楚,不是吗?一切都不会因为我是谁而改变。” 的确如此,云述在她面前,从未故意去隐瞒过什么。 他没说,也只是因为她没有问过。 但玉姜还是接受不了:“怎么不重要?” “你是仙君,便是师父最看重之人。” 行至今日,玉姜谁也没有亏欠。 唯独愧对元初。 愧对那个在她穷途末路之时,将她领入修仙之途、赠她无落剑的师父。 “姜姜,我是狐狸啊,本就不该成为他最看重之人,我就是他无可奈何之下临时选出的。你若是不喜欢,我们出去之后,我就……” 玉姜没听他继续说下去,只道:“你让我冷静一下。” 第35章 夜深。 灵息微弱下来,灯火被凉风吹灭。 忽然而至的黑暗,让裹着被衾出神思索的玉姜清醒。她动作迟缓地摸索烛台,却不甚将其碰落,不知滚到何处去了。 “阿姜?” 林扶风护着掌心烛火,过来问她。 玉姜顺着从墙隙透过的幽微亮色,看向林扶风,淡声问:“怎么了?” 未经玉姜允许,林扶风并未入内,直到看见玉姜招了下手,他才放心走了进去,在她身侧坐下,皱着眉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将自己关在此处三日了,说是闭关修炼,却不见你有动静。你鲜少如此,出翁有点担心。” 玉姜一夜无眠,眼底多了几分青痕,面色也苍白一些。她将被子裹得更紧一些,倚靠在石壁之上,道:“担心我什么?我没事。” 林扶风给他斟了一碗茶,哼笑一声:“嘴比石头硬啊,真想给你找面铜镜,让你看看自己的样子。让我猜猜,与云述吵架了吧?他这几日也魂不守舍的,每日只往你这里张望,却不敢近前一步。” “他……”话刚出口,玉姜就又收了回来,不再说了。 林扶风道:“想问就问。” 玉姜将自己整个人卷在被衾里,声音很闷:“没事。” “那我让他来?” “别。” 玉姜露出半张脸看他。 林扶风被她蓬乱的头发吓了一跳,不由得嘲笑:“到底怎么回事,让我听听看,说不好我还能笑你两句。” 玉姜没接他的话,不知在想什么,很久很久之后才出声:“扶风,你说,如果我们离开了噬魔渊,该去哪里?世间辽阔,容身之所却难寻……” 大半夜赶过来与她谈心,林扶风也耐不住困意,自去沏了一杯浓茶,热热地喝了下去,转身随意说:“问水城啊。我虽魔物之躯,就算再为世人所不容,问水城百姓也会认我这个林小公子。他们认我,就能容得下你。当年之事……不是你做的,他们终有一日会明白。就算闹起来,我为你辩解!问水城百姓可不是你那些同门,是有人情味、听得进去道理的。” 去问水城…… 玉姜不置可否。 那件事迟早要与世人说个明白的,她确实没有理由逃避,也不能退缩。 “但是……云述呢?” 林扶风没听明白:“他怎么?” 玉姜问:“云述该去哪儿?” 林扶风觉得玉姜大概是真傻了,笑说:“那狐狸哪儿都不会去,只会跟着你吧?多一张嘴吃饭的事,我问水城林氏也不会饿着他,就与我们一同回去。” “他……”玉姜声音低下去,“若是不能呢?” 林扶风顿了顿,问:“他不愿意?” 他强行将怒气压了下去。 怪道玉姜这几日如此失落,竟是云述拒绝与她同行吗?林扶风只是想着,就想将他揪进来问个清楚明白。 但玉姜却道:“是不能。” “为何?” “仙与魔有别。” 林扶风嗤笑出声:“你能在乎这个?” 玉姜抬眼,神色复杂:“仙君与魔修,更难同行吧?” “……”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46节 他一时没理解玉姜之言的意思。他试图确认,是否玉姜不小心说错了,谨慎地问:“仙什么?” 玉姜道:“仙君。” 林扶风还是不死心,又问:“你说谁是仙君?” “浮月山仙君,云述。” 片刻后,林扶风手中的茶盏落地,碎了。 浮月山的……仙君? 上一任仙君是元初,元初在修真界是何等地位,不消多言,林扶风自然明白。 被封印在噬魔渊这些年,元初自然会擢选出合适的继任人选。但林扶风却不敢相信,那个人会是云述。 他张嘴,又哑然。 就这么欲言又止地挣扎了半晌,终于是玉姜打破了沉默:“所以我说,是不能。” 林扶风有心宽慰:“其实只要他心甘情愿,也没什么不能的。” 玉姜却道:“之前我以为他只是一个小仙修,浮月山如他这般的仙师,没有几百也有上千,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既然愿意,既然爱我,我就带他走,不会有任何麻烦。甚至说,以我之力,能更好地保护他。” 天地阔大,一个没人来救的小狐狸,她有能力带走,一直护着。 但他…… 却不仅是一只小狐狸。 这样自以为是的保护,他好像也不太需要。 玉姜不仅不想与浮月山有更深的瓜葛,更不想再一次辜负元初,将他一手栽培、想要委以重任的仙君也带入不归途。 她更不想的,是有朝一日…… 万一云述后悔了,后悔放弃大好的前程,放弃多年的清修,他们便会两人走至互相怨怼,两相崩离。 林扶风本还在震惊中,震惊这个在噬魔渊中丝毫不露锋芒的狐狸,竟然是浮月山的掌事人。但玉姜的话又让他触动,恍惚间明白了玉姜近来为何心事重重。 他道:“管这些做什么?浮月山那样对不起你,你就为自己着想一次,也没人觉得你自私。” “但是师父没有。” 元初对她有恩,又多年苦心授业教导,将她从一个无家可归的弃女,一手带到第一剑修的位置。 她是元初最重视之人,若没有当年之事,或许她才是最合适的继位人选。 可她选了另一条路。 玉姜下了山,在离开之前,她甚至没能见上元初一面。 或许是机缘差错,或许是元初对她失望透顶,不愿再理会。 她不知道。 也不敢去想。 浮月山她是回不去了。 昨夜翻来覆去无眠之时,她有那么一瞬,什么也不想,只想带云述走。只要云述说一句愿意,所有的事她都不会在意。 但清醒只在一瞬。 这样稀薄的情分,在孤寂噬魔渊中显得浓厚,其实在见到天日之后,或许也只会如露水一般,悄然无声地消失。 林扶风问:“你是怎么想的?” 玉姜摇头。她不知道。 林扶风又问:“那我问你,你会与他回到浮月山吗?” “不会。” “阿姜,你如果带他走,想过浮月山会发现他们的仙君在问水城吗?但凡被发现了,你想过如何面对你师父吗?只要你想明白这些,做好了决定,那个狐狸怎么想我根本不在乎,他瞒下身份来招惹你,自是清楚后果,哪能前程和你都想要?我就不管他情不情愿,直接打晕了扛回问水城,绑在你跟前。” 玉姜本还被烦扰,听了他这话,无力地笑了一声,道:“他应当挺愿意的,用不着打晕。” “那不就行了。” “是我不愿意。” 玉姜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她自己都要听不清,只有心脏微微地发酸,酸到有些痛意。和流光玉灼心的感觉全然不同,那些疼痛从未让她想掉眼泪,只有这一次,她眼底漫出一点湿润。她重复了一次,好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不愿意。” * 云述来见她时,天刚蒙蒙亮。 她披了件薄薄的单衣,站在熹微的晨色里,半边身子被拢进树影之下,添了几分清冷。她低头拨弄那盆被云述搬进来的小花。花瓣上还有露水,濡湿了她的衣袖。 听得动静,她回眸看了一眼,发现是云述,便问:“站在那做什么?过来啊。” 得了她一句,云述这才上前,俯身将她抱紧了。 他道:“对不起。” 玉姜笑了一声:“怎么了?” “我不该瞒着你,惹你生气。”云述抱她抱得极紧,似乎真是怕她再也不想见他了。之前的患得患失在这两日愈发浓重,仿佛她便是他掌心的露水,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玉姜回手抱着,笑说:“我没生气。我这两日在闭关修炼。你看……” 她示意云述将她松开一些。 旋即,她抬手,轻而易举地使出了一缕幽火。暗色的火焰在她指尖缠绕,又被她从容收去。 “我已经可以掌控流光玉了。” 云述唇角牵动,却没能笑出来。 他根本不在乎能否离开噬魔渊,只望着玉姜的眼睛:“你之前闭关,从未不让我来见你。这几日,我很难过,也反思许久,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玉姜又哪里好受? 大概是心里酸软到了极致,她反而比平素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云述想过她生气会如何与他吵,会如何埋怨他,甚至是不理他。 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她如此冷静,还能与他说笑。 忽然想起来意,云述从袖间取出了一个绯色的佩饰,毛茸茸的。 他将其郑重地放在玉姜的手上,道:“我给无落剑做了一个剑穗。” 玉姜怔了一会儿,只觉得这颜色过于熟悉:“这……是,你的狐尾?” 这只雪白的狐狸,唯有尾尖上那一点绯色的狐狸毛是最漂亮的,她不止一次想摸一摸,可云述却不太好意思。 而如今,他竟亲手送了来。 只给她做剑穗。 云述笑说:“你不是喜欢吗?” 她收了剑穗,应声:“喜欢。” 玉姜的目光越过他的脖颈,旋即也伸了手,懒懒地搭在了他的肩上,顺手捻住他的一缕碎发。没等云述说话,她便倾身吻了他。久久没等到云述的回应,她轻咬了一下,分开,道:“云述,你说,我们会分开吗?” 云述蹙眉:“不会。” “我是说万一。” “没有这个万一。” 云述没给玉姜再说下去的机会,低头吻了回去。这个亲吻没有以往的温柔,甚至说带了点凶。玉姜没见过这样的他,故而在被抵到床褥之上时还有些怔愣。 察觉到她的不专心,云述同样咬了她,喘息着:“专心。” 云述与她对视,却从她的眼神中看不出缱绻柔情,便又说:“亲我。” 玉姜却没动。 云述心中不得疏解,此时郁结非常,只能将吻又落实了回去。 垂帷落下,如烟似雾。 他们两人就在帷帐之后纠缠。 他一寸寸吻下,所及之处都让她战栗。直到听到她的一声“别咬”,他才放缓了动作,在她最受不了之处落下啄吻。酸得像是未熟透却炸开的果实,玉姜整个人都有些晕眩,想要抱他却触碰不到,仿佛置身水天之上的一叶小舟,遇上一点风浪便飘摇不止。 上一回他还生涩难言,此时却将她的欢愉了然于心,熟稔到不必思索。 玉姜的思绪跟着凌乱,想了很多,又被他将近令人窒息的吻给堵了回去,最后什么都想不动,什么也思索不了,只觉得,难怪他入门不久便能升任仙君。如此聪明又勤勉,的确很难泯然众人。 一整个日夜,他们谁都没出去。 短暂地睡着之后,又会被缠绵撩人的触碰给勾出情/欲,周而复始。偶尔起身喝水,中途又会被云述给缠回去,茶盏落地,在榻边碎了。 直到次日的清晨,垂帷别风吹开一个缝隙,清凉之感让玉姜终于清醒了一些。 她枕着云述的手臂,努力地睁开了发酸的眼睛,入眼确是两人凌乱而潮湿的衣衫。 穿不了了。 实在混乱的一整日,混乱到有些荒唐。 玉姜咳了几声,云述也睡醒了,将她往自己怀中捞,盖上被子,问:“着凉了?” 玉姜连应声的力气都没了,贴近他的心口,短暂地睡着,复又醒来,道:“累。” 云述揉揉她的脸,笑说:“那再睡一会儿。” 玉姜披衣,坐起身。 她换了一只新的茶盏,将壶中凉透了的茶水慢慢地喝了,这才有了精神,重新躺回云述的怀里。 她又问:“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 “我们如果分开,你会怎样?”大概是怕云述不做思索便立刻,她又补充一句,“我是指生死。” 云述愣了愣,迟疑地问:“为何想这些?” 玉姜敷衍道:“只是问一问。”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47节 “你若不在,我去陪你。” 玉姜的心一紧。 这傻话果真是他会说出来的。 她道:“不可以。你答应过我,你会珍惜自己的性命。怎的如今又变卦?云述仙君,你总不能食言而肥吧。你现在起誓,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好好的。” 这话让云述摸不清缘由,却莫名心中发慌:“姜姜……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我做噩梦了,梦里你就是这样气我的。云述,你先答应我。” 云述松了口气,释然一笑,摸她的发顶,纵容似的:“好,你说了算,我什么都听你的。” “你起誓。” “姜姜……” “起誓。” 被她的固执弄得毫无办法,云述无奈道:“我起誓,这次我真的记住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珍重自己,可满意了吗?你总是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我们怎会分开?你去哪,我都会找到你。” 玉姜笑道:“幼稚,万一我不喜欢你了呢,你找我做什么?” “你不喜欢我、讨厌我,我也缠着你。”云述抵着她的额,“我们狐狸就是这样的,认准了你,此生就是你。哪怕你不爱我了,我也爱着你。” 玉姜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长痛不如短痛。 “云述。” “嗯?” “抱我。” 云述依言抱住她。 玉姜轻轻地,在他耳边厮磨了一会儿。 云述的灵力恢复了大半,昏睡诀于他而言已经不管用了。犹豫了许久,玉姜终于狠下心来,抬手劈在了他的肩颈之处。 第36章 “我对你说的这些事,其实一点都不感兴趣。那些人是死是活跟我也没关系,你要做就做的干净利落点,别落下什么把柄,又给我惹上什么麻烦。说到底,华云宗不会有什么动静。自当年之事发生之后,问水城中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不剩几个人了。那些仙师们也唯恐避之不及,不会掺和。” 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懒洋洋地躺着,手心还摩挲着几颗亮得晃眼的珠宝。他打扮得花里胡哨,衣袍之下缓慢而出的,却是一只剧毒的巫虫。 在他的身侧的恶狼正冲着散发生人气息的沈晏川龇牙。 少年抚摸了恶狼的头,这狼很快便安静了下来,贴着他的掌心乖顺地坐了下来。 没听到回应,少年望向神色严肃的沈晏川,又叹息一声,笑道:“那么拘谨做什么?魔域没有你们那些繁冗的规矩,随意一些,你我都自在。” 少年终于坐了起来,道:“跟我做生意,就不要端着你清高的架子了。说到底你仇视魔域,恨我们毁了你尊贵的七衍宗少主地位,让你成了浮月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连个后来者都能压你一头……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慢慢地走下来,笑声逐渐收敛:“如果不是你娘封印了魔尊,将他逼到不惜自毁元神也要和你们同归于尽,也不会有这等惨剧。我就是个看戏的,魔尊死了,还是七衍宗覆灭,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只在意……你能拿出什么跟我交换。” 沈晏川终于问:“你要什么?” 少年答:“我助你在修真界得到一切,你给我流光玉。我只要流光玉。” “岑澜,我没有流光玉。” 沈晏川神色平静。 被唤作岑澜的少年闻声抬眼,拎着手中的扇子,又将其转了个圈,眸底的神色忽然沉郁,声线转冷:“世上没有稳赚的买卖,沈仙师这是打算……只拿好处,不给我们分口汤吗?” 沈晏川道:“你以为流光玉是什么?市井之中任人把玩的玩意儿吗?你想要,我就能给吗?这么久了,毫无音讯,我不能给你承诺。” 岑澜冷笑了一声,道:“那我凭什么帮你啊?沈仙师,你今日踏足魔域,就足够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你最好是诚恳一些,别将你七衍宗少主的气势带到我这儿来,毕竟,七衍宗已经覆灭了,你如今……什么都不是。” 这样刺痛人心的话,沈晏川竟安安静静地听完,一句也未曾反驳。 岑澜心中暗笑,觉得此人当真是心志坚定,能屈能伸。 那只狼咬着岑澜红色长袍,岑澜用扇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它的额头,又瞥了一眼沈晏川,道:“看来你这浮月山首徒也不怎么样,还得是我来。我只一个要求,你的那些破事别牵扯到我的身上,我只杀道貌岸然的仙师,可沾不得你手上的那些血。” 沈晏川倒是未曾想过,魔尊都化作飞灰了,身为昔日魔尊座下最得力之人的岑澜还是一如既往狂妄。 说话不带半点情面。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没了继续商议的余地,沈晏川转身就走。 岑澜收拢了折扇,看着他走出去,终于讥讽出声:“放不下声名,又忘不了贪欲,果真与沈于麟一模一样。” “走了,肥肥。” 岑澜拍了一下狼的脑袋,那只名唤肥肥的狼,便跟着岑澜一同走远了。 刚出魔域回了览翠江畔,沈晏川便觉得一阵心口不宁,如被万针戳刺。 他警惕起来,环视四周,却什么也发现。江水静谧,树影斑驳,连飞鸟都见不着一只。 可他就是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逐渐碎裂。 忽然,他俯身呕出了一口鲜血。 他抚着胸口,尽力平缓着呼吸。 难道是…… 噬魔渊的动静? “不可能。” 噬魔渊大阵坚固无比,他更是费心加固过,以玉姜的剑法,即使耗尽灵力也不可能撼动。 但这熟悉之感,恍惚又让他回到了封印玉姜的当日。 启动噬魔渊大阵乃是修真界禁术。 昔日宋宛白为修真界之首,曾三令五申,若当真遇到了大凶大恶的妖邪,便可就地诛杀。绝不许修真界仙师再沾染噬魔渊阵法。 上古大阵就此销声匿迹。 那卷记载着禁术的竹简就在宋宛白所居的内室。 年幼的沈晏川悄然拿了出来。 直至宋宛白离世,她也不知自己的儿子违了此令,更不知他试图启动大阵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封印了那个不慎撞破他的秘密的心上人。 这么多年,噬魔渊平静如初。 一切都逐渐向好。 为何会在此时有异? “不可能。” “阿姜……” * “阿姜!” 狂风之中,林扶风将年迈的出翁护在身后,伸出手尽力想要触碰玉姜,但又被滚烫的幽火逼迫至不得不退回原处。 白梅树被摧毁之后,阵眼再无压制之物,大阵瞬时而起,逆转。 上古大阵在最初设下时,便是不可逆行,若是强行而为,稍有不慎便会令人焚身其中。 “阿姜!你不要勉强!”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玉姜。 当初他并未亲眼见过在问水城堕魔的她,竟不知流光玉是这般。 林扶风还要上前,出翁却制止了他,道:“你别忘了!你曾经是喂养流光玉的引子!你若再往前去!你会死的!” 活了上千年,出翁见惯了风浪,自认什么都不怕。如今他却当真是担心。 担心这两个孩子会出差池。 他想劝玉姜放弃,又深知,她需要的不是永远活在波澜不起的渊中,她需要的是外面的广阔。 留在这里,才是摧毁她。 林扶风却道:“我早就该死了!当年在魔域之中,我就已经该死了!生死于我,在那时便已置之度外。我只在乎你们。如果我能让流光玉平静下来,我愿意!” 整个天空变成了深红色。 玉姜置身正中。 她已经将近力竭,半句话也说不出,也没有精力回答林扶风的话。 拼尽力气,一道幽火自身后横空而起,将林扶风与出翁隔在了安全之地。 “阿姜!你疯了!” “有我帮你,你才有机会出去。” 玉姜开口,声音虽轻,却被林扶风听得一清二楚。 这只是因为流光玉做了连接,却给林扶风一种错觉,仿佛天生他们便是骨血相连的姐弟,能知彼所感。 她道:“若需要你帮我,我才能出去,那我才是真的败给了沈晏川。有些事,我要自己解决。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只要我活着,第一剑修就只能是我。” 从始至终,她不认为自己被困此地是自己输了。靠着偷袭得来的成功,能算得了什么本事? 她捏诀,无落剑骤然出鞘。 心口的流光玉逐渐滚烫,幽火自她的灵脉涌出,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阵眼力量逐渐微弱,结界有松动迹象! 下一瞬,从梅枝上坠落在地的铜铃开始响动。 一股自天外而来的灵息注入阵眼,直面玉姜的幽火,试图重新加固结界。 “沈晏川!” 玉姜咬牙。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48节 这么久了,他竟还不肯放过自己。 究竟是有多心虚,只敢年复一年地囚禁她,让她销声匿迹。如今感知到一点动静,又忙赶来加固封印。当真称得上一句卑鄙无耻。 天际却传来了沈晏川的声音。 “阿姜。你听我的,留在这里,这不是害你!” 沈晏川仍想规劝,道:“你若强行破除封印,你会被幽火噬心而死!阿姜,我只想让你活着。” 久违的声音。 久违到玉姜险些忘了,此人说话时永远是这副语气,高高在上,从不设身处地为旁人着想。 他只坚信他所认为的。 哪怕是玉姜的生与死,他也想全数掌控。 到了此刻,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玉姜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 她从未做错任何事。 无论是做仙修,还是成为魔头,这件事都不会改变。 只要心有定处,无论成为什么都不重要。 她不在乎。 也不再期许旁人的理解。 她的生死,她的前程,何时轮得到旁人做主? 一直以来不听从她话的无落剑,此时却与她配合得天衣无缝。 时隔多年,她的心再度与剑意融合。 心口的流光玉操纵幽火,借着剑意直截了当地冲向了阵眼。巨大的力量再也没了阻碍,与玄墟海上的煞气凝为一体,深红的雾气连通天地,顷刻间冲破了结界。 渊中的一切轰然倒塌! 万籁俱寂。 玉姜亲眼望着困她多年的噬魔渊化为碎片,落地成为齑粉。 原来,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她已经力竭,在站不稳的刹那,林扶风搀扶了她一把。 他快要吓死了,声音都是哑的:“阿姜。” 玉姜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林扶风的手臂,道:“快带出翁离开这里,沈晏川不多时就会追来,我怕他对你们不利!” “去哪儿?” “问水城。” 林扶风问:“那你呢?你不与我们一同走吗?” 玉姜迟疑了一会儿。 她的确需要尽快离开,不然若真的撞见了沈晏川,事情就不是这么轻易能解决的了。她刚才耗尽全身力气破了封印,着实没有力气当下就再打一架。 但是…… 她道:“等我安顿好云述,我去找你们。” 林扶风劝道:“阿姜,我看得出,你对这个狐狸是动了真心的。何不带他走呢?瞻前顾后可不像你。” 她的确不是瞻前顾后之人。 在确定了自己喜欢云述之后,她就没有别扭过,直接而坦然地接受了这份情意。 但也正是因为喜欢。 她才不想让前程一片大好的他也跟着自己颠沛流离。 浮月山仙君,日后飞升,前途不可限量。 总与魔修混在一处又算怎么回事? 何况,她已经出来,便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儿女情长,说不明理不清,对她往后行事而言也是一种阻碍。 不如分开。 她道:“真心喜欢时在一起,不合适就分开,这才是真的不瞻前顾后。扶风,他不宜与我们久处,我也不想再和浮月山仙君有什么关系。既然扯不清楚,干脆断掉。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 “那你打算怎么办?”林扶风是真的发愁,“等他醒了,一定会找你的。” 只要知道她还活着,云述一定会找到她。 这狐狸分外固执,她何尝不清楚? 玉姜的心间泛起一片酸痛,眼尾的湿润随风而逝。 她轻声道:“我有办法。” * 一滴雨水从叶片上滴落,不偏不倚落在了云述的眉眼之上。 他的眼睫轻轻颤动。 似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他竟一时难以从梦境之中清醒过来。 梦中玉姜就站在他的对面,对他笑,只是这笑却逐渐模糊不清。雾气越来越重,玉姜的身影也开始逐渐消散。 他不安,想要追随她身上轻淡的香气,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香气再也捕捉不到,玉姜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姜姜。” “姜姜!” 那身影似乎是熟悉的。 他好像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了。 在娘亲离世之后的那段时日,他孤弱无依、无处可去。 加之还要躲避沈于麟派遣来追踪之人,他压根不知天地之间还有何处可以容身。 母亲喂给他的玄紫草快要失效了。 只要玄紫草失效,他的狐身就隐瞒不了太久了。身世大白于天下之后,他就与仙师口中为非作歹的妖邪无异。 无人关心他是否真的作恶。 只要他一日是狐狸,就一日不为修真界所容。 饥寒交迫的雪夜,他偎着墙根取暖。 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曾在这里燃了一小堆柴火,烤了几个豆子。豆子被分食尽了,火焰也熄灭了,但是灰烬却仍有余温。 蜷缩在此处,是他安稳度过这个上元节唯一的法子。 视线模糊时,他被人轻轻抚了抚脑袋。 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梳着稚气的发髻,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乍一看像民间画册上的女娃娃。 他不怎么害怕她的触碰,也没有躲避。 小姑娘掰了一点胡饼,放在他跟前,小声说:“你还要喝点热汤吗?” 他没有气力说话。 再者说了,一只狐狸忽然开口说话,大概是要吓着她的。 他只是摇头。 小姑娘却不信:“你身上好凉,我去给你买一点热汤。小狐狸你运气真好呀,今日下山,师父给了我很多银钱!想喝多少我都给你买来!” 还没等她动身,却赶来另一个半大的少年。 少年冷冷地睨了一眼这墙根处沾满了灰烬的狐狸,语气略带嫌弃,说罢就要将这小姑娘带走。 她却不依。 僵持了一会儿,那个少年松了口。 她将他带了回去,给他擦干净身上的灰渍,却发现狐狸的尾巴尖被火烧伤了,狐狸毛被烧掉了一半,血水粘着皮肉,瞧着就吓人。 一边擦,她一边关切:“你这个蠢狐狸,灰烬还烫着,仍有火星子,你也敢往里钻,你看你的尾巴!这得养多久才能养回来啊!” 他不言语。 当时太冷了,他顾不上思考是否会烫伤自己。他僵冷的四肢急需取暖,连被烫伤都浑然不觉。 他都没觉得疼,小姑娘却替他疼。 她当真是心软得厉害。 药按时上了,她还仔仔细细地将他的尾巴缠裹了起来,一日拆开看好几次,确认是否愈合。 再后来的事,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好像是某个大雪纷飞的夜,常跟在小姑娘身边的那个少年再次出现。 作为一个仙师,让一只狐狸悄无声息地失踪,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云述甚至不知那座仙山叫什么名字,不知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随着时日渐久,他忘了很多细枝末节的事。 他也忘了她的样子。 只记得那双明亮的眼睛。 在噬魔渊中睁开眼时,眼前的玉姜,也有那样好看的眼睛。 云述分不清,也不确定。 只有此刻,他才恍然明白过来。 真的是她。 是姜姜。 “姜姜,你等等我,别走……”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49节 梦中他扑了个空,只留住了怀中逐渐消散的香气。 猛然惊醒,又是一滴雨水砸在了他的眼下。 他睁开眼后看到的,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翠蓝的天色,以及满山的花与鸟。 不是噬魔渊。 是览翠江畔。 云述的心忽然狂跳起来,一直以来压抑着的不安浓郁起来。 他的嗓子哑到发不出声音。 姜姜。 满心只有这个名字了。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只想现在、立刻见到她。 只要能见到她。 倏然,他的目光瞥见了什么。 江畔繁盛的花影之中,似乎是玉姜。 离开了噬魔渊,他的灵力全数恢复,一个轻跃便已近前。 眼前的玉姜,倚靠在树边,颊侧留有几道深色的血纹。云述见过,这是修习幽火之人,被幽火反噬而亡之后留下的印记。 定然是古籍记错了。 玉姜怎会被反噬。 “姜姜。” 他轻轻唤了一声,却没听到回应。 “你别吓我。” 他轻轻去抱她,却只触碰到了她冰凉的手。 第37章 云述的衣袍已被雨淋透,宽袖就黏着他的手背,与他一同颤抖着。几乎是刹那间,他脸上的血色尽失,嗓音喑哑,连一句完整的她的名字都唤不出来。 他反复抚摸着她颈侧的血纹,只盼着这只是破除封印留下的血渍。 擦掉就好。 擦掉就好了…… 干裂的唇贴着玉姜的额头,云述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能笑一声:“一点也不好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依旧没有回应。 抵着她的额头,云述湿透的发丝滴落水渍,落在她的唇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为什么擦不掉。 这些血纹为何擦不掉? 此时,他才敢去触碰她手腕去探查脉息。 原本应当规律平稳的灵息,此时竟静得如死水一般。他的手抖得厉害,将她整个抱紧在怀里:“不可能。” “不会的,不可能。” 分明不久前他们还好好的。 玉姜还与他耳鬓厮磨。 他只是睡了一觉。 只是睡了一觉。 慌乱之后,他想出了解决之法。不多时,他运转了全身的灵力,试图将自己的灵力修为全数给她。 白光自他掌心而出,缓慢地缠绕了她。 血纹淡了些。 他欣喜地继续。 片刻后,他却感知到了阻碍。 无论他输送多少,都会凭空消散。 就像是眼前这个躯体已经不能再承载任何仙法,灵力的涌入只会加剧她的消散。 看到她逐渐变得空明的手指,云述打心底觉得恐惧。 他不敢再动。 望向她苍白的脸色,云述一遍又一遍地亲吻,道:“一定是此处灵脉稀薄,我带你回浮月山。姜姜,我会找到办法,你……你不要怕。” 痛到极致之后,他竟平静下来,撑着身子起身,试图将玉姜抱起来。 然而…… 在这一瞬,怀中人颈侧的血纹成了焚烧的幽火,炽热的幽火沿着她的四肢逐渐蔓至心口,她竟化成了虚影。 顷刻,在幽火之中消散。 他怔了怔:“姜姜?” “姜姜……” “姜姜!” 怎会如此。 饶是见惯了人间生死,真到了与挚爱死别之时,他也只会如无助的凡夫俗子一般。多年修习仙法,到了要用之时,竟如此无用。 他只是想让她醒过来。 云述长发凌乱,披散在肩侧,不见丝毫仪度。他半跪下来,捏诀施法,试图将消失的虚影重新汇聚起来。 灵力几乎耗尽。 无法汇聚。 在幽火的缠绕之中,散开的虚影如白日的星子,分明不够明亮,却刺得他双目发红,痛如锥刺。 大颗的泪落下,有一片轻盈的白落在了他的掌心,正巧与那颗泪融在一处。 云述认得,也最熟悉。 这是玉姜的残息。 安静地像一瓣落花,哪里也没有去,只是回了他的身边。 * 岑澜是深夜到了问水城的。 这座被人们畏惧的鬼城,昔日是整个修真界最繁华的之地,能成为问水城的城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 那时,岑澜便来过一次问水城。 比起魔域醉生梦死的堕落,凡人之间的烟火给他带了极大的不适。如今的死气沉沉才算合他的心意。 夜风卷起地上的纸钱,其中一枚被他拾捡去,夹在两指之间反复把玩。 鼻间发出轻声嗤笑。 纸钱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唢呐声起,一行人抬棺而至。 与他擦肩。 岑澜红色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与棺椁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他停了步子。 将手中把玩的折扇认认真真地合好,他慢慢地回头,与那一行送葬之人对上目光。 他们抬着棺,却无一人往前走。 齐刷刷地回过头,像是脸颊本就长在脑后一般,诡异的瞳孔扩散,就这么盯着岑澜。 岑澜唇边漾起一丝笑,故作无辜之态,问:“方才我烧了你们的一枚纸钱,是要还给你们吗?” 那几双瞳孔在漆黑的深夜散发出深红的光,像是即可就要泣血。 只是这红却远不如他身上的衣裳。 岑澜最喜欢红色,如血一般的正红。 霎时间,这一行人脱去了人的皮囊,露出干枯而狰狞的面孔,浑身上下发出腐臭的气味。 岑澜眼眸中是戏谑的笑:“有趣。” 魔尊不在之后,这么多年了,魔域所有人以他为尊,在他跟前皆是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 从无人敢欺负到他的头上。 倒是多年没打过架了。 岑澜将折扇在掌心轻碰了碰,道:“你们选个死法,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话音刚落,却有一道剑意自远处袭来。 察觉到剑意指向并非是他,岑澜没有躲避,而是看戏一般观察究竟发生了何事。 无落剑飞来,直接斩断了这些“人”的脖颈。 竟无血水。 这些“人”只是化成了一摊粘稠的泥泞。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50节 玉姜从容收剑,低头看着这些泥泞,厌恶似的退了一步,这才看向岑澜:“没吓到你吧?” 岑澜挑眉。 眼前此女显然将他当做了寻常人。 他也乐得应和:“侠女从天而降,来得及时,我自然是不怕的。不知侠女尊姓大名?” 玉姜迟疑了片刻,随意编取了一个名字:“姜回。” “姜回。”他念了这个名字,微微颔首,道,“名字我记住了,不知姜姑娘何故深夜出现在这鬼城之中啊?” 鬼城…… 玉姜厌恶这个名头。 她正色道:“此处叫问水城,不是你口中的什么鬼城。公子在此地遇上妖邪,只是因为它们多年没见过生人,闻到了你的气息,多了几分兴趣罢了。公子若想保命,还是早早离开得好。” 岑澜却道:“可我是来寻亲的。姜姑娘,这里妖邪遍地,我着实害怕,你能保护我吗?” 此人打扮得花哨轻浮,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人,眼下更是连这样冒昧的请求都提的出来。 玉姜并无意与他多相处,只问:“你来问水城寻亲?这里可没多少人了。” 岑澜摇着扇子,道:“没错,他叫云述,姜姑娘可认得啊?” * 云述的这一觉,睡了整整一月。 他将玉姜的残息收进了自己的灵元。 如今,就贴在他的心口。 每一次心脏的跃动,都能让他清晰地感知到玉姜的存在。 他只想死在览翠江畔。 但是浮月山的弟子依靠着影蝶找到了他的踪迹。那时他因强行收取玉姜残息,导致自己灵元破损,已经昏睡不醒了。 浮月山常年积雪不化。 月光清冷,多日未曾开过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道斜长的影子落在了碎雪之中。 他比之前都要颓然,整个人消瘦清减下去,面色也憔悴。 若非心里念着那个木盒,他连出这道门的念想都没有。循着幽香,他找到了玉姜说过的那株梅树。 树根旁堆积着厚实的雪。 他俯身,半跪在那里,掌心慢慢地落在了雪上。犹豫了片刻,他还是用手去挖了土。 木盒埋得不算深。 他的指腹沁了血,将要碰到木盒时,他收回了手,认认真真地擦干净手上污渍,这才肯打开。 是一些乱七八糟,甚至称得上让人毫无头绪的东西。最上面是几张符纸,再往下,有一枚空空的锦袋,其上写着“姜”字。 压平了的花瓣、纸风车、半个坏掉的法器、残缺的民间戏折子,甚至有亲手画的元初。仙风道骨的元初在她笔下变成了一个吹胡子瞪眼的寻常老头。 这是她少时的珍藏,是她的宝贝。 这些,更是鲜活而生动的玉姜。 云述捧着,翻看着这些看似毫无用处的东西,半晌,笑了一声。 笑声未落,泪水已经浸湿了地上的雪。 “仙君。” 云述没回头,也没应声。 沈晏川听闻找到了云述,便当即赶了回来,没承想他竟将自己伤成那个样子。 元初费了许多功夫,才勉强将他的灵元修补好。 多日未曾见过他,此时又被忽略,沈晏川尴尬了一瞬,又重复了唤了一声仙君,道:“若是病好了,还是去见见师父为好。你病的这段时日,师父很担心你。” 见他仍未理会自己,沈晏川只得忍下去,正打算转身就走,他却看到了云述怀中的木盒,驻足,问:“仙君抱着的盒子好生熟悉,我忘了何时见过,是哪里来的?” 云述这才缓慢地起身,站起之后才转身,施诀将盒子收了,道:“与你何干?” 云述不愿多言,转身欲走。 谁知沈晏川几步便追了上来。 在那一瞬,云述指尖白光一闪,长剑倏然出鞘,剑风在空中划出一道虚影,迅疾而利落地冲沈晏川咽喉而去。 其势之迅猛,让沈晏川毫无还手之力。沈晏川不备,惊诧地看着云述对自己痛下杀手。 在那一刻,仍旧是元初。 他挡了这一招。 “云述!住手!” 元初能感受到,云述为了能杀沈晏川,欲以动用妖力。 妖力展现,他的身份便无从遮掩。 那时只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元初的呵责并未让云述冷静下来,长剑飞回他的手中。 他看着元初护下的沈晏川,忽然笑出了声,笑声中满是苦涩与痛苦,掀起眼帘的那一瞬再也不能遮掩怒意。 沈晏川惊魂未定,呼吸全乱,他站在元初身后,质问:“云述,你疯了,你要杀我?” “你只问哪里来的,你不问这些东西是谁的吗?你不想知道,她因谁而死吗?” 沈晏川冷笑一声:“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若非当年你将玉姜困于那苦寒之地,若非你对结界动了手脚,设下杀阵,她岂会落个魂飞魄散的结果?” “你,该死。” 第38章 沈晏川从未见过这样的云述。 云述初次上山的那日,风雨如晦。 其他来仙山的拜师的弟子皆是锦衣华服,希望能得到仙门的认可。而他身上的衣衫称得上破旧,陷在人群当中,竟是另一种显目。 沈晏川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看到他的。 彼时许映清正在给打算拜入外门的弟子记下名字和来历,而他只是闲来无事路过此地,饶有兴致地巡视一眼。 每年都有数人慕名而来,但能留下的却寥寥无几。 沈晏川站在浮月台上,望向台下熙攘的人潮。 一眼便瞥见了角落处寡言少语的云述。 衣裳都那样破了,他竟还是一副冷淡从容,似乎天地间就没什么能让他入眼和在乎的,包括浮月山。 有人与之搭话,他也只是点头应和。 浮月山不缺好皮囊,也不缺这样令人厌恶的好皮囊。 沈晏川甚至不知自己在哪儿见过他,只是从他与自己三分相像的眉眼之间,起了恶劣的心思。 沈晏川只是看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敲了许映清的桌案,随意似的吩咐道:“那个,不合适。” 许映清茫然地抬头,在人群中看到沈晏川所指之人,问:“为何?此次收入弟子,是要师父亲自把关的。咱们应该……无权干涉。” 对于许映清做事的一板一眼,沈晏川早已不耐烦,若非当年玉姜疼爱这个师妹,如此之人,沈晏川也不会有过多相处。 他睨了云述一眼,道:“我传达的,就是师父的意思。他的名字,不用记了。” “凭什么?”轮到云述跟前时,他只问了这句话。 未经考查便果断拒绝,浮月山的仙规从没这一条。 许映清略有为难地看向身侧的沈晏川,沈晏川则正视着面前的云述。 果真是令人厌恶至极。 浮月山的仙规,何时轮得到他质问和反驳? 凭什么? 凭他才是浮月山的首徒,凭这门中千余人皆对他言听计从。 这一句凭什么也是他能问的? 但是沈晏川倒也不想在新入门的弟子面前失了分寸,落下一个刁难人的恶名。 他退了一步,温和一笑,道:“师父瞧不上你,我却可以作保,让你参加考核。若是不能通过,请你即刻下山。” 考题是他更改过的。 独云述那一份难度骤升。 是入内门的考题,在山中修习多年的弟子也不一定能通过,更遑论他? 结果却让他震惊。 那几乎是一份全然没出错的答卷。 接下来的剑法比试,云述亦展现了非同寻常的天分。话说出口便是覆水难收,沈晏川既答应过,便没有再为难下去的道理。 毕竟他是仙门中最公允的大师兄。 拜入浮月山的相当一段长日子里,云述都与仙法沾不上边。各种琐碎劳累的小事,不知为何总会落到他的身上。谁养的灵宠小兔在后山走失了,那人命他在山中寻了三日。梅林中的树被剑气误伤,门中指名要他照拂养护,整整两月。 沈晏川本以为云述会受不了折磨而离开。 但此人的心志远远超过他所预料的。 本来并没有太过厌恶,后来看到他这般冷淡从容,那份厌恶竟滋生得越发厉害,几乎成了沈晏川心中难解的结。 但他是师兄,就要有师兄的样子。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51节 明面上,他还是会对初来乍到的云述多有关怀,问他从何处来,父母又是谁,如此有天分是否之前便修习过仙法…… 云述从不答这样试探的话。 只是将才打好的水搁置在他面前,道:“我忙完了,要回去温书了。” 沈晏川看得出,云述是察觉到了来自他的敌意和恶意的。他的冷淡便是不动声色的回避,回避了二人争执的锋芒。 后来云述顺利得到了元初的认可,拜入了内门,正式成了沈晏川的师弟。 拜师礼上,弟子玉令是沈晏川亲手交付至他掌心的。 直到在剑法比试当中横空而出的云述,夺走了本该独属于沈晏川的荣耀。 沈晏川才明白,此人绝非如此简单。他的锋芒,只是从未展现过,到了要紧时刻,剑端会直指他的咽喉。 譬如此刻。 躲在元初身后的沈晏川愣了许久,才慢慢地明白他所说何意,站出来,问:“你说什么?魂飞魄散?” “谁魂飞魄散?” 他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恨意悉数冲上沈晏川的心头,他不惧死,冲上前去质问:“你再说一遍!” 云述一言不发,眼底发红。 “你走失这么久,是在噬魔渊?” “所以你怎么出来的?” 沈晏川忽然觉得心口疼得厉害,恍然想起不久前噬魔渊结界的异样。 他当时再度加固了封印,等赶过去时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竟是…… 竟是已经碎了吗? “阿姜她……” 云述不顾元初的阻拦,祭出长剑横于沈晏川跟前。 沈晏川怔怔的,看向指向他咽喉的长剑,视线又慢慢挪至云述的脸上,忽然嘲讽似的笑出声:“我辛辛苦苦瞒着整个修真界,保下她的性命,让她在渊中平稳度日,此事师父亦是知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救她!这么多年她都安稳留下了,为何你一去,她就出事了?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阿姜!” 云述压抑着声音:“你不配唤她的名字。” 沈晏川说得如此好听,却如此傲慢,永远这么高高在上,试图让所有人对他感恩戴德。 此人从来不知玉姜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自以为给了她活命的机会,便可以顺理成章将她囚禁在噬魔渊中许多年。 究竟是昔日情分多一些,还是自私自利多一些,他自己心中也只会如明镜一般。 让昔日第一剑修永不见天日,何尝不是另一种抹杀。 玉姜不会甘心永远如此。 沈晏川道:“那怎么?难道你还想杀了我吗?除魔卫道,是仙家本分。” 云述根本不在乎什么本分。 也不在乎仙规。 若非在玉姜面前起过誓,在玉姜神魂俱碎的那日,他便不会独活。 长剑欲起。 一直沉默的元初终于开了口,轻声唤:“云述。”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 云述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脖颈起了青筋,灵元才恢复不久,他几乎是在强撑力气。 过了许久,他终于收了剑。 眸中的恨意化为冷漠,云述道:“即日起,你下山去,永不要让我看到你。” 沈晏川震惊,反问:“凭什么?” 凭什么…… 终于也轮得到他说这句话了。 “凭我经数道天劫,受天命做了浮月山的仙君,是这座仙山之上,唯一的掌事人。” 竟拿仙君之位压他…… 沈晏川质问:“你这是公报私仇!云述仙君,你也不过如此,传出去,你为那个魔头讨公道,将我赶出浮月山,你这么多年的声名也会荡然无存!” “我不在乎。” 云述眼底的波涌淡下去,变成死寂:“你还活着,就证明,还没到我报私仇的时候。” * 纷雪阁中。 元初负手而立。 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才回头,看向云述。 云述一言不发,撩袍而跪。 元初道:“跪我做什么?” 云述道:“方才险些违诺,陷师父于不义。我若杀他,不会在浮月山中。” 在知晓他狐狸身份的那日,元初并未逐他出山,而是给了他拜入内门的机会。那时他便答允过,永不会让人知晓自己的身份,永不会给浮月山带来任何麻烦。 浮月山收容之恩,他必会回报。 若非如此,方才那一剑,必刺穿沈晏川的心口。 跪是跪了,却没半点悔过的意思。 元初本想训诫几句,却终究没能说出口。他不在乎方才那一场喧闹,甚至顾不上处理沈晏川的事。 元初只问:“她因何而死?” “冲破结界,幽火焚心。” 元初的心跟着酸痛。 方才他几乎什么也没听清,只记得那一句魂飞魄散。 幽火焚心,多痛啊。 至今他也不明白,玉姜为何要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 玉姜是他亲手带上浮月山的,也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他从没想过数年师徒情谊也有尽头那日。 有时他也懊悔,为何出事那日他不在。 若有他在,他断不会让沈晏川做下那样草率的决定。 玉姜的心性他最了解。 困她自由,与死无异。 她那样倔强,定不肯说任何服软求饶之言,只会自己承受与解决。 也是因为这些,他与沈晏川之间才留下了隔阂,多年不能消弭。 一切尘埃落定,竟没想到会是这般,天人永隔。 “你与她……” 云述道:“已许生死。” “生死?”元初垂眸看他,问,“你难不成要为她而死?若你说的是真的,阿姜已经不在了,你也要离开浮月山吗?你也要……” “不。” 云述抬眼,苍白憔悴的脸上竟难得见一丝和缓的笑意:“为她而死是生死,为她而生也是生死。只要灵元之中她的残息仍在,我便笃定,能等到与她重逢之日。” 至于付出什么…… 都可以。 “我会救她回来,逆天改命,在所不惜。” 第39章 玉姜背靠着石柱,闭眼休息。 听得身边动静,她的剑脱鞘一半,横在岑澜侧颈。 “别乱动,我的剑不长眼。”她声音略带倦意,散漫而随心。 岑澜已经被她绑在了另一根石柱上,那把时刻不离手的折扇也掉落在地上,鲜红衣袍挨着地,一角已经被泥渍染脏了。 而他的后背,正贴着一张符纸。 他只觉得好气又好笑,问:“你又是下毒又是符纸,真是煞费苦心。我不就提了一句云述,怎么,你还要把我杀了不成?云述是你什么人啊?” 被他吵得耳朵疼,玉姜干脆从锦袋中取出两小团棉花,把耳朵堵住后继续睡了。 岑澜从未见过这般不讲理之人。 若是他能挣开,定要将她撕碎解气。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亮,日光从破庙的屋顶洒落,照得岑澜头晕眼花。 在魔域中待久了,他是真不适应这样的光。 他试图伸腿去踢醒玉姜,奈何距离太远,只能踢个空。 忍了又忍,岑澜道:“你最好别让我挣开,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52节 玉姜打了个哈欠,瞥他一眼,淡淡道:“你最好少点话,不然,活不到你挣开了。” 挣扎无用,岑澜索性耐下性子来讲道理:“我只是说了来寻亲,你凭何是非不分就将我绑在此处?你我素昧平生,我都不知你是谁,世间总没这样的道理。” 取下棉花,玉姜闲漫地看向他,道:“是啊,你我素昧平生,你张嘴就让我保护你,这又是何缘故?” “就因为这个?”岑澜被气笑了。 玉姜道:“自然不仅是因为这个。” “你说你寻亲,要找云述。”玉姜慢慢起身,走至他跟前,俯身,“在修真界随意一打听,谁人不知云述是谁啊。你要找他,来问水城做什么?那只说明一件事,你就是在试探我。因为……” 她用剑柄抵住他的脖颈,略微用力,道:“流光玉。” 岑澜被剑柄抵得不能呼吸,却挑了眉,轻轻笑了。 身后的符纸燃烧化为了灰烬,岑澜道:“好聪明啊,我果真没找错人。” 绑缚松开,岑澜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道:“但我没骗你啊,我确实认得云述,他的娘亲狐女,曾经与我同在魔域呢。” 玉姜在见他的头一面便感觉到了不对劲,果真,他就是魔域中人。 岑澜道:“你身上有狐狸的气息,不过快散尽了,可知你们已分别日久。但是我仍能闻得到。所以,我才问姜姑娘,是否认得他呢。至于流光玉嘛……曾是我魔域至宝,仙师们找不到是他们蠢,即使它化成灰我也能感受到……它在哪儿。” 看玉姜没答话,岑澜眼尾的笑意愈发浓:“云述、流光玉……都不该流落到修真界,也不该跟那些道貌岸然的仙师为伍。如今……也要包括你了,姜姑娘。” 玉姜冷笑一声,道:“抱歉,对你们魔域不感兴趣。你若想要流光玉,只能杀了我,生取了。” 她的态度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过她身上有流光玉,而且已经能够掌控,岑澜并不敢直接动手。 他道:“我可怜香惜玉呢,杀了你?太残忍了,我下不了手。” “好好说话。” 岑澜不再拿着腔调,低头理了理袍袖,淡淡道:“我呢,不喜欢修真界的一切规矩,但觉得有一句说得不错,那便是,做人要讲理。要知道,我们魔域不讲理的,有能力者就是能永远居于人上。好在,我不大认可这一套,故而,今日与你讲一讲理。流光玉在你身上,只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早晚会被仙门除之而后快。不如给我,我向你保证,倾尽魔域之力,护你周全。” 玉姜抱臂而立,眼底的笑掺杂着几分讽刺,道:“我觉得你说得对,你们魔域确实都不讲理,你耳濡目染,想来也不是什么守诺的人。只怕我前脚给你流光玉,后脚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根本不是为了讲理,而是因为,你打不过我。” “不如这样……”玉姜思索了一会儿,“你认我为主,唤一声主人,我可以考虑保护你啊。这样,你也就不用为了流光玉煞费苦心了。我的就是你的。” 岑澜眸色微沉。 从未见过如此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 但好在,他从来不在乎面子。 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根本不重要。 他笑道:“我上一个主人,可是魂飞魄散了呢。姜姑娘,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说罢,他双臂展开,掌心逸散出汹涌的魔气,霎那间将此地笼罩,再不见天日。 下一刻,如长蛇般的魔气便朝着玉姜袭来。 玉姜只是抬手。 魔气对上幽火之时瞬间消散。 天朗气清。 玉姜学他挑眉,摇头:“我只是谦逊一下,你还真强取啊?太遗憾了,看来我们谈不拢了。” 说罢,玉姜起身就要走。 她还赶着去见林扶风与出翁,没什么精力跟此人争执。 岑澜却道:“你与云述,不会是道侣吧?” 轻啧一声,他道:“他如今可是仙君啊,你身上背负着流光玉,与他只怕难有善果。” 玉姜握紧了剑,没回头:“我不认得他。” “看来是已经分道扬镳了。”岑澜笑着,走至与玉姜并肩,“我应该去见见他吗?我与他一定会投缘,他对我要说的话,想来也会感兴趣。” “你敢。” 玉姜望向他,目光凌厉。 岑澜道:“还说不认得,这不是挺在乎吗?”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玉姜迅速在他后背上划了一下。 出其不意,却也不痛不痒。 玉姜道:“追踪符,这张你烧不掉。若云述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或是他出了什么事,我都会找你。” “这笔账,我只与你算。” * 问水城林氏的宅邸已经荒废了。 枯草丛生,牌匾陷进泥地里,其上的“林”字已经被腐蚀到看不清。 林扶风站在院子中央,愣了半晌,在地上捡起了半个铜镜。 这是他娘亲的东西。 在掌心轻轻抚了抚,没擦干净灰尘,他复又用力,一滴泪忽然便砸落在了镜面上。 少时顽劣,他常不听娘的话。 歌楼马场无一处不去,蹴鞠逗鸟样样精通。最贪玩时,他一掷千金买下了城中最厉害的那一只蟋蟀。 问水城人人皆知,林家的小公子是个真纨绔,人间雪白的银子,到了他手中便只是无用的纸,从来都是挥霍无度,满不在乎。 问水城在百花节时最热闹,他尤为喜欢。 打马过长街,不知谁的一方带着熏香气息的帕子被风吹去,正巧蒙在他的面上。 看他瞬时红了耳,四处寻人,恭恭敬敬地把帕子双手奉还给那位姑娘,友人们不禁笑他:“原来让他不好意思,一方帕子就够了。这以后若是娶了妻,不敢想会是什么样呢。” 另一人笑:“谁家姑娘敢嫁给他,这等不务正业,只怕要被气出病来的。” “那可说不好,林氏何等风光,不乏有人慕名而来啊。”其中一人揽上林扶风的肩,道,“更何况我们林小公子容貌也不差,你们说,是也不是。” “林扶风!你给我滚回来!”他的娘亲不知何时追来,手中还提着一柄剑,“不好好练剑,又出来鬼混!” 林扶风再顾不上与人攀谈,撇来这几人便逃也似的跑了。 友人们捧腹大笑。 在百花节浮动的香雾之中,他跑远了,却再未回来。 铜镜映出他如今的面容。 林扶风自嘲般笑了,指腹摩挲着碎片,道:“出翁,或许这是我的报应。年少时太荒唐,便注定有这一日吧。” “胡说。”出翁认真地摸着一株枯树,心里盘算着如何能将这树救活,道,“你和阿姜,是我见过最好的孩子了。” 林扶风心头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他掩面,哭出了声。 出翁什么也没说,静静在他跟前坐下,抚了抚他的后背。 “怎么坐这儿?”玉姜进门时轻车熟路,并未因多年没来过而生疏。 将剑收回,她四下里看了看,道:“比我早回来几日,也不知将院子收拾收拾,添置些衣被。林扶风,你是什么都指望我替你做吗?懒死你好了。” 上来就被冤枉,林扶风悲伤的心情一扫而空,反驳道:“准备了啊!先给你收拾的住处!这不还没顾得上洒扫院子吗!” 玉姜笑道:“那还差不多。” 林扶风撇着嘴:“出翁你看她!遇事不分青红皂白,就知道欺负我。” 出翁捂了耳朵:“你们继续吵,我去看看那棵树。” “……” 林扶风愤愤道:“出翁就是个偏心眼,说着咱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实则每一回都向着你,一句都舍不得说你。” 玉姜笑而不语,推开了柴房的门找洒扫的扫帚去了。 她声音懒散:“那怎么办啊,我就是比较讨人喜欢。” 林扶风竟被她气笑了。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只怕方才自己的话和哭声,都被玉姜听了个完全。 而她的过去尽管是千疮百孔,却仍留了一份欢快给他。 玉姜总是如此。 后院的尘土实在是多。 玉姜咳了几声,捂住鼻子。 忽然,玉姜看到院子的角落处有一个驼背的老妇,不知在做什么。 玉姜在她身后轻轻拍了她的肩,问:“你是谁?怎么在这儿?” 老妇闻声回头。 玉姜瞬时屏了呼吸。 她,竟没有眼睛。 第40章 林子枝叶茂密,漆黑的影子映射而下,正巧挡了她的半张脸。而她眼眶之中,是比这影子还要暗上几分的空洞与可怖。 仔细去看,她眼尾还有几道细细的伤痕。 此处是林氏旧宅,即使没落了,也仍有结界留存,按理来说寻常妖邪不敢靠近。 可知这这位老妇只是寻常人。 一个失去了双目的寻常人。 思虑清楚之后,玉姜的心底的震惊慢慢褪去,话音也温和下来,又问了一遍:“奶奶,你是谁啊?”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53节 老妇反应迟缓,并未立刻答话,许久之后才道:“你的声音,很熟悉,很像我认得的一个人。” 老妇道:“但玉仙师……已经不在很多年了。” 玉仙师…… 她很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玉姜的心骤然一紧。 人间与噬魔渊中的年岁总是会有细微的差别。于她而言是流光一瞬,却不知对于眼前人而言是漫长的一生。 “你说的是,玉姜?” 老妇眉眼舒展开,反问:“你认得她啊?” 玉姜没有想过,重回问水城,头一个将她认出来的人,是一个已经多年没见过她的盲眼老妇。心尖仿佛被谁掐了一把,酸得厉害,眼眶也随之湿润。 她轻声问:“她不是害了很多人的性命吗?” 老妇反驳:“她没有。” “修真界都说她做了,你怎么那么笃定?” 老妇拄着拐杖,在园子一角的石头上坐下,道:“旁人我管不着,我是知情的。当年幽火无故焚烧,大难将临,是我前去仙山求得她相助的。没想到,就这么害了她。我年复一年地守在这里,就是等着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为了我的这双眼睛,为了玉仙师的公道。” 在以为玉姜不能死而复生的无数年里,老妇却还是守在这里,等着一个大概再也不能成真的希望。若是她此次没能冲破噬魔渊的结界,这点希望只怕永不可能成真了。 玉姜心中钝痛。 她的公道,竟也是有人在意的。 轻轻拉过老妇枯瘦的手,玉姜认真道:“公道不是等来的,得她自己去求。” “可是玉仙师已经不在了。我一个肉体凡胎,着实不知如何是好。” 玉姜道:“我替她求。” * 落叶被罗时微一脚踩碎。 不多时,一个身着绛紫华服之人挡在了罗时微的面前,施法轻而易举地夺去了她手中的剑。 没了剑,罗时微的脾气霎时被点燃,怒道:“娘!您还讲不讲道理!” 罗观月低头打量着剑,笑道:“我也是近来才发现,你大了,有主见了,跟你讲道理也讲不通了。索性我替你做主,让你好好留在门中将落下的修习补出来。在能打赢我之前,你是出不去了。” “我现在就能打赢!” 罗观月听完,挑眉:“真的吗?能打赢我,还至于在览翠江畔连我一招都扛不住,晕过去被我带回来?” 罗时微气极:“我那是没准备好!” 说笑够了,她严肃起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整日不着家,四处闯祸。浮月山的帖子都送回来了,人家斥责你在山中做客却不守规矩,屡次刁难浮月山弟子。可有此事啊?” “果真都是小人,这点破事也值得告状?” “看来此事属实。”罗观月目光凌厉,道,“我是真的对你疏于管教,让你连为人处世最基本的礼节也忘了。除了此事,你又跟踪沈晏川到览翠江做什么?若不是我及时将你带回来,只怕你还要闯出更大的祸事!” 罗时微道:“我没有跟踪他!您怎么不信我,尽信一些外人呢!” 罗观月问:“那你做什么去了?” 罗时微道:“我是去找云述仙君了,不信我给您看水明镜……” 她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又摸了怀中的衣袋,发现空空如也之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怒道:“娘,您怎么还偷拿我水明镜!” “是你偷拿水明镜吧?我只是睡一觉,你就带着水明镜溜之大吉了,真以为你娘我拿你没法子了是吧?”罗观月冷哼一声,道,“云述仙君你不用找了,他已经回浮月山了。” 被娘亲打晕后睡了一段时日,没承想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依照之前水明镜留下的线索可知,云述与玉姜是同在噬魔渊当中的。既然云述已经完好无损地出来了,那玉姜…… 心中的雀跃与不安交织在一起,让罗时微一时不知该如何化解。 她张口欲问,又收回了话。 既期待能得到一个答复,又害怕这个答复是她不愿听的。 “娘……” 不消她问,罗观月也知道女儿想问什么。 自玉姜消失之后,这些年罗时微从未有一日放弃过寻找。如今答案已有,她却不忍告知了。 没听到答复,罗时微的心悬起来,试探地问:“娘,是发生了什么吗?您若是不想说,您让我再去一趟浮月山,我亲自去问云述仙君。好不好?” 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了。 与其心怀期待,不如直截了当地放弃。 罗观月道:“她死了。” 罗时微笑道:“这话你们都说好多年了,您知道的,我不相信。您将水明镜还我好不好?我还藏着阿姜留下的香囊,其上有她的残息,我一定能找到她的。上次玄墟海波动时……” “她死了。” “娘……” “你说得对,这么多年她的确活着。但不久之前,她在仙君的眼前魂飞魄散。仙君为此一病不起,至今没有露面。时微,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有尽头也是常事,既不可解,不如接受。娘不想骗你,因为我相信你能明白。你是我罗观月的女儿,不是懦弱之人。” 死了。 在不久之前。 也就是说,如果她能再早一日,哪怕一日,一切就能有回转之机。 罗时微久久不语。 罗观月了解女儿的心性,没再多说下去,只是将剑还给了她,道:“我能接受你有软弱之时,但我不希望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你是来日华云宗的宗主,是门中千余人的主心骨,我希望你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你当下要做的,不是找谁报仇泄愤,也不是悲伤过度,而是好好修炼,让自己毫无弱点。唯有强大,方能减少遗憾。” 日日随身携带的佩剑,此时却重如千钧,几乎要将她压得不得喘息。 玉姜或许早已不在人世。 这件事她分明已经接受了。 可真当这样一个结果摆在面前,所有的希望一一破灭时,她竟依旧不能接受。 她独自在庭中待了一夜。 天色将明,如钩细月淡下去,一颗石子从树梢丢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脚边。 罗时微惊而回神,抬头看了过去。 薄雾之中,高耸的树上,正坐着一人。 那人笑如曾经,道:“听说你这是又被你娘关起来了。这么多年了,你在华云宗都当不上第一,还怎么与我争?” 起初,罗时微看不太清。 直到听见她的声音…… 她不是没梦到过玉姜。 可是从未梦得如此清晰,连她的语调都能一般无二。戏笑中藏着几分认真,还带着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罗时微迟迟没有反应,试图从梦中跋涉而出。 玉姜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笑道:“罗时微,你这是不认识我了?” 罗时微愣愣地问:“你是鬼吗?”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痛楚告诉她,至少不是梦。 玉姜问:“有我这样好看的鬼吗?” 罗时微只是看着玉姜,眼眶忽然泛酸,不可自抑地掉下大颗的泪珠。她剧烈地呼吸着,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这么多年,她没有如此失态过。 玉姜被她的反应吓到,再不敢开玩笑,忙道:“我以为你见了我,会与我大打出手,怎么还先哭了?” 罗时微眼眶红透,盯着她看了很久,只问:“我是你出来之后,主动来见的头一个人吗?” 玉姜道:“是。” 罗时微忽然抱上来,将玉姜抱紧:“那我就不打你了。” 分别那日,罗时微只是照常下山去。 未曾想,那险些成了她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时隔多年,她竟后怕起来。 玉姜慢慢地拍了拍她的肩,试图让两人之间的氛围轻松一些,道:“你这样我还挺不习惯的,真生气的话,你还是打我吧。” 罗时微哭得更厉害:“我又打不过。” “……” 能让一向骄傲的她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是真伤了人心了。 玉姜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罗时微松开她,又擦了一把眼泪:“那为何我娘说你不久前死了?玉姜,你还没死,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玉姜语塞,不知从何解释。 “此事说来话长。” 当年她收到了许映清的书信便匆匆赶回浮月山,甚至未来得及与罗时微商议。即使不知,玉姜也能猜到,在收到她死讯时,罗时微会是何种模样。 入噬魔渊之前,除了师父,罗时微是她最放心不下之人。故而她离开问水城之后,来的第一个地方不是浮月山,而是华云宗。 正好瞧见罗时微独自伤心。 她心中也不好受。 这一解释,便耗费了两个时辰。 玉姜说得口干舌燥,罗时微听了更来气:“果真是沈晏川那个小人!这些年他装得大公无私,实则令人不齿!” 正激愤时,一只影蝶落在了罗时微的手腕。 影蝶传来了白芷的声音:“少主,浮月山仙君来访。”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54节 * 玉姜隔着薄帷,再次见到了云述。 他面带病容,清减许多,衣饰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素净。一袭月白薄袍,束发的长带也是银白的,轻而软地垂在肩后。眼睫低垂,淡色的瞳仁似乎是拢着晨雾的易碎的玉。 “仙君来访,是有何要事吗?”罗时微先开了口。 云述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并未先答话,而是微微偏头,将视线投向了一侧的薄帷。 玉姜的心一紧,忙侧身躲在了屏风之后。 薄帷被风吹去,云述只看到其后空空如也。 第41章 有那么短暂一瞬,云述以为自己又看见她了。 在玉姜离开他的这段时日,他常有这样的错觉,几次追出去,却发现那或许只是一片落叶的余影,亦或是一只山间的狸猫。 跳跃,灵动,却不可触碰。 他几度如溺水般濒临窒息。 抓不住的影子,就像那日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捕捉不到的残息。 午夜梦回时,他想着,世间这么大,什么样的人和景致都有。 为何偏偏没有她了。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却又显得那样痴心妄想。 他这次没有追过去,只是望着那片薄帷被风吹过之后,又安静而缓慢地垂下来,一切都归于死寂。 罗时微又唤了一声:“仙君?” 云述回神,收回了视线。 一道不知因何的影子罢了,他竟在众人面前失神如此之久,实在是不应该。 他道:“之前,失约华云宗论道,此番特来说明缘由……” 原来是说这个,罗时微松了口气,悄悄给薄帷后的玉姜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此处久留,以免被发现。 罗时微道:“些许小事罢了,仙君能来是最好,有事耽搁了也无妨。论道不止那一回,来日仙君肯赏光,便是我们华云宗之幸了。” 她只想赶紧把云述敷衍走,多待哪怕片刻,玉姜的秘密都极有可能会被发现。 谁知云述又提及了那件事:“听闻罗少主曾有事寻我,在浮月山小住了一段时日,当时我不在,不知是何事?” 罗时微:“……” 当真怕什么便来什么。 她挑拣着措辞,道:“其实……也没什么,如今,已然解决了。” “那便好。” 听出了她不愿多说,云述也不多问。 本以为终于能将他敷衍出去,却再次听到云述开口:“此番前来,还有一桩事相求。” 罗时微忙道:“求这个字用得也太重了,仙君有什么话,直接说便好。” 云述犹豫了片刻,斟酌着如何说会显得不太冒犯。 他道:“听闻华云宗至宝是水明镜,不知,可否借我一用?即刻便能归还。” 在屏风后听到这句话的玉姜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千里迢迢来一趟华云宗,竟是为了水明镜。 虽隐隐猜出几分他的目的,罗时微依旧心中没底,试探地问:“不知能否一问,仙君要水明镜,是为何事?” “救一人。” 罗时微一滞,故作不懂:“水明镜只能寻踪,救不了人。” 云述垂下眼睫,轻声一笑:“那便寻踪。” “这人还在人世吗?亡故之人,水明镜是找不到的。若如此,仙君不必白费力气。” 罗时微并不想骗他,但奈何来见云述之前,她与玉姜有言在先,亲口答应下不会告知云述实情。 云述的眼睫颤了一下,呼吸弱下来。 他站在原地,久未言语。 话说到这个份上,罗时微不愿出借水明镜之意已经足够明显,云述亦不再强求。毕竟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赶来借这样一件东西。 或许是不死心。 不敢相信玉姜真的不在了。 但…… 她分明是在他怀中消散的。 罗时微道:“敢问,那人是谁?” 这个问题是罗时微临时起意,却听得玉姜心惊胆战。 片刻的沉寂之后。 云述轻轻笑,道:“玉姜。” 玉姜的心彻底被攥住,一片酸胀。隔着几步之遥,她却仿佛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用力地抱了一下,没给她喘息的余地。 他怎敢直接说出她的名字? 在修真界,玉姜的名字意味妖邪。 而他本应是前程大好的仙君。 罗时微比玉姜更震惊,她又问:“她不是个魔修吗?” 云述道:“她是什么,与我对她如何,毫无关系。罗少主若是不愿相借,那便告辞了。” 看他转身要走,罗时微叫住了他,说了一个拙劣的借口:“仙君有所不知,不日前,水明镜失窃了……实在是爱莫能助。” “打扰了。” 云述颔首应和,离开了。 直到确定人已经走远,罗时微才一把掀开了挡着玉姜的薄帷。 跟云述说了这几句话,可将她累得够呛,生怕不能圆谎,哪一句说漏了嘴。 自顾自斟了杯茶水润喉,罗时微道:“你也没告诉我,他长得这么好看啊。” 玉姜走出来,若有所思地在她跟前坐下,无力一笑:“你难道之前没见过他吗?” 罗时微摇头:“我哪能见得着啊?他任仙君之日,只有各仙门的宗主能去。后来的这些年,他鲜少下山,我自然没什么机会能见。” 话锋一转,她问:“阿姜,你此举……是否有些重了?” 毕竟,经过方才的谈话,罗时微倒是能确定云述待玉姜的用心。 “不重不能了结。” 罗时微不明:“为何一定要了结?如今浮月山之人唯恐对你的名字避之不及,大概只有他一人,会这么将你的名字说出口了。他都没有想过回避,你为何执意……” “就是因为他够傻。” 或许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玉姜心中不太痛快。 她试图让自己声音和缓下来:“就是因为他连遮掩都不会,才必须如此。难道真要等一切都不可收场之时再说结束吗?那样太狼狈了。” 罗时微叹息:“也是。他与我是不一样的,我到处惹祸也没人管,只要我不说,你在我这想如何便如何。他就不同了,他是仙君,修真界多少眼睛盯着他呢。就当是一段露水情缘也没什么不好的,阿姜,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貌美的人,你若喜欢他那样的,我能给你找出——哎,你干嘛去?等等我!” 山门之外。 许映清看着云述从长阶之上缓慢而下,躬身拘了一礼,唤了一声仙君。 然而云述在出神,并未听进去许映清的话,过了很久才恍然发现面前的许映清,回神,道了一句:“走吧。” 许映清问:“回浮月吗?” 云述不知。 来之前他就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但当真一无所获之时,他心里又升起一丝微妙的滋味,说苦不算苦,的确很酸人,让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那阵虚无缥缈的风。 若那阵风是玉姜就好了。 他就不必这般自苦。 良久,云述摇头,道:“我暂且不回了。” 许映清不知他言下之意,问:“不回?” 云述道:“我留在人间有事要做,未得圆满之前,无心清修。你且回去,照看好山中诸事,若有要务不知如何处理,遣影蝶告知,我即刻便会折返。” 自任仙君之后,云述鲜少下山。 只不久前那一次,便消失了许久。 如今又听见这种话,许映清心里不大踏实。生怕这又会出什么岔子。毕竟仙君此次回来,重病多日,状态大不如前。 好不易痊愈,他竟又要走。 许映清问:“是为了……她吗?” 仙君灵元中的残息,她最熟悉不过。 正是她昔日的师姐玉姜的。 即使是云述一句不提,她也能猜出几分情故。 云述没说是与不是,毕竟连他自己也毫无头绪,究竟如何能将她散尽的灵息找寻回来,如何换她回来。 他道:“我总要试一试。”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55节 总要尽力一试,方知是否为妄念。 * 平初四十年。 是云述在人间游历的第十年。 早春的月牙镇逢上倒春寒,一场雪降下来,举目四望只剩无尽的白。正抽芽的杨柳被雪覆盖,如同开了小花。 踩着碎石过溪水时,一个孩童急着抢路,匆匆踏水而过,溪水溅湿了云述的袍摆。那孩子同样没站稳,直接在水中跌了一跤。 云述伸手扶他。 孩童却不肯,自己从水中爬起,跑远了。 大概是见他负剑,面色又冷,寻常孩子不肯亲近。 云述也不在意,在路边的茶摊随意落脚。 经营茶摊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做事已经迟缓很多,茶水也不算精细,乍一尝甚至难以入口。 但这些年风餐露宿,云述也不挑拣这些,慢慢将茶饮尽了。 他还有要事去做。 当年玉姜在他怀中神魂碎尽,他只顾着悲痛,却忘了一件重要之事。 当时她的身体之中,没有流光玉。 这些年左思右想,他也没能想通缘由。 按理说,流光玉一旦认人为主,轻易是不可能随意剥离的。即使当时的玉姜已经没了气息,流光玉也只会留在原地,不会无故消失。 事实上,它就是不见了。 想不通,索性不想。 流光玉消失不见的原由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若想重聚玉姜的神魂灵息,必得借助于它。 只有找到此物,玉姜才有回来的可能。 将茶钱放下,云述正打算走,却听见了身旁两个仙师的谈话。 “你可听说了?流光玉现世了!” 云述的眼睫一颤,终究又坐了回来,重新点了一碗茶。 茶汤是甘是苦,他已经尝不出了。 “真的假的?这些年,可没少传这种谣言,吸引了多少人了,但每次去鉴别之后才知道,没一个是真的流光玉。” “这次假不了,问水城那个女魔头你知道吧?本我也不愿称之为魔头,之前我以为,她除了喜好点长相俊美之人,留在身侧以供赏玩之外,倒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前段时日我才听说,她身边那些人……都不是人。” “不是人?” “是魔物。当年魔域大肆抓去,用以喂养流光玉的魔物。她养着这些人在身侧,除了折磨,还能做什么?真是造孽,她也不怕天雷轰顶。起初咱们谁将问水城放在眼里了?即使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也只以为是寻常妖邪自立门户罢了。但如今……这可称得上切切实实的魔宗了。多少仙门前去意欲铲除,却都无功而返。照我说,此事就得浮月山出面,清除了问水城这个污糟之地。” “说到底问水城也没出什么大事,你说的这些也只是听闻。风闻之事,浮月山不会管吧?” “谁知道呢。但我觉得,浮月山再不管一管,问水城迟早出乱子。毕竟……那可是流光玉。” 这些事云述早有耳闻。 数年来问水城都是禁忌之地,其间妖邪遍地。不过它们聚集在一处,从不出来惹事,倒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故而浮月山未曾插手。 但若涉及流光玉,便算不得小事了。 “那个魔头是什么来历?”其中一个仙师还是好奇。 另一人道:“凭空冒出来的,谁也没与她打过照面,就连是男是女也是我听说的,叫什么名字更是不知道了。那种地方,我是不敢去的,万一她长得奇丑无比,又凶神恶煞,让我有去无回可怎么办?我就是小散修,不至于主动冲上去送命。” 没再继续听下去,将茶饮尽,云述提剑离开了。 第42章 问水城—— 天色尚早,冷风却忽然席卷,如墨的浓云压低下来,几乎将天地都包裹在了其中。 玉姜撑着额头小憩,眼皮也没抬一下。 在确定来者靠近,她才挥手,将他隔在了凉亭之外,闭着眼睛道:“你每次出现,能动静小点吗?” 岑澜叹息一声:“你我都认识十年了,你对我还是如此冷淡。” 玉姜没睡好,鬓角酸痛,她冷冷地看了过去,起身取了一件外衫披上,头也没回地往庭中走去,道:“跟你们魔域之人没必要太熟。” 早就预料到她还是这个态度,岑澜也不恼,跟在她身后,道:“什么你们我们的,你有心与我划分界限,但在那些仙师眼中,你这问水城与我的魔域,早就没有区别了。与其自相残杀,倒不如与我联手呢。” “你为了流光玉,可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了。眼见十年心思耗尽强取不得,这就要打感情牌了?”玉姜冷笑。 “感情?阿姜,你这是承认与我有感情了?早就说了,像我这般风流倜傥之人,不仅魔域少有,世间都罕见啊。你与我在一处,说不定是我吃亏。” “……” 玉姜一副难言的模样盯着岑澜看了一会儿,道:“风流倜傥没看出来,脸皮的厚度倒真是世间罕见。” 十年来,这个岑澜有事没事就会往问水城来。 起初玉姜多有防备,甚至有几次大打出手。后来却发现,此人没什么威胁,反而缺了些脑筋,也便任他去了。 此时,岑澜发现了在墙后偷听的一个小姑娘。 他伸手,强大的魔息便直接扼住了小姑娘的脖颈,一边端详一边笑:“阿姜,这个也是当年喂养流光玉的魔物吧?你说,我若是吃了她,会不会也功力大涨?” 小姑娘惊恐交加,却因没了舌头而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向玉姜投去求救的目光。 玉姜几乎是在同一瞬救下了小姑娘,将她护在自己右臂之间,另一只手抬起,幽火袭出,直接睚眦必报地扼住了岑澜的脖颈。 她用力不小,岑澜被袭近的幽火死死地缠住,双脚短暂离地,一时难以呼吸,额头爆起青筋。 “我说过很多次了。” 玉姜忍无可忍,也并未手下留情,反而在他濒临窒息之时愈发扼紧,“不许在此造次,不许伤害他们。” 岑澜毫无挣扎余地,拼尽全力也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丝气息,笑说:“说笑的……” 玉姜道:“这不好笑。” 初回问水城,玉姜并不知这里藏着什么秘密。 直到她无意碰到那个盲眼的老妇,她才发现,原来林扶风在问水城中藏了很多如他一般,因被当初魔族捉去,被炼成魔物喂养流光玉而无家可归的人,以及一些无力为恶,但被驱逐而无处可去的小妖。 他们有些没了眼睛,有些缺了舌头,各有各的伤心过往。 其中一部分小妖能嗅到流光玉的味道,故而见了玉姜就害怕。 他们无处可去,也无人肯给他们活下去的机会。好不容易偷得一线生机,他们绝不肯再成为流光玉的养料。 即使对流光玉恐惧到极致,他们也因为相信林扶风,愿意试着接受玉姜。 这份信任,本就不容辜负。 岑澜告饶:“不……不敢了!我不敢了!” 玉姜倏然松手,岑澜整个被摔至地上,头晕眼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整理出来一丝勉强的笑:“十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只是说笑的。我只杀得罪过我的仙师,对弱小之人,不屑动手。” 玉姜安抚着小姑娘,冷厉地望向他:“你拿什么说笑都由你去,偏他们不行。” “抱歉,以后不会了。” 岑澜揉着被掐痛的脖颈,略有些狼狈地起身,低头拍着衣袍上的灰尘。 他道:“我此番来,是有件事要告知你,不知你是否有兴趣一听。” 玉姜没理他。 岑澜自顾自地说:“你与沈晏川,是有过节的吧?” 玉姜闻声回头。 岑澜得意一笑:“十年前他便来魔域找过我,想与我做生意,只可惜他拿不出什么筹码,我也就没应许。” 玉姜问:“他?去魔域找你?” 岑澜道:“对啊,你不会以为这位浮月山大弟子是多么冰清玉洁吧?殊不知,他手上沾的血,可比我多了去了。当年览翠江畔的惨事,便出自他手。具体如何,我还不能告诉你。” 岑澜素爱卖关子,他若是不愿说,任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玉姜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他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他是何等谨慎之人,这十年来你找了他那么久,却连个影子都发现不了。巧了,我的肥肥传来消息——明日,沈晏川会途径月牙镇。” 的确是报仇雪恨千载难逢的时机。 玉姜却保持谨慎:“你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出卖他的行踪?” 岑澜道:“我想帮你啊,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比那些仙师对你还要真心。” 玉姜没兴趣听他扯这些。 岑澜也便直说:“我就是纯粹讨厌他,讨厌一切看似光风霁月实则却烂透了的人。沈于麟是一个,沈晏川也算一个。” * 出行前,出翁在她身上施了易容诀。 毕竟初次离开问水城,保不齐会遇见什么人,若是再惹出什么麻烦便得不偿失了。 所谓易容,并非更改容貌,而是在身上施了一层幻术,无论是谁见了她,皆看不到她真实的长相。 只以为她是另外一人。 这道幻术是出翁这个老树精钻研多年所得,早年专门用来行走人间,躲避仇家而用的。 没承想,也能帮上玉姜。 玉姜没来过月牙镇,人生地不熟,但凡沈晏川可能出现之地,玉姜皆布下了阵法。 研习十年,玉姜已不再如之前那样对阵法生疏至极,反而破解了当年沈晏川所设剑阵的玄妙。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56节 以牙还牙,此时正好。 只要岑澜没有骗她,沈晏川一经出现,便是他的死期。 终于,有动静了。 玉姜勾唇一笑,在暗处捏诀催动阵法。霎时间,阵法开启。 金光流转,烈焰瞬起。 剑裂为千段,直将人困在其中。 没想到,来人并非沈晏川。 那道熟悉而又久违的身影出现,衣袍翻飞之间,他祭出长剑,巨大的白光骤然出现,他以己身生生抗住剑阵的威力。 在看清楚是谁之后,玉姜的呼吸都凝滞了。 她万没想到,与云述竟会以如此方式重逢。 所有的冷静被摧毁,玉姜生怕剑阵会误伤了他,匆促之间施法直抵阵眼,试图削弱剑阵的杀气。剑阵开启便不容有失,阻拦只会遭到反噬。 但来不及了,那一刹那,她满心所想的只是他不能出事。 他不能出事! 匆促收阵,玉姜本想迅速一走了之。 谁知,云述的剑脱鞘而出,飞快如影,直直越过她的脖颈,剑端刺进了她面前的那棵树,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的声音凉到近乎冷漠,是曾经耳鬓厮磨时从未听到过的生疏。 “是你做的?” 她想起自己用了易容术,声音也做了伪装,不会被发现身份,只能笑,可这笑却比哭还难听:“这位仙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长剑重回他的手中,他举起,抵在她肩侧。剑锋冰凉,挨着她的肌肤,刺骨的冷。 云述道:“设下剑阵,意欲何为?” 第43章 中途打断阵法运转会有反噬,玉姜即使有流光玉抵抗,也难免喉间漫起一丝腥甜,不多时,这感觉又被她生生压了回去。 平息了情绪,玉姜低垂着眼,伸手试图轻轻推开剑锋,谁知云述非但不许,还将剑更紧地贴在了她颈侧。 玉姜:“……” 几年不见,此人更冷漠了。 玉姜鼓起勇气回头,直接对上了云述能将人冻成冰碴的眼神。 过往,她总觉得云述的性子过于柔和,担心他会受人欺负。不曾想,他凌厉之态竟是如此,似与人隔着千山万水般难以接近。 那双总是含笑待她的眼神,此时如此疏冷,再无任何波澜。 分明是她选了放手,此时竟心绪复杂,隐隐难过起来。 良久,她才笑说:“你这可就冤枉人了!我只是路过,正巧逢上这等场面,你我素昧平生,我何苦费尽周折害你呢?” 她抬起手,让他看自己手腕上受阵法影响留下的灼伤,道:“说来,我还帮了你一把,算你半个救命恩人呢。你就……” 停顿稍许,她的声音轻下来:“就这么持剑以对救命恩人吗?” 救命恩人…… 云述微微蹙眉。 模样不同,声音也不同,语声却是如此似曾相识,仿佛应该是在何处见过的。 云述想不起,也不再想,手腕偏转剑锋朝下,一下便划开了她绑缚袖口的腕带,衣袖散开,露出了她的一截手腕。 他瞥了一眼,冷笑:“这是阵法反噬的伤。分明就是你设下的剑阵,临时见有人误闯,才不得已收起吧?修真界有规矩,不得在人间随意施阵。此处是月牙镇,寻常百姓的所在,若误闯的不是我,岂不是便害了人?” “……” 十年未见,云述对阵法也愈发熟稔了。 玉姜设过一道结界,唯有灵力高深之人方能走入。寻常人、甚至是修为较浅的散修皆是靠近不得的。 也正是因此,她才能不确定来人是谁便动手。 毕竟,这样一个小镇子,应当也不会有太多如沈晏川那般修为之人到来。 哪想会碰上云述。 她总不能将结界之事也说出来,平白惹云述怀疑身份。 玉姜只想赶紧离开,直接干脆地道歉:“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了,你看,我收阵及时,也未曾伤到你分毫,你宽宏大量,让我走吧?” “你师承何处?” 云述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一个行踪鬼祟之人。 玉姜胡诌:“……华云宗。” 云述淡声道:“不远便是华云,我须得亲自问一问你们宗主,是怎么管教门中弟子的。” “你!” 此人如今怎么这般不好应付? 她忍耐着,干笑道:“我都没伤到人,你何苦揪我去见宗主呢?” “但凡有可能伤到寻常百姓,便不是小事,不是你一句没伤到人便能掩过去的。” 说理是行不通了。 倒不如直接跑,反正若是正面大打出手,云述绝不是她的对手。 还没等她有动静,云述便从袖间取出了一方整洁的帕子,递给她。 望着这方白帕,玉姜一怔,忘了要走。 云述道:“勉强能做腕带。” 玉姜这才想起,自己的腕带在方才被他无情地割断了。 接过帕子,她的拇指轻轻抚了抚。 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狠心,能够十年音讯全无避不见面。甚至许多次,她告诉自己,噬魔渊之中滋生的那份情意,就当做露水情分也挺好。 见了天日,就该消散。 但此刻,云述忽然展现的熟悉的温和态度,竟还是让她心软。 抑制了十年的情绪,此时却忽然溃决,鼻尖一酸,她却仰面笑:“好。” 只是这情绪很快就被破坏了。 帕子刚绑在手上,就忽然紧缩,如有灵识般将她的手腕缠紧了。这股莫名的力量引着她不得不跟在云述的身后。 上当了。 玉姜:“……” 心软?心软的人真该死! 她的另一只手竭力去解,却发现无济于事。 这是什么奇怪的法器? 为何她从未见过? 云述确认她跟在身后之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声音清冷:“到了华云宗便会解开。” 玉姜气极反笑:“这位仙师,你读书时师父没教过你,骗人有违君子之道吗?” 早知如此,她就该直接动手。 没听到云述的回答,玉姜继续扰他:“你为何一定要多管闲事?我都说了是误会,闹到华云宗去,你浮月山的面子上就好看吗?” 云述忽然回头,问:“浮月山……你认识我?” “……” 出门就该先卜一卦的。 玉姜没想过十年不见则已,一见面便是如此的一发不可收拾。 “见过……”她语塞半晌,终于找出借口,“仙君不是曾来过华云宗吗?见过。” 见过一词,总比睡过好听些许。 玉姜自认倒霉,也不再挣扎,只当自己时运不济。毕竟欠了人家不少,适当还一些也没什么不成的。 云述并未怀疑,继续往前走。受灵力的牵动,玉姜不得不也跟紧了上去。 云述道:“既知晓我身份,便应知,将随意在人间动用阵术的修士带回,勒令管束,也是我的本分。今日你且忍一忍,待回你的宗门,背地里你想如何骂我,都可以。” 他倒是很看得开。 玉姜此刻的确很想骂人。 走了没多远,玉姜就喊着累,死活不肯再走一步。这一路被她嚷得头痛,云述万般无奈,只得停了下来。 玉姜终于能休息一会儿,问:“仙君,你不在浮月山待着,专门下山来抓人吗?” 云述抱着剑,背靠着树微微合眼,道:“与你何干?” 玉姜道:“这一路都只有我在说话,当真是无趣,你也应几声不好吗?” “不好。” “……” 之前怎么没发现他性子如此恶劣? 玉姜懒得理他,干脆也闭眼休息了。 到华云宗时刚好日暮,罗宗主到了闭关修炼的时辰,闭门谢客,便遣了女儿罗时微来相迎。 对于是谁来迎,云述不是很在意,毕竟他冒昧登门,也只是为了送回一个在月牙镇肆意妄为的修士。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57节 罗时微不认得玉姜这张脸,正准备说仙君认错人了,这并非华云宗弟子。 谁知刚张开嘴,玉姜便假哭出声:“时微少主,我已知错,求你向仙君说情,让他把我松开吧……” 她抬抬手,示意手腕上的绢帕。 罗时微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玉姜又咳了两声,擦泪时露出了手腕上的一串玉珠——正是罗时微不久前送她的生辰礼。 “啊……” 认出是玉珠之后,罗时微恍然大悟,尴尬了一会儿,忙向云述拘了一礼,道:“真是给仙君惹了不小的麻烦,辛苦仙君将她带回!华云宗绝不许修士擅自搅扰百姓安宁,这是门规,我回去就罚她!” 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的白芷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与罗时微轻轻接了一下眼神,便心领神会地上前去,道:“仙君一路劳顿,门中已略备清茶。” “不必了,我……” 没等云述将话说完,罗时微便忙接上:“仙君都到山门前了,若不来小坐片刻,传出去各大仙门要说我们无礼,戳断我们的脊梁骨呢!” 罗时微说话向来没个分寸,说重了也只是几人短暂地尴尬了一会儿。她又道:“正巧,浮月山有几位仙师来送了藏书,尚未折返,或与仙君有话说呢。” 云述终于没拒绝,由白芷引着前去了。 人刚走,玉姜就来质问:“你留他做什么?” 罗时微尽力压着唇边的笑,道:“好歹是你昔日的道侣,别这么绝情,一同吃杯茶又不会怎样。” 玉姜是真后悔报了华云的名号。 她纠正:“算不上道侣。” “那便是旧情人。”罗时微顺从地改了口,“时隔多年,若是仍不能心平气和一同饮茶,那只能说明还没放下……” 玉姜默然了稍许,道:“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告辞,我回问水城了。” “哎!” 罗时微拦住了她的去路。 “玉姜,我方才还费心思为你遮掩身份呢,你转身就走了,我怎么跟他交待啊?吃杯茶而已,你怕什么?” 她长这么大,倒真没怕过什么。 说到底,云述都没有认出来她,她便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事已至此,玉姜只能应了。 云述的话很少,只有别人问了,他才会淡声答一句,简直能将所有意图靠近他的人无一例外都给冻死。 不仅华云宗弟子不敢,席间的几个浮月山弟子也不怎么轻松。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上前,问:“仙君年末可打算回浮月吗?” 云述放下杯盏,道:“嗯,此次入内门的考核,我会亲自操持。” 这弟子内心暗暗唤了一声“完了”,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茶饮尽,一只影蝶落在了云述的肩。 事关要务,云述出了门去。 那个弟子这才放声叹息,怨声载道:“又是仙君操持,上回仙法比试便是与仙君过招,吓都吓死了。这次若还是他,我何年才能入内门啊!” 另一人却笑他:“还是你自己不行!我也是与仙君比试,照样拜入内门了。少说几句,回去再练吧。” “我有点想大师兄了。大师兄从来都温和好相与的,每次临近考核,都会在梅林陪我们一同温习呢。” “嘘,你还敢提大师兄。” 玉姜饮着茶,默默地听他们说话。 她倒是想问问当年发生了何事,为何沈晏川忽然离山,又销声匿迹。 但这般问出口太突兀,她忍了回去。 她心里更惦记的还是云述。 他如今的冷漠和不可近人,与以往可谓是天壤之别。这一身白衣冠带,更是如山上雪般透着清寒。 放下杯盏,她问:“你们……就不能给你们仙君准备点颜色鲜亮的衣衫?他本来就话少,整日还穿得死气沉沉的,也太素了。” 那弟子抬眼看向玉姜,道:“许久之前,我们仙君倒是会穿鲜亮一些的。不过这些年没有过了,他只着素衣。” “为何?” “是为已亡故的心上人。” 第44章 刹那间的静寂让玉姜恍惚。 仍握着瓷杯未松开的手轻颤,茶水从杯沿倾洒,湿了她的衣袖。 那几个浮月山弟子忙关切地为她递了帕子。 玉姜却忘了接。 已亡故的心上人…… 是为她所着的素衣。 过去她以为,只要分开的时日够长,再刻骨的情意也能淡去,更何况他们那段比朝露还脆弱的短暂相逢。 她起初总是想去见他,却又无数次按下了这颗心,告诫自己,只要足够狠心,他们两个就能回到彼此互不相干的最初。 但是十年了。 数不清的日夜,他…… 还是记着她吗? “不用。”她回神,婉言谢了他们的关切。 低头,将缠在腕间未还给云述的帕子取了下来,慢慢地,顺着自己的指节,将水渍擦去了。 曾经,云述为她这么做过无数回。 云述再回来时,玉姜没抬头,还捏着帕子的一角,重新系回腕间,仰面说了一句:“你们何时回浮月山啊?要走还是早些走,瞧这天色,晚间会有落雨,路就难行了。” 只要劝他回去,只要不再看到他,她就不会难过。 分开就好了。 就像过去的这十年那般分开。 此时罗时微却入内,向云述见了礼,道:“这落雨便是老天要留人,哪有赶客的道理。你,去为仙君准备住处。” 罗时微的折扇抵了抵玉姜的肩。 玉姜:“……” 这罗时微今日是铁了心与她对着干了。 拨开折扇,她忍耐怒气,向罗时微笑道:“好的,少主。” 少主二字被她咬得重,罗时微听得后背有些凉,但此时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了,只好颔首还了一笑。 玉姜刚走出门,听见罗时微唤了一声:“阿姜,再给仙君备下饭食。” 阿姜…… 玉姜肩背一僵。 云述闻声抬眼,视线轻轻落在了她的身上。 本来幽静如湖水的眼眸难得起了一丝波澜,涌起一些微妙的情绪。他清冷的面色不多不少的变化,却灼得玉姜更加难捱。 幸而罗时微及时反应了过来,找补道:“忘了介绍,她叫姜回。仙君,您暂住华云之时,我便让姜回……多多照拂了。” 玉姜继续勉强笑着,脸都要笑僵了,心中想的却是,今夜必须得与罗时微打一架了。 云述收回了视线,淡声道:“不必,我无须人照拂。明早天亮雨停,我还有事须得先行离开。” “方便问是何事吗?”罗时微继续试探。 云述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去问水城。” “……”玉姜彻底僵住。 问水城?那怎么行! 此人近来为何总与她犯冲。 玉姜的态度立马变了,对罗时微说:“少主,仙君都到了,只住一两日怎么成呢?正好,不是说咱们华云宗弟子,有许多问题要请教仙君么?多好的机会,得麻烦仙君好好赐教呢……” 罗时微轻咳,附和称是。 云述起身,欲要回绝,却被玉姜先算到一步,抢先道:“仙君是答应了吗?太好了,我这就去告知门中所有人!” 说罢,她一步不停地出门去了,根本不给云述拒绝的时机。 * 未至傍晚时分便下了雨。 雨势一大,整个华云宗都被笼罩在浓云之下。 玉姜叩开云述的房门,正好见他在房中书阁前翻找藏书。 他身形颀长,一手秉烛,另一只手依次滑过书脊,即使听得身后门开的声音也没反应。 将茶食放下,玉姜唤他:“到用饭的时辰了。” 没听到回应,玉姜也不勉强,转身欲走。 谁知她刚至门前,云述却挥了衣袖,房门随即“砰”的一声干脆利落地关上了。 玉姜怔了片刻,转身。 正翻书的云述回到桌案前,坐下,声音平缓:“方才调看了华云宗的名册,没有姜回。” 他抬眼,望向她:“你是什么人?”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58节 云述的谨慎和多疑远超过玉姜的预料。 他的确不是当年那个温和可欺的小狐狸了。 玉姜轻笑:“仙君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连我们少主的话都信不过了吗?名册这种东西,来得及便写,来不及便不写,我初入仙门,没我的名字不也很正常吗?” “正常?” 云述又点了一盏烛。 摊开书页,他态度冰冷,声音更是带着微不可查的仙君应有的威严:“初入仙门便会设那样的阵法,你倒是很有天分。只做寻常弟子略有些屈才。” 玉姜面不改色地应道:“多谢。” 云述翻了一页,道:“我不管你是为何设下阵法,为何执意留我在华云宗,罗时微又是为何包庇你……我只告诫一句,不要试图有不轨之心。这些年我的确怠于修真界诸多事宜,但既做了这个仙君,便不会潦草以对。” “不轨之心?”玉姜觉得好笑,走上前去,双手撑着他面前的桌案,问,“什么不轨之心?我好生来给你送茶食,你却将门给关了,仙君觉得在外人看来,谁更有不轨之心一点?仙君,你该不会是对我一见钟情,变着法的想与我独处吧?毕竟,你不辞辛苦也要押我回来,着实可疑。” 将脏水泼回去之后,玉姜心里舒坦了很多。 她伸手,却被云述抬了一册书挡住。 云述扯动唇角冷冷地笑了一声,道:“你不必激怒于我。你说过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之前两人在一起时,云述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每回就算是生闷气,最严重也就是变回狐狸不理人。但只要她说几句好听的,他便会信以为真,当即便与她和好。 如此温柔和顺的小狐狸…… 就这么没有了? 究竟是云述这些年有所改变,还是他本身就有两副面孔? 如今,他着实有些可恶。 玉姜按捺自己,让自己努力像一个寻常弟子,笑道:“我知道,仙君讨厌我,那我日后绝不往你身边晃悠,也还请仙君别因为一点猜疑和偏见便为难我。若没旁的事,我可就先回去了。” 云述没阻拦,只说:“记得关门。” “……” 玉姜是敞着门走的。 * 罗时微笑得有些肚子痛,好久都没能缓过来。 笑得前仰后合,她拍着玉姜的肩:“要不你还是早些回问水城吧,免得你俩明天打起来了。” “不回。” 玉姜怒火未消。 尚不知云述去问水城做什么,她哪敢就这么回去了?等云述找上门来,那不是一切都完了? 她必须得想个解决法子,再不济也得先拖住云述,她也好早做准备。 罗时微在凉亭中,看着夜雨跳进水塘,溅出雨花,懒懒地问:“他这样的脾气,冷淡又多疑,你之前怎么忍得了的?” “他之前不这样。” 玉姜道:“我明明是去埋伏沈晏川的,他闯入坏我好事也就算了,如今倒打一耙怀疑你我心思不轨?若非我确实……确实亏欠他那么一点,我真的……” 罗时微看戏似的:“你怎样?” 玉姜:“……” 罗时微坐直身子,终于不笑了,道:“在他看来,你就是举止有异,怀疑也正常。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的态度,而在于……你怎么把他解决掉?难道,真的任由他过两天下山,去问水城?” “我知道,我在想。” “他找你十年了,只怕轻易不肯放弃的。因你而起的心结,便得由你来解。” 玉姜问:“我难道还要活过来?” 罗时微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忽然,玉姜想出了法子,在袖袋中摸了一会儿,终于取出了一小纸包的药粉。 看她将纸包摊开,露出里面黑色的粉末,罗时微心中一凉:“我是让你解决问题,不是让你解决他……” 玉姜瞥了她一眼,嫌弃地说:“你想什么呢?这不是毒药,是迷梦散。” 迷梦散,是出翁制成的灵药。 被下了迷梦散的人,会不知中药之时发生的事是真是幻,只以为发生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在噬魔渊之中,玉姜曾凭借迷梦散,迷晕出翁,偷喝了不少的酒。后来被出翁抓了个正着,他再也不肯做这种灵药了。 也就只剩了这么一点。 玉姜离开问水城时本想多带些伤药,不曾想竟拿错成了迷梦散。 不过,刚好派上用场。 迷梦散融入水中毫无味道,纵使用在仙君身上,他也不会有所察觉。 夜深。 推开云述房门之时,她解了自己身上的易容诀,变回了原来的容貌和声音。 受迷梦散影响,云述并未睡着,而是坐在榻前,低头不知看着什么。发冠取下,他如墨的长发垂散在肩侧。 玉姜走过去,在他跟前坐下。 云述轻掀眼帘,与她对视。 本以为他会有什么浓烈的情绪,谁知云述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低头,将额头抵在了她的锁骨之处,依偎着,瞧着很是脆弱。虽非狐身,却仿佛是毛茸茸的小动物在用蹭人这种方式来聊抒思念。想到这儿,玉姜不由得心尖发麻。 玉姜失神片刻,良久,她回握了他的手,拇指慢慢地抚过他的掌心和手背。 “姜姜。” 他声音很轻。 玉姜忽然忘了来的目的,只被他展现的毫无保留的依赖给搅得思绪混乱,忍不住将话音变成了轻柔的耳语,问:“怎么了?” 他说:“你今夜来得好早。” 什么? 玉姜没明白。 过了一会儿,云述才说:“之前,每夜都是天快亮时才能梦到你。” 玉姜的心震颤了一下。 他…… 每夜都会梦到她…… 他捧握着她的手,轻轻低头,脆弱却温柔。他又将额头抵在她的手上,无声落泪,泪水在她的手指上晕散,从指缝滴落。 “云述。”她抚他的长发,声音中不自觉地夹杂了几分酸涩,“我们都该往前走,不要沉湎于过去了,好不好?” “可是,往前却没有你了。” 第45章 她的心被这句话勾得又涩又酸。预想过的许多狠话,最后都无法言之于口。 轻轻捋顺他略显蓬乱的发丝,玉姜道:“我有我该去的地方,你有你应做的事。你知道浮月山是如何待我的,我不可能回去……” 说了一半,玉姜看着他湿润的双眼,无法再将道理讲下去。 云述的侧脸紧紧地贴着她的掌心,垂眼。 玉姜忽然抱了他,却想着,他若只是个小狐狸该多好。 只是小狐狸,就不必有这样那样的顾虑。 她不会留他一人在这儿。 狠了狠心,她说:“但是云述,你就没想过,十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哪怕是做了鬼,定也有了其他心爱的漂亮男鬼,与你的往昔不过是一桩旧尘缘。只你自己抓着,没有意义的。” 云述听完她这些话,茫然地抬头看着她,眼神专注。 没有预想中的抗拒,他反而笑了,小声说:“无妨,我喜欢你。” 恍然之间,玉姜想到了云述曾经说过的话——“我们狐狸就是这样的,认准了你,此生就是你。哪怕你不爱我了,我也爱着你。” 这是他们分别前,云述最后与她说的话。 本以为是情浓时的甜言蜜语,经过时日的消磨,必能如烟消散。却不想,他是真的这般执着。 玉姜开始后悔给他用迷梦散了。 眼下这场面,她着实不知如何收场。 此时的云述安安静静,捏着她的手指,缓慢轻柔,就如同已经这般与她深夜对坐过无数回了。 她抽回了手,在云述的困惑之中压着声音,道:“云述。” 云述没动,等着她将话说下去。 玉姜避开他的眼睛,道:“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的喜欢与执念会是我的累赘。我是魔修,有另一条路要走。修真界不可能再接纳我,我也不会向他们低头示弱。即使你愿意放弃一切来我身边,我也只会觉得你是一个麻烦。云述,你松开手,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我们便都得自由了。” 自由…… 这两个字被他轻轻念了一遍,好似是隔世的东西一般不能理解,许久之后又笑,道:“是我作茧自缚,但你也不要为难我。十年了,你在这里,我才能睡得着。” 他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心口,一抹淡光亮起,灵元之中的残息乍然可见。 “你要我忘掉,便是为难我。” 当日玉姜将他独自留在览翠江畔。 本想直接一走了之,思来想去又担心云述见不到她的身影,断不肯轻易了结,便将自己的一部分灵息注入枯枝,使之幻化成自己的模样,留在了那里。 那时她以为,云述起过誓,又见到她死了,顶多伤心一段时日,很快就能淡去的。 她却没想到,随手为之的灵息,竟一直被他收在心口。 玉姜慌乱:“你疯了?残息散尽之时,你的灵元便也毁了!到了那时你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59节 此事元初定然知晓,但为何不拦着他? 堂堂仙君,竟也如此不知轻重。 “我不在乎,姜姜,我只要你回来。我穷尽一切,只为等那一日了。” 玉姜整个人忽然紧张起来,这话听起来实在是不对劲。 半晌,她问:“你做了什么……” “易魂阵。” 他说出着三个字时,唇角微微扬起,带着泪光的双眸澄澈透亮,像是稚子捧出自己最喜欢的糖,送到心上人的手上,期待她是否会喜欢,“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 雨停了,许映清早早地便在山下候着了。 罗时微厌恶她,她也不好冒昧打扰,便一直在山门之外候着。 来时路上她碰上了沈晏川。 自当年被云述下令逐出了浮月之后,沈晏川便再未回去过。不过他未曾被除名,依旧是浮月山众弟子的师兄。每逢人间的年节,他也会记挂着同门,写下书信关切。 他清瘦了很多,皮肤也被晒黑了些,负剑行于林间时竟让许映清一时不能认出。 只不过沈晏川见了她却并未展现得熟络,甚至在短暂的怔愣过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仿佛许映清的出现耽搁了他什么事。 许映清本就与这个师兄没什么同门情谊,见状更不会过多打扰,两人只是简单寒暄过后便辞别了。 说好雨停之后仙君便会离开华云宗,但已临近正午,仍不见仙君人影,更不见有人递来消息。 思忖稍许,许映清还是决定拜访一番。 引她入山之人是罗时微身边常跟着的白芷。 白芷并不热络,见了她也没有冷嘲热讽,态度冷淡:“仙君昨夜在门中歇下,此时还未醒,许姑娘不必忧心,可在庭中稍候。” 许映清问:“你是说……仙君这一觉,到了正午还没醒?” 白芷奉了茶本想转身就走,听及此处反问:“许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仙君未曾传人,谁敢前去惊扰?难不成我们还能将仙君如何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就好,破例让许姑娘入内,已经是我们少主不计前嫌了。许姑娘在此处等着吧,切莫随意走动。” 白芷忍不住冷了她一眼。 绕道至拱门之后,白芷却碰上了玉姜。 “玉……” 她及时收声。 瞧她这慌乱神色,玉姜笑问:“你做贼去了?见了我慌什么?” 担心她与许映清碰面,白芷有意遮掩,道:“没什么啊,倒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取些温水,昨夜给云述的药量好像加多了,他怎么还在睡……” 玉姜当真觉得奇怪,之前她给出翁用迷梦散时也是这么多药量,从未有沉眠不醒的状况出现。 而云述已经从昨夜睡到了今日正午。 若是持续下去,必会被察觉异样。 之前出翁提过一句,说喂以温水调和的玄心草便能缓解迷梦散之效。 玉姜才去寻了些玄心草,只差温水。 白芷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房中正巧还备有温水,姜回姑娘随我前来吧。” 玉姜摇头,道:“不麻烦你,我去后厨……” “还是随我前来吧。” 话没说完又被打断,玉姜从白芷的眼神中看出闪躲。 “白芷,你总拦我做什么?” “我……” 玉姜直接越过了白芷过了拱门。 水榭之中正襟危坐的女子,模样熟悉。 玉姜的动作一滞。 着实是好多年没见过许映清了。 雨夜畏惧雷声的小师妹,抱着被子和软枕站在玉姜门外,畏怯地问出自己是否能与她挤一挤,更久到仿佛是前生之事了。 对于许映清,玉姜称不上浓烈的恨,但也很难心平气和地去与她相认。 说到底,是怪罪,怪罪她为何当时不肯相信自己。 在师门最落魄时都同甘共苦地过来了,怎的到了后来,却要分道而行? 白芷担心玉姜见了故人伤心,小声劝:“浮月山的人,还是别看了。” 玉姜捏紧了手中装着玄心草的布袋,转身温和地冲白芷笑了一下,道:“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去找些温水,待会儿还要劳烦你,拖延住那几个浮月山弟子,我好将浸泡了玄心草的水送进仙君房中去。在此等我,很快回来。” 说罢,玉姜从容地往后厨去。 经过水榭时,许映清在看她,而她没有回头。 * “阿姜,你今日怎么心事重重的,还是在担心迷梦散的药效吗?放心,玄心草都喂下了,不出半个时辰,仙君便会醒了,他不会发现异样的。” 罗时微在她身侧坐下。 玉姜摇头,一时默然。 从未见过玉姜这般,罗时微不免担心,干脆搁了剑,问:“到底怎么了?跟我也要隐瞒吗?总不能是因为见了许映清吧?当年她那样没良心,站到你的敌对面去百般质问你,你……” “不是因为她。” 玉姜干脆地否认,终于问出了口:“你知道易魂阵吗?” 整个华云宗,几乎没有阵修,所有人都不怎么精通阵法,对此知之甚少。 不过,这个名字,罗时微倒是听过的。 罗时微后背发凉,问:“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这种易命之术听着就可怖。自魔尊死后,灼魄珠已经下落不明了,只有流光玉留了下来,现下也在你的身上。整个修真界已经没人会这种阵法了。” 灼魄珠与流光玉相伴而生,一个已经随着魔尊身死被烧尽。 只剩下流光玉。 而这枚灼魄珠,便是易魂阵的关窍。 以之启动易魂阵法,便能重塑已逝之人的神魂。代价却是施阵之人的性命。 即使是在魔域,也几乎没人会用。 “灼魄珠真的已经消失了吗……” 罗时微道:“流光玉都感知不到灼魄珠的存在,自然是已经消失了。” “那他为何说自己已经准备妥当?” “谁?”罗时微没当回事,自顾自拿了桌上的一颗果子,咬了一口。 玉姜抬眼,道:“云述。” 短暂的沉寂。 谁都没有再说话。 只有罗时微瞪大了眼,为此震惊不已,张嘴却哑然,果子从手中掉落,滚到地上去了。 “你……” “阿姜,你的意思是,他……” 第46章 几近日暮,云述才醒来。 这一觉几乎称得上漫长,而他也做了一个漫长的好梦。 分别的这些年,他每夜都会梦到玉姜。 只是,过往入梦的玉姜都虚幻缥缈,没来得及触碰便又悄然离去,天上人间,他几乎尝尽求而不得之彻骨滋味。 她从未如此生动。 生动到似乎真的来过。 头痛欲裂,口中还残存着奇怪的味道。 若是记得不错,应当是玄心草。 作为狐狸,他最厌恶玄心草,因为它的枝叶很容易就黏在他的身上,怎么洗都洗不掉。所以他每次见了都会绕道而行。 更不会食用。 昨夜分明只是饮了一盏茶,再没食用其他的东西。出于防备,他连姜回送来的饭食都没碰。 究竟何时沾上的玄心草? 起身穿戴好衣物,他出了门。 许映清已经等候许久,见他出现,终于长舒一口气,道:“仙君,您终于出来了。” 云述蹙眉:“你为何在此?” 许映清愣了愣,道:“昨日我才传影蝶告知仙君,说月牙镇出现了怪事,估计是妖邪所为,要仙君相助。仙君便让我来华云宗等着您一同前去……仙君不记得了吗?” “……是有这么一回事。” 云述不仅头痛,还很困惑。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60节 这分明是昨日说定之事,说到底也才过去一个日夜,他怎会忽然就记不清了? 还有昨夜的梦,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此时竟全回想不起来了。 “仙君,您当真无碍吗?” 许映清还是担心。 云述揉着酸胀的鬓角,叹息一声:“无碍。走吧,不容耽搁了。” “仙君且慢。” 玉姜叫住了他。 听得她的声音,云述不经意地往一旁退了几步,隔开距离。 玉姜:“?” 看得出云述是真的挺讨厌她。 她笑问:“仙君可算睡醒了,再晚几刻,我们少主都打算去请您的师父了。” 云述不打算与她闲谈,冷淡地问:“你有何事?” “仙君不是答应了留在华云宗几日,好给我们华云宗弟子讨教的机会吗?怎么这么着急走?” 云述淡声道:“我没答应。” “……” 好像确实没答应。 他如此固执,比起昨夜的柔软,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若非玉姜亲眼见过,简直不敢信他真的这么会变脸,见了“玉姜”是百般哭泣委屈,见了“姜回”就是恨不得隔上几丈远。 玉姜早已宽慰开解过自己,不与他计较。 她道:“正好我也要下山,不知是否能与仙君同行啊?” 云述道:“不方便。而且……” 他抿唇淡笑:“我没允你下山。” “我下山为何要你允准?” 云述道:“因为你是我抓回来的。我只是睡了一日,不是什么都忘了。” 话音刚落,玉姜就想起了那日被他用一方绢帕给绑回华云宗的事。 竟如此记仇。 她又不是故意将他困入阵法的! 若是故意,她也不会慌着去收阵。 玉姜抿唇笑:“仙君慢走。” 下山还得经过他同意? 什么道理! 玉姜还就不信他除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困住她。 云述转身就走。 谁知许映清并未跟上去,而是走向了玉姜,笑说:“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闻声,云述的步子一顿。 这两人的异样让玉姜有些许不安,怔了怔,道:“有吗?哦,可能是今日,我途径水榭,与姑娘有一面之缘。” “不是。”许映清仔细地看着她,“初次见你,我便觉得你很亲切,很熟悉,但又不知是何处熟悉。” 易容诀只能干扰旁人对容貌和声音的感觉,却改变不了身形。 远远看去,并不能看出异样。 这件事玉姜一早便知,但因云述第一眼没能认出,她便也觉得无碍。 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 玉姜动作僵住,在云述回头看她之前,忙说:“是吗?我的长相就很容易被认错,年少时也很多人这样说我的。” 不远处的云述只是侧身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了。 山门前却闹了另一出乱子。 华云宗看守的弟子抓了一个鬼鬼祟祟意图闯入之人。 那人一身窄袖黑衣,头戴金冠,单看衣着打扮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此时却被几人按着,打算移交给宗主。 “我真不是贼!” “也不是妖邪,我是来找人的!” 华云宗弟子问:“你找人不能堂堂正正递拜帖,一定要用你那个破符纸擅闯吗?如此儿戏,当我们华云宗是什么地方?今日必得押你见我们宗主。” 远远听去,不知他们具体在吵闹什么,云述也并不关心,甚至一眼也未曾看便打算直接下山。 此时,身后却传来一句带着震惊的声音:“姐夫?” 华云宗弟子不耐烦地说:“那是仙君,你胡乱叫什么呢?” 说罢,他斥责身边人,意图将这个蓄意捣乱之人带回去。 本是在挣扎间的偶然一瞥,林扶风着实没想到在此处能见到云述。 被人反押着右臂,林扶风一动也不能动,好不容易见到了能救命的人,他定不肯放弃这株救命稻草,继续道:“是我啊!姐夫救我啊!” 熟悉而久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时,云述一时没能反应,甚至有一瞬的错愕。 当年他醒来之时,便已不见林扶风与出翁。 十年未曾有任何线索,他本以为此人早已如当年的玉姜一般…… 万没想到竟会在此时听到这一声姐夫。 许映清忍无可忍,一把用剑鞘横抵住他的脖颈,道:“仙君清誉是你能诋毁的吗?若再乱喊,我……” “映清,收剑。” 云述开了口。 许映清更震惊,回头望着云述:“仙君?他……” 林扶风终于被人松开了,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袍,他冲这几人得意一笑,道:“早就说了别动我。” 云述只是盯着他看,看得林扶风莫名心慌,压低了声音解释:“其他事我过会儿与你细说。先救我命要紧,我是魔物之躯,押进去就回不来了。” “那你还来闯?” “我只是来找人,找到了就走。” “找谁?” “……” 这要怎么说? 总不能说自己来找玉姜吧? 林扶风因为不能圆谎而尴尬地咳了几声,终于挤出了两滴泪:“出翁这个老树精出了趟门便不见人影了,我一路找到这儿来。我真怕他是被华云宗仙师当妖邪给捉去了。姐夫,这些年没阿姜在身侧,我与出翁二人艰难度日,真是不容易啊……” 说着,他还要留心这番话是否被旁人听去了。 见其他人都站得远远的,林扶风才放心假哭:“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竟不知你是仙君,若是早些知晓,出翁与我也不必受苦了。” “艰难度日?”云述问。 林扶风擦了眼泪,点头。 云述视线落在他身上这一袭比金子还要贵的衣袍上,缓声道:“我倒没看出。” “……” 林扶风百口莫辩,只尽力找补:“姐夫,这都不重要。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去找出翁?” “重要。”云述道,“说明你在撒谎。既是撒了谎,此时是否去找出翁,你觉得重要吗?” 云述直视着他的眼神,莫名让林扶风心慌。 早就知道云述是浮月山仙君,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一只对玉姜百依百顺的小狐狸,究竟有什么能耐坐到这个位置。 此时,林扶风好像知晓了。 云述此人,十分不好对付。抓住了游丝般微小的蛛丝马迹,他就没打算轻易放过。 林扶风默不作声地退了一步,打算趁云述不注意直接跑。反正有仙君在,谅其他人也不敢上前来抓他。 察觉了他举动的云述并未执意留他,而是抬手一挥,一道金色之印便落在了他的后背,烫了他一下。 “这什么啊……” 云述道:“追踪符。” “……” “既然你唤我一声姐夫,我便要负责你的安危。不管你去哪儿,去见了谁,我都会知道。” 第47章 追踪符…… 林扶风听过此法,非施法人不可解。 一旦沾上,那是真去不掉了。 “姐夫!”林扶风忍不住哀嚎,“你我之间总还算有些交情,我认你做姐夫,你却算计我?我可怜的姐姐若是知晓了,不晓得要怎样着急和心疼呢。” 奈何云述是个软硬不吃,此法非但无用,反而让云述更相信心中猜测。 他道:“她若知道,那最好。”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61节 “而且,不是你说的,有我在,你与出翁便不必再受苦了吗?此符非为追踪,而是保护。好了,我有要事处理,你随意。” 有追踪符在,无论林扶风逃到何处,他也能将人给抓回来。 眼下便不必多费口舌了。 说罢,他便与许映清一同离开了。 下山的路上,许映清还在回想方才发生之事。 他们二人谈话时站得远,许映清并不敢上前,也便没听到云述与林扶风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但看云述的神色,便知那一声“姐夫”或许并非是胡乱喊的。 “仙君,那人的姐姐是……” 山路崎岖,云述用剑拨开丛生的杂草,挑拣出能走的路,轻声应道:“玉姜。” 对于玉姜这个名字,云述总是坦荡的。 无论谁问,他都会如是说。 从不会因为玉姜的魔修身份而有分毫顾忌。 许映清握紧了剑鞘,咬着唇,半晌,终于忍不了,道:“仙君别是被人骗了,我师姐可没有什么弟弟。” 云述停步,没回头:“她已经不是你的师姐了。” 一言出,许映清的心被重重一击。 云述缓声道:“她没在我面前出言责怪过你,故而,我不便评判你们之间的过往。但我觉得,她所选择的,必有她的道理。她既然从不说自己有过一个师妹,那么,便有她不想做你师姐的理由。” 不想做她的师姐…… 一直以来勉强维持的平和,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乍然破裂。 许映清站不稳,轻晃了晃。 扶住枯树,她略微用力,指尖几乎被粗粝的树皮磨出血来。她辩解:“我明明是为她好。我想让她回来,为她洗去身上幽火,我有什么错?” 云述终于回头,面色冷淡:“那也得她认为好才可以。” “仙君……” “许映清,我不会因私抹去你为浮月山付出的一切,所以,沈晏川走了,你却可以留下继续执掌山中诸多事宜。但是,我也不会替她做出原谅。”云述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只留下一句,“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她了。” 只要许映清不在他面前提起玉姜,云述便能勉强让自己继续做这个理智清醒的仙君,做最公正的决定。 一旦多提一句,他都会有强烈而疯狂的念头——想要为她报仇,想要为她雪恨。哪怕将修真界所有与她为敌之人都摧毁,哪怕付出性命。 他都不在乎。 他最爱之人,受过那样多的误解,却几乎不在他面前表露,仍然愿意将柔软善良的一面展现给他,愿意伸手搭救濒死的小狐狸,就和幼时那样。 这样好的玉姜,本就不该被如此对待。 他现在只想将她救回来。 救回来,将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她,让她知晓,世上还有一人,在没有她的日日夜夜,活得如枯寂的行尸走肉。 这番话落进许映清的耳中,是同样的刺痛。 看着云述往前走去,她的脚步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初登仙山之时,她只有十二岁。 真正顺着长阶一步步走上这座远观延绵不尽的浮月山时,她站在崖边,任由蒙蒙的云雾席卷而来,又轻柔掠过她的发顶。 好似仙山也没那么遥不可及。 正得意时,一只鹰俯冲而来。 她一时站不稳,半只脚已经越过了崖边,稍有不慎便会坠下去。 明光在此时亮起,剑意劈过,那只鹰转而飞向了别处。 一人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玉姜。 长发被一根素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利落的窄袖衣袍让她看起来如同戏本上所写的那些,仗剑天涯的女侠。 瞧她容貌略带稚气,便知也年纪不大。 玉姜将她扶稳,问:“你没事吧?” 或许是受惊,她的嗓音是哑的,本想说没事,但张口却是:“我害怕。” 玉姜笑她,说:“害怕还敢自己往断魂崖来?” “什么断魂崖?” 名字如此可怖,许映清后背出了冷汗。 玉姜的笑声更肆无忌惮:“将小师妹吓得断魂的山崖,可不就是断魂崖嘛!” 初相识才片刻,便被人如此打趣,许映清闷着一口气,低头用力搓着自己的手指。 玉姜却抓了她的手腕:“就算将手搓掉一层皮,此时更重要的事也是拜师礼!你已经迟了很久了。” “啊!我忘了!”许映清惊呼。 玉姜牵着她加快了步子:“所以我就是来抓你的啊!谁知你险些被鹰抓去,拜这只鹰为师了。” “师姐,你别笑我了。” 大概是第一次听人唤自己师姐,玉姜的步子慢下来,回头看她,眸中澄亮如星,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道:“真好。” “什么真好?”许映清问。 玉姜说:“我终于有师妹了,我终于是师姐了!” 一路上,许映清听她絮絮地说了很久,说自己在山中多么多么无趣,整日都盼着自己能有一个伶俐可爱的师妹。 玉姜道:“你虽然呆呆的,但是可爱。” 许映清被夸得不大好意思,只是轻轻握住了玉姜的手,小声说:“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从来没有人夸我。不过还好……” 她说:“我也有师姐了。” 浮月山上的日子过得慢,除了那株不知多大年纪的老树之外,什么都是一成不变的无趣。 玉姜背靠着树,给许映清念话本。 为了不被师父发现,玉姜在梅树下挖了一个小坑,每次看都会从里面现取。两人挤在一起,嬉笑着便又过了一日。 许映清以为一切都会持续下去。 直到玉姜下了山,沈晏川也开始常不回来,山中多了很多新的弟子。 曾与玉姜共度的年少岁月便一去不返。 许映清开始独自坐在老树之下,头一次觉得话本无趣。似乎只要玉姜不在,山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再后来,连这样的平静也被打破了。 得知问水城出事的当日,她匆匆赶去,却只见满城被血雾笼罩,死了无数的人。 而玉姜,被幽火缠绕。 这场景后来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她不敢相信,却也不得不信。 “师姐,你为何要这么做?” 无人答复。 在玉姜被囚禁于噬魔渊之后,沈晏川来找过她,对她说,玉姜还活着的事只能是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不然,修真界众仙门必不会将此事轻拿轻放,定要威逼着将玉姜处死。 “好,我不会说。” 根本来不及细想,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玉姜不能死。 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 来日她定能找到更好的方法,为她洗去缠身的幽火,劝她迷途知返。 而云述所带回来的玉姜的死讯,是对她最重的打击。 再没有那一日了。 又十年过去了,她对玉姜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自责与痛苦却与日俱增。 她也没有师姐了。 世间唯一真心爱护她的人不在了。从此山水迢迢,一颗懊悔的心也变得无从诉说,无人可说。 更何况,玉姜已经不想当她的师姐了。 “仙君,我想起有东西落在华云宗了,您先一步下山吧,不必等我。” 许映清胡乱编了一个借口。 云述颔首,离开了。 华云宗的山很高,她在林中短暂停留了一会儿。 她只是想静一静。 风势愈来愈烈,她站在崖边,望向幽深的谷底,忽然想起初见玉姜时的“断魂崖”。 所谓断魂,少时只觉得令人畏惧,直至今日,才明白何为断肠摧心。 她往前走了一步,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此时再出现一只扑来的鹰,师姐还会不会出现。 崖边的石子松动,掉落了。 “哎。”一人拉了她的手臂,“想不开也别死在华云宗地界,你们浮月山想害死我们啊?” 许映清回头,拉住她的正是罗时微。 而罗时微的身后,站着不久前刚刚见过一面的“姜回”。 罗时微睨她一眼:“许映清,你怎么了?” 许映清忙躬身:“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在想事情,不知不觉便走到此处了,并非是要……” “别跟我解释。”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62节 罗时微对许映清素来不耐烦,更对她如何来到崖边不感兴趣。若非是她与玉姜一同下山,路过此处,瞧出了许映清的神情恍惚,她才懒得多管闲事。 毕竟浮月山仙君前脚刚走,后脚他同行的弟子就出事了,华云宗那才是解释不清了。 罗时微抱着剑,道:“你举止怪异,都吓到我们华云宗弟子了,有话还是跟她说。” 她向许映清示意身边的玉姜。 许映清抬眼,越过罗时微的肩,看向了玉姜。 雨停后的山林,树影斑驳,日光落在玉姜的眉眼,忽然间,熟悉之感在许映清心里升腾而起。 她许久没言语。 沉默让一切变得清晰,她终于说:“我想起你像谁了。” 玉姜没否认,也没应和,只平静地回道:“再像也不是了。” 听了这句话,她的猜测忽然明了。 眼眶在这一刻湿润,她不由得捏紧了袖口,哑了声:“她若在,还会原谅我吗?” 第48章 浮月山是玉姜的最初,也是暗无边际、将她死死困住的囚牢。 曾在那里得到过的温暖,而后都化为了尖刺,根根戳在她最柔软、也最痛的地方。以至于在一切发生的刹那,她的惊愕大过于理智,毫无招架还手之力。 除妖邪时,许映清曾受重伤,差点丢了性命。 是玉姜将她从血水泥潭中背了出来。 那时的许映清伏在她的背上,小声地啜泣着,说自己再不会如此冲动行事。 玉姜只是将她背好,嘱咐道:“下次有应付不来的情况,记得叫上我。” “我的影蝶不见了。” “那你不会写信吗?只要收到你的信,我一定会赶来。” 后来玉姜第一次收到许映清的信,便是被告知师父出事了。 真好,师妹果然是最了解她的人。 沈晏川无法将她带回浮月山,许映清只是随手而为便做到了。 这才是最痛的地方。 比剑阵还要痛。 玉姜往前走了一步,双眼之中的神色让许映清琢磨不透,便愈发地不得安心。 “过去之所以是过去,便是因为覆水难收。” “我……”许映清想辩解什么。 玉姜却道:“原谅不原谅的,没有意义了。她已经死了,不是十年前,而是剑阵之中。你若想寻求安慰,她只怕做不到。” 说罢,玉姜头也不回地转身便往山下去。 许映清想跟上去,却被罗时微横着的剑逼退回原地。罗时微态度依旧不算好,道:“许映清,你该回浮月山了。” 许映清倒是希望玉姜恨她。 至少恨代表着浓烈的情绪,代表着一切还有可以偿还的余地。然而,玉姜竟就这么与她表明了身份,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往后再遇见,便是陌路。 或许还会成为刀剑相向的敌对之人。 那时,玉姜也不会再顾念她是曾经的师妹了吧…… “师姐!” 她唤了一声。 玉姜的背影只是微微停滞,片刻之后,她还是走了。 下了山,沿着江水往西走,残阳刺眼,玉姜抬手遮挡着。 罗时微跟在她身后,回想着方才她们说的那些话,张口欲言,半晌后又忍了回去。 “有话就说。”玉姜道。 罗时微问:“你就这么与她表明身份了?” “本也没想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份。当时只是想将云述留下,想了个万全之策。我并不打算一直如此‘东躲西藏’。该来的既然会来,不如早点来,别耽搁我做其他事。” 对于她说的这番话,罗时微只是意外,却并不惊诧。 十年来玉姜虽改名换姓,并不露面,却从未遮掩锋芒。 所有人的目光都逐渐被势大的问水城夺去,日日夜夜盯着她,恨不能从这个横空出世的所谓女魔头身上咬下一口血肉来,她却仍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走就走,不将这些烦扰放在心上。 罗时微这样无所顾忌之人也免不了担心,几次劝说她小心行事,莫要被人发现行迹。 彼时玉姜只是随口应上两句,便还是将这些话当作耳旁风了。 若说之前罗时微以为她是轻敌,今时才算是这的明白。 玉姜从没想过躲。 本以为她经过那些磨难之后收敛了,却不曾想,玉姜就是玉姜,从来都没想过改变。 “玉姜。” 罗时微这些年很少唤她的全名,玉姜不由得停下来,转身,问:“怎么了?” 罗时微道:“之前,我以为你怕了。” 玉姜轻笑一声,道:“我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倒是你,不见当年的锐气了。” “?” 罗时微脸色稍暗,一下子被点着了,追问:“玉姜,你什么意思?你骂我呢?” 玉姜轻轻扬起唇角,叹息一声:“我可很久没见你练过剑了。你这修习天资本就不怎么样,还不勤学苦练,当年口口声声要超越我,做天下第一剑修……啧,我看是不行了。” “……” 罗时微的性子本就经不得激,此时更是直接拔了剑,道:“我还没说你呢!你多久没拿过无落剑了?我就算不练,也不比你差!你敢与我比吗?” 玉姜一步也不停留,一会儿功夫已经走出好远,头也没回地向罗时微挥了手,声音懒散:“等我回来再说。你送到这儿吧,回去晚了,你娘出关发现你不在,又要罚你了!” 这人的脾气果然是没变,这么多年过去,气人的本事着实见长。 罗时微被气笑了,捡起地上掉落的一颗果子朝玉姜砸过去。 谁知玉姜如后背生眼一般,抬手轻轻便接住了果子,还扬声:“谢了!” * 到月牙镇时,天尚未黑透。 传闻此地民风淳朴,常有夜不闭户之事。如今瞧起来却并非如此,不本应升起炊烟的时辰,家家户户便早已落锁,似乎在害怕什么。 夜里起了雾,荒村之中的小径逐渐被漫起的雾气给遮盖了。来时路上碧空如洗、晚霞灿烂,可知会是个晴夜,眼下玉姜抬头,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一切都是混沌模糊的。 入荒村的路口,有一座石碑。 玉姜伸手拂去其上的灰尘,想看清楚荒村的名字是什么,谁知却发现这并非是刻有村子名字的路碑,而是——墓碑。 玉姜的手僵了一下,收回去,仔细辨认刻的字,却只看清“黄泉”二字。 字的下面隐隐透出一丝发灰的红痕,像是才干透不久的血迹。 玉姜轻轻笑了。 这把戏好像在哪见过。 她慢慢地往浓雾深处走,忽然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低头看去,却发现是一张面目扭曲的人脸,空洞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后面的脚步声也近了。 与其被动,不如先下手为强。 她抽了袖刀,干脆利落地转身,反手将身后之人制住,直接压在了快要倾塌的泥墙之上,以袖刀低抵住了咽喉,顺手捂了他的嘴。 “嘘。”玉姜不许他说话。 忽然被人压在墙上动弹不得的云述,从震惊之中回神,终于看清楚了她的面容。 又是她! 没许他说话,云述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此处是一个荒废已久的破屋,屋顶的茅草已经被风吹去大半,只剩一根孤零零的横梁未曾倒塌。 头顶上似有水滴滴落。 淋到了云述衣袖时,他方惊觉那是血。 听从玉姜的话,云述没再抗拒,也不再挣扎。 周围漆黑一片,玉姜微微闭了眼睛,静下心来感受四周的一切声响,终于,趁机向后扔出袖刀,短刀直直刺进了横梁,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应声而落,骨碌碌地滚到了两人的脚边。 是人头。 玉姜捏诀,屋中的烛台亮起。 她从容捡起了这颗“人头”,玩笑似的忽然举至云述脸前,云述半是惊心半是嫌恶地闭了眼,接着便听到玉姜朗笑出声。 “仙君,你害怕这个啊?” 玉姜轻轻一捏,这“人头”竟直接如纸般碎掉,成了她掌心薄薄的一张傀儡符。 “不是人?” 玉姜道:“当然不是。此处是月牙镇,距离最近的仙府便是华云宗,没什么妖邪敢堂而皇之地在此处作乱。就算有,也不敢明目张胆,直接在荒村入口设一个墓碑。除非……” 云述接了话:“是装神弄鬼。” “仙君真聪明。”玉姜笑着看他。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63节 “……” 此人当真是说不上两句正经话便开始各种戏言。 云述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往远处走了两步,与她清晰地划开距离:“我还没问你,跟踪我做什么?” 玉姜反问:“谁跟踪你了?大路朝天,凑巧碰上了。” “我有事问许映清,回去寻她,正巧见你下山途中与她说话。紧接着你就出现在了这里,我很难不怀疑你的用心。” 此时玉姜正秉烛照着这处破屋的环境,云述一言出,她直接停在了原地,回头,轻声问:“你听到了?” 云述不知她意,只道:“听到什么?” 玉姜终于松了口气。 在与许映清说话时,她都没察觉到身侧有人,想来是云述所在距离足够远。 既然够远,大概便听不见她们之间的对话,只能这般猜测。 她缓声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姜回。” “嗯?” “你到底是谁?” 玉姜望向他,问:“仙君这话倒是让人听不明白了,你都唤我的名字了,还问我是谁。” 此次离开问水城,本意是算计沈晏川。哪想沈晏川没碰上,遇到了这位难缠之人。依照她的计划,本应是甩掉云述之后直接返回问水城,但她听到了易魂阵…… 纵使十年过去,昔日情分已经归了尘土,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云述送死。 尤其是,为她而死。 玉姜不知如何阻拦,又没想好如何与他吐露实情,一切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搁置着,以至于玉姜甚至不知此刻该不该看向他的眼睛。 云述道:“我只是觉得……” “罢了。” 罢了。 她反正不在了。 纵使出现了一个再相像之人,又有何意义? 想到这儿,才打算问的话又被他给咽了回去。背靠着墙壁拢袖,闭上眼睛,道:“睡吧,就算是装神弄鬼,借此唬人,也要等天亮了才好查验。” 玉姜笑了:“我以为你会说,最蹊跷的是我。” 云述没应声。 微弱的烛火照亮了云述的侧脸。 他看起来清瘦很多,与从前大不相同。虽说是一样的好看,却少了温和与从容,拧着眉心仿佛有化不开的情绪,无从开解。 又想起那夜,他让她看到灵元之中的残息。 玉姜忽然心软,问:“你方才要问我什么?” 只要他问,她会说。 可是云述只是拢了拢衣袖,侧过身去,背对着她,轻轻地说:“没什么。” 第49章 云述睡不着,他只是纯粹不愿与跟前此人说过多的话,无论她问了什么,他都沉默以对。 回去寻许映清时,他亲眼看见许映清哭泣,追上前去唤了一声什么。 距离太远,他没听到。 人走后,他走向了许映清,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 自云述拜入浮月山之后,他所见的许映清都是冷淡理智,除了格外疼惜门中的小师妹叶棠之外,云述无法从她面上看出什么情绪。 果决利落,最有师姐风范。 正是这样的人,望着那个来路不明的“姜回”,泣不成声。 对于云述的折返,许映清是吃惊的。匆匆起身,两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她才恭敬地唤了一声仙君,就好像不久前的失态不曾存在。 “有事忘了问你,在你离山之前,千书阁丢失的那一卷书可找回了?” 许映清道:“尚未,不过此事已经交给叶棠了。那卷书事关幽火,失窃乃是大事,不敢不谨慎。” 叶棠做事认真,云述信得过。 他颔首,道:“你不必往月牙镇去了,那里的事我来解决,你回一趟华云宗,催促其余几人早些返程回浮月,不要在此过久叨扰。” “是。” “嗯。” “仙君!”许映清又唤了他。 云述再次转身。 许映清道:“你不觉得她很像吗?” 甚至不用指出名姓,云述也听懂了。 很像。 容貌大不相同,声音也毫无相关,但就是非常像,像到云述根本不愿意看见她。 越像便越痛苦。 仿佛是天意反复告诫他,世间可以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人,却再没有玉姜了。 云述沉默了许久,极轻又带着自嘲意味地笑了一声,道:“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天意要与我开这样的玩笑,让我找不到她,又亲眼看着许多人都像她……可我,只要那一人。” 破屋静寂,云述能听到玉姜均匀的呼吸声。 他还是睡不着。 忽然,一只影蝶落在了玉姜的耳边。 传来了极轻的一道男声:“快救救我。” 玉姜被吵醒,下意识捂住影蝶,小心翼翼地看向云述,确认他一直睡着,才敢继续听影蝶的传音。 “好姐姐,只有你能救我了!我在荒村之外,你快出来,我等着你!” 听完传音,玉姜便蹑手蹑脚地起身。 为了不让云述发觉,她还给云述施了一道昏睡诀,这才放心地离开。 昏睡诀早已对云述无用。 他方才清晰地听出…… 影蝶之中的传音,是林扶风的声音! 林扶风来找姜回…… 这两人怎会有关系? 他想起身跟上去,但是却双臂一软,没能撑着坐起来。此时他才察觉到自己从听到林扶风声音的那一刻,双手便在颤抖。 止不住的颤抖。 某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不敢触碰。 像是梦魇。 那个困他已久,让他无处可逃的牢笼,忽然有人撬开了一丝缝隙,送上了一丝不知真假的希望。 短短的片刻,他仔细回想了过去发生的一切,包括玉姜在他怀中魂飞魄散的每一个细节。之前他不敢去想,痛到极致每次都回想都是自虐般的折磨。 只有今日,他方思考了所有的蹊跷。 为何会被幽火反噬? 为何身上没有流光玉? 为何玉姜赴死之前要将他给敲晕? 是说不通的。 全是无法解释的,而他竟迷惘了十年! 荒村之外,玉姜脚步加快,走至林扶风跟前,抑低声音:“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借了水明镜。”林扶风顾不上解释这些,只道,“云述也太多疑了,他见了我之后便给我下了追踪符。华云宗之人都解不开,我只能来找你了。阿姜,你若不帮我,我连问水城都不敢回。” “?” 玉姜被气笑。 她道:“你真是病得不轻!他给你下追踪符,你不敢回问水城,敢来找我?他就与我在一同,若是被发现了……幸好他此时睡着了。” 林扶风着急地说:“你现在给我解开,我马上就走,绝不让他发现。” 这道追踪符是浮月山术法,修真界其他仙门中人自然不会知晓解法。 云述也是料定了不会有浮月弟子帮他,才放心地走了。 玉姜多年不曾温习仙法,有些生疏,但是毕竟只是一道简单的符咒,她尚不至于忘干净。 闭眼捏诀,指尖划在他的后背。 那道金光暗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可以!” 玉姜不听这些奉承,道:“让你好好地待在问水城,你偏要出来做什么?” “太无聊了。”林扶风挠了挠头。 “无聊你就给我惹事?”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64节 “我错了!”林扶风别的本事不见得有,认错倒十分快,“我现在就走,绝不耽搁你的事。我只提醒一句,云述此人十分不好对付,离他远点。等他发现追踪符失效,指不定要怎么想法子抓我呢。抓到了我,你的身份可就瞒不住了。” 玉姜被他念叨得心烦,道:“快些走吧。” “好!你保重啊,阿姜,我回问水城等你!” “快滚!” 送走了林扶风,玉姜并未直接回去,而是在小径上踱步。 子时的荒村到处阴森可怖。 她打了个响指,一小团幽火跃然指尖,如一豆灯火照亮了回去的路。 在暗处将这些话完完整整地听完的云述,几乎不能挪动步子。 夜风微凉,吹过她裙裾时竟分外柔和。 飘动的衣袂似翩然的蝶。 只有梦中有这般场景,而如此不切实际的梦竟真的降临了。 他的心都空了大半。 从览翠江,到浮月山,再到北境雁落、东海玄墟…… 茫茫大雪曾淋湿他的肩背,疾风骤雨吹散他的长发。他一步也不敢停下来,不敢让自己慢下来浸入回忆里。 初与她在一起时,云述构想过许多,若能出了噬魔渊,便可以与她同过一次人间的上元节。 长河之上流灯千里,蜿蜒不绝。 只映亮了他一人的眼。 岸边传来嬉笑声,一对少年夫妻牵手涉过浅滩,最后将一盏莲灯推入水面。少年脸颊被火光衬得微微泛红,揽过她的肩,将她抱进了怀中。说笑半晌,两人又一同离去。 云述望着他们的身影出神。 仙人不信心愿,却仍旧折了一纸藏进莲灯,将其放入了河水之中。 缥缈之愿,或能成真。 之前是想与她做一对凡俗夫妻。 如今,他只想再见她一面。 不足一年的相处,他用了十年来念想。 因为他知道,玉姜是爱他的。 这份几乎不在世间存在的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支撑。他已经快疯了,濒临溃决,天南海北、碧落人间,能去之处皆已去过。 还剩何处呢…… 若能找到灼魄珠,易魂大阵完成,到了那时,玉姜便能回来。 救她回来,玉姜就能完成自己的抱负,做自己想做却没机会做的事,可以在这人世间尽情地活着。 即使没有他也可以。 若是找不到灼魄珠,也没关系。 山穷水尽的那一日,一切便会有一个了断。 他想尽了所有的法子。 将自己残生的每日都填补上同一个名字。 直至今日。 玉姜回到破屋时,发现本应在睡觉的云述却不见了。 心中一紧,她当即转身想去找。 不想,竟险些撞进云述的怀间。 他秉着烛,火光恰好落进他幽深的眼眸。 “你……” 竭力压抑了情绪,云述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问:“你怎么才回来?” 不知为何,玉姜从他的问话之中听不出冷漠和敌意,也不像是质问。相反,竟比之前几日要轻柔很多,听得玉姜心中莫名触动。 她往后退,却被他轻轻抓了手腕。 熟悉的触感自掌心流入他的心脏,让他极想珍惜此刻,又恨不得直接将这盈盈一握捏碎。 捏碎了,揉化了,便能与他融为一体,从此再不知何为分离。 但复杂心绪流转之后,他还是一触即分,声线温凉:“小心。” 低头看,玉姜身后的地上是一块碎石。 腕间余温仍在,她怔了许久,方道:“多谢。” 真好,她还在,还能站在他面前,还能与他一同说话。这样鲜活而明媚,肆意得如同蓬勃的藤蔓,死死地缠住他的心,让他心脏的每一次跃动都与她有关。 可是,他又忽然升起一丝恨意。 恨她为何如此冷静,为何能如此淡然? 她心中一点爱都不剩了吗…… 多谢?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如此疏离的言语。她看向他时,怎的就没有与他一般的痛苦? 十年。 她明明活着,却一次也没来看过他。 到底为什么? 曾经的甜蜜不值得珍惜与回顾吗? 只有他一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吗? 你呢? 想过我吗? 过得……好不好? 千言万语,他最终什么都没问。 第50章 松开了手,云述没与她继续说下去,而是回到了自己方才休息之处,拂袖坐下,眼神却丝毫未从她身上挪开。 玉姜有些担心。 正是施过昏睡诀她才能放心走,但只离开片刻,他竟还是醒了。 如此异样,总不会是看到听到了什么? “你……” 没等玉姜试探,云述便闭上了眼睛,缓了一口气,声音沁凉:“口渴便醒了,你去哪儿了?” 不算是一个好借口。 所幸玉姜没怀疑也没追问,放下心来,道:“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出去查探了一番。” “查探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玉姜拢紧了披风,将自己半张脸都遮在衣衫之中,声音闷闷的,“快些睡吧。” 云述已经困意全无。 他的手在发抖。 沓樰團隊无数次在剑雨之中穿行,他自诩冷静无情。唯独这一回,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是易容诀。 他已经猜到了。 想通这些的顷刻,他只是自嘲。 何苦用这样拙劣的方式来欺他骗他? 于她而言,噬魔渊之中的相遇,只是一个孤单寂寞之时互相温暖贴近而滋生的好感吗?淡薄如水,轻易便可弃之? 缓慢地抬起手,云述闭眼,两指在自己的眼睛上轻轻抚过。 只消给自己的眼睛施上一层解术,便能无所顾忌地穿透所有的障眼法。之前他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也便无从去做。 分明已解,他却仍不敢睁开。 这决定着他的期盼是燃起,还是再次覆灭。 许久,一滴水坠落,在深夜里格外清晰,让迟迟不能做决定的他回神。 他睁眼,轻轻撩起遮住她大半的衣衫,看到了那张久违的脸。 视线倏然被眼底的湿润覆盖。 姜姜。 是她。 真的是她。 原本百感交集,恨意交缠的心绪在这一刹那轰然一空,什么都想不到了,他也根本不在乎了。 她还活着…… 活着就好,只要还活着就好! 他牵动唇角想笑,但笑意还未渐浓,眼泪却先坠了下来。 常有人言大喜过望之后,会分不清楚悲喜,不知是该痛惜过往的遗憾和付出,还是该珍视此时的失而复得。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65节 诸般心绪,纠缠难明。 他恨了自己十年,恨自己当年没能察觉玉姜的异样,没能陪着她一同面对,让她被迫神魂消散。 此刻,他只想恨她。 恨她…… 没那么爱他。 他轻轻倾身,想要伸手触摸她的脸颊,在即将触碰时又收回了手。 她不肯相认,定是已经不喜欢他了。 既不喜欢,自然也厌恶他的触碰。 云述的动作僵滞了一会儿,忽然又掉了一滴泪。 她不爱自己了。 或许不仅不爱,更是已经抛至脑后,不思不念了。 不然,何以这般绝情,连句实话都不愿说? 云述低头,悄然化回了狐身。 比过往消瘦了不少的雪白狐狸,轻轻偎近她的裙裾,贴着她,闭上了眼睛。 这大概是唯一能感受她的体温,却不会惹她生气的法子了。 是热的,是鲜活生动的。 他只是无声地将整张脸埋起来,更紧地贴近她,才能将自己的委屈和依赖,尽可能地掩饰起来。 清晨天亮时玉姜才睡醒。 云述已经不见人影了。 推开破屋的门扉,正见他一人在院中踱步,听得身后的声音,云述回头,望着她的眼睛,半晌后又垂下目光,道:“这里的确是荒村,已经没有人了。” 玉姜睡得脖颈发酸,揉了一会儿也没好转,索性放弃,敷衍地答话:“既然罕无人迹,你来这里做什么?” 云述反问:“那你来做什么?” 玉姜想也没想地回道:“跟着你来的,我哪知道……” 话说一半,玉姜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她尴尬了一会儿,试图解释:“我……我的意思是……我下山,顺路便看到你了,然后就……” 无论如何也圆不回来了。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云述眉眼微弯,明显带着笑意:“你承认是跟踪我了?跟着我做什么?” “……” 早知就不能睡这么久,大抵将人都睡傻了。 云述走向她,玉姜便往后退,直到后背抵到树,她才停下来。 讪笑一声,仰面看着云述,解释道:“我说了,我是下山顺路看到你了。我们华云宗弟子,个个皆是仰慕仙君已久,我想着这是个向仙君讨教仙法的好机会,便跟上来了。” 云述垂眼,目光一寸寸认真地扫过她的容颜,声音严肃:“我说过不许你离山,还敢偷偷跟上来,只是为了讨教仙法?” “是啊是啊。” 玉姜觉得今日的云述太反常。 这样的距离也近得过分了。 别过脸不看他,她一本正经地编着谎:“仙君不肯答应留下,我只能……只能如此,是不是?” “确定不是为了监视我的去向?” “怎敢!”玉姜喊冤,“我算什么,怎敢僭越唐突仙君呢?仙君,您要不……先退开一点,您离我太近了,我有些难以呼吸。” 云述轻声笑,应她之言后退了一步。 如蒙大赦,玉姜绕开,从云述与树之间的缝隙溜了出去。 “既是讨教,想学什么?” 玉姜道:“今日就不必了,我瞧着仙君很忙,这村子着实诡异,听那位映清仙师说了,这里大概生了妖邪,此事要紧。要不这样,我就不打扰仙君除妖驱邪了,改日得空了,我必亲登浮月山请教,还望仙君不嫌……告辞。” “站住。” “……” 昨夜林扶风说得没错,如今的云述的确很不好对付。 “仙君有何指教?” 云述看着她这副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心口刺痛,终究将态度放软:“你若无要事,与我一起吧。” “什么?” 云述道:“与我一起将此事查清楚,然后我……亲自送你回华云宗。” 若是太想挽留一人,只怕会适得其反。 既然她打定了主意不留下,那便是无论如何也强求不得的。 玉姜因他忽然改变的态度而吃惊。 过去如此,今时也一样,只要云述在她面前展现哪怕一丁点柔软,她都无法狠下心去拒绝。 鬼使神差的,她忘了自己再留下去可能会被察觉身份,轻轻应声:“好。” 荒村便只是荒村,除了入夜时分出现的奇怪的傀儡符,白日里再看不出什么异样。 也难怪这些年无数仙师途径此地,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既然无人,便只能就近回到月牙镇的镇子上,向旁人打听。 在一家客栈落脚。 他们同坐一桌,玉姜却很是生分地坐在了他的对面,不肯靠近分毫。 饭菜呈上来,玉姜震惊了一刻,反问:“仙君,你点了这样多,怎么自己不吃?” 云述没抬头也没动筷子,斟了一盏酒放在自己跟前,这才答:“我不饿。” 不饿还这么早就在客栈落脚歇下,一样样选了这么多酒菜? 一路上,云述借着口渴疲累之故,路过茶摊便要歇下吃茶点。 只不过,他每次都是只尝一点便放下了,说着不喜欢便全推给玉姜。 此人真是难说话。 其他的不提,这些饭菜都是玉姜爱吃的。 她不多问,正打算动筷,却看到了云述面前的那盏酒。她更震惊了:“你竟还饮酒吗?” 昔日云述在噬魔渊之中,向来滴酒不沾。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遵浮月山的规矩吗?” 云述饮尽一盏,抬眼,与她对视,道:“浮月山的规矩能救我吗?” 玉姜一微怔,问:“这话是何意?” “何意?”云述对她笑,“有人狠心留我一人,从未问过我的意愿,诸般痛苦,何以化解?杯中之物不算好,却能让我活下去。” 又一盏。 玉姜心中一痛,伸手按住他的衣袖,道:“别喝了。” 低头,云述看着搭在自己手腕上的玉姜的手,一瞬间的动容,又让他有几分想落泪。 忍了回去,他只想质问她,说这句话时可曾是因为心软。但这般念头只出现片刻便被他打消了。 这过于自作多情。 “饮酒伤身你不知道吗?” “伤不伤身,有谁在意我吗?” “我……”玉姜想说她在乎,转念一想,自己似乎没有立场再说这样的话。 “仙君。” “别唤我仙君。” “那我如何唤你?” 如何…… 云述也不知。 为何会走到如今呢?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玉姜会坐在他的对面,问他,该如何称呼于他。 不能像之前一样吗? 或许是她不愿意了。 “听说了吗?那个荒村出事了。一个猎户家的儿子途径那里,被妖给害死了。太惨了,他是被活活被剥去了啊!浮月山的仙师来看过一眼便走了,说是请他们仙君亲临,如今也没再听到有什么动静。” “怎么又是那个荒村?” “什么叫又是?” “好多年前了,久到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魔域那个心狠手辣的狐女便借住于此!那时,她身侧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不知是亲子还是掳来的。听人说,她便是无恶不作,吸人血气的。幸而,是曾经闻名修真界的沈于麟沈仙师出手,将她除了,这才有了后面的太平日子。” “竟是如此!保不齐如今的事与狐女的儿子有关系呢!” “魔域来的狐女,能是什么善茬?可惜沈于麟死了,不然,也不会让她的孽种苟活于世。” 不远处的几人,正在谈论荒村近来发生之事。酒至半酣,说话越发不知轻重。 云述已经半醉,思绪迟缓。 直到听清楚最后的那番话,才恍然意识到,这些人谈论的,是他的娘亲。 “谁知道那个孽种哪来的。”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66节 “我只听闻狐狸精貌美无双,犹擅魅术……若她不伤人,我倒是不介意收了做一个小妾。” “做小妾也太给狐妖脸面,要我说……” 声音倏然压低。 几人说罢,一同笑出了声。 云述的手不由得握紧。 死死地咬着牙。 终于,他忍无可忍,正欲起身,却被玉姜轻轻按住了手背。 玉姜轻声道:“仙君,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 “我没有。” 玉姜的手臂直接压在他的肩上,将他压回了位置上,再次温柔一笑:“客房已经定好了,你该去睡一会儿。” * 街巷的水沟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其中一人被踹进去之后,忍不住作呕。 玉姜一脚将剩余几人踹进了窄道里,然后抱臂倚靠在墙上,半笑不笑地看着。 这几人似乎是哪里的散修,寥寥会些仙法,已经倒在地上了还不忘去抽剑。 玉姜却走过去,踩在了他的手背上。 “没有天理了,我们好好地在吃酒,你凭什么……” “凭什么?”玉姜漫不经心地随手甩着腰间的玉佩,复又停下,垂眼看向此人,“凭我今日心情不好,听到有人不辨是非便说三道四,心烦。” 他们终于反应过来玉姜是冲着他们不久前议论狐女的话来的。 嘴硬着嘲讽回来:“你难道在为恶妖打抱不平?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们不必问,但我看着……你们虽披着人皮,所思所行却半点跟人扯不上关系呢。” 水沟之中那人终于爬上来了,指着玉姜,道:“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来自……” “你来自哪我不感兴趣,浑身恶臭,此时我让你说话了吗?” 玉姜一眼横过去,抬手,汹涌的灵力自掌心而出,将他又生生推回了水沟里。 第51章 离开问水城之前,出翁曾百般告诫于她,切记要谨慎行事,不可因一时之气而出风头,惹麻烦上身。一路上,她也的确照做。 但此事实难袖手旁观。 这些旧事一直都是云述的心结,昔日里在噬魔渊中显现的心魔险些闹出大事。 若是不将云述安抚下来,任由他为娘亲出气,一切便瞒不住了。 到了那时,仙君是狐妖之子的身份为人所知,整个修真界都要不得安宁。 终于,其中一人捂着腰,艰难地爬起来,讨饶:“仙师,仙师饶命。这些话不是我们随意说的,而是……而是有人许了好处,让我们来说的。” “什么意思?” 玉姜停步。 这人道:“是有一个穿斗笠的人,告诉我们,到了客栈之后,想法子将这些话说出来。而后,他便会将其所有的法器相赠。至于是何法器,我们这都没见着呢,便被你半路给截到这儿来了……我们谁也不认识什么狐妖啊。” 另一人也赶紧过来,附和道:“这些话的确不堪入耳,我们都知错了!下回绝不贪这样的好处,绝不会出言不逊了。仙师,饶我们一命吧。” 玉姜将无落剑收回鞘中,神情严肃:“那人长什么样?” “不知,他裹得严实。” 瞧这些人的模样,也不像是在说谎。 毕竟狐女之事久远,在修真界早已鲜为人知,很难如此巧合地在云述跟前,被人当作谈资来议论。 看来云述的身份大概已被人知晓了。 而且这人试图激怒云述,极有可能是想让云述自己暴露。若非玉姜在侧,他的目的大概已经达成。 “那你们做完这些事,如何找他讨要好处?” “他说了,事成之后,自会来寻我们。毕竟只是说几句话的事,就算他不履约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们随口便应了。” 玉姜试图再次拔剑。 这人吓得当即腿软瘫跪在地上,求饶:“我们真没说谎,仙师饶命。” “滚。” 玉姜冷冷地吐出一字。 “是,是!” 他们狼狈地爬起来,跑了。 跟这些人计较也计较不出什么来,倒不如回云述跟前去,劝云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什么荒村妖邪,分明是有人设的局,专门等着云述的。 玉姜折回客栈时,发觉云述仍在桌案边上,饭菜未被收走,他也始终没动筷子,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她。 “不是说了你先回房休息吗?怎的还在这儿?”玉姜问。 云述并未饮太多酒,醉意也不算浓,只是声音带着哑:“你去哪儿了?” 玉姜讶异:“你在等我吗?” “嗯。” 边用帕子擦着手,她一边坐下来,笑说:“真在等我啊?仙君,你如此,我还挺害怕的。你不是最厌恶我吗?我以为,你巴不得我不跟着你。” “你会跟着我多久?”云述问。 玉姜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便答:“知道仙君烦我,过几日就走,给您清净,可好啊?” 云述捏紧了酒盏,指腹发白。 此时,玉姜道:“这儿很危险,咱们得赶紧走了。” 云述道:“危险才更是我的职责所在。” 玉姜反问:“若这危险只针对你一人呢?” 放下酒盏,云述起身打算回房,道:“无所谓。” 忽然,客栈的门被人推开了。 一人背着长剑走了进来。 动静不算小,一时客栈之中的所有人都看了过去,确认只是一个寻常仙师之后便挪开目光各做各的事了。 玉姜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沈晏川。 自浮月台下遥遥一见,已经时隔多年。 此人的相貌,玉姜已记不清。 关于沈晏川与她的过去,更是久得仿佛是前生之事。其中悲欢,似乎与今时的她毫不相干。 他变化极大,少了昔日干净清冽的气息,身上缭绕着一层她也辨不分明的疏离冷气,让人见了便不想靠近。 眉眼没了少时的温柔,只剩下了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静。这沉静之下拢着多少波涌,更是无从知晓。 沈晏川短暂地与她对视之后便随意找地方坐下了。 他没认出她。 也是,易容诀使然,几乎没人能认出她便是玉姜。 给自己倒了一碗清茶,沈晏川喝了一口,眼皮也没抬:“好巧,仙君也在啊?” 云述闻声停了下来。 袖间,他握紧了指节。 沈晏川睨了一眼玉姜,淡笑出声:“身侧这位瞧着可不像是浮月山弟子。哦,我明白了,已有新人在侧。当初做出那副情深之态,想来也不过如此。” 这话当真是刻薄至极。 玉姜正欲开口,一个温热的手轻轻搭上了她的手腕。 云述给她递了一个眼神,然后便站在了她的身前,垂眸看向专心饮茶的沈晏川,道:“我不找你,你还送上门来。” 沈晏川饮着茶,这才看了过来,道:“你借仙君身份公报私仇,将我逐出浮月,十年,让我有家难回。这笔账我还没有与你算,难不成,你还想杀我?” 他端着茶盏,走向云述,附耳道:“你对我,还是嫉恨为多吧?毕竟,我陪着阿姜长大,是她最重要的人。” 云述眸色微沉,拂开了他的手,瓷杯落地,碎成齑粉。 嫉恨,曾经的确有过。 云述曾无比嫉恨沈晏川在玉姜心中的位置,嫉恨玉姜曾捧着一颗真心待他。 如今却不会了。 只有恨。 恨他将玉姜年少时的那颗心掷之于地,如这瓷杯一般摔得粉碎。恨他不珍惜那样的玉仙师,反而将她囚困于暗无天日的噬魔渊。 云述道:“这里是月牙镇,人多口杂,我不动手,你自己滚。不然,我不知我会做出什么。” 沈晏川却嗤笑:“我倒是想看看,堂堂浮月山仙君,是如何给你的心上人……哦不,旧人,报仇的。” 难忍怒气,云述道:“你侮辱我可以,但不该侮辱她。” “有吗?”沈晏川的笑意很是轻蔑,将声音放得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我怎会侮辱她?我只是想撕开你这张伪善的面皮,让所有人都瞧一瞧,浮月山仙君是个什么东西。就算真如你所言,阿姜被你迷了心窍与你许了什么荒唐的诺言,也只不过是……看在你与我有几分相像的容貌上。你觉得呢?” 沈晏川试图去拍云述的肩,却直接被云述攥了手腕,道:“你再说一遍。”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67节 “再说几遍也是如此,我不信你没这样想过。” “阿姜难道真的一次也没将你认成过我吗?” “你仔细想一想。” 云述自然记得玉姜醉酒时将他认错过。 也始终记得,初见之时,她也是唤了一声“沈晏川”。 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这么多年,唯一支撑着他的,就是玉姜爱他。 若是连这点爱也掺杂了其他呢? 若是当年的一切,只有他一人当真呢? 不可能。 他死死地攥着,所用之力几乎要将沈晏川的手捏成粉碎。 而沈晏川不畏惧疼痛,只是坦然看回来,丝毫不怕激怒他。 沈晏川声音小,玉姜一句也听不清。 终于,她忍无可忍,走过来一把扯回了云述的手,旋即给了沈晏川一耳光,道:“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如此对仙君不敬,你是想死了吗?” “你!竟敢……” 玉姜笑道:“想打就打了,你要去哪儿说理吗?” “这里好热闹啊。” 戏谑的声音自门前传来。 望过去,一人穿着鲜红的衣袍,拎着折扇,态度闲散地倚靠在门边。 只看一眼,玉姜就恨不得自己当场晕死过去。 岑澜怎会也来了? 这是生怕这家小小的客栈闹不出什么乱子吗? “这不是沈仙师吗?”岑澜主动去打招呼,“变化真大,我险些认不出呢。怎么不说话,忘了我是谁吗?” 沈晏川去过魔域,与岑澜也打过交道。 不过,当时两人未能谈拢,也便不欢而散,十年间从未有过联系。今时在此地见到,更是心惊。 岑澜也不拆穿他,道:“无妨,贵人多忘事,我这样寻常之人,沈仙师记不住也是常理……” 说罢,他将视线落在玉姜身上,语气化为几分略带酸意的委屈,质问:“但你呢,姜回,你走之前怎么答应我的?说好了早些忙完外面的事便回来陪我的,谁知这一去就是这么久,还得我亲自来寻你。” “?” 玉姜全然不知岑澜在做什么。 但下一刻,岑澜就走了过来,隔着她袖口的薄薄的衣料,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云述身边拉至自己的身边。 折扇一挡,他低声道:“我可是来帮你的。” “……” 怕不是在帮倒忙。 玉姜踩他的脚,压低声音:“你是诚心来给我添乱的吧?” “这是什么话?我好心帮你,你切莫不领情。你不想让沈晏川继续找麻烦,还得我现身,他心虚了,就会立刻离开。毕竟在他眼里,自身清名最重要。而且,那位云述仙君,也是个麻烦呢。” “……” 果不其然,云述的面色十分不好看。 从岑澜堂而皇之地将玉姜拉走开始,他心中便郁结着一口气,无从发作。而且,玉姜竟未反抗,而是如此熟稔地与之私语。 终于,他问:“你是谁?” 岑澜放下了遮挡的折扇,摇了摇,又伸手放肆地搭上了玉姜的肩,道:“这位仙友看着面善啊,是我们姜回的新朋友吗?有空啊,可以来家里坐一坐,我下厨。” 云述望着他搭在玉姜肩上的手,五脏六腑似乎都被一股暗处滋生的火焰灼烧殆尽了。沉默了许久,他声调浸着冷寒,问:“你是她的什么人?” 岑澜思索了一会儿,答:“这会儿还不算是她的什么人。” “毕竟,尚未成亲。” 第52章 成亲…… 这两个字并不难理解,而云述却仿佛听不太懂。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望着玉姜。 而玉姜并不知晓他的心思,仍只顾着想讲岑澜拉至一旁去说话。 岑澜问:“仙友怎的也不说话?” 云述依旧看着玉姜,头一次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十年光阴,而是千山万水。曾经玉姜对他保留,不曾告知的山水。 那一层隔阂,终究是在多年后,再次如利刃扎进了他的心口。 “是这样吗?” 听到他如过去般平静的声音,玉姜只好顺着岑澜的话说:“回仙君的话,确是如此。让仙君见笑了,我这就教训他,不会再让他这般话多了。” 说着,玉姜便扯着岑澜出了客栈。 云述站在原地没动。 许久。 不久前,他刚得知了玉姜的身份。 只是一直没能下定决心去戳穿。 他想依从玉姜的心意。 不管当初有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原因,他都可以全然不计较,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要玉姜肯再次,毫不犹豫地靠近他。 只要她肯回心转意。 日前在华云宗,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一切太过真实,连玉姜给他的拥抱都是能触及的温热。 唯独不合他心意的便是,梦中的玉姜劝他不要再等,说她就算是做了鬼,也会有其他心爱的男鬼。 让他不要再抓着这一段旧尘缘。 如此看来,那夜根本不是什么梦。 是她真的来找他了。 她来要他放弃。 忽然出现的这个人,轻而易举地便能让他觉得刺痛,让他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痴心妄想。 自分别那日起,或许玉姜就没想过再回到他身边。更莫提什么回心转意。 是玉姜放弃了。 是她不要了。 这个念头滑过,轻得如同掠开一道浮萍。 与此同时,另一个近乎偏执而疯狂的念头缓慢地升起,慢慢地,占据了云述的所思所想。 如今玉姜的身旁已有了旁人。 没关系。 有谁在都没关系。 只要玉姜对他还有那么一丝心软。 他就能将她…… 抢回来。 * “我说了,我是来帮你忙的,你怎么还生气了?方才那场面,我若不出现,他们二人必起争执,不管是谁赢了,都不算好结果。毕竟,你也猜得到,沈晏川是故意来激怒云述的。他早已知晓云述的狐狸身份。此事若是大白于天下,修真界人人敬仰的仙君竟是狐妖之子,啧……想想都热闹。” 岑澜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坐也没个坐相,倚靠在楼阁边上的座椅往下望,还有一条腿漫不经心地晃着,不知瞧见了什么,兴奋地拿扇子一指,道:“哎!你看,那个有趣……” 玉姜一巴掌拍在他的扇子上,岑澜没拿稳,险些掉了,慌促着去接,又无奈一笑:“我今日就走,哦不,一会儿就走,绝不烦你,好不好?” 玉姜踢了他一脚,让他往一边挪,给她空出位置坐下。 她问:“谁要跟你成亲了?” 岑澜恍然,笑出声:“你在气这个啊?我随口胡说的,你不当真不就好了?不过,你若是想当真,我也勉为其难……” 初与岑澜相识时,玉姜便能一眼看破他的心思。 他就是冲着流光玉来的。 只要能让他找到机会,岑澜绝对敢杀了她,取走流光玉。 昔日魔尊的得力干将,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即使装得再混不吝,也不能遮掩他的危险。 彼此防备试探的十年过去了,玉姜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掌控一切,包括岑澜这个危险的人。既不畏惧,便不必防备,甚至可以更好地利用。 有魔域做挡箭牌,问水城便更能安然无恙。 自认为已经将此人的脾性摸清楚了,今日玉姜却有些看不明白了。 他实在没有必要说出那番话。 岑澜也不解释,只道:“你就当我看不惯狐女之子,想给他找着不痛快吧。” 玉姜冷笑:“我用了易容诀,他不认得我。你刚才那些话,很难让他不痛快。”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68节 岑澜挑了眉,反问:“是吗?” 只与云述对视的那一眼,岑澜便从云述的目光里感受到了敌意和杀机。 只怕不仅是因为他身上的魔息…… 幸好,玉姜尚未察觉。 岑澜收了折扇,干脆地越过这些话不提,转而问:“你别忘了你此行的目的,是为了除掉沈晏川。他现在可就在月牙镇,你打算就这么放过了?” “当然不。”玉姜道,“但此番已经打草惊蛇,他又敏锐非常。他隐于人间多年,设下阵法藏匿气息,连水明镜都很难捕捉到他准确的位置,可知其狡猾。摊牌不是良策,还需想办法。而且……” “什么?” “我得知道,他故意将云述引到这儿来,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岑澜的笑寡淡了一些,注视着玉姜,缓声道:“你倒是真的喜欢那只狐狸。” 玉姜怔了怔。 她没想过这些。 过了一会儿,她试图辩解:“毕竟有过情分一场,我总不能看着他出事而不管吧?当年我假死脱身,本就亏欠于他,如今能力之内帮一把,也是顺手的事。” “只是顺手吗?” 岑澜是真恨玉姜,恨她开了情窍,却不是为他,眼睁睁看他围着她转了那么些年,而她竟毫无察觉,仍旧念着过去那段稀薄如露水的情分。 起初他是为了流光玉,后来却不仅是为了流光玉。只是,玉姜不提,他便也不说罢了。 岑澜只想僭越一次:“那你答应我,事成之后就回问水城,我等着你。我可不希望你到时候领回来些不三不四的人,给你以及我的魔域带来什么麻烦。别忘了,他如今是浮月山的人。” “……” 玉姜嫌弃:“你真的很啰嗦。走了,别跟来烦我。” 绕出小道,正好撞见离开客栈的沈晏川。 她不方便跟上去,只悄然吹了骨哨。 哨响,天色倏然黑了些许,两团浓黑的雾气幻化而出,以鸟雀之态降落在地,顷刻,又变成了两个寻常人的模样。 “跟上去。” “是。” * 玉姜折返时,已经是日暮。月牙镇天黑的早,最有一缕日光被云层覆盖,整个天际都变成了青灰色。不多时,绵密的雨水如断了线般坠落。 赶回客栈时,已没多少人了。 问过店家,说是那个白衣仙师独自饮了很多酒,此时已经回房休息了。 玉姜点头,喝过一盏茶后也打算回房。 途径云述的住处,发现门虚掩着,并未关紧。 以他的谨慎,绝不会忘了这种小事。 大概是酒醉糊涂了。 轻轻叩门,她唤:“仙君?” 没人应。 玉姜又接连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左右放心不下,她干脆轻轻将门推开了一个缝隙。 木窗被支开了。 潮湿的风吹入,没有半点闷热,灌入衣襟的风让玉姜觉得有些冷。 屋内没点烛,光线微弱。 玉姜又唤了一声:“仙君?你睡了吗?” 倏然,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熟悉的气息倏忽贴近,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一时竟让她的觉得晕眩。 云述熟稔地将她抵在了木门之后。 老旧的木门年久失修,吱呀一声响后,房中静了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云……” 他的吻落了下来。 仿佛又逢甘霖。 他捧着她的侧颊,将她的下巴微微抬高,然后俯首更深地吻了下来。唇齿压得实,本就稀薄的空气便更少了。一吻下来,两人都有些呼吸困难。 喘息之余,玉姜想说什么,云述又追吻了过来。 云述不想听她说话,不想听她讲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更不愿听什么借口。 左不过是她身侧有了新人。 不是说了没成亲吗? 只要没成亲,他总还是有机会。 那人有什么好? 打他进门起,云述便感受到了他身上缭绕的魔息。来自魔域,且修为深不可测,不是什么简单之人,更难为良配。 若是选那样一人做道侣…… 不如再选他一次。 “你……”玉姜咬他,终于在他吃痛时得到呼吸的机会,大口大口地喘着,告诫,“你喝醉了,也认错了,我不是……” 这次云述咬了回来。 他死死地握着玉姜的后颈,几乎用了全部力气将她带进自己的怀里。而玉姜不肯就这么任他摆布,同样挣扎着还手。 一场亲吻,几乎成了打架。 纠缠至床榻之上,玉姜终于压制住了他,将他按在软枕之上,掐住他的脖颈,怒道:“你发什么疯?” 在近乎溺水的感觉之中,云述却笑出了声。 过去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云述闭门不出,连浮月山上季节的更替也全然无知。 渊中贫瘠,连朵花都须得用灵力呵护方能生存。 离开了那里,漫山遍野皆是繁花,却是一朵也入不了他的心了。 再不会有人,因榻前的一束小花,到他身后给他一个温热的拥抱。 他的笑意渐浓,伴随着眼尾泛起的薄红。 颇有些自暴自弃,云述微哑的声音之中掺杂着对自己的嘲讽,任由她扼住自己。这些年他虽活着,却也没片刻畅快。 他只疯了一般地渴求着来自玉姜的鲜活。 唯一能撼动他枯木般心绪的鲜活。 为此,怎样都可以。 良久,他闭眼,缓慢地抚上玉姜的手背,下滑,攥住她的手腕,让她更用力地扼住自己,道:“你杀了我吧。” 第53章 在床榻上滚过一遭,他束得规整的长发已然散开,凌乱着,缠着玉姜的手腕。帷帐在争执之中飘落下来,被风吹得鼓起,薄雾一般遮挡了他的半张脸,不多时又被吹开。 他望着她,久久不语,等着她下这个决定。 若是不答应给他一个痛快,让他结束这漫长焦灼的痛苦,他便不会松手,一次也不会。 只要她没狠下心,只要她还心存一丝纵容…… 他今日、亦或以后,都要得寸进尺。 赌一颗真心,他甘之如饴。 看他鬓角青筋显露,玉姜不由得松了一丝力。 只这卸下的不易察觉的力,云述眼底闪过些许笑,撑着身坐起,握住她的后颈重新将她压回他的怀里,继续了刚才那个中断的吻。 “云述!” 玉姜被他这偷袭一般的举动给弄得毫无招架之力。若是真打架,云述赢不了她。 但玉姜有心揍他,又怕不小心用多了力,将这只喝醉的狐狸给伤个好歹。 云述指尖轻挑,她的衣带便松了。 此人何时如此熟稔? 想到初次时,他险些将她的衣带扯成死结,耳根也烫得不像话。全然不像如今这般游刃有余。 玉姜尽力保持清醒,奈何房中太暗,唯一的光亮落在云述眼尾,给他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漂亮。 眼睫拢着湖水一样幽静的眸子,不动声色不起涟漪便足以让人漾起诸般心绪。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明明饮酒的是云述,玉姜却也跟着不清醒了。 玉姜扯回他的手,轻轻捏着他的指骨,犹豫了许久,还是试着触碰云述的侧脸,从耳后游移至唇角,最后覆在他的唇上,认真地描摹轮廓。 云述的心都被她揪紧了。 不可抑制的情意倏然炸开,像一颗酸涩的果实,乍一尝无甚滋味,气味却足以占据人心。 他微微闭眼,吻她的指腹。 两人眉心相抵,只剩游丝之距,唇齿便能轻而易举地触碰,玉姜却将他推开。 他一边压抑着不悦,一边将眼神放得柔和,掩盖住所有发疯一般的占有欲,以视线一寸一寸地描摹。 玉姜被他亲了耳垂,刺激得后背绷直,却仍克制:“你喝醉了,明早清醒之后必会后悔。”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69节 “考虑一下我吧。” 云述轻轻咬她。 “什么……” 云述没答,而是更亲密地抱住了她。他们之间曾那样熟悉,那样契合。 无人比云述更清楚她的情动。 想起白日里的情景以及听到的那些话,云述本就不痛快,而此时却因她的反应而欣喜。 她对他仍有感觉。 哪怕只有一点…… 云述不再松手。 理智几乎分崩四裂,玉姜险些被他蛊惑。 她再次扼住他脆弱的脖颈,如同命令,也是警示:“我不要,放开。” 云述任由她掐着自己,唇边的笑意却更盛。他所承受的这些,与玉姜此时眼底的欲/望相比,压根不重要。他道:“姜姜,时至此刻,你再反悔,已经没有用了。” 她终究向自己的欲/望妥协。 云述轻声问:“我想亲你,怎么办?” 此时不是在亲吗…… 忽然,她意识到,此亲非彼亲。 她的耳根一下子烫起来,把自己的意识都烧着了。云述怎能将这种话如此直接地说出来? “不行!” 云述也不执着,只是微微与她分开,垂眼看向陷进软枕之中那张他朝思暮想的容颜,从容解开了腕带。 玉姜暗觉不好,下一刻,手腕却被他用腕带绑了,越至头顶按住。腕带的另一端,绑缚的是他的手腕。 他声音很轻:“今夜不许你碰到我。” 取出一张帕子,覆盖在她眼上,笑说:“更不许你看着我。” “你……” 话音刚出口,她就被他的吻给覆盖了,这一丝气息旋即又咽了回去。 她浑身都烫,神智被烧得糊涂,脑子里只有他俯首之下的柔情蜜意。她头一次觉得温柔是毫无用处的毒,只让心里的渴求越来越深,越来越浓。 “我要抱着你。”扔掉帕子,她命令着。 他却抬头,远远地看着她的眼睛,拇指刮去她眼尾根本擦不去的红痕,道:“不可以誻膤團對,姜姜。” 云述这些年其他方面是否有长进她不知,却着实更有耐心了。 曾经的生疏青涩,如今通通不见。 他屏着一口气,似是轻拢慢捻,一点一点将她的思绪推高,犹如用掌心握紧了她的心脏。却在只差一口气便能舒缓时,倏然松开。 眼前的白光褪去,帐顶逐渐清晰,玉姜却因他的举动而茫然。 平息了喘息,她忽然愠怒:“……云述!” 云述解了她手腕上的布条,使她更紧地贴向自己,在情/欲断裂,怎么也接不上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极具柔情的怀抱。 他道:“慢慢来。” 玉姜忍无可忍,推开他的手,不许他再触碰自己,玉姜起身想去穿衣:“滚……” 云述动作一滞,手指抚着她的下巴,俯首与她对视,眸光暗下来,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很凶,与方才折磨得人不上不下的柔和截然不同。 才穿一半的衣衫又落了回去。 人间入夏便是多雨。 夜雨清凉,吹透罗帷。 云述的衣衫从始至终未解,即使玉姜忍无可忍想去扯开,也还是被制止了。 他耳语:“我只要你欢悦。” 不见得有欢悦,灼热倒是满溢。 温柔的啄吻根本就减轻不了渴意。 分离多年,过去的柔情蜜意早已在玉姜的记忆里寡淡了。一朝相拥,如野火焚烧,即使是被侍奉,也不见得好受到哪里去。 她允许的、不许的,他是一样没落下。 端得君子温润之态,却专行这让人面红耳赤之事。直到最后,玉姜放弃了推拒,只将她的半张脸都藏进了薄衾之中。 她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全然感知不到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此人迷惑了。 分明十年前就断了关系,今夜怎会又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处的? 何况,她今时还是姜回。 纵容着他到此时,玉姜才开始懊悔。天亮后该如何圆场? 理智…… 遇上云述这样的狐狸精,玉姜觉得自己很难保持这所谓的理智。 想到这儿,她翻身在云述的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借以发泄怒气。 刚睡着的云述觉得有些痒,将她往怀里抱,唇边的笑意漾起。 天将破晓,玉姜坐起身来。 垂眸看着未醒的云述,犹豫了一会儿,终究从袖中取出了迷梦散。 就剩一点了,不见得会有效。 但总比没有好。 喂他服下,昨夜一切,便能只当一场梦。 浮萍短暂相聚,再散开,她还是姜回,不必与过去扯上半分关系。 “云述。”她贴着他的耳,轻声唤。 云述嗯了一声。 她捧着茶盏,劝道:“喝些水。” 云述将掺了迷梦散的茶水喝下了。 处理好一切,玉姜才小心翼翼地穿衣整理,关上门离开了。 人刚走,云述便睁开了眼睛。 他扶着榻沿坐起,取出袖间的绢帕,将刚才喝下的一小口茶水,就着帕子吐了出来。 夜雨更凉了。 他垂眸,看着被整理得整洁完好的床榻,又望向被合上的木门。 半晌的怔愣后,他终于苦笑了一声。 她竟还拿这样的法子对付他! 于她而言,与他情好一夜便是如此不堪吗?不惜喂给他这样的东西,也要让他忘记一切吗? 昨夜她的主动让他欣喜,此时她离开的决绝又让他如坠冰窟。 本就是抓不住的流水。 他却只想据为己有。 枕侧还有她留下的馨香,浅淡的,是他思念已久却不得的。 轻轻抓了软枕的一角,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眼角落下的清泪。 * 夜间没睡好,玉姜回了房中便补眠。 这一觉睡到正午才醒。 连日赶路,好不容易到了客栈,沐浴之后准备吃些东西,谁知饭菜没尝到多少,便遇上了一连串的事,之后又被某人趁醉好一番折腾。睡了这么久,此时的玉姜已经饿到了极致。 今日客栈之中无人,她寻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找到掌柜和厨娘。 正此时,云述顺着木梯走了下来。 玉姜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云述没在意她冷淡的态度,也像是意料之中,只走下来,从厨后端出了两碗刚煮好的面,将其中一碗推至她的跟前。 想起昨夜之事,玉姜很想转头就走,但又被四溢的面香勾得坐了回来。 无论如何不能跟面过不去。 再不用饭,她是真要饿坏了。 “姜回姑娘,怎么睡到这个时辰?” 云述给她递了木筷。 玉姜后背僵了僵,很想发作,又忍了回去。听到“姜回”这个称呼,玉姜没多想,只以为是迷梦散奏效,昨夜的一切已经被忘干净了。 她实在没忍住讥讽:“仙君倒是休息得很好。” 云述坦然答:“的确。” “……” 玉姜只想给他一剑。 不再理他,玉姜低头吃面。 只咬了一口,她便尝出了不同寻常,怔怔地将面碗推开一些,放下筷子,问:“这面不会是你做的吧?”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70节 云述反问:“你怎知是我做的?” 玉姜答不出话,云述的眼尾却挑起了一丝笑。 还算有良心,仍能尝出他的厨艺。 云述将另一碗也推给她,声音很轻:“清早掌柜说,厨娘家中有事,今日客栈歇业……只能我下厨了。” 第54章 春暮夏初天气转热,玉姜便常不思饮食,偏生月牙镇上的人们口味都偏重,客栈备下的那几道菜虽是她素常喜欢的,在此时也不合胃口。即使没有那些事打扰,她只怕也是吃不下多少的。 手畔的这碗面没有花里胡哨的做法,汤底浓而不腻,不仅好看,味道也是她记忆里熟悉的鲜。 熨帖,温热,如同他这个人。 狐狸总知道她于夏热时喜欢什么。 在床笫之间,他也是如此。昨夜记忆漫上心头,想起他是如何让她忘了推拒,也哑了声音…… 思及此,玉姜耳尖泛起淡红。 她低头喝汤,轻轻笑着转移了话锋:“怎敢劳烦仙君下厨,我都怕你想毒死我。” 云述拢袖斟茶:“若我真想毒你,不必费此周折。”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云述问:“昨日那人,当真是你的……” 剩下的话,云述无法说出口。 他始终无法接受玉姜的移情别许,无法接受他们之间已成为过去。 玉姜顿了顿,道:“是,怎么了?” 一个简单的“是”字,终于还是在割断了云述紧抓着的最后一根弦。弦断时的刺痛自是无法言说。 他悄悄捏紧了杯子,语气一如既往平静:“你们怎么认识的?” 玉姜敷衍道:“华云宗认识的。” 云述冷笑一声,道:“据我所知,华云宗与魔域之人应该没什么牵扯。昨日那人浑身魔息,你以为我当真感知不到?” 玉姜并不否认。 从岑澜出现,她就料想到云述会有此一问,拖到此时才提及,已经是他足够有耐心了。 她没说是与不是,只问:“那又如何?我不觉得魔修就一定是罪大恶极的。不知旁人所遭受的痛苦与情由,又何以妄下断论?如今魔域平息,修真界安宁,两不干涉最好。仙君这对人莫名的敌意,还是少些为妙。” “我没有这个意思。”云述神情比之方才更严肃,“就事论事,我只是说他这个人,你要提防。” 玉姜道:“不劳仙君挂心,这是我的事。” 她这话足够疏离,不动声色地将云述与她中间划开一道界限。 分明还坐在一起吃茶用饭,云述却总觉得,她已经离开他很久了,久到她早已不习惯将他视作信任之人。 连句有耐心的解释都不愿说。 “是,的确是你的事,我不该插手,更不该多言。但你……当真要与他,成亲?” 分开这么久,饶是在修真界随便打听,便能得知他的近况,而她仍是一次也没出现过。 如此狠得下心,自然是不爱他的。 若是不爱,寻其他人相伴也是常理。 可他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失而复得之后,又眼睁睁放她离开,再次失去。 玉姜没应他的这句,认真地低头吃面。 面吃到一半,玉姜终于开口:“我昨日见到客栈中有冰的梅浆……” 心中还存着气的云述眼皮也没抬,淡淡道:“你都着了风寒,还敢想着这些?” 玉姜猛然顿住,反问:“你怎知?” 云述倒是想说昨夜听到了她夜间的咳,又不敢将自己还记得这些的事说出口,生怕玉姜听完之后又会决然离开。 犹豫了一会儿,他说:“见你气色不好。” “仙君不该当仙君,应当做郎中。”玉姜漫不经心地吃着面,接着话,“你之前那样讨厌我,恨不得我离你越远越好,不要扰了你的清静。今时这又是做面,又是观人气色的,我实在是受宠若惊。” 云述听完她这略带嘲讽意味的话,坦诚应道:“没听出几分受宠若惊的语气,倒像是在怪我之前的严苛。” “不严苛吗?你可是用你那破手帕,生生将我绑回华云宗了。” “但你也没老实待在宗门之内,还不是跑出来了?”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 他们之前很少争执,每次不愉快时,云述总是会轻易服软,大概是见不得她难过伤心。以至于她从不知,云述的这张嘴气起人来,丝毫不差。 本就因昨夜而积了一肚子气得玉姜,这会儿更是不肯轻易落了下风,直接问:“还是之前那话,仙君过去针对我,今时又这般照顾,还关心我与谁成亲,莫不是喜欢我啊?” 以玉姜对云述的了解,只要将话扯到这些事上,他定会息声。 没想到,云述非但没罢休,反而将那盏热茶放在了她的面前,眸中染了些许笑意,道:“我若说是呢?” “?” 这下换玉姜说不出话了。 短短片刻,她将自己这几日的言行仔仔细细地捋过一遍,确认自己并未有何处暴露身份的。即使昨夜出格,但天亮之前,她也将迷梦散喂下了。 总不至于被他认出来。 若是没被认出来,这话又是何意?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问:“我听……我听浮月山的仙师们说,仙君是有心上人的。既然如此,就,就别开我的玩笑了。” 云述若有所思地点头,倏而轻笑:“原来你知道啊。” 玉姜尴尬了一会儿,着实不知该如何应对。 低头整理了袍袖,云述道:“但你应当也听说了,她在我怀中魂飞魄散了。她是解脱了,对我却是何等的残忍。十年,我想尽了所有的法子,今时才恍然明白,我与她之间隔着的不是天堑,也非立场。而是她的心,从未真正地留在我这里。” 一番话说出口,玉姜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她握紧了手中的筷子,直到指节被压出红印,方松开,低头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云述似是早已猜到她会做此反应,也不在意,继续说:“所以,我何必执着呢?我放下她了,我倒是挺喜欢你的。毕竟,你还有几分像她。” 才生出的一丝心软就这么消散了。 她震惊地望向他,问:“你说什么?” “要我重复一遍吗?”云述故意如此问。 玉姜心中郁结,终于忍不住爆发:“你放下她,我能理解。你移心,也是人之常情。但你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像她?你真的敢重复一遍吗?” 她直接站起了身,大有云述敢再讲这话,她就与他打一架的架势。 昨夜缱绻温柔地唤着姜姜,耳鬓厮磨,拉她一同坠落红尘,翻云覆雨。清早一醒就能说出这种狼心狗肺之言? 云述看着她,心想,原来她也知这种滋味难捱。又可知他昨日听到沈晏川那番话有多难过。 他私心想让玉姜与他一同痛苦,这样也好知晓她心意仍存。 但终究…… 终究不愿她伤心。 云述道:“玩笑话。” “她若不在了,天上人间,我必救她回来。她若仍在,便不能如此残忍,留我一人。我只要她。在这世间,就算有一人再像她,哪怕相像到别无二致,只要不是她,就不行。” 第55章 七衍山—— 山中的瘴气愈发浓重。 弥漫的浓雾让途径的鸟雀辨不清方向,终于坠落,在沾满了泥渍之后,恰好滚到了沈晏川的足边。 他俯身,将这只已经死了鸟捧在掌心,端详了一会儿。 身后传来极轻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问:“还在闹吗?” 身后之人一袭黑衣,在他跟前跪下,道:“回公子的话,其中几人闹得厉害,扰得这我们也不知该如何了。” 沈晏川回头,将掌中的鸟递给他,道:“溯光,你跟着我多久了?” 望着死鸟,溯光猜不透沈晏川的心思,于是心惊胆战起来,答:“回公子的话,自七衍宗覆灭,溯光受宗主所托,一直跟着公子,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 “是啊,久到记不清了。”沈晏川低头轻笑,语声却冷漠起来,“你也知道,已经这么多年了。这样的小事你都摆不平,真的让我很失望。” 溯光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从当初沈晏川装作无家可归的乞儿,骗得当时浮月山上的仙君元初,做了门中首徒之时,溯光便知晓,小公子并不像自己想得那般无助懦弱,甚至比他的父母还要有决断。 元初又岂是愚蠢之人?但每次元初想要查访他的来处,皆有溯光在暗处为他摆平。 以至于他在修真界之中,没留下任何痕迹,干净得仿佛从不知仙法为何物。 “溯光只是不想看公子一错再错了。纵使目的达成,您真的能快意吗?宗主若还在,她定不想您变成今日模样……” “什么模样?” 沈晏川骤然回头。 他走向溯光,缓慢地触摸那只鸟,看着它的血迹流淌而出,慢慢地问:“就像这只鸟,它倒是想活着,可它连翻越这座山的能耐都没有,只能迷失方向,死在这片浓雾之中。” “我真的挺恨他们的,尤其是元初。我唤了他那么多年师父,他最后却没有挽留我,甚至没有为我多说一句话。当初,为了阿姜,他怀疑我、冷落我。如今,为了一只藏在仙师之中的狐,他任由我离山。” “左不过是因为我不精通剑术,做不了他的得意门生。这样也好,浮月山上的那片梅林,就当是我送给他们的临别赠礼。等梅林下的阵法,一点一点,吸干所有浮月山弟子的灵息,我的大阵,就离完成不远了。” “到了那时,我们再不会像多年前那次一样功亏一篑了!溯光,我们要成功了,你不高兴吗?”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71节 “公子。”溯光声音颤抖着。 沈晏川将他扶了起来,道:“闹事的,杀了就好。” 溯光脸色已经惨白。 当年,宋宛白在最后时刻央求他带着小公子走,不管去哪里,只要不是修真界就好。 远离这些是非,就能保住平安。 但年少失去了一切的小公子总是不甘心,一心要继续修习。 溯光一时心软,便纵容他去了浮月山。 原以为只要踏实下来拜师学艺,沈晏川就能凭一己之力在修真界站稳脚跟。 事与愿违,当十六岁的沈晏川满脸泪痕,满腔怨怒地出现,告诉他,自己再也拿不起剑时,溯光感同身受了那种痛苦。 沈晏川那时的话犹在耳:“我恨沈于麟,他为什么要沾染幽火,为何要为了排解一时的痛苦,将我炼做解药。我是他的儿子!他为何要如此对我!” 幼时的沈晏川,灵脉之中被迫承受了太多沈于麟转移给他的幽火之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直到在比试之上输给玉姜后,才明白一切早已没了挽回的余地。 彼时溯光不知如何宽慰开解他,只告知,修真界并非只有剑修一条路可走。 避开剑术,改学阵法,便是另一番天地。 只要能助小公子重拾修习之心,忘却沈于麟带给他的苦楚,忘却七衍宗灭门之痛,或许才能真正实现宋宛白的心愿,让他能自由地活着。 后来,溯光才知晓自己做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带着年幼的沈晏川永远离开修真界,永远离开这些纷扰,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覆水难收。 此时沈晏川才沿着山道继续往前走,而溯光就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 许久,溯光问:“公子此番回来,瞧着心情不大好,是事情不顺,还是遇到了什么人?” 沈晏川顿了顿,回想起了那个给了他一耳光的姜回。 太熟悉了。 虽说不知是何处熟悉,但他总是觉得,自己应当是在何处见过她的。 若非有旧怨,想来也不会有人如此果决地对他动手。 本来他还有所怀疑,直到岑澜的出现。 岑澜是何许人也,如今魔域的主人。虽不比昔日魔尊那般尊贵,但在魔域之中亦是说一不二之人。 这样的人,连沈晏川提出的交易都看不上,怎会甘心陪着一个瞧起来资质一般的女仙修? 此女必有问题。 “遇上了岑澜。” 溯光惊诧道:“岑澜?他去月牙镇做什么?可曾为难你?” 沈晏川若有所思道:“十年前他拒绝了我的提议,我们便是两条路上的人了,按理来说,他绝不会再给我留半分颜面。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在云述面前,丝毫没有提及我与他之间的事。” 溯光问:“他是在替公子遮掩?” “不好说。”沈晏川冷笑一声,“他为人圆滑狡诈,做任何事都留有余地。是敌是友,我仍看不清。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这次给我留的那一分余地,说明他并不想看到我功亏一篑。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还是可以打动的。只是,我尚不知他想要什么。” 溯光走至与他并肩,笑道:“他想要什么还是挺明显的,从始至终,他追逐的都是流光玉。得流光玉者便是下一个魔尊,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将他从魔域请出来?” 沈晏川倏然怔住。 是啊。 岑澜只会因为流光玉而离开魔域。 如今他出来之后,不思寻找,反而与一个女子待在一处。此事实在不同寻常。 “难道她……” 他再次回想那个因云述而给了他一耳光的女子,极为缓慢地反应过来,他一直觉得的相似,究竟是什么。 沈晏川道:“当年我在噬魔渊设下的关押阿姜的阵法,非流光玉不可解。但最后还是碎了,我方知,我一直苦苦寻觅的流光玉,竟一直都在阿姜的身上。后来,阿姜身死,流光玉不知所踪,我便也放下了这个念头。如今却不一样了……” “什么?” “我要再去会一会她。” * “你是说,你见他进了七衍山之后便没再出来过?” 玉姜捻着玉佩的穗子,动作缓慢。 面前人跪地,头也没抬,声音压低:“受大人之命,我一直跟着沈晏川。七衍山上瘴气和魔息过重,我们很难靠近,便只在山下守着。他的确没再离开过七衍山。” 七衍宗被灭门之后,山就已经荒废了。 既是一座连妖邪都不敢进犯的荒山,沈晏川又是何以在山上待了那么久? 怪不得这些年一直找不到他的行踪,原来将自己藏得这般隐秘。 毕竟谁也想不到,沈仙师离开浮月山之后,不去游历人间,也未曾斩除妖邪,而是孤身躲进了那里。 “知道了。” 玉姜拨弄着玉佩,点了头。 眼前之人应声化作浓雾散去。 在月牙镇整整半月有余,不仅荒村之事毫无进展,而云述似乎全然忘了要找灼魄珠之事,竟真的安下心来,大有在此久住之意。 玉姜却不能耽搁了。 只要云述安危无恙,她着实没必要继续在此浪费时间。陪着他这么久,倒也算得上她因为愧疚而对他仁至义尽。 她必须得走了。 云述烹了香茶,叩响了玉姜的房门。 正在收拾细软的玉姜心中一紧,来不及将东西收进灵袋之中,起身去开门。 见是他送了茶来,玉姜终于放下心,笑说:“唤人送上来就是了,怎好劳烦仙君来一趟。” 同在客栈之中落脚这么久,玉姜对他十分疏离,客气话实在没少说。 足够有礼节,却少了亲近。 云述并不求她立即便能对他转变态度,道:“随手而为。” 目光越过她的肩,他看到了她正在收拾的衣物。 他问:“平白无故整理东西做什么?” 玉姜哑声,不动声色将门缝关小了一些,只露出半张脸来与他说话。 “仙君,您看,荒村便只是荒村,连个妖邪的影子都没有。月牙镇之中,也没听人提过有什么异事。这说明,是有人故意放出线索引你来的。之所以这些天没了动静,是因为……他因为害怕,已经离开这儿了。” 云述意会,问:“你是指,沈晏川?” 玉姜道:“仙君是个聪明人。沈晏川在荒村制出混乱,便是为了引你上钩,而因为一些不能言说的理由,他放弃了这样做。所以,我们也没必要在此浪费时间了。只要确定月牙镇寻常百姓无碍,我们可以离开了。” 云述问:“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事情已经有了答案,玉姜原以为云述不会情愿再跟她一同,便只自己准备了行装,打算先回问水城,再去一趟七衍山探个究竟。 竟不想,云述没打算与她分道而行。 她道:“仙君也该回浮月山了。” 云述的眸色忽而黯淡,因为背光,他的眼底拢起一片郁色,似乎还有些什么情绪,玉姜看不太清。 过了很久,他问:“你的意思是……” 玉姜尽力让自己笑出来:“萍水相逢,终有一别。我去何处,就与仙君没有关系了。还望仙君日后也多保重。茶就不喝了,我先收拾东西。” 原来,她的心当真是铁石做的。 那么多肺腑之言,这些日子的悉心照拂,她全然不在乎。 云述自嘲似的轻笑,唇线抿得平直,捧着的茶盏微晃,清茶溢出杯沿。 说着,玉姜便要关门。 木门将被关上之际,云述却伸出手,重重地撑住门扉。 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尾音却带着颤,道:“你再说一遍。” 第56章 他从未如此不冷静过。 即使是那夜,他也只是趁着醉意,才敢做出或许会让她厌烦之事。 自重逢之后,玉姜小心翼翼地瞒着自己的身份,他虽痛苦,亦替她遮掩,没有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只有此时。 她竟又要走。 玉姜低头,看着因为他抵门而落地碎掉的茶盏,温烫的水湿了她的裙角,热气逸散而出。再抬眼,对上云述的眼眸,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另一丝意味,心空了一瞬,这才缓慢地反应过来——原来,他一早就认出她了。 难怪近来他哪里也不去,只寸步不离地粘着自己。什么灼魄珠,更是提也不提。 不是放下了。 是找到了…… 玉姜忽然觉出几分渴意。 这盏茶她应该喝下的,然后道谢之后从容关上门,私下里收拾好衣物细软悄然离开,如同从没来过那般。 如此,便不会有此刻的煎熬。 若是强硬一些,云述不能奈她如何。 只是……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72节 她避开了他的视线,一颗心却又软又酸。 诸般绝情之言尽在喉间,她一句也说不出,只是同样抵着门,没让他入内。 僵持片刻,他颓然地笑道:“给我一个解释。” 玉姜撑着最后一丝没说破的窗户纸,继续嘴硬:“仙君,我回华云宗,需要给你什么解释?” 云述握上了她的手腕。 玉姜试图挣开,拉扯之下却被他握得更紧。 “那你还回来吗?” “……” 玉姜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我们……” 她努力编着还能听的谎言,试图将之前的谎给弥补上。 不止云述无法冷静,此时的她也很难保持平缓从容的态度。 只要是云述,她总会动容。 正此时,客栈的楼下却忽然吵闹了起来,听声音似乎来了几十人。 客栈的掌柜见来者皆是各门派的仙师,又来势汹汹,一时不敢上前说话。 为首之人朗声道:“问水城现今的女主人,是在这儿吧?” 见没有回应,他冷哼一声,道:“阁下不必再躲,我们宁觞一派,若无确切证据,不会贸然登门。还请出来相见!” 玉姜蹙眉。 她有些想不起这个什么宁觞派了。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仙门,小门小户,本就上不得什么台面。却因为想在修真界争出一个脸面,屡次挑衅问水城。 这样的人,玉姜从不放在眼里。十年间,他们来过多少次,便被问水城固若金汤的城防击退过多少次。 如今竟还不死心,敢找到这里来? 眉宇之间划过一丝戾气,她意欲出去直面,却被云述紧握着的手拦住了。 云述悄然摇头,她却道:“不关你的事,你最好不要拦我。” 语声之中的冷硬,是云述从未见过的。 凡是她下定了决心之事,无论是谁都难以更改。今时这些人不惜扰乱人间百姓,也一定要在此处找她的麻烦,不外乎是为了让她声名俱损,他们好坐收渔利。 云述道:“他们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你此番出去,不一定会遇到什么。” 玉姜另一只手轻轻挪开了云述的手,平淡道:“不足为惧。” 云述问:“你想用什么解决?幽火吗?你可知后果?” 本已走出几步远,她却回头,看向云述的眼睛,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魔修自然有魔修的法子,与你们,本就不同。” 云述追她的步子像是被这番话给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你终于说出你的真心话了!” 玉姜同样停下了脚步,在木梯的拐角处停留了片刻。只是这个顷刻,她想了许多,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又是良久,她道:“仙君知道就好。” 说罢,玉姜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 “好生热闹啊。”玉姜低头绑着腕带,慢慢走下来,态度轻慢。 宁觞派的宗主见了玉姜之后微微怔住。 他设想过许多次,问水城中的那个女魔头究竟是什么长相,但所想皆是丑恶无比。他始终没想到,竟是如此年轻清秀的女子。 如此长相,与传闻之中实在是不相符。 然而,他们也不在意是否相符。 只要摆平了问水城,便能算作给浮月山的投名状,他们宁觞派便再不必受尽旁人的嘲讽。只为这一件,也值得尽力。 在玉姜快要走下来时,宁觞派宗主身后之人皆拔剑出鞘,以剑尖对准了玉姜。 锐鸣声中,玉姜抬眼,笑道:“你们可真是穷追不舍。十年了,你不累,我都累了。围攻问水城,次次无功而返,竟还有胆量来见我。林宗主,你只守着小小的……什么派来着?总之,屈才。” 见他脸色铁青,身后的弟子扬声:“我们宗主不姓林。” 玉姜没兴趣听他们自报家门和名姓,笑道:“姓什么都一样,无名小卒而已。” “无名小卒?”此人道,“尔等宵小鼠辈,占据问水城作恶,杀人无数,掳掠貌美男子为宠,恶名早已远扬,却连面都不敢露,名姓都不敢告知,究竟谁才是那个无名小卒!” 玉姜思忖了稍许,终于抬手,解了自己身上的易容诀。 原本的容貌展现出,底下人皆是一惊。 宁觞派多数人是才拜入仙门的新弟子,没几个熟知玉姜的。 然而仍有几人瞧出了端倪。 格外眼熟。 不知是否年纪大了,宁觞宗主觉得自己眼睛不大好使了,竟觉得面前此女,像极了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 “玉……!” 他连另一个字都没敢说出口。 玉姜见他认出来自己,也不再遮掩,道:“我其实已取了新名字,本意是想给自己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但我此时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话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如同浸了寒冰:“多年前,你们请求浮月山处死我。多年后,你们又来打扰我。” “究竟是谁穷追不舍,究竟是谁宵小鼠辈,你们这些只为了颜面,丝毫不在意百姓安危的仙师,难道不知?” “既如此,我玉姜,也不必给你们再留余地。” 听到玉姜二字,有熟知之人震惊,直接唤出了声:“魔头!是魔头!当年就是她害死了问水城千余户人的性命!魔头竟然还活着!” “什么?是她?” 客栈之中的人不知谁是玉姜,但皆听闻过问水城的惨事。 见状,他们如避瘟神般四散开来,生怕与玉姜牵扯上什么关系,也生怕这个传闻之中的女魔头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果然。 他们果然还是害怕自己。 玉姜苦笑一声。 这么多年了,她甚至试过改名换姓重新生活,只待在问水城之中。 可这些人,连这点余地都不给她留。 恍惚之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在众人面前堕魔的当日,成为众矢之的,受尽指摘。 辩解? 她何曾没有辩解过? 没有人听。 她抬手,运转灵脉,在抬起掌心之前,灼热的并非翻涌而出的幽火。 而是云述的手。 众人面前,他只是轻轻地牵住了她。 他甚至被她的幽火烫了一下,但是两人手心触及的那一瞬,传闻之中具有毁天灭地之力,能摧毁一切的幽火,仿佛只是一个不慎燃起的火苗,在他温柔的举动之中,安稳地收拢了回去。 他知道,是玉姜下意识担心会伤了他。 “仙君?!” 在场所有仙师皆认出了云述。 然而这些呼唤,云述置若罔闻。 玉姜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怎么……” 云述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道:“不必为了他们而毁掉自己。诸般传言,我一句都不信,我只相信你。姜姜,就当是为了我,不要冲动。” 幽火一旦用出,的确能解今日之困,但他们口中的那些恶名便彻底落实了。修真界对问水城的讨伐也会无休无止。 玉姜的确不在意声名,也不怕他们的纠缠。 但云述在意。 他不想再让玉姜承受当初孤立无援的痛楚。 指责声顿起:“仙君!她可是玉姜!当年的血案是她亲手所为,您怎能与这样的人……” 有人窃窃私语:“难道那些不是谣言?仙君果真与魔头不干不净?” “我本也不信,但是你看,他们连手都握在一起了。这也……这也太有失体统!” 云述只是牵着玉姜,迈步上前,冷淡的目光扫过那个说他“有失体统”之人,问:“你们是质疑本君?” 这些人仓皇低头,道:“不敢。” 云述道:“不敢就好。” “你们说她害了人,拿出实证来。在那之前,敢再大放厥词,冲动行事,私自违背仙规禁令在人间闹事,浮月山不会放过。散了吧。” 仍有人鼓足勇气反驳:“沈仙师当初可是答应过我们,必会处死玉姜,为修真界铲除祸害。怎么?浮月山这是要变卦了?” 云述扬了唇边,问:“你说的哪个沈仙师?” “沈晏川沈仙师。” 云述道:“他早已被逐出浮月,不算哪门子浮月仙师了。你们称我一句仙君,便当明白,如今的浮月山,是受我云述之令的。我想从此处带走谁,难道要得到你的准允?” 第57章 浮月山为仙门之首,仙君又已发话,纵使有再多怨言,也不敢再开口。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73节 昔日只是听说仙君与玉姜之间的关系并不清楚,说到底也只能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即使不真,也会在茶余饭后谈论几句。 今日得见,才真正觉得心惊。 广袖垂下,遮挡了二人紧握着的手。 云述偏头看了她一眼,未曾言语,只在袖间更紧地握住,旋即便与她一同穿过面前的人潮,离开了这里。 出了月牙镇,是一片稻田。 石桥之上,玉姜悄然挣开了他的手。 掌心一空,云述停下了步子。 四下里无人,情绪却更浓重。 玉姜没回头,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云述道:“不知道。” “不知道?” “无所谓要去之地,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相信你。” 玉姜垂眼,倏而轻笑,回头,道:“相信?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不执着旁人的相信。你今日若不打断我,他们,不能活着离开。你今日之举,到底是为了解救我,还是解救他们,你心知肚明。” “云述仙君,我本就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你想必也听过问水城的恶名,对,都是我,我都认。你的信任,本就是我不需要的东西。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说给你听又如何?” 若是吵上一架,将满腹的恶言恶语皆倾倒出来,他们的关系彻底破碎,玉姜或许还能得以喘息,能舒坦一些。 但偏生没有。 云述轻轻走近前来,抬手抚上了她的双颊,微微低头,在她唇上碰了碰:“但我爱你。” “……” 一向冷静的云述仙君此时声音难得地颤抖了一些:“我爱你,忍不住将这颗心偏向你,过去是这样,今日也是。我见不得他们那样指责你,见不得你被苛责,亦见不得你为了他们这些人、冲动斩断自己的退路。” 那样的场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承受着所有人的指责,他做不到冷眼旁观。 凉风吹落花瓣,正巧缀在了她的发间。 他轻手拂去,玉姜却别开了脸。 一番话听得玉姜眼眶发酸,甚至遏制不住地想要溢出泪液。 她推开了云述的手,轻声道:“你让我冷静冷静。” 说罢,她往回走。 云述想要跟上去,玉姜的一句“别跟着我”,让他不得不停步。 多年前的那一句“冷静”,她默不作声地做了一个残忍的决定,以假死脱身,将他一人留下了。 今时的“冷静”,再也无法让云述冷静。 看着玉姜的背影将要在稻田的尽头消失,云述终于还是跟了上去,从后直接牵上了她的手。 玉姜顿了顿,终究没有挣开,任由两人掌心相贴。 回了客栈,所有人都散了。 玉姜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门口。 云述松了手,因为相握而留下的余温,难得地让他觉出几分踏实。 玉姜在关上房门前说:“我睡一会儿,别打扰我。” 云述应声。 不知为何,玉姜的平静让他有些心中慌乱,各种情绪翻涌交杂,使得他寸步不离,只是守在房门之外。 既是失而复得,便不能再失去一次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叩了房门。 “姜姜?” 无人回应。 “姜姜,你饿吗?我给你做吃的好不好?” 仍旧无人答话。 云述心中的不安升腾而起,直接以灵力推开了门。 房中空空如也。 推开的窗子在风中轻晃着。 * 一阵浓雾掠过,玉姜的身影倏而出现。 问水城看守的几个小魔修正在打盹,听得动静吓了一跳,纷纷警惕起来。见是玉姜,他们方放下心来,唤了一声大人。 玉姜应了一声,径直离开了。 其中一个魔修小声问:“大人怎么了?” “或是在人间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玉姜将自己关起来,睡了极长的一觉。 连她也不知满身的疲累究竟来自何处,或许是因为所谓的恶名,或许是她肩上挑的东西。 当她初次发现林扶风在问水城林宅之中藏了许多像他一样,被炼成了流光玉养料的魔物。他们或曾是仙师、或曾是寻常人。 人世须臾,日升月落几回便到了尽头,即使是蜉蝣亦有蜉蝣的乐趣,更何况是本应快意活着的人。 魔尊造了罪业,消散了。 独留他们活着,被仙魔两道逼迫,连求生都不能。 林扶风一向对玉姜无所保留,独独此事从未提过。 或许是害怕。 他自己也担心,玉姜会认为他们麻烦,会不肯照拂收容。 那些人见了玉姜,嗅到了来自她身上的流光玉的气息,几乎恐惧到了极点。 这种恐惧,玉姜再熟悉不过了。 这些人皆是曾经问水城的子民,他们有幸从昔日魔尊的手中活下来,却不知何去何从。他们唯一信得过的,便只有林扶风,只有他们曾经尊之敬之的城主之子。 世间人都会抛弃他们。 林扶风不会。 那时林扶风站在他们身前,小心翼翼地向玉姜解释:“我留下他们,不是要给你添麻烦。阿姜,我和他们受了同样的苦,我无法置之不理。你给了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也救下了他们,期盼所有人皆能重新来过。他们不会伤人,更不会伤你!你相信我!” 玉姜久久未曾答话。 的确,为了救下林扶风,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此不被仙门认可,成为另一副模样。 她曾在深夜思索过,值得吗? 但此时,她看向被林扶风护下的这些人,这些疑虑困惑便随之解开了。 她没回答林扶风的话,只轻轻走近前去,半蹲下来,抚摸了一个小孩的额头。 那小孩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偏过头望了一眼林扶风,然后才递出了自己的手。 掌心摊开,是一颗糖。 玉姜接下来,道:“真可爱。” 再起身,玉姜用手背不轻不重地拍了林扶风的脑袋,道:“死小子,这么大的事,你还准备瞒我多久?” 林扶风声音低下来:“我不知如何与你开口。” “我能护着你,就能同样护着他们。” 玉姜看向这些人,道:“流光玉在我这里,它永远不会伤害你们了。” “阿姜……”林扶风眼眶湿润,连发出声音都困难,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还是别过脸,“我好像还不清了。” “你为何要觉得亏欠?从始至终,包括接受流光玉,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玉姜,放弃了之前的一切,毅然决然……站到这里来。我不后悔。如果你娘还在,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不会放弃你们,我也不会。” 她用了整整十年,将问水城从水深后热之中救出,给了他们安然无忧的日子。 她好像谁也没有亏欠。 倒是亏欠了自己。 以及那个人。 初时她曾没忍住悄然去探过浮月山。 那里的结界,她早已无法越过了,便只能在外踱步。日升日落,无人从山上下来。 吃茶时听人说,仙君抱恙,元气大伤。 轻飘飘的一句话,竟让她呼吸微促,茶水洒了大半,衣袖被沾湿也浑然不觉。 这个伤心之地她本不愿回来。 却还是被一人绊住了脚步。 她仰面看向被层云拢卷的浮月山巅,踌躇犹豫,最后还是走了。 长痛不如短痛,一切都会忘掉的。 只要忘掉就好了。 但在客栈之中云述忽然靠近她,俯身与她亲吻时,猛然跃起的心跳,仿佛是死灰复燃一般,点燃了什么东西。 她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这一觉睡得太久,梦太长也难免伤心。 黄昏之时,凉风从破损了的窗纸之中涌入,让她觉得有些冷。 睡醒之后,玉姜觉得鬓角很痛,轻轻揉着,起身穿戴了衣物。 推开门,在外候着的是一个容貌漂亮的白衣少年。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74节 他衣着干净,见了玉姜,乖顺地跪在了她的面前,奉上洗漱的温水和柔软帕子。 玉姜蹙眉,垂下眼,问:“等多久了?” “回大人的话,不久,两个时辰。” 问水城从没这样跪着侍奉的规矩,起初这些小魔修见了她总是战战兢兢,腿一软就要跪,玉姜见多了心烦,便都免了。 唯独后来岑澜从魔域带来的这些人,从始至终都恭恭敬敬,在玉姜面前分外柔顺。 尤其是长相,个个姿容昳丽,世间少有。以至于外面的那些人传闻格外难听,说她掳掠貌美之人为宠。 话难听,玉姜也不想再解释。 她出言赶过几次,这些人却没一个愿意走的。 玉姜也便由着他们去了。 她接过了浸泡过水的软帕,擦拭着手,声音清冷:“往后不必等了,我不习惯。” “大人莫不是,嫌弃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习惯。” 少年却笑得眉眼微微透着亮色,声音干净如剔透如玉:“那我常来,您总会习惯的。做这些琐碎之事,我等皆是心甘情愿的。” 将软帕放回清水之中,玉姜一边往前走,一边道:“随你吧。” 少年仍跟着她,问:“您去哪儿?” 玉姜道:“心烦,找些酒。” 少年朗声道:“正巧岑澜大人从魔域带来了新酒,滋味上佳,我这就去取。大人可先回前殿等候,那里备好了歌舞。” “歌舞?”玉姜停下来。 少年笑得温柔,道:“本是为百花节而备下的,但我们都想先给大人看,故而,一直在等着。” 百花节…… 玉姜险些忘了,很快便是问水城的百花节了。 自问水城出事,林扶风的娘亲过世之后,城中已经无人记挂它了。也就是今年,林扶风有了兴致,早早便在备相关事宜了。 玉姜笑道:“你们喜欢就好,我就不用提前看了。” 他却坚持说:“大人此番回来兴致不高,我是特意安排下的……这也是一片心意。” 拗不过,玉姜也不再推拒,径直前去了。 与此同时的城门之前却是另一番风波。 无数仙门试图越过却都无功而返的、坚固无比的问水城结界,竟被一人轻轻穿过。 此等场景,连看守的小魔修都看傻了眼,站在原地,互相推搡着,谁也不敢上前盘问,只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当真是姿如清风,容似明玉,世间竟有这样的人……” “或许是岑澜大人带来献给大人的美人。” “不对,他是仙修。” “仙修怎么了?仙修不能侍奉大人吗?” “……” “仙修就该来侍奉大人。” “他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是自己人?毕竟结界只认咱们大人的灵息……” “这灵息……”过于熟悉了。 “唔,有点故事。” 议论归议论,肩负着守城众人,他们还是得依例硬着头皮拦下问话。 “文书。”小魔修道。 云述蹙眉,问:“什么?” 小魔修道:“你不是来侍奉我们大人的吗?总要有岑澜大人写的文书,不然,我们不能让你随意入内。” “你们大人?哪位?” “姜回。” 云述抿紧了唇。 侍奉? 难道当真如外界传闻之中那般,常有美人入问水城侍奉? 十年前,他守着他与玉姜之间的爱,自认为只要玉姜爱自己,这一切便是值得的。 后来发现玉姜没死,他只有高兴。 毕竟,姜姜必是有什么苦衷,这才选择不告而别。 只要他好好待她,两人定能回到曾经。 但最后,她还是走了。 她昔日骗了他,如今竟连谎话都不愿对他说了。 她或许,根本不爱他。 云述悄然握紧了指节,祭出长剑,在他们之间劈开了一条路,道:“她在哪儿?” “你!你到底是何人?” “她在哪儿?”云述又问了一遍。 小魔修虽本事不如人,却也坚决不肯出卖玉姜,朗声道:“阁下不是岑澜大人派来的?到底是谁?” 云述停顿了许久,左手缓慢地覆上心口,从自己的灵元之中摘出了一丝残息,置于掌心,似苦笑却又凉薄:“我来物归原主。” * 魔域的酒不是她素来喜欢的清淡口味,反而带着她没试过的烈意。 一盏饮下,她的头就开始发晕。 丝竹之声入耳,却让她更困。 披着薄而软的雪色外衣的少年,轻轻屈膝跪在她身边,剥了一颗莹润的葡萄,递来。 他说话轻,仿若拂过掌心的白色尾羽:“大人总是拒我们于千里之外,今日倒是肯赏光。” 玉姜摆手,没接他的葡萄,尽力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这过于烈的酒,醉意裹挟,又坐了回来。 他忙搀了一把,道:“小心些。” 这一声有些熟悉,玉姜垂眼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白衣少年,恍惚之间,觉得他有几分像云述。 再多看几眼,她竟有些分不清了。 少年奉了一盏解酒茶给她。 玉姜推开了,只是望着他,声音很低:“你怎么在这儿?” 他不明白,问:“大人?我一直在这儿。” “云……” “嗯?什么?”他凑近,想要听清楚。 玉姜醉意渐浓,只觉得面前此人的眼睛真好看。 她昔日也见过这样漂亮的眼睛。 白皙的眼尾肌肤洇出的那令人动容的红,在寻常时又似乎被雨后冷雾笼罩的湖水。她曾吻过,用齿尖咬过,看着那样清冷的人因她而失控。 这样的云述不免让她怀念。 她轻轻抚上了面前少年的发丝,手指缠着,轻声道:“我初次见你就觉得,你很漂亮。” 少年颇有些不知所措。 他清楚,玉姜是认错人了。 但她的触碰是那样难得,他又不忍放弃。 他笑着,更近一些,顺从地应声:“大人还想要饮酒吗?” 他并未听到玉姜的答话。 而下一刻,似有一股强大的灵力袭入他们两人之间,生生将这个少年甩了出去,摔在了放着酒盏的凉玉案上,旋即又倒在地上。 殿中乱了片刻,整齐地看向殿门前站着的那抹孤冷的身影。 满室馨香,当真是美人如云。 云述抬眼,只看向玉姜。 玉姜怔了良久,方起身,将那少年扶起,声音颤着质问:“你怎么来这里了?你难道疯了不成?” 昔日眼眸之中带着纯粹的小狐狸,此时面色冷如浸冰。 “疯?” 云述只是苦笑,指向他们,道:“我是快疯了。” “我只问你,你灰飞烟灭之前说爱我,全是骗我的?一句都当不得真?” “……” 玉姜彻底不知怎么办了。 他追到这里来,竟是来算旧账的! 她道:“你,你先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 “姜姜,你说过爱我的。那他们呢?他们是谁?这十年,都是他们陪着你吗?你想过我吗?” 明明饮酒的是她,云述却没了素日的冷静。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75节 他忍无可忍,只上前抓了玉姜的手腕,牵着她出了这座大殿。 园中才下了雨,沁凉的风让玉姜发颤,但云述的掌心又是烫的。 玉姜努力保持清醒:“你听我说……” 云述停下来,将她抵在墙边,道:“我听你说。” 临到解释,玉姜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的云述。 一向清冷高傲的浮月山仙君,竟在众人面前失态。 半晌,云述用力地捶在了她身后的墙面,皮肤被砖瓦的裂纹割裂,血水顺着指缝淌进手心,又濡湿衣袖。 他艰难地呼吸着,泪水落在她的颈窝,声音都在颤抖:“玉姜,我真的……真的恨死你了。” “你的心真是硬,可以冷眼旁观我的痛苦,无动于衷。但……但我更恨我自己。因为我……” “痛苦之余,更多是庆幸。” 庆幸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还活着。 还能这么鲜活地出现在他身边。 “如果你当真不爱我了,或者,你从未爱过我……哪怕是可怜呢,有没有过某一瞬,你是可怜我的……” 第58章 诸般心事,真到了在玉姜面前剖白之际,他竟什么都说不出,只想反复确认,曾经的那份情意,到底掺了几分真心。 尽管吃醉了酒,玉姜的思绪还是被他牵动。 他的眼泪,几乎烫穿了她的心。 她缓缓地抬起手,轻轻触碰他的眼角,指尖的抚摸让眼泪晕散,顺着她的指节淌在了她的掌心。 云述从没这样流过泪。 都是她的错,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开始。 “仙君,那段露水缘分,你还没忘了吗?” 分明是心疼的,但清醒的那一刻,她说出口的依旧是刺痛人心的话:“可是我忘了。” “我们之所以开始,是因为流光玉。我想试一试,男女之情对于流光玉究竟有几分作用。诚然,或许有过些许冲动,但十年过去了,我已然记不清了。我之所以离开,就是因为对你没兴趣了、腻了。我连句分开的敷衍之言都不想说,只想怎么能干脆地离开你。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你不必觉得我有什么苦衷,你方才都看到了,我在问水城逍遥自在,没有苦衷。你是好看,但这里也不缺姿色漂亮的男子,个个柔顺,甚合我心。一切,只是因为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也可以弥补你一些什么。但我还是希望,往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云述静静地听完她的这番话。 他的指腹极轻的抚过她的眼尾,感知到其上的湿润,方低头,抵着她的额,道:“你总知道如何刺我的心。” “你当那是露水缘分,我却不这么想。你难道如今要告诉我,都是我误会了吗?” “就是你误会了。” 玉姜不肯看他,酒意更深,她已经记不清前面自己说过什么了,只是单因负气而一句又一句地反驳着,丝毫没有头绪。 云述自然看出她醉了。 他最清楚玉姜的酒量,他们二人的最初,亦是因她喝醉了酒之后的一个亲吻。 她醉后总会认错人。 云述不由得想起方才,她在高殿正座之上,微微倾身,与那个少年对视着,指尖轻轻勾缠着少年的发丝。 此场景,云述一眼都看不了。 只是那一眼,他就无法克制自己愤怒的情绪,甚至有过某一个片刻,他想掐死有可能吸引玉姜的一切。 他恨她,又爱她。 思来想去,也只是太在乎,想玉姜为何不肯将心独给他一人,为何不能与他重修旧好。 云述将她的发拢至耳后,问:“你真的不曾喜欢过我吗?” “不曾。” “那你不许再亲我?” “为什么?” “……” “……” 喝醉了酒的玉姜,就这么被面前这只狐狸设的陷阱而绕进去了。 云述抿着唇,轻问:“那你想亲我吗?” 她依旧是下意识反驳:“我,不……” 云述捏着她的下巴,抚了抚,渐渐低下头,道:“但是我想。” 这是一个又深又缠绵的吻,全然不同于之前的温柔触碰,甚至在唇齿相碰的那一刻,玉姜的脑袋轻轻嗡了一声,所有的意识都断裂到接不上了。 她怔怔的,出神良久,直到唇边一痛,她才想起不能任由云述这么放肆下去,才想起去推开他。 然后云述岂会轻易放弃? 他的掌心拢在她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仿佛将她当作一只脾气不大好的猫。在她的推拒之中,他更重地吻下来,丝毫不在乎玉姜怎样咬他,也不在乎唇齿之间溢出的淡淡血味。 至少真实。他是实实在在地将自己的心奉上了。 不再如客栈那夜,他还得装醉才能博取她丝毫的怜悯。 园中不是久留之地,他们一同回了房中。 玉姜心绪混乱,被纠缠至此,再也分不清今夕何夕。 “小……”她溢出一个音。 云述停下来,揽着她的腰抱起来,让她坐在矮榻上,而他则俯身,啄吻了一下,问:“什么?” “小狐狸。” 好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这三个字被她在意乱情迷之时说出来,平添了几分独有意味,让他的心一软,再不继续方才那样凶的亲吻。 只厮磨啄吻,问她:“你爱我吗?” “……不。” 都醉得迷糊了,仍死死咬着这样的绝情的话。 云述只觉得,她的唇很软,身体也分外诚实,唯独这一颗心,着实称得上硬如磐石。 他越发不肯轻易放过她,在她伸手解自己衣带时,他按住她的手,耐着性子问:“那你喜欢谁?那个魔域之人?还是殿中的美貌少年?” “小……” “话都说不清楚了,还记得解我的衣衫。” 他沉静的眸子掠过一丝阴郁,复杂的感受让他无法容忍玉姜当真放弃了他。 明明说过会做道侣,怎么她转头就要和旁人成亲? 凭什么? 凭那个魔域之人? 他也配? 她此时越是不再抗拒,云述积攒的愠怒便越来越重。 既知悉自己的酒量,她还敢喝这样烈的酒,任由那个对她别有心思的少年侍奉在侧? 若是他没赶到呢? “别。”她低呼。 但耳边还是落下一个吻痕。 轻微的疼与麻过后,玉姜偏过头,将半张脸埋进枕中,急促地呼吸着,偶尔抓了他的手背,他会稍微顾及一些,再轻柔下来。 屈膝俯身。 云述继续含|咬她的耳垂,一只手捞起她的手臂,指节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着按在床褥之上。另一只手则揉搓着她抚摸过少年发丝的指腹,似乎想要竭力磨掉什么。 他们之间的上一回,除掉客栈之中那次,只是十年前临别那夜了。 彼时他沉浸于爱|欲,全然不知即将面临何事。如今想想,真是被她害得很苦,然而罪魁祸首身侧却有了新人。 那旧人心呢,可曾怜惜? “叫我的名字。” “云——” “云什么?” 玉姜没再应声,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 心疼她会咬伤自己,云述叹息一声,抚摸着她的唇角,让她放松下来。 看她眼尾泪痕,云述问:“弄疼你了?” 倒是不痛的。 只是太难过了。 玉姜一边说不清难过的原因,一边又不愿在他面前丢了颜面,只能默然地流了眼泪,凌乱地呼吸。 “那你哭什么?”云述被她的情绪勾动,不由得也酸涩起来,“你也会难过吗?” 不属于她的,却又熟悉无比的灵息,温柔又强势地涌进她的灵脉,与她的气息融合。 一下又一下,包裹着她的心脏。 捏紧了,只能在极致的情绪里沉浸下去。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76节 心上的隔阂,远不如灵息的契合。 玉姜想说绝情的话,又一次次被他吸引,被他捧着,捧到九霄之上去,又似枕着春日的雨水。雨水波涌着,压着,侵袭着,让她全然分不清欢愉和痛苦的界限。 爱|欲于人,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1]。玉姜此时才琢磨清这到底是何滋味。 既知祸患,便该及时止损。 十年都过来了,今日一碰上,方知她连自己没骗得过。 “嗯——” 玉姜呼吸破碎,咬上他的肩。 尽管疼痛,云述悉数承受。 他在咬痕的疼痛之中,拨弄她汗湿的发,一遍又一遍吻她白皙的侧颊,感受着含混着酒意的气。 如同深陷不可自拔的清潭,他的意识都随之迷乱。 玉姜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意识再回拢时,已是夜深。 潮湿的水汽让一切变得厚重。 情意在这样的氛围之下轻易便能粘稠起来,怎么也摘不干净。 他还没睡。 似乎是铁了心要用牙尖咬遍一切才能心安。 连踝骨都在隐隐作痛。 “呃……” 她想将他推开些。 而他更紧地依了过来,将她抱紧在怀里,指尖极轻地捻着她的唇,道:“好想你,姜姜。” 玉姜酒已醒了大半,清醒之后便开始懊悔。 她怎么何时都没有自制力! 美色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玉姜呼吸促着,轻颤着揽上她的脖颈,将脸埋进他怀里,话音都快散了,“你竟不……不困吗?” 云述没顾得上她答她的话。 玉姜也忘了追问下去。 到底怎么滚在一起的,玉姜醒后头痛万分一际,昨夜记忆也慢慢涌现。 玉姜从没觉得她自制力这么弱,如此色令智昏,还没怎么被勾就缠在了一起,越过了本该守好的界限。 天色大亮。 云述一夜未眠,只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抚摸她的侧颊。 玉姜被他亲得痒,避开一些,试图解释:“仙君,昨夜之事……是个误会。” 云述衣襟还松散,侧躺着垂眸看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玉姜道:“你也知道,我喝醉酒之后就是这样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声音懒散。 玉姜坚持:“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述却欺身而上,指尖又轻又缓地滑过她的眉眼,落在唇角。这样的触摸让玉姜打心底里觉得痒,像是抓不住的水。 他说:“可我记得,怎么办?” “每一处我都记得,每一声呼吸我也记得。从这里……”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脖颈滑下,慢慢地,“到这里,都忘不掉。” “我……” “昨夜……”云述模样摆出无辜之态,轻描淡写地说,“你还说不够。” 闭嘴! 羞窘的心让玉姜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声音也哑了,压根没能把斥责的话说出来,只能闭着眼睛不看他。 谁知下一刻,她的眼皮上落下轻又温热的一吻。 倏然睁眼,她正望向他噙着笑意的眼。 云述不是脸皮最薄吗? 何时变成这样了? 这根本就不是她认识的云述。 所幸,有人叩了门。 玉姜心中感激,大概是出翁,或者林扶风。不管是谁,只要出言唤她,她便能找借口离开这里了。 没想到,是岑澜。 他问:“阿姜?你还没起身吗?” 第59章 不知为何,玉姜独独在听到岑澜声音之后多了几分心慌意乱。 她想起身,却被云述从背后拦腰抱住。他的下巴抵在她肩颈,亲密地蹭了蹭。 玉姜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责问:“昨日我是喝醉了酒,你难不成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我做了这等荒唐事?松手。” “荒唐吗?” 他怔了一下,抬眼,在看到她冰冷的眼神之后方明白,昨夜动情之人大概只有他。 云述抿唇笑,笑意里分不清是讥讽还是自嘲。垂眼松手,他道:“是荒唐。不过,你情我愿的事,我不会要你负责的。” “?” 玉姜震惊地回头看他,只见他拢紧了松散的里衣,下了榻去,捡起扔在羊绒软垫之上的凌乱的外衣,一件一件重新穿回来,束好系带,语气顺从之中还夹杂着凉:“需要我出去解释吗?” “解释什么?”玉姜被他这番举动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略有茫然。 云述慢慢地理着衣襟,声音很低:“若不解释,旁人会误会的吧?毕竟,你不喜欢我。” “……” 昨个在殿中动手险些伤了那个少年,还当着众人的面质问她的时候,他怎么没想到会有人误会? 玉姜:“……” 她抚着颈间被咬得发酸的肌肤,带着一肚子怒意接过他递过来的衣物,穿上,道:“用不着!” “真的用不着?” “云述仙君!” 玉姜再也忍不了他,直接唤了他的名号,“昨夜也没什么大不了,床笫之欢为人之常情,即使没有你,也会是旁人。故而解释就不必了,但我希望,过了今日,咱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不要互相打扰。我容忍你这回闯进问水城,不代表我会容忍你下一回。” 云述起初没答话,良久,才望向她,问:“你生气了?” 玉姜反问:“我不该生气吗?我好好在赏歌舞,你一出现,什么都被打乱了。一夜过去,不知流言多少!仙君是真不在乎自己的清誉啊?” 他的确不在乎。 他恨不得全天下之人都知晓他与玉姜有关系。可是玉姜却对他避之不及。 “阿姜?” 门外的岑澜又唤了一声。 岑澜只能听见屋内又窸窸窣窣的声音,却迟迟没听到玉姜的答话。 猜测漫上心头,他的掌心轻轻覆上木门,只消用力便能推开。 片刻后,他犹豫了。 收回手,他又笑说:“我知你惦记着元宵,又不喜欢问水城做的口味,便特意给你买了带来,已经用灵力温着了。你若醒了,就快些出来尝尝,是否与你儿时喜欢的滋味相同。” 玉姜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元宵。 她应道:“知道了。” 整理好衣饰,玉姜才回头看着倚靠在榻前,瞧着安静却带了几分郁色的云述,冷淡道:“仙君收拾好了还是快些走吧。” 云述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没看她,轻笑道:“这就逐人?问水城的待客之道似乎有些敷衍。” “……” 玉姜懒得再与他争执。 此人疯起来,能将她浑身都咬一个遍。 如今的衣衫之下,她也没几处完好肌肤了,稍微碰着,都能回想到昨夜他牙尖抵着的滋味。 疯时无度,醋起来自然也不会收敛。 玉姜干脆退一步,道:“那就在这里待着,别随便出去见人。” 刚走出两步,她听见云述淡淡说了一句:“你将我也当作他们吗?不过,我没他们那样的好脾性,不会太甘心被藏着的。” 玉姜冷笑,折返回去,贴近,与他视线相接:“不甘心就走啊,我可不会阻拦你。” 云述看回来,得了理便不饶人:“不甘心就要走?不甘心之人只会想留下来,将有些人的心剖开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不过,我也不是很怪你,毕竟不是头一回了。抛却昨晚,客栈那次也可以揭过不提,单单说噬魔渊临别前夜,你不也是睡了我,一句交待也不给吗?习惯了。” 一句习惯了,当真刻薄。 玉姜被他气笑了,道:“云述,我怎不知,你如今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云述听到她直呼自己名姓,莫名愉悦,然而说话还是针锋相对,似乎执意要从她一堆谎言里撬出一句真心来。 他道:“你都面不改色地做了,我为何不能面不改色地说?” 玉姜问:“你难道认为自己很吃亏?”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77节 云述道:“天一亮就被如此疏离,很难昧着良心说自己没有吃亏。然而有的人心硬如磐石,任我如何纠缠,也不会给什么交待的。故而,你还是快些出去吧,再晚些,我会忍不住先出去,当着你的面……把他杀了。” 玉姜怔了怔,被他忽然流露出的狠意所震惊。 她恍惚之间想起,当年在噬魔渊之中,因为那个迷障妖物,云述也曾显露过心魔。 杀意升腾的心魔。 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仙君,他是妖,是来自魔域的狐女所生之子。 “你威胁我?” 云述避开她的视线,尽可能将锋芒敛弱,牵动唇角,道:“威胁算不上,我只是将我的想法告知你了。从我见他第一面起,他的手搭在你的肩上,我就很想杀了他。 “除非……” 他又抬眼:“除非你告诉我,你爱他。” 玉姜:“……” 云述淡声道:“只要你肯说,我又岂会……” 发生这么多事,倒也不差这一两句了,她果决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的确喜欢他,你满意了?” 玉姜继续说:“你的出现让我觉得无比困扰,请你不要再来问水城,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了。你是从何处觉得,我喜欢跟你们这些仙师扯上关系的?” 云述的尾音戛然而止,千言万语都被咽了回去,沉默良久。 几乎称得上死寂。 他以为自己听到这些话会死心,会真正放弃她。但此刻,只有更浓烈的不甘,以及妒忌。内心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充斥着他的心脏、头脑,浑身上下——凭什么。 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包括玉姜接下来说的任何。他只想亲吻她,哪怕是撕咬,哪怕被恨与爱灼烧道体无完肤。只要抱着她,天塌地陷也与他无关。他只想将这个暖不热的冷心冷肺的人,据为己有。 纵使如此,他却还是挑了一丝清浅的笑,语声平静,望着她:“很好。” 他没说这句“很好”指的是什么。 似是而非。 玉姜没追究其本意,推开门便走了。 隔着一道门,云述还能听到他们二人的闲谈,听到了那人的名姓——岑澜。 是多年前魔尊死后便与之一同销声匿迹的岑澜。 两人不知在外说了多久的话,玉姜才因问水城的一些亟待处理的琐事而匆匆离开。 门外静寂良久。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才终于传来推门的吱呀声。来人与房内的云述四目相对。 岑澜的笑意不达眼底,悄然握紧了手,道:“果然是你。” 云述坐在桌案之前,拢袖斟茶。 玉姜素来对茶不大讲究,备在房中的茶滋味也不算好。不过云述却仍觉得比浮月山中的要好上不知多少。 至少,他从未如此从容。 岑澜道:“今早我回来,听人说昨日有个仙师闯了问水城,闹了半晌,还将玉姜带走了。除了你,也不会有旁人有这么大的胆子了。” 饮着茶,云述根本没看向岑澜,态度冷而轻慢:“你果然是认识我的。” 岑澜冷笑:“浮月仙君嘛,年纪轻轻便接下了元初的担子,谁没听过呢。仙君,你前途一片大好,却偏要往问水城来,你不要命,阿姜还得要呢。你真想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吗?” 杯盏搁回案上,云述道:“这些事,与你无关。” 岑澜合上折扇,死死地握着扇骨,道:“她的事怎叫与我无关?仙君莫不是忘了我在月牙镇说过的话?我陪着她在这地方待了十年,十年情分,岂是你能比得过的?仙君,若认清这些,也勉强算是放过自己了。博取同情这一招,对她是无用的。” 本以为这番话能刺激到云述,谁知云述只是笑了笑,淡淡道:“总好过有人白白献了十年殷勤。” 说一半,云述才起身,缓慢地走向岑澜,道:“若献殷勤当真有效,我又何以安坐此处呢?” 岑澜稍稍一垂眼,便能看到云述颈侧衣襟之内,露出一半的齿痕。 淡红色,灼得他心生怒意。 能近云述之身者,除了玉姜,也断不会有旁人了。 这只狐狸到底有什么好。 论姿色,岑澜也自认不比他差到哪里去,论心意,十年来他从未心生夺取流光玉之意,只是纯粹地陪着她,难道也比不过吗? 岑澜同样回以微笑:“我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我只知道,她不会选择你了。仙君,若是你赢了,她方才就不会把你丢在这里,而选择出去见我了。我与她皆是魔修,坦然无愧地站在众仙门的对立面,我可以为她,杀光所有道貌岸然的仙师,为她解恨。” “你能吗?云述仙君。” 云述冷冷一笑,问:“是吗?那你当日在月牙镇,为何故意给沈晏川解围?” 岑澜闻言一怔。 “岑澜,这些年我不理会魔域,不是放任,而是瞧不上,觉得不必要费心力。魔尊死后,魔域甚至不成气候。你没有流光玉,连与我对阵的资格都没有。” “难不成,你真当我这个浮月山仙君,是眼盲耳聋的摆设吗?” 第60章 浮月山—— 才下过雨,千书阁的廊下积了许多水。叶棠一人百无聊赖地踱着步,不时仰头看着灰青的天色,叹息一声。 她还是不放心。 云述临走之前,是将协助许映清整理藏书楼卷宗之事交由了她的。眼下丢失了要紧的一卷,遍问宗门弟子而不得,许映清又不在身侧,只剩她一人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身边的弟子看她忧虑,便出主意:“这些小事,让大师兄做决定也是可以的。悄悄送影蝶出去,仙君不会发现。” “那怎么行?” 叶棠想也没想便摇头,“仙君说过,此事重要,不得假手他人。仙君还说……” 没等她话说完,便看到沈晏川顺着台阶走上浮月台,声音中掺着听不出情绪的凉:“仙君仙君,有谈论仙君的功夫,那一卷也该找到了。” 说罢,沈晏川伸手,手指摊开,金色的烟雾缭绕片刻,掌心中多了一卷书。 正是丢失的那卷。 叶棠吃了一惊,没想到沈晏川竟然回来了。 自当年他与云述发生争执之后,沈晏川离开浮月,此去便是多年。除了偶尔送回来的几封惦念山中同门的书信,他几乎杳无音讯。 顾不得惊喜,她连忙取过,翻开来看,大喜:“就是那卷!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沈晏川低头拢袖,淡声道:“这话得我问你。你通宵整理卷宗,却半点没有察觉到,后山养的那只灵宠,夜半入藏书楼叼走一卷书?若非有术法护着,只怕它那牙齿,早将这一卷咬烂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做事毛毛躁躁,一点也不稳重。” “啊?” 叶棠翻来覆去地查看这卷书,确认完好无损之后松了一口气,“都怪我,可能是太累了,稀里糊涂便睡着了,被它给钻了空子……” “别,我是他人。要谢还是谢你最敬重的仙君去。” 听了他这话,叶棠明白方才自己的话说得不恰当,忙赔着笑脸道:“怎么会!师兄最好了!对了,大师兄,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沈晏川低头抚平衣物上的皱褶,道:“回来看看师父,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我又不能在身侧侍奉,终究……” 知他难过,叶棠赶紧宽慰:“师父近来很好,常常说起师兄你呢。若是见你回来了,他定然高兴!我这就去告诉师父!” 说罢,叶棠作势要去通传。 沈晏川按住她的肩,笑道:“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见师父。” 沈晏川走后,叶棠仍旧欢喜失窃的书卷找回,没察觉到什么异样。 身旁的弟子提醒道:“灵宠怎会进千书阁?还偏偏衔去了这一册?事关幽火,仙君都是用灵力封印过的。寻常人拿走正常,灵宠拿走实在不正常。” 叶棠一怔。 她握紧了这册书,回头看了沈晏川的背影,思索许久,方道:“找回来了就好。或许是谁窃去,丢在了后山也说不定。再者说了,就算是大师兄拿了,也没什么不应该的。千书阁的文卷,早些年一直都是他保管的。出去别乱说话。” “是。” 水榭之中,白发仙人正在修炼。 沈晏川慢慢地走近前去,依过去之礼跪伏在地上,行了大礼:“弟子沈晏川,拜见师父。” 水波微动,不久又归于平静。 元初闭着眼睛,开口:“你还知道回来。” 沈晏川没抬头,叩拜:“弟子不孝不义,愧对师父与浮月山。但当年弟子被逐出浮月山也并非弟子所愿。” 元初自然听得出他的不甘愿,此时说这些也并不是认错,而是责怪。 听出了责怪之意,元初轻轻笑了一声,道:“你这些年都在哪儿?” “四处漂泊罢了。” “没有回七衍山吗?” 沈晏川骤然抬头。 元初起身,走过去,俯身去扶他。 沈晏川愣住,四肢百骸都僵住,久久不能动。 “师父……” 元初叹息,道:“我以为,我好好地教养你,便能稍稍偿还你母亲对我的恩情。但我没想到,你一点都不像宋宛白。多年师徒,我终究不能改变你,反而看着你越走越远,直到掉进深渊里去。” “你若是见过最鼎盛时的七衍山,见过你母亲做宗主的样子,便会知道,她亲手建下七衍宗,是为了修真界的安宁,而不是因为利欲熏心沽名钓誉。我一直认为,她这辈子最大的错便是轻信了沈于麟。如今我却觉得,她生下你这个儿子,九泉之下只怕也不得安宁。” 原来元初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 而他竟还得意自己能蒙混过关,成为他的首徒。他甚至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就是有这样的资质,只得如今的地位。 想通这一切,他忽然笑出了声,不再装模作样地跪着,而是起身,直视着元初的眼睛:“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话?你从来都是偏心的!你尽过身为师父的本分吗?我拿不起剑的时候,向你求助,你帮我了吗?你看重阿姜,信任云述。我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你一直都看不起我!你一直都看不起我!” 从最初的冷静,沈晏川逐渐崩溃偏执,说到最后竟有几分撕心裂肺的意味。 妒忌? 他快妒忌疯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78节 妒忌玉姜,妒忌云述,妒忌每一个占了他应得位置的人。 最后这些妒火,他全都怪罪到元初头上。 “看不起我,凭什么拿我娘来教训我?” “是我愿意的吗?我本是七衍宗的少主,我本拥有一切。如今呢?修真界谁记得我的名字?为何只有我被毁了!” 元初沉默真听完他的这些话,这才知道自己从未认清过面前之人。 元初道:“你少时受惊多病,我将灵息渡于你,损我二十年修为,换了你活着。我最初从未有收徒之念,却因为你母亲的嘱托,破例将你留在了浮月山。担心我经常下山游历,无人与你相互照拂,我又收下了阿姜和映清。你不勤于剑道,千书阁之中便有一半都换成了阵法典籍,每一册都是我精心收录。擢选仙君之日,你动了杀念,按照门规当逐出浮月,我没忍心。” “再说阿姜。她少时对你的情意,无人不知。日日跟在你身侧,时时记挂着你的安危。结果,你却妒忌她,恨不得她去死。” “常偷偷来看望你的那人,我认得。他叫溯光,是你母亲的亲信。为了照顾你,他每月都会出现。你猜他为何能进得来浮月?是我,每每到了那时,将结界打开。” “没有人亏欠你。” “别人的善意,别人的照拂,你只用恨来回馈。” “是你毁了你自己。” “……” 元初忽然连声咳了起来,面色无比苍白。 沈晏川一惊,想要上前去扶,却被元初拂开了手。 元初剧烈地咳了许久,掩唇的白帕上染了血,道:“我不知道你都做过些什么,但我希望你能收手。” “师父,你的身体为何会……” “你以为,梅林藏匿着的大阵,我浑然无知吗?”元初无力一笑,“我真是失败,彻头彻尾的失败。直到现在,我甚至没办法杀了你。我以自身灵元镇压大阵,便是想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日,便由不得你在浮月山胡作非为。” * 云述并不愿与岑澜再争执下去。 正打算避开,垂眼的那一瞬,却看见了岑澜发间的绯色玉簪。 是云述曾经赠与玉姜的那一支。 怎会…… 云述唇线抿得平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拔下了岑澜发间的玉簪,质问:“谁给你的?” 果真奏效了。 岑澜笑了笑,道:“还能是谁,自然是阿姜。还我。” 云述默然良久。 半晌,他道:“不可能。” 他相信玉姜可能不爱他了,却无法相信玉姜会将这一支簪子随手赠人。 爱意缥缈不可随手抓牢,他却熟悉玉姜的为人。 玉姜知道这支簪子的来处,是云述娘亲留给他的遗物。这些年,她没将它扔掉,便证明仍旧在意。既然在意,更不会将其当作随意送人的玩意儿。 “是你偷拿的。”云述冷静陈述。 岑澜却讥笑:“你是在怀疑我与阿姜的情分吗?我喜欢,她便给我了,一支簪子而已。现在,还给我!” 云述道:“它不是你的。” “还给我。” 岑澜眼神阴郁,全然不再收敛对云述的敌意。 玉姜想起有东西落在了房中而折返回去,才推开门,便看到自己的房中,站着云述与岑澜两人。 不知争执了什么,岑澜几乎在强忍怒气。 没收稳的杀气从折扇之中涌出,劈向对面的云述。 只在玉姜推门的那一瞬,便看到,云述丝毫未曾反抗,任由那一道杀气朝自己袭来。 玉姜心惊,无落剑在同一瞬飞了出去,横在了两人之间,为云述挡下了致命的杀招。 只余下一道残息,剐蹭了云述的手腕。 顿时,鲜血濡湿了他的衣袖。 云述蹙眉,低头按紧了手腕。 受灵力波涌的影响,房中的陈设悉数被毁。 玉姜怒道:“岑澜!” 岑澜也怔住了,试图解释:“我没有……” 他是想与云述动手,但根本没有使出那么多的魔息。 方才,折扇似乎不受自己控制…… 倒像是见鬼了。 玉姜挡在云述的身前,对岑澜说:“是我让他待在这儿的,你就算再不情愿,也不该这样冲动!轻者是拆了我的住处,若是重了,是会……” “我无妨的。”云述很轻地扯上了她的手腕,“他没错,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请自来,不该过多打扰的。” 云述垂眼,温顺柔和。 他的衣袂之下正渗出血来。 岑澜死死地盯着他,视线几乎要将这只狐狸撕碎。 第61章 玉姜熟悉云述的性子,绝无可能主动招惹岑澜。 二人在她房中闹成这样,着实是太不将她放在眼中。 “阿姜,我没有。”岑澜再次解释。 于公于私,他都不会在此时冲动置云述于死地,方才明明刻意收了力,顶多用了一成魔息,怎会…… 玉姜只取出包扎所用之物,丢在云述怀中,转身看着岑澜,态度冷下来:“我没工夫与你计较这些,先出去。” “那你……” 他不想留玉姜与云述单独待在一处,刚开口打算问她,却还是止了声。 再说下去,只怕会惹她烦厌。 岑澜压抑着怒火,道:“我出去等你。” 门被关上。 玉姜回头,看到云述正在艰难地将止血的布缠在手腕之上。大约是没止住血,棉布轻易便被湿透了。 玉姜重新取了一块棉布,扯过了他那只手,仔细地为他缠着。 动作细致耐心,嘴上仍旧责怪:“还是仙君呢,丢不丢人,受了伤连棉布都缠不好,合该让你疼着。” 云述弯了弯唇,道:“你为我包扎,不疼。” 下一刻,玉姜在绑缚之时稍稍施了力,大有赌气给他点教训的意思。谁知云述只是微微蹙眉,眉眼依旧笑着:“这样也不疼。” 狐狸说起甜言蜜语来总是能迷惑人。 玉姜努力让自己不被他的话带着走,问:“岑澜根本不会在问水城对你下死手。别以为我不知道,刚才那一下,是你的把戏。” “……”云述眨了下眼,极轻地叹一声:“你信他,不信我。” 玉姜将棉布打好结,对上他无辜而可怜的眼神,道:“正是因为太信你,才知道何事是你能做得出来的。你对自己都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我若没及时赶到呢?” 既被看破,嘴硬也无用。 云述索性说了实话:“我就是在赌。” “赌什么?” 云述的掌心触碰到她的侧颊,轻碰了碰,笑说:“赌你舍不得我死。” 忽而的触碰让玉姜僵住。 片刻后,她后仰了些,避开了他的手,冷声道:“你真是无聊。” 兀自收拾着用过的灵药,玉姜越想越气,又折回来,质问:“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玩笑?你忘了之前如何答应我的了?” 终于等到玉姜主动谈及曾经了。 这么久,她都绝口不提昔日任何事,只反复说着自己心意不复。 云述站了起来,将她抵在案边,道:“你过去总告诉我,要我好好活着,也逼着我起了誓。这么多年,我的确照做了。” 玉姜想推开他,却被他捉住了手,按在自己心口处,道:“可是,你当真不是在惩罚我吗?” “姜姜,没有你在,我怎么好?我早已将你视作我妻,你离去之后,我多活着的每一日,都如同行尸走肉。” “若今日你没有出手救我,我就算是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反正,你已经不在乎我了。” 玉姜声音颤着:“你真是疯了。” 云述握紧她的手,掌心摩挲着她的侧颊、耳垂,痴迷一般不知厌倦,眼神缓慢地游走在她的眉眼,唇边,道:“我若没见过你,从不知世上还有一个玉姜,或许能无知无觉地活着,一生不知情意滋味。可你明明主动招惹了我,又为何要弃我而去?你为何要对我这么狠心?” 玉姜闭上眼睛不肯看他,死死地咬着唇,终于下定决心坦白:“我不能自私地决定你的路,让你义无反顾地跟我走。” “我愿意。” “可我不愿意。我不想跟仙门扯上什么关系,我不想我们之间是见不得光的。一辈子躲躲藏藏的有什么意思?况且,我若毁了你的一切,终有一天,你会后悔,会怨我。我宁愿我们再也不见,也不想我们走到那一步。” 竟然是这个缘由。 云述心中一痛。 “姜姜。”云述的神情认真起来,“如果你不想让我走向你。那你可不可以……走向我?” 玉姜的心空了一瞬。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79节 “可不可以为了我,洗掉你身上背负的污名?可不可以……重新做回那个天下第一的玉姜?” “我们不是只有那一条路能选,我们明明能携手,一起离开过去的泥沼。” “我爱了你十年。” “这一次,你可不可以……选我?” 他没等她的答话,或许也是畏惧她会给出那个他不想听的答案。 他垂眸,一滴泪滑落。 轻抚上她的侧脸,微微抬起她的下巴,云述极缓慢地贴近,直到确定玉姜没有抗拒之后,他才安心地将这个吻继续下去了。 这个吻太苦了。 苦得玉姜心里空落落的。 玉姜尝到了咸湿的味道,不知是他们两个谁落下的泪,含混在这无尽温柔的吻里,酸涩得厉害。 玉姜没说选或不选。 她只由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云述带来的温柔潮水里。 一次又一次地后退,终究抵不过每次云述吻过来时,她的无法拒绝。 被留下的那人痛苦。 做出选择的人又何尝不是如钝刀磨心。 云述闭眼,又啄吻一次:“姜姜,我知道,你受了好多苦。” “刚才我太冲动了,说的那些话没有考虑你的想法。如果你不想选我,当然可以,那只是我一人的心愿罢了。如果你当真过得好,我保证绝不会缠着你。” 玉姜背过身去,掩面,努力平缓着气息。 他总是这般。 将选择给她,却又让她难以真的做出那个决定。 亲了抱了,他又说自己愿意离开了。 真是个混账。 玉姜抹干了眼尾泪水,鼻尖还透着红。她转身,低头整理衣衫,轻声说:“回来还没见过出翁吧?他年纪大了,记性也差,却还是常念叨你。去看看他吧。” 云述不知她这番话究竟代表何意,也不敢猜测。 以退为进这一招对玉姜不好用,云述自然清楚她的脾气。他若真的要走,只怕玉姜根本不会挽留。故而方才,他说那些话时颇有些小心翼翼。 但是…… 她竟出乎意料地松了口,给他机会留在这里,要带他再去见一见出翁。 云述欣喜:“好。” 这些年,出翁的眼睛不大好了。 面前出现一团白衣身影时,他还以为是岑澜改了脾性,不再穿他那件花哨的织金红袍。 毕竟是魔域中人,出翁不怎么待见岑澜,总认为他心怀不轨,接近玉姜定是别有目的。 他随手捞过竹枝,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来人脚下的地面,没好气地说:“站远点。” “……” 云述不明所以,听吩咐站远了。 出翁别过脸,继续挑拣竹架上的药材,摆好晾晒:“说过多少次了,没事少往我这里晃悠,你们魔域的气息,只怕要染坏我这些灵药。阿姜没逐你出城,不代表谁都乐得看见你。” 云述失笑,道:“多年不见,出翁这是将我认成谁了?” 出翁愣住。 他的背驼了,鬓发皆白,一双眼睛看起东西来格外费力,唯独这耳朵仍旧好用。 只一句,他便听出了是云述。 “你……”出翁凑近前,认认真真地将云述看了一遍,还伸手摸他的头发,一直摸到脖子,确认就是这个人,才道,“小狐狸?” 云述眼睛有些酸。 这老树精分明都活千年了,怎么只隔这区区十年,竟变化了这么多? 任由他摸着自己的脸,云述还微微俯身了些,道:“是我啊,摸出了吗?” “摸出来了,摸出来了。” 出翁笑出了声,声音比之前要混浊,道:“这两年眼睛不好用了,将你认成岑澜了。” 云述一如过去那般接过他整理的药材,一一晾晒在石头上,笑问:“你不喜欢他?” 出翁道:“一个从魔域来的人,谁知道藏着什么心思。” 云述挑拣着干药材的枝叶:“我也是妖啊,与魔修没什么分别。出翁为何从来没嫌恶过?” “那怎么一样!” 出翁说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轻声说,“至少,你对她是真心的。” 第62章 出翁是看着玉姜长大的。 他看着玉姜从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子,慢慢学会爬上他的枝头,再到孤身离家而去。 他的毕生所愿,也不过是她能得偿所愿,所遇之人皆待她真心。 出翁曾看错过一回。 年少时的沈晏川模样俊逸,天资卓越。毕竟,作为一个从未接触过仙法的乞儿,能拜在元初门下做大弟子,便已经很了不得了。 那时的沈晏川待玉姜很好。 每每奉师命下了山去,再回来之时,总会给玉姜带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为了她能高兴。 盛夏时分,他们一同坐在出翁的枝叶下,看着残阳拖着长长的尾,再被山峦吞噬。此时,沈晏川便会带着玉姜回去。 纵使出翁活了多年,也看不出这份相伴的情分里是否掺了旁的东西。 玉姜那时是真的喜欢他的。 沈晏川不知晓,出翁却看得出来。 在沈晏川被蛇妖所伤,夜半蛇毒复发之时,山中的弟子皆束手无策。 所有人都说他命不久矣。 只有玉姜,独自去了雪山之上取得解毒灵草,回来之后日夜守在他的身侧,直到他散热病愈。 那段时日,玉姜几乎不曾合眼休息。 而沈晏川醒来之后,并未对玉姜表达半句感激之言。 他只是痛苦,痛苦那棵灵草太过寒凉,在解毒之余,也损了他的灵元。他本就不精的剑术,自此更是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他说他不要做一个平庸之辈。 他怪玉姜毁了自己。 但若没有那棵灵草,没有玉姜的悉心照拂,他根本活不下来。 被指责的玉姜在出翁的树下哭了很久。 出翁看不下去,悄悄违背了与元初的约定,伸出枝条,轻轻地抱了抱玉姜。 或许出翁是从这一件事上看出,沈晏川并非是良人。 他只在乎自己。 只是玉姜一心向着他,出翁不愿泼冷水。 沈晏川所谓的喜欢那般浅薄,浅薄到只停在口头之上,真遇到了事,他只会即刻将玉姜推出去。 这些年,出翁也后悔。 后悔自己没早些劝诫玉姜防备他,没让玉姜时刻小心。 后来玉姜与云述在一处,他却依旧没多说什么。 他知道,玉姜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孩子了。 玉姜自己有分寸。 所以在玉姜提出,要假死离开时,出翁亦未反对。 情浓则在一起,当断则断。 这才是他熟知的玉姜。 然而。 十年了。 出翁即使再年迈,也听闻了云述离开浮月山,四处找寻救回玉姜的法子之事。 他本以为那是一段极浅的缘分。 却不知,有人牢牢地抓着,时刻不曾松手,换了今日的重聚。 云述能出现在问水城,便可窥见真心。 “真心不真心的,好像也不重要了。”云述低头,倏然一笑,“她不喜欢我了。” 出翁闻声抬头,尽管看不清,却还是感受到了他的落寞和颓然。 本想说什么,出翁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就这般犹豫迟疑着,终于,出翁道:“真心不是为了拿出来证明的。若真的两心相许,是彼此能感受到的。” “是吗。”云述自嘲般笑。 他似乎也能感知到玉姜的在意,但是太缥缈了,总是不上不下的,让他无法笃定,怎么也握不住。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80节 “她,和岑澜……” 出翁知道云述想问什么,但有些话不该他来说。 摆了摆手,出翁道:“这些话你不该来问我,我从不掺和你们的事,我只知道,阿姜做什么决定,都是有原因的。她不会……” 她不会践踏一颗真心。 若真如此,她只会更难过。 出翁没说出口,又叹一声:“帮我晒药材吧。问水城这些人,我总是嫌他们笨手笨脚的,做事都慢吞吞的,总不如你称心。” 云述终于笑了,应声:“好。” 玉姜在不远处的凉亭之中,倚在美人靠上,出神地看着远处的两个人影,连身边来了人也没察觉。 岑澜用折扇敲了敲石案。 玉姜这才回神。 “看什么呢,这么专注。”岑澜长腿一迈,直接坐了下来,低头给自己斟了杯酒。 酒香寡淡,格外没滋味。 收回了视线,玉姜道:“没什么。” 大概是还记着不久前云述冤枉自己的事,岑澜满腹怨气,克制着没在玉姜面前表现出来,只是语气略显刻薄:“他一回来,你就变得不像你了。” 玉姜问:“我变成什么样了?” “格外讨厌。” 玉姜淡笑一声,低头剥着一颗葡萄:“你还想说,我变得优柔寡断,毫无底线。” “你还知道?”岑澜气极而冷笑,“你难不成还放不下他?玉姜,我看疯了的人是你!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敢将他引到这儿来,便是将问水城堂而皇之地放在众仙门的眼前,成为众矢之的!” 玉姜将葡萄吃下去,声音懒散:“跟你有什么关系?” “?” 岑澜彻底动了怒,道:“跟我有什么关系?玉姜,你怎能!好……的确跟我没关系,我最初留在你这儿,也确实是为了流光玉。但是这些年,我也没少帮你吧?若非是我,你私藏在问水城的那些魔物,早就被分食干净了。” “被谁分食干净?” 玉姜的目光沉郁下来。 岑澜:“……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魔域之中的魔修,哪个不希望吸干这些魔物来增强功力?这些年,一直都是我在制止他们。” 玉姜抿了抿唇,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反问:“所以,对于问水城而言,最危险的还是你们魔域?” “阿姜,但我没想过伤害你。” 这样的争执毫无意义。 玉姜略感疲惫,道:“我知道。咱们之间的合作一直很顺利,你的确为问水城的重建尽了心。但我也帮了你,若非是我,就凭你那没了魔尊之后仿若一盘散沙的魔域,也早就被仙门围攻了吧?可是合作就是合作,我希望你谨记。我的私事,与你没有关系。” 没想到这么多年的交情,到了现在,玉姜还是如此公私分明。 似乎除了利益,他们二人再无其他的关联。 凉亭之中是针落可闻的沉寂。 两人都默然不语。 终于,岑澜先开口,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道:“只是,你这样心软,会害了问水城,也会害了魔域的。他不是旁人,是修真界的仙君。仙魔争端千年不休,你凭何觉得能在一朝一夕之内改变?仙师们一心除魔,魔域也沾了不少仙门的血,从始至终,不可能共存。” 远处传来出翁与云述的说话声。 不知怎的,出翁笑出了声。 笑声就这么传进玉姜的耳中,恍然之间,仿佛是还在噬魔渊之中,她躺在藤条之上晒着难得一见的日光,云述与出翁则在闲谈。 彼时玉姜尚不觉珍贵。 而今才知难得。 她道:“出翁很喜欢他,我只是想让出翁高兴一些。” 岑澜又问:“难道不是你喜欢他吗?” “岑澜。” 玉姜唤了他的名字,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道:“只是愧疚。” 明明愧疚,她还是要在云述面前强硬起来,说一些明知会让他伤心的话。 字字句句,何尝不是在戳她的心。 岑澜问:“你的愧疚,只会让他更得寸进尺,更不会离开你。他多么聪明一个人,抓住一点希望就不松手。你觉得,真到了仙门与问水城对立之时,他会怎么选?” 他会怎么选? 玉姜起身,垂眸看向坐着的岑澜,道:“他不会有选择的机会。之前不可能,往后便更不可能了。换言之,我不会把关乎自己、甚至是整个问水城命运的选择交给任何人。我既是问水城如今的主人,便会为他们负责到底,用不着你提点我,我从来都清楚我在做什么。 “寄希望于任何人的心都是全无用处的,我永远不会坐等一个人走向我。” “哪怕那个人是如何爱我。” * 问水城的百花节到了。 过去云述只是有所耳闻,从未有机会来看过。今日一见,方知何为满城飞花盛景,世间罕见。 出翁在前面走,云述静静地跟着,心思却全不在百花之上。 玉姜已经好几日没出现了。 问过一个小魔修,只模棱两可地说自家大人有要事处理,暂时抽不出空来相见,其余是一个字也没透露。 明明已在问水城,云述却还是见不到她。 这些时日,玉姜从未下令逐他出去,也没再传来只字片语,仿佛是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猜测让云述不安。 比之玉姜的疏远,遗忘让他无法接受。 正此时,不远处熙攘的人群之中,出现一抹明艳的红。 玉姜本就生得白皙,此时身着一袭红色衣裙,裙摆被风吹动,更像一团炙热明媚的火焰,漂亮得让他心惊。 这样的颜色格外衬她。 云述如是想。 他很想上前去,只是路上却有很多人,无论他怎么努力越过人潮,却还是差那么一点距离。 在终于要靠近时,另外一个红衣之人出现,抖开一件披风,亲昵地拢在了玉姜的肩上,低头认真地为她系好衣带,嘱咐道:“都说了外面风凉,你不听我的,还得我追出来为你穿上。” 两人的衣衫颜色一模一样。 飞花之中,仿佛这才是一对璧人。 只是那一刹那,云述停下了步子,如坠冰窟。 方才还觉得动人的颜色,此时分外刺目,让他觉得浑身都疼。 他被钉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周围是笑声,他却浸入了深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世间皆是灰白,只剩面前对旁人弯唇而笑的玉姜。 一阵风吹来,她的长发散开,红色的发带随风飘远。 玉姜想要去追,却被云述扯住了手腕。 熟悉的触感让玉姜愣住,低头看了被握住的手,又抬眼,望进了他幽深的眼神。 “你……” 云述不顾任何人的眼光。 熟稔地拢起玉姜散落的长发,又从自己发间取下那支绯色玉簪,为她束了发。 飞落的花瓣之下,暧昧流转。 划破氛围的,是岑澜。 他轻轻揽上了玉姜的肩,礼貌似的地云述一笑:“多谢你了,云述仙君。” “不过,仙君,你怎么还在问水城?我和阿姜都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这样亲密得过分的举动,让云述微微蹙眉。 按照玉姜的性子,合该避开才对。 但是没有。 玉姜任由他揽着。 妒火中烧的云述已经无法冷静思考,连答话也忘了。 上次被云述摆了一道,难得有这样奚落他的机会,岑澜不打算放弃。 他笑说:“既然没走,那便多留几日吧?我和阿姜在筹备成亲礼。阿姜一定要按人间的礼节来,但那当真是繁琐,我们都不太懂。若仙君肯赏光指点一二,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成,亲?” 云述如此问,玉姜只是挪开了目光。 岑澜热情地答:“是啊。我们其实早就定下了,这些年一直忙碌,没顾得上而已。我知仙君为人周到,但真的不必拘礼,那时只要您肯来喝杯薄酒,便是我们的荣幸了。” 云述根本不在意他的话,看着玉姜又问了一遍:“成亲?” 玉姜从未对他许过这样的承诺。 玉姜依旧不肯答话。 仿佛他的追问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云述紧绷着的弦终于断裂。 他苦笑一声,问:“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要和他成亲了。” 玉姜松开了一直紧咬着唇的齿关,道:“是。” 听到这个字,云述一刻也未停留,转身离开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81节 刚赶过来的出翁见状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追问玉姜。 听完原委,出翁特意拉着玉姜站在远离岑澜之地,低声道:“你想赶他走,有的是法子,一定要这样吗?他见不着你,病了好几日了,若非我执意拉他出来走一走,只怕他要将自己闷死了。你此时说这些……他会想不开吧……” 出翁为他们操碎了心。 竟然病了…… 玉姜竟半点也不知。 良久,她道:“堂堂仙君,怎会因为这些小事便想不开地寻死觅活。出翁,你将他想得太脆弱了。” “但你认识他的时候,他可不是什么仙君。在你面前,他不就是一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狐狸吗?” * 出翁的话一直埋在玉姜心底,让她坐卧难安。 云述病了,又受了这样的刺激,她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实心想去看一看,又担心前功尽弃。毕竟好不容易能让云述狠下心来彻底离开。 正纠结时,门外月光之下,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云述脸色颇有些憔悴。 他仍笑着叩了叩门,道:“我有些话想与你说。我……可以进去吗?” 玉姜想拒绝,但看他是真病了,又不愿他一直在门口吹风,便破例似的下定决心,道:“进来坐。” “嗯。”他的尾音听着很是无力。 烛火早已熄灭。 玉姜想再点上,却被他轻轻按住了手背。 玉姜想抽出手来,却被他按得越来越紧。 她生气道:“你若如此,就不必再说下去了……” “我会离开。”他打断了她的话,话音坦然地表露着柔软,“但我想再牵一牵你的手。” 玉姜忘了挣开。 云述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慢慢地吻了吻,轻轻笑:“我等了你那样久,我不再奢求什么了。你能不能……” “什么?” “再亲我一次。只一次。” “云述。”玉姜是真拿他毫无办法。 软话硬话都说了,他却还是这样。 终于,她问:“我这样做了,你就会彻底离开这里吗?” “会。” 玉姜微微仰起下巴,倾身过去,吻在他的唇角。 本是蜻蜓点水的触碰,但云述又按上了她的脖颈,将这个吻加深了。 云述的心一片酸软:“我等了你好久。” 在这吻结束之后,玉姜轻轻勾了他的脖颈,在他的唇角,再次,极轻地啄吻了一下。 她说:“我不值得你这样等……” 因她主动的啄吻,云述的心漏跳了一回,不知她这般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云述心中终究难安。他怔怔地低头,抵着她的额头,温声道:“可是我想你。” “我好想你啊姜姜。” “每一日,每一夜,读书修炼、饮水用饭……只有想着你,我才能坚持下去。你是我留在世间唯一的念想了。” “姜姜,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你比我还要痛苦难熬。你我重逢之后,我对你还百般怀疑各种疏冷,你心里不会比我好受。你背负着恶名,背负着问水城要求的公道,你没有精力分给我,我亦能理解。可是姜姜……我都找到你了,能不能……别赶我走。” 本以为是寻常的诉说情意。 忽然,玉姜感觉到些许晕眩。 手脚失力之后,她才明白,这个吻没有那么简单。大概在亲吻时,云述喂给了她什么灵药。而她沉浸在情绪里,竟然毫无察觉。 “你!” “对不起,姜姜。” 云述起身,将她打横抱起。 他温和地笑着:“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怎么舍得?我只是不愿意你抛弃我。我们一起走吧,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和我分开的。现在,到了你该履诺的时候了。” 意识模糊之前,玉姜只感觉到云述抱着自己出了房门,再然后便无知觉了。 再睡醒时,是在一间小竹屋里。 简单的竹榻之上,是大红色的喜绸。 玉姜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想要坐起身,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所穿也是人间婚嫁的喜服。 红烛燃烧,一派喜气。 推门而入的,是同样穿了一身喜服的云述。 玉姜从未见过云述穿红色。没了缭绕周身的清冷气息,也不像岑澜那样轻浮。这样的衣衫甚至衬得他病中的面色都好了许多。 这只狐狸果真怎样穿都很好看。 可无论他穿得再好看,玉姜也依旧是满腔怒意。他怎能利用她的心软,在亲吻时动这样的心思? 云述手中端着两个杯盏,俯身放在榻前,这才坐过来,伸手抚摸着玉姜的耳垂。 他温声道:“饮酒伤身,我们以茶代酒,就当作是合卺酒了,好不好?” 第63章 茶汤是他刚刚备下的,不算太烫,也氤氲着朦胧的热气。 云述拨弄她遮挡了眼睛的发丝,将茶盏喂过来。 玉姜别过了脸。 云述的动作一滞。 她的抗拒是意料之中的。 自云述自做决定将她带至此处时,云述便没期许她能给自己什么好脸色。 心中钝痛,他却撑着笑,轻轻将茶水放至一边,道:“待会儿再喝也是可以的。” “云述。” 云述没等她说下去,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有我们成亲重要。” 玉姜从未料到,云述竟真的敢在问水城堂而皇之地将她带走。 他垂眼,一寸一寸地将玉姜看了个仔细,唇边漾起笑意,道:“真美。白日里见你站在落花之下,一袭红衣,那般丰姿冶丽,我便在想,若我们未曾分离,这样的喜服,你或许也会穿给我看。不过,现在没有遗憾了……” 药效未曾过去,玉姜没有力气,只是看着他,冷淡到了极点:“你就是仗着我没有防备你,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云述不在乎她的冷漠,也不在乎她的责备,温声解释:“那你可知,你为何对我没有防备?” 烛火摇动,他的神情格外平静,似乎做出这等出格事的人压根不是他。 他道:“那药就涂在我的唇上,你若拒绝了我,我拿你毫无办法。” “但你亲我了……” 云述再度笑起来:“只要你对我余情未了,哪怕是一丝丝余情,我都不会松手。” 说完这些,他重新端起那盏茶,对玉姜说:“好了,快凉了。我们一起喝下,算是交杯合卺。往后,便是夫妻了。” 夫妻…… 玉姜冷笑:“夫妻是要两心相悦的。你这样逼迫我,即使礼成,我也只会恨你。” 云述道:“恨我也好过忘了我。” “你疯了。” 云述听着她的指责,不如之前般情绪激动,反而越发冷静。 自他做出这个疯狂的决定开始,玉姜可能会对他说出的话,他都已经设想过一遍了。 这一句疯了,已经足够柔和。 他道:“也许吧。” 也许吧。 十年在修真界是弹指一瞬,于他而言,确实数千个无法安眠的夜。 梦里,他抱她满怀。 梦醒却只能继续形单影只。 也许从那时起他便已经疯了。 “不肯喝吗?” 云述从袖中取出一物,叹息:“也好,或许你不大喜欢人间的嫁娶规矩,那我们换一种。你睡着时我回了一趟浮月山,取来了合心镜。” 合心镜…… 玉姜猛然抬头。 云述抚摸着合心镜,道:“眼下它瞧起来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将你我二人的血融入其中,它若亮了,便证明你我两心相许,以此为誓结为道侣,两不相弃。” 云述触碰她的手,温柔笑说:“只要一滴血,我们便再不会分开了。我的血已经刺入其中了,是为起誓之人,若我违誓,我便会被反噬而死……当然,这对你没有影响,姜姜,你不用害怕。” 玉姜此时仍旧浑身发软,无法推拒,但她不能任由云述擅用这合心镜。 这东西算不得法器,是当年元初从魔域之中取来的,那时她便觉得此物颇为怪异,一直搁置于藏宝阁之中再未碰过。 没想到云述真的失心疯,竟将这东西都拿来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82节 “我同意了!”玉姜道。 云述怔怔的。 玉姜道:“我同意你说的,交杯合卺。把这块破石头拿远一点,我不喜欢。” 云述迟疑着放下了合心镜,道:“都依你,你喜欢哪种法子都可以,只要我们成亲结为夫妻,怎样都行。” 他笑着将茶盏递过来,同时渡给她一些灵力。 恢复了些许力气的玉姜接过,两人相对一饮而尽。 云述眼眶微湿,如浸了水的玉,清澈明亮,如初见那般。 他道:“礼成。” 还回茶盏,玉姜不愿理他,闭上眼睛,一眼也不愿意多看云述。 云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知她还在气头上,却还是忍不住软下声音来哄:“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大喜之日,我好开心。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玉姜声音冰凉:“被人逼迫着成亲,你觉得我应该高兴吗?云述,你明明知道我最不喜欢被人算计。你利用我的信任,是真不怕我厌恶你吗?” 云述的笑淡了。 他轻轻拆了玉姜发上的玉簪,看她如瀑青丝垂落在肩侧,旋即扶着她躺下。 而云述只是贴近她,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两人一同依偎在他精心布置了许久的喜帐之中。 他道:“我怕。” 云述低垂着眼眸,目光一点点地划过她的眉眼,仿佛怎样看都看不腻,宁可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再无人能分走她的心意。 “但我有更怕的事。” 他俯身,吻她的眉眼、鼻梁、耳垂、唇边……凡是能表述爱意与依恋之举,他都毫无保留地做了一遍,“我怕失去你。” 云述变回狐狸,绒绒的一团挤在她怀里,半张脸都抵着她的颈窝。 他忽然的变化出乎玉姜意料之外。 玉姜微微低头,只能看到一大团雪白,瞧着甚是可怜。 他挤得紧,嗓音便闷:“我只想做完这场梦。” “你我初次之时,我什么都不懂,将你弄得很痛。但你抱着我,说你喜欢我,让我不要紧张。那夜你说了很多很多次喜欢我。每一句我都记得……我都当真了。” “我好高兴。” “除了我娘亲,这世上没人在乎过我。你是第一个,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玉姜问:“第一个难道不是师父吗?” “不是。” 狐狸抬起下巴,与她的侧脸贴近:“你还记得你在雪夜里带回浮月山的那只病弱的狐狸吗?” “……” 玉姜茫然了很久。 雪夜之中带回浮月山的病弱狐狸…… 那是儿时的事了,久远到玉姜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何事,一切只剩一个模糊的虚影,勉强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她的确从人间带回来过一只狐狸,养在浮月山上。不过,没过多久,那只狐狸就莫名其妙消失了。沈晏川说,野狐不通人性,自然也不知感恩,一去不回也是常事。 她当时并不相信沈晏川的话。 毕竟自己养在身侧的狐狸,她当然熟悉心性,怎么可能就这么忽然消失不见? 但时日渐长,根本没有那只狐狸的任何痕迹,当真是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纵然再不相信也只能相信了。 狐狸走失了太久,她即使当时伤心,过后也慢慢淡忘了。 直到此时云述忽然提及。 玉姜的声音哑了,撑着身子努力坐起来,掬着狐狸的脸仔细看了一遍。 “是你?”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他…… 根本就不像。 那只狐狸又病又丑,浑身脏兮兮的,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带着一身的伤,连尾巴都火烧秃了半截,可谓是没有一点完好的皮肉。 云述道:“是你,为我洗干净了身上的灰尘,耐心敷了治伤的药,给我被打伤的腿正了筋骨,让我跟在你身后,一步步地重新下地走路……” 怎么可能是他。 玉姜忽然有点想哭。 即使后来经历再多,儿时的遗憾也还是深埋心底,只要露出一个苗头,就能勾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曾那样用心地养过一只狐狸,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将那只狐狸抱回来,取暖,治病,让他陪伴身侧。狐狸被她养得多好,她便用了几成的心。 狐狸丢了。 她责怪他,也责怪自己。 如今终于快淡忘了,却被云述这样提起,告诉她,其实那只狐狸一早就回来了,留在了她的身侧。 在噬魔渊见到云述时,玉姜满心都是,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白狐。 仿佛天生就不该沾染尘埃。 这样漂亮的他,当时是如何变成那副狼狈模样的?狼狈到玉姜无法相信两者是同一只狐狸。 “沈于麟打的吗?”她问。 云述摇摇头,道:“不是,但也算是。他害死了我的母亲,将我逼至穷途末路。我饿极了,偷偷闯进了一家酒肆……” “好了。” 玉姜终于抱了他。 云述雀跃起来,狐狸眼明显亮了些。 果真,玉姜对小动物总是会多几分心软。之前他每回变回狐身,她都会宽容许多。 十年过去了,她还是没变。 玉姜问:“我将你养得那样好,你为何当时要跑呢?” 云述问:“不是你不要我了吗?” “我何时不要你了?” “就是,当时在你身侧的那人,我想不起模样了,他说你嫌我丑陋,不愿再留我了,让我离开,自生自灭。雪那样大,浮月山浩渺无边,我置身其中,总是想起你。你不要我了,我便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种事绝非玉姜能做出来的。 她愣愣地回想了很久,才终于想通是谁所为。 “是沈晏川……” “是他将你带走了?” 云述变回了人身。 还是身穿鲜红喜服的模样。 他倾身将玉姜抱紧,贴近耳边,柔声道:“不重要了。姜姜,两次了,不要再弃我而去了……” 第64章 他在试探。 只是,久未听到回应。 云述的期待被捧高,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坠落回来,终于,归于一片不起波澜的死水。 她对他大概只有怜悯。 怜悯他少时孤苦无处可去。 至于爱…… 云述看不清晰了。 他缓缓松开抱着她的双手,坐起身来,垂眸俯视着枕在红锦喜枕上的玉姜,看她的长发铺散,比平素里多了些不为外人道的艳。 若这样的玉姜被他人看到…… 他不敢设想,他需要尽多少分力,才能勉强克制将那人杀了的冲动。 求不得。 何苦再为难她说出口? 云述从袖袋之中取出一串银铃,抚着她的踝骨,贴进那串原本便在此处的青玉串珠,系了上去。 只消她轻轻一动,铃铛便会清脆作响。 若是摇晃,更会彻夜不息。 玉姜想到此处,耳根发烫,不想再让他触碰自己,谁知刚屈膝,脚踝便被他握在了掌心里,重新按了回去。 “你……”玉姜急喘一声,猜不透云述究竟想做什么,越发紧张,“你太过分了。” “我知道,你想等药效过后,夜里悄悄离开。”云述的指腹摩挲她眼下的肌肤,话音亲昵,“但你我已是夫妻了,我怎会让你走呢?我不再强求你的心意,我只要你与我待在一起。这也算过分吗?” “若这算是过分。” 云述笑声中夹杂着苦:“那你对我做的事,岂不是更过分?” “不爱我就不爱我吧。留下就好。” 云述的指尖勾动她柔顺的长发,慢慢地梳理着,又卷起,放至唇边,落下一吻。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83节 他解了喜服腰封,动作缓慢地脱去了外衫,然后抬手放下了床帐,挡住最后一丝月光。 只剩床榻之中似有若无的淡香。 他在昏暗之中重新躺回玉姜的身边,侧过身将她抱得很紧,连呼吸都分不清彼此。 多年来他从未如此安心过。 心上人与他同床共枕,而他知晓,即使天亮之后,玉姜也还在。 只要她在,哪怕药效过后玉姜会杀了他,也可以。他宁愿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一夜相拥而眠。 * 接到元初病重的消息,许映清赶回浮月山时,正看见叶棠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擦眼泪。 “棠棠。” 许映清本来还很焦急,见状只能强撑镇定,半蹲下来,递给她一方拭泪的帕子,问:“师父到底怎么了?” 看到许映清,叶棠才有了主心骨,摇了摇头:“师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师叔说师父似乎是在修炼时损伤了灵元,极有可能会……会……” “会什么?”许映清问。 叶棠大哭出声:“极有可能命不久矣。” “但到底是为什么啊?修真界之中,没有任何人的修为能高过师父,他退下仙君之位只是为了专心修炼,怎么可能轻易被损伤灵元?且师叔看过了,是天长日久积累所致。” 许映清愣住:“你是说,师父一直都在慢慢地损伤自己的灵元?” 连修真界的孩子都知道如何护下灵元,知晓这是修炼的根基。 元初怎可能毫无察觉? 除非,他一直都知道。 既知道,他为何这么做? “师父现在如何了?” 叶棠哭得泣不成声:“一直睡着,我们试过了许多法子,都不能使他醒过来。师叔说,师父的灵息越来越微弱……师姐,我害怕。” 抱住叶棠,许映清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道:“我回来了,山中还有几位师叔在,总会想到办法的。我这就用影蝶传信给仙君,让他即刻赶回来。有我们在,你不必过于担忧。师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可能真的因为修炼失当而出事的。” 叶棠擦干净眼泪,小声说:“师父于我们有恩,他如今昏睡不醒,做弟子的怎可能不忧心?” 不知怎的,这番话竟让许映清想起了玉姜。 当初玉姜离山之后,沈晏川让她想法子把玉姜骗回来。 师姐是那样谨慎的一个人,一旦下定决心不再回来,是决不可能再踏进此地一步的。骗她回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但许映清做到了。 她在书信之中,便以师父出事为借口。 她太知道玉姜最在乎什么,也便能精准地一刀戳在玉姜最柔软之处。 不是她的谎言高明,是玉姜明知可能是圈套,还是不敢冒一丝风险,千里迢迢赶回来见元初。 如今,许映清才真正明白当时玉姜的感受。 明白师姐对她有多么失望。 “映清师姐?你怎么了?” 许映清回神,摇头:“没什么。对了,棠棠,山中近来可有发生何事?” “发生什么事……”叶棠思索了许久,喃喃道,“一切都很平静啊,并未发生什么。若说有,便是记载着幽火的那卷书册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 “对呀,还是大师兄找到的。” “?” 许映清的心一紧:“你是说,沈晏川回来过?” 山中弟子见了沈晏川都很恭敬,除了元初,从未有人直呼过他的名姓。 这一声“沈晏川”,倒是让叶棠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 好一会儿,她才懵懵地点头:“对啊,他回来看望师父,途径后山时,顺道将被灵宠衔走的那册书卷找回来了……” 经历时尚不觉有什么。 这么复述一遍,饶是叶棠惯来相信沈晏川,也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太巧了。 千余弟子将浮月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回来的东西,沈晏川只是回来了一趟便轻易地找到了。 他多年不曾回来,只这一次来看望师父,师父进紧接着就昏睡不醒了。 “映清师姐,难道……”叶棠有些害怕。 许映清做了噤声的手势,道:“别乱说话,一切等仙君回来再做定夺。” * 织金的喜帐很是厚实,将光线无一例外地遮挡了个干净,让玉姜看不出究竟是何时辰。 她一夜未眠。 药力仍在,她使不出太多灵力。 但若是再等到天亮,云述保不齐会将那药再混进茶水之中哄她喝下。若真如此,她便彻底走不掉了。 必须是今夜。 云述抱她很紧,两人的长发纠缠着,分不清彼此。 她轻轻起身,将帘帐挑开了一条缝。 榻前放着的是一支云述为她取下的金簪。 金簪锐利,用得好了便能充作法器,破除这竹屋外的结界。 她小心翼翼地试着越过云述,一点点地将手探出去,颇为费力地摸到了金簪的尾端。 指尖一勾,簪子落进她的掌心。 但她忘了那串云述系在她脚踝处的银铃。 正此时,铃铛声响,分外清脆。 云述带着困意睁开眼睛,望向正伏在他身子上方的玉姜。 这样的动作很是怪异。 玉姜尴尬了一会儿,心下想的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被云述发现自己的意图。 不然这个疯子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事。 心一横,玉姜俯身吻了下去。 云述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唇上便覆上了一片温热。 “你……” 云述哑了声。 玉姜分开些许,熟稔地编着谎话:“不是成亲吗?你那么早就睡,是不是忘了何事?” 自然忘不了。 可云述将她抢来此处,本就让她不高兴,他根本不敢再提出过分的请求。他只求玉姜能留在这里,旁的什么都不敢奢望。 传闻之中都说狐狸一族重欲,云述却并不如此。在没遇到玉姜之前,他甚至对这些事毫无兴趣。 清修之时日子单调孤寂,他却甘之如饴,修炼破境更如家常便饭,短短几年便做到了旁人几十年都做不到的事。 直到玉姜出现。 一切平静都被划破了。 于他而言,能让玉姜欢愉,便是这种事唯一的意义。 除却今夜。 她一身人间婚嫁时常穿的喜服,金簪珠饰,无言之中便勾动他全部的情绪。今夜的她不仅仅是玉姜,更只是他一人的玉姜。 他头一次感受到被欲望填满心绪的滋味。 他望着玉姜的眼睛,漆黑的眼眸未曾透露分毫心事。 抿了抿唇,他的手缓慢地触碰上她的腰肢,轻声问:“你知道我刚才做梦了吗?” 云述坐起身,将她整个人抱至自己的身上,双手从扶着腰慢慢上滑,再捧着她脸,鼻尖相抵:“你要听吗?那是一个难以启齿的……” “美梦。” “新婚之夜该做什么,我当然记得。但我以为你不愿意。” 玉姜却冷哼一声,视线落在他的唇上,道:“是吗?我怎不知你这般听我的话?” 云述直接吻了她。 玉姜被亲得轻微后仰,所有的声音都被吞了回去。 玉姜此时才开始后悔。 为了不被发现自己藏了金簪而主动招惹他,仿佛不是什么良策。 云述亲得很凶,直接将她带起来,按在了墙上,两人都濒临溺水。 这完全出乎玉姜的预料。 甚至一切开始失控。 空余之中,他说着一些玉姜从未听过的话:“你是在怪我?我若没听你的,就不会次次轻易放过你,不会纵着你说一句又一句伤人的话。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若当真只在乎你的身体,就不会在你哭一声痛时就停下来。有时候,我恨不得你我一直都在榻上,然后等着天崩地裂,一同去死,我心甘情愿。” 这些话显然无法触动本就“铁石心肠”的玉姜。 因为还没等云述结束这个漫长到几乎可以称得上折磨的吻,他的脖颈处便被冰凉而尖利的东西抵住了。 他低头,发现是那支金簪。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84节 玉姜的呼吸不匀,喘声犹在耳侧,手中却握紧了簪子,尖端几乎刺破云述的脆弱的脖颈,声音更冷:“解药,我要离开这。” 第65章 他早就料想过天亮之后的场景,玉姜是如何离开,却未想到,一切比预想的要来得早,而她也更狠心。 包括刚才她主动的吻,大概也是她离开计划中的一折。 玉姜从始至终都不是一朵任人采撷的柔弱花枝,反而是带着有毒之刺的藤蔓。她的果决、冷静,伤他至深,却也让他无法自拔。 毒刺扎进肌理,毒性透过心脉骨髓,让他痛不能抑又极度痴迷。这近乎疯狂的痴迷与求而不得,令他只能自我折磨。 半晌的怔愣,云述笑出了声。 他一把握住玉姜的手,迫使她将金簪下移,落至肩下的心口之处,道:“朝这里刺。” “又想试探我吗?云述,这种把戏该结束了。” 云述重复了这个词:“把戏?你是这样想我的?” 玉姜想收回手,但云述的力气不小,只将簪子刺破了他的衣衫,一丝湿润漫出布料,透过红色喜服,颜色难辨。 两相争执之下,血水只是更多地淌了下来。 他却在这时笑。 用他那一双,无论玉姜看了多少次,都觉得甚是漂亮的眼睛。 玉姜索性道:“不然呢?你口口声声说着爱我,那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将我困在此处,与当初的沈晏川有何分别?此处不正是第二个噬魔渊吗?” 这一番话让云述僵住,良久,他终于缓缓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簪子带着血迹掉落在床褥上。 沈晏川对玉姜的情意是偏执自私的,云述自始至终都知晓且厌恶至极。 没想到,终有一日,他竟也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我只是……” 解释的话在喉间滚过一遭,再度咽了回去。 说什么都是无力的。 云述颓然地笑着,道:“你走吧。” 玉姜拢好衣衫,下了榻连鞋子也未穿,只是赤着双足,冰凉的地面踩着并不舒服。 正打算推门而去,她又折了回来,望着他的伤口,道:“我并非有意伤你。” 云述不语,也没看她,裹紧衣衫躺了下去,背对着她,像极了平素生气时化成狐身蜷缩的模样。 落寞又孤单。 玉姜没忍心直接走,道:“我看看伤得如何……” “不用你管。” 他终于应了一声。 玉姜犹豫许久,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怕不久之后会有一场大雨。 说到底被簪子戳刺,于仙师而言是再小不过的伤,稍稍施以灵力便能痊愈,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事。 终于,她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竹门开合。 脚步声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 浓云翻滚,倾盆大雨转瞬落下。 在雷鸣声中,云述只是变回了狐狸模样,将自己缩成一团,独自留在了这里。 “这里不是噬魔渊。” 他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里是我的家。”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被娘亲取名为云述,拥有了此生唯一无忧无虑的一段光景。 被迫流离失所时,他也没忘了这处小小的院落。 曾经他便想过,等一起离开了噬魔渊,他便要带着玉姜回来看一看。带着他最喜欢的人,重回一次最快意之地,将院中老树之下埋着酒取出来,只给她一人。 只是如今,这院落再次困住了他。 * 回到问水城时,玉姜一身红衣已经被雨淋得湿透。 特意从华云宗来看她,等了她许久的罗时微吃了一惊,赶忙上前,问:“天,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玉姜没空解释,趁着回来的时辰晚,众人都已安眠,尚且无人发觉她这般,玉姜径直回了房中,在屏风之后换着衣裳。 罗时微是个急性子,恨不得跟着她去屏风之后,却被玉姜一巴掌给推了出来,道:“跟着我作甚,我换衣呢!” 罗时微道:“那你倒是说啊!” “我说什么?” “说你去做什么了!我特意赶来与你同过问水城的百花节,结果花没看着,你人也不知去向,让我在此处干等了你两日。” 去做什么了…… 连玉姜都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难不成要说,她去与云述成了个亲? 换好衣衫,她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走出来,道:“其实……也没做什么。” 罗时微才不与她多说,直接将那件她换下的喜服取了出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说:“若是我没认错,这大概是大婚时该穿的。” “……” 玉姜干笑道:“那你倒是很聪明。” 罗时微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激动起来,问:“你,你,你和谁大婚去了?不是岑澜,这两天他也在忙着找你。难道是那个很好看的少年?你说过他性子很和顺,或者是那个……那个问水城之前的小将军?他虽不善言辞,瞧着木讷一点,可好在为人沉稳,是个信得过的。” 玉姜始终没言语。 她甚至理解不了罗时微究竟是何时,将问水城这些模样好看的男子认了个完全的。 待罗时微细细地点了一遍,也没听到玉姜的回应时,她的声音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总不会是……” 玉姜:“……” 罗时微不肯相信:“不可能吧。” “……” “……” 屋中静寂到针落可闻。 罗时微忽然扬声:“真的假的?” 说不清理不明的事,玉姜自己都头痛不已,全无兴致与罗时微多说。 她道:“不想提这些了。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对了,你到底来问水城何事?” “无事就不能来找你吗?”罗时微撇了撇嘴,“我是特意来陪你过百花节的。” 只可惜,玉姜一个字都不信。 她太了解罗时微了。 往年的百花节,玉姜连送多封书信相邀,罗时微都不为所动,借口说路途遥远,实则是嫌它无趣。 玉姜烹着暖身的热茶,唇角扬了扬:“我还不了解你,能劳动你大驾,必不是小事。” 就知道骗不过玉姜。 “其实吧……”罗时微凑近,讪笑着,“又到了仙法比试的日子。回回都是浮月山弟子赢,好没意思,我根本不想带着人前去。可昨日听到几个散修嘲笑我们华云宗,我真的气不过!今年,华云宗必须拿个魁首回来。” 玉姜拿着金匙搅了搅,随口问:“那你亲自上场不就好了。” “我可是发过誓的,仙法比试之上,我只与你打。” 罗时微眸光坚定。 玉姜顿住。 抬眼,她看向罗时微,又垂眸淡笑:“只怕不行了,哪日幽火比试,我们倒是可以打一架。” “玉姜!”罗时微生气,“你难不成是认输了?” 玉姜无奈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罗时微直截了当地说:“化名姜回,充作我华云宗弟子,去夺魁首。” 玉姜嗤笑出声:“我疯了不成,平白无故去凑你们这些热闹。没意思,不去!” “好姐姐,我对你好不好?你就当为我华云宗挽回一些颜面呢?” “打不过。”玉姜喝着茶,态度散漫,“我都多少年没拿过剑了,你真当众仙门弟子都是酒囊饭袋?” 罗时微忽然认真起来,道:“在我眼中,除你之外,旁人就是会被打得落荒而逃的酒囊饭袋。” 玉姜抿唇不语。 终于,她忍不住笑出声,连端茶的手都跟着一同颤:“头一回……哈哈头一回见人这么骂自己呢。” 罗时微:“……?” 她抽出自己的剑,半是嬉笑半是威胁地抵在玉姜脖颈之间,道:“去不去!” “去,去!”玉姜笑声终于止了,将热茶喝完,站起身,“毕竟你都求我了。” 玉姜抚摸着搁在木架之上的无落剑,道:“我也很感兴趣,如今的他们,都是什么样的。” *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85节 云述并未给自己疗伤。 从竹屋至浮月山,百里路途,他任由肩上的伤口作痛,仿佛只有这种疼痛能让他清醒。 最后,他扶着岩壁闭上了双眼。 缓着呼吸,一只影蝶落在他指背。 是许映清遣来寻他,告知元初状况的。 云述静静地听完传音,将影蝶收拢。 他只不过数日未归,山中竟出了这样大的事。事关师父,他不能坐视不理。 抬手,将影蝶放归,他才祭出长剑,御剑而归。 一直守在山门前的许映清看见云述,忙迎了上来,结果看到云述苍白的面色之后欲言又止,关切地问:“仙君可还好吗?” 云述一步也未停,与许映清一同往浮月台走去,问:“师父怎样?” “师父还没醒,不过师叔说已无性命之忧,倒是仙君,是受伤了吗?” 云述最重自身仪度,平时连道衣褶都不会有,而今日,一身素衣还沾染了灰尘,让她不得不忧虑。 云述只说无碍,便径直往元初的住处去了。 许映清本想跟进去,却被云述拦在了房门之外。 正困惑着,云述才解释:“守着,莫要让任何人打扰。” “仙君?”许映清总觉得此时的云述很不对劲,追问一半还是将话收了回去,恭敬道,“是。” 关上房门,云述走至元初昏睡的榻前,探了他的灵脉。 果真灵元受损严重。 这些年,元初为了闭关修炼,几乎没有离开过浮月山,更不会给外面什么妖邪可乘之机。 在这浮月山之中,究竟是如何受下这么严重的伤? 难道真如许映清说的,只是修炼时一时真气走岔所致?这样可笑的错,换在旁人身上尚有几分可信,在元初身上却是绝不可能。 “师父,你到底在袒护什么。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云述叹息一声,将元初扶了起来。 他抬手,运转灵力,缓慢地将其渡给元初。 此举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两人俱损。 纵使浮月山中有人愿意舍命相救,也不敢拿元初的性命玩笑。 有把握这么做的,大概也只有云述了。 将自己的修为用作疗伤,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来疏通堵塞的灵脉,此举无异于拿仅有的精力去填补无底的深渊。 更何况,元初伤重,绝非轻易可挽救。 香灰断成两截时,云述的额间沁出冷汗,背后的薄衣湿透,面容也趋近毫无血色。 终于,元初咳了一声,血丝顺着唇角溢出。 云述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顺着倒在了一侧。 门外听得动静的许映清忙推门而入,惊慌地唤了一声仙君,便匆匆去请师叔了。 云述的这一次昏睡,便是整整半月。 肩头的伤本来不算什么,但因为耽搁太久,未曾及时疗愈,此时已经溃烂,就算是用了灵药,也不免落下疤痕。 再醒来时是一个日暮。 残阳如碎金铺洒,悉数落在窗前站着的元初身上。 听到身后的动静,元初转身,坐回云述的身边。 “师父?” 元初长长地叹一声,道:“躺下歇着。” 云述依言没再起身行礼,靠在了床边,唇色异常苍白。 元初问:“你也不是初入仙门的人了,怎不知渡灵力救人是下下之策?动辄耗费修为,你自己呢?不顾了吗?” 无力地回以一笑,云述道:“灵力有什么珍贵的,只不过是护身罢了,够用就行。剩下的那些,救人也好,随意挥霍也罢,不打紧。” 这话听起来着实耳熟。 过了好一会儿,元初笑道:“倒像是阿姜会说出来的话。” 提到了玉姜,两人之间的轻松氛围顷刻荡然无存,只剩下良久的相对无言。 还是云述先打破了沉默,道:“师父,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离开噬魔渊。” 元初一愣。 谁能想到这是他如今最器重的弟子所能说出的? “她还活着,你已经见到了,对吗?”元初问。 云述极轻一笑,道:“见到了,但以后……不会再见了。” 这些年,云述为玉姜的“魂飞魄散”而自苦,元初都看在眼中,今日能听到这一声不会再见,着实是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为难她了。” 第66章 良久的沉寂之后,山巅上最后一丝亮色也收拢消逝了。周围暗下来,元初挥手,油灯的火苗跃起,充盈了整个房间。 宁觞派去围剿问水城的魔头,却在意外中得知她是先前那位堕魔的浮月山弟子玉姜,此事已经像一声惊雷乍响,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指责浮月山,都在指责元初——明明说着已经将其处死,为何会让她金蝉脱壳一般出现在问水城,改名换姓为祸一方? 元初不知如何作答。 他甚至是最后一个知道玉姜还活着的人。 意外地,他并未有愤怒与被欺骗的情绪,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最喜欢、并且亲手带大的小徒弟,并未身死魂消,反而更好地活着,有了自保的能力。 只这一件事就足够他庆幸。 什么魔修。 当初他若没有离山游历,或许根本不会发生后来的诸事。 也是从那时起,他恍然意识到了沈晏川的沉重的私心,意识到他无数次偏私留下的首徒,为了一己私欲究竟都做了什么。 “当年,我一度非常自责。”元初忽然开口,“我自责在出事时,没能及时赶回来,就这么任由他把阿姜困于噬魔渊。非流光玉不得解的阵法……纵使我修炼多年也束手无策。后来,我宽慰自己——不管怎样,噬魔渊至少安全,或许晏川是真的想保护阿姜。”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他心里只有恨,一个只有恨的人,怎么可能会真心为旁人着想呢。他把阿姜困在其中,就是为了让阿姜体会到痛苦,那种无论自己修为多高也无法逃脱,生生耗尽心力的痛苦。” 当他想通这件事的那一刹那,他想到的并非是对沈晏川的失望,而是玉姜。 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纵使没有证据,元初也想通了。 他只想到玉姜。 分明是他看错了人,但承担代价的却是玉姜,是他带上山的那个孩子。 作为当时的浮月山仙君,作为玉姜的师父,他着实有愧。 这些话是从元初口中说出来的,却让云述心中酸软一片。 云述刚想说话,胸口却闷痛异常,俯身缓了许久。 仅此一次,虽救了元初,他的修为却损了大半。受损过重才沉睡数日不醒,醒后又听了这么多伤神的话,自是难以忍受。 元初上前来,喂他饮下后山养伤用的灵泉水,叹道:“你何苦这样救我。” 云述道:“师父收容之恩,云述不敢忘。但有一言,云述不得不说。师父,你到底瞒着我什么?您绝不会轻易受这样重的伤。” 有些话云述若是不问,元初是一定会烂在肚子里,此生都不会往外说的。 元初望向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良久,方道:“因为宋宛白。” 谈及宋宛白,众仙门只有惋叹。 只叹一声天妒英才,让那样出色的仙师死于魔域的夜袭。 无人知晓她曾是元初的师姐。 他就在宋宛白的身侧,见证她是如何劈波斩浪,为了建立七衍宗而排除万难。 宋宛白成为宗主的那日,众人来贺,她却独独向他送了最好的一盏酒,告诉他:“有师姐在,往后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他们一同走过最寂寥的长路,却在这条路的尽头处分道扬镳。 那一日,她那样高兴地对元初说:“我有心上人了。” 一向敬重的师姐遇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人,元初本该说些什么,但心腔仿佛被什么堵住,久久未能言语。 这样黏而重的情绪,如杂草横生,持续蔓延着,将他的心脏裹挟其中,逐渐收紧、收紧……直至捏成粉碎,让他无法面对宋宛白与旁人成亲。 他是在宋宛白成亲的当天离开七衍宗的。 究竟是何时心有杂念的,连元初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坦然地面对这一份早已变质的同门之情。 但他却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宋宛白。 多年后,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那份情意,却在宋宛白死讯传来的当日,理智悉数碎裂。 七衍宗魔障重重。 他一人闯了进去。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都不想放弃。 等待他的,却只有一抔残土。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86节 其上掉落着一只手镯。 那是他曾经送给宋宛白的贺礼,她答应过他,必不将其离身。 他捡起那只手镯,愈发憎恨自己。 若是他没有一时冲动离开这里,或许她不会这样寂寥地留在这里。有他在,至少会多一人陪着她,为她多谋得一丝生路。 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在坊间,人人传的都是宋宛白与沈于麟是何等情深,一同赴死,情比金坚。 没有只字片语是关于他的。 枯坐七衍山的数月,魔息将他裹挟,侵蚀他的身体。他感受着宋宛白曾遭受的痛苦,直到自己鬓发皆白。 离去之日,山下路过一个孩子,不由分说地跪在了他的身前,说要拜他为师。 那孩子谎称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乞儿。 之所以能直接看破是谎言,是因为在那孩子抬头的一瞬,元初看到了他几乎与宋宛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相。 推算年岁,不会有错。 早先在这个孩子出世时,宋宛白曾写信邀他回来看一看。 元初拒绝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喜欢宋宛白与沈于麟的孩子,他也不想回去看他们是如何地幸福恩爱。饶是已经清修多年,他也仍然认为自己卑劣。 除了那一刻。 看到沈晏川的那一刻。 单单是沈晏川与宋宛白相似的长相,已经足以让他原谅一切。 只要管教好这个孩子,她泉下有知,也算是能安心了。 “所以,沈晏川做了什么?” 安静听了许久,云述终于发问。 听他说了这样久的宋宛白和沈晏川,元初受伤的缘由已经明了。 陷入回忆的元初,满心是他与宋宛白的过去,以及年幼的沈晏川是如何懂事。 这一句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良久,他道:“其实,是为师对不起你。他在比试时曾对你下过死手,而我都未狠下心来斥责,以至于他因为我的纵容而越发失了分寸,酿成大错。故而,如今的一切,都是我应承受的代价。” “云述。” 元初倏而严肃。 “你承继仙君之位,望莫步我后尘,须时刻谨记,万事,以浮月山安危为先,做得到吗?” “师父?”云述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说这些。 元初重复:“做得到吗?” 尽管不明白他的意思,云述也还是勉强撑着病体起了身,拱手向元初行了一礼:“云述谨遵师命。” * “站住!” 听得身后的呵斥,正迈着步子准备溜走的白芷停了下来。 她护好了怀中的一坛酒,横下心转身,心虚地回罗观月的话:“宗主?宗主您怎会来这里啊……” “时微呢?” “啊……少主她,她,她睡觉呢……” “睡觉?”罗观月眼神凌厉,途径白芷时狠狠瞥了她一眼,“我让你跟着她,是时刻督促她,不是让你也学得不着边际的!” 说话间,罗观月已经大步走至了罗时微的房门前,一脚将门给踹开了。 果真,其间空空如也。 提心吊胆了多日的白芷忙后退几步,生怕罗观月的怒火烧至了她身上,解释道:“少主是为了此次的剑法比试,特意,特意出门去找人切磋了。” “剑法比试?” 罗观月并不相信,道:“年年剑法比试,她都不肯上场,只让你去代表华云宗。怎么,今年转了性子了?白芷,你若不说实话,往后不止她不必再回来了,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宗主。” 白芷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咬紧了下唇,一个字也不肯说。 罗观月被白芷气笑,道:“呦,你倒是很护着她嘛,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能知道她去哪儿了。行,你现在就收拾东西,顺带着也将她的东西收拾了,你们两个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白芷急忙道:“宗主,少主绝无忤逆之心,她,她的确是有缘由的呀!” “什么缘由?玉姜吗?” “……” 白芷哑了声,震惊地看向罗观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支吾道:“您怎么……” 罗观月叹气,声音虽依旧严厉,眼神却柔和下来:“十年了,她成日地往问水城跑,你当我这个做娘的一无所知吗?就算我当真一无所知,前段时日宁觞派在月牙镇见着了玉姜的事,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你们还想瞒我到几时?” “没想瞒您的,少主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罗观月道:“在你们眼中,我就是这般蛮不讲理,处处逆着她的心意,只想给她找不痛快的人吗?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这件事,我纵着她去了,因为我是她的娘,最知道她在意什么。这并不意味着,她要一直防备着我。” “宗主……” “她不就是害怕有朝一日我发现了玉姜还活着,会对玉姜不利吗?在她眼中,我罗观月就是这样的人吗?” 从罗观月拥有一个女儿开始,她便下定决心要让她无忧无虑地活着。 所以,她休弃了意图占据宗主之位的丈夫,专心养育罗时微。 她要让罗时微知道,生做罗观月的女儿,是不会受半分委屈的。 女儿争强好胜,罗观月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好胜的欲望能推着一个人往前走,让她永不止步,直到有一天被磨砺成一个真正可堪大任的人,承继宗主之位。 但是在华云宗,人人都畏惧罗时微,在此次的打斗比试之中都心存退让。 这样的“常胜”让罗时微骄矜,也更傲慢。 罗观月也忧虑过,毕竟一个人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之下,是无法真正拥有“常胜”之心的。 所以,对于浮月山弟子玉姜的出现,罗观月是高兴的。 罗时微的一生太顺遂了,顺遂到从不知挫败是什么滋味。 直到她第一次输在玉姜的剑下,被玉姜的无落剑抵住脖颈。 那一瞬或许充斥着罗时微的事耻辱,是不甘,是愤恨。但那阵最难以忍受的滋味缓慢渡过之后,升腾而上的,是一种隐秘的兴奋与雀跃。 仿佛是食肉的猛兽第一次闻到鲜血的味道。 那是一种全新的感受。 罗时微不甘服输,也敬重对手。 除了她,罗观月对玉姜也是欣赏。 十七岁以一手无落剑为自己拼出仙门弟子第一人的名号,着实称得上是少年奇才,天生就有一副卓越的仙骨。 这样本该翱翔在天际的鹰,却被人生生折断翅膀,关进笼中,消失在世人眼中。 除却自由,被摧折的更是那颗骄傲的心。 这份痛楚,单单是罗观月设身处地去想象时都觉得难以忍受。 故而,罗时微对于救回玉姜的执念,罗观月一直都是能理解的。 只是女儿好像一直不肯对她说实话…… 越想越气,罗观月道:“白芷,你现在就去找到你们少主,告诉她,她若心里还有我这个娘,就回来见我。她私自与玉姜联系之事,我可以当作不知道。若是她执意留在外面,就永远不必再回来。” 宗主嘴硬心软,如今能说出这番话,便意味着无论玉姜是什么身份,她都接受了罗时微与她走得近。 这是罗观月的退让。 白芷大喜过望:“谢宗主!我这就去寻少主,少主若是听到您今日这番话,必然高兴!” “快将她给我找回来,比试在即,她竟也还有心思四处游玩。今年华云宗若是再输得颜面尽失,我唯你们是问!” “是!” * 本该是入夏时分的剑法比试,因为一些琐碎事宜未曾处理妥当,一直往后推,日子最后定到了冬至。 由夏入冬,整整半年,云述一直在浮月山上养病,一步也未曾离开。 这伤病养了半年,他的修为也只是恢复了三四成。 在推开房门时,外面银装素裹,已是皑皑一层铺满了白,群山连绵,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迎风咳了两声,裹紧了肩上鹤氅。 许映清早早地候在了房门之外,手上捧着一卷名册。 云述先开口:“有何事?” 许映清道:“这是今岁各仙门参加剑法比试的名录,特来送给仙君过目。” 云述的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目光极轻地落在名录上,随口道:“今岁的剑法比试好像不归浮月山管,我看这名录做什么?” 许映清还是坚持将名录递上了前去,道:“您还是……看一看为好。今岁华云宗,好像来了些新弟子。” “新弟子?” 云述抵唇又咳一声,这才接过了名录,翻了一页,指腹划过最边上的一排名姓,最后,在“姜回”二字之上顿住。 短暂地僵了片刻,他从容将名册合上,道:“今岁好像是宁……”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87节 “在宁觞派比试。” “是了,宁觞派的杨宗主是此次剑法比试的主持之人。你将名录直接送给他便好。” 说罢,云述转身往房中走。 一条腿刚跨过门槛,便听到身后的许映清问:“我可记得,这个宁觞派数次为难问水城,之前更是在月牙镇直接与师……与她闹了不愉快。此次若是遇上,没被发现还好,若是被发现了,怕是要出事。虽说可以易容,但终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您就不担心……” 云述在原地停了片刻,还是入内去了,声音极淡:“与我无关。” * 云述还是照旧每夜会梦到玉姜。 但不同于之前数年她在梦中的温柔,近来的玉姜待他都极为疏冷。更有无数次,金簪都穿透了他的心口。 疼痛自身体浮至心底,让他分不清是真是幻。 唯独今夜。 梦中的玉姜格外不同。 梦中的洞房花烛之夜,烛火摇曳,红绸垂落。 微风浮动,显现出其后两个交缠的身影。 他有些想要落泪,又强忍了回去,只一次次地咬她的耳朵,轻声问:“你喜欢我吗?” 玉姜浑身失力,后仰着脖颈,偏过头去咬紧了唇,道:“别废话。” 云述却恍若未闻,施力,重复问:“你喜欢我吗?” 这狐狸在榻上一惯缠人,得不到准话就一直这般不上不下地折磨人。 她整个人都要被磨碎了。 潮水往心口涌,热烫的,让她呼吸都变得急促而凌乱。深夜里谁也记不住白日的那点不愉快,只满心都是感受彼此的存在。 她的双臂缠上了他的脖颈,不容推拒地将他揽近一些,再咬上他的肩。 外面的雨势渐盛,枝叶被狂风吹得作响。室内却是一片旖旎。窗下的烛几乎燃尽。 玉姜几乎被这场雨给淋透了。 只能抱着他喘息,哑声说:“云述,你这样太欺负人。” 云述摩挲着她的侧脸,看她泛红的眼尾,哄道:“冤枉。难道不是你欺负我?你总是欺负我。姜姜,最恨你的时候,我想和你一起死。那样就没有人和事可以分开我们了,永生永世都可以在一起,做鬼都要纠缠。” 玉姜侧过脸,任由他吻,道了句:“疯子。” 云述却难得心情好,啄吻她的唇,笑说:“我是疯子又如何,你难道不喜欢我?” 若是不答,指不定这狐狸还要缠人多久。 玉姜最后狠狠地咬上了他的手臂,发泄一般:“喜欢。” 得到回应的云述自是没打算再放过她,直到她再没了一丝力气,这场云雨方歇。 惊醒时,已经是次日天亮了。 梦中香暖,梦外却只有冷透了的单枕。 他的长发微微潮湿着,让他恍惚现下究竟是何时辰。 简单披衣下榻,推开窗子,发现这场大雪仍然未停。 也不知问水城是否也有这样的雪。 而她是否也想起了他…… 闭上眼缓了一会儿,他终于穿戴整齐出去。 唤来许映清,他道:“此番去宁觞派比试,我与你们同行。” “同行?”许映清讶异,“仙君不是要留在浮月山养伤吗?” 云述连咳了几声,声音微哑:“路途遥远,放心不下你们,与你们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第67章 宁觞派中人来人往,从未这么热闹过。 杨宗主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整日都忙着亲自在山门前迎来送往。 修真界盛会,来赴会皆是仙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等闲之人是见不着的,此时却都齐聚宁觞派,颇给他一种蓬荜生辉之感。 杨宗主更加庆幸自己这些年执着于清理问水城,多次带人前去,这才给自己挣出了一些颜面和地位来。 天快黑下来时华云宗才带着人前来。 玉姜重新施过易容诀之后,就走在罗时微的身旁,充作寻常华云宗弟子。 见了罗时微,杨宗主的眼睛都笑弯了,忙拍了拍身侧的侍从,低声吩咐:“华云宗来的可是仅次于浮月山的贵客,小心招待,备下最好的茶水!” 交待完琐事,他上前,背脊都弯下来了:“罗少主怎还亲自前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罗时微向来不会说这些场面虚话,更不屑于给面前这个多次找玉姜麻烦的杨宗主什么面子。 她甚至未曾给他一个正眼,大步流星地入内。 所幸白芷还记得些许分寸,敷衍似的应了杨宗主的话:“贵地距离华云宗太远,我们少主舟车劳顿,已然疲倦,劳烦杨宗主备下歇息房间。” “自然,自然。” 终于将华云宗一干人等迎了进去,杨宗主自己才悄然松了口气,但身旁的侍从却不理解:“她不过是个少主,连她母亲都得给您几分薄面,怎的她这般盛气凌人?” 杨宗主道:“罗观月为了能将宗主之位留给女儿,可是将自己的夫君都休弃了。只因那人意图谋取宗主之位。为绝后患,罗观月甚至废了那人的灵脉,让他再无觊觎宗主之位的可能。你说罗时微算什么?惹了她,罗观月大概会将咱们宁觞派都给掀了。再者说了,这位祖宗,可是连浮月山都纵着,从未得罪过的。” 正说着,山下跑来几个弟子,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清,断断续续地说:“贵、贵……” “贵什么?慢慢说。” “宗主,贵客!” 杨宗主不以为意:“人都到齐了,连浮月山的人都已经安置妥当了,还能有什么贵客?” “仙君!是云述仙君!” “谁?” 杨宗主觉得自己耳朵大概出了什么问题。 数年来,无论是谁人相邀,浮月山仙君都不曾出现在任何一个仙门盛会。 故而这一回,杨宗主甚至没敢送上帖子。 “云述仙君,此时已经快到了。” 杨宗主的腿一软,眼前甚至有些晕眩。 稳了稳心神,他忙不迭地随他们一同下山亲自前去相迎了。 与此同时的玉姜才在宴席落座。 望向满室不同衣饰的仙师,玉姜低头斟酒,仰面饮了下去。 罗时微在她身旁坐下来,按住了她的酒盏,问:“饮这样多做什么?” 玉姜顿了顿,道:“果酿而已。” “按照你的酒量,果酿大概也是要醉的。”罗时微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她手中握着的杯盏,放在一旁,反而将另一碗汤推至她跟前,“多久没见过这些人了?” 玉姜撑着鬓角,懒怠地抬眼,视线扫向周遭,道:“东躲西藏好多年了,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倒是不适应。” 见着这些昔日的友人或着是同伴,玉姜并未有几分伤神,更多是回想了自己。 如今被整个修真界厌弃,她虽说不甚在意,却也有意避开。 时日渐久,她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再出现了。 罗时微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说过,你从未想过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份。但你的心结,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你如今习惯用幽火,也不该真的弃了无落剑。总有一日水落石出,真正的玉姜,就该回来了。” “真正的玉姜……”玉姜的确是醉了,“我都快忘了真正的玉姜是什么样子了。” “不过,时微,谢谢你。” 忽如其来的煽情,罗时微听了便别扭起来,手忙脚乱地碰洒了杯碟。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此时,珠帘轻响。 走在杨宗主身前的,是一道玉姜无比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峨冠博带,袍袖被风吹得翻飞,瞧着比之前都要清减。 大概是病了。 虽说相隔甚远,玉姜还是能看出他的病容。 他咳嗽之时左肩震颤,他会无意识地轻轻抚按住。 玉姜记得,那夜她便是用金簪刺进了此处。 只是金簪戳了肩,稍稍用灵力覆下便能疗愈,怎会拖延半年之久,留下这样重的伤? 玉姜百思不得其解。 玉姜用了易容诀,但她的易容诀早就对云述失效了,他能清楚的地看出玉姜原本的容颜。 云述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短暂相接,他又轻轻挪开了,仿佛根本没看到她一般。 如此冷淡的云述也让玉姜不适应。 但失落只是片刻,玉姜再度饮下了茶汤,宽慰自己,或许是奏效了。 这半年多没见过面,云述也没有再来纠缠过她,或许他已经彻底对她失望了。 这不是她期待的吗? 这是她所期待的。 茶汤清苦,苦涩满溢唇舌。 一场宴,她甚至不敢再看云述一眼。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88节 “诸位,明日比试正式开始。”杨宗主率先开了口,“今夜暂且简单地彼此熟悉一下。若有哪位仙师愿意先行比试一场,那自然……” “我来。” 玉姜抬了手。 罗时微吃了一惊:“这种提前的比试最不好了,容易被人看破招式,明日的比试大概就会输了。阿姜,你确定……” 玉姜笑了笑,扶着桌案站了起来,顺手拿了罗时微的佩剑,轻声道:“若能被人一眼看破剑法招式,那也不配做这修真界第一了。” 狂妄,却极是玉姜会说的话。 罗时微闻言放下心来,道:“别忘了你顶着华云宗的名头,莫要给我丢了人。” 掂了掂剑的重量,玉姜觉得不算趁手。不过是谁的剑都不妨碍。 她飞跃至高台之上。 因易容诀奏效,杨宗主等人没认出她来,道:“啊,这是华云宗的仙师!当真是勇气可嘉!诸位可有谁愿意与之比试?” 底下人窃窃私语,均是摇头。 没人愿意凑这提前比试的热闹。 他们都认为这位华云宗仙师大概是吃醉了酒,坏了脑子,才能糊里糊涂地就冲上去。 没想到,出现了更糊涂的人。 “我来。” 从回廊之后走来之人,提着手中长剑,缓慢地从石阶之上走下来,抬眸一瞬,对上玉姜的视线,旋即笑了,拱手依礼一拜,道明名姓:“浮月山沈晏川。” 玉姜的嗓子一紧。 自上回月牙镇一别,玉姜没再碰见过他。因为云述之事萦绕心头,也没功夫想起他,此时再见,对上这个眼神,她才意会——他已然知晓她的身份了。 他缓步走上高台,霎时间,长风过耳,周遭只剩下这二人。 玉姜抿紧了唇,默然。 “在下曾在月牙镇与姜回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怎么,姑娘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在下了?” 风吹散长发。 素色发带绕在肩侧。 高台甚远,底下围观之人都听不到他们二人的对谈,只是能瞧见两人迟迟没有开打,仿佛在说什么。 因他出现而不平的思绪终于淡下来,玉姜开口:“不是什么一面之缘,是一耳光的缘分,沈仙师还记得吗?” 听完,沈晏川低头轻笑,道:“自然记得,整个修真界,无人敢这么对我。你那一举动,着实带着私怨。” 私怨…… 玉姜道:“我与沈仙师素昧平生,能有何私怨,今日一同到了这比试高台之上,便应拿出真本事来,生死——凭天。” 沈晏川扬了眉,话音中带着轻松:“年年都有的比试而已,今年还办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宁觞派,打着玩罢了,怎么就说到生死了?” 拔剑出鞘,剑光晃眼。 她道:“这么多废话。” 沈晏川并不急于拔剑,即使底下围观众人已经等到不耐,他依旧态度平稳,端得一副好姿容。 玉姜困惑于他莫名的放松,出言激他:“怎么,沈仙师手中的剑是有千斤重吗?” “阿姜,你还是很风趣。” 玉姜一颤。 沈晏川抚摸着剑柄,自顾自地说:“你果真最熟悉我,知晓什么话最刺我的心。” 作为大师兄,沈晏川在外从来都是坚不可摧的模样,以一己之力护着同门。 若说唯一的脆弱,便是无法顺利习剑。 昔日的玉姜会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自尊,会陪着他,耐心地开解他的情绪。 不似今日,出言便是如此不留情面。 时隔多年,他们再次的坦诚对话竟这般讽刺。 沈晏川忽然难过起来。 “我的确再也提不起剑了,诚如你所猜测,我自出生起,便注定是我父亲修习幽火后镇痛的解药。我的灵脉之中涌动的,是幽火。你知道它灼烧时有多痛,你更应该知道,我再也做不了剑修了。” 尽管早有猜测,玉姜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最在乎声名的沈晏川会将这些话亲口告诉她。 说到这一步,的确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玉姜问:“你何故说这些话?” 沈晏川道:“你我是同门,更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我们本该是彼此在这世间最亲近之人。” 这些话若在之前说,玉姜或许能有几分触动。 时至今日再听到,玉姜只听出几分虚伪而拙劣的意味来,她只恨自己过去被蒙蔽了双眼,看不出他的凉薄。 “沈仙师,我究竟是何时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我仍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玉姜深吸了一口气,“你既知幽火焚心是何滋味,又可知万箭穿身比它痛上千倍万倍!” 她对浮月山的万千眷恋,都被那个剑阵摧毁了。 在噬魔渊的每一日,她想起浮月山时都只剩愤恨,无边的愤恨。 最该相信她的人本该是沈晏川,最该在她最无助时陪伴身侧的人也该是沈晏川。然而,都是一场空,连这份情谊原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或许,沈晏川一直都是相信她的。 毕竟他最知她无辜。 这原本就是一场嫁祸。 彻头彻尾的骗局。 下一刻,剑光直刺沈晏川咽喉。 沈晏川随身佩剑护主心切,几乎是在刹那间铮鸣出鞘,贴着玉姜的剑锋划过,挡在沈晏川之前,锐利的铁器相撞,声音格外刺耳。 沈晏川被她的杀意逼得后退多步,震惊抬首:“阿姜,你真的要杀我?” 剑刃映出玉姜的半张脸。 她声音清冷:“比试就是比试,你凭何觉得我会手下留情?” “阿姜,你平心而论,你在噬魔渊中可曾受过半分委屈?渊中山林受仙门封印,妖物皆被困其中不得出。那些封印,对你全然无效!于你而言,噬魔渊中闲逸安宁,了无纷争!当年仙门皆要求处死你,浮月山弟子亦威逼于我,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唯有将你困在噬魔渊之中,外人进不去,你也无法出来,才能保全你的性命!这是我耗尽心血为你争取来的活命的机会!”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玉姜握紧了剑柄,声音微哑:“我的人生,本该闲逸安宁,了无纷争。这些,原本就不需要你的施舍!你伤我困我,难道还希望我跪下感恩戴德?沈晏川,受死!” 第68章 上一回与玉姜执剑相对,还是彼此的年少。 两人一同在梅树之下习剑。 无落剑不怎么听她的话,玉姜总是唤着手腕痛,嚷着要再休息片刻。 只要沈晏川答应,她便如一只轻盈的鸟雀般飞走,饮着瓷盏之中的酸梅汤解暑热。 无论他如何唤她,玉姜都躲着乘凉,绝不肯靠近一步,口口声声说就算是要修习飞升也不能累死,总得活着才能学好剑。 元初疼爱她,多纵着她。 沈晏川亦是如此。 自己的师妹,即使一事无成,做个清闲的修士也好。 他情愿保护她一辈子。 若是遇到了要紧之事,自然有他这个大师兄在,不必让她担着风雨。 他下定决心要保护一生的人,在十七岁时一剑成名,成了仙门弟子之中的佼佼者。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称赞元初教导有方,说浮月山后继有人,出了这样天资非凡的弟子。 玉姜的名字被口口相传,连人间百姓都有所耳闻。 无人知晓沈晏川。 那种复杂的滋味无法言说,连沈晏川都不知如何向旁人提及。辗转反侧时,他发现自己再想起玉姜时,不再只有怜爱和疼惜,反而充斥着羡慕和不甘。 彼时意气风发的玉姜未能及时察觉沈晏川的情绪。 丝丝缕缕的疼痛感,绵密不绝地落在沈晏川的心上,终有一日他无法再由衷地赞叹玉姜的成就与光辉。 羡慕被腐蚀成了恨意。 此时汹涌的剑意恰如当年玉姜周身散发的光芒,令沈晏川觉得刺目。 尽管剑术生疏,他还是下意识地抽剑出鞘,于喉间分寸之前格挡,眸色暗下去,道:“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动杀念?” 玉姜扯动唇角,半笑不笑,反而是一种沈晏川从未见过的冷漠之态:“我会在乎这些吗?” “你当然不在乎。”沈晏川不再忍下去,“你谁都不在乎。我身中蛇毒,你却用那般寒凉之药损我灵元。都是凡夫俗子,何妨把话说开呢?我是爱你,但我更恨你。你也不必假惺惺地指责我,你敢说,你那时就没有私心吗?” “没有。” “你……” 玉姜道:“没有私心。” 私心与否,玉姜本不愿诉之于口。 对一个人好,她从来都不是为了能得到什么报答与回馈,仅仅是那时想要对那人好而已。 那寒凉解药成了沈晏川的心结,他却从不知,玉姜为了找到能救他性命的药,究竟费了多少功夫,在不擅御剑时独登雪山又吃了多少苦头。 他都不知道。 也不在意。 玉姜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诉说与自己无关的事:“雪山难行,我一人找了许久,又担心那株解毒灵草在山下化掉,便用自己的灵息相护。它反噬了你的灵元,又何尝没有让我身受损伤?但直到如今我都没有后悔过,因为我救的不是沈晏川,是我的师兄。只可惜后来我的师兄死了,留下了这样一具面目可憎的躯壳。既如此,我们不必再纠结过往对错了,没有任何意义。” 走到今日这一步,玉姜已经不知如何一一解释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89节 她与师兄之间从不计较这些。 与沈晏川便更没有必要了。 平缓的语调,没有沈晏川预想之中的歇斯底里,亦没有愤怒的指责,忽然让他开始不知所措。 这样的不知所措,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因为他明白,不止是爱与恨,只有玉姜当真什么都不再顾念了,她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 沈晏川大概是更恨自己的。 他爱得不彻底,恨得也不尽兴,只让他和玉姜之间的关系变得扭曲,终于,覆水难收。 高台之下的众人开始困惑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朱雀仰着头,喃喃道:“怎么回事啊?大师兄怎么跟她说了这许久的话?还打不打了?” 叶棠皱着眉,观了半晌也没观出个名堂,叹道:“或许两人认识?不对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华云宗有个叫姜回的?” “新收的弟子也说不定。” “新收的弟子与大师兄也认识吗?” “这……” 朱雀环顾四周,问:“对了棠棠,仙君怎么不在?” 叶棠道:“仙君不是仍在病中嘛,此时在堂后用药呢,等晚些时候才能过来,大概要等这场比试结束了。” “哦。”朱雀掰开一小块糕点,顺手递过去喂给叶棠。 叶棠低头咬住,傻笑道:“谢谢朱雀师姐。” 朱雀问:“棠棠,你见仙君的次数多,他到底为何而病啊?若是因为渡灵力救师父,也早该好了。” 叶棠压低声音,道:“我是听若一师兄说的,据说仙君肩上有一块簪伤,伤得挺深的。本来敷一敷灵药就好,但他执意不肯医治。紧接着就渡灵力救了师父,耗费心神,这才伤了身体,落下病根。” “簪伤?什么簪伤?” “咳。”身后传来了许映清的轻咳提醒。 两人赶忙住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仙君已经用了药出来了,正在不远处与宁觞派杨宗主说话。 许映清同样抑低了声音,道:“私底下议论这些,不怕仙君听见了罚你们?” 叶棠忙递了一块糕点给许映清,笑得很甜:“嘿嘿,我们偷偷说的,仙君怎么会听到?师姐最好了,肯定不会让这话传到仙君耳中。” 许映清道:“以后这些话不许再提。” “好。” 杨宗主说得滔滔不绝,将此次举办剑法比试的艰难一一列举,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邀功的机会。 云述却心不在焉。 他的视线落在人群之中,却始终没能看到那道身影。 名册之上明明有她的名字…… “虽说不容易,但能为修真界尽一份心,我们宁觞派是绝不会敷衍了事的……仙君?” 感受到了云述的心思不在谈话之上,杨宗主也不再兀自说下去。 云述回神,勉强一笑:“做得不错。” 因他多次为难问水城,而不久前在月牙镇,云述又公然坦白自己与玉姜的关系,此时的杨宗主很是尴尬,不知该如何与云述继续说下去,索性话锋一转,指向今夜的比试,叹道:“也不知这个华云宗弟子是何许人也,之前竟从未听过她的名字,此时与沈仙师比试,迟迟分不出胜负呢。” 云述的心漏跳一拍,这才闻声看向高台,问:“你是说,高台之上的那人是……” 杨宗主不明所以:“是叫什么回的,我记不清了,无名小卒不自量力罢了,这场比试,要我看胜负已分。沈仙师再不济也曾是浮月山的人……” 云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他一直在席间寻找玉姜的身影,从未将注意力放在正在比试的两人身上,这会儿才明白,竟是玉姜和沈晏川。 沈晏川定是已经知晓了玉姜的身份。 既知晓,又出现在这里,主动与她比试,其用意昭然若揭。 云述内心慌乱,想要飞跃上去,却又想起,在剑法比试之时,为防剑意误伤观看之人,在高台周围会设下结界,此时的云述无法靠近。 “让他们停下来。”云述冷声吩咐。 杨宗主不明白:“只怕不行。” “结界不是你亲手所设吗?为何不行?” 杨宗主羞愧难当:“我不大擅长设此等结界,故而很是生疏,出了一些小问题。只有在结界之内的人能解开,外人强闯不得。他们若是不想结束这场比试,是出不来的。不过我看样子,这个华云宗弟子大概是赢不了的,很快就……” “这就是你办的好事!”云述一时怒不可遏,“剑法比试最在意安危,若是出了任何事,外人救不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出事吗!” 几乎无人见过云述动怒,杨宗主受了惊吓,忙躬身噤声。 “这……沈仙师会有分寸的吧……” 云述却问:“沈仙师?我问你,你送到浮月山上的名册,并没有沈晏川的名字,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 在月牙镇之时,杨宗主便知晓云述与沈晏川不和,故而在名册之上故意抹去了沈晏川的名字。 本以为云述也不会斤斤计较地仔细去看,这才放心大胆地做了。 他颤声道:“沈仙师已不算浮月山的人了,作为散修,也是有资格前来参会的,来都来了,总不好拒之门外……” 这些话云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只担心玉姜。 沈晏川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必想好了万全之策。 云述只是想不通,他为何要来见玉姜。 此时的沈晏川已然因为打斗而力竭。 他不精剑术,本就不是为了比试而来的。 多年不见,本以为玉姜的剑法会生疏,没想到她竟比之前都要精进,修为远远在沈晏川之上。 在最后一招没能抵挡住,将要刺破他的心口时,沈晏川忽而笑出了声:“杀了我,师父也会死。” 玉姜的动作一滞,停在了他心口分毫处。 沈晏川一副意料之中的态度,粗喘着,声音沙哑道:“果然,整个浮月山,你只在乎师父一人。” 玉姜没心情与他继续说,追问:“你到底何意?” 沈晏川笑得眉眼都是弯的,眼神却是玉姜从未见过的深沉与薄情。 他摊开手,让他看自己掌心的结印,道:“我在浮月山设下了大阵,能够吸取整座仙山的灵气,亦能耗干所有弟子的修为,为我所用。” 玉姜震惊抬眼。 她只知道沈晏川自私,却不知他已经趋近丧心病狂。 沈晏川道:“本来快要成功了,谁知老头发现了这件事。他献上自身全部修为堵住了阵眼,让他的灵力代替浮月山,成为了大阵新的养料。他是救了所有人的性命,却没想到搭上了自己的。” “其实我本意没想这般欺师灭祖,我可没想过害他,但我也没办法。现在,我和他的命连在一起,我若死,他便活不了了。” “阿姜,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吧。你我注定缘分未尽。” 沈晏川笑得刺眼。 第69章 大概唯有曾经最亲近之人,才竟准确无误地击中要害之处。 两次了。 两次都是拿师父做借口。 纵然这些年玉姜没回过浮月山,也并未与山中之人有过任何瓜葛,但沈晏川就是知道,知道只要提及元初,玉姜就不会放任长剑刺穿他的喉咙。 垂眸看着停在距离肌肤一寸之处的剑刃,沈晏川尽力平息着呼吸和狂跳的心,从短暂的畏惧之中跋涉出来,唇边漾起不明意味的笑意,伸手轻捏住薄薄的剑,将其拨去一边,道:“我们不必再比下去了,这一局,我赢了。” 玉姜望着沈晏川的眼睛,觉得无比陌生。 她甚至不知沈晏川究竟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亦或许,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若如此,他怎就能伪装得那般好,让朝夕相处了数年的她全然无法察觉。 “沈晏川。” 玉姜忍着怒意,几乎将下唇咬破,鲜血溢出,充斥着口腔,她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俩,质问:“浮月山中同门那样敬重你,数年来唤你为师兄,你怎能用如此阴毒之法来害他们?还有师父,师父何曾对不起你?我不知你有何苦衷,但无论有何苦衷,都不该这般对待爱你的人。” 听罢,沈晏川垂眸笑,笑意温润亲和,依旧是多年前玉姜最信赖的模样,只不过说出口之言却是让她心惊的凉薄。 他道:“爱?这个字在我听来都十分可笑。曾经我也以为我的父母鹣鲽情深,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一向慈爱的父亲,其实另有一个儿子,一个与妖女所生的儿子。若非受妖女蛊惑,他又怎会沾染上幽火,将我炼作镇痛的解药?我倒不知,爱是什么。” 罗时微曾告诉她,之前有次跟着沈晏川,误听到了他的身世。 这些年,玉姜也一直知道此事。 只是,她却并未当回事,毕竟那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沈晏川所作所为也应当与此无关。 事实却并非这样。 沈晏川从未有一日真的忘却自己的身世与来处。 良久,她终于反应过来,也捋顺了发生的一切,喃喃道:“你是宋宛白与沈于麟的儿子,你做下这些,是为了……” “重振七衍宗。” 沈晏川毫不遮掩。 他幽幽道:“我为鱼肉的日子,被人压下永远不得翻身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是沈晏川,是七衍宗的少主,是本该一统修真界的人。这一切都该是我的,原本就应该是我的!” 重振七衍宗…… 一个已经覆灭的宗门,以沈晏川一人之力是绝无可能再现辉荣的。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效仿昔日魔尊,修习邪术。 所以当年问水城的那些事…… 是他做的!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90节 思及此处,新仇旧恨皆高涨起来,裹挟着她的理智。 真正该被人唾弃的,从来都不应该是她! 而沈晏川似乎并未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兀自说着:“若是七衍宗还在,修真界绝不是如今这副景象。世人不会知晓什么浮月山,他们只会拜求七衍宗的庇佑。他们也不会眼盲心瞎地尊一只狐妖为仙君,而是会跪倒在我的脚下。天下第一,从来都不该是你们。” 听到“狐妖”二字,忽然之间,玉姜的整颗心都紧绷了起来,不上不下地悬着。 在她眼中,现下的沈晏川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已经被恨意和不甘笼罩。一个疯子会对云述做什么,玉姜不敢设想。 沈晏川眼神暗下来。 他分明说了这么久自己的难处,自己的不甘,玉姜却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去,甚至能轻易看出她毫不在乎的态度。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师兄的阿姜已然不在了。现如今,她只在听到与云述有关的话时,才会泛起一丝波澜。 沈晏川顺着高台望下去,透过薄而透明的结界,正好与云述对上视线。 他听不到云述的声音,却仿佛感受到了云述眼神之中的狠意,以及对他的警告。 他冷不丁地笑出了声,似是对玉姜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若有一日,他和我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一切便大不相同了。” 下一刻,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袭了前胸,玉姜的手扼住他的喉,将他死死地压在拉高台的边缘。 狂风骤起。 只消用力,玉姜便能让他从此处坠落下去。 不至于殃及性命,却也能让他身受重伤。 沈晏川被死死扼住,根本挣扎不开,脖颈处漫起青筋,整张脸都就将近赤红色。 高下之下哗然。 谁也不知为何这两人弃了剑,竟成了现下的模样。 玉姜附耳道:“你再说一遍。” 窒息之中,他仍旧笑着,道:“你觉得修真界众人在得知他是狐妖之后,会继续捧着他,敬着他,还是会将他踩进泥泞?你越是在意他,我越是要将他撕碎,让你看清楚,究竟谁才配站在这里。” “玉姜,你放他回高位,就没想过高处风雪重,早晚会……呃……” 沈晏川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艰难地吸取气息,却在看到玉姜对他满怀杀意之后选择了放弃。 “杀了……我。” “让我看看……在……你心里,究竟是师父重要,还是……底下那只……道貌岸然的狐狸重要!” 再用力一分,一切便能结束了。 沈晏川死,她便不必时时刻刻地记挂着仇恨,不必担心他会伤害谁。 但不该在此时。 若真如他所言,他的命已经与师父系在一起,在找到解决法子之前,玉姜无法真的冷心冷肺地放弃师父的性命,只顾自己的愤恨。 何况在浮月山的大阵未能除去,骤然杀了沈晏川,尚不知会有何后果。 此处又是宁觞派。 她的身份是华云宗弟子。 若在这里出了事,只怕会陷整个华云宗于不义。 还有云述…… 玉姜倏然笑出声,按着沈晏川的脖颈,道:“难怪你敢主动来见我,原来是想好了万全之策,确定自己能全须全尾地走出这里。” 沈晏川闭着眼睛笑,笑着笑着,眼泪却从眼角溢了出来。 他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他须得紧紧地扒着旁人,才能从玉姜的手下谋取生机。 他道:“是啊,我明知你会对我动手,却还是来了。为何……我亦不知为何……” 走到今日这一步,沈晏川不是没有反思过,只是反思到最后,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直至此刻,他从未如此妒恨过云述。 凭什么他什么都能有…… “阿姜,你杀了我,什么都得不到。只会……玉石俱焚。” 高台之下的杨宗主终于开始慌了。 即使再听不见二人的谈话,他也能看得出,若是任由玉姜不松手,这次是真要出人命了。 沈晏川若死在这儿,他可就闯下大祸了,莫说脸面,只怕宁觞派还能不能在仙门立足都不一定。 “解开结界的法子……” “容我想想!” 这道结界倒也没高深到谁也解不开的程度,他先前只是嫌麻烦,觉得云述太过小题大做,不愿意破这个例。 此时,他手忙脚乱地捏诀,几次都未能成功。 还是许映清挥掌为他助了力,紫色的火焰才腾空而起,结界缓缓褪去。 “你,你,你放肆!” 杨宗主身体肥胖,走上高台很是费力,一边粗喘着气,一边指着玉姜。 正在他伸手想将玉姜扒拉开时,许映清的剑挡住了他的手,不留情面地把他拨开。 正欲发作的他一抬头看清拦他之人是许映清,话便卡在喉咙之间再也说不出了。 如今的浮月山仙君虽是云述,可云述却甚少留在山中,大多事宜都是许映清在处理,在修真界的地位亦高过于他这个小门派的宗主。 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面开罪。 许映清没顾得上与杨宗主说话,只对着玉姜道:“姜回姑娘!比试时偶有口角纷争皆属常事。无论如何,莫要在此地伤了和气,传出去,对华云宗也不好。” 玉姜不是听不懂许映清言下之意。 这是告诫她,此地人多眼杂,若执意做出何事,只怕不能轻易善后解决。 若她作罢,这便只是一桩寻常的纷争。 片刻之后,玉姜松了手。 同一瞬,沈晏川几乎是瘫软在了地上,双手抚着胸口,大口的呼吸着。以涌而入的浮月山弟子皆围了上来,关切着沈晏川的状况。 纵如此狼狈,他却依旧抿唇笑了,一边望着玉姜的双眼,一边以一副大师兄的态度对同门说:“我无妨,不过是我与姜回姑娘说了几句玩笑话罢了。小姑娘心气高,觉得被冒犯了,与我玩闹而已。” 朱雀两步走上前来,对许映清说:“映清师姐,她竟敢这般欺辱大师兄,是否太不将我们浮月山放在眼中了?平日里礼让三分就罢了,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仙门,敢这么胡作非为了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必得让华云宗给我们一个交待不可!” “朱雀!”许映清蹙眉呵斥,示意让她不要再说下去,意味早早平息事端。 “师姐!此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正争执着,身后的长阶上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众弟子皆给他让出一条路。 高台之上风重,吹得云述更显得面无血色。 单薄的衣裳被他扯着轻轻拢了拢在,视线不经意地与玉姜对上,转瞬之后便挪开了,看向众人,宣布:“沈晏川早已不是浮月山弟子。” “多年前,他便因犯下的过错被逐出了浮月山,名册之上,他已被划去。诸位不信,尽可往千书阁观阅。” “故而,今日之事,浮月山不必出面说什么。既沈仙师都说是玩笑了,那便是玩笑吧。” 朱雀:“这……” 云述看向朱雀,问:“你有异议?” 朱雀低下头,道:“没有。” 说完,她便退去了一边。 刚才只顾着为沈晏川说话,她险些忘了这件事。 虽说浮月山谁也不知当年大师兄被仙君逐出浮月的具体缘由,可这些年过去,谁都知晓两人之间结了梁子,更是不敢再在云述面前提及沈晏川半个字。 方才真是糊涂了,她才会那般莽撞地冲上前去。 云述淡淡地道了一句:“散了吧。” 仙君都发话了,谁也不想再凑这个热闹了,这场夜宴也不了了之。 下长阶时,云述侧身对身旁的杨宗主说:“去给沈仙师备上一间休息的住处,若是他不见了,本君唯你是问。” 杨宗主听得心惊,连连应声,转身跑回去照拂沈晏川去了。 * 直到夜深,许映清才折返。 浮月山其他弟子已经安寝,唯有云述一人在庭院之中。 落雪纷纷,他独自在树下斟酌一盘棋局。 墨玉的棋子被他捏着指尖,久久未能落定,似乎是碰上了什么难解的棋局。 不知过了多久,棋子才终于落下,发出清脆的一声。 他没抬眼,问:“妥当了?” 不远处的许映清站了出来,拱手一拜:“都安排妥当了,此时是时微陪在她身侧……我问过原因了,她不肯说。” 云述轻轻笑了,却未发出声音。 再落一子,他道:“不愿说也罢,于她而言,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话听着发苦,许映清追问:“那会儿,仙君为何不与她说话?” 他们整整半年没见过了。 旁人不知,许映清却是知晓的,这半年,仙君的憔悴消瘦也多半与玉姜有关。 一向不参加剑法比试的他,此次肯答应出现,也是因为在参会名录上看到了“姜回”二字。 如此思念,见了面却没表露一分一毫。 总归不对劲。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91节 云述抓了两粒棋子在掌心,将通体生凉得墨玉抚出温度来,才轻淡地应了一句:“都两不相干了,何苦招人烦厌。” 许映清的心一揪,一时没忍心,告知:“可是方才,她主动与我说话了。” “什么?” “她问我,你是不是病了,她远远看着,觉得你面带病容,清瘦许多。” 第70章 掌心的棋子在这一刹掉落,打乱了云述精心布了许久的棋局。 再去看时,他已经不知棋局原貌了。 从始至终,玉姜的一句话,一个微小的举动,都能在他的心里掀起浪潮,掠夺他维持许久的平静。 云述怔怔地,问:“当真?” 许映清点头,道:“这有什么好骗您的。这些年,师姐与我的隔阂从未消弭,无数次见面却如不相识。她主动毫无遮掩地来与我说话,我很欣喜。” 许映清从不知玉姜与云述是如何相识,后来又发生了何事,也便没有资格插手两人之间的事。 只是,她能看得出,玉姜待云述亦不同于旁人。 能让玉姜放下对她的芥蒂来主动说话,也可窥见几分云述对她的重要。 两心相知,便不该一直蹉跎着,让谁都不痛快。 见云述仍旧犹豫,许映清干脆直接地说:“今日沈晏川下手可没留情,她手腕上受了一道剑伤。” 果不其然,云述骤然抬眼,问:“受伤了?” 许映清道:“不算严重,也上过药了,但是……” 没等她说完,云述已经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庭院。 许映清暗自笑了一声,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宁觞派给华云宗安排的住处算不上太好。 来赴会的华云宗弟子不太多,夜宴时又闹出了那回事,杨宗主有意给玉姜找不痛快,特意嘱咐着将这处久未住人的院子留给华云宗众人。 玉姜翻来覆去睡不好,又不想吵醒罗时微,只自己一人披衣出了房门。 旧木门吱呀一声响,罗时微翻了个身。 玉姜屏住呼吸,悄悄放轻了步子,等罗时微睡安稳了,她才放下心来出门。 问水城温暖,从不会下这样大的雪。 天际灰蒙蒙的,鹅羽一样的雪花坠落,落了玉姜一身。 她仰面看雪,伸手去捧。 沈晏川的话一直在她心口绕着,让她一次次地回想。 是她救了那只小狐狸,在寂寥的噬魔渊之中拥有了一段浓情蜜意的日子,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将他捧回了清冷的高位之上。 原以为,这样是对他好。 而沈晏川却说,高位之上风雪重。 她从未想过这一层。 说到底,云述不仅仅是一个剑修,他是狐女之子,仙师们眼中的妖。 在仙君之位上会遇到什么,也是未可知的。 没有她护着,总是不安心。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她任由雪落在她的眉眼。 “又在想什么?这样冷,也不多穿一件再出来。” 久违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力的哑,听着明显乏力。 玉姜惊而回首,望进了云述的双眼。 不久前重遇,云述竟处理完那件事之后直接就走了,连目光都没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一切明明都是她所求,云述也照做了,可心头就是卷起一层苦涩。 此刻对望,玉姜发现,云述真的变化很多,整个人不止是冷,而是瘦,这样的消瘦能看出来是日复一日的积累所致。 往日她最喜欢的他的那双眼睛,亦失去了神采。 玉姜的心酸得厉害,有那么一瞬很想抱一抱他,告诉他,这些年,她也不好受。 但云述退开了。 他转身,拨开了梅枝,枝上的清雪落下,他便挑拣了漂亮的一枝,折断。 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其中,红梅枝在他的掌心化作一柄剑。 将这剑递给她,云述道:“我是没有机会履诺,为你修补无落剑了。这柄剑便算作赔礼。见你比试时的剑是随意拿旁人的,心下想着为你准备一柄好的。这个不算好用,但应付明日的比试还是绰绰有余。” 或许,他也是存着私心的。 只要玉姜用这柄剑,便会有他的灵力护体,也便会免了因剑术生疏而受伤了。 玉姜接了,抚摸着,问:“有名字吗?” 云述笑说:“应付明日比试而已,它甚至没有剑灵,不必取名。” “那可不行。”玉姜道,“剑道其一,便是郑重以待手中的每一把剑。” “那你想取什么?”云述问。 玉姜道:“一时也想不出,先搁置吧,改日有空了再说。” 两人并肩走在雪中。 云述忽然问:“伤怎样了?” 玉姜愣住:“什么伤?” 云述问:“你今夜不是受了伤?” 玉姜:“我并未受伤。” “……” 云述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情切才会失了分寸。 一路疾驰而来,送上能相护的剑,再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连串的举动天衣无缝,不会让玉姜瞧出任何不妥。 结果还是出了岔子。 良久,他垂眸轻笑,道:“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为你受伤了,想来看看你。” 狐狸总能知道什么能让玉姜心软。 玉姜沉默着,将他的剑握得紧。 停下步子,她仰面与云述对视,道:“现在看过了,仙君可以回去了。” 玉姜的眼睛就是一潭让云述无法不沉溺的水,只看着,便总是忍不住再靠近一些,祈求一个答复。 本做好决定再不打扰她的,半年来他都克制得很好。 真当见着面时,云述才发觉自己天真。 心里按下去了,眼睛又会流露出来。 他问:“许映清说,你问我是否病了,也是她编的谎话吗?” 玉姜挪开了眼睛。 没想到云述却俯身,将她抵在了梅树之下,重复:“是吗?” 玉姜的心跳得剧烈。 “你不回答,便是真的了。” 玉姜小声道:“她怎么连这个都与你说……” 云述想要笑,却先落了泪,更亲密地贴近,捧着她的侧颊:“因为连她都看得出,我是因何而病的。” “云述……” 玉姜想要挣开,却被云述攥紧了手。 这狐狸当真是,只要抓着一点机会都不会松手,一定要刨根问底。 他道:“你问她,不如问我。” 玉姜默然了一会儿,道:“就算是寻常的故友,我也是会关心的。” 云述却当作没听见,指腹极轻地按压在她的的唇角,摩挲了好一会儿,终于,低头去吻。 察觉到他的动作的玉姜后仰避开,却被云述追着吻了过来。 再也避不开了。 玉姜的唇上冰凉,却被云述的体温烫到,这股热意一直漫到心里,四肢百骸都熨帖着,缓慢地放松。 感受到她的动情,云述道:“故友?故友不会接吻。” “明明是你……” 话没说完,又被一个紧实的吻给堵住了话音。 一触即分,云述道:“你能推开我的,但你没有。姜姜……你也是想我的,是不是?” 想他么…… 玉姜从来都没空思索这个问题。 要处理的事太多了,问水城也需要她的看顾,她没空将精力都放在情爱之事上。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92节 甚至此次到宁觞派来,她也没想过会见到云述。 她与云述这一根线,分明轻易便能扯断。 却仿佛总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抓着,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藕断丝连,直至成了如今的模样。 玉姜几乎要溺死在这样的氛围里。 云述的每一句都敲在她的心头。 十多年的冷静克制,一朝烧起烈火,是如论如何也扑不灭的。 “狐狸精。”玉姜喘息着,“我总拿你没办法。” 说罢,她勾上了云述的脖颈,将他按低一些,仰面回吻。 两人都清醒之下,又彼此心甘情愿的吻,已经久违到仿佛是前生的事了。 不知是谁的眼泪含混进唇齿里。 咸湿、清苦。 这处小院不大隐秘,随时都要担心华云宗的弟子会醒来。 云述俯身,将她整个抱了起来,步伐平稳,施法一个穿影,两人便已在云述的房中了。 昏暗之中,跌跌撞撞的,两人挤到了墙角,玉姜想要扶住桌案,却不慎拂落了一面铜镜。 云述干脆拂袖将案上的东西都推落了,旋即把玉姜抱高,让她坐在其上,以便俯身与他缠吻。 檀香幽微,万籁俱寂。 两人只能听到彼此的喘息。 衣带是如何被勾开的,谁也说不清。 只知道等玉姜意识回笼时,她已经在摇曳的床帐之间,被亲吻着脖颈与耳垂,感受着云述极轻的气息,又被抱着坐下。 云述的长发在枕上散开了。 他仰躺着,将她的手抓过来放至唇边,极轻地咬,和舔。 烈火焚烧至肌肤。 他们本就有过的不多。 玉姜并不熟悉如今这般。 外人眼中清贵、不染纤尘的浮月山仙君,此时衣衫半解,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多了几分只有玉姜能见的风流意味。 而她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 痒意传至心底,让她怎样也无法纾解。 刚有些坚持不下去,整个人失力,紧接着便被云述箍着腰抱稳了。 “姜姜……”他继续咬她的手指,“好喜欢你。” 分明是玉姜之前说过的话,不知怎的,今日听在玉姜的耳中,却让她莫名觉得羞窘,连眼睛也不愿挣开,屏着一口气,道:“……别说了。” “我不想如此。”玉姜终于说出了。 云述却问:“为什么?” 为什么? 他竟还有脸问为什么! 曾经在噬魔渊之中天不怕地不怕,主动勾着他与自己欢/好的玉姜,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这样太清晰了,她甚至能看清云述的每一个情绪变化。 越是感受到她的不好意思,云述似乎越是升起隐秘的雀跃,也便更不想轻易答应她。 久到天将破晓,这场暴雨才终于停了。 是冬日,玉姜却睡得很热。 她想翻身,却因为被云述紧紧地抱着而只得作罢。 不知是何时辰,云述终于松手了。 玉姜踏实入眠。 下一刻,身下却一凉。 “你!” 玉姜睁眼。 云述笑着,眼神之中尽是温柔,啄吻了她的唇,道:“灵药而已。” “云述,我要杀了你。” 玉姜浑身都乏,说这样威胁的话也没什么震慑力,反而让云述俯身,碰了碰她的唇。 她从未见过如此得寸进尺之人! 云述挑眉,揉捏着她的耳垂,道:“那怎么办呢?” 轻微上扬的尾音,带着些许情好之后的黏糊意味,听得玉姜耳根生热。 玉姜狡辩:“我只是亲了你一口,你都做了些什么!” 听完她没良心的话,云述也不恼,而是温和地反驳回来:“冤枉,是你对我都做了什么。昨夜,你可是……” “住口。” 云述意会地闭了嘴。 玉姜不顾什么灵药不灵药的,推开他便去穿衣。 一边穿,她还一边忿忿不平。云述果真是长进太多,竟与在噬魔渊之中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小狐狸截然不同! 云述想要搭手帮忙,被她无情地打了手背,直接避开。 这是真生气了。 云述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拿起她的外衣,主动上前为她穿上,又很是贤惠地用木梳为她梳好长发,道:“别气了,我错了。” “错?你哪里有错,错的不是我吗?就不该对你心软。” 玉姜抽回衣料,不许他碰。 与人打架都比不上昨夜累。 玉姜根本没精力与他算账。 穿戴好,玉姜道:“比试顶多就三天,过后我就要走了。等你回了浮月山,记得……” 没等她说完,云述便打断了她的话,问:“你要走?” 玉姜困惑:“不然呢?” 云述问:“你不与我待在一起?” 玉姜笑道:“我为何要与你待在一起?各自皆有事要忙,自然是各回各处去。” 这番话全然出乎云述的意料。 清早见到玉姜在怀中,他从未如此满足,甚至设想了许多以后,也想过无数种法子,怎么能与她名正言顺地永远不分离。 谁知道…… 她竟要走? 玉姜将昨夜掉落在地上却没碎裂的铜镜捡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发饰没有任何不妥,便打算出门去。 虽说昨夜因沈晏川而出了些岔子,可今日的比试她还是要参加的。总不好误了时辰。 还没走出两步,云述便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给扯了回来。 云述更困惑,一时焦急,却又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质问。 半晌,他问:“那昨夜,我们……” “你情我愿的事,又不是头一回了。仙君,你总不会要我负责吧?” 第71章 “……” 房中着实沉静了一会儿。 几乎是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的死寂。 大约是怀着几分心虚,玉姜不打算再与云述争执,想俯身从他拦着自己的臂弯之下直接绕出去。 云述却没让她如愿。 他另一只手臂也伸了过去,利落一挡,将她拉回怀里,抱上桌案,抵住。 “你再说一遍。” 玉姜轻轻推了一下,没推开,便放弃,笑了笑,打算耐心与他说:“你这样想,我们眼下这种关系不是更好吗?” “我们眼下是何关系?”云述追问。 云述将她的手握得紧,仿佛只有这般才能将这薄情人抓得牢一些。他追着玉姜的视线,不肯给她半分逃避的机会。 躲不开,索性也不再躲,玉姜认真道:“没有关系就是最好的关系。” 云述:“……” 好。 又被骗了。 云述当真是恨自己,次次都能落进她的谋算里,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天亮之后什么都能当作没发生过。 本欲发作,垂眸看她对自己还算温和耐心,也便平静下来,讲道理:“昨夜情浓时,你说过喜欢我,这次也依旧不算数吗?” “这次算数啊!你生得如此漂亮,很少有人不喜欢。这个我没必要骗你。”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93节 “……” 她神色格外认真。 这样的认真,云述最熟悉不过了。 之前在噬魔渊中,她每回来随口编些话来哄他,便是这般。真中掺着假,假中又透着真情,像极了裹着砒霜的蜜糖。 偏生云述每回都吃下去了。 云述的耐心被磨光了。 他简直被玉姜气出内伤。 云述捏紧她的手腕,压下怒意,道:“玉姜,你是否觉得我脾气太好,所以几次三番……” “哎?”玉姜听出了不对劲,打断了他的话,眼底的笑渐浓,手指划过他的侧脸,故意看他束手无策的模样,道,“这次怎能也怪我?是你出现在我住处的吧?明知我定力不足,还蓄意勾/引,我以为你投怀送抱前已经想清楚了呢。” “……” “定力不足?” “蓄意勾/引?” “投怀送抱?” 云述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生过这样的气,简直能将自己生生堵死在这里。而罪魁祸首则从他的怀中挣了出去,对着铜镜整理被弄皱了的衣袂。 从镜中看到他冷如寒冰的脸色,玉姜叹息:“你这样我很难办。” “?” “好吧。”玉姜转过身,道,“我也不是那样冷情的人,做不到看着美人因我而伤怀。这样吧,每月初一,你可以来问水城与我相见。但其他时候你可不能出现,万一被人给看见了……” 云述头一次觉得自己听不懂话。 他艰难地辨出玉姜的意思,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玉姜干脆问:“你就说你愿不愿意?不愿意我们就松开手,大路朝天,互不牵扯也就罢了。我也不会强人所难的。” “……” 良久,云述问:“这样的话你与多少人说过了?” 玉姜有模有样地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会儿,故作困惑,又横下心来,道:“也没有吧,我不是那样的人。” 云述:“……” 数了半天才说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她才是最有长进的人! “不够。”他说。 玉姜问:“什么?” 云述道:“只初一,不够。” 玉姜:“……那你想如何?” “每月抽出十天,我要住在问水城。” 听了这话,玉姜冷笑出声:“仙君,你倒是很会得寸进尺。不可能,我不答应。” 云述低头,再次抓住她的手,用力之紧甚至让玉姜觉出了几分痛。 他道:“那我现在就喊人,我不介意所有人看到我们在一处。” “你幼稚!” 玉姜一边斥责,一边又明白,云述是真敢这么做的。被逼急了的狐狸,哪里还会顾全大局? 没将这里闹翻天,已经是他有容人之量了。 半晌,玉姜妥协:“五天。” 云述:“十五天。” 玉姜:“……好吧那就十天。但我有条件,你不能以仙君身份出现。问水城中的人,见不得你们这些仙师。” 云述应道:“好,我答应了。” 玉姜又补充:“人前不许暴露。” “好。” 云述这才将她松开了。 得到一丝间隙玉姜便忙不迭出了这间屋子,似乎多一刻都会被什么绊住脚步。 大概是她溜得太快,长发飘动起来,发尾细细地拂过云述的手心。 软软的,又痒。 抬眼,云述只看到她步伐轻盈,像极了一只得偿所愿之后明媚快乐的白猫,踏过门槛,背影转瞬便消失。 若非太心急会适得其反,云述是真想将这一只高兴了便偎近,不高兴就伸爪子的猫给拦回来。 不知是谁更会讨价还价,又是谁在纵容着谁,总之两人就是能很轻易地达成一致。 尽管生气她不重视的态度,云述看到她这般一来一回游刃有余地与他拌嘴,只赢了半招还沾沾自喜的样子,云述依旧扬了唇角。 * 杨宗主给云述安排住下的饮霜居不算偏僻,是往宁觞派正堂的必经之地。 玉姜离开须得小心地避开旁人。 但一转过墙角,还是碰到了罗时微。 罗时微背靠着墙,将剑举高,在流泻的日光下观赏剑穗。 拨了拨流苏,罗时微才抱臂而立,散漫道:“哎,深更半夜人就不见了,这是去哪儿了?” 玉姜莫名心虚。 她干咳,道:“睡不着,四处走走。” 罗时微的视线落到她身上,问:“四处走走,便走到饮霜居?我若没记错,这里住的应该是……” 不等她说完,玉姜便伸手捂了她的嘴。罗时微挣扎着扒开她的手,继续嚷:“怎么还不许人问了!” 她与玉姜住在同一间房,一睡醒发现人不见了,她下意识就往饮霜居来,没想到真让她逮了个正着,有的人“做贼心虚”,正蹑手蹑脚地往外出。 “罗时微!小点声。” 玉姜是真不想惊动了其余人。 罗时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与仙君他……和好如初了?” “没有。” “没有?”罗时微讶异,“那是他为难你了?” “也没有。” “……” 罗时微很不愿作此猜想。 但以她对玉姜的了解,极有可能便是剩下的答案。她问:“那就是,藕断丝连?” 玉姜也不知她怎会想出这些词来,不过,倒也说得没错,干脆没应,沿着花丛中的小径往回走。 罗时微更兴奋:“这就对了!” 玉姜回头,颇为不解:“什么就对了?” 罗时微道:“我娘说过,女人不能让自己吃亏。喜欢就把他逮过来,不喜欢就让他滚。只有一半喜欢的话,就逮过来之后让他滚。” “……” 玉姜默默听完,竟不知如何作答。 罗宗主不愧是罗宗主,连教女的方式都别具一格,全是一些听着很有道理的歪理。 虽然很不理解罗宗主这番话…… 但她玉姜却实打实这么做了,着实不知是谁更胜一筹。 玉姜:“你娘平日里教你剑法,倒不见你记得这么快。这些却过耳不忘。” 罗时微满意一笑:“我是为你着想啊,这十多年,多少少年想侍奉你,你都不给机会。我也知道,他们没有那位长得漂亮,不能让你动心。既然惦记着,偷偷见一见又能怎样?如今,你终于长进了,我很欣慰。” “……” 昨夜稀里糊涂就回应了云述,被这只狐狸抓住了脚踝便再没松开,一夜翻云覆雨,把她的一颗心全给搅乱了。 喜欢? 她是真喜欢。 说到底,找遍整个问水城,也找不出一个能比云述还要俊逸之人。偶有几人与他眉眼相似,玉姜都会出神多看一眼。 昨日听了沈晏川那番话,她几乎是同一瞬被点醒,之后便心软得一塌糊涂,轻而易举就被云述勾着走,忘了两人本该守着的距离,甚至忘了要处理沈晏川的事。 半年都坚持了,彻底断开指日可待。 她却忍受不了了…… 这些话若说给罗时微听,保不齐再被扣上色令智昏的名头,拿这些事翻来覆去说个无止无休。 “时微。” “嗯?” “我有些困惑。”玉姜背靠着石壁,叹息,“明知不对,会付出代价的事,也要做吗?” 玉姜一向有主见,说一不二,从不会这样开口问话。罗时微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也知晓这回他们在宁觞派的重逢,玉姜动摇了。 罗时微笑了一会儿才说:“你还是没领会我的意思。” 玉姜问:“什么?” 罗时微道:“藕断丝连啊!他一片痴心,置之不理太伤人心,往前进一步呢,你又要为难。那不如听我的,人后想如何便如何,瞒着不让人知道不就行了?即使被碰见了,也是浮月山仙君云述与华云宗弟子姜回的事,与玉姜有何干系?” “也是……”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94节 玉姜的话尚未说完,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云述穿过拱门,身后还跟着叶棠。 见着玉姜,他将一枚玉佩双手递来,言辞十分温和从容:“姜回姑娘,你的东西落在饮霜居了。” 第72章 这根本不是玉姜的玉佩。 此次前来华云宗,为了避免被杨宗主察觉身份,一应平时常用佩饰,玉姜都留在了问水城。 甚至连无落剑都未带来。 岂会有如此疏漏。 瞧这玉佩成色和花纹,多半是浮月山才会有的,云述不可能不知道。 既然知道,还这么理直气壮地送来了,简直是…… 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玉姜捏紧了手,尽力如他一般平和:“仙君,这不是我的东西。” 她的眼神甚至能将云述生吞活剥,可惜此人却根本瞧不出来,看着玉佩自言自语道:“不是吗?我若没记错,这是你方才来饮霜居时,随手放在案上的啊。” “……”谎话编到这份上,玉姜是不认也只能认了。 玉姜头一回吃这种哑巴亏。 她勉强牵动唇角笑了笑,微微低头接过了玉佩,道:“是我忘了,还劳烦仙君亲自送来,真是抱歉。” 说到这儿,为免叶棠多想,她还多解释一句:“今早向仙君讨教了剑法,还望没有打扰仙君休息。” “不会。”云述回以一笑,“举手之劳。” “……” 罗时微快忍不下去了。 她以拳抵着唇咳了许久才强行压下了笑,恢复了严肃模样,向云述抱拳行了一礼:“仙君若无旁的事,我与阿回便先回去了。” 云述颔首以应。 一走远,玉姜就恨不得将这块玉佩给砸了。 所幸罗时微手快,及时接着,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嘲笑道:“干嘛跟玉佩过不去?这可是浮月山独有的玉,珍罕无比,砸碎就可惜了。” 听出罗时微在看热闹,玉姜更气不过,指着来时的方向:“他这是在挑衅我!” “是试探。”罗时微纠正,“没到挑衅那么严重。” 玉姜无话可说。 亏得她还愧疚,想着如何能有两全之法,不再辜负云述的心意,转头就被这人给设计了。 还是明知却无法反驳的设计! 她不认识叶棠,更不了解叶棠是何种心性,万一是个话多的人,不慎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杨宗主岂会联想不到她就是玉姜? 玉姜道:“我看他是故意给我添乱的!看来我想的没错,只要跟他扯上关系,就必定没有清静日子!还是两清吧……” 罗时微笑够了,开口:“你都为他破例一次了,只怕现在是想清也清不了咯。” 玉姜:“……” 这狐狸就是认死理,之前便纠缠不放,眼下更是胆大妄为到敢跟她对着来了! 她现在只有后悔。 后悔这般草率地答应来宁觞派。 把玉佩随手塞给罗时微,玉姜便往预备比试的高台方向去。 察觉到她的意图,罗时微两步小跑跟上来,问:“你今日还要参加比试?” “围观,不打。” “那就好。”罗时微放下心来。 玉姜紧接着说:“明天与浮月山的那一场再打。” 她果真没放弃! 虽说是罗时微劝她来的,只是眼下出了这样的事,仙门众人都记得她的模样了,若贸然再登场,只怕会有波折。 罗时微吃惊过后耐心劝道:“浮月山?他们那样了解你的招式,岂不是当场就会被识破身份?这里仙门之中佼佼者云集,不宜太张扬,还是避开为好。” 玉姜道:“那我改用华云宗剑法不就好了?” 罗时微问:“你会华云宗的剑法?” 玉姜故作疑惑:“不是看一遍就会了吗?” “……” 玉姜又补充:“好吧,其实看了好几遍才会的。” 罗时微握紧了拳。 此人是故意气她的吧? 这套罗观月编成的剑法招式,罗时微年少时苦修多年也不得练成。如今罗时微引以为傲的华云宗剑法,玉姜竟说自己看了几遍就会了? 实在过分! “玉姜……我要杀了你!” 玉姜本想紧绷着一张平静脸,结果她的脖颈被罗时微抬起手臂给锁住了。 “痒,痒啊!” 打闹之间,玉姜几乎笑得喘不上气,忙求饶:“错了错了,我逗你的。” “如实交代!何时偷学的!” 玉姜被她勒得发痒,俯身从她的臂弯之下绕了出来,笑道:“你当年初次来浮月山的时候!” “?” 玉姜道:“你当时那样目中无人,我下了决心要给你个教训,便不眠不休苦心钻研了你们华云宗的剑法,所以才能在比试之中赢你的啊。” 过了一会儿,玉姜已经走出好远,甚至步子有逐渐加快的迹象。 罗时微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当年,她入浮月山的次日,两人就比剑了。 那岂不是…… 玉姜一夜之间就破解了她的剑法? “你站住!我还是要杀了你!” * “仙君!” 见云述忽然剧咳不止,掩唇的帕子上甚至有星点的血迹之后,叶棠慌忙上前,想要伸手搀扶却被云述避开。 收了帕子,云述摇头:“无妨。” 叶棠纵使再不懂云述的身体状况,也明白像仙君这般修为之人咳出血来意味着什么。 若非灵元遭受了极大的损伤,绝不会至此境地。 叶棠道:“我去唤若一师兄!” “不要声张!” 云述出言阻拦,胸口优紧接着又是一阵闷痛,扶着墙的手用力,指腹发白。 叶棠道:“您不能一直这样拖着不管!此行您就不该来的,在山中养病才是最好。” 以云述如今的状况的确不宜理开浮月。 他自己又何尝不知。 只是…… 他好想玉姜。 想见她。 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 不过,此行出乎意料的值得。 他同样看到了玉姜的心意,哪怕蒙着一层薄雾,仍旧不太真切。 只为了能感受到的一丝情意,他付出什么都甘愿。 叶棠递来茶汤,云述喝下了。 咳意减缓一切,他道:“叶棠,你先去休息吧,不必管我。我的状况我最清楚。我自行运功疗伤,不会有事。” “仙君……” “去罢。” 叶棠走后,云述合上了门。 他在床榻之上盘膝而坐。 身后的狐尾因压制不住而显现。 这些年从未有过这种状况。 即使妖力与仙修灵力相克,他也能控制得很好,不会露出任何端倪。如今他为元初渡了一部分修为,灵元便再度破损,妖力因少了阻碍,流泻而出。 他每回运转灵力压制,都会损耗他自身,终于导致自己越来越虚弱。 虚弱之后是什么后果,他不知道。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95节 狐妖逆天而行,做了浮月山的仙君,本就是亘古未有之事。 这条无人走的孤寂之路,注定是被大雾笼罩而辨不清方向的。 “今日的比试都结束了,棠棠,你怎么没去看?是不是又睡迟了?” 若一穿过回廊,走向正坐在石阶上的叶棠,那手中的书卷轻轻敲了下她的肩。 叶棠惊而回神,松了口气:“若一师兄,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啊,吓死我了。” 若一觉得好笑:“我问你了,是你想事情太入神。怎么不去看比剑?今日的这一场可精彩了。” 叶棠叹气:“看不进去。” 若一问:“怎么了?” 叶棠问:“仙君到底为何病得这样严重啊?以他的修为,即使是救了师父,也不至于损伤成这样。” 原来是在担心这回事。 整个浮月山中,只有若一是常在云述身侧的,因而也了解一些他的状况。 若一道:“具体为何伤得这样重,我也不甚清楚。仙君寡言少语,许多话也不会对我们讲。但我知道一部分缘由。” “什么?” “当初仙君回来,肩上受了簪伤。本不是什么大事,他却从未想过用药,或者用灵力平复,就任由伤口溃烂,直到现在还留了个疤呢。那日本就虚弱,又强撑精力给师父渡了修为,伤了身体根本,之后又不肯用灵药医治,久而久之,拖成了今日这样。” “你说的这些,我也大概知道。”叶棠道,“我只是不明白,仙君为何不肯医治……” “大概是,不想活了吧。” “呸呸呸,若一,你怎么胡说呢。” 若一道:“我没胡说,仙君自那次回来之后便不对劲,处处糟践自己的身体,拖着一身伤病不顾,我送去的补药都被他浇花用了。除了他自己不愿意好转,我哪里能知道为什么。” 这边闲聊得起劲,全然没发现身后走过一人。 玉姜赶着回住处用晚饭,却没想到误打误撞听见了这番话,登时一双腿如被钉在了原地,一步也走不动了。 饮霜居—— 云述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其间似乎浑身高热,干渴非常。 但因没力气,也只能作罢,再次睡着。 入了夜,没合严的窗子涌进了冷风。 云述做了噩梦,额间尽是冷汗。 忽然,冷风止了。 微微睁眼,模糊着只看见一人站在窗前,将窗扇合上,低头点了一支烛。 烛火微弱,只映亮了她半边脸。 云述分不清是不是梦。 他想坐起来,但很快被玉姜给按回去了。 玉姜拧着眉,脸色也冷,说话生硬:“身上烫成这样了也不关窗。” 话音落,一个浸过凉水的巾帕覆在了他的额上。 “姜姜?” 玉姜听见他的声音就来气,没好气地说:“是我。” 云述轻轻笑了。 玉姜将放温的水端来,扶起云述,命令,“张嘴。” 将水饮尽,云述干得发痛的喉咙才得以好转,他哑着嗓音,问:“你怎会来?” 玉姜从袖袋中取出白日里那枚玉佩,扔到他怀里,道:“还你东西!明明就是你的玉佩。” 握紧玉佩,云述笑出了声,声音极为虚弱。 玉姜道:“还笑!我说过人前不许暴露关系,你怎么做的?真真是气死我了,本来打算再也不理你的。” 云述忽然低头,将自己的脸埋进了玉姜的颈窝,声音发闷:“不想与你没关系。” 后颈痒痒的,玉姜一摸,才发现云述的狐耳冒了出来。 大概是他病糊涂了,自己都没发现。 “你的耳朵。”玉姜提醒。 云述不解,于是伸手摸了一下,明白之后顿时耳根红透,低声道:“头好痛,压不住了。” 玉姜感受着他发烫的温度,叹息:“算了,此刻也没旁人,不会有人发现的。” “嗯。” 玉姜道:“还喝水吗?不喝的话,再睡一会儿。” “你会走吗?” “……不走。” 云述这才放心躺下,侧着身子,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缓缓箍紧,道:“你是知道我病了,特意来此的吗?” 第73章 没听见玉姜的答话,云述也不追问,他贴紧玉姜,手心抚了抚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再坐着、也一起躺下。 玉姜没答应,道:“你先睡,我不困。” 云述就这么睁着眼睛,视线落在她身上,不肯闭眼睡觉。透亮如玉的眸子不像是浮月山仙君该有的,反倒是像又变成了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 玉姜叹息,依了他,随他躺下。 云述难掩眸中流露的高兴,当即往软枕外挪了挪,额头贴着玉姜的侧颊,双手攀附上来,把玉姜直接抱紧了。 “热。” 玉姜刚在房中烧了取暖的炭火,又被此人裹似的整个裹住,温烫的肌肤偎近,一时给玉姜热出了一身的汗。 云述闻声松了少许,依旧抱着。 玉姜:“……” 这人好喜欢贴着睡。 之前在噬魔渊之中,他便格外喜欢肌肤贴着肌肤,有事没事也要蹭着她的脖颈碰一碰,亲一亲。有时玉姜嫌他黏人得太厉害,会直接给他贴一张符纸,让他无法靠近自己。 今日来得匆忙,忘带符纸了…… 锁骨处落下一滴水泽。 玉姜一怔。 垂眸看着云述,发觉他此刻紧闭着眼睛,眼尾依旧溢出泪液。 “哭什么?” 云述大概是不愿承认,直接将整张脸都藏进了玉姜的肩颈之中,一言不发。 抱着人不撒手,这会儿眼泪又漫湿了玉姜的衣襟,着实让她情不自禁地心软。 至此,玉姜才明白,放他离开,将他捧回众人敬重的仙君之位,给他带来并非是短痛。 而是持久未停过的大雪。 他试过再靠近,每回都被她推开,受了伤之后才下定决心将自己裹回坚硬的外壳之中,对着玉姜也没说实话。 玉姜没回拥,食指落在他的领口,犹豫片刻才下定决心将他的里衣扒开。 被她此举惊到,云述慌乱拢回。 不过无济于事,那道愈合之后仍旧不大好看的伤疤赫然展露。 昨夜怎么就没看见呢。 玉姜心尖酸疼。 她轻轻碰了,似乎还在担心他会疼,触摸之后便收回了手,喃喃道:“当时不是只扎了一下么,怎么这么长一道疤?” 她用大拇指这剐蹭了一下,悄然量着这道疤的长度。 云述没言语。 那日场景,他一点也不愿回想。 而玉姜的在意却让他欣喜,头一次让他觉得这道伤是值得的。 玉姜问:“浮月山的治伤灵药最好用了,你若是用上,再重的伤也不会留下疤痕,更何况是区区一支金簪?” 云述还是不答。 玉姜恼了,掬着他的脸,道:“问你话呢!” 云述拨开她的手,重新与她抱在一起,嗓音沙哑中夹杂着懒怠:“不是你让我睡一会儿的?不想说话。” 玉姜:“……” 这人怎的越发恃宠生骄了! 她才不惯着他的脾气,抱着他的手臂将他硬生生拽了起来,两人对坐。 玉姜正色道:“你睡着时我探了你的脉息,微弱不堪,灵元亦是破损的,甚至……甚至说你命不久矣我都不得不信。云述,你对我也要隐瞒?” 月色透过床帷的缝隙,落于玉姜的颈侧,一片皎洁。 云述抬眼,看了她许久,眼中情绪不明。 良久,他道:“初次灵元破损,是……” “是什么?” “是你离开我的那日。” 本来还态度严肃打算质问的玉姜,眼睫轻颤,许多话在喉间打了个转,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96节 “那日魂飞魄散的你,现在想想,应当是你用灵力幻化而成的,故意骗我的。”云述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沉郁,“但我却想留下那一抹残息。” “你……” “我散去大半灵力捕捉这丝残息,将其藏在了我的灵元之中。怪我身体不好,初时不能适应,才导致了灵元破损。不过没关系,幸而有师父帮忙,我并无大碍。你想啊,我们重逢时,一点问题都没有,对不对?” 云述尽可能说得轻松一些,想将那段近乎绝望的痛苦轻描淡写地揭过。 纵使他得知真相之后恨过玉姜,直至今日也并不想给玉姜带来什么负担。 那是他心甘情愿做的。 无人逼迫。 她不该为此承担什么责任,更不必难过。 云述的确恨她,却也只是恨她不够爱他。 爱不能强求,竹屋饮下合卺酒那日他便明白了。如今撑着这具残躯,能偶尔见一面就已知足。 其余的,他自己也不敢过多奢望。 他用了半年的时日,接受了当初噬魔渊中的所有只是一夜黄粱。 却又在宁觞派见面的刹那,忍不住靠近。 这双手伸出去又收回来,连他自己也不知如何安放了。 玉姜静静地听着,良久,道:“云述,你要明白我有苦衷。” “我一直都明白你有苦衷。”云述专注地看着她,忽然想到,大概只有在寂静的深夜,他才能看清楚玉姜,“甚至不必你开口去说。我甚至知道你在介意什么,因为我是浮月山的仙君,而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寂寂无名受人欺凌的小修士。你可以护下一万个小修士,可你没办法留下我。” 不知是谁的眼泪滴落在玉姜的手背,烫得她无所适从。 云述道:“可以给我个机会吗?” “什么机会?” “重新开始的机会。”云述用衣袖擦去她手背上的泪水,慢慢地说,“这一次,我们重新认识一下,一切从头开始。你可以……你可以认真考虑,多久都行,最后的答案不好也行,我都接受。” “云述……” “我叫云述,母亲是离开了魔域的狐女,名唤云霜序。我的生身之父是沈于麟,他背弃了我们,也……也杀了我的母亲。我背井离乡,逃到了浮月山脚下,被一个小姑娘救了回去,她将我养得很好,只是很遗憾,我还是离开了那里。数年后,我再度回去,为了躲避沈于麟而不得不隐瞒狐狸身份,拜入浮月仙门,后来又成为了浮月山的仙君。我的日子过得枯燥又无趣,除了处理山中弟子的事务便只剩下修炼这一件事了。” 说到这里,云述顿了顿,道:“以至于……我本人也很无趣,如果了解之后你还是很难喜欢,我就……” 似乎是过于紧张了,沓樰團隊云述的声音带着哽咽和颤抖。 到了这一句,他正想着如何继续,却被玉姜抱住了。 温暖而炙热的怀抱。 来自一个他求之不得的人。 “好。” 玉姜附耳轻声道。 收紧抱着他的双臂,玉姜道:“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我还用对你谈一谈我自己吗?” 云述怔了许久,缓过来之后摇头,再次摇头。 玉姜捏着他的狐耳,笑道:“昨日的话还是要算数的,你不能在人前表明我们的关系,每月只能来问水城十天。我随时都会后悔,赶你走你就必须走。我就是如此霸道,你如果接受不了,我们可以趁早作罢。” 云述:“……” 说了这么多,终于以为她心软了,没想到回到最初的只是情分,这些规矩倒是一样不落地留了下来。 他不大高兴,却也明白,玉姜能让步已然最好。 万事切忌急于求成。 他道:“所以我们可以睡一会儿了吗?” 玉姜的思绪很是清晰,道:“你休想糊弄过去,我问的是,你的身体是为何虚弱至此的。你只说了一半,继续。” 第74章 好不容易想方设法将这件事揭过了,云述没料到玉姜的记性如此之好,说了这么多旁的事,依旧惦记着询问缘由。 云述无可奈何地笑了,伸手拨弄着她鬓角散落下的一缕碎发,轻柔地拢至耳后,道:“你听了,要保证不生气。” “我不生气。” “真的不生气?” 玉姜被问烦了,捏着他的狐耳,威胁道:“啰啰嗦嗦的,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可咬你了!” 咬? 云述道:“那我不说了。” “?” “……” 玉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又羞又恼:“美得你!快说!” 云述笑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将玉姜捞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气息平稳之后,语声沉下来,道:“沈晏川在浮月山梅林之中设下了一个大阵。我推算过这个大阵在浮月山中的年月,他……是在你十七岁那年设下的。” 玉姜的十七岁…… 玉姜的十七岁于她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那一年,她第一次以仙师的身份下山,带着她引以为傲的无落剑,行侠仗义。 一手精妙的无落剑术,为她辟出了仙门弟子第一人的名号。 一时声名鹊起。 仙门人人称赞元初仙君收了一个天资绝佳的弟子。 那一年,她那样明媚。 那样快意。 她喜欢梅树,师兄便送了她一整片梅林。 原来在那时,沈晏川便已经设下了能吸人灵气,使人耗尽修为的恶毒阵法? 而她一无所知,还与他在梅树之下习剑多年? 那段对玉姜来说最快意的日子,竟暗藏了如此恶意与杀机。沈晏川每一次陪伴习剑,心中想的都是要她成为一个废人吗? 感受到怀中玉姜情绪的变化,云述把她抱得更紧了,手指摩挲着她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像是在照顾一只猫。 云述道:“这个大阵设得很高明,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我不常往梅林中去,故而受影响最小。而浮月山中大半弟子,每日都在那里习剑,剑术却始终没有得到过突破,反而有渐颓之势。师父先发现了这件事,以自己全部修为堵住了阵眼……” 他停顿了一会儿,道:“我赶回浮月山的时候,师父灵力耗尽,已经快不成了。他们束手无策,我却不能放任师父不管。” 抚弄着玉姜的碎发,云述声音更轻:“我学着你当初救我的方式,将修为渡了一些给师父。不过……” 他轻声笑:“我学得不精,没你这样厉害,反而伤了我自己,所以近来才落得一身病,也是怪我。” 玉姜闷在他怀里良久未语。 在噬魔渊中时她便知道云述的身体状况,所习仙法与自身妖力相克,平素定是需要苦苦压制。 本就不易,轻易舍去大半修为,岂会不损伤自身? “姜姜?” 太久没听到玉姜的声音,云述略微不安。 玉姜嗯了一声,问:“你当时为何不来找我?元初也是我的师父。” 云述吻她的发顶,道:“这些小事我还是能处理得当的。你以为我这个浮月山仙君是酒囊饭袋吗?” 玉姜来气,压抑着怒气,道:“你别给我嬉皮笑脸的!明知自己只有一条命,还这般糟践,你可知自己……” “可知自己孱弱至此,若不及时医治是会死的吗?” 云述不语。 玉姜更生气了,他果然知道后果。明知是死路一条,他依旧不肯用药,难道真如若一和叶棠闲谈时所说的那样,他是自己不想活了吗? 云述笑声很低,道:“姜姜。” 玉姜不理他。 云述道:“姜姜,十多年了,我从未如今日这般,热切地想活下去。” 他啄吻着玉姜的额头、鼻尖,最后慎重地印上她柔软的唇:“你关心我,我才有活下去的意义。” 黑暗之中,玉姜的眼泪如断线的玉珠,又被他温柔地一一吻去。 “我真想杀了沈晏川。”玉姜愤恨。 一直徘徊在云述心头的疑问,此时终于有机会问出口,道:“那昨日你为何,为何放过他?” 玉姜道:“我若杀了他,大阵会被摧毁,师父的命也就保不住了。在寻到解决办法之前,沈晏川不能死。” “哦。” 过了片刻,玉姜意识到云述问这话的意图,道:“不然呢?你以为我为何留他性命?” 云述别过脸,不看她。 别扭了一阵子,他终于开口:“我以为你……你还没忘了他,对他会心软。” 玉姜好笑地问:“云述,你这都吃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醋?” 云述问:“难道不是吗?” “不是!” 解释完,玉姜觉得十分没必要。 云述吃起醋来的样子着实更漂亮了,有时连玉姜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就喜欢他不高兴又不愿说话时,这双雾蒙蒙、别扭又生动的眼睛。 玉姜道:“我这人说断就是断了,不会与他藕断丝连。” “哦。那我呢?”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97节 “……” 好像说错了什么话? 玉姜干咳着,道:“你与他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更漂亮。” “?” 云述有时没被气死,纯粹因为自己会忍能忍。 这件事不好再说下去了。 玉姜干脆抽出手,道:“不说这些了,我渡灵力给你。” “不要。” “云述!” 云述重复:“不要。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我说了想活下去,就一定能活下去,不必你帮我。如果你真的放心不下,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云述揽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把她更紧地带进自己怀里,抬手揉了揉她的耳垂,温声道:“听闻道侣双|修对修为大有助益呢。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了。” “……” 玉姜就不该指望他能说出正经话。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想这种事!” 云述道:“病了才更需要你啊。” “……”玉姜把他按回榻上,用被子把他裹紧,道,“云述仙君,多念诀清心吧。” 云述叹息:“念诀若有用,就不会十年里夜夜好梦了。” 好梦…… 他能做什么正经梦! 当初那个吻一下就脸红的小狐狸,怎么就变成今日这样了! 玉姜把被子抬高,蒙住他的脸,道:“不许说话了,睡觉!” * 一夜骤雪,月色隐去,清晨玉姜推门时被乱云之下的冷风袭了个满怀,没等打个喷嚏,一件温暖的氅衣便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了。 云述穿着里衣,只在肩上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外衣,面上病容未褪,却也比昨夜瞧着气色好了许多。 “你等我片刻,我穿戴好后也要去看你比剑。” 云述低头系着玉姜衣襟处的绑带。 玉姜夺过衣带自己系,拒绝:“这么重的雪,你还是留在这多睡会儿。真不知你多此一举来宁觞派做什么,好好养伤才最要紧吧?” 云述听着她埋怨,笑意遮掩不住,道:“总有更重要的事。” 听出他的意思,玉姜轻轻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回房中,合上门之前再度交待:“今日不许出门,敢让我瞧见你,有你的苦头吃。” 说罢,她将门合上了,转身走下饮霜居长长的石阶,从人少的后门溜出去了。 “尊……公子……” 一个乔装打扮成仙门散修模样的魔修,站在岑澜跟前,看着他容色凝重地望着玉姜从饮霜居离去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宽慰。 岑澜的袖口衣料被捏皱了,指节作响。 他从来不过问玉姜的去处,也知晓开口去问玉姜,也不一定会得到答案。 只是,他没想到亲自来宁觞派寻她,竟亲眼见她从云述的住处出来,两人是那般亲昵,颇有些难舍难分的意味。 “我就知道,这狐狸留不得。当初我就不应该因为狐女而心软,留了她儿子一条命。与一个虚伪的仙师结为道侣,后果能是什么,我不止一次警告过她,但她还是跟着沈于麟离开,背弃了整个魔域。至于云述,从生下来那一刻就该死。” 他不止恨糊涂的狐女,更恨云述。 “他身上流着沈于麟那贱人的血,能是什么好东西……如今还对玉姜纠缠不休。” “公子?他,他可是,他可是仙君啊。” 岑澜冷笑:“仙君?我倒是要看一看,他这个仙君还能当多久。” 岑澜拂袖离去,身后的魔修小跑着跟了上去。 他有心过问岑澜的意图:“公子要去哪儿?” “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我自然要想法子,为自己辟出一个位置了。” 站在关押沈晏川院落之后,隔着一道墙,能感受到这里被下了一道结界,用以防止沈晏川逃离。 而院落之中正传出一阵琴声。 这样的结界大概也只能关得住沈晏川一人,对于岑澜而言是半点阻碍也没有。 一挥手,发着浅青光晕的结界碎裂一半。 琴声戛然而止。 沈晏川回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岑澜。 岑澜在走近时,褪去了伪装,露出了原本的模样,一袭红衣落地,手中幻化出他常用的法器折扇。 沈晏川震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雪天摇动折扇不大对劲,他便只是握在手心,步子不疾不徐,嘲讽道:“许久不见,沈仙师怎么如此落魄了?我若没瞧错,这结界出自杨宗主之手,怎能困住你这个聪明绝顶的阵修呢?” 被戳破心思的沈晏川沉默不语。 岑澜则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感叹道:“你不会是在等着玉姜来见你吧?两日了,她来了吗?” 搭在琴弦之上的手指收拢,弦音铮然。 岑澜道:“你以为她恨你,是因为在乎你?沈晏川,我倒是没想到,你聪明一世,筹谋了那么多,竟在这种事上天真无比。” 沈晏川收了琴打算回房中,冷漠道:“我与她如何,与你无关。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她的心思。” 岑澜波澜不惊地笑了,叹道:“是啊,我是挺喜欢她的。她和云霜序都是敢爱敢恨的人,只可惜云霜序命不好,选错了人,搭上了一生。” “我不认识什么云霜序。” “她是云述的母亲,魔域的狐女。”岑澜起身,走过去,站在沈晏川身后,轻声道,“你爹爹就是受了她的蛊惑,才不疼爱你这个儿子的。七衍宗的灾祸,很难说与此无关。” 身处局中,很难不糊涂。 而岑澜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翻转了因果,添油加醋地说给沈晏川听。他笃定沈晏川不知云霜序死在七衍宗覆灭之前。 果不其然,听到这里的沈晏川明显颤了颤,转身,问:“你说的是真的?” “骗你做什么?”岑澜笑着,“你的少主之梦碎于他的母亲,如今你的心上人,也被他勾了去。沈晏川,我要是你,就不会心甘情愿地坐在这儿,等着玉姜来见你。她不会的。” “不可能。”沈晏川道,“阿姜与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相依为命,纵使有心结,也是能解开的。她与我都修幽火,不必彼此嫌恶……” “她昨夜可是待在云述房中了。” “……” 沈晏川显然怔住。 岑澜用折扇不紧不慢地点着院中石案的一角,道:“清早我发现的时候,两人依依不舍地送别,当真是情深义重呢。” 沈晏川忽然折返回来,将琴放下,揪住岑澜的衣襟,怒道:“你胡说八道!阿姜喜欢我,整个浮月山的人都知道她喜欢我!只是云述对她纠缠不清,她怎会如你所说那般!” “是与不是,你心里最清楚了。” 岑澜拨开了他的手,无比嫌弃地掸了掸灰。 岑澜道:“你这个人真是别扭。一边在乎她,一边故作清高不肯表露。又是妒忌她,又不肯她真的忘记你。我猜,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听话,且处处不如你,需要你保护的小师妹。那样能让你觉得满足,能让你欣慰,仿佛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少主,而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不过,沈晏川,你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玉姜只是一时被那只狐狸给迷了心窍,只要你除掉云述,她总会想通这个世上谁才是待她最好的人。你一直怀念的那个玉姜,就还回得来。” 与岑澜对视片刻,沈晏川在这一刹那明白了岑澜来此地目的。 他蹙了蹙眉,问:“你想让云述死?” 岑澜反问:“你不想吗?” 沈晏川无话可说。 两人关于对云述的看法几乎出奇的一致。 愤恨,厌恶。 恨到无数次都在想,这人压根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他是那样的多余,那样的惹人厌烦。 “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用得着拐弯抹角地来找我吗?” 岑澜道:“你也说了,我能做的只是杀了他而已。但我不止想杀了他。” “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他,身败名裂,受尽唾骂而死。这件事,只有沈仙师做得到了。” * “阿姜,不好了!” 比试将要开始,玉姜打算先看第一场,熟悉之后再代表华云宗上场,谁知刚落座,就见罗时微急匆匆地小跑过来,累得连气都没喘匀便先喊了玉姜的名字。 罗时微附耳道:“沈晏川跑了。” 玉姜问:“不是让杨宗主设了结界吗?” 罗时微道:“快别提他了,他不愿开罪沈晏川,阳奉阴违,故意设了一层薄弱的结界,这岂能困住一个阵修?也怪我,没及时去查看。” 玉姜捏紧了剑柄,道:“果然。” 自在月牙镇时云述当着杨宗主的面,承认了自己与玉姜有关系之后,杨宗主便多少不大信任云述了。 而沈晏川又是元初的大弟子,他自然不顾两人之间的恩怨,给沈晏川留了几分薄面。 玉姜问:“云述不知道吧?” 罗时微道:“浮月山弟子已经去回禀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98节 “……也罢,瞒不住的。” 玉姜起身,在人群之中观望了一阵,看见了不远处正在安排比试事宜的许映清,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过去,转身对罗时微说:“时微,一会儿就该我比试了,脱不开身。劳烦你去一趟饮霜居,切记劝云述不要冲动追出去,他的病还未好,万一落入沈晏川的圈套……” 罗时微应声,直接去了。 那日与沈晏川重逢,他说的那几句话让玉姜十分不安。 他对云述的恶意几乎不用猜便能轻易看出来。他孤身出现在这里,只怕不止是见一见玉姜这么简单。 无论如何,云述不能出事。 轮到玉姜比剑,上场的第一人是宁觞派杨宗主的首徒。 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 他执剑登上高台,压根没拿正眼看玉姜。 对他来说,凡是仙门弟子,而他叫不上来名字的,都不足为惧。 “在下姜回。”玉姜先开口。 少年恹恹的,敷衍道:“我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好大的口气。”玉姜擦着剑,眼皮也未抬,道,“我让你三招,若我仍在五招之内打过你,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少年压根不在意。 年年比剑,他都是宁觞派的骄傲,此次剑法比试在宁觞派地界兴办,他更不能给师父丢人。 只要赢了面前这位,他便能与浮月山的弟子一较高下,那才是他所期盼的。 他拔剑,一个飞跃,长剑毫不留情地刺破疾风,直朝玉姜而来。 玉姜并未拔剑,背着双手,微微侧身,避过了这最猛烈的比试开端。 她笑道:“这么急啊?急于求成则必会溃败,这个道理,你师父没教过你?” “你!” 第一招落空,少年才面露急躁情绪。 他的手腕偏转,一招利落的流风回雪,落叶随剑而起,化作无数飞影,让人无法分辨剑光和枯叶。 霎时间,剑意与飞叶齐齐刺向玉姜。 玉姜并未直面而上,而是握紧剑鞘横于眼前,脚步飞快如影,更添混乱。 是少年看不清了她的身影。 剑意落空,刺向了高台,筑垒高台的千年灵玉裂了一道缝隙。 玉姜俯身摸了摸裂纹,转头怨道:“你用力太大了!这多好的千年灵玉啊,竟被你打出裂纹来!你师父瞧见可要心疼了!” 少年震惊地看着玉姜,没想到她不仅安然无恙,还有功夫关心这些灵玉! 接连两招都落空,丝毫没乱了玉姜的气息,他气急,自乱了阵脚,这次利落干脆,捏诀唤出剑灵,长剑周围缭绕着刺眼的光晕。 长剑顿时脱手而去,直击玉姜脆弱的咽喉。 只不过,这次依旧刺在了玉姜的剑鞘之上,两者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抵开这一剑,玉姜扬唇笑道:“该我了!” 高台之下的杨宗主直接看得惊住。 在座众人也都议论纷纷。 杨宗主的首徒之优秀,在修真界声名在外,更有人称宁觞派一无是处,唯有其大弟子是一绝。 而眼下这位声名赫赫的少年,竟接连三招落空! 此时正好罗时微回来。 杨宗主挪动步子凑近罗时微,问:“罗少主,这位姜回姑娘,竟如此出众?为何之前没听说过她的名号?” 罗时微得意道:“才收的新弟子。” “新弟子?!”杨宗主要晕过去了。 自己苦心培养宁觞派弟子,就是为了让这“一绝”为自己争口气回来,重振门派。 不曾想,却连华云宗收的一个新弟子都不如…… 听到了这句话的众人也都震惊不已。 “天,新弟子?” “华云宗不愧是华云宗,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能教养得如此厉害!” “罗少主!我等真是自愧弗如啊!” “是啊是啊,罗少主真是有眼光,此等遗落人才都能收至门下!” 罗时微听得颇为兴奋。 尽管高兴,面上也不能展现出来,不然会失了气场。稳了又稳,她才把唇角压了下来,依旧摆出冷漠脸,应道:“嗯。” 高台之上,玉姜一剑挑破少年的发带,抓在手中,笑道:“若是正经的战场上,这一剑,会刺穿你的头颅。” 少年恼羞成怒,越发不甘,也顾不上什么散乱的头发,伸手,长剑飞回手中。 他道:“不可能!” 第五回合,甚至没等他有所动作,玉姜的剑意已经划伤了他的侧颊,威压直将他逼至高台边缘,剑锋抵上了他的咽喉。 杨宗主看得心惊胆战,毕竟头一次见自己弟子落败得如此凄惨。 他赶忙高声道:“好好好!姜回仙师,你赢了!松……松手罢!松手罢!” 罗时微还记着杨宗主偷偷给沈晏川留情面的事,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杨宗主急什么?你那徒弟还没说认输呢!前三招,他可是照死里打的!” 杨宗主擦了擦汗,讪笑道:“姜回仙师打势如此迅猛,我等甘拜下风。徒儿下手没轻重,失了比试的规矩,待会儿,我……我就让他给您和姜回仙师赔礼道歉!” 罗时微冷哼:“谁稀罕。” 与此同时的玉姜低头看向这个少年,道:“你输了。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因落败而羞窘,倔强不肯言。 玉姜也不执着于问,从容收剑,道:“不说也罢,不过,下次可以试着拿正眼看待你的对手,不是人人都会输给你的。” 第75章 玉姜走下高台时,先迎上来的便是罗时微。 罗时微递给她一条擦汗的绢帕,凑近压低声音说:“你都快把他打哭了。” “哭了吗?”玉姜一惊。 回头一看,少年颓然地跟在玉姜身后不远处,头低着,时不时用衣袖抹着脸,看似是在擦汗,实则其中含混着将落未落的眼泪。 人皆赞许的宁觞派横空出世的天才,结果输在了与华云宗的比试当中,更是连与浮月山比试的门槛都没摸着。 如何教人不难受? 玉姜将佩剑顺手递给罗时微,自己擦着颊侧的汗水,笑道:“年纪那样小,心气倒是挺高,来日前程不可估量呢。那一招流风回雪,干净利落,就是心急了些,心境未能与他的剑意融合。” 罗时微酸酸的:“你都没这样夸过我。” 玉姜:“……” “呃,你嘛,其实更……” “算了。”罗时微把剑丢回给她,硬邦邦地说,“夸不出来可以不硬夸。” 玉姜步子轻快,跟上罗时微的步子,哄道:“哪有,我说的都是真心的,罗少主,你一向骄傲,跟这个小子有什么好比的?他师父见了你还得毕恭毕敬呢,修真界哪个不认可你罗时微的剑术?” “哼。” 罗时微瞥了她一眼,落座饮下一盏梅浆。 过了一会儿,罗时微问:“那,我与云述仙君的剑法,你认为谁更胜一筹?” “……” 玉姜无话可说。 罗时微是诚心给她找事。 玉姜思索了好一会儿,道:“按理来说,你若是比他厉害,如今成为修真界仙君的,便是你了。” 罗时微:“……” 罗时微怒道:“我问的是在你心里!” 玉姜不解:“有何区别?” 不等罗时微再发作,玉姜先一步说:“不过,你们二人谁更胜一筹,我是真不太清楚,我又没与他打过架,不知他剑术如何。” 罗时微震惊道:“你之前与他在一起那么久,没与他打过架?” 玉姜笑道:“他那样温顺可怜,我与他打架做什么?” 温,顺,可怜? 罗时微觉得自己可能没睡醒,才能听到这样的词与云述扯上关系。 罗时微嗤笑道:“玉姜,你对他的误解真是不小。一个固执死板不通情理的人,在你眼里竟然温顺可怜。你大概是忘了,你们重逢时,他不知你身份,是如何将你绑回华云宗的吧?” 玉姜:“……” 好像是忘了。 云述实在太会在她面前装可怜,也十分熟知如何能让她心软。这点心机用在玉姜身上,仿佛格外有效。 罗时微道:“还有……” 玉姜根本不想听她细数下去了,从盘中取出一颗果脯,直接喂进她嘴里:“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为了能不再听罗时微说话,玉姜将面前的饮尽之后起身便回去了。 接下来的两日是其他仙门之间的比试。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99节 华云宗便有了时间休整。 整整两日,玉姜都被罗时微拘着,哪里也不让去,只能陪着她一同练剑。 毕竟这样让玉姜光明正大留在她身边,弃用幽火只比剑术的日子,这十年里也是屈指可数。 罗时微很是珍惜。 “不打了,累。” 玉姜把剑搁回石案之上,自己则纵身一跃到了树枝之上,悠然躺下。 罗时微嚷道:“你怎么又累了?” 玉姜道:“手腕酸——” 遮挡住刺眼的光,玉姜有了困意,干脆便在此处入睡了。 再醒时不知是何时辰,罗时微已经不在这里。吵醒她的是一阵带着踌躇不决的脚步声。 玉姜惺忪的睡眼,看清楚是杨宗主的弟子,才与她比试过的那个少年。 坐起身来,玉姜依旧倚靠着树枝,态度闲漫:“有事?” 少年犹疑着,缓步走近来,似乎是下了很大一个决心,终于躬身行了一礼:“在下萧羽书,师承宁觞派,今日特来向姑娘讨教剑法!” 那日怎么问都不肯说出自己名字的人,没想到憋了这几日,终于自己想通了。 玉姜觉得有趣,却也没从树枝上跃下去,而是撑着侧脸,问:“萧羽书?哦,是你啊,声名在外,怎的就需要向我这无名之辈讨教?” 萧羽书再行拜礼,诚恳道:“那日是我错了,一心求胜,忘了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姑娘剑法娴熟,能将华云宗固定的招式加以转化,反而生出神韵,更添精妙,故而,羽书特意前来,诚求赐教!” 将华云宗招式加以转化…… 说起这个玉姜不免心虚。 她是因为时日渐久,许多华云宗的剑法招式都想不起了,不得已加了些自己的想法进去,免得自己漏了馅。 玉姜尴尬地笑了笑:“你还懂华云宗的招式啊?” 萧羽书道:“华云宗罗观月罗宗主的剑法天下一绝,也凭此剑法登顶仙门。修真界无人不想一窥其奥妙,愚也只是有所见闻。” 如他这般刚初出茅庐便因天资而备受赞许,前途不可估量的少年,往往将输赢看得极重。众目睽睽之下输了比试,竟还能沉下心来认错,向人讨教。这让玉姜卡在嘴边的敷衍应付之言再也说不出。 她托着腮,看向树下的萧羽书,问:“我若不想教你呢?” 萧羽书没想到她拒绝得如此之快,怔了怔,脸上多了尴尬之色,旋即又变成失落,道:“那,那自然,自然没关系。抱歉,是我打扰了。” 玉姜知晓,能让他这样骄傲的人下定决心来请教,内心必定煎熬。 此人的脾气,若说不好,是在比试时连个正眼也不给的,然而,脾气好起来又十分虚心。 玉姜跃下树枝,拔了他的剑。 “你的那一招流风回雪,原是我师……我师父的友人,元初所创。你出招干脆,这没错,只是,缺乏专注,只有专注于剑端与灵力的融合,才不会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玉姜挥剑,手腕扭转,灵力涌入,与长剑的剑意合二为一。 霎时,疾风乍起。 庭中所有枯叶被席卷而起,在上方浓黑的天色之中,卷起如同巨大浪潮的剑气。 剑气迅疾,直刺向痴痴欣赏剑法的萧羽书。 等萧羽书意识到自己要完了的时候,已经无从躲避。 剑端停留在他咽喉外的一寸。 玉姜的手稳稳停下,一瞬间,浓云乍退,剑气消散。 萧羽书颤抖着,汗水从额角落下。 玉姜却已经将剑重新搁回了他腰间的剑鞘之中。 一切快得他根本看不清楚。 引以为傲的这一招,原来与纯粹的流风回雪还差了这么多? 萧羽书羞愧:“说起就起,要停即停,果真是……精妙!姜回姑娘,你能否……” “姜回。” 不远处忽然传来平淡的一声。 两人看去,发觉是云述。 他似乎才病愈,脸色还不算太好,只是能勉强撑起一些精神。 萧羽书先一步行礼:“在下萧羽书,见过仙君!” 云述抬了抬下巴,示意不必多礼。 萧羽书问:“仙君与姜回姑娘,很相熟吗?” 云述正要答话,玉姜先一步否认:“不熟!” 云述:“……” 萧羽书点点头:“那仙君找姜回姑娘是何事?” 云述道:“要紧事。” 察觉出云述不愿与他多言,萧羽书也便不再久留,拱手告辞:“那我便不耽搁仙君与姜回姑娘说话了——姜回姑娘,我来日还能向你请教吗?” 玉姜:“……自然。” 得了这一句,萧羽书很是高兴,离去之前还多说了好几声“多谢。” 人都走了,云述依旧沉默。 玉姜笑了笑,问:“不是说有要紧事吗?怎么站在那里扮石头?” 云述:“……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杨宗主所操持的夜宴便要开始了。” 玉姜没在意:“我知道啊,我待会儿就去了。你不会就为了说这个吧?” “没事不能来见你吗?”云述问,“还是说,谁都能来光明正大见你,唯我不能?” 玉姜蹙眉:“?” 云述直接走上前,抬起她的手臂,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忽然腾空,玉姜不得已抱住了他的脖颈,推了他一把:“你疯了?这是在外面!” 云述根本不顾她如何说,只将她抱回了房中,让她坐在桌案上,自己则转身去关门。 是傍晚。 层叠的纱帐放下之后,昏暗如浓夜。 玉姜被抵着往后推,她的手撑在窗边,似乎是还想挣扎一下,只是云述先一步察觉了她的意图,十指相扣着把她的手抓了回来,一点一点舔过她的指腹。 方才还冷如清雪的人,此刻坠落进自己的欲|望之中,毫不遮掩地露出本来的模样。 云述柔软而温热的唇贴上了她的脖颈。 玉姜急促地喘了一声,慌乱道:“别咬这里,待会儿还要见人。” 一言出,云述的动作停滞了片刻。 为表不满,他固执地亲了一下。 此处实在是痒,玉姜偏过头,咬紧了自己的唇,把被云述勾起的缱绻心思都压下去。 云述带着薄茧的掌心摩挲过她的后背,抚至衣襟。犹豫片刻,他放弃了继续。反而低头,以齿关咬上了她的衣襟布料。 极缓慢地,往一侧扯开。 眼尾在克制收敛之下,仍旧忍不住流露出的红痕、微微垂眼专注掠夺她每一寸露出肌肤的眼神、透着病愈后冰冷苍白的薄唇…… 玉姜只看了一下,心跳就乱了。 此人实在是…… “不熟?”他问。 玉姜的脑海空白茫然,在听到这两个字时,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后自后觉是说在萧羽书面前的那一句,她咬他:“那总不能说你我是……” “怎么不能说?” 玉姜:“……” 她并不想因为这些事再吵,便抬手抵了他的肩,将他推开些许,道:“夜宴要开始了!你是仙君……总,总不能迟去。” 再任由他荒唐下去,只怕今日他们两人都去不成夜宴了。彼时会有多少闲话也可想而知。 衣衫褪下。 露出白皙的肌肤。 云述似没听到她说话一般,也似是发泄她方才拒绝自己的不满,他咬上了她的肩。 对于玉姜的身体,云述已经极尽熟悉,能准确地猜出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都意味着什么。 “你也想要我,姜姜。” “……” 之前她还劝云述多念诀,此时却觉得,她才是最该多念一念清心之诀的。 玉姜道:“可是,不行。” “那就抓紧时间。再晚,就会有人来请了。”云述的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玉姜的耳。 玉姜实在难以启齿:“这要怎么抓紧时间?你哪回不是……” “那就换个方式。” “换什么……” 云述耳语道:“在月牙镇客栈之中,我酒醉时那样对你的方式。我记得,你很喜欢……我也喜欢。” 脑海中的烟花轰然炸开。 玉姜没来得及拒绝,这狐狸便已经吻了下去,在这刹那放纵着,翻动夜雨浪潮。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00节 床帐缝隙之中流露的雪光冰凉又旖旎,如雪花在她白皙而圆润的肩上飞舞。 像是一场旧梦。 陪她重温这一场旧梦的人,是本该斩情绝欲,孤坐浮月山的仙君。 她努力呼吸着,却仍浑身失力。 为了不给她拒绝的余地,云述空余出来的那一只手攥上了她的手腕,按在被两人弄乱的被褥之上。 “要,死了……” “谁舍得你死。”云述终于松了一些,微喘着抬眼,重新对上她迷乱的视线,忍不住再覆下一吻,又温柔又缠|绵的一吻。 他倒是从容不迫。 只她一人融化在他的侍奉之中。 云述半笑不笑,垂眼,眸光中波涌着她看不清的意味。他道:“我发现了,你就是更喜欢这样。” 玉姜压根没法接他的话。 云述便顺势说:“那以后,我们可以经常……” “谁跟你经常!”玉姜不喜欢失控的滋味,更不喜欢自己明明清醒,却仍旧不能自控的滋味,一时羞恼,故意给他找不痛快,道:“仙君别忘了,我们可没有什么关系。” 云述挑了眉,丝毫不在意她所说,道:“也行。你更喜欢没有什么关系时,和我……” “闭嘴……” 云述抚摸她的眼底,声音轻到像是蛊惑:“若是不许说话,我可继续了?” “……” “姜姜。” 不知为何,纵使此时因失控而生气,玉姜还是喜欢他这样唤自己的名字。 极轻的语气,浓重的心绪。 云述实在是太专注了。 专注到仿佛根本不是在做什么逾矩之事,而是在弹奏一首琴曲。 玉姜便化作琴弦。 琴弦绷紧,每回被拨动,都会发出克制到极致之后流泻而出的细细喘息。 将要尽兴时,木门忽然被叩响。 一个华云宗弟子在外,小心谨慎地催促:“姜姑娘?该赴宴了。” 玉姜顿了顿,道:“好,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打发走其余人,玉姜刚打算继续吻他,却被云述避开。 云述低头,对怀中的玉姜说:“回来之后再继续吧?” “?” 玉姜还没从中断的困惑中回神。 乍然结束…… 然后说中途先休息? 等一两个时辰久的夜宴结束再继续? 之前不是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云述也不会在乎,只闷着一口气继续下去。 而今日,他竟如此从容地起身。 他披衣下榻,认真地在清水之中洗净了手,取出帕子擦拭水渍。 不紧不慢,颇为有度。 甚至还很贴心地取了玉姜散落的衣物,递来,温声道:“一起去吧?” 玉姜后知后觉…… 这从头到尾都是他故意的! 他就是在计较那个少年围着她转,心生不满,故而存了心思要她也难受。 方才简单弄的那几下根本就不够,而他就那么干脆利落地整理了衣襟,与她一同出来赴宴。 庭中喧闹,而他只在袖间,轻轻捏了她的手,在外人看来只是拥挤之中衣袖的触碰。 他轻声:“回神了,正事要紧。” 玉姜快被他气死了,直接避开了他的手,一步也不停地回了华云宗的坐席之处,距他是能走多远便有多远。 所有人都在交谈。 玉姜却心神不宁。 看向云述时,他倒很自在,瓷杯之上,是他的骨节修长的手。视线上移,落至他薄而柔软的唇。 不久前,就是这样的手和唇齿…… 第76章 玉姜根本不敢多想。 随手从面前的案上取了一只瓷杯,看也没看地便喝了下去,入口的辛辣让她意识到这并非清茶,而是酒。 也是,夜宴之上众人共饮,自然是酒。 只不过她此刻心火正盛,望着远处端坐席间,一副清冷君子模样的人,这股无名火气更是消减不下去。 在剑术亦或幽火一道上,玉姜称第二,只怕没几个仙门中人能站出来坦然地说自己第一。 玉姜从不觉得会有应付不来的事。 除了云述。 除了这只惯会撩拨人,还撩拨一半就跑了的狐狸。 玉姜拿他束手无策。 极想给他个教训,转念一想又总觉得他可怜。 玉姜:“……” 自作自受,才惯出这样无法无天的狐狸来! “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罗时微才换好衣裳,直接坐在了玉姜的身侧。 内心正在挣扎的玉姜被她这一声唤回神,不顾酒量是否足够,又给自己斟了一盏酒,道:“没想什么。” 罗时微笑了笑,没说什么,把玉姜手中杯子夺了。 玉姜:“?” 罗时微道:“没什么酒量就别丢人了,待会儿倒在宴席上,我还得把你扛回去。” 玉姜不服:“你说这话太侮辱人!我何时让你扛回去过了?再者说了,我从噬魔渊出来之后便极少饮酒了。” 罗时微道:“也对,不过,出翁不是擅长酿酒吗,你怎么反而不碰酒了?” “……” 这要怎么说? 要不是因为一次醉酒,她大概也不会被云述那么早给缠上? 也是怪她,酒后无度,谁都敢亲。 想起旧事,玉姜十分后悔。 除了后悔…… 似乎也有怀念。 那时的云述纯粹又贴心。 只要玉姜清晨睡醒,总是有合她胃口的饭菜备着,甚至连洗漱的水温都是他用灵力精心调试过的。 他像极清泉水,一切都恰到好处的温润。 玉姜便是被他的温柔细致化去了理智,连他是仙门的人也不顾了,只想着等来日出去之后,便带他走。 或许,云述也一直期待着她能带他走。 是她食言了。 正是心知肚明是自己食言,玉姜才对他的底线一降再降,直到如今,是连底线这种东西都快没有了。 美色误人。 玉姜换了杯热水,喝了下去。 夜宴不算太热闹。 有些是已经在比试中输了,失去了继续的资格,垂头丧气的,根本无心与人交谈。 还有一部分人是要筹备次日与华云宗和浮月山的比试。这两大仙门在修真界数一数二,与之对打,很难不紧张。这些人更是沉默寡言,心思不在饭食,皆在心中偷偷琢磨剑招。 玉姜本就不喜喧闹,大家各怀心思而沉默不语,对她来说却是落了个清静。 陪着罗时微练了一整日的剑,她早就饿了,专注于用饭。 尝了一口宁觞派后厨最拿手的酥鸭,她问:“还是没有沈晏川的消息吗?” 罗时微摇头,道:“说来真怪,之前水明镜找不到他的下落,是因为他在自己所居之处设下了结界。可那日他刚逃出去,我立刻用水明镜去探,发觉他已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水明镜是华云宗至宝没错,它亦是当年宋宛白转赠给罗观月的。 故而,作为曾经七衍宗的法器,沈晏川对其不可谓不了解。想法子躲过水明镜的追踪对沈晏川来说并不算难事。 只是,刚出去便已经无法被追踪,想到做到这一点却不容易。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01节 除非有人相助。 那人定是修为颇深,且并非仙门中人,擅长奇门异术,能轻易抹去一个仙师的灵息,以免其被仙门中人寻到。 可以做到这一点的,玉姜想起了一人。 “阿姜?想什么呢?” 玉姜回神,怔怔的,忽然起身,道:“我得走了。” 罗时微不明她意,亦追了上去,问:“明早就该比试了,你去哪儿啊?” 是啊,马上就是剑法比试了。 此时抽身离去,或许会被怀疑。 那人或许仍在此地。 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玉姜踌躇片刻,重新坐回来。 罗时微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有些担心,问:“你到底怎么了?是想到什么了?” 满座仙门修士。 个个都是仙门之中的佼佼者,在各自的席位坐着,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岑澜若当真出现在此地,只可能扮作无名无派的散修。 而今日到场的散修,足足有几百人。 从这些人中一一找过,不是简单事。 捏紧了杯口,玉姜思索良久,轻声道:“我在想岑澜,他会是这些人中的哪一个。” 听了这话,罗时微后背生了一层冷汗,望向那群散修,道:“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说,岑澜今日也在?他不是你的人吗,这种事没道理会瞒着你啊。” 罗时微一直都不喜欢岑澜。 魔域中人心性阴沉,城府颇深,不知藏了多少秘密。对于这种人,即使他亲近玉姜,罗时微还是对他敬而远之。 玉姜道:“这十余年,他的确是足够坦诚,与我合作无间,共同成就了今日的问水城。所以我才看不透他。因为,一切的最开始,是他想要我的命。” 一个对她身上的流光玉拥有强烈渴望的人,心甘情愿留在她身边十年,不可能没有真心,自然也不可能只有真心。 “或许,他一直都知道沈晏川的踪迹,只不过不愿告知我。” “你的意思是,他将此事拿作筹码,用以制衡你?” “或许吧。” 玉姜知道岑澜不会是一个能老实本分为她所用之人。兴许他滋生过几分真心,但真正承担起两人之间平衡的,只有利益。 只要察觉到玉姜有异样的举动,这份利益不再使他感觉到安心,他会毫不犹豫地倒戈向沈晏川。 罗时微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道:“所以,岑澜现在就在这里,也是他放走了沈晏川,贴心地为沈晏川抹去了能被追踪的灵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跟你鱼死网破,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如今的魔域不复当年,没有了流光玉和灼魄珠,早已盛极而衰。 岑澜必须为自己找到倚靠,换掉了玉姜,便只能是沈晏川。 比起不可控制的玉姜,沈晏川更像是一把趁手的剑,一颗能拿捏在掌心的棋子。 怎么想都更划算。 “你不觉得,沈晏川对他来说才是更好的选择吗?我不可能将流光玉拱手让人,而他从沈晏川那里,可以得到……灼魄珠。” * 夜宴结束时,将近子时。 玉姜没怎么碰酒,依旧染上了一身的酒气。回了房中,她便随意地踢掉了鞋子,懒散地解了外衫。 房中备好了沐浴的热汤。 正准备解里衣入水,外面起了争执。 “罗少主,我知道,我的剑术称不上天下第一,但也没你说的那么差劲吧?” “怎么还不让人说了?动作虚浮无力,只顾着流利漂亮,知道的呢,说你是在比试剑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舞剑呢。我夸你舞剑舞得好,是你自己一定要生气。” “你!你就是在针对我!” “针对你怎么了?我就是看不惯你趾高气昂的样子。不止针对你,我还针对你师父呢。” “究竟是谁在趾高气昂?既然这么讨厌我们宁觞派,罗少主又为何要来参加比试呢?” “自然是要赢过你们啊。每年都是你赢了白芷。白芷虚心请教,你连个眼神都不给,将她气哭了好几回。我一直想来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耳闻不如一见,也不过如此,看来是白芷剑法生疏了,我回去就督促她好好练!” “你!再打!” “打就打!” 是罗时微和萧羽书。 这人方才在席间便挪到了玉姜身边的位子,不停地问着剑法招式。年纪轻轻,竟成了一个剑痴。 见罗时微来,玉姜便托她代为传授经验。 毕竟没有人比罗时微更懂得华云宗剑法了。 没想到才过了一会儿,两人不仅打了一架,还争执起来了。 玉姜正打算穿衣出去劝解一二,没想到两人一边吵一边往比试场去—— 又开打了。 罢了。 若是分不出个胜负,依这两人的性子,是根本不会停下的。 劝也无用。 不出意料,天亮之前,罗时微不会回来了。 叹息一声,玉姜低头抚了抚沐浴的热汤。 身后忽然探过来一双手,轻柔地圈住了她的腰肢。 不想也知道是谁。 玉姜不留情面地拨开了他的手。 知晓她仍在生他的气,云述贴近,轻声道:“夜宴之上,你好像,一直在盯着我看。” “仙君看错了。”玉姜冷漠地说。 又唤仙君了。 看来气得不轻。 云述唇边噙着丝笑,小心地揽回她的腰,低头,将下巴垫在她的颈窝,道:“我错了。” “仙君怎可能会错。” “姜姜。” “离我远点。”玉姜不想理他。 撩拨了不负责到底,转身就能神清气爽地离开,这件事玉姜能一直记着。 她就没见过这么过分的人。 云述道的掌心抚上她的侧脸,微微施力让她偏向自己一些,旋即将吻压上了她的唇。 玉姜咬了他一口。 云述故作吃痛,分开一些,一双狐狸眼蒙着层水雾,低头刹那,玉姜就忍不住回想,自己方才是不是咬得重了。 抬手,玉姜的手指触碰他的下唇,道:“很疼?” “姜姜——嘴硬心软。” 云述的计谋得逞,笑意更盛。 “你又骗我。” 云述问:“那也得你心疼我,才能骗到啊。” “所以……姜姜,宴席上,你望向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问这话时,声音温和又缠绵,似乎带着情/欲未散的味道,颇有技巧地勾动玉姜的思绪。 玉姜捉住他的衣襟,将他压近,啄吻他的唇,道:“在想祸水。” “祸水?” “狐狸精。” 她将他整个人推倒在榻上,提着一条腿跪抵着床褥,覆身而上。 暴雨因此而起。 先前的不满与愠怒,全在此时还了回去。玉姜扯开了他的腰封,轻手一拽,迫使他前倾稍许,方便她低头与之接吻。 玉姜道:“你欺负我,我要还回来。” 云述却一副无辜之态:“哪里欺负你了?要不然,你试试念诀清心呢?” 第77章 玉姜半笑不笑地垂眸看着发丝凌乱的他,端详了好一会儿,说:“你们狐狸一族都这么小心眼么……” 云述大概在夜宴上也饮了酒,未免酒气扰了玉姜,来之前还特意洗漱过。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抹绯红从原先冷白的脸色之中透了出来,更添生动。 一丝的醉意最暧昧。 他不顾自己被扯得松散的衣襟,就这么撑着身子半坐,轻掀眼皮对上她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到她的唇上。 他的声音带着倦意,此刻终于放松下来,沙哑又慵懒闲在。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02节 轻轻拨开那缕遮挡了她的唇的长发,云述凑近一些,两人之间的气息被挤得只剩一丝。 他问:“狐狸一族如何我不清楚,你怎么如此清楚?问水城还有旁的狐狸?” “那自然是……不缺的。” 眼看着那一点慵懒褪去,另一种情绪浮至他眼底。 他没吻。 是咬上来的。 玉姜被他扑得后仰,将要倒下,又被他拦腰搂了回来,与他亲密无间地贴合在一起。 他痴迷于与她拥抱,与她触碰。 每当此时,他都会觉得,世间一切皆是虚无,唯有他们二人相伴相生。 云述表达不高兴的方式亦非常纯粹,尤其是在玉姜面前,他无法藏匿自己的任何情绪。 玉姜的唇被咬痛,蹙眉,轻斥:“你怎么咬人……” “姜姜。” 良久,云述终于将自己的顾虑说出了口:“夜宴之上,似乎来了不速之客。” 玉姜的后脊一僵。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了他肩头的衣料,问:“你怎么知道的?” 云述道:“你果然……比我先知晓此事。你已经在这儿见过他了?” 玉姜摇头:“没有,猜出来的。所以你是如何知晓的?” 云述道:“我感受到了岑澜的魔息。” 玉姜问:“魔息?我怎么没有察觉到?” 云述吻了吻她的唇角,笑意极淡:“他是魔,我是妖,跻身仙门之地有的是法子瞒天过海,但他没有。他是故意让我感受到的。”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的确是岑澜会做出来的事。 玉姜疑惑:“果真是他……他是魔域中人,按照你的性子,不会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地放他走。云述,你为何这会儿才说?难道……你担心他会当众揭穿你的身份?” 云述轻轻摇头,眉眼之间依旧在笑,只是这笑中带着珍之重之的苦涩意味。 他低下头,握紧了玉姜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之上摩挲。 他有些颤抖。 直到一滴清泪落在玉姜的手心,她才发觉他掉了眼泪。 “你……” “姜姜。”云述道,“当年答应师父,留在浮月山,一是因为无处可去,二是因为师父收容之恩无法偿还。山中事务繁忙,替他分担一些未尝不可。不过,我还是想好了,待来日一切安定,我就辞去浮月山仙君之位。许映清的过去暂且不提,她对浮月山是没有二心,一直以来都是尽心尽力,将浮月山交由她或者若一、朱雀,都好,我都放心。这些话……在噬魔渊中,我就应该对你说的。” “对不起,是我说迟了。”他握着玉姜的手,放在颊侧,“在其位,谋其事。说实话,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想过离开,哪怕有朝一日我的身份会暴露,会受尽众人指摘,我也愿意,那是我该承受的。可是……曾经,我真的、真的有想过,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其实,那时我一直隐瞒自己是浮月山仙君,并非全然无意。也是因为害怕。浮月伤你至深,我不知你会如何看待我。我不敢说,总想着,再往后拖一拖……哪怕一日。没想到,你真的很介意。我明白此时说这些都晚了,你不会带我走了。” 玉姜怔然:“云述……” 云述道:“我看到了,你已然收拾好了离开宁觞的行李,只待比试结束,你就会走了。没关系,我不会再阻拦你了。来日,我辞山而去,会去一个不打扰你的地方,不会给你带来困扰。” “云述。”玉姜起初还担忧他,此时却被气笑了,“你在胡说什么?我收拾行李,是因为……” “姜姜。”云述打断她的话,“我们十年没见过面,那十年里,陪在你身边的也是岑澜。他喜欢你,所以才对我抱有敌意。你若是喜欢他……” 这人酸起来怎么没个完了…… 连个解释的余地都不给她留。 玉姜觉得他醋起来可怜又可恨,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他的长发揉乱,道:“听我说!” “嗯……” “你看到他出现在这儿,满脑子都是这些事?那你可知,是他放走了沈晏川,他已经背叛我了。你这个糊涂狐狸既然知道哪个人是他幻化而成的,竟然还放他走了!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啊!” 听完这些,云述似乎愉悦了一些,问:“当真?他背叛你,你不难过?” “我难过什么?” “我以为你喜欢他。” “……” 玉姜不仅揉他的头发,甚至捏上了他的耳朵:“我收拾行李是因为,我有一件衣物找不着了,翻来覆去找了半晌也无果,只好将行李整理了一遍。况且……我若是喜欢他,此刻在我房中的怎会是你?” “是我来见你的,我不知你是否想见我。” “……” 好。 玉姜无话可说。 她翻身从他怀里出来,躺回软枕之上蒙好锦被,又露出一只手,指了指门口,道:“我还是觉得多念清心诀为好,请你出去。” 感受到云述想将她从锦被之中捞出来,她固执地抓着,怎么也不肯出来。 云述笑了好一会儿,隔着锦被抱住了她,分不清这一团锦被之中哪里是她的耳,便随意就着一个位置,道:“我也喜欢你。” “出去!” 云述问:“我真走了?” 无人应声。 过了好久,锦被之外没了动静,玉姜又没听到开关木门的声音,一时疑惑,将锦被拉下来一些。 只这一刻,在她身侧的一直没动的云述倾身覆下,掌心托起她的下巴,毫不迟疑地吻了下去。 * 清早,若一便候在了饮霜居之外。 他没想到,云述竟然没在房中休息,而是趁着夜色未曾全然褪去,自华云宗所住之处走了回来。 而云述此时露出的里衣衣襟,似乎是淡蓝色的。 仙君来宁觞派赴会,衣物都是经由若一之手备下的,并没有这样一件淡蓝色的里衣。 若一的脑袋都快想炸了,也没明白这件衣裳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便索性不想,若一朝着云述拱手一拜,道:“仙君,你猜的果真没错,我跟着岑澜,找到了沈晏川。沈晏川的身上设有魔域特有的屏障,故而水明镜和影蝶都无法追踪他的下落。” “他们在哪儿?” “往七衍山的方向去了,我担心被发现,没敢跟得太紧。” 云述推开门回了庭院之中,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必跟了,他们敢这么做,就想好了完全之策,不怕被发现。” 若一困惑:“那该怎么办?总不能任由他们为非作歹吧?我是真没想到,大师兄竟跟魔域之人勾结!当年仙君将他逐出浮月山,我们还……还觉得仙君太绝情了。” 当初云述才出噬魔渊,回浮月的头一件事便是赶走了沈晏川。 那时山中起了不小的风波。 不少人怨他以一己私怨不顾同门之谊,对他颇有微词,甚至有些与沈晏川关系亲近的,对云述心生怨怼。 云述未曾解释过。 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他无法强迫任何人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若一道:“仙君,我现在就传令下去,集整个浮月之力,押沈晏川回来!” “且慢。” 云述转身,道:“还不是时候,在没弄清楚他在做什么之前,我们不好轻举妄动。” 若一道:“何必知晓他的目的?抓回来处决了便是了。背弃仙门便是大错!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云述道:“一是为了师父,稍有不慎,他会伤害师父。二则……” “什么?” “我要查清楚当年发生了何事,还她一个公正清白。” 第78章 她……指的大概是玉姜。 能让仙君时时刻刻记挂着的,也只有玉姜。 若一出神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样看来,我这个师弟,似乎也很不合格。当年,她是说过冤枉,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被……” 玉姜二字,一直都是整个浮月山所有人的伤心事。 午夜梦回,无人不怀念当初那个明媚耀眼的师姐。 自从玉姜不在了之后,热闹了许久的仙山忽然寂静下来,即使来了再多新入门的弟子,也未曾温暖回来分毫。 有些伤口即使过去再久,只要提起,还是血淋淋的一片,不忍触碰,不敢触碰。 剑阵何其危险狠毒…… 她,疼不疼? 若一抹了抹眼泪,重新一拜:“是我失仪。” “若一。”云述淡笑,“如果你见到玉姜,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吗?” 剑阵之下无人可以生还。 这种如果,若一从来不敢设想。 可是前段时日流言不断,皆传问水城的那个魔头就是曾经的浮月山玉仙师。 若一不知流言真假,也不敢前去相见。 今日这话从云述口中问出,偏偏让若一触动。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03节 朝夕相处的同门对往日这位堕魔了的师姐总是避之不及,有时不甚谈起,也生怕这个名字烫了自己的舌头,赶忙噤声。 只有仙君一人。 对于玉姜二字从未有过遮掩。 他才从噬魔渊回来时,满口满心都是这个名字,浮月山弟子都以为他失心疯了。 若非失心疯,怎会成日地念着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为仙门所不齿的人。 时日渐久,云述的这份痴心似乎为人所理解了。或许所有人都在暗自怀念那段有玉姜师姐的快意日子,却将自己的心封在无尽黑暗里,不敢言语,生怕连同着自己也变成了怪人。 只云述撕开了这层桎梏。 沉思良久,若一道:“若我能有机会与师姐相见……” “她不需要解释了。” 玉姜在问水城中堕魔,为众人亲眼所见。 缠身幽火汹涌而起,连一向碧蓝如洗的午后天际都成了灰黑色。 城中千余人血海流淌,令人触目惊心。 证据确凿,无从抵赖。 而玉姜并未抵抗,反而跟从他们回了浮月山。在浮月台下的时候,玉姜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而众人见了她也只是退避三舍,唯恐她会做出什么伤害浮月山的事。 曾经便是浮月山剑术最佳的师姐,而后又有幽火加持,无人能敌。 她的靠近,成了同门的恐惧。 玉姜只是无力地笑了笑,留下一句:“总之,这些事不是我做的。若你们不信我,我走就是了。” 明明所有人将她团团围住,见她要走,仍旧又惊又惧地退散开一条缝隙。 玉姜自此走出时究竟是何滋味,若一能猜出一二,却不能感同身受。 其中绝望,只亲历的玉姜知晓。 仍有不顾情分者,向大师兄控诉“怎能放任魔头离去?” 殊不知,在毫无准备与设计的前提下,即使是沈晏川,也不敢轻易接近玉姜。 这才有了后来的剑阵。 若一道:“当年之事太多疑点。师姐明明受了问水城城主所托去解救林扶风,为何问水城忽然出了那样的变故,而远在魔域的她出现在那儿?一切太匆忙了,所以没顾得上细想。如今思忖下来,还是觉得,师姐不会做那种事。” 云述一直默默地听着,未曾答话。 不知想到了什么,若一忽然问:“仙君,师姐曾经是否与你提及过,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些话他从未问过玉姜,玉姜亦鲜少主动提及过去。 至于真相如何,在他们二人之间根本不重要。云述根本不必玉姜去费心解释,不必她一次又一次地揭开这道伤口。 云述摇头,道:“不知。但我……就是相信她。” 玉姜绝非旁人口中的那种人。 * “溯光……” 才睡醒的沈晏川头痛欲裂,下意识唤着溯光的名字,可空荡荡的高殿之中什么声音都没有。唯有笼中残缺了一翅的鸟扑腾了片刻,没了声息。 这么多年,只要沈晏川唤溯光的名字,他从来不会不应。 察觉到了异样的沈晏川猛然坐起,发现这里并非是七衍山,而是在魔域。 一个湿漉漉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脚踝,他低头,发觉是一匹狼,正伸了舌头,口涎滴落。 沈晏川惊恐地后退,斥道:“滚开!滚!” 那狼见状,龇牙,作势咬他。 “肥肥,乖。” 听见了不远处岑澜的声音,那狼顿时安静了下来。 岑澜走近,用折扇敲了敲肥肥的脑袋,哄也似的,说:“肥肥,这可是贵客,不能咬。” 沈晏川却像疯了一般,扯上了岑澜的衣襟:“我怎么在这儿?溯光呢?你把他怎么了?” 岑澜被他扯得歪了歪身子,而笑却更浓:“沈晏川,这就是你与我合作的态度吗?我才刚救了你的性命。” “我再问你,溯光去哪儿了?” “他死了。”岑澜用折扇拨开了他的手。 沈晏川怔住,像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一般。 自他记事起,溯光就在他身边了。 沈于麟无数次被幽火反噬失了心智,想要治他于死地的时候,都是溯光护在他的身前。 没有溯光,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你杀了溯光……”沈晏川喃喃道,“是你杀了他?岑澜!是你杀了他!” 岑澜根本不顾沈晏川的态度,抿着唇,摇了摇扇,道:“这是你应当送我的投名状。人有挂念,必然不能狠下心来为我做事。况且,我根本不能容忍此人踏入魔域。” 岑澜此生都不会忘记。 当初他得知了云霜序的去处,却只发现了她的尸身,而致命的伤口,正是来自这个溯光。 溯光为了保沈晏川的性命,答应做沈于麟的杀人刀,一直以来对云霜序穷追不舍,直到把她逼到了死境。 岑澜出生于魔域,身世却并不显赫尊贵,甚至只是当时魔尊培养的无数牵马奴之一。 魔域的骏马背生巨翅,轻而易举便能将他掀翻在地。 在那马险些将他踏死之际,是云霜序出现,把才六岁的他救了下来,向魔尊求了情,将他养在身侧。 他没见过亲生母亲,却将云霜序视作亲生的母亲。受云霜序的帮助,他有了在魔尊跟前立功的机会,自此受到重视。 云霜序亲手为他做的折扇法器,纵使时常失灵,他也一直带在身侧。 他以为这样有家可回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云霜序与一个仙师相爱。 为了那个仙师,她甚至与魔域决裂,自此数年再未回来,甚至没有只字片语留给他。 他还想再唤一声母亲。 于是摆脱了魔尊的控制,偷偷离开魔域来看望云霜序。 而云霜序的身边,出现了另一个孩子。 那份对岑澜而言独一无二的情义,已经被另一人占有了。 若是她能幸福顺意,岑澜或许也甘愿就此离去。但偏生下一次相见时,只见到云霜序的尸体。 仙师究竟有什么好? 这些薄情寡义的伪君子。 除了欺骗,还是欺骗。 如果不是遇上了沈于麟,如果不是生下了那个孩子,如果不是为了这些放弃了魔域的安逸,她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一切都是沈于麟的错。 一切都是云述的错。 他们欺骗了云霜序,又命溯光杀了她。 是这些人毁了岑澜梦寐以求的家,毁了岑澜有家可归的梦。 是这些人,害死了云霜序。 这个仇,他得替云霜序报了。 沈晏川双目空洞无神:“有什么仇什么怨,你都可以直接来找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你可知道?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你最好不要与我闹,我没有太多耐心。是我救了你的性命,我自然要收一些报酬。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更加心无旁骛地为我所用。你若是舍不得溯光,你可以随他一同而去,我自然不会阻拦。你死了,云述大概会很高兴。你的前途,你的地位,你钟爱的人,就都是他的了。”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接受了溯光已死的事实,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 剑法比试的最后一场。 是华云宗与浮月山的较量。 玉姜本想回避,而罗时微在兴头上根本冷静不下来。这可是她不上场的情况下,唯一能让华云宗拿下魁首的机会了。 思来想去,玉姜答允了。 反正她现在用的身份是姜回,浮月山中除了云述和许映清,旁人都不知晓。就算对上他们,被发现的机会也很小。 只是没想到,浮月山派出的是许映清。 长风过耳。 她们二人在高台之上相对而立。 玉姜已经记不起,上一次与她正式比试是什么时候了。 过往,她只把她当做师妹。 对于师妹,自然然是呵护要高于好胜心。 那时的许映清胆小又畏怯,只要在比试中输了,回去就能哭上一日一夜,谁也哄不好。 故而,玉姜总是故意输给她,哄她开心。 一连许多年,玉姜都是这么做的。 她们之间甚至没有一场真实的较量。 望着许映清拔剑,玉姜忽然心生感慨,道:“我不会再让着你了。” 许映清行了礼,道:“我亦会尽力。” 在失去了玉姜之后,许映清后悔过很多次,后悔没有相信过她,后悔总是因为畏怯而没有与她真正的打过一场,后悔没有珍惜。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04节 即使后来知道她在问水城,许映清也找不到理由去相见。 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所以许映清求了叶棠相让,选择了自己上场。 玉姜抬手,袖中梅枝倏然消散,化作长剑,赫然出现在手中。 她握紧剑柄,道:“可惜不是无落,总是少了些味道。” 许映清扬唇,道:“师姐曾经让了我太多次,无落的剑灵遇上我时,都不免会留情几分,那样才会失了比试的意义。现在就很好……一切重新开始。” 挥动长剑的一瞬,狂风忽起。 银光划破天际,直直劈向许映清。 如此狠力的一招,若是过往的许映清根本扛不住,而此刻的她,竟以剑生生接下这一招,仍有余裕地朝玉姜笑了笑。 许映清所用的青蛇剑,在遇上杀招之时,会如千万条长蛇一般裂开,顺着手腕蜿蜒而出,流水般的剑意流淌,在溢出剑端的顷刻决堤,如洪水猛兽,结成一张金丝大印,铺天盖地朝玉姜网罗而下。 “不错,有长进。” 不愧是能独当一面的浮月山的师姐,就是与过去不同了。 也是,都那么多年了。 不会有人停留在原地的。 这一招下来,剑术生疏的玉姜甚至不能立刻反应过来。 “青蛇”袭击而来,划伤了玉姜的耳垂。 见了血的长剑似乎更狠厉,玉姜起招,再次迎了上去。 此剑本就是玉姜所锻造,亲手赠与许映清的。 当初的许映清是那般柔弱,甚至一度无法将青蛇剑提起,仿佛她比巨石还要重。 如今,它却如同一条真正的青蛇,乖顺又狠厉,只听从于许映清。 许映清的剑风浑不似当年稚嫩。 不仅是成熟。 更是熟稔到了极致的轻。 每一招都令玉姜感觉到熟悉,又与之前大不相同。只是短短几个过招,便似从前记忆里的小师妹倏然转变成了浮月山的映清师姐。 甚至带着玉姜剑法的味道。 那是曾经玉姜亲手教过她的招式。 “浮月山精妙剑法招式无数,为何偏取此式?” 玉姜问。 许映清望着她,良久,道:“你还记得?” 水天落影。 如水之柔,柔中带厉,最适合青蛇剑。 这是玉姜编就的一套招式,闲暇无事便教给了许映清。彼时许映清年纪尚小,悟性不足,一直都参不透其中玄奥。 是玉姜陪着她,一招一式地练。 “是我要问你,这样简单得只有入门弟子才适合的剑法,你为何拿到今日来用?” “无论到何时,你都是浮月山千余弟子的师姐。没有人忘记你。” 话音刚落,玉姜怔了怔。 许映清道:“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无论是水天落影,还是别的,我都记得,也都坚持着。当年是我太天真,轻信他人以至于害了你。但我还是想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你困在噬魔渊,从来没想过害你。” 玉姜避开了了她的眼神:“这都不重要了。” 的确不重要。 他们二人之间从未有过误会。从一开始,玉姜便知道,许映清撒下这个谎,是为了把她骗回来,为她洗去幽火,劝她迷途知返。 只有分歧。 对于玉姜所选之路的分歧。 从来都不需要谁认同谁。 信任破裂的那一刻,事实如何便根本不重要了。 许映清道:“我不是来奢求原谅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会一直留在浮月山,照看好这里的一切,照看好师父……师姐可以放心。” 玉姜没再说话。 比试持续了一个时辰。 打得很是胶着。 本以为有许映清登场,必然三下五除二便能结束。谁也没想到,这个华云宗弟子姜回竟会如此难缠。 终于,结束了。 众人望向高台,玉姜的剑不偏不倚落在她喉咙处一寸。 险胜。 这也是,唯一一次,玉姜真正不留情面地与她对打。而她却不似之前般失落。 甚至是,痛快。 在所有人都震惊时,许映清却不顾众人目光,恭恭敬敬地向玉姜行了礼,道:“多谢赐教。” * 这场比试的结果所有人都没想到。 魁首竟然不是浮月山弟子,而是一个一向籍籍无名之人。 可看她对剑术的熟稔程度,根本不像是一个新弟子。 困惑归困惑,比试结束,各仙门就得离开宁觞派了。 玉姜收拾行李时总是想起云述。 虽说答应过每月有十日见面的机会,但这次分别之后,再有这样毫无顾忌的相见总归不容易。 她主动来饮霜居时,天色渐晚。 云述刚沐浴结束,肩上披了淡蓝色的里衣。 玉姜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出了端倪,震惊地说:“云述仙君,你怎么好好的仙君不做,转做贼偷人衣服呢?” 这件里衣她丢了许久了。 没想到,竟是丢到云述的身上去了。 这件衣裳足够宽松,即使是云述穿也很合身。 云述笑了,道:“初来此处的那夜,你将我里衣撕坏了,我总不能什么都不穿就走吧?取你一件衣服借用,怎么,这也不许?” 玉姜压低声音,道:“那穿一次便够了,怎么到了今日还穿着?” “我,每日都洗干净了贴身穿着。”云述牵了她的手,贴向自己的心口,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玉姜红了耳:“不知羞。” 玉姜轻轻撩动云述散开在肩侧的长发,随手从桌案上取了一把玉梳,梳齿又轻又缓地滑过发丝,带着让他难以言喻的心痒。 云述还是握住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笑问:“你这是做什么?” 玉姜收了手,附耳道:“若仔细论之,我算是你师姐。云述,擅自握师姐的手,是为不敬。” 在听到“师姐”二字之后,云述一怔,道:“可我比你年长一些。” 玉姜不听,反驳道:“在浮月山,论的可不是年岁,论的是入门的先后与本事。你的剑术与仙法,敢与我比试吗?” 那点错愕很快从云述的眉眼间淡下去,换成了琢磨不清的笑意。 他倏然贴近上来,出乎玉姜意料之外,迅速地解开腕带绑缚于玉姜的右手腕上,旋即攥紧了玉姜的另一只手,将她压在了榻上。 背后是才晒过的松软的棉被,身前抵着他,只有这小小的方寸,动弹不得,安全无虞之中又让人觉得危险。 “师姐。”他唤。 玉姜身心一颤。 本是逗弄,谁知他竟真能唤出口。 他呼吸间的热意,从她的衣襟往里钻,惹得她浑身酥麻。 他咬她耳垂,再唤:“师姐。” “够了……” 玉姜想要制止,却不知自己点的这把火,轻易是灭不得了。这样的称呼本是无比正经,怎的被他唤出口,多了这么些暧昧不明的旖旎。 昔日的生疏与青涩当真是通通不见了,饶是她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还是被他按着没法脱身。 “师姐,你的身上好烫。” 越是烫,他的手越是作乱一般,到处点火。 这和过往任何一次的感受都不一样。 这一声声的“师姐”与玉姜听过的也截然不同。 在她情思混乱之时,衣物零散褪下。 似乎拿捏了如何能让她没有推拒的力气,云述不厌其烦地、变着花样地唤着师姐。 “师姐沐浴过了吗?”云述咬她侧颈,“怎么不说话?我陪你再洗一次吧?” 灯影昏暗,汤泉水汽弥漫,像极了他们初吻那日。 他将她打横抱起,趁她不备封了她的灵脉,将她抱入水中。 外衣早已褪去。 云述认真地解着她身上的小衣,露出她雪白的肩颈,一时看得出神,低头亲咬。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05节 恨意,爱意,怜惜,悔意。 各种情绪交织,也只能是借着热气寥寥一叹,吻在她的唇齿。 天一亮,她就该走了。 再相见,就不容易了。 “你……你都不累吗?”玉姜抱着他的脖颈,想劝他早点结束。 云述道:“师姐,我还不至于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 云述察觉了她的不好意思,故意取笑她:“白日里,你风姿非凡,一手剑法流利熟稔,那时不见你累。怎么这会儿……” 玉姜想要捂着他的嘴:“那怎么能一样?” 云述后仰一些,避开,笑问:“哪里不一样?” 玉姜恨恨道:“来这里才几天,你倒好,身为仙君,不必亲自上场。而我呢?白日比试,晚上你还没让我睡过几个好觉,我恨死你了!” “……” 好像确实如此。 云述与她接吻,吻到两人都气息混乱,才说:“可我好想你。这几夜,如何弥补我十年的痛苦?” 不知怎的,玉姜在他这里,永远都如镜花水月一般。总怕捞不着,碰不到。 碰到了,又怕是一场涟漪幻影,轻易碎掉。 一夜荒唐梦,外面天色渐明。 她该走了。 这一夜终于结束了。 他终于鼓起勇气抓了她的手腕,唤了一声:“姜回。” “又怎么了?” 玉姜无奈地给他掖好了被衾,打算拨开他的手腕出去。 云述没答话。 他将玉姜的手握得极紧,闭着眼睛,梦呓一般:“玉姜,回来……” 第79章 本想直接走的玉姜,听完这一句不免心软。 她俯下身,在云述眉眼之上印下轻吻,道:“又不是不回来了。” 云述睁开眼睛,眸中似有水雾:“那你现在……” “我饿了。” 算了算时辰,距离华云宗弟子离开此处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也不差陪他多吃一顿饭。 玉姜的手拨着他的长发,轻声道:“昨夜就没吃,你总不能让我饿死。” 云述问:“你昨夜没用饭就来见我?那你怎么不说?” 玉姜低头与他碰了下鼻尖,觉得这狐狸虽然有时很气人,但某些时刻还是让她打心底觉得可爱可怜。 她道:“你没给我机会说啊。满心都是沐浴,云述仙君,你不正经。” 说了这几句话,确定她不会立刻离开,云述一直紧绷着的心松缓下来,低笑了一声,伸手把她捞回了怀中,抱紧:“哪有。” “说了我饿……” 云述用被子把她裹好,道:“我去做,你再睡一会儿,想吃什么?” 玉姜挣扎着要起来:“我与你一同。” 云述把她按回锦被里,道:“你睡你的,做好了会送过来。这里是饮霜居,外面都是浮月山的人,你若是不怕被人发现,尽管与我一同。” 也是。 玉姜躺了回去,道:“那你快点,随便做点什么都行。” 对于云述下厨,玉姜从来不挑剔。 他细心,每回都是依着玉姜的喜好来,从未出过偏差。 云述却犹豫了。 玉姜问:“怎么了?” 他道:“我不知你与十年前的喜好是否相同,万一你不喜欢……” “我喜欢。” 玉姜打断了他的话。 她捏着云述的手指,道:“没有变。”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玉姜还想说什么,云述却俯身将她抱住了。 就这么静静地感受着彼此。 十年可以改变太多了,言辞举止,甚至是容貌,都会有所不同。 云述不能确定的,又何止只是她的喜好。 她明明听懂了,也还是顺着他的心意答了。 “仙君,我真的饿了。” 云述趁她未曾察觉,悄然抚去了眼底的湿润,笑说:“好,这就去。” * “仙君竟然下厨了。” “谁?” 叶棠抱臂而立,背靠着墙,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十分确定:“仙君。” 正在收拾返回浮月山行囊的若一冷笑道:“咱们比试是输给华云宗了,我知道你不服,但你也不能说胡话啊……” 若一抬头,漫无目的地朝屋外看去,正好看到斜对面后厨之中正在忙碌的云述。 若一:“……” 他大概是眼花了。 云述一向对饭菜不挑剔讲究,闭关修炼时甚至能月余不进水米。 真到了需要果腹之时,一点简单的东西也能敷衍应付过去。 若一倒是从未见过他这般细致地筹备下厨的东西,每一样食材都是精挑细选了半晌才敲定的。 他几步便跑了过去,帮忙抱来木柴,道:“仙君,我来吧?” 云述摇头说不必。 若一又说:“何必用木柴生火,用灵力温煮岂不是更简单?” 云述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在清水之中将菜蔬洗了,道:“这样做比较好吃。” “啊……”若一尴尬地笑了一会儿,“受教了,真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在山中,我也是经常下厨给棠棠吃的,你问她,味道是不是不错?” 叶棠在若一看不到的地方,拼命地摇头摆手。 明白了叶棠的意思,云述终于笑了一声,道:“什么都不必,我自己来。” 也好,若一心想,反正自己还未尝过仙君的手艺,此次倒是能沾点光。 云述盛出的第一碗粥,若一伸手作势去接,谁曾想云述竟没瞧见,径直放入了食盒当中。 到了第二碗,云述依旧放入了食盒。 各色菜肴一层层地封好,此时,云述才吩咐道:“做多了,你们若是不嫌弃……” “怎会嫌弃!”若一道,“仙君真好,知我们吃不惯宁觞派的饭菜,竟亲自下厨呢。棠棠快来!” 叶棠倒是嫌弃地看着若一,等云述拎着食盒走远,她才过来不轻不重地拍在了若一的肩上,道:“就知道吃呢你!” 若一:“?” 叶棠:“两份饭菜。” 若一这一大清早被云述做的饭给香得昏了头,一心只想着吃,头也没抬地盛着汤,问:“两份怎么了?” “两份?”若一终于回神了。 方才,云述的确是往食盒之中放了双份的饭菜。 什么人能劳仙君大驾起个大早做膳食,又亲自送过去? 若一道:“或是给映清师姐带的。” 叶棠道:“映清师姐天不亮便用过饭去见杨宗主了。” 若一:“……” 仔细回想,仿佛这几日云述的不对劲,不仅体现在这些琐事之上。 他整个人都有所不同。 虽说大病了一场,这次却痊愈得出奇得快,送去的灵药,他无一例外皆按时服下了,一次也不曾拒绝拖延。 这般积极地养病,着实不像云述的做派。 甚至,颇有些如沐春风。 见惯了他的颓然和清冷,乍一变成如此,若一也觉得奇怪。 加上这顿饭……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06节 若一忽然愣住了。 在浮月山弟子的当中,许映清是做事最得力的,云述会将山中最要紧之事交给她处理。然而在平素,与云述说话最多,最得云述信任的仍旧是若一。 仙君的喜恶、作息、去处,就没有若一不了解的。 自然包括他的心事。 包括他心中的那个人。 期待了一早上的饭,若一此刻也吃不下了,放下碗筷,他加快了步子跑了出去。 叶棠因他忽然的举动而吃惊,探出脑袋喊:“你不吃了吗?” 若一头也没顾上回,只摆了摆手。 * “姜回姑娘!” 跑到山门前时,若一的气都没喘匀,俯身扶着双膝,胸腔因吸气而震痛。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玉姜的步子微顿。 她回头,看着为了追上她而跑得满头大汗的若一,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若一挥手,又唤道:“姜回姑娘!” 玉姜背着行囊,往回走,在他面前停下,问:“你怎知我在这儿?” 华云宗众人尚未启程,独玉姜一人趁着熹微的晨色往山下去,此间并且惊动任何人,甚至连云述都不知晓。 玉姜着实没想到,会是若一先追上来。 对于这个昔日的小师弟,玉姜不算太相熟。昔日的若一寡言少语,总是跟在一行人的最末尾,很不起眼。 倒是有此碰上他在角落里哭,玉姜途径时问了两句,才知他初入浮月山,这是想家了。 彼时半大的少年生性孤僻,又不愿被人发现这等狼狈,见玉姜过来,只是重重地用袖口擦了泪,把自己整张脸埋进臂弯。 “想家了还不简单,改日我带你回去。” 玉姜的宽慰并未奏效,他的声音更低:“我已经没有家了。” 来到浮月山的孩子大多一样。 元初总是带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回来,若有修习天分便收作徒弟,无修习天分则照看一段时日,备些细软送下山去。 或许也正因如此,元初在人间的声望才这般高。 仙人济世之道,非为逆天而行,相反,都是这些小事。 那时的玉姜干脆直接地坐在了他身边,将手中的饼掰了半块给他。见他不接,玉姜直接塞进了他的怀里,道:“这很正常,我虽记不清幼时的事了,夜间也会梦到身影模糊的父母,和我家中那棵老树。但我也喜欢这里,这里也是我的家。” 他道:“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是忘不掉。” 玉姜道:“忘不掉就不必强迫自己忘掉。曾经的快意欢悦都是真的,那就足够了。至于痛苦……总会过去的。你已经是我的师弟了,往后,有我护着你,不会再有任何痛苦。” 时过境迁,与他说这番话的人还在。 只是不如曾经亲近了。 若一望着玉姜的眼睛,许久,久到连他自己的手在颤抖都没察觉。 猜测被印证,他想笑,可笑出声时带了哽咽。 他道:“因为看到了仙君在备饭,我就想到,是为你。而你,正是要支开他……独自离开了。” 第80章 若一的聪慧远在玉姜意料之外。 只是一顿饭,竟能让他追到这里来。 易容诀尚且有效,在若一看来,玉姜的相貌不过是一个寻常陌生人。 能让他对陌生人说出这些话,必然是心中已然笃定了。 再否认也无用了。 玉姜抬眼,看着他,道:“那你怎么知道就是我?” 听到她坦然承认,若一一直以来不上不下的心才终于可以沉下。 若一道:“自从到了宁觞,仙君举止不同寻常,映清师姐也古怪别扭起来。平素比试她都不来,只有最后一场,主动要与你打……竟还输了。那时起,我便有所猜测。” 世上能让罗时微心甘情愿以礼相待,又能让许映清主动与之交手的人,若一想不出第二个。 这个横空出世的姜回,似乎并非只是一个华云宗新弟子,而是与所有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旁人不知,若一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玉姜颔首,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所以呢?” 察觉到玉姜可能误会他了,若一慌忙解释:“我不是……我不是来拦你的!师姐,我只是想见一见你!这、这段时日总听传闻说你在问水城,但我无颜……无颜前去。当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根本没有多余的间隙去思忖。如今想来,你……你定受了很多委屈。” 委屈…… 玉姜一怔。 太久了,久到连她自己都不能体会当时的感受了。 无数次深夜咀嚼回忆,也只能感受到失望和痛苦,以至于忘了,被最亲近的人抛弃,是委屈的。 “师姐,你、你过得、过得好吗?” 若一的声音颤抖着,不自觉地结巴。 太想问的话,真到了说出口的时候竟是如此艰难。 玉姜捏诀收了行囊,更干脆地直视着若一:“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们所有人的意思。当年说着要处死我的是你们,我历尽千辛‘死而复生’之后,你们却问我过得好不好。那我回答你们,好,好极了。没有你们,就没有今日的我。” “师姐,我,我没有……” 玉姜笑了笑:“我倒是想通了。无论是玉仙师,还是如今众人口中的女魔头,都没有区别。一个恪守门规还要被误解,一个被误解却能随心所欲、有能力抵抗一切。你觉得我会怎么选?如果你是来劝我迷途知返的,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可能回去了。” “至于委屈……我不记得了,你也不用记得。山高路远,我与浮月山的缘分早就尽了。” 说罢,玉姜转身便走。 山路曲折,她才走出两步,若一忽然扬声:“那仙君呢?” 玉姜顿住。 若一道:“你这样不辞而别悄然离去,他会很伤心的。这些年,他真的很想你。直到来了宁觞,我才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鲜活。你不能为他留下来吗?” 这个问题玉姜思虑过无数次。 每次都得不到答案。 她本可以果决地去恨,恨那处在她最痛苦之时抛弃了她的凉薄之地,但偏生又有那样一个人留在那里,让她心软、情不自禁地慢下脚步。 “我不知道。” 若一不想让玉姜就这样离去,忍不住多说几句:“他常病着,并非全是因为近来发生的事。当年,影蝶发现了他的气息,我们赶去的时候,他已经快气绝了。狐狸一族失去心上人,便会自我折磨,直到自己也死去。” 玉姜的心猛然一跳:“你知道他是……” 若一道:“师姐放心,只有我和师父知道此事。当时他灵元尽毁,快要死了。师父却不肯让师叔们合力医治于他,只让我陪伴在侧。那时我才知道,师父是在保护他,不想让此事外扬。我已经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若一了。我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我知道看待一人,应当看重此人的心。若他未曾心生歹意,未曾为祸众生……哪怕是妖,哪怕是魔修,亦是我的亲人。” 说到此处,若一有些哽咽:“仙君是真的将你视作最重要的人,他从来不在意那些传言,甚至不在意那些传言对自己的影响。他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你与他的关系。” 玉姜不免动容。 她问:“他当年,为何会……” 若一道:“为了你的一缕残息不被吹去,他散去大半修为将其捕捉寻回……放进了自己灵元之中。灵元被剖开的痛苦,不亚于剖心之痛。残息存放其中,灵元因此受损严重。若非师父及时相救,他就已经死了。” “我也是不久前收拾仙君居处才发现,他搜集了千册关于易魂阵的卷籍,且大部分已经安排妥当。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他将这些卷籍都封存起来了。仔细算算,应当是那时……他找到你了。” “十年啊,师姐。你该回来看一看他的。” 玉姜从未在人前落过眼泪。 此时清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过脸颊。 十年前她只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却不知那日分别的痛苦竟在云述身上蔓延扩散,从未止息。 “是我辜负了他。”玉姜抹去泪痕,“但我不能为他停下来,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过,若一,你回去告诉他,我们的约定算数。我会在问水城等他。” * 从魔域赶回问水城的那日,岑澜难得没有提前告知,而是一人顺着雨后湿滑的石阶,独自走回宅邸。 冬日雨后极冷,地上甚至要结上一层薄冰。 黛瓦白墙,裹挟着冷气。 他拢紧了氅衣,叹息之时,将冰凉的指节凑近唇边,呵气取暖,直到掌心有了温度,他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面前的这扇门。 玉姜常住之地惯常有人守卫,今日却寂寥,一路上连个人影都不见,回廊边上的石灯也是空的。 缺少人气并未使他不安,相反,悬了一路的那颗心终于能落到实处。 玉姜不在—— 不在就好。 岑澜尚不知如何面对她。 无论从何种方面考量,玉姜对他而言都不是一颗能用的棋子,甚至称不上志同道合的同盟。 放弃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岑澜的确这么做了。 为了一颗得不到的流光玉,空耗了这么多年,着实是不划算。 按理来说,他不必再回此处了。 毕竟,即使玉姜当真怨恨了他,也断不会直接找到魔域去质问他。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07节 然而他还是回来了。 因为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他一人在亭中坐定,拢起袍袖生火煮茶。 烹好的茶味道并不香,反而极为苦涩。岑澜只尝了一口便掩面吐了出来,抽出帕子擦拭唇边水渍。 论烹茶技艺,还得是玉姜最为娴熟。 十年间,他无数次遥遥地看着玉姜坐在此处,沉静安稳地侍弄这些茶具。 那时尚觉寻常,此刻回想,却让他心间泛酸。 忽而,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玉姜打了个呵欠,然后便直接朝亭子走来。 岑澜吃惊地抬头,对上了玉姜的眼神。 玉姜什么也没说,在他对面坐下了。 岑澜像是被她攥紧了心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原来你在……” 玉姜随手拢着散落的长发,取过唇边咬着的发带束好,这才接话:“不然呢?这里是我的住处,你用的也是我的茶具。好不容易睡一会儿,还要被你吵醒。” 岑澜沉默良久,道:“抱歉。” 玉姜根本不在意这些琐事,也不再拐弯抹角,问:“这段时日你去哪儿了?” 岑澜道:“自然是回魔域了。魔域出了些乱子,我便……” “我以为你敢作敢当。” 玉姜直截了当地说了。 气氛乍然冷下来。 一时间,谁也没再说话。 茶汤汩汩地沸腾着,将要煮干之际,岑澜挥手灭了火焰,问:“云述跟你说的?” 玉姜道:“我自己推测出来的。” 岑澜冷笑:“我不信。我瞒得极好,若无人告知你,你根本不可能发现我。” 玉姜道:“无需告知。岑澜,我太了解你了,你的一举一动,根本不可能瞒过我。这世上有能力悄无声息救走沈晏川,还能替他遮掩行踪的人,只有你。但我想不明白,十年来我自认对你和你麾下的魔修问心无愧,你为何这么做?” “了解我?”岑澜自嘲般笑了许久,“若你当真了解我,便不会问我为何这么做。玉姜,我只问一句,为何是云述?” “世上那么多人,谁都可以,为何偏偏是云述?” 对于此事,他百思不得其解。 比起玉姜与云述的那段短暂如露水的相遇,玉姜与他相伴的十年才该是最重要的。 为何玉姜的心如冷石,他竭尽全身力气也不能暖得分毫?为何云述一出现,她便能那么快地心软,连对浮月山的芥蒂都能不顾? 凭什么。 玉姜问:“为何不能是云述?” 张口欲辩,听完这句话,岑澜终于败下阵来,笑了许久。 他发觉自己在颤抖。 唇上的血色褪去,他终于问出口:“为何不能是我?” “岑澜。” “为何不能是我。” 他握住了玉姜的手腕。 十年,头一次逾矩,竟是这般鱼死网破般的剖白。 岑澜浑身都在发痛。 能让他在乎的人和事不多,仔细算起来,大概只有云霜序和玉姜。 但这两人都没有为他停留一步。 “岑澜,松手。” “我只想你陪着我。”岑澜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你们为什么……都不愿意陪着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这些年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我以为你看得到,我以为你的心焐得热。” “阿姜,你若选的是我,就不会有那日的事了。只要我能看到一丝你对我的心意,我都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退路。是你把我逼到这条路上的。毕竟……我和云述,永远都不可能尽弃前嫌。你选了他,我就不会留下。” 玉姜默然地看着他,忽而牵唇一笑,道:“你怎就确定,你能走得掉?” 玉姜的冷情和果决完全在岑澜的意料之中。 她就是如此。 面对抉择根本不会因过往的情分而有任何迟疑。 岑澜苦笑:“你我已经到这一步了?” 玉姜纠正:“从你背叛我的那一刻起,你我已经到这一步了。或者说,这十年里,你的每一个小动作,我都知道。你往问水城中送来那么多长得与他眉眼有几分相似的美人,就是为了让我答应留下他们。而他们,就是你挑起问水城与众仙门矛盾的一环。外面那些人将我描述得何其不堪,其中有多少是你的手笔,我不想再一一细数。我装作不知,是因为比起你的作用,那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由着你去了,你便能更踏实地为我做事。” “岑澜,你想通过仙门对我的声讨,来达到控制我的目的。殊不知……笼中是谁尚未揭晓。你我相互算计与提防了这么多年,此刻问我为何不能是你,你不觉得可笑吗?” 一切始于算计。 从最开始在问水城相逢,他便察觉到了玉姜身上属于云述的灵息。 从一开始,他便想让云述尝一尝失去的滋味。那十年,云述有多痛苦,他便有多快意。 然而,人非铁石心肠,又怎会不知动容。 连篇的谎言之中,不知何时也混进去几句真心话。 奈何她根本不在乎。 他苦苦奢求的所谓母子情分、云霜序的陪伴,云述打一出生就能拥有。 拥有便拥有,只要云霜序喜欢,他也是实心将云述当作过弟弟的。 可云霜序还是死了。 为了保护云述。 他想不明白,为了一个薄情狠厉的仙师,为何和那人的孩子,怎么就值得云霜序放弃在魔域的前途,放弃魔尊的信任,甚至是放弃自己的性命。 他就是要报了此仇。 他就是恨。 本以为终于能放下了,他所心悦之人却做出了他最恐惧的选择。 “算计?”岑澜握紧的手指,指节几乎要陷进掌心皮肉里去,“你对我,只有过算计吗?” 第81章 他今日回来,大概也是为了能问出这句话。 在亲眼看到玉姜与云述在一起之前,他始终抱有希望,想着自己会有打动她的那日。 一定要计较最初吗? 假意就不会滋生真心吗? 十年来他放弃了夺取流光玉,一心为护问水城,难道还不够吗? 这些话,他都想问,却在看到玉姜那双冷淡的双眸之时,自嘲地松了手。 方才烹的茶已然快凉了。 他死死地攥着,终于,放过自己,仰面咽下了满杯苦涩,道:“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心意,那就不要再质问我为何背叛你了。或许,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他艰难起身,努力平息心绪。 刚顺着石阶走下亭子,他听见身后的玉姜说:“你不是想要流光玉吗?它就在这儿,给你机会,你来拿。” 岑澜震惊,回首。 她的手掌覆在心口片刻,缓缓展开,掌心之上跃然一颗赤金色火焰,腾跃而起的火焰正中,正是流光玉。 自魔尊身殒,岑澜再没亲眼见过流光玉。 “你竟、你竟可以将其取出了?” 玉姜平淡道:“早就可以做到了。我以自身灵力与血肉将养,它已经完全臣服于我,听我指令了。你若想要,只有今日这一次机会。” 他嘴唇张合,一时竟失语。 怒火烧起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他之所求,很久之前就不是流光玉了。 他牵动唇角,初时没能笑出,却能听出几分悲戚。 良久,岑澜道:“剥离流光玉,你会死吗?” “会。” “如今,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漫长的沉寂。 天似乎又落雨了。 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衣衫。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在这一刹,玉姜长袖一挥,一道幽火霎时横在了岑澜的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 玉姜淡声道:“我许你走了吗?” “你一定要逼死我吗?” “连流光玉都打动不了你了,是有了可以替代之物吧?让我猜猜看,是灼魄珠吗?” 什么都瞒不过玉姜。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08节 从一开始,岑澜就该明白,他一头扎在问水城之中,可能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他道:“我若说是你,你也不会信吧?那就当是灼魄珠吧。” 玉姜道:“灼魄珠不是早就不知下落了吗?还是说,你又炼就了一颗完整的灼魄珠?” 岑澜忽然走回来,双手撑在石案边缘,俯身,直视着坐在那里一副泰然的玉姜,道:“玉姜,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你这副永远置之度外地来质问我的样子。明明你说一句软话,我什么都会给你,什么都会告诉你。” “然而我现在,只恨你。” 说完这句话,前路之上的幽火熄灭。 岑澜苦笑一声,离去。 岑澜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后,出翁才拄着拐慢慢走了出来,坐在了玉姜身边。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玉姜沉默着,收回了流光玉,垂眸看向案上仍在烹煮的茶汤,道:“他是岑澜,不是蠢货。问水城外此刻尽是他的人,玉石俱损对我和他都没好处。即使他不愿意告诉我,我也猜出了几分。杀了他只能解一时之愤,若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通过沈晏川是不行了……还得从岑澜下手。” * 剑法比试结束之后,各仙之人纷纷离去。 热闹了多日的宁觞顷刻静寂了下来。 门中弟子仍旧在讨论当日最后一场打赢了许映清的姜回。 只有萧羽书没说话,一个人盘坐在角落中闭目养神。 “大师兄,那个姜回当真如此厉害?”其中一个弟子忍不住发问。 萧羽书不语。 旋即便有人拉走了此人,悄声道:“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大师兄输给了姜回,心中正难过呢。” 萧羽书睁开眼,冷淡道:“我并未难过,我只是在想,那一招流风回雪她究竟是怎么使出来的。” 同门围了上来,道:“我们就是不明白,以罗时微那样张扬的性子,门下有此奇才,能忍住这么多年不炫耀?” 另一人道:“不是说了吗?姜回是华云宗新弟子。” “那样老练的剑术,你信她是新弟子,那你当真是蠢得有点厉害。” “……你怎么骂人呢?” “谁让你蠢,但凡睁眼瞧一瞧,都知道她必然修为极高,甚至有可能高过于华云宗的白芷。” 萧羽书忽然开口:“不止。” 这么多年的剑法比试,华云宗派出的一直都是白芷。 除了几次白芷能与他打个平手之外,其余都是输给他。故而这些年杨宗主才格外器重他这个徒弟。 但前几日,他不止与姜回打了一场,甚至也有机会与罗时微进行了比试。 也正是这两场比试,给了他一些奇怪的感觉。 按理来说,姜回的修为可能是要高过于罗时微的。 仙门之中曾经打败过罗时微的…… 是玉姜。 这些话萧羽书不敢乱说,即使心中有再多怀疑也只能压下来。 如今玉姜的确活着,但若这个姜回便是玉姜,罗时微为何要与一个声名狼藉的女魔头走得如此之近,甚至将她带到剑法比试中来? 是罗时微胆大包天这么做,还是华云宗本就与魔头有勾结?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小事。 正此时,门外的杨宗主冲萧羽书招了招手。 萧羽书小跑过去,问:“师父,怎么了?” 杨宗主道:“有件事要交予你去办。除了你,这件事交给谁我都信不过。” 萧羽书抱拳:“徒儿定不辜负师父所望,不知究竟是何等要事?” 杨宗主叹息一声,道:“你也知道,我们宁觞派在仙门之中并不出众,甚至你萧羽书的名字都比宁觞二字要响亮。若非有你在,今岁的剑法比试压根不会交由我们宁觞来举办。师父努力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在修真界挣一个脸面出来。” 这些话萧羽书听杨宗主说过无数次。 为了能让宁觞有扬名的机会,杨宗主已经耗尽心血。 萧羽书明白师父的辛苦,便道:“徒儿亦然。有何事,师父直说便是。直到徒儿能做到的,定会为宁觞办到。” 杨宗主拍了拍萧羽书的肩,道:“月牙镇那日你不在,没能与魔头玉姜亲眼见上一面,更是没见到那不堪的场面。云述竟当着我们的面,牵上了玉姜的手。他仍是仙君,我们奈何不了,只是,我们却不能任由仙君害了这天下。我忍而不发,便是想找个机会,让众人都看到云述的真面目,让众人知晓,如此没有德行之人,不配做仙门之主。” “师父,你竟……” “怎么?你也觉得我的想法荒唐?是啊,我们何等渺小,不仅多次围攻问水城失利,见了云述还得卑躬屈膝,谨言慎行。可明明我们才是一心为了仙门的人,我们才应该取代浮月山。我就不相信我抓不到这二人的破绽。我想遣你去往浮月山,时刻盯着云述的一举一动。只要他往问水城去,你就来告诉我。想要取信众仙门,这是唯一的机会。” 萧羽书震惊过后是无奈:“师父,我跟着仙君,若是被发现,是要连累整个宁觞的。我们若是真想扬名,待徒儿领着师妹师弟们勤加练习,直取问水城便好,何苦从仙君身上下手呢?” “傻子!”杨宗主恨铁不成钢地盯了他片刻,道,“取问水城简单,还是拖垮云述简单?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选简单的就好了。” 萧羽书不解:“可我们不是为了天下安宁吗?” 杨宗主道:“我们是为了宁觞重振扬名。” “师父!” 萧羽书是真没想到能听到杨宗主说出这样的话。 修道习剑,应当是为了天下苍生。到了杨宗主这里,怎就只是为了门派重振? 萧羽书道:“重振扬名,不也是为了能在高处更好地护着众人吗?为何要放着魔修不管,自相残杀?” 杨宗主道:“你是练剑练傻了。云述作为仙君,一心护着那个魔修,可曾想过天下人,可曾想过我们?只有取代他,我们才能有机会实现心中抱负!才能有机会号令仙门,清除魔修与妖邪!云述都不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凭何要相信这样的仙君?元初退隐不理世事,云述又是如此,如今的浮月山早已不堪重任。这是我们宁觞的机会,你可明白为师的深意?” 道理是没错。 萧羽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若师父给的任务是跟踪云述,清除问水城余孽,他都不会如此据理力争。偏生师父说的是,让他将云述从仙君之位上拉下来。 且不说能否做到,单单这意图便是那么简单。 “徒儿只是不理解……” “师父不会害你,你只要按照师父说的去做,不仅宁觞获得了在修真界露脸的机会,你萧羽书,或有机会做下一任仙君。那时,才是我们宁觞真正的辉煌。” 萧羽书道:“我一心习剑,没想过其他。” 杨宗主道:“你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这件事是为师交给你的任务,你若还认我这个师父,就必须照办。” “我……”萧羽书语塞,踌躇良久,妥协:“徒儿遵命。” * 千书阁中灯火多日未熄。 夜深,叶棠偷偷扒着窗格往里看,也只能看到云述翻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卷轴,时不时提笔写着什么。 这些日子,叶棠担心云述的病情,常常来送饭食和灵药。 灵药他倒是都按时服下了。 那些饭,却每次都没有动过。 暗自叹息一声,叶棠又缩回了窗下,盘膝而坐。 在宁觞时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又变回老样子了? 师父病倒了,仙君的身子也日渐孱弱,外面关于浮月的流言甚嚣尘上,叶棠是打心底担忧。 今岁本该举办收徒大会,再招新弟子入门,这都过了年关了,也无人提及操办,此事大概是要搁置了。 若是大会没能办起来,外面那些话指不定会有多难听。 “仙君,该用饭了!”思虑许久,叶棠还是拎着食盒入内了,笑着说,“今日是映清师姐下厨呢,映清师姐做椒香小鱼最好吃了!若一师兄一个人就揽下许多,我还是特意抢了,才给仙君夺下来一份呢。” 云述仍在抄录,颔首:“多谢你,放着吧。” 叶棠哪肯直接走,她劝道:“仙君,你尝一尝,热的最好吃,若是放冷便少了许多滋味。左边是映清师姐做的,右边是我仿着做的,仙君试试,看我有何处不足,来日我好改进呢。” 这一招还是若一教的。 若只是劝云述用饭,云述多半会敷衍两句,依旧置之不理。 云述道:“我有些忙,你让若一尝吧。” “再忙也要吃饭啊!仙君,你都好几日不进水米了!只靠灵药撑着,身子会垮的。” 若是不依她,只怕叶棠根本不打算走。 云述轻轻叹息,拾箸尝了些许。 他无心分辨滋味。 刚咽下一丝,他问:“我们从宁觞回来多久了?” 叶棠道:“许是快两个月了?” “快两个月?” 云述倏然起身。 若非玉姜告知,只怕他根本不知道,梅林之后的大阵连着师父的性命,一旦杀了沈晏川或者轻易摧毁阵法,师父都会遭遇不测。 故而他一回来便专注于研习阵法,思忖解阵之策。 他本以为顶多才过去十几日。 没想到竟已经一个多月了。 他虽不满玉姜在宁觞时的不告而别,却还是心心念念着抽出空来去问水城见她。 都答应好了…… 是他误了。 放下碗筷,云述道:“味道很好,无需改进。我今日有事,要下山一趟。山中事务,你多帮携许映清和若一,有要紧事直接传影蝶唤我。” “仙、仙君?”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09节 “仙君!你去哪儿啊?” 叶棠说话的功夫,云述已经捏诀,将所有卷轴归位,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叶棠端着饭菜走出千书阁时,若一叹了一声:“仙君又没用饭?” 叶棠道:“用了。” 若一看着碟中几乎完整的椒香小鱼,尴尬一笑:“这……” 叶棠把托盘塞进若一手里,道:“这几日不用再送饭了。” “仙君忙完了?” “仙君下山了。” “……” 叶棠道:“我本还想问一问收徒大会的事呢。” 若一撇了撇嘴,道:“仙君说过他不收徒。至于师父,他都病了,今岁还办什么收徒大会啊。仙君终日忙碌,也是为了这事儿。罢了,仙君难得休息,不用管他去哪儿。你也早点回房歇息吧。” 叶棠咕哝道:“道理都明白,但是我也想当一当师姐嘛……” 听完这话,若一没忍住嘲笑出声。 叶棠不好意思了:“你笑什么笑!我都当这么多年小师妹了,还没人喊过我师姐呢。朱雀师姐负责外门弟子的教习,平素一堆人围着她唤师姐,你知道我多羡慕吗?” 若一感慨道:“你这样想,你虽然在门中最小,但你早早就进内门了啊,说明你天分高。至于当师姐这件事嘛……个头还没后山灵兽高,吃的却比灵兽多,我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师姐。” 叶棠:“……我要杀了你!” * 又是问水城的春日。 天刚破晓,日光流泻于柳枝之上。 街巷之间一派祥和安宁。 途径歌舞坊时,琴音婉转。 在琴音之中,云述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他抬眸,看到了倚靠在窗边闭眼倾听琴声的玉姜。不知身侧的男子说了句什么,她扬唇笑了笑,与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 至于说的什么,云述听不清。 站在原地想了许久,云述终于回想起与玉姜说话那人究竟是谁了。 正是他初来问水城寻玉姜时,那个侍奉在玉姜身侧的少年。 此刻他轻摇团扇,故意对着玉姜献媚讨好。 玉姜睁眼,垂眸,看见了正站在街巷之中的云述。 她似乎饮了酒,有些分辨不清是谁,所以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挪开了。 她的态度让云述心头莫名烧起一团火焰。 他放下了手中重要的事来见她,她竟…… 她竟与这些美貌少年寻欢作乐? 岂有此理…… 不止玉姜一人看见了云述,那个少年发觉之后,小声道:“大人,他怎么又来了?” 玉姜懒懒一笑:“不用管他。” 少年还是担心:“我怕跟那日一样,他会……他会杀了我的。” 玉姜道:“有我在,他不敢。” “好吧。” 玉姜故意没再看过去,撑着侧脸,对面前少年说:“你将我邀请至此,就是为了表忠心?你的请求我是明白了,但我不能轻易答应你。你是岑澜带来的人,如今我已与他决裂,若不将你们放回魔域,他大概是要找我麻烦的。” 少年跪下,犹豫了许久,道:“大人,岑澜不会收容我们了,若是回去,恐怕只剩死路一条了。我们虽出身于魔域,但这些年早已将问水城当作自己的家。大人若是不信,我这就废了自身全部修为!” 不等他有所举动,玉姜准确无误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举动,笑道:“别啊。没了修为,你们在修真界如何自保?总不能一直依靠于我。” “我情愿一直依靠大人,求大人怜惜!” 云述顺着木梯而上,正看到眼前场景——柔弱漂亮、甚至与他的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少年,跪伏在她足边,而半醉的玉姜正握着他的手腕。 少年见状,慌忙躲至玉姜身后。 玉姜顺手挡下,轻撩眼皮看向云述,叹道:“这位又是谁啊,你们歌舞坊中竟藏着这样的绝色不许我见?” 少年微愣。 方才玉姜还在与她好好说话,见到此人竟开始装醉了? 玉姜松开握着他的手,冲云述招了招手:“你们都退下吧,我要他服侍我。” 云述:“……” 这个少年每次见到云述都怕得要死,生怕此人一怒之下会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不过今日,云述似乎的怒气似乎是冲着玉姜来的。 少年趁着机会,赶紧招呼着其他弹琴奏曲的男子,一一退下了。 玉姜慢慢地站起身,走向云述,勾住了他的腰封,问:“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云述道:“你喝醉了。” 玉姜摊开手,笑说:“你不喜欢我喝醉吗?” 云述很想动怒,但又甚至跟一身酒气的人生气没有意义,便道:“我送你回去。” 玉姜摇头:“我不回去。” 云述揽住她的后腰,问:“你觉得我是谁?” 玉姜思考良久,道:“我有些认不清人了,你的鼻梁……” 她轻轻抚上,声音又轻又缓:“像是灵泽,但眉眼,很像拂今呢。” 灵泽、拂今…… 这两个人名,云述一个也没听过。正是因为没听过,心里那团火才烧得更旺。 云述握住她作乱的手,压下,捏上她的下巴,微微抬高,问:“你再说一遍,我是谁?” 玉姜眨了眨眼睛,一副无辜之态:“这么凶啊,那你不可能是拂今了。拂今在我面前很是温顺。让我看一看……” 她轻轻踮起脚尖,仔仔细细地将云述的容颜看了一遍,道:“真漂亮,你是我见过的,最像……最像那只小狐狸的人了。就你吧。” “就我什么?” “就你今夜侍奉了。” “……” 云述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 而玉姜似乎一无所知。 云述握上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了一旁的房间之中,反手闩了门。 用灵力取了干净的水,云述沾湿了帕子,仔仔细细地为她擦着掌心,道:“一身酒气。” 玉姜不许他擦,双臂越过他的肩搂上脖颈,问:“你不喜欢饮酒吗?” 云述面色极冷:“我不喜欢你饮酒,而且……是在这种地方。” 玉姜挑了眉,笑意懒散:“这是什么话,我不来此怎会见到你?不要总板着脸,笑一笑大概会更好看。” 云述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迫使自己你冷静耐心。 他还是忍不住吃醋:“这种话你都对谁说过了?” 玉姜挑起他的下巴,凑近欲吻,被他避开。 她笑了,道:“怎么还不高兴了?” 云述气极反笑:“你难道觉得我应该高兴吗?玉姜,你是不是忘了,你还答应过一个人,说你喜欢他。” “哪个?” “……” 哪个?她竟然问哪个! 云述咬牙切齿地答:“浮月山那个。” “浮月山哪个?”玉姜想了一会儿,似作恍然大悟,“你是说……云述?” 云述叹息:“你想起来了?” 玉姜点头,又说:“不过,我跟他没什么关系的,一段露水情缘罢了,平时连面都见不着。你若是不高兴了,那我以后不理他,可好?” 说罢,玉姜趁他不备吻上了他的唇。 云述慌促推开:“你亲我之前,到底知道我是谁吗?” 玉姜不回答,抱住他,道:“闹了这么久,我累了,陪我睡一会儿吧?天黑之前我要回去,记得叫醒我。” 话音才落,玉姜已经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纵使怒气满溢,云述此时也毫无发泄的法子。 云述无可奈何地垂眸看着玉姜,终究换了个能让她舒服一些的姿势抱稳了。 从浮月山到问水城,距离不算近。 他日夜兼程赶来,哪里想过会碰到这样的场景? 她若是赌气他来迟故意如此便也罢了,好好赔礼道歉,解释清楚就好。 万一是真的…… 云述连设想都不敢。 将近黄昏时玉姜也没睡醒。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10节 她是真的疲倦至极了。 因为岑澜的事,她已许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一边要提防沈晏川,一边还要将岑澜留在此地的魔修处置得当。仿佛所有事都聚在了一起。 忙碌起来的时候,她也会想念云述。想着过几日他便会出现,于她而言也能是一点宽慰。 但他始终没有出现。 从正午睡到到天色阴沉,玉姜没有做梦。 玉姜翻了个身,便被云述更紧地搂进了怀里。 春日里,这个怀抱很是温暖,甚至让玉姜有些热,额间也沁出了汗。 她悄悄睁开眼,才发现云述也睡着了。 睡着的云述看着也不高兴,眉头紧蹙着。 玉姜想笑,又有些恨他忘了之前的约定,一个多月也没个音讯。 云述的觉浅,察觉到怀中人呼吸变快,他便已经醒了,一低头,对上了玉姜的视线。 玉姜懒懒地将手臂搭在了他的腰腹之上,叹道:“怎么是你啊?” “?” 云述不解:“你以为是谁?” 第82章 玉姜想笑,嘴角刚刚扬起稍许便压了回去,干脆直接地闭上眼睛装睡,翻身滚回了床榻角落。 云述却不许她将此事含糊过去,轻轻一捞将她整个人从角落捞了回来,质问:“你回答我。” 既然铁了心不回话,那任云述如何摇晃她,玉姜也坚决不开口。 过了一会儿,终于静下来。 玉姜偷偷睁眼,发觉云述一个人倚靠在榻边,独自生气,只给她留下一个后背。 这狐狸气性大,若是不能哄得及时,只怕一会儿就哄不好了。 玉姜拢紧睡散了的外衫,右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云述毫不留情地拂开了她的手。 玉姜:“……” “云述?” 他依旧不应。 玉姜叹息,道:“我只是偶尔来此坐一坐,听听琴曲。” “偶尔也不许!” 云述转过身来,玉姜才发现他通透如玉的双眼氤氲着一层水雾,因为生气而失了寻常的神采,却另有一番俊逸容色。 这不禁让玉姜回想之前每次与他接吻时,他也是这样双目含情。 他都气得快颤抖了,玉姜却开始懊悔,着实不该在这种时候生了色/心。 云述道:“昨夜你还说,你与浮月山云述什么关系都没有,要为了我,与他断绝联系……这种话你也能说出口!” 原来最计较的竟是这个。 玉姜凑近前去,抬手抱住了他的脖颈,轻声问:“你在吃你自己的醋吗?” 没听到答话,玉姜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 不知用了什么熏香,玉姜身上的味道虽清淡却又极是勾人,无形之间便将云述的思绪全部夺去了。 云述察觉到之后便往一侧偏了头避开。而玉姜捧着他的脸纠正回来,继续看着。 终于,云述忍无可忍,想要落实这个吻时,玉姜却松手了,微微后仰,让他的吻落了个空。 本就生气,又被如此戏弄,云述简直不想再与她说话。 尽力平息怒气,无果,云述作势要下榻去。 玉姜扯住了他的衣袖,道:“别生气啊。” 相依而眠一夜,云述的发丝早就乱了。 此时瞧着,半点不见君子风仪。 玉姜道:“那你说,云述和你,我选哪个你会高兴?” 云述:“……” 根本不是这个道理。 此人怎么如此巧舌如簧,轻而易举便将事实颠倒成这样了?纵使是云述有心辩解,也不知如何开口。 玉姜将他扯回来,按住,道:“云述仙君千里迢迢地来了,就这么负气离开,我也于心不忍。” “那你还……” 玉姜压根不等他把话说完,蜻蜓点水般亲在了他的唇角。 对于玉姜出自主动的“偷袭”,云述毫无还手之力。 玉姜道:“不想与我回家看看吗?” “回……” “回家?” 这两个字对于云述而言极为陌生。 身如飘萍的这些年,也就在浮月山可以落脚,而后人间游历十年,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疲倦至极时想过回家,却不知是该回浮月山,还是那处早已没了他与娘亲居处痕迹的小竹屋。 云述怔怔地,与她对视,鼻尖相抵,一呼一吸之间皆是她的味道。 他又问:“你是说,回家吗?” 玉姜问:“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云述认真地摇头,平息泛起的酸楚。 想起之前若一对她说过的话,玉姜心中微痛,捧着他的脸,将他眼底的湿润一一拭去,笑说:“堂堂仙君,这一会儿功夫,哭两回了。” 云述低头,抱住她,说:“没有。” 玉姜笑道:“敢哭还不敢承认了。云述,为何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如此当真?” “因为……”云述贴着她的耳,热气落下,引得玉姜浑身发麻,“我害怕。” “怕什么?” 云述握紧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温声道:“怕你的玩笑话之中,藏了那么一句真话,而我没有听出来,便会失去你了。我怕你嫌我纠缠你,也怕你心中有了旁人。故而无论真假,我一概当真的听。” 这狐狸认真诉说之时,玉姜丝毫抗拒不了。 一时动容,玉姜为了掩饰哽咽,抬手胡乱揉他的头发,故意扬高声音,玩笑道:“放心,暂时还没有遇到特别喜欢的……旁人。” “暂时?” “这是真话啊。” “……” 还不如不说。 云述听了依旧不痛快。 玉姜轻轻掐了他的手臂,怪道:“如此不好哄,那我问你,你是要独自在此处生气,还是决定跟我回去?” “那还是要回去看看的。” “那还是要回去看看的?”玉姜故意学他说话。 云述耳根连同后颈都一片红,低头咬她的手指用以发泄对她态度的不满。 不痛不痒,却很有趣。 玉姜也握住了他的手。 离开歌舞坊之前,云述觉得玉姜得用些晚饭,只是推开门的那一瞬,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个唤作拂今的少年正跪等在门外,尽管有些犯困,却还是端端正正地端着托盘,其上是给玉姜备下的酒菜和点心。 云述只掠过一眼便看得出,这些都是精心准备的,每一样都是玉姜平素喜欢的。 见开门的是云述,拂今心生害怕,轻轻往后挪了一些,举高托盘,道:“这是……这是给、给大人与……与仙师的饭菜。” “不必了。” 云述语气冷淡。 他的视线落在拂今的面容上,忽而想起昨夜玉姜提过的,说他的眉眼很像拂今。 云述此刻仔细去看,发觉的确如此。 只是少年年岁不大,多了些生涩,少了些疏朗。 不悦的情绪浓重起来,让云述无法泰然自若地与之交谈,连想问的话都不知如何体面地问出口。 毕竟曾经短暂的心意相通,与横亘在他与玉姜之间的时日相比,总是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对于她身旁出现的任何人,云述都不能平静以待,甚至没有资格过问太多。 多则生厌。 他不愿被玉姜讨厌。 精心准备的饭菜被拒绝,拂今没敢多说什么。他受岑澜之命来到问水城照拂玉姜饮食起居,这么多年过去,不说对玉姜十分了解,也能揣摩一些玉姜的心思。 能让玉姜如此纵容的人,找遍问水城,拂今也没见过一个。 之前他以为玉姜对林扶风已是纵容至极,可跟眼前这位相比,还是略有不同。 至于何处不同,拂今也说不清楚。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11节 低头了沉默片刻,拂今依旧没感觉到云述离开或关门,他方又看了一眼,问:“是大人与仙师还有什么吩咐吗?” 犹豫良久,云述终于下定了决心,问:“你常在她身侧侍奉吗?” 拂今答:“是。” 少年诚挚,不答谎话。 云述:“……以后不用了。” 拂今一惊,问:“可是我做错什么触怒了大人?我只想能在大人身侧有容身之处,旁的什么也不敢奢望。” 正此时,玉姜收拾好了穿戴,走出门来,看向这二人,随口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云述:“……” 拂今:“大人还允许我随您回去吗?” 玉姜扶正发簪:“你留在问水城这么多年,若赶你走了,只怕你也无处可去。近来事多,我大概顾不上你,你有何事,直接告诉林扶风就好。” 拂今大喜:“谢大人与林小公子的收容!” 高兴之余,他还不忘问候云述:“只是,不知这位仙师如何称呼?” 他明白玉姜从不会将人逼到绝路,这是她思忖之后的决定。 尽管不悦,若玉姜执意要留下此人,云述也无话可说。 他语气不咸不淡:“我姓玉。” 拂今忙问好:“原来是玉仙师!拂今便不打扰大人和玉仙师了,这就告退。” 见玉姜没心思用饭,拂今带着备好的饭菜退下了。 人刚走,玉姜看出云述冷峻的脸色,不知为何,想起当初她在月牙镇与他重逢,他也是这样冷冰冰的样子。 本就是一个清冷如玉的人,于外人眼中甚至会有几分不近人情。 就是这样的云述,方才却在她怀里落了两次泪,这会儿又为着一个她可能会喜欢的少年斤斤计较。 想到这些,玉姜笑了一声。 云述问:“你笑什么?” 玉姜道:“有的人都姓玉了,我竟才知道。” 云述别扭着,不肯看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红了耳,语气生硬:“我想如何说便如何说。” “我若不许呢?” “你我是夫妻,与我计较这些做什么?” 玉姜:“什么夫妻?” 听出她的困惑,云述反问:“我们不是共饮过合卺酒吗?” 合卺酒……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只是,当时玉姜浑身无力,被他抱回了竹屋里,一醒来便是喜服红烛,满头珠翠。 云述取来了合心镜,执意要与她拿性命起誓。她也是被逼无奈,才答应饮下了合卺酒。 事出匆忙,当初甚至是以茶代酒。 而后两人不欢而散,玉姜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若云述不提,玉姜几乎想不起来。 她怔怔地,反应过来之后觉得好笑:“你还敢提此事?” 云述握上了她的手,道:“反正木已成舟,抵赖不得。” 第83章 一同回林宅的路上,玉姜的话极少。 入了夜,炊烟已熄,道路上只剩寥寥无几的行人,或在收摊,或在谈话。偶有远处几声狗吠,不多时也停歇了。 交叠的衣袖之下,云述的手指很轻地勾住了玉姜的小指。 暧昧不明的触碰,惹得两人都浮想联翩,心绪高涨。 不知为何,玉姜忽然很想吻他。 及时这里是街巷。 她停下来不走。 云述一怔,随即也停下步子,问:“怎么了?” 玉姜做了个让他靠近一些的手势。 不明白她的意思,云述依然照做了。 玉姜正打算偷亲一下,忽然从巷子深处跑出来一个小孩。 小孩跑得太快,压根没瞧见有人,直直地撞向了两人中间。若非云述眼疾手快,只怕这孩子就要摔得鼻青脸肿了。 被打断了偷亲的计划,玉姜的底气霎时被抽干了。 她盯着小孩,认出是谁,捏着他的耳朵警告:“又是你啊,我说过你几次了,眼睛不好就不要深夜往外跑,若是撞伤了人,或者撞坏了自己该怎么办?” 小孩听出玉姜的声音,恐惧立刻消弭了。 他拍落膝上灰尘,规规矩矩地向玉姜行了个礼,话音稚嫩:“原来是大人啊。” 云述却紧张起来。 面前这个并不是寻常小孩,更不是魔修,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物。换言之,一个被炼成魔物的人,是很难存活下来的。即使活了下来,也将是永远都不可控的危险。 林扶风能控制自己,全仗着他原本就修为不浅。 而面前这个孩子,根本没有仙骨,更不可能有灵力。这样的人成为魔物之后,按理来说只可能被魔息操控,成为一个傀儡。 云述下意识握住了玉姜的手,想将她挡在身后。 玉姜悄然回握了云述的手,安抚似的揉了揉。 小孩虽然看不见,但是嗅觉极为敏锐。他仰面,贴近云述的衣袖闻了闻,道:“啊,这是大人新得的美人吧?” 云述:“?” 玉姜:“你不要乱说。” 小孩捂着嘴笑:“没事没事,我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不会告诉别人的。” 云述却来了兴致,半蹲下来,望着他。 感受到忽然靠近的威压,小孩谨慎地退了半步。 云述问:“你们大人常带美人回问水城吗?” 小孩点点头。 玉姜:“……” 云述:“都是什么样的美人?” 小孩摇头:“我眼睛不行,看不见的呀。但那些美人哥哥的味道都很好闻,我爹娘能看见,告诉我,那些美人哥哥,个个都是绝色,在人间罕见。” “美人哥哥,人间罕见……” 云述一字一顿,盯着玉姜的眼睛,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几分良心来。 小孩道:“是呀是呀。” 不等他们继续说下去,玉姜俯身,稍一施力,把小孩整个抱起来,道:“别在这胡说八道了,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小孩摇头, 玉姜问:“怎么了?” 小孩说:“爹娘又吵架了。” 玉姜蹙眉:“为何吵架?” 小孩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什么魔息魔物的,然后阿娘就哭了。我是想哄一哄的,只是,阿娘把我关在门外,不许我再听下去。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玉姜的动作僵硬了些许,替他理顺头发,道:“那你更不能深更半夜跑这么远了。如果迷了路,阿娘是不是要更伤心?我抱你回家好不好?” 小孩思索了好一会儿,让玉姜把他放下来,认真道:“我自己回去。” 玉姜笑着掬了掬他的脸,道:“那好,等到了家,放一只影蝶给我。” “嗯。” 孩子跑远了,玉姜才回神。 云述终于开口:“他不是寻常的孩子。” 玉姜轻笑:“如今的问水城,没有几户寻常的人家。” 云述问:“这是何意?” 玉姜自顾自往前走:“你是真不知晓?问水城曾被称为鬼城,正是因为,当年的问水城百姓,包括身为城主之子的林扶风,都被抓去了魔域,炼成了喂养流光玉的养料。” 此事云述还是知道一些的,又问:“可这孩子这样小,年龄似乎对不上。” 玉姜道:“他的爹娘曾是青梅竹马,心意互许,早就约定了要成婚的,结果次日他的爹爹就被抓去了……后来他们依旧成了婚,生下了一个与他爹爹一样染了魔息的孩子。他们不像林扶风,有足够的修为控制自身。他们只是普通人,偶尔被魔息操控时,会很痛苦……” 玉姜的确想过帮他们洗去魔息,只是自身修为有限,救得一人却救不了所有人。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却让云述十分震惊。 他道:“所以,问水城中住的一直都是他们?你守在这里,也是为了他们?” 玉姜停下,回头,笑了笑:“不然呢。” “为何不告诉我?”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12节 “仙君,你应该知道过去这些年,仙门是如何为难问水城的。你不插手此事,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我告诉你,能得到什么吗?” 这样生分见外的话从玉姜口中说出,却让云述如坠深渊。 从始至终,玉姜都将他们之间的界限划分得格外清晰,仿佛生怕越界分毫会难以收场。 这种泾渭分明不像是面对一个可能会相伴终生的人,反而是时刻想着离开的陌生之人。 他道:“我不知是他们,我一直以为是魔尊死后,无法继续在魔域生存的魔修占据了问水城。” 玉姜抬眼:“没有区别的。在仙门眼中,他们就是异类。一旦被人发现或者抓去,下场是一样的。若一定要说区别……他们从未害过人。所以,这些事何必要告诉你呢?只会互相牵累徒增烦恼罢了。” “姜姜。” 云述忽而严肃起来。 玉姜认真听他说。 云述道:“你不该总把我视作浮月山仙君。你应该像当初一样,只把我看作云述本身。这些话你不会告诉仙君,若是云述呢……” 有时云述都恨她不开窍。 恨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当作外人,然后充满理智与冷静得将他推开。 这种疏离最伤人。 玉姜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仙君和云述的区别…… 仙君与云述是同一人,又似乎有着一些细微不易察觉的不同。 她的确很喜欢云述,却总无意识地提防他的仙君身份。 她会忽然有偷亲云述的想法,却在每一次想起他是仙君时,忍不住后退回两人不相识的境地。 若只是云述呢? 若只是云述,这些琐碎之事她皆会告知。 甚至会在疲倦之时,只是抱一抱他,将下巴垫在他的肩上,直接怪他:“你怎么才来?” 而非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玉姜默然,道:“我只是觉得,这些事不必麻烦你。” “我喜欢被你麻烦。” 他回答得极快,没有经过任何思索。 他道:“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是需要我的。你这样推开我,防备我,只会让我难过。” 玉姜忽然有一种想要抱住他的冲动,只是手臂刚抬起分毫,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 若在之前,或许她还能直截了当地表露这些情绪,今时今日却不合时宜。 她身后是整个问水城。 她需要独自挑起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不允许她有丝毫的松懈,更不允许她有轻信之人。 那人还是仙君。 玉姜道:“我不可能拿他们的性命来赌,抱歉。” 云述浑身冷下来。 紧接着,玉姜道:“但你有句话说错了,我若防备你,你根本不会走在这条街上,根本没有机会,遇到方才那个孩子。” “云述,不是只有你一人念着那段过往。” * 萧羽书背倚着树枝,眼皮沉下,望向不远处相对而望的两人。 尽管看不清楚那女子的相貌,但凭借身形也能判断,她就是当日与自己过招的姜回。 他费尽心思孤身潜进问水城,本想依照师父之言,将仙君与女魔头牵连不清的事揭发。 人人都说玉姜堕魔,十恶不赦。 他未曾亲眼见过,也便听信了这些话,将问水城视作奸恶之地,甚至从来不屑踏足。 只是当他确认那是姜回之后,心中竟生出一丝犹豫。 修习幽火之人分外依赖幽火。 起初有仙门弟子想走捷径,转而沾染幽火,无一例外,根本控制不了此等可怖之物,不仅自身仙法被染污,自己更是葬身于此。 然而那日,她使出的剑法却那样干净流利。 她可以完全掌控幽火。 一个能控制自身的人,根本不可能纵容幽火闯下当年问水城的祸事。 即使她当真如此做了,受过流光玉折磨之苦的人,也万不可能亲近于她,更遑论与她一直待在问水城。 太奇怪了。 正想着,玉姜与云述已经顺着长街走出去很远了。 他起身想要追上去。 忽然,有人从他身后出现,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颈。 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他根本无法还手,任由那人将他整个拖下了树枝,两人一同掉在了地上。 罗时微动作极为迅速,二话不说将他压在地上,扼住他的咽喉,压低了声音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萧羽书努力想要说话,奈何被压得太死,毫无还手之力。 罗时微冷笑:“问水城的结界专防你们,以你之力根本无法破开。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怎么进来的?不老实的话,我今日就会杀了你。” 萧羽书憋得面色通红,咳了起来。 取出捆仙锁,罗时微直接扣在了他的手腕之上,将他固定在地上无法动弹,这才松了手允他说话。 “你!” 萧羽书气极。 罗时微道:“怎么进来的!” 喘匀了这口气,萧羽书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也便放弃了挣扎,道:“取了一件仙君的东西,其上有玉姜的灵息。” 罗时微:“……” 这人能将偷东西说得这般坦荡? 她冷冷地睨他一眼,问:“脸皮还真是不一般的厚。且不说仙君的东西你都敢偷,就不怕孤身进了问水城,有命来,没命回去吗?” 萧羽书叹息:“折在你手里,没命回去也认了。” “呦,说得像我在为难你,难道不是擅闯此地吗?偷偷摸摸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居心何在?” 做这种事本就丢人,眼下还被抓了个现行,萧羽书是当真没有脸面说下去,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杀了我吧。” 罗时微哪能让他这般如愿,她抓着他的肩迫使他抬头,戏谑道:“杨宗主还真是养了一条好狗,在外被抓住了还不肯供出主人。” 听到这般难听之言,萧羽书才猛然睁眼,道:“你说话能否别这般恶劣?” 罗时微笑道:“哪有你的行径恶劣?” 萧羽书道:“那你呢?堂堂罗少主,能在这里任意进出,是不是也要给仙门一个交待?” 罗时微噙着笑,眼神却冷:“仙门不配我的交待,我也不屑如此做。倒是你们,整日一口一个鬼城,一口一个魔头,可有依据?” 萧羽书道:“众人都说……” 罗时微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萧羽书被扇懵了,愣了许久。 她道:“你也说了,这是众人说的,可曾有人亲眼得见?既然没有,罪名凭什么就要给玉姜?” “我……” 又是一巴掌。 罗时微道:“让你说话了吗?” 萧羽书:“……” 罗时微低头绑着腕带,道:“人人都说当年的事是阿姜做的,却无一人亲眼看见,那我问你,凭什么要将她逼到绝境去?” 萧羽书这次没敢应声。 结果侧脸还是被打了一巴掌。 罗时微语气生硬:“让你说话!” 萧羽书:“……好,我的错,是我小人之心了行吗?今日仙君出现在问水城一事我绝不会说出去,您罗大小姐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可好?” 罗时微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态度傲慢,垂眸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的萧羽书,道:“原来你师父是为了让你跟踪仙君啊?真是令人笑掉大牙,一边喊着正义凛然的大道理,一边想着戕害自己人。你们宁觞派当真是一绝。” 任她嘲讽,萧羽书一句话也没敢再说。 罗时微道:“我告诉你,今日之事没完,我要带你去见阿姜。” * 距离林宅还有两个巷口那么远,两人并肩走着,饶是云述没多看她,也察觉了她情绪的不对。 毕竟玉姜不言语时,周身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 停下来,他想要牵玉姜的手,却被玉姜避开。 云述道:“是我来晚了。” 玉姜装作听不懂,敷衍应道:“什么?” 相识这么久,云述很少见玉姜这样直接表现的不高兴。他又这般了解她,自然清楚根源在哪儿。 云述道:“我是想忙完了早些来见你的,只是浮月山事多,我一时……一时误了。让你等我将近两月,是我的错。” 玉姜否认:“我可没等你。再者说了,当初我离开宁觞也未与你辞别。扯平了。” “不能这么算。”云述扶住她的双肩,低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们之间也不是这么计较的,用不着扯平。”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13节 云述娴熟地为她拢好被风吹乱的头发,撇至肩侧,双眸映出含混了月色的笑意:“我甚至希望你能欠我一些什么,这样,你就会一直想着如何弥补我。” “我亏欠你的已经很多了。” 玉姜本不愿说这些,也极少这样不加掩饰地袒露柔软和愧疚。 只是今日,她就这么听着云述的宽慰,一颗心如同被人攥紧后浸入深水,发酸发涨,几乎令她无法承受。 被亏欠的是他,被不辞而别的也是他,反过来让她不要计较的也是他。 云述的温柔总是这样不合时宜。 分明此刻最该吵一架。 吵一架,两人都气得脸色发红发青,若是不爱就一拍两散,若心意仍存就给一个不柔和的亲吻。 他偏不。 他说用不着扯平。 云述语气很轻,轻得仿佛只是称赞今夜皎洁的月色:“那带我回家就好了。” 玉姜倏然抬头,逢上他专注已久的目光。 一瞬翻上心头的潮水于她眼底涌出。 她忽然很生气,却说不明白究竟在气什么,只能感受到强烈的心跳跃动。 这股激烈的情绪落下,只剩下无法诉诸于口的委屈。良久,她逐渐平静,道:“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没说这个“当时”是指何时。 或许是两月前的不辞而别。 或许…… 是十年前。 “我现在也没有办法。” 这些年,她一心护着问水城,搭就一片能遮天蔽日的安宁,受问水城百姓的爱戴,被她称作大人。尽管不明真相的仙门依旧将脏水泼给她,她亦甘之如饴。 唯独忘了自己想要什么。 无数次在浮月山下停顿的脚步,或能窥见分毫,但很快便被疾厉的风吹去,连她也淡忘了。 当初刚出噬魔渊,玉姜消沉了一段时日。 反反复复地梦到云述,对那时的她而言不算什么好事。大概也只有在梦醒发现枕侧空荡无人的那一刻,眼底溢出的清泪才能勉强称得上她最真实的想法。 一段浮萍般的相逢,随后被流水轻易割开,更称不上什么珍贵难寻。可她就是发觉自己陷进去了。 她收拾了行囊独自往浮月山去,想看一看那只被她设计留在了原地的小狐狸。 在茶摊之中,她头一次听到了旁人口中的,真正的云述仙君。 那些人口中的仙君,与玉姜认识的云述可谓截然不同。 不是那个动辄生气失落,又总能将自己哄好的云述,而是足够强大,以一己之力从寂寂无名的外门弟子,在比试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元初最喜欢最信任的弟子,最后顺利承继了仙君之位。 他疏冷不近人,处事果决公正,得众人尊崇。 浮月山下的寻常百姓提及云述无不赞叹,个个诉说着在山下生活,受仙君与浮月山庇佑的安闲平静。 那时的玉姜听着,低头握紧了茶碗。 这些都太陌生了。 陌生到仿佛她从未了解过云述。 分明已做过彼此最亲近之人,却还是隔着千山万水,从未靠近过。 百姓对云述的信任,恰似他们当初对待玉姜。 时过境迁,有人来去,谁也不再谈及玉姜,而云述却成为了另一个玉姜。 那一刻,她庆幸自己放他离开了。 夜已深,不知谁家掌了灯。 微弱的光影混合着月色,洒在玉姜的发间,又流泻至地面,给二人披了一身清寒。 纵已初春,依旧寒凉,云述解了披风,裹在了玉姜的肩上。 他握上了玉姜的手。 玉姜慢慢抬头,与她对视。 云述不笑时,其实能窥见几分独属于仙君的严肃。 或者说,他本就不是柔和温润的长相,相反,而是那种在人群之中一眼便能被人发现的醒目的惊艳。一个男子长成这样其实出乎玉姜的意料。 他本就不爱言语,这副容颜又给他添了三分冷。 在她以姜回身份与他相处时就发现了这件事。 被绑回华云宗的一路上,她试着说许多话,想从他身上找回曾经云述的感觉,但是一切徒然。 说笑之中,她便已经难过了。 “我都知道。”云述捂着她的手,将掌心温暖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她,“我知道我的姜姜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委屈。我有多难过,做决定的人便承受了双重。只是……” “一定要等到万事俱备,天下太平,你我才能走这一步吗?一定要瞻前顾后吗?殊不知十年如流水……你我的一生也是。” “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这些年不是什么也没发生吗?这样说来,我们是否错过了许久?” “之前都是你做决定,你决定我们是否在一起,你决定我们是否分开。今日,我想该轮到我做一次决定了。” “姜姜,我要留在你身边。” 第84章 重逢之后,玉姜听云述诉说了无数次思念,其中有那么多的情话。 独今日这番令她触动。 一定要等到尘埃落定才能在一起吗? 那一日何时会到来? 因为顾虑错过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谁也没过得痛快。 “云述。” 云述却轻轻遮了她的唇,不许她继续说。 一眨眼,眼睫之上落下莹亮的一滴月色。 他道:“我不想听别的,我想听你说,你很想我。” 很想他,的确很想。 最痛的时候,听到云述这两个字,她都会难过。 故而这些年,无论是林扶风还是出翁都绝口不提这些,生怕哪一句说错会触碰她的伤心事。 初次救下这只狐狸时,玉姜是真没想到会有后来这诸多事,会这般牵肠挂肚地放不下。 浓云拂过,遮盖了晴夜的月。 骤然变暗的那一刻,玉姜转身,扑进他的怀里。 这出乎云述的预料,一时没站稳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抵上墙面。 后背是冰凉的墙,怀中却是香暖。 云述在听完玉姜的下一句话时有些晕眩。 她说:“我好爱你。” * 玉姜很少夜不归宿,每次到了这个时辰必定会回来,所以出翁常常在庭院之中晾晒草药,顺便等玉姜回来,逼迫她饮下一盏调理身体的药茶。 药茶苦,玉姜不大愿意,次次推三阻四,甚至有几次悄悄越过前院,直接回房歇下。 出翁本以为她今日又溜了,独自叹气,起身收拾了东西打算回房。 没想到,他才刚起身,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进贼了?”出翁狐疑地问。 一旁躺着小憩的林扶风当即跳了起来,道:“我去看看。” 待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前去,拨开花丛,往拱门外看去,正好看到了并肩牵着手的两人。 “那谁啊?长得真像云……云述?” 林扶风揉了揉眼睛,确认两人的确是十指相握。 而那人的确也是云述。 这场景太多年没见过,林扶风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玉姜出门之前明明说是去歌舞坊的。 无论她从歌舞坊中带回来谁,林扶风都不会觉得奇怪。但偏生是云述。 云述怎会跑歌舞坊去了? 林扶风折回来,抱臂严肃地坐在出翁身边。 出翁笑道:“怎么了?” 林扶风道:“完了,阿姜真的重蹈覆辙了。” 出翁问:“到底是谁?” “阿姜和云述。” “……” 林扶风一副难言模样:“我早就说了,这狐狸绝不会轻易放弃的。而阿姜又是这等的经不起诱惑,看吧,果真还是掉进温柔陷阱里去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14节 这倒是在出翁的猜测之中。 他捋着胡子,没说话。 “可他是浮月山的人啊,若是真的在一起了,阿姜会有麻烦的吧?虽说这些年阿姜的确没忘了他,我看着也心痛,只是……哎?出翁,你去哪儿啊?” 出翁走到玉姜住处时,见里面并未点烛。 昏暗之中,玉姜刚将门闩上。 云述抬了她的下巴便吻了下来。 他的呼吸温热,双唇却凉。 刚碰上时他的气息便乱了。 失而复得竟比之前偷偷摸摸还要令人紧张。 云述的手不知放在何处合适,斟酌了好几次,之后轻轻扶着她的后腰。 失去了游刃有余的云述又变回了当初生涩的小狐狸。 玉姜逗弄似的含了一下他的唇,紧接着便飞快地分开了。 云述刚沉浸,结果怀里这只猫就要溜,他哪能甘心,掌心护住她的后脑,便直接将她压在了门扉上。 他学着她的动作,同样啄吻了一下便松开。 两人心里都烧起了一捧火,火苗随着一下一下地亲吻而摇晃着,让玉姜仿佛置身于一叶小舟。 波纹粼粼,她的心也起伏不平。 被他这样断断续续地亲了好一会儿,这“猫”终于发了脾气,踩了他的脚,小声道:“你是鸟吗,只会零零散散地啄我?” 云述眼睛很亮,挑了眉,语气懒散:“你是猫吗?不高兴就要踩人?” “你是真长能耐了,云述。” “彼此彼此,玉姜。” 玉姜皱眉:“你怎么不叫我姜姜了?” 听着她提这些看似无理取闹的要求,云述空了多年的心腔却被逐渐而缓慢地填满。 鲜活的,独一无二的玉姜。 早先在月牙镇,便告诉过她——这世上哪怕有一人再像她,哪怕一模一样,只要不是她就不行。 他俯身给了一个她喜欢的亲吻,亲密动情。 正当玉姜沉浸其中时,分开,问:“姜姜,你知道当初,我为何讨厌姜回吗?” 半途中断的吻让玉姜茫然。 云述道:“因为姜回太像你了。世上怎会有与你那样相像的人?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落在我眼里,都是那样刺眼。” 玉姜的视线只盯着他的唇:“像我不好吗?像我的话,在你眼中难道不应该是明艳夺目,怎会是刺眼?” “因为我不喜欢。”云述密密地与她吻着,“我不喜欢有人那样像你。再像也不会是你,这样的人出现,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提醒我你已经不在了。太痛苦了,我忍受不了。”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两人此时过于亲近,云述的悲伤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她,让她也难过起来。 云述捏着她的下巴,问:“当初,你到底是怎么离开的?那个魂飞魄散的尸身又是怎么一回事?” 玉姜心虚,避开他灼灼的目光,道:“是一根注入了灵力的枯枝,幻化成了我的模样。” “难怪当时没有流光玉,原来是假的。” “就是怕你发现是假的,才让它很快地消散了。” 玉姜在炫耀自己的聪慧。 云述却道:“好狠的心。” 他情绪低落许多。 玉姜哄道:“我错了。” 云述眼眶微湿:“那我原谅你。” “这么好哄啊。” 云述别过脸去,别扭道:“怕你觉得我不好哄,转头去哄别人。” 玉姜笑了许久,揉着他的脸,亲他,道:“今夜不哄别人,只哄你。” 云述低头,轻轻去勾她的衣带。 正此时,身后的门被重重敲响了。 好似是用一根拐杖。 两人都吓了一跳。 一不小心,云述将她的衣带扯成了一个死结。 出翁道:“出来,有话与你说。” 玉姜平息了心跳,站得离这门远了点,装模作样地说:“出翁,我都睡了,有何事明日说吧?” 出翁冷冷道:“没说你。” 他又用拐杖敲了门,道:“云述出来。” 云述:“……” 本以为云述今夜留宿的事天知地知,到底是怎么传进出翁耳中的? 不过,今夜并非计较此事的时候。 玉姜开了门,露出自己的脑袋,讪笑道:“出翁,哪有什么云述?你是做了梦吗?” 出翁很严肃,铁了心见不着云述绝不会说话。 玉姜轻叹,将门打开了。 云述从里面走出,认认真真地朝出翁行了一礼,然后便转身,把玉姜推回了房中,道:“你好好待着,不许出来。” 玉姜:“?” 然后门就关上了。 确认玉姜没再出来,云述撩袍跪下。 出翁没当即去扶他,道:“怎受得起仙君一拜?” 云述道:“是云述在拜。出翁,您于云述有救命之恩。昔日在我灵力尽失之时也从未嫌恶过。此恩此心无以为报。” 出翁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师父收容我,我搭救你,因缘果报,你就算要感激,也应当去感激元初。曾经,你说你爱慕阿姜,我便没有反对过你们二人之事。但如今,总归是不一样的。” “何处不一样?”云述问。 “曾经你隐瞒了仙君的身份,若你一早告知,你们二人打一开始便不可能在一起。真要剑走偏锋,我也不会同意。我看着阿姜长大,她吃了多少苦,收了多少罪,我都能一一历数。与你在一起,她的路只会更艰难。凭着一颗真心,很难度过往后的日子。所以,当她决定放弃你的时候,我虽惋惜,却也支持。你可明我意?” 云述道:“云述明白。这世上,您是毫无杂念对她好的人,也是于她而言最重要之人。故而,你的所思所想,皆是希望她能真的快意……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至于您说,凭着一颗真心无法解决来日之事,此事我已想好,无论姜姜要做什么,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帮她,陪着她。” “问水城,我陪她一起守。这里的人所遭受的不白之冤,我为他们昭雪。纵有沟壑万千,终有平定一日。求出翁,我只想陪她一起。” 这话说得真挚,饶是出翁想借机为难他一回,也很难挑出什么毛病。 夜里风凉。 玉姜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从缝隙里看向这二人。在对上出翁视线之时笑了笑。 出翁总是拿玉姜没法子。 他收了抵着门的拐杖,玉姜便趁机走了出来,扯了扯云述的衣袖,道:“别跪着了,起来。” 云述却很固执:“求出翁成全。” 沉默了许久,出翁才轻轻笑:“我何时为难过你们呢?只是,云述,浮月山的事一日处理不干净,你就一日不能将你们二人的关系公之于众。你可答应?” 云述应道:“是。” 出翁望着玉姜,良久,叹道:“老了,看不清楚了。你们的事,自己看着办吧,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掺和了。” 说罢,出翁便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走远了。 云述再拜:“谢出翁成全!” 回了房中,云述跟在玉姜的身后,接住她解下的外衫搁在臂弯。 “姜姜。” 玉姜没应声。 云述又唤一声,依旧没应。 云述干脆握上了她的手,将她拉回自己怀里,问:“不高兴了?” 玉姜冷哼:“好自作主张,我何时答应要与你在一起了!” 这样薄情之人果真少见。 云述笑说:“你这反悔的本事在哪学的?是否要我帮你回忆,你是如何……说爱我的。” 玉姜没否认,道:“我是爱你,但我说了只爱你吗?” 云述:“……” 云述懒得与她辩个分明,也不想与她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而是直接俯身将她扛了起来,迈步走向拔步床,把她放了上去,抵住。 他半笑不笑:“今夜只能爱我。” * 拂今抱着七弦琴回来时,院中的灯已经熄了。 他独自在庭院之中伤神。 想当初,这架七弦琴还是玉姜亲赠,说他抚琴之时淡定从容,格外耀眼。 随口的一句称赞,他本也不往心中去。 毕竟他是受了岑澜之命安插在问水城的细作,每日只需要服侍好玉姜,再借机从她这里套出一些话来。 他本不长这张脸。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15节 还是岑澜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张画像,其上是一个白衣君子,仪度非凡。 岑澜嘱咐,让他必须时刻模仿此人,不能有一日懈怠。 他原来不懂岑澜的意思,直到画中人云述的出现,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拙劣的赝品。 玉姜对云述越是亲近纵容,拂今的心中便越不痛快。 他努力了这么久,不仅没得到玉姜的青睐,更是被魔域抛弃,有家也不能回。 这样以尴尬的身份留在问水城,只怕也没多少人瞧得起他。 刚睡醒的灵泽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独坐伤神的拂今,道:“你回来了?怎么样,大人同意你我留下了吗?” 拂今扭头看他,问:“就算是允许了,你就甘心吗?” 灵泽觉得他十分好笑,问:“你今日这是怎么了?你不是爱慕大人吗?留下既能讨生活,还能全你心愿,哪里不好?” 拂今道:“我看到了一人,他……” 灵泽有所猜测:“那个画中人?” 拂今颔首。 果真是因此而自寻烦恼,灵泽全然不在乎这些,道:“我是不太懂你。对我来说,大人能不计前嫌,留我继续在问水城,我就已经感恩戴德了。何苦计较大人的心在谁那呢?我们是什么身份,魔域最卑贱的人,要不是生了这张脸,只怕连留下的机会都不会有。” 拂今道:“我都知道,但就是不甘心,明明我与他那样相像,为何大人始终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那不是好办?”灵泽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我见过那人一面,不像是寻常仙师。他身上的气息很怪,我说不明白,但总感觉不对……总之,依我看,岑澜对此人也是深恶痛绝,你若是能设计将他带到魔域去……” “不行!”拂今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他道:“岑澜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他连我们都能抛下不管,为他做事是没有好结果的。背叛了大人,那才是辜负了大人的恩情。” 灵泽挑眉,起身,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子,道:“傻子,反正法子我是给你了,想不想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拂今赌气收了琴,不再理会灵泽,独自回房了。 * 昨日还是晴日,清晨却因为倒春寒下了雪。 半夜云述起身一回,添了炭。 一早玉姜便是被炭给热醒的。 她额间出了汗,睡得不踏实,肩上薄纱似的衣物便更松散了,轻轻一动便滑落,露出一大片透着红印的白皙。 “别贴着我了,好热。”玉姜眼睛也没睁开,伏在软枕之上埋怨。 云述也极困,听了这一身,强撑着倦意拢好衣裳去将窗缝开得更大些。 挑开床帷,他躺回来。 困意散去大半,他垂眸看着睡得正酣的玉姜,指腹轻轻划过昨夜被他揉红了侧颊,轻声笑。 低头,他亲在她的肩。 玉姜推了他一下,声音哑着:“不要。” 被误解了的云述脸色微僵,旋即无奈道:“我抱你去沐浴。” “也不要。” 云述笑问:“那你要什么?” 玉姜低声:“要睡。” 昨夜折腾得太晚,直到天降破晓,玉姜才昏昏沉沉地睡着。 尽管如此,还被云述箍紧了腰肢往怀里揽。 一整夜,只要他们贴近就会出事,之后的玉姜甚至不敢挨着他睡,自己裹了被子往角落里去。 云述拨弄她的头发,劝道:“天都亮了,你确定不起?” 玉姜咬了他的手指。 云述笑声清朗:“好像一只猫,不高兴就要挠人。” 几句话让玉姜的困意去了大半。 她睁眼看他,发觉衣衫不整的云述比素常正襟危坐时要动人心魄得多。 昨夜也不能全怪云述,毕竟她的定力也罕见地不见了。 “亲我。”云述轻声道。 玉姜皱了眉,仰起脖颈去凑近,没料到云述竟然躲开了。 玉姜不满:“你才像一只脾气不好的猫,有仇必报。” 云述理所应当地说:“我是狐狸。” 玉姜翻身压下他,吻他之前说:“看出来了。狐狸精,你就是来折磨我的。” 云述躺在枕上,墨色长发铺散开,道:“冤枉啊。” 外衣再度被剥开。 云述护着她的发顶尽可能不会撞到拔步床的边缘。 情动时,听到外面有人唤:“大人,该洗漱用早膳了。” 是拂今的声音。 对于他的声音,云述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一听到就来气。 云述慢慢地将衣物为她拢好,悄声问:“他每日清早都这样服侍你洗漱用饭?” 玉姜很想说不是,但吃醋的云述又格外有趣,干脆默认了此事。 果不其然。 云述的笑淡了下去。 玉姜想起身出去,谁知刚动,就被云述拉了回来。 他质问:“你平时做其他事也是半途而废吗?” 这话说得太幽怨,仿佛玉姜是辜负了他冷情人。 玉姜捂住他的嘴,笑道:“这怎么一样?” 不顾云述的阻拦,玉姜已经飞快地收拾好了穿戴,在推开门之前还特意将床帷拉紧,谨防有人会看到他的存在。 仿佛云述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 门开了,拂今端着洗漱用具入内,无意识地看向了那张被床帷遮挡得严实的拔步床,又极快地收回了视线,老老实实地跪下服侍她洗漱。 玉姜洗干净了手,问:“你今日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必日日清晨候在此处吗?” 拂今递上帕子,道:“若非大人收容,拂今真不是何处才是容身之所呢。就让拂今服侍您洗漱用饭,也好让拂今尽一尽心意。” 玉姜没说好与不好,接下他送来的饭菜,道:“好了,你先出去吧。” 拂今道:“是。” 再拨开床帷时,云述已经变回了狐身,缩在床角,也不看玉姜,只瞧着模样便知生了一肚子的气。 玉姜揉了揉他的狐耳,狐狸直接抖了抖耳朵避开。 她道:“醋精,人都走了。” 狐狸还是不打算变回去。 玉姜故意说:“如此你竟然也不满意。那这样吧,我将别人藏在床榻之中,然后日日让你叩门来服侍我们洗漱用膳,这样你可满意?” 云述:“?” 狐狸直接扑了过来。 幸而玉姜眼疾手快,迅速地抓住了狐狸的两个爪子。 一时被气笑,玉姜道:“怎么还想挠人呢?你这狐狸当真是不温顺。你若是还不变回来,我就给你贴符,让你一直都是这个模样。” 云述:“……” 此事她是真做得出来。 思来想去,被贴符了也太不划算,云述这才不情不愿地幻化回了人形,脸色依旧冷若冰霜。 玉姜道:“吃沈晏川的醋,吃岑澜的醋,眼下连拂今的醋你都吃。云述仙君,你现在浑身都是酸味!” 云述道:“我才没有。” 玉姜叹道:“是是是,仙君最贤德大度了,纵使我身边有再多漂亮的男子,你也是不会酸的。” 云述:“……早晚被你气死。” 玉姜亲吻他的眼睛,道:“那我怎样能哄一哄你?” 云述思索了好一会儿,提出了要求:“我住在此处的这段日子,你的家事能交给我打理吗?” 玉姜不太明白。 毕竟她整日在外不着家,也没什么家事要打理。除此之外,她也不太懂云述为何提出这样的要求。 玉姜道:“行啊,仙君若是不嫌累,那便由你代劳?除了照顾出翁,我也没什么家事要处理,凡事你看着办就行。” “嗯。” 到了次日,玉姜才知道云述的目的是什么。 他到拂今的住处时,拂今正在抚琴。 一抬眼看到云述,拂今吃了一惊,忙起身,问:“不知仙师来此有何要紧之事?” 云述四下里看了看,问:“你们一直都住在此处吗?” 拂今道:“是啊,之前岑澜在的时候,让我们住在这里,方便照拂大人起居。” 云述颔首,道:“你们大人说了,此处要改建一座楼台用于藏书,你们暂且先搬去青竹院。” “青竹院?”拂今吃了一惊,“那里距大人的住处也太远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16节 第85章 宅邸之中空余的住处不算少,毗邻玉姜所居之处的也有,偏偏是让他挪去青竹院那样冷情之地。 “当真是大人的吩咐吗?” 拂今不甘心,多嘴再问一句。 云述道:“自然。”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再不依不饶的必要了。 能得玉姜的收容,拂今已是万分感激,自是没有挑剔的理由。青竹院是没有如今住处方便,也好在清静,不会有闲人搅扰。 万般不情愿,拂今也不想违了玉姜的心意,便道:“若是大人要改修楼阁,拂今自然是遵命的。” 来此之前,云述还以为要多费些口舌方能劝说,没想到拂今竟是如此好相与之人,也难怪玉姜每回提及拂今,都会提及温柔和顺四字。 拂今收了琴,转身回去收拾衣物细软,打算暂时搬去青竹院。 这些动静吵醒了正在午睡的灵泽。 一只枕头砸上门扉。 很快,木门被打开,只披了外衫的灵泽出现在门口。 本想发怒,但当灵泽看清楚云述的长相时忽而沉默了下来。 他就这样在门边与云述对视了片刻。 拂今小声道:“你莫要吵闹,他可是……” 灵泽抱臂倚在门边,挑了眉:“我认得。” 拂今惊讶地问:“你认得他是谁?” 灵泽唇边的笑敛起,凝成了敌对之意:“这不是画中人吗,也是……仙君。” “仙……你胡说什么!”拂今被这句话惊得连呼吸都放轻了,压根不敢追问,只想让灵泽闭嘴。 灵泽神色如常,道:“我们日日模仿的画中人,鞜樰證裡拂今,你就当真没有好奇过他是谁?云述仙君的名字如雷贯耳,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呢。” 震惊过后,拂今努力平着气息,细细回想了过去的一切。 他们最初被岑澜送到问水城来,就不是单纯为了讨好玉姜。 到这里之前,他们接受的唯一命令便是倾尽一切接近玉姜,成为她身边值得信任之人,为魔域探听消息。 毕竟玉姜身上有着流光玉,一个不留神,魔域便能被夷为平地。 岑澜靠近她,却不想拿整个魔域做赌注。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私隐。 源源不断地向问水城进献美人,此事落到仙门的耳中,又会是一场不小的风波——新现世的魔宗不仅占据问水城,还喜爱搜集美人为宠,人人叫苦不堪。 因此,便引得众仙门将问水城视作除魔域之外最要紧的眼中钉。 在当时的岑澜看来,只要能让仙门与问水城公开为敌,问水城就没有了退路,只能永远与魔域相依相傍。 为了能将事情做得顺利些,便需要玉姜答应留下他们。 更像云述,是岑澜对他们的要求。 日日对着那些画,灵泽自然是早对画中人恨之入骨。 这种滋味太过于痛苦,分明从未见过此人,可此人的言行举止,灵泽都十分了解,以至于此时相对而立,他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 推开拂今,灵泽走下石阶,一步一步走近云述,看着他,忽然说:“你没有觉得,我们长得很像吗?” 云述不动声色地退开些许,蹙眉:“不觉得。” 灵泽嗤笑:“何必自欺欺人呢?大人的身份,我们早已明了。浮月山曾经的师姐玉姜。你知道,坊间关于她最多的传闻是什么吗?” 云述漠然:“我不喜听传闻。” 果真是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纵使灵泽厌恶至极,仍旧耐着性子说下去了:“是关于她和沈晏川。我知道,沈晏川不是什么好人,他做的事也让大人深恶痛绝。尽管如此,这根本不能否定他们之间有过的情意。相知相识,相伴数年。仙君,你知道数年意味着什么吗?数年意味着,任凭二人再如何决裂,他们的剑灵还是不会互相伤害。无落剑,认他,不认你。所以大人当初才心痛之下断了此剑,意图了结他们的过去。” “仙君,我见过一面沈晏川。你们长得真是像,仿佛亲生兄弟一般。” 云述紧绷起来,目光也变得凌厉。 只是灵泽丝毫不畏惧,他断定云述不会在问水城挑起争端,说话也便越发肆无忌惮:“岑澜让我们模仿画中人,画中人像你,也像沈晏川,时间久了,我们也分不清了。你觉得,大人能分得清吗?她分得清喜欢的是面前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还是曾经那个相伴数年的师兄吗?” “仙君,我说话难听,你别介意。只是,有沈晏川在前,有我们在后,可知大人根本不介意身边留着的是谁。仙君是修真界的主心骨,何必自轻自贱呢?” 说完这些,灵泽根本不多看云述一眼,转身回了房中,懒洋洋地将门给关上了。 这些话听得拂今心惊肉跳。 感受到云述身上散发的威压,拂今连大气都不敢喘,向云述行了个礼,便也开了门入内了。 砰一声合上门,拂今才敢发作:“你疯啦?你若是不想搬,好生与我说,我去与大人商议便好,平白无故说这些疯话做什么?” 灵泽穿戴好,面色僵冷,语气却轻松:“我没说不想搬。青竹院还清静呢,我喜欢。” 起身开了锦盒,灵泽取出一只香囊,捏在指尖把玩。 拂今一把夺下香囊,道:“我问你话呢!既然不想搬,那你为何如此不饶人?你知道的,大人喜欢他,你就不怕……还是说,你还惦记着将他引到魔域去,好向岑澜邀功吗?” “说什么呢!”灵泽劈手夺回香囊,“我那日是说笑逗你的。岑澜弃我们如敝履,我讨好他做什么?” “那你是何意?” 灵泽坐下,道:“你还记得这只香囊的来处吗?” 拂今道:“狐女赠你的。” 灵泽笑了笑,道:“狐女过世好多年了,你还记得她的长相吗?” 拂今摇头。他年纪小,在魔域之中待的时日也短,或许远远看过云霜序几眼,如今也早就忘干净了。 灵泽道:“我记得。方才那人长得的确是像沈晏川,但他更像云霜序。我之前就说,他身上的气息不对劲。今日却确定了。” “什么?” “旁人感受不到,是因为他遮掩得严密。我能感受到,是因为云霜序曾经渡妖力救过我的命。她的儿子……瞒不过我。” 一天之内听到这么多能将天捅个窟窿的秘密,拂今捂着心口,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他从未想过,玉姜带回来的这人并非什么玉仙师,也非纯粹的修仙之人。 是狐妖。 云霜序当年与魔尊决裂,离开魔域,与一仙师成了亲,而后殒命。 他竟不知,云霜序当年还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便是云述。 此事若让传出去,只怕…… 拂今紧张起来:“灵泽,你是想救他?” 灵泽一愣,缓慢地将香囊攥紧在掌心,道:“我只知道,他若继续留在问水城,必会出事。这里魔修众多,能探知他气息的也不在少数,更不知有谁是岑澜特意嘱咐留下的。若他枉死于此,我怕是要愧疚终生了。” 拂今不解:“即使能探知他气息又能如何?以他的灵力,鲜少有人能是他的对手。岑澜与沈晏川都知晓他是狐狸,不还是没有四处宣扬?” 灵泽一脸嫌弃地瞥了一眼拂今,道:“那是因为岑澜与沈晏川单打独斗无法胜过他,这些年,他的行踪又隐秘。可在问水城或魔域就不一样了。他压抑妖力这么多年,若在腹背受敌的境况下被反噬呢……” “那可能会死的。” “用你说?” 拂今闭嘴了。 没忍一会儿,拂今还是开了口,小声道:“他死不死的我倒是无所谓,但我知道,他若出事,大人会难过的……” “大人大人,你满脑子就剩大人了。”灵泽是真一刻也无法跟拂今待在一处,嚷道,“赶紧收拾东西搬青竹院吧……对了,给你个任务,每日想尽办法恶心他,赶紧赶他离开这儿。” “啊?我吗?”拂今不敢置信。 灵泽叹息一声,道:“赶他走了,大人身边就只有你最贴心了,你不愿意吗?” 一句话把拂今说开心了,他起身,点头,道:“交给我。” * 因为倒春寒,莲池边上结了薄冰。 云述独自在边上打坐。 玉姜蹑手蹑脚地走至他身后,见他没有反应,伸手一把抱住了他。 云述猛然回神,心跳剧烈起来,喘了口气:“故意吓我?” 玉姜伏在他肩头,随手捏着他的耳垂,问:“身为仙君,身后有人来了都察觉不到?这样专注,在想什么?” 云述拉着她的手,熟稔而无意识地摩挲他的手背,道:“在想师父的病。” “想出解决的法子了吗?” 云述摇头,答:“几个月了,我将古阵典籍皆观阅了一遍,只有一个解法。那就是沈晏川与师父两人之间,必得有一人神魂俱灭,另一人才能得救。我们不知沈晏川在何处,师父的身子却撑不了多久了。” 千书阁之中已寻不出答案了,他自然是得另想法子。 玉姜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还记得你我重逢之后去的头一个地方吗?” 云述问:“那个荒村?” 玉姜点头,道:“荒村是个幌子,至于在瞒什么,我们尚不知晓。当时我疏忽了,竟掉以轻心。更何况,我们那般巧合地遇见了沈晏川。我总觉得这一切没那么简单。我现在没有答案,过几日探知消息的人回来了,你陪我去一趟。” “我陪你?”云述挑了眉。 玉姜笑问:“怎么,你不愿意?” 云述垂眼,道:“怎么不让拂今陪你去啊。” 玉姜:“……” 若说之前是暗暗地吃醋,今日这酸味都快将她染透了。 玉姜玩笑似的捏他的脸,道:“云述,你何时学会了无理取闹?” 云述道:“那你先回答我,你喜欢我什么?不能说我的容貌。”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17节 第86章 大概是不想她再稀里糊涂地将此事揭过,云述捧住她的手,眸光沉下,只一瞬,周身便添了三分冷和严肃。 玉姜被他真挚期待着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编好了准备逗他的话在喉间翻滚了一遭,完完整整地咽了回去。 “可你真的很漂亮。”神使鬼差地,玉姜又强调了一遍,视线从他含情的狐狸眼,顺着鼻梁落至唇线,“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这么想了。” 本以为只是救了一只重伤的狐狸,哪承想再回去,寒石之上躺着的却是一个白衣染血之人。 唇色苍白,双目紧闭,也丝毫遮掩不了他的相貌。 那一眼,玉姜的确不可控地晃了神。 两人之间只剩游丝之距。 玉姜轻轻仰面凑近,没料到云述竟微微侧首。 他还垂眸盯着她,一如方才的正经:“先回答我。” 糊弄不过去了…… 玉姜真就没见过这样一根筋的人。 玉姜试探地问:“这很重要吗?我喜欢你不就行了,一定要答出一个前因后果?” 云述牵唇轻笑,语气夹杂着微苦:“你要是说不出,我又能如何?总归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连句哄人的话都没有。” “……哪就那么多气要生?”玉姜干笑,“你自己算算,我都哄你多少回了?” 云述没说话。 玉姜妥协了:“你待我温柔。” 虽说之前也是和顺的,只是眼下他脾气上来执意要一个答案的模样,着实是跟和顺沾不上边。 云述抬眼:“你不是也常这样说拂今?” 玉姜道:“你怎么总提他?拂今胆子小,你别吓着他了。” 云述拨开她的手起身,低头理好衣衫,转身就要走。 玉姜叫住他:“你去哪儿啊?” 云述淡声道:“为了不吓到他们,我回浮月山好了。” 本以为他要做何事,一听答话,还是弥漫着酸气。 玉姜倒是不急着拦他,笑道:“回去就别回来了,我正好将拂今从青竹院接回来。这几日是冷落他了,的确是我不对。” 云述:“……” 顿了顿,他再度转身看过来,无可奈何地开口:“姜姜。” “回来。” 玉姜朗声。 云述叹息,终究还是坐回了玉姜的肩侧。 “亲也不许亲,话也听不进去,云述,我就没见过你这样难缠的人。这几日你都闷闷不乐的,想来不只是因为师父的病。你有什么不痛快的,一并说了。也好过你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生闷气。” 再放任下去不管,这狐狸指不定哪一日就将自己生生气死了。 良久,云述启齿:“姜姜……” 思忖了许久的话,真到了要问出之时,他竟难以说出,只觉得自己卑劣。 他最该信的是玉姜才对。 那些关于她与沈晏川的过往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他自然不在乎。 唯独相貌一事,他难以释怀。 此事不仅灵泽提过,之前在月牙镇,沈晏川也曾这样直白地对他说过。 若当初玉姜真的是因此才喜欢他的…… 他想问,却不能。 关于过去浮月山的一切皆是玉姜的伤心事,他不愿让她回想。 罢了,不提。 又是片刻的沉默,云述换了话说:“我们狐狸一族,一生认定了谁就是谁,绝不会再有旁人。我如是,我自然希望你亦然。若你做不到,我也无可奈何,即使再不情愿,也只能收拾东西回浮月山了……” 说完仍觉不解气,他借此质问:“若是你发现,我身边留了无数与你相像之人,你是何感受?” 一旁静静听着他发泄不满的玉姜没忍住笑出了声。 被她取笑,云述面子撑不住,正要再走,却被玉姜扯住了衣袖。 她的眼神那样透亮,云述多看了一眼便有些走不动了。 玉姜抬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脖颈,不怎么用力便将他压在了草地之上。 薄冰初化,后背的衣料一片冰凉,发尾也未浸湿。他想起身,玉姜抚过他的脸颊,引得他一阵战栗。 说到底是在庭院之中,或会有人来往。 “云述。” “嗯?” “之前倒不见你在意。” 云述闭眼,道:“之前不想说罢了。” “嗯,那是很有脾气。”玉姜笑够了,俯首贴近,附耳道,“我现在回答你。” “自你以修补无落剑为幌子,不惜削弱自身,悄然将灵力混进我的汤药之中,为我疗伤时。或是那日,你明知我会误会你,还要独自进入后山寻找突破噬魔渊结界的法子。亦或是,你做饭真的很好吃。太久了,许多事我都记不清了,你若要问我为何喜欢你,我也记不清了。但我真的想过……” 云述闻声睁眼,后脊莫名紧绷起来,他甚至能听到心脏跳动的每一声。 重逢后,她鲜少提到曾经。 那段无关世事,独有的依恋和爱慕,他以为早就被遮掩在微尘之下了。 骤然被提起,整个心都浮在了水上。 波浪拍打侵袭,又酸又疼。 万物失色,他听到玉姜说:“想过,大不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 或是云隙的日光刺眼,云述没睁眼仍觉双目酸痛。 他忽然抬起空余的一只右手,手背搭在眉眼之上,悄然遮了。 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玉姜继续说:“谁说我没去看过你。只是浮月山的结界比之过往有所加固,大概是专门防我的。我试了两回,化解结界的动静太大,为了不引起麻烦,只能放弃。听说你一直病着,我放心不下,便在山下寻了一隅之地暂住,日升月落,没见你出来……” 木偶的线在此时断裂。 云述的呼吸加重,搭在眼睛之上的手更紧地攥着,指节用力,不见血色。 指缝之中浸透清泽。 那时,他以为斯人已去。 殊不知,玉姜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如同“神魂俱碎”那日飘散又收拢的残息。 在他手心之上,宛然一瓣落花。 玉姜轻轻抚他的手,云述这才放松下来,挪开了遮挡视线的手腕,露出泛红的双眼。 两人情绪皆有些浓重。 无处流露,只得接吻。 他微微将身子撑起,仰面含吻她的唇。 浓烈到了极致之后顷刻消散,只剩下令人无法承受的轻盈。 珍之重之,莫过于此。 玉姜喜欢他身上萦绕的冷香,并不浓郁,细细嗅来甚至是夹杂了苦涩。 此时两人的气息交织,气味更是凌乱纠缠,颇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仿佛仍置身于空荡无人的渊中后山,在泠泠的清泉之侧。 玉姜有话要说,将碎发拨至耳后,想要分开坐起,却被云述按压了后颈,再度跌落他的怀中,继续这个缠绵不绝的亲吻。 “云……” 剩下的话被吞了回去。 又是许久,她终于从缠人的温柔之中挣开,低声警告:“此处是庭院!会有人来。仙君,你的清誉不要了吗?” 此时的云述泪痕已干,又是寻常模样。 玉姜有些惋惜。 今日没能及时看见他的眼泪。 “清誉?”云述终于坐起,捞过她的腰肢,将她禁锢着不许随意离开,“浮月山云述的清誉早就被师姐给毁了。道心已损,清修无用。飞升仅剩之途,大概只有双修了。” 玉姜:“……” 无从反驳。 玉姜道:“倒也不必如此消沉。你努努力,清修之路兴许还是有救的。师姐是过来人,见你如此痛苦,于心不忍。” 云述冷笑:“没看出于心不忍。道心被人拨乱的那日,在池水之中,有个醉鬼扑了人就亲,亲完还说……” “好了好了,我错了。”玉姜根本没有勇气听他翻此等难以启齿的陈年旧账,“我弥补你,你每月可以在问水城住……十五日!” “哦,好大方。” “二十日也行,我这不是想着,你事务繁忙,不好耽搁你太久么……” 云述挑了她的下巴,轻吻,沉声道:“不耽搁,我打算在这里长住。至少得等新的楼阁改建完成。” 原来他莫名提出修建楼阁是这个意图。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18节 竟是一早就不打算走了。 本是将选了拂今与灵泽住过的地方重新兴修土木,但云述盯着看了两天,又说此处不合适,愣是在距离林宅几十里的梅林之中重新选了一块地。 这些都是小事,玉姜没过问。 玉姜笑道:“改建楼阁还不是花我的钱,前日你请来的匠人我看过了,都是问水城中最好的,只怕花费不少。” “我这仙君的确做得名不符实,极是落魄,但也不至于连这点银钱还要耗费你的。” 玉姜感叹一声:“哇,那我真是赚了。不过,你独身来的,哪里来的银钱?” “我有玄灵石啊。” 玉姜怔愣了一会儿,问:“世上不就只有两颗玄灵石?用之可使修为大增?多少人遍寻而不得,你竟将它轻易给出去了?” “嗯。”他尾音轻扬。 玉姜却急了:“亏死了,你是傻吗?” 云述从袖间取出一只素色荷包,拆开,将另一颗玄灵石倒至掌心,道:“巧了,两颗都在我这儿。什么修为不修为,没什么重要的。另一颗色泽不错,我打算给你做成簪子。” 玄灵石做的簪子,未免过于奢侈。 玉姜一副难言的模样看着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放弃了:“罢了,我不说你。但我是真想问一问,这里不够你住吗?为何执着于兴修楼阁?” “我答应过你的啊。” “什么?” 云述摩挲着手中那颗晶莹圆润的玄灵石,说起了一件极为久远的事。 “你曾经与我说过,你在人间降生之时,是圆月之夜。你的母亲为你的住处题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满月台。” 玉姜茫然了片刻。 她不记得自己对云述说过这些了。 这些琐碎之事,他竟记得这样清楚。 “满月已成往昔不可追忆之事。如果想起那些会让你痛苦,那就干脆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会有人,给你建一座圆月台。” “如果你愿意,这可以勉强算作我们的家。当然,如果你不喜欢,天涯海角,哪里我都与你同去。” 第87章 随口的一句话,玉姜当时不过是无心提起。 没承想,他却记到了如今。 她不记得满月台的模样了。 纵然怀念,也只能从出翁的言谈之中窥得些许。 借着迷境香,她曾进过困住出翁多年的幻境,见到了曾经属于她的家。 金陵玉氏家道中落之前,曾是备受帝恩的官宦人家。据说曾祖父在及第之后便迎娶了公主之女,一时贵不可言。 后来家业传到了父亲手中,举家迁至金陵,在依山傍水之处建了一座宅院,仆从无数。 玉姜是有过一个兄长的,承祖父荫蔽,辞家而去,远在州县谋了一官半职,常年不得回家。 他只在玉姜的满月宴上赶回来一次。 那日家中宾客满座,极为热闹。 有人问给孩子取了什么乳名,父亲醉酒,说话语无伦次,最后伏在摇篮之前,笑着戳了戳孩子的脸颊,道:“只此一女,贵如珍宝,我还没想好……” 老来得女,一家人的珍惜之情不必言说。 门外马蹄声停止,玉姜的兄长将缰绳递给仆从,快步穿过九曲回廊,至父母跟前,顿步叩首。 再然后,他便先去抱了才满月的妹妹。 玉姜远远地站在树下,看着满园觥筹交错,茫然之外竟有些感伤。 浮月山岁月流转,她的所有记忆都是师父和同门,对于这些来自凡间亲缘的温暖,陌生得仿佛从未属于过自己。 这些陌生的面孔,本该是她最亲近之人。 这一切,都是出翁记下的。 这棵老树,在这里不知扎根了多少年,终于有了家人,自是高兴。 后来她有了乳名,满月,独属于她的满月台因此筑起。 这样的烟火气与后来山中的清冷截然不同。 若是未曾发生后来的变故,她会安逸地过完属于自己的一生,或庸碌,却圆满。 年关的花灯最漂亮。 诸般色彩,能在火焰腾起的瞬间映亮半边天空。 她最喜欢这些,母亲记得。 那日一如寻常,母亲给她梳洗穿戴,用绸带扎了一个两个小辫子。走在路上,有妇人会轻轻抚她的辫子,赞一句:“真好看,回去便给我家女儿梳一样的。” 母亲最喜欢旁人称赞她,每到此时,会笑得眉眼眯起来。 路上一个半仙在打瞌睡。 母亲经过时,还以为是个穷苦的乞丐,在他身侧留了些许铜板。 铜板落在碗中清脆作响,这个半仙睁开了眼睛,定睛看了这对母女,笑吟吟:“孩子多大了?” 母亲答:“两岁了。” “真好。”半仙摸了摸她的发顶,道,“她有仙缘。” “仙缘?什么仙缘?”母亲听到这两个字,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见过那些斩妖除邪的白衣仙师,光鲜亮丽,仅凭手中之剑便能独闯世间无数之处。凡间人最是敬重他们。 若是谁家孩子有修仙根骨,被仙门收去做了弟子,这家人会张灯结彩数日来庆贺。 半仙道:“不浅的仙缘。”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吩咐随行仆从多给赏钱。 过于高兴,便会听漏一些话。 那人叹息片刻,道:“或会曲折一些。” 玉姜在幻境之中慢慢地走着,跟着母亲和曾经的自己,细细地想着这“曲折”二字,竟自嘲般笑了。 半仙说得没错,她的确有天分。 十七岁便名扬修真界。 紧接着是她的二十岁,被困噬魔渊。 噬魔渊中年月难分,她在里面待了多久,连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前些年,她回过一次金陵,想要顺着出翁的幻境去找到当初的住处。 青山流水仍在,唯独宅邸成了一片废墟。 曾经富丽堂皇的满月台,早已变成了一抔土。 她问那些匠人,问:“你们可还记得曾经在这里住过的玉氏一家?” 匠人困惑了许久,道:“四十年前,这里便改建校场了,什么玉氏一家?” 玉姜凭着记忆说:“兴景年间,这里住的就是玉氏啊。” 匠人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道:“兴景年间?距今时少说有七十年了,你别是疯子吧?” 玉姜愣在原地。 也到了那时,她才明白了修仙问道这些年,她失去了什么。 不仅是旧址难寻,更是物是人非。 满月台…… 已经没有人记得满月台了。 甚至,曾经声名赫赫的金陵玉氏也没人记得了。 至于家,更是可笑。 她哪里还有什么家。 声名狼藉的百年,人间朝代更迭,她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劝自己不要陷入往昔,不要回头,闭着眼睛往前走。 走到了今日,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来时路有多艰辛了。 此时,云述说:“如果你愿意,这可以勉强算作我们的家。当然,如果你不喜欢,天涯海角,哪里我都与你同去。” 她踮起脚尖,抱住了云述,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心口。 云述被她的举动惊到,甚至没敢直接回拥,而是轻声问:“怎么了?” 玉姜摇头。 修炼百年,从未有任何一人,能让她全然放下戒备,就这么相拥无言。 云述道:“你若是不喜欢,就与我说,反正还没动工,一切都能照着你喜欢的样子去改。” 玉姜还是没说话。 感知到润湿他锁骨的眼泪,想要说的话忽然就说不出了。 玉姜…… 哭了? 云述几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心下越发慌乱。 “云述。”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19节 “嗯。” “你恨我吗?” 这回换云述没答话了。 恨,怎会不恨。 最恨她时,云述整宿整宿睡不着。 心口被她用金簪刺伤一处,痛起来连着四肢百骸,格外难熬。 梦中抱她满怀,夫妻圆满,梦醒只剩空荡的枕侧,还有被清泪濡湿的发丝。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云述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放弃。 他们曾经那样好。 玉姜那样爱他。 他一直记得玉姜看他的眼睛,从眼神之中流露出的情意,绝对不可能掺假。 即使她不承认,曾经的一切也不会被磨灭。 既然是爱过的,为何会戛然而止? 翻来覆去他也没能想通。所有的情绪交织,变成了恨。 他恨她,恨不得曾经在出噬魔渊的第一日就死去,也好过亲眼见她回来,说着一些刺伤人心的话。 “你觉得呢?”云述问。 玉姜轻轻抓了他肩头的布料,道:“那你为何还要执着于我?云述仙君这样好,或许会遇到一心待你的人,总好过一直等着我。万一我始终不肯回心转意呢?” 云述笑了一下,环住她的腰,抵着她的发,道:“因为你爱我。”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再提这伤心事。 玉姜转而说:“楼台建好了,你要跟我一起住吗?” 云述听着她卖弄关子的话,问:“以何种关系一起住呢?” 玉姜瞥了他一眼,嗔怪:“得寸进尺。” 云述道:“如果那杯合卺酒还算数的话,我勉强就陪你一起。” “勉强?很为难你么?” 云述见缝插针:“那你的意思就是,算数?” 玉姜不想回答这个,想要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没想到却被他越抱越紧。 两人就这么抱在一起。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光天化日!” 玉姜:“……” 云述:“……” 林扶风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就站在花枝边上看着他们两人搂搂抱抱,啧啧感叹:“你们真是……想抱回房中抱,也不看看这是哪儿?你们两人站在我的房间之外甜蜜,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林扶风陪出翁下了一宿的棋,清晨才刚睡着。好不容易被饿醒了,结果一推开门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还不如被饿死。 云述只顾着和云述说话,压根没看此处是哪儿。 她压低声音问:“云述,你没事在他房间外打坐干什么?” 云述:“……这里也是丹药房。我刚疗过伤,就在莲池边坐一会儿,没想到你会过来。” 玉姜:“……” 这的确是他们不占理。 不过也好,幸亏不是刚才推开门。 若是方才相吻的场景被林扶风撞见,玉姜才当真是没脸见人了。 林扶风叉腰而立:“罢了罢了,小爷我就当没看见。我呢,现在饿了,不知道能否有幸吃一顿我姐夫做的饭啊……” 云述:“……” 看到云述的脸色,林扶风还是有些害怕。 自从他知道云述是仙君,已是许久不敢如此造次了。今日只不过是壮了壮胆,才敢问出这种话。 若是云述不愿意……自然也是可以的。 忽而,云述笑道:“我敢做,你敢吃吗?” 林扶风:“……罢了,也没有很饿。” * 萧羽书被罗时微关在地牢里已经六日整。 整日除了清汤寡水的稀饭,是一点旁的东西都不给。 为表不满,萧羽书将锁住他的铁链晃悠的哗啦响,就是为了吵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终于,第七日,罗时微忍无可忍,只身回来,嚷道:“你能安分些吗!” 萧羽书冷笑:“我快被饿死了,安分不了!” 罗时微道:“有饭吃就不错了,挑三拣四。萧公子,你们宁觞的饭不错,你却不珍惜,偏要跑到问水城来送死,这难道不是怪你吗?” 吵了不知多少回,萧羽书已经不愿再和她纠缠,只冷声道:“我要见玉姜。” 罗时微踢了踢锁链,嘲讽:“玉姜也是你能见的?之前能让你有幸与她打一场,已是给你面子了。你跟踪仙君到问水城来,存了一肚子坏水,还想着她会救你吗?死了这条心!” 萧羽书气极反笑:“当时不是你说带我来见玉姜吗?我来了,她人呢?” 罗时微漫不经心的说:“我反悔了呀。” 萧羽书:“出尔反尔。” 罗时微轻笑:“那又如何?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个好人。” 萧羽书别过脸不肯看她,问:“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是我做错了事,我认。但你将我囚在此处是何原因?你要么杀了我一了百了,要么带我去见玉姜,我将一切都解释清楚。不然,我师父哪天找上门来,你就不怕问水城遭殃?” 罗时微轻轻俯身,讥笑:“你当宁觞派是个什么,还问水城遭殃……我一人就能打得过你们全宗门,更何况,我背后是整个华云宗,他们皆听我号令。有我在,你们根本动不了玉姜丝毫。不信,就试试看啊。” 第88章 萧羽书静静听着她的威胁,忽然想起,当初玉姜化名姜回来宁觞派时,罗时微便时刻在她身侧,但凡有任何人试图靠近玉姜,罗时微都如惊弓之鸟一般,下意识就挡在了玉姜身前,生怕玉姜受了半点伤害。 到了此时,罗时微宁肯偷偷囚禁萧羽书,也绝不肯给萧羽书见到玉姜的机会。 他问:“你跟玉姜怎么认识的?” 罗时微愣了愣,道:“与你何干?” 萧羽书道:“我就是问一问。毕竟,如你这般脾气不好的人,玉姜竟能容忍下来,着实是千古难见的稀罕事。” 罗时微挪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前不远,垂眸冷漠地看他,道:“你激怒我也没有用,我不会说的。” 既然行不通,萧羽书就换了个问法:“你总说玉姜是无辜的,空口无凭,我们大家都不了解她。你总得告诉我一些什么,好让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吧?玉姜一身污名,若一直不解释,便只会愈发严重。不然,修仙之人除魔卫道,是本分,你囚禁我,便是背叛仙门。” 直到听到“除魔卫道”四个字,罗时微的面色才骤然一凛。 这些年,太多人这样污蔑玉姜了。 她起初还想解释,可到了后来,只觉得无力。 “解释有什么用?世人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比起一个横空出世的卓越剑修,他们更愿意看到剑修陨落堕魔。”罗时微声音轻下来。 萧羽书道:“我就不这么想。” 罗时微抬眼。 萧羽书笑了,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那日比试过后,我是真心钦佩她的。我苦练流风回雪多年,奈何一直不上不下,突破不了瓶颈。她多年未曾用剑,却还能将我击败。更过分的是,她一个浮月山出身的人,竟然用你们华云宗的剑法与我对打。仔细想想,呵……实在是侮辱人呢。” “这样一人,剑法已经修至顶峰,整个修真界无人能敌。她没有理由放弃一切,转去修习幽火邪术。一个人再拎不清,也不会心甘情愿承受幽火噬心的痛苦。所以,你说她无辜,我或许是相信的。” “此番跟踪仙君一事并非我所愿,我也是无可奈何。若你不信,杀了我就是,我萧羽书绝不多说一句。所以,我是真的想知道真相。罗少主,就算是死,也让我当个明白鬼吧?” 罗时微出神良久。 她是想折磨萧羽书,直到她肯供出幕后指使之人。却不曾想,萧羽书的骨头这么硬,囚禁多日,仍旧什么都不肯说。 她本想着,若是还审不出个结果,便直接杀了他。 此时,他却要求知晓当年之事。 初见玉姜的场景,对于罗时微来说不算愉快。 浮月山那是甚是强盛,大师兄沈晏川更是名声在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罗时微便是存着与沈晏川比试的心思,才答应了母亲,带着弟子亲自来一趟浮月山的。 初到浮月山,沈晏川没见到,却碰上了玉姜。 玉姜抱剑而立,并不张扬,甚至对罗时微多有礼让。因此,罗时微从没觉得面前这个这不声不响的女子会成为她问鼎剑道第一的阻碍。 次日的比试,沈晏川称病,没有登场。派出的是门中其余几个剑道佼佼者。 这些人对罗时微根本构不成威胁。 没多久,他们便都败下阵来,输得落花流水。 她洋洋得意,说话也没轻重:“都道浮月山多么厉害,今日一见,原来不过如此。我倒是想看看,十年之后,你们浮月还能否保住修真界第一仙门的位子。” 玉姜便是在此时登场的。 她穿着一件寻常袍衫,衣袖高高地挽起,瞧着甚至朴素。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20节 罗时微讥笑道:“我不欺负外门弟子。” 高台之下传来阵阵笑声,有人高喊:“我看你是要被欺负了!” “罗少主,这是我们大师姐。” 罗时微将玉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震惊道:“大师姐,就你?” 玉姜挑眉:“不像吗?” 一点都不像。 在华云宗,内外门弟子的服饰差别极大,师兄师姐更是锦绣绫罗不断,哪里见过衣着这般寒酸的大师姐? 玉姜看出她的困惑,轻声笑:“怎么?比剑看的不是剑法,是衣着吗?若是罗少主注重这个,那我回去换一件也行。” “你!”罗时微只觉得玉姜是在阴阳怪气。 罗时微道:“我听说,你有一柄叫无落的剑,怎的不拿出来用?” 玉姜擦了擦手中这柄随意取外门弟子的剑,轻叹:“罗少主,剑法比试比的是本事,与用什么剑无关吧?” 本就不高兴的罗时微听完这话更是怒从中来。 玉姜看起来谦逊,实则也是恃才傲物,一副谁都不放在眼中的模样。 罗时微当即拔了剑,要与她一较高下。 一场比试结束,罗时微败了。 不仅是轻微的偏差,而是彻彻底底的败了。 华云宗与罗观月的骄傲,就这么被玉姜几招给打消了气焰。 玉姜道:“承让!” 因为这件事罗时微生了许久的闷气,几天了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不肯用饭饮水,只一次又一次地重现着当时的场景,意图找到自己败下阵来的真正缘由。 大概是怕她出事,浮月山派来了沈晏川,亲自来招待她,还送来了亲手做的饭菜。 彼时沈晏川还是个少年,芝兰玉树,模样在整个修真界都算得上好看。 他给罗时微盛了粥,赔罪:“都是师妹阿姜的错,一时怠慢了少主,惹得少主不快。只是少主有何不满,还望说出来,我们一同解决,总好过伤了两个仙门的和气。” 罗时微挑了眉,咳了一声,道:“她也没错,毕竟是正经比试,输赢都很正常。但我只是不高兴,她怎能如此羞辱我!用那样一柄普通的剑,一击即碎,竟还是赢了!她定然是使诈了!” 沈晏川轻轻笑:“明日让阿姜亲自来给你赔罪,少主还是用些饭吧,拖坏了身子,我不知如何向罗宗主交待了。” 罗时微的视线落在沈晏川的容颜之上。 听着他这样温和地与自己说话,一时动了心。 她不再计较此等琐事,与玉姜的不快也随之抛诸脑后了。 而后的几日,她常跟在沈晏川身侧。 浮月山弟子不少人都敢怒不敢言。 毕竟这样傲慢的人,连谁都不看在眼里,只缠着大师兄,是何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朱雀最先不满:“师姐这几日都在千书阁中闭门不出。” 另一个弟子说:“毕竟师姐也不想看到师兄身边总围着旁人吧?这个罗时微,怎的连点眼力见都没有?她到底什么时候回华云宗啊!” 朱雀道:“师姐肯定是不高兴了。若按之前的安排,比试结束,罗时微就会带着弟子们折返华云宗了。如今看来……未必。” 浮月山一时传起风风雨雨。 皆是关于沈晏川与罗时微。 玉姜在千书阁之中研读剑法典籍,偶尔也能听见路过的弟子小声议论几句。 她干脆撕了团棉花堵了耳。 玉姜倒不是生气罗时微。 毕竟罗时微并不知情,她有喜欢的人,便光明正大地跟在身侧,愿意说出来给众人听,并非坏事。 玉姜是生气沈晏川。 流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沈晏川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还是任由罗时微缠着他,丝毫没有回绝过,甚至,颇有些自得。 也是,华云宗开山立派百年,在修真界的声望并不低于浮月山。 罗时微更是少主,来日必然承继母亲的一切,成为华云宗的宗主。 这样的人喜欢他,对他来说是好事。 整整半月,沈晏川与罗时微同吃同行,闲暇之时便一同练习剑法。 那些本该与玉姜一同做的事,沈晏川都与罗时微一同做了一遍。 那株梅树之下,换了旁人。 玉姜整整几日没出门,之后便想开了。 毕竟沈晏川从来没说过喜欢她,或许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既然是自作多情,便没理由一直占据沈晏川的时间和关心。 直到某日,罗时微出现在玉姜身前,挡住了玉姜下山的路。 玉姜蹙眉:“罗少主有何事?” 罗时微问:“你做什么去?” 玉姜觉得好笑:“下山,你管我干什么去?” 罗时微终于表明来意:“我跟你一起去。” 玉姜轻笑:“我是有正经事要做的,没空与你闹。你要是想练剑,找沈晏川去。他近来还是比较闲。” “不行。” “怎么不行?” “他剑法太差了!耽误我时间。” 玉姜:“……” 罗时微不愧是罗时微。 无论再如何被美色迷惑,也不忘了自己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玉姜抱臂而立,道:“那没办法,谁让你选了他,不选我的?当日比试结束,我在后院等了你好久,想与你讲一讲你剑法上的瑕疵。没想到,你不仅不来,往后的几日还只缠着沈晏川。过时不候!” 罗时微:“我,我……” 她真没话说。 本以为沈晏川身为浮月山大师兄,定然会知晓一些剑法诀窍,对于她日后打败玉姜有所助益。 只是,她是真不知沈晏川的内力那样微弱。 根本担不起旁人的赞誉。 罗时微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玉姜:“?你脑袋大概摔坏了,你爱跟谁打跟谁打,我吃醋干什么?” 罗时微道:“没说你吃他的醋,我问的是,你是不是吃我的醋了?我可听说了,你喜欢他。” 玉姜:“……” “果真如此。这我得解释解释了,诚然,他是挺好看的。如果剑法再强一点,我倒是不介意招他来华云宗做夫婿。”罗时微说起这些来滔滔不绝,根本不在乎玉姜想不想听,“但我如果把他带回华云宗,我娘会把我打死的。我娘说了,须得是剑道一术上能与我持平之人,才配与我在一起。沈晏川……还是给你吧。” 第89章 玉姜真是无话可说。 罗时微不辞辛苦来拦玉姜的路,竟然就是为了解释自己根本不喜欢沈晏川,甚至是有些嫌弃。 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玉姜握着剑鞘,正色道:“那我也解释解释吧。我不在乎。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情绪,或许是失望。” 失望沈晏川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 无论平素对她有多好,真遇到了更合适之人,他也会迅速换一副面孔。 即使他对罗时微没有特别的感情,单单是这半月来,他一次也没来见过她,甚至有意将她晾在身后,便足够玉姜失望。 这种失望夹杂着自嘲,让玉姜无法消解。 她很快便明白,沈晏川所谓的喜欢,是那样脆弱而不可支撑。 即使不是罗时微,也会有旁人。 这只能证明玉姜在他心中不够重要,至少比不上他所想要追求的东西。 这种滋味不好受,她想通之后,便决定放弃之前与沈晏川一同下山的约定,独自去解决山下的妖邪动乱。 玉姜不喜欢被别人牵动情绪的感觉,更不喜欢这样被沈晏川玩弄于鼓掌的感觉。 既如此,不如随他去。 她绝不会多说一句去挽回。 罗时微看出玉姜情绪不好,语声柔和下来:“你真喜欢他啊?” 玉姜没应声。 罗时微又换回了轻慢的态度:“本来是想与你道歉的,自从听说你与沈晏川有情,我就有些后悔前几日的做法。我无意夺人所爱。可眼下看来……你眼光好像不怎么样。” 玉姜哼笑一声,将剑抱入怀里,顺着蜿蜒的山路往下走,边走边说:“不要妄议他人。好与坏,反正与我无关。” 罗时微有心哄一哄她,道:“你若真喜欢他,也没什么错,毕竟长得好看啊。下次你们一同来华云宗,我再问一问他。” “用不着。” 玉姜走得快,罗时微小跑了两步才跟上来,问:“你到底去哪儿啊?” “山下诛妖。”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21节 “我与你一起去。” 玉姜停下来,诧异地看她:“你怎么改缠着我了?我跟你讲,我没沈晏川那么好说话,我不会跟你打的。” 罗时微:“……” 可恶。 她的目的竟就这么被玉姜看穿了。 罗时微不甘心:“再打一场!就一场!这次我绝不会输给你!” 玉姜直接拒绝:“累,不打。” “玉姜!”罗时微真生了气,“那我还去找你师兄了?” 玉姜头也不回:“随便。” 罗时微:“……” 怎会有人如此难啃。 若非罗时微将她视作多年难遇的对手,她绝不会如此谨小慎微地求着玉姜再与她打一场,一较高下。 这些回忆,对当时的罗时微来说,简直能将她气死。可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格外地值得珍惜。 至少那时,她们还是纯粹的彼此,没有经历后来各种曲折。 萧羽书听着罗时微的讲述,无奈地说:“我知道你很看重你和玉姜的过去,但我问的问水城和幽火之事。你讲这些做什么……” 被人粗暴打断了回忆的罗时微颇有些恼羞成怒,一把扯住铁链,迫使萧羽书往前挪了些。 萧羽书叹道:“疼……” 罗时微冷哼:“知道疼就闭嘴。我知道你想听什么,我这不是还没有讲到吗?” 萧羽书:“……那你讲啊。” 没等罗时微再开口,萧羽书低声笑了一会儿,道:“你还喜欢过沈晏川啊?我挺讨厌此人的,剑法不行还趾高气昂的,但你喜欢他哈哈哈哈……” 罗时微:“……” 他可真是想死了。 罗时微挽起衣袖就准备直接上手揍他,吓得萧羽书往后退了好几步,认错:“错了错了,罗大小姐,您继续说吧。” 罗时微收手,白了他一眼,道:“后来,阿姜去了问水城。当时的问水城城主,想来你也知道。正是林扶风的娘亲。彼时林扶风被魔域抓去,炼成了喂养流光玉的魔物,城主便央求途径于此的阿姜去解救她的儿子。” 玉姜本就容易心软,即使知晓魔域情况复杂,也还是心甘情愿地去了。 只要能救人,无论有多难,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流光玉根本就不是当时的她所能控制的东西。 她的确是救下了林扶风,却无意之间触动了封印流光玉的结界。 结界破损,流光玉彻底出世。 若是不能当即控制,等流光玉离开魔域,流落至人间,必将重现巨大灾祸。 玉姜在那一刻想的并非是逃跑,而是想方设法稳住流光玉。 以她的灵力去做这件事分外艰难。 不知是何处做错,流光玉竟然开始倒吸她的修为。被它倒吸修为和灵息,便是成为流光玉养料的第一步。 如果玉姜没能控制住它,只怕不出两个时辰,她就会彻底仙骨尽毁,灵元破裂。 成为流光玉新的养料。 当时的林扶风被解救下来之后毫无意识,根本无法帮上玉姜的忙。 大概是玉姜的灵息纯净,流光玉竟然不满足于吸收,开始逐步融入她的身体。 融入的过程,不亚于万蚁噬心。 其中折磨,无法言明。 如果不是为了履诺,将林扶风完好无损地带出魔域,她根本无法承受那样巨大的疼痛。 第90章 她本有机会逃脱的。 只消立刻收手,反噬与融入便会断绝。 片刻的犹豫之后,她还是强忍疼痛继续施法。 流光玉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仙家法器了。 自它被魔族夺取,以人血滋养,俨然成了极为阴邪之物。受到阻止的那一刻,它只会钻心一般疯狂汲取面前人的灵力。 直到她彻底沦为一个魔物。 倒地的林扶风睁眼之时,只看到面前那个令人震惊的场景。 为了控制流光玉不流落至人间,给凡世带来无妄之灾,她亲自割断了自己的修习灵脉,避□□光玉攻心之后彻底废掉她昔日的修为。 此举等同于断绝了她此后的修习之路。 割断的那一刻,幽火瞬时萦绕周身。可怖的紫红色火焰映亮了半边天。 流光玉彻底寄存在了她的身体之中。 “姐姐!” 林扶风几乎失声。 他万没有想到,玉姜竟会用这等玉石俱损的法子,将流光玉封印在自己身体当中。 “你疯了!若你不能控制它,待它吸干你的灵力,你便会死的!” 林扶风倾尽一切想阻拦,最后还是被幽火给拦了回来。 本不该如此。 或许说,玉姜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哪里就值得有人这般豁出性命相救? 剧烈的疼痛,使得玉姜根本不能言语,以至于最后一切平息时,她已经昏迷不醒。 最后…… 是林扶风将她背回去的。 一生养尊处优,从未受过半点磋磨的林小公子,从不知晓在灵力尽失之时,他竟也能走出荒芜而浩渺无边的魔域。 大概只是因为那一刻的触动。 他可以死在这里,来救他的玉姜不行。 当罗时微第一回听玉姜云淡风轻地说起这些时,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斥责玉姜的不顾后果,而是心痛。 亲自割断灵脉,何其痛苦。 或许在那一刻玉姜来不及想那么多,但她也会难过吧。 亲自斩断修习的前路,沦为幽火缠身的魔修,对于当时被誉为天下第一剑修的年少玉姜而言,是何等的残忍。 她问过玉姜,是否后悔。 玉姜只问她:“若是你阻止了一场可能会发生的生灵涂炭,你会后悔吗?” 萧羽书听完这些沉默了许久。 来之前,他设想过各种缘由,却独独没想过这一种。 救下了所有人,却被这些人弃如敝履,被封噬魔渊,受尽天下骂名。好不容易挣扎着破除了封印,留在问水城中十年未出,仍旧被人屡屡声讨,逼至绝境。 她却说不后悔。 “当年问水城死伤无数,不少人作证说是幽火作怪,而当时的玉姜便身处问水城,甚至当着同门的面堕魔。这些,你又作何解释?” 萧羽书看得出罗时微讲述这些往事时心中难过,本不想在伤口撒盐,提及这些事。只是今日若不能一口气问清楚,他即使是死,也良心难安。 不等萧羽书反应过来,罗时微已然抽了剑,向前劈去,受剑气影响,萧羽书被重击着倒下,又因为受铁链限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唇角溢出血迹。 “就知道跟你们这些没良心之人讲不通。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信她。罢了,你信与不信本也不重要,反正你落在我手里,就别想安然无恙地逃脱。” 后背一阵剧痛,意识也被誻膤團對摔散了。 缓了半晌,萧羽书撑着身子缓慢地坐起,用手背拭去唇边血渍,无奈地扬唇一笑:“我……我只是问一问啊。我若没有犹豫,几日前就偷袭了,还能被你抓到这来吗?罗少主,好好说这话呢,你先别动手。我就这一条命,很容易被打死的。你扇我的那几耳光,我的脸到现在都没消肿,我还能如何反抗?我当真是想知晓真相的。” 罗时微:“……” 收了剑,她往前走几步,垂眸看向他,道:“萧羽书,你别以为我不了解你们这些人的所思所想。我就在仙门之中,最知晓仙门中人的自私和冷情。昔日我是没有办法,时至今日,我绝无可能让玉姜有任何危险。若是仙门不服,尽管来打,我华云宗还没怕过谁。” “好好你最厉害。” “你敢阴阳怪气?”罗时微挥手。 萧羽书当即挡脸:“……我真没有。” “罗少主,我真没有。我说过了,咱俩好好说话,先别动手。万一我还有用呢,你若将我杀了,岂不可惜?” 罗时微蹙眉:“你一个小门小派出身的修士,幸有一丝仙缘造化让你在比试之中拿了几次第一,但我还看不入眼。你能有什么用?” 萧羽书低头咳了一会儿,运气,勉强让受的内伤疼痛减轻一些,才道:“想来,问水城当初发生了何事,你也不知道吧?你们华云宗是很厉害,但因为你与玉姜之间的纠葛,修真界早已将浮月山,华云宗划在了玉姜那边,多加防备。你以为,仙君和你在修真界说话,还会有人真的信服吗?我不一样,只要我不说出今日之事,我以在比试之中拿下的这几次第一,足够为你探听出真正的真相。” 话说到这份上,罗时微才觉得有趣。 她半蹲下来平视着萧羽书,轻轻勾了勾他的下巴,笑得意味不明:“你为了活命可真是没有下限啊。你这难道不算背主吗?” 对于她忽然的轻佻举动,萧羽书干笑着避开了些,道:“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对玉姜和仙君下手,正是因为,我只看重真相。一切没有真相大白之前,我不会稀里糊涂地做任何事。罗少主,这一点,你尽管信我就好。” “我怎么信你?” 话音刚落,萧羽书握上了罗时微的手腕。 罗时微一惊,骂了一句“放肆”之后便意图挣开,谁知却见萧羽书施法,调出她一丝灵息。 震惊之中,萧羽书已然将这缕灵息注入了自己的灵脉之中。 “你!”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22节 萧羽书忍着疼痛,感受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灵息在灵脉之中涌动,最后强势地裹挟了他的灵元。 筋疲力尽之际,他平稳了喘息,笑道:“往后,只要你一念,我的灵元便会顷刻之间碎成齑粉。罗时微,我的命往后就在你手里攥着了。” “如此,你愿意相信我了吗?” * 时辰渐晚,琉璃瓦上淡去霞色。 廊下有人在洒扫,湿漉漉的。 灵泽经过时被清水湿了衣摆,发了好一通脾气,硬是将洒扫的小孩给气哭了。还是拂今闻声赶来才勉强将二人劝说分开。 将灵泽拽至偏屋,拂今忍不住教训他:“知你近来火气大,但也不可随意冲人发脾气。若要让大人知道了,又要斥责了。不管如何,问水城难得有这样不受魔域干扰的安宁,你也莫要杞人忧天了。” “杞人忧天?”灵泽指着外面,“越是平静便越是不对,你并非不了解岑澜。他若卷土重来,不会伤害大人,但一定会杀了云述。云霜序就这一个亲生的儿子,她都不在了,我还要若无其事地旁观吗?” 关于这些事,拂今自知没资格置喙。 他坐下,叹息:“大人与他或许有分寸。” 灵泽反问:“你看他们二人整日黏在一处,如胶似漆的模样,哪个像是有分寸的?我若是再不管,云述就会死在这里了!” 屋外忽然传来冷静的一声:“听闻你近来对我意见很大。” 两人转身,发觉正是玉姜。 拂今是头一个跪下的,灵泽则望着忽然出现的玉姜愣住了好一会儿,直到拂今扯他的衣袖,灵泽才恍然回神,随着一同跪下,道:“大人……” 玉姜慢慢走近,到灵泽跟前时停了下来。 平素都是拂今常在玉姜身侧,灵泽不是称病就是有事在忙,无论岑澜如何迫使,他都不肯近前来。 灵泽有自己的脾气,未必不是好事。 毕竟无人情愿做一只失去所思所想能力、任人摆布的鸟雀。 玉姜能理解,却也知晓,这样的人最不受控。 府上传了这么多关于灵泽的流言,玉姜便明白,她须得亲自来一趟了。 灵泽低着头,思忖许久,终于质问出声:“大人,我就是想不通,以灵泽之见,您并非沉溺于情爱,不顾是非之人。今时为何偏在云述身上犯糊涂?他是仙修,也是狐狸,只有浮月山的结界才能护住他。问水城,只会葬送他的性命。” “他非弱鸟,无须庇护。” 灵泽道:“那大人就眼睁睁看着他身陷危险吗?岑澜会做什么,人人都能猜得到。他一旦得知云述的下落,焉知不会下手!” 灵泽话音刚落,拂今却说出了不同的想法:“大人,灵泽说的只是其一。我是担心大人的。如今修真界一片风声鹤唳,矛头都指向问水城与您。留着浮月山的仙君……对您来说是个大麻烦吧?” 这二人,一个想护下恩人云霜序的儿子,另一个一心只想不给玉姜带来麻烦。 不同考量,却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大人!” “吵够了吗。” 玉姜语声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冷淡,让人不敢再在她面前失态。 本还打算质问,听了这一声,灵泽冷静了下来,道:“灵泽知错。” 玉姜走向正堂之中的椅子,撩袍落座,伸手为自己斟了一盏清茶,饮去一半,才问:“错在何处?” 灵泽垂首:“不该试图插手您的决定。” “不对。” 玉姜捧着青色的杯盏,掌心摩挲着温烫的杯壁,轻掀眼帘,道:“你错在心中有怨却不肯直言。十年了,灵泽,你扪心自问,我可亏待过你?” 灵泽愣在原地,一时忘了答话。 玉姜道:“自你们初入问水城的那日,我便知晓,你们是受了岑澜之意,特意来监视我的。我看当时的魔域有利可图,也看在岑澜的面子上,一切皆给你们最好的,平日里也没有斥责过。你们刻意模仿云述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从未真的计较。如今岑澜不在,我看你们有投诚之心,亦未曾短了你们的衣食住行,没有吩咐人时刻盯紧防备。我早已将你们视作问水城之人,你却将我当作失去理智的洪水猛兽,灵泽,你可对得起我的信任?” 岑澜送来的这些人,如今走的走,散的散,愿意留下的,玉姜都为其留有一席之地。 其中是否仍有内鬼不好说,但玉姜明白,至少灵泽与拂今不是。 在灵泽哑口无言之时,玉姜终于说:“你若是来问过我,就能知道,这是云述最后留在问水城的日子。不消你总记挂着,我也会送他走。” 跪着的两人都怔住。 玉姜竟一早就想好了此事。 从一开始,玉姜就没答应什么天长地久。 在连性命都朝不保夕的修真界,那些风月诺言都显得比纸还薄。 云述自从出现在这里,再度受魔气侵扰,灵力日渐减弱,昏睡之时也越来越长,还总是无意之中显现狐形,玉姜便知道,当初云霜序喂给儿子用以遮掩狐身的玄紫草快要失效了。 浮月山有伴天地而生的灵脉,云述只有回去,才能得以保全。 原来,从一开始,元初迫使一只妖留在山中修习仙法,便不是强人所难。 而是保护。 对于当时的云述而言,别无他选。 玉姜从灵泽与拂今的住处回来时,洗漱沐浴过后,云述还没睡醒。 从午后的小憩,到此刻的星辰漫天,他始终昏睡。 玉姜在窗边点了烛。 火光摇曳,倾洒在他的眉眼之间。 他在睡梦中微微皱眉,又睁开惺忪的睡眼,发觉已然天黑,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坐起身,他望向玉姜只着了寝衣的背影,柔声问:“竟然这么晚了?你也不叫醒我。” 玉姜护着烛火,淡笑:“又没什么事要做,清闲无趣,你多睡也无妨。” “过来。”云述笑着说。 玉姜在他的床沿坐下,被他熟稔地抱在了怀里。 她道:“你最近总是很累。” 他亲了亲玉姜的耳,道:“温柔乡总是磨人心志的。” 玉姜轻轻掐了他一把:“不正经。” 云述笑了好一会儿,才低头,想吻她。 玉姜推开,问:“你午饭就没吃,我去给你拿一些……” 云述却直接吻上了玉姜的唇,将她整个人压向自己的怀中,抱上了榻。 长发散在枕间,薄衣被褪下肩颈。 玉姜怪他:“你不饿吗?” 云述细细地啄吻她的眼睛,道:“你都在我怀里了,我哪有心思想别的?” 玉姜问:“说话这么甜啊?云述仙君,我倒是有些不认识你了。” “不哄着你,再不要我了怎么办?” 玉姜怔愣之后,失神片刻。 她忽然捧住他的脸颊,回吻。 忽如其来的热情让云述惊异,但这丝怀疑很快被浓情遮去,找不到踪影了。 情至深处,她问:“你何时走?” 云述磨碎她的压抑着的呼吸,掐她的下巴,让她抬头与自己接吻:“我妻在此处,我哪也不去。” “谁是你妻……”玉姜否认。 云述被气笑,吻得也更重:“昨夜才唤过夫君,忘得真快。” 一夜浮沉。 月色自窗隙而入,混着昏黄的蜡烛火焰,穿透摇晃的床帷,流泻至玉姜含着湿润的眼尾。 她抓紧了云述肩头的衣料,道:“若……若是我赶你回浮月山呢?” 云述停滞了片刻,终于抬眼望她,问的却是:“你怎么哭了?” 玉姜没意识到自己的泪,慌忙伸手去擦拭,含糊其辞道:“你咬我了,狐狸精,你就不能轻一点。” 云述失笑,她拥入怀中,给她极尽的温柔,道:“对不起。” “别再说对不起了。” 玉姜总是听他说对不起,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 可是,两人双修,又岂会感知不到对方逐渐微弱的灵息? 若是他继续留在这里,即使不等岑澜出手,他也或有死期。 玉姜今夜太奇怪了,云述意识到了,却犹豫着没能问出口。 思忖着这些事,直到天将明,他也还未入睡。 直到感知到身侧之人的动静,他才闭了眼睛装睡。 玉姜穿了衣,倚在榻边梳好了长发,垂眸看着云述,忽然伸手触摸他的眉宇。 只要将和好之后的记忆抹除,或许他还会愿意回浮月山去。 情之所钟的冲动,谁也没预料过如此难解。 她抬手,掌心汇聚灵力。 却在此时,云述睁开了眼睛,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压回了榻上,视线相接。 他终于知道这几日玉姜为何如此奇怪了。 昨日他收拾屋子,还发现她在查阅关于抹除记忆的古籍。此等古术,是真是假尚未可知,无缘无故的,她怎会看这种东西? 此刻才明白。 他面色冷下来,问:“这是何意?” 玉姜千算万算,没算到近来嗜睡的他竟会撑着一夜未眠。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23节 她偏过头去:“我后悔了。” 云述压着愠怒,耐心问:“后悔什么?” 玉姜道:“你听懂了,我不想解释。” 云述气极反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道:“后悔?玉姜,你说谎的理由当真是一如既往的拙劣。你昨夜刚睡了我,转头说后悔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91章 两人之间只剩下逼仄的空隙,连空气都稀薄起来,玉姜只觉得难以呼吸。 再一难再二。 久而久之的确很伤人心。 她亦是思虑许久,才翻出了这本不知是否有效的古籍,打算先在云述身上试一试。若是有用,便不必重复当年死别时剥骨般的痛楚。 眼下被识破,除了用拙劣的谎言去遮盖本意,玉姜甚至想不出另一种法子能将此事揭过。 “玉姜,你的心呢,铁石做的吗?” 他的唇色几乎是一霎时变得苍白。 玉姜微微仰起下巴,看向在她上方的云述,冷静道:“我以为你当年就知道了。我不想与你吵,你……” “我舍得与你吵吗?不是你先挑起争执的吗?难怪你这几日一直在藏书房之中挑灯夜读,原来钻研的尽是如何让我离开的法子?”云述握紧她的手腕,垂眸,“这就是你耗时这么久想出的法子?抹去我的记忆?的确不错……比你当初的假死要温和很多。” 玉姜的眼眶在这一刻就红了。 她道:“我最后说一句,松开我。” “不松。” 玉姜不再与他商量,直接干脆地出手。 云述没料到她会偷袭,另一只箍着她腰的手不得不抬起格挡。 玉姜便趁机起了身。 侧身之时,云述却不打算轻易放她走,伸手按住了她的肩。 肩上一沉,玉姜才发觉,自己当真从未与他交过手,不知他的力气是这般大,也是如此不好对付。 玉姜抓握住他的手背,扭开,抬手之瞬打了个空,被他反手绕进了怀里。 “要打架吗?我奉陪。”他说。 玉姜:“……” 榻上流转的灵力竟生生将床帷撕成了碎片,纷乱而落。 玉姜没打算手软。 碎片飘落,遮挡视线,她趁云述只专注于望向她的眼睛,另一只手绕至身后打算施力。 这一招依旧被云述接住。 不愧是元初选出来的人。 的确不是那些没用的酒囊饭袋。 云述的掌心攥住她的腕,气息平稳:“这简单几招若就败下阵来,仙君之位不如拱手让人好了。” 玉姜:“……你口气真不小,今日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什么争执置气此刻都不重要了。 玉姜只想赢。 横空撕开一道裂隙,两人都被了卷进幻境之中。 玉姜祭出了无落剑。 她道:“在这里打。你若输了,就回你的浮月山去。” 云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雪白里衣,轻笑一声,道:“我连衣物都没穿戴好,也没有剑,你赢了也胜之不武。我不打。” 玉姜把无落剑扔向他,道:“剑是给你准备的,我用不着。” “那就变成我胜之不武了。不打。” 玉姜:“……你何时学得这般无赖?” 云述眸色微沉,开口:“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何我一定要选。” 幻境之中忽然沉寂下来。 周围浮动的光晕是随着玉姜的情绪,逐渐变得暗淡。 她死死地攥紧了手,没能应声。 云述走近她,垂眸:“你一直在替我做决定,你从来不问我的想法。” 光晕又暗了些。 玉姜比任何时刻都平静,道:“我清楚你的想法,也知道你会选什么。” 从始至终,玉姜都清楚云述的选择。 不然也不至于她一直强撑着冷静去做这些残忍的决定。 “正是因为你知道,你才更明白往我何处刺最痛。你骗我十年,我可以不计较,因为这些年你也很为难。但这一次呢?” 他再往前,玉姜却后退。 似乎是想好如何答复,她才道:“何尝不是另一次为难呢?云述,我试过了,结果不好。所以我想……及时止损。” “哪里不好?” 留在问水城的这段时日,比在噬魔渊中更像是一场梦。 曾经的一切独属于他们二人,无更多人知晓。 而今时今日,他却能与玉姜同进同出,起行坐卧都相伴。问水城中任何人见了他,都知道他是玉姜选定的心上人。 此刻,她却说不好。 云述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你说的是各仙门给你带来的困扰,我可以出面。我说过许多次了,我可以放弃在浮月山的一切。只要你一句话。” “不是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姜姜,你要我走,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云述不想再猜测了,今日若是不能问出真正的原由,玉姜的心结和犹豫永远都不会这解开。 他抬手,那一册关于泯灭记忆的古籍穿透幻境,赫然出现在他的掌心。 轻轻握紧,再舒展开,一团明亮的火焰燃烧,火舌轻易卷起了这册古籍。 看玉姜惊愕,他道:“如果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那你想错了。” 情急之下,玉姜释出幽火阻拦,却不曾想,云述丝毫没有避开她掌心紫红色幽火,两团颜色不同的火焰碰撞的刹那,云述手中那用以焚烧的火便顷刻微弱了下来,寂寂消散。 玉姜担心他不敌,匆促收拢。 下一刻,她的手便被云述握紧了。 “你!”玉姜气到失声。 头一次见有人敢不运转灵力,赤手空拳迎面直对幽火。 玉姜怒道:“你不怕死吗?” 云述倾身抱住了她:“你从来不会伤我。” 之前在月牙镇那日,玉姜本想对宁觞派的人动真格,但也是云述,只是碰了她的手,她便能立刻冷静下来。云述知道,这是玉姜担心幽火会误伤他。 今日亦然。 云述抱得更紧。 不多时,幻境碎裂了。 依旧在房中—— 玉姜任他这样抱着。 幻境依心而化,此时碎裂只能证明云述的话让她心软。对幻境之中的对手略有动容,一切便会回归原地。 他只要玉姜的一瞬心软。 过了好一会儿,云述才松开一些,转身去木架上取回昨夜备好的衣物,于屏风之后穿戴。 他声音很轻:“陪我去个地方。” 大概是刚争吵过一通,玉姜语气不算好,起身就要出去:“不去。” 衣带还没系稳妥,云述便忙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她,无奈道:“当我求你,只一次。过后若你还执意让我走,我不会留下。” 玉姜抬眼:“当真?” 果然还是一心赶他走…… 云述叹息过后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玉姜的指腹,道:“决不食言。” * 直到被此人骗到浮月山脚下,玉姜才清醒过来,此人究竟要做什么。 抵达之时凑巧下了雨,山路泥泞。 玉姜停下不肯往前。 她是过于信任云述才不问去处便与他一同前来,结果蒙着她眼睛御剑之后,抵达的竟是浮月山。 山下渡口的亭子已经破损,勉强能避雨。 她便在亭下,仰头望着山巅的层云。 久未听到云述的解释,她忍无可忍,祭出无落剑打算折返。 云述轻轻牵住她的手,安抚道:“先避雨。”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24节 玉姜蹙眉:“你到底是何意?我说过许多次了,我不会再回浮月山。” 云述撩袍坐下,修长的手指搭在木制围栏上,同样望着暗青色的天,似乎思索。 视线落回玉姜的眉眼之间,他道:“因为沈晏川?” “不是。” “那便是浮月山令你伤了心。”云述的拇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但这一次有我在。只要你随我回去一次,你便会明白我的用意。” 玉姜没好气地回:“难保你不是想把我带去关起来。” 云述觉得好笑:“我怎会这样对你?” 玉姜冷笑:“你没做过吗?” 云述:“……那次不算。” “凭什么不算?” 只要想起被这人下了药带去竹屋成了亲,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云述道:“我的错,但我保证,我真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 玉姜只是说句玩笑话。 云述待她如何,已然不必再解释。 但近乡情怯,越接近浮月山,焦躁的情绪便越发浓重。玉姜除了呛他两句,似乎找不到其他纾解的法子。 沉默间,雨势弱了下来,直至停息。 云述向她伸了手,道:“近来多事之秋,浮月山为避免麻烦,设了禁制,上山途中无法御剑。雨后路不好走,我背你。” 玉姜起身,淡淡道:“我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云述执意拦住她,道:“是我想背你,我喜欢。” 玉姜:“……” 有时她真不理解狐狸的脑子整日都在想什么。 “山路百里。”玉姜强调。 云述挑眉:“那可太好了,这样就可以与你慢慢走了。” 玉姜:“……” 当真病得不轻。 背着玉姜走在山路之上,没用灵力助益,云述的步伐依旧轻盈。 他微微偏头,笑着说:“抱紧一些,你快掉下去了。” 玉姜:“已经抱得很紧了,再紧就要勒死你了。” 两人忘了还在置气,忍不住笑出了声。 玉姜轻轻掐了他一下,道:“专心走路。” “姜姜。” “嗯?” “你少时也是这样走上山的吗?” 玉姜陷入回忆之中,想了一会儿,答:“当初师父说要收我为徒,却没带我一起上山,只告诉我,我要独自爬上仙山,才能拜求仙法。我一个人,脚都磨破了,流了好多血。师父后来说,他怜我年幼,偷偷放水,让沈晏川前来接我,谁知沈晏川竟就站在浮月台下等着,一步也没多走。现在想想,还挺气人的。” 云述也跟着笑:“你傻吗?现在才觉得气人?” 玉姜坦诚道:“那时我只觉得他好看。” 云述:“……” 察觉到身前人的不悦,玉姜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云述才说:“小小年纪不思仙法长生,只想着谁好看。若我是师父,就不收你为徒了。” 玉姜抱紧了他,道:“那没办法,我已然是你师姐了。不像你,身为仙君,妄想师姐,大逆不道。” 云述扬了唇角:“你想听听我如何妄想的吗?” 玉姜干脆道:“不想。” 第92章 雨后风凉,吹动两人的长发。 发丝纠缠间,分不清彼此。 云述道:“姜姜。” 玉姜等着他说下去,却迟迟没听到下一句。 走出好远,她才反应过来,他只是习惯性地唤一声。平时他也是如此,仿佛只有一次次唤这个名字,在确切听到回应时才能安心。 时间久了,即使没听到回应,只要能感受她就在身边,他依旧能放下心来。 玉姜不追问,而是搂好她的脖颈,伏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云述的步子放慢些许。 在问水城时,拂今每日送来的晚饭都带着一碗安神汤。 云述打听过,说是玉姜不能安寝,夜夜梦魇,便托出翁给她备了这些灵药。若是那一夜没能饮下,无一例外会睡不好。 再安神的汤药也不能久用。 自云述来了问水城,玉姜时常忘记此事,故而连着半月有余没碰过安神汤。 即使忘了用药,她依旧睡得很好。 云述就在她枕侧,感受着她平稳的呼吸,似乎拂今的话只是故意吓唬人的。 云述不禁想起,在歌舞坊遇见她时,她难得什么也没说没做,只是抱着他睡了一觉。 两人在一起时,玉姜一向睡得很安稳。 脖颈一松,他微微侧首,发觉她已然睡熟,双手垂了下来。 云述轻声笑,将她背得更稳了些。 这一觉睡了许久,她睁开眼时,她正枕着云述的手臂。 他另一只手还护着她的额头。 而云述似乎也撑不住困意,贴着亭子的石柱小憩着。 玉姜这才恍然想起,这几日云述的身子本就不好,格外嗜睡,竟还背着自己走了这么远。 她动作极轻地挪开了他的手坐起身,就在咫尺之距悄悄看他的眉眼。湿润沁凉的山风拂动他鬓前的一缕发丝,玉姜轻轻拨开。 这一动,她的手腕被捉住。 他掌心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她。 云述仍闭着眼睛,声音掺杂着难以听出的倦意,问:“怎么偷看我?” 又一次被他抓个正着,玉姜是真怀疑此人是否睡觉时还有一双眼睛空闲着,好时刻盯着她。 玉姜抽回手,倚在凉亭美人靠上,淡淡道:“方才有只飞虫,替你赶走了。” 云述笑眼微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吗,那真是感激。” “不用谢。” “姜姜。” 玉姜的心微微一动,有些怕他会在此刻问出什么。她尚未想好如何作答。 结果,他只是望了望远处的天色,道:“快到了。本是想歇一歇,不知怎的竟睡过去了。” 玉姜松了一口气,道:“没事设什么禁制,就没听说哪个仙山不许御剑的。” 云述笑应:“好,回去就解了它。” 玉姜拢紧外衣,仰头看了看前路。 所剩之路的确不远了。 她坐回来,道:“好像除了头一回上山,我从未这么细细地看过浮月山的景致。” 云述道:“前两天我才听出瓮说,你喝醉了酒抱着他的树枝哭,说自己当年走上山如何辛苦。出翁心疼坏了。” “就是很辛苦啊。”玉姜丝毫不觉得承认辛苦有什么丢面子的,“我当时还迷路了,山中又有野兽,我断断续续一两个月才摸到山门的。这个仙师就该我当。” 云述撑着侧颊,专注地望着她,听她讲过去之事。 他被她的话逗笑,应道:“是是是,玉仙师。我休息好了,继续走吧?” 玉姜率先站起来,道:“来,我背你。” 云述:“……还是免了吧。” 玉姜反问:“为何?这样公平。” 云述笑说:“再往前不远就到了,你是想让所有弟子都看到,他们的仙君是被华云宗姜回给背回来的?你有十张嘴都解释不清吧?” 玉姜:“……” 的确有几分道理。 若是如此,大概会掀起不少的麻烦。 * “你还知道回来!” 失去萧羽书音讯的这几日,杨宗主简直如坐针毡。 云述是何等冷厉之人,若是发觉了萧羽书的跟踪,指不定会如何惩戒。但凡萧羽书供出他,那整个宁觞派就彻底完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25节 今日见到萧羽书,杨宗主一直悬着的这颗心才落回去。 萧羽书跪在他跟前,一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吝惜言辞一般道:“跟丢了。” 杨宗主气不打一处来,高高抬起一旁木架上惩戒弟子用的戒尺。 萧羽书也不躲,闭上眼睛准备挨打。 犹豫半晌,他恨恨地扔了戒尺,斥责道:“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培养你这么多年,将你教导得出类拔萃,在修真界扬名,结果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留你有何用!” 安静听完这番话,萧羽书先是惊愕地抬头,良久,他开始扯自己的腰牌。 “你做什么?” 萧羽书将腰牌解下,放在膝前的地上,道:“师父不是要逐弟子出宗门吗?弟子便先将宁觞腰牌归还师父。” 杨宗主:“……” 他简直要被萧羽书给气昏过去。 这口气险些噎死他,杨宗主缓了许久才抚着心口,骂道:“带着你的腰牌,后山罚跪!无我吩咐,不得饮食!” 萧羽书一句反驳或解释也没有,老老实实地拾捡起腰牌,出门去了。 杨宗主在后面骂:“孽徒!气死为师,气死为师……” 萧羽书在杨树下跪好,杨花飘落,他打了两个喷嚏,又因宁觞难得遇上好天气,日光暖融融一晒,他便开始犯困。 正低头悄悄睡觉时,他被人拍了一巴掌。 头也没回,萧羽书叹息:“你也不怕被我师父发现。” 罗时微拍完他便一跃到了树枝之上,坐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我总得知道,你当日的话有几分真。” 萧羽书无奈地抬头,道:“我的命都在你手里攥着了,这也不信?” 轻易杀了萧羽书恐会惊动整个修真界,到那时这桩罪名又得落到玉姜头上,罗时微简直是疯了才会那样做。 若轻易动不得,便只能时刻紧盯了。 罗时微不喜欢纷乱的杨花,用衣袖覆面挡了挡,道:“不信。” 萧羽书:“随你。” 罗时微觉得无聊,主动搭话:“你师父若让你跪上十天半个月,是否便一直不能吃饭?” 萧羽书蹙眉:“你偷听?” 罗时微挑眉:“宁觞实在是小门小户,那结界形同虚设,满门弟子也都学业不精。你与你师父说话时,我就在房顶上,竟无一人发现。我也很遗憾,本来都做好打一架的准备了。” 萧羽书:“……” 干咳一声,他试图解释来挽回面子:“我们宁觞向来松泛闲在,弟子想睡就睡,想出门便出门,从不像你们华云宗那般要求死板。” 罗时微嘴上没留情:“怪不得不行呢。就这还做着捧你当仙君的美梦?我都没敢想过呢。” 萧羽书是这忍无可忍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罗时微挑衅一笑:“你猜?” 萧羽书不想理她,再次闭上眼睛安静罚跪,冷冷道:“不猜,无聊。” “萧羽书,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话。我放你回来,可不是让你一直在这里罚跪的。” 萧羽书道:“半月后,望清山茶会,我会前去……沈晏川也会去。” 罗时微一愣,问:“你怎知?” 这回换萧羽书扬唇笑:“你猜?” 他有心与罗时微说笑几句,奈何罗时微从不是能受得了旁人卖关子的人。 她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扬手就要施力。 萧羽书一惊,抬手挡脸:“是我师父给他下的帖子,方才见他遣人送来了回帖,应了此会。” 杨宗主果然没放弃对付云述,竟还找上了沈晏川。 罗时微愤恨道:“我去杀了这个姓杨的!” 萧羽书吓得起了身,赶忙拦住罗时微:“好歹是我师父呢,罗时微,你手下留情!你若杀了他,望清山我可不带你去了!再者说了,关于沈晏川的私隐,还是你告知我,我才窥得一些,我师父又不知情。若是知晓,他是绝不会与沈晏川扯上关系的。我们现在不正是需要引蛇出洞吗?轻易动手,你可见不到沈晏川了!” 忍着怒火,罗时微放下了手。 萧羽书的心这才沉下。 他叹道:“你别想一出是一出,万事与我有商有量的来,定有解决之法。还有,若想让我带你混进望清山的茶会,你得听我的,不能再随意出入宁觞了。” 罗时微睨他一眼:“你敢安排我?” 萧羽书:“……有商有量,有商有量嘛。罗少主聪明睿智,定然能明白这个道理。” 罗时微:“……” * 叶棠听人来传,说是仙君折返浮月山时,大喜过望,赶忙与朱雀一同迎出了山门。 结果,却见仙君身侧跟着那日在宁觞比试时见过的姜回。 叶棠没敢说话,朱雀也愣住。 毕竟姜回当时与沈晏川打了一场,闹得极不愉快,朱雀心中还生着她的气。 敢如此欺辱大师兄的人,实在没将浮月山放在眼里。 谁又能知,朱雀厌恶之人竟与仙君一同来了。 朱雀一百个不情愿,连给云述行礼也忘了。 还是叶棠先反应过来,只是怔愣片刻之后便高高兴兴地唤道:“仙君终于回来了!这段时日仙君去何处了,若一师兄担心得都食不下咽呢。” 云述淡声道:“随便出去散散心,担心我做什么?叶棠,给她备一间房。” 叶棠看了看玉姜,为难地问:“姜回姑娘,是要住在浮月山吗?” 玉姜对叶棠很是眼熟,记得这是常跟在许映清身边的那个小师妹,说话便温和了许多:“是,劳烦。” 朱雀忍不住了:“姜回姑娘比试夺得魁首,声名大噪,浮月山庙小,住不下吧?” 不等云述出言呵责她的无礼,玉姜已经忍不住笑意,主动上前,问:“朱雀仙师,你对我有意见啊?” 朱雀愣住:“你认得我?” 玉姜称赞道:“修真界谁人不知朱雀仙师的名号呢?你独创的寒莲剑法,可堪与华云宗罗宗主的剑法相较呢。” 玉姜敢拿来比,朱雀自己都不敢听。 头一次被人夸了比骂了还难受。 她顿时结巴了:“你,你少捧我。不过,我的剑法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么厉害呢?”玉姜觉得多年不见,朱雀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可爱,“若如此,那日比试你怎么不上场与我一较高下?” 朱雀答:“你也配?这种比试,我一向是不参加的。” 叶棠:“……” 叶棠轻轻扯了朱雀的衣袖,示意她莫再夸口了,然后笑着出来调和,道:“既是仙君吩咐,姜回姑娘,你随我前来吧。” 玉姜回头看了云述一眼,云述悄悄用心音传了声——“姜姜,叶棠行事妥帖,你只管与她一同,在浮月山中逛一逛解闷。我先去见师父,待会儿来寻你。” 玉姜:“……” 她是真不知云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千辛万苦将她带回了浮月山,一抵达便自己先走了,留她闲逛解闷? 她对浮月山的确有感情,可此时站在浮月台下,当初被封印的疼痛还是格外清晰。 让她再踏上这条路,不算容易。 话说到这份上,不应也得应。 玉姜只能跟随叶棠一同入内了。 时隔多年,山中景象如昨。 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未曾改变。 世事变迁,只此处静若昔日。 她本以为自己已将在浮月山中的一切都忘干净了。此刻熟悉的小径通往她曾经的住处,那些记忆便强势地涌上了心头,顷刻裹挟了她。 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 仙山灵脉,亦曾滋养了她。 “姜回姑娘?这里——” 叶棠打断了她的思绪,指向与她曾经住处截然不同的方向,解释道:“有外客来浮月山,皆是住在菡萏阁的。” 玉姜回神,笑道:“啊,好……不过,那条路怎么行不通了?” 叶棠摇摇头:“自我入山起,那里便是被封印的。据说是我们昔日的师姐所居之处。除了仙君常去洒扫,寻常无人往那里去。” “昔日的师姐?” 意识到失言,叶棠忙笑着含糊过去,道:“旧事了,不提也罢。” “是玉姜吧。”玉姜随口道。 叶棠背脊一僵,告诫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我建议你不要主动在仙君面前提及。” 玉姜故作不知,问:“为何?” 叶棠压低了声音,道:“你没听过传言?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就在问水城,已然成了面目可怖的魔头。孰真孰假,谁又能知?提及此人,只会令仙君徒增伤心罢了。姜回姑娘,我是看在你们罗少主的面子上才多说几句劝告的,你可切记。” “我们少主?” 叶棠道:“前些年,你们少主每回来浮月山,都险些将我们这儿给掀了。不过我知,你们少主不是坏人,她只是想替那人讨个公道罢了。姜回姑娘,朱雀师姐只是为你们少主大闹浮月山之事生气,并非针对你的,她性子很好的,待我们也好。上回我生病,朱雀师姐衣不解带照顾我半月呢……” 叶棠一提起她的这几个师姐,敬慕之意便遮掩不住,短短几步路,她从朱雀一直夸到许映清,生怕玉姜会误会了任何一人。 说了这么多,叶棠终于想起正经事,问:“姜回姑娘,仙君此番为何带你前来?” 玉姜道:“我也不知。” 叶棠震惊地张了张嘴,一想到云述本就行踪不定,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便一副了然模样,道:“想来是让你教我们剑法呢!到了,这几日,你就暂住此处吧!到了用饭时辰,我会来唤你。”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26节 浮月山唯独菡萏阁是新建的。 此处远离仙君住处,却与门中弟子的所居之处毗邻。 自楼阁之上望下,能将浮月山一览无余。 凉风习习,外门弟子正在习剑。 剑光流动,如粼粼水波。 这样的场景,这些年玉姜只在梦中看到过。 叶棠走后,玉姜一人久久未动。 她害怕回来,但真正回来之后,才恍然明白自己从未忘却。 要说恨,她的确是将对沈晏川的恨意迁怒到了此地。 * 听到云述回来,元初结束了闭关,开门相见。 云述恭恭敬敬一拜:“师父。” 元初受阵法虚耗,越发憔悴,整个人都消瘦下来。 他抬手示意免礼。 云述随他一同入内。 元初没有拐弯抹角,问:“她回来了?” 云述答:“是。” 元初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仿佛陷入了深沉又悠远的回忆,许久都没有应声。 终于,他轻笑,声音之中带着久病的疲惫:“这么些年了,她怨恨我,怨恨浮月山,明明活着却不肯回来。难得,你竟能做到……” 云述道:“师父,她从未恨您。” “纵使无恨,也是有怨的。怨我未能阻止那一场封印,怨我不能救她出来,怨我一味纵容沈晏川,造成今日局面。” “云述,她在问水城……苦不苦?” 云述道:“苦与不苦,我没有资格替她去说。只是我知,在我见她之前,她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听完这句话,元初的眼底蒙上一丝雾气。 从小养大的孩子,如何能不疼惜? 酿成今日之错,他亦痛苦。 元初胸闷疼痛,咳了许久才缓过来,苦笑道:“她刚来浮月山的时候,才这么高……” 他的掌心在腰际比划了一个高度。 元初道:“年幼,分明稚气未褪,却无论遇见何事都不哭。之前抚养她的人待她不好,常不给她饭吃,还将她赶了出来。我在雪地里捡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数手心里的铜板,盘算着能买几个胡饼。” 云述的心仿佛被人抓皱了。 “我走近前去,谎称饿了许久,向她讨要铜板。她虽然不舍,还是分了我一枚,嘴上骂我小气,说我将身上衣冠当掉便能吃得起饭了。” 听到最后一句,云述轻声一笑。 很可爱。 元初接下来却说:“后来我才知,她为了有东西吃,已然将自己的衣物都当掉了。小小年纪,冻得嘴唇都青了,还愿意分半块热胡饼给我。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要带她回来。” “刚来浮月山时,她能吃能睡,高兴得像出了笼的鸟雀。我赠她无落剑,她亦未曾辜负。后来还是因为我,她受尽苦楚,背尽骂名,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未能尽责……” “师父。这些话,您该与她说。” 云述劝诫。 元初摆了摆手,道:“我的寿数将尽,待我与大阵同归于尽,一切便结束了,何苦给她再添烦扰?” “师父。”云述又唤一声。 “这些心里话,告诉她吧。您又怎知她没有惦记着您呢?当初若非收到您病重的假消息,她不会义无反顾地回来,落进圈套里。在她心中,您的看法远比世人流言更重要。或许您说了,她便能睡得安稳了。” * 到了晚膳时分,玉姜一直在菡萏阁中等着云述,但此人不知做什么去了,竟到了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将她处心积虑带来,他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想到这儿玉姜就忍不住生气。 叶棠敲了敲门,问:“姜回姑娘,云述仙君吩咐了,让你随我们一同去静思堂用饭。” “去静思堂?” “对啊!你还没尝过我们静思堂的饭菜吧?味道很好的!你来得巧,今晚有酥鸭!” 玉姜:“……” 看来云述是真不打算来了。 玉姜问:“你们仙君人呢?” 叶棠道:“仙君离开多日,山中许多事务皆等着他裁决,此刻正在纷雪阁与众位师叔们议事呢。你有事找他?” “没,有。” 他敢不来! 那就别来了…… 玉姜收拾好穿戴,推开门,对叶棠说:“劳烦引路。” 虽说她熟悉浮月山的每一条路,可在此地还是需要装上一装。 静思堂中挤满了弟子。 叶棠领着她左钻右避才勉强找了个空隙坐下。 玉姜忍不住说:“之前弟子少,静思堂坐得下,如今弟子几千人,还挤在这里用饭?也不扩建一些……” “之前?”叶棠狐疑地问。 玉姜忙解释:“呃,我也是来过的,之前跟我们少主一起。” 叶棠咬了一口酥鸭,惊奇地应和:“是吗?我竟不记得了呢。可你不是刚拜入华云宗的新弟子吗?” 玉姜:“……” 云述说得对,她向来不适合说谎。 玉姜编了个拙劣到漏洞百出的借口:“之前在华云宗当的洒扫弟子,近来才拜入内门,权当是新弟子了。” 还好叶棠没再追问下去。 她给玉姜夹了酥鸭的鸭腿,热情地说:“我挺喜欢你的,暂住浮月山这几日,你跟着我就好了!我带你逛一逛我们浮月山。后山灵力充沛,你去那里修炼,对你也有助益的。” 终于提及后山了。 玉姜问:“那就多谢你了。对了,听闻你们后山有一片梅林?可否带我去看看?” 叶棠随口道:“梅林不知出了何事,仙君已经将其封印了,如今它是禁地,我们都不能去的。” “这样啊。” “不过,你若是真想去,可以问一问仙君。你是他带回来的,想必这些小事他是会通融的。” 玉姜:“……” 她倒是想问。 还没等她开口呢,云述就将她丢给了叶棠,自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你们仙君多忙,我哪里配见一面。” 玉姜忍不住嘲讽。 叶棠道:“哎,姜回姑娘……” 玉姜道:“叫我姜回便好,不必那样生疏,我也喜欢你。” 玉姜拍了拍叶棠的肩。 她是真没想到,叶棠的性子这样好相与。也难怪云述放心让叶棠留下陪着她。 “嗯,姜回。”叶棠高兴,忍不住多嘱咐几句,“你之前与我们大师兄比试时起了冲突,或许山中弟子有些对你不满,若是他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我先替他们道歉,你切勿放在心上。毕竟大师兄照顾我们那么多年,如今虽走了,我们也是记挂的。” 照顾…… 照顾便是在梅林之中设下此等阴邪的阵法来夺取同门修为吗? 若是这样的照顾,实在令人窒息。 玉姜知晓,这些话即使明白地说出来,此刻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勉强点头,笑道:“知道了。” 此时,朱雀端着饭菜走了过来,重重地往木桌上一放,坐在了玉姜的对面。 果不其然,朱雀就是为了给沈晏川抱不平的。 她说话不客气:“姜回,我有话问你。” “说。” “我们大师兄脾气那样好,你当日为何与他过不去?甚至还想取他性命?” 玉姜:“你们昔日那位师姐脾气不好吗?为何你们与她过不去?” “那是因为……” “堕魔?杀人?你亲眼见了吗?因为大师兄的一面之词,你们便放弃了师姐。如此看来,你们的同门之谊,亦是如此脆弱不堪。” 朱雀哑口无言。 玉姜吃不下了,因为心中压抑难平的情绪,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起身便走。 朱雀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 终于,她放下碗筷跑了出去,拦住了玉姜的去路。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27节 朱雀道:“若玉姜活着,且你认识她,劳烦转告——当日所谓问水城堕魔与剑阵封印时,我皆不在场,没资格评判是非。但当年叫嚣着要处死她的人,无一例外被逐出了山去。浮月山是曾对不起她,可她若能站我面前说一句她没做过那些……” “我信她,如今浮月山千余弟子也会信她。” 第93章 从静思堂回菡萏阁的路上,玉姜的步子放慢了许多,顺着小径踱步。 纵已入春,入夜的山风依旧格外凉。 有弟子经过,嘴上讨论着才看过的剑法典籍,因不认得玉姜而与她匆匆擦身而过。 玉姜停下来,回首。 仿佛一切都没变。 似乎还是她昔日在静思堂用过晚膳之后,独行往后山的时候。 自从出了噬魔渊后,先后见过许映清,若一,再到朱雀。 他们都仿佛格外思念玉姜。 仿佛当年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只想能够重新来过。 可玉姜忘不了。 她被所有人抛弃的滋味,忘不了。 不是轻易三言两语几句承诺,几句后悔,就能抵消她曾受到过的伤害。 痛苦就是痛苦,真实存在过的痛苦不会因时日渐长而淡忘,只会在辗转反侧的夜里逐渐浓烈,一点一点啃噬她的心。 越想这些,她便越生云述的气。 她想不明白云述为何执意将她带回来,又一整日消失得无影无踪。 故而当云述出现在面前时,玉姜也只是停顿了片刻便继续恍若无人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菡萏阁前,云述也只是默默跟着,一句话没说。 听不到答话,怨怒便更盛。 玉姜进门之后转身便关门,却在只剩一条缝隙时被人抵住。 她终于抬眼,问:“仙君尾随一路,一言不发,此时又是何意?” “你将我带回浮月山,丢在荒无人烟的菡萏阁,连用饭都是叶棠来唤我。你人呢?我知道你是何意思,但你想过我的感受吗?纵然他们再后悔,当年被逼到绝境、被剑阵穿心的也是我!在我最想解释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既如此,无人替我承受痛苦,便没有资格让我原谅……” 这是埋在玉姜心中多年,堵得她难受,迟迟无法消解的话。 她对浮月山众人的恨意正源于此。 因为太在乎,未能得到同样的信任与在意,才最放不下,久而久之成了心头的巨石,时时刻刻压得人无法呼吸。 云述的呼吸起伏着,寂静夜里心跳的每一声都让他觉得酸痛异常,仿佛沉进了深水之中,迟迟触不到边际。 有许多可以解释的话,挑挑拣拣偏生哪一句都不太合适,最后只笨拙地说了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姜姜。” “你别叫我姜姜,云述,如果连你也要求我放下过去发生的一切,在接受你的同时也要接受你的宗门,那恕我做不到,我们不如一刀两断,谁都轻松,谁都自在。” 云述安静地看着她,久到以为他没什么想要说的话了,忽然却往前走了一步,迈进门,转身将房门关好。 他可以接受她一切的质问与不满。 唯独无法忍受轻飘飘的一句“一刀两断”,仿佛他们之前的一切联系都脆如薄纸,遇水即裂。 他抚上玉姜的侧脸,将她抵在门边,笑意消失,用从未对玉姜展现过的沉冷眼神,问:“一刀两断从你口中说出怎就那么轻易?” 抚摸的手指用力,看玉姜眼睛湿润的那一刻,他的眼尾便染了薄红。 一滴咸湿从他的眼中掉落,不偏不倚砸在玉姜的脸颊。 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冷意,仿佛那才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所谓柔顺只是他的另一副面孔。 正如坊间所传的云述仙君,向来与亲和沾不上半点关系。 威严、清冷,不容违逆,才是原原本本的云述。 玉姜想要躲避他的目光,被他抚着下巴纠正回来,用极轻的声音问:“你真的爱我吗?” 玉姜与他对视,忽然轻笑:“在今日之前我是不忍心的,此刻却想通了。重逢后,我们又试了一次,但如今我还是之前的想法,我们不合适。我不想爱你了,云述,我很累,我们也该结束了。” 本就是他痴缠,玉姜无法拒绝才心软再次接受了他。 她的确有后悔的资格。 只是,为什么?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不愿意接受我的身份,那我说了愿意放弃这里的一切,你还是不答应。我做错什么了?玉姜,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他从来不忍心质问玉姜。 直到今日,明明已经经历这么多,她还是喜欢遇事自己去扛,将他瞒得严严实实。 云述就是不明白,她究竟要多久能明白,她不再是独身的一个人了。 也有另一个人,愿意分担。 他的视线下移,在落到她唇上的刹那克制地敛回,道:“我将你带回来,背着你共同走过一次崎岖难行的山路,没有带你去见师父,没有告知许映清和若一。我没想过给你任何压力,你却不明白我的心意。整个浮月山所有人都知晓我爱慕玉姜,十年间,无一人站出来反对。我究竟要做什么才可以让你知晓,浮月山不在你的对立面,我……不在你的对立面。” 云述很想问,她过去每回说爱之时,是否都给自己留了足够后退的余地。 随时都能抽身离去。 “有些话,问出来像是我在自取其辱,我已经不想问了。” 云述捏了捏她的后脖颈。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玉姜想从他的怀中挣脱出去,却还是被他俯身吻住了。 十指紧扣,云述将她抵在门上,俯身加深这又密又灼热的吻。 磕到了牙齿,不知是谁更痛,血丝在唇角含混,甜腥的气味让两人都有些晕眩。 玉姜想抵开他,但这人疯起来根本不给人留任何空隙,只能再一次被他攥紧了手腕抵在墙上。 他的手掐上她的脖颈,却未用力。 只是痛惜地抚了抚,旋即抬高她的脸,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眼。 “总想扔掉我。”云述的眸色褪去一往的纯粹清亮,涵满了侵略意味,似乎今日只要松开手,玉姜便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那么不堪吗?” 他将她拦着要抱起,扛在肩上,两步走至内室。 菡萏阁的住处是他提早便着影蝶飞回,特意告知过叶棠的。从熏香到衣被,都是玉姜会喜欢的那种。 事无巨细,他一样样安排。 他想让她看到浮月山的诚意,看到他的诚意。 只算错了一步,这些诚意会更加激怒她。 仇恨难以消解。 玉姜迈不过去这个坎,便打算再一次与他分开。 他将她压在柔软干燥的床褥之上,呼吸重了几分:“什么叫又试了一次,发现不合适?亲我抱我睡我那么多次,合卺酒饮了,也以夫妻相称,你现在说不合适?” 玉姜感受到他在颤抖,脸色苍白。 脖颈一痛,竟是被他咬了一口。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玉姜与他之间隔了一层不真切的水雾。 本以为这段时日以夫妻相处,水雾已经褪去。时至今日方后知后觉,玉姜就是一捧无论如何都无法抓住的流水。 “云述。” 清泪自玉姜眼尾滑下。 “数年前,我于魔域阻拦流光玉现世,以我之身,承接幽火,断我仙骨,绝我灵脉,自此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魔修,成为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受人指责,背负骂名。” “但我可以坦然地告诉所有人,我从未有过片刻的后悔。问水城中幸存之人皆是被放弃的——仙师口中的魔物。可他们,只是如我一般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寻常人。天地之大,仍无处可去。我若不护着,世上就再无他们的容身之所了。我不能拿他们冒险,一点也不行。诚然,我是……我是有些舍不得,可是……” “云述,我有我要做之事……” “你有你该去之处。” 你留在浮月山,我最放心。 这句话在玉姜的喉间打了个转,又咽回去。 还是别再给他可以抓住的希望了。 这次分开,各自寻得最好的去处,他能重新恢复被问水城削弱的灵力,玉姜也能专心去做自己的事。 如此最好。 云述静静地听着,心下清楚玉姜这次是动真格的,未掺任何冲动情绪。 他撑在她肩侧的那只手臂微微抖着,在发软的那一刻,他伏在玉姜的颈侧,染了悲泣之声:“你将一切都算得很好,唯独没有把我算进去……” 玉姜见过云述的眼泪,却从未听他这样难过地与她说话。 心软了大半。 迟疑着,她还是抬手,轻轻抚了他的发,道:“谁说的?我也盼着你好。” 云述本就有内伤,如今又受反噬,整个人都消瘦下来。若非灵元极度受损,以他的修为,根本不会成日嗜睡。 “荒村还是我自己去吧,你留在浮月山照看师父就好。我也会想法子解开师父与梅林大阵的联系。有你陪在他身边,代替我这个不孝徒儿,也算是全了我的心愿。我便不去看他,徒增他伤心了。” 没听到云述的答话,玉姜只感受到抱得她更紧的一双有力手臂。 眼眶一酸,玉姜亦不忍再说下去。 良久,云述道:“我不想和你分开。” “云述……” “但若你已下定决心不要我了……”云述慢慢起身,凌乱的发丝混合了清泪,黏在他的眼尾,“我也会让你如愿。” 说完这些,云述的情绪竟意外地平静了下来,仿佛方才因痛苦而失声的那人根本不是他。他镇定自若地整理了衣襟,抚顺了长发,慢慢地起身离开,走至门前时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再度看向玉姜:“若你一人,荒村还是尽量别去了。无人同行,难保不会掉进沈晏川的圈套。明日你若要走,让叶棠送你下山,不必经受长路跋涉之苦。”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28节 说完,他收回了目光,跨出了门。 “云述?” 玉姜总觉得哪里不对。 云述停下来,没回头:“事情总会解决的,任何事。我相信你,也都依你。” 人刚走,菡萏阁便陷入了死寂。 玉姜躺回枕上,四周仍残留着云述身上清淡的檀香。 似是未能从云述带给她的情绪之中脱离出来,忽然之间悲从中来,想痛哭一场,可张了张嘴,还是忍了回去,将自己埋进了锦被之中。 她记得,上一次这样想哭,还是幼时,脏兮兮的小狐狸走丢那日。 如今还是那只狐狸。 不同的是,这次是她要他走。 * 玉姜是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吵醒的。 听清楚是谁,她挥手施法,门便开了。 她拢紧外衣慢慢地出来,看向叶棠,问:“怎么了?时辰尚早,总不能是赶我下山的吧?” “你是玉姜?” 叶棠并不拐弯抹角。 玉姜一怔,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这小姑娘性情耿直,很是有趣,玉姜便有心多说几句:“怎么这么问?” 叶棠是一路跑来的,说话声并不平稳:“你是不是玉姜?” 睡了一夜口渴,玉姜斟了杯水,饮了一口,道:“是。” 叶棠往前的步子慢了些许。 能看得出,玉姜恶名在外,她是有些怕的。 玉姜问:“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叶棠道:“你来之前我就这么猜了,除了你,不会有人能让仙君如此上心。” “上心?” “喜甜不喜辣,熏香要安神香,了敬师叔亲自配的香料最好。被褥须得极尽柔软,不然你睡不好。房中不能太空旷,书卷只放一些供你消遣松缓的。茶料要他亲手备下的那些。静思堂中的酥鸭也是得了仙君之命做的,因为你喜欢吃,根本不是什么凑巧。你只是暂住,仙君吩咐琐碎事宜的影蝶飞回来六只。只我一人知晓,不能告知门中其他人,自那日起,我便心有猜测。只是不确定,也不能问。” 叶棠道:“昨日,师父再次病重,仙君一整日都在为他疗伤,最后灵力受损,昏睡一日。刚醒便往菡萏阁来了……” 玉姜饮水的动作迟滞了片刻。 “现在,仙君人不见了,我只能来问你。” 玉姜蹙眉:“不见了?” 叶棠道:“你还在这里,他不可能下山,但寝居之处收拾得很干净。找不到他人,我也是没办法了。” 昨夜云述离去时,的确有些异样。 当时玉姜并未多想。 毕竟他再伤心,也不会放着整个浮月山不管不顾,那不是云述的性子。 玉姜道:“或许是情绪不好,四处走走呢。天才刚亮,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不是……”叶棠着急地说,“仙君不见了,师父的病却大好了!这……这很难不令人多想。” “什么!你是说……” 叶棠解释道:“真是奇怪,师父虽然未醒,但他的病痊愈的很是彻底,连灵力也恢复了。此时仙君不见了,我才格外担心的。” 沈晏川说过。 梅林后的大阵连师父与他的性命。 两人只会玉石俱焚,根本无法解开。 只要沈晏川还活着,还试图用大阵汲取浮月山的灵力,元初的病便好不了,直到油尽灯枯。 此时元初的病忽然痊愈,连灵力也恢复…… 要么是沈晏川良心发现,要么…… 云述! 玉姜慌了神,杯盏脱手,落地摔了个粉碎。 见玉姜不由分说地跑了出去,叶棠没有多问,一个轻跃跟了上去。 玉姜到梅林时,被结界给拦了下来。 叶棠在呼啸的风中喊:“这里是禁地,仙君设下了结界,我们是进不去的。” 什么结界。 云述能设,她便能解。 玉姜捏诀,试图破坏结界。 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无一例外被结界吞噬了。 云述真是长进了,随手设下的结界都如此不好应付。 犹豫片刻,她的手抚在心口,偏头看向叶棠,道:“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近前来。守在这里,别惊动其他人。” 叶棠不明白玉姜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接着,叶棠便瞪大了眼睛。 是幽火! 这是叶棠第一次亲眼见到幽火。 烈焰燃烧的那一刻,玉姜浑身都被迅疾的红色烟雾所缠绕,看起来甚是可怖。 知晓她是玉姜,与亲眼看到她运转流光玉是两码事。 恐惧让叶棠下意识想跑。 冷静下来之后,叶棠想起是自己去菡萏阁找她求救的,无论如何自己此时也不能离开。 站定后,叶棠又喊:“需要我做什么吗!” 玉姜道:“老实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好。” 在幽火的灼烧之下,结界脆如薄纸,顷刻便碎裂了。 迅速找到大阵的阵眼,玉姜施法去探,果不其然,感受到的全非元初的灵息,而是……云述的。 将元初与大阵的牵连悉数转移,如今承受着大阵反噬,与沈晏川性命相连之人,是云述。 这傻子竟选了这样的方式! 在阵眼探知到云述灵息的那一刻,玉姜情急,不慎幽火倒涌,烫了她自己。 “你没事吧!”叶棠担心不已。 极度的不安令玉姜在这一刻失声,她头一次清晰地感知到害怕。 害怕云述出事。 早知他会轻易放弃自己,玉姜昨夜绝不会任凭他就那么走了。 她甚至是后悔。 云述的心性她最熟悉,心魔从未消弭,本就容易偏执。那些话……不该说的。 梅林之中涌动着的气息很奇怪。 明明玉姜从未见过,却莫名被它吸引。 流光玉骤然发烫,痛得玉姜微微弯了腰。 世上有何物能牵动流光玉? 玉姜在想通的那一刹后脊生了一层寒意。 灼魄珠。 整个梅林的阵法,是为了炼就一颗全新的灼魄珠! 以魔物做引,受浮月山灵气数年滋养,凝聚一颗能颠覆整个修真界的灼魄珠。 沈晏川明明已经可以做到了,这段时日迟迟没有动静的原因,大概是他仅存的良心,使他难以对师父下死手。 只能耗着…… 等元初坚持不动,自行魂飞魄散的那日。 如今献祭之人换成了云述。 沈晏川岂会再等? “疯了,都疯了。” 玉姜的手颤抖着,重新修补好梅林的结界,避免其误伤浮月山无辜弟子。 她欲离开,叶棠几步跟了上来,焦急道:“到底怎么了?我可以帮你。” 玉姜的确需要帮手,但不该是叶棠。 她道:“你找到许映清,告诉她,是我说的,让她好好守着浮月山,守着这片梅林,若有任何异样,传影蝶给我。此事压下去,不得惊动任何人,如有违背,我这个做师姐的,必不会轻饶了她。” 叶棠跟了两步:“你去哪儿?” “七衍山,见沈晏川。” * 沈晏川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在听到身后传来动静时,挑唇一笑:“我是真没想到,你会为了师父做到这个份上,献祭全部修为出现在这里。真不愧是他精挑细选的……仙君。不说这些了……这里,你眼熟吗?”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29节 他转身,摊开双臂,指向整个噬魔渊。 被困阵法中心的云述睁开眼睛,冷笑一声,道:“噬魔渊早已被毁,你再如何努力,也无法真正重现。” 这话沈晏川不喜欢听。 他将剑尖抵在云述的肩上,慢慢地刺下去,不错过他的任何表情。 许久,他笑道:“你这副样子真是令人厌恶至极。明明痛,就喊出来,装模作样给谁看?” 扔了剑,沈晏川叹道:“当年,你前往华云宗赴约,一个随行弟子都没带。那可真是除掉你的绝无仅有的好机会。我精心在览翠江畔设下匿形阵,等着你投入天罗地网。却不曾想,你的命那样好,竟会误入噬魔渊。若非如此,你早就死了。” “是你做的。”云述虽憔悴,却依旧不卑不亢。 沈晏川挑眉:“是我做的。匿形阵损人记忆,即使你命大到能死里逃生,也会忘记在阵中发生之事,自然,也会忘了我。这些年,我真是忍你够久了。云述啊云述,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和沈于麟一样恶心,不愧是亲父子。” 听完这句话,云述嗤笑:“姓沈的人是你吧?若比谁更像沈于麟,我甘拜下风。” 这句话激怒了沈晏川,他直接扼上了云述的咽喉,双目赤红:“他毁了我的七衍宗,你毁了我的仙君梦。你甚至抢走了我的阿姜。我明明都想好了,等我炼制出灼魄珠,就能将阿姜接出噬魔渊,永远护着她了。偏偏出现了你,打破了我的一切设想。你和沈于麟毁了我的一生,他死了,你凭什么活着?” 濒临窒息时,云述依旧笑,用尽全力开口说话:“姜姜不会任你摆布的。” “姜姜?”沈晏川的情绪激动起来,“你凭什么这么叫她?她是我的,你知道吗?我都想好了,我明明一切都安排好了,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该死!你该死!” 第94章 千年寒冰凝成的锁链将云述的手腕都磨成青白色,然而他却分毫未动,将所有痛斥置若罔闻,只轻轻抬眼,寒光一凛:“你觉得,我会毫无防备地来送死吗?” “你什么意思?”沈晏川拧眉,“已经落到我手里了,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这次换成云述笑,笑声起初还带着沙哑,最后却将沈晏川方才失去理智一般的癫狂悉数奉还:“你可知,何为鱼死网破?” 这四个字轻飘飘地从他口中说出,一字一顿,直接激怒了沈晏川。 而看他愤怒不已,亦让云述觉得畅快。 “云述!”沈晏川再次扼住他的咽喉。 云述的唇角溢出血丝,道:“我以毕生灵力献祭阵眼,并且设下逆转之术……我死,你死。” 逆转之术以献祭人血肉精魄为引,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原本施下阵法之人便会遭受反噬,极尽痛苦而死。 云述声音很轻,落在沈晏川心头却如雷鸣:“凭什么只有你能拿捏别人的命?如今,你的命,在我手里。” “逆转之术……”沈晏川仿佛被冰封住,久久未动,最后恼羞成怒,“逆转之术倘若成功,你魂飞魄散之后,将万劫不复……你……你为了杀我,连自己都能毁灭?” 直到此刻,沈晏川才真正认识了云述。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或许,在云述初到浮月山外门做洒扫弟子之时,一切便能窥得端倪。 彼时的云述那样平静,无论遭受怎样的欺辱,他永远都不卑不亢,连眉都不曾皱一下,仿佛这些事根本不配碰到他的衣角。 辛苦忙碌一整日,仅剩的饭食之中被人刻意掺了腐坏之物,若不吃,次日的入内门考核便只能饿着上场。 一堆人戚戚地笑着,坐等他的笑话。 谁知,云述面不改色地吃下了。 一个对自己都不顾惜的疯子,出人意料地打败了所有参试者,夺得了唯一提前拜入内门的名额。 至于其余人都是何后果,沈晏川记不起了,只记得云述这张令人厌恶的脸。 今日,为了能让沈晏川死,他何尝不是重现了当年面不改色吃下腐坏之物的场景? 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什么都不会在乎。 包括他自己。 “云述,你以为我怕你吗!” 沈晏川拾起剑,再次刺向他,声音颤抖不已:“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我吗?我要将你封印在我重建的噬魔渊里,日日夜夜,受尽折磨。我杀不了你,却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跑来一只狼,撕咬住了沈晏川的衣摆。 他平静下来,回头,正看到岑澜。 岑澜拎着折扇挡住半张脸,嫌恶道:“这么多血,实在呛人,少造杀孽罢。” 血水顺着剑刃滴落,濡湿了沈晏川的衣袖。 他抽出一方帕子,擦干净锋利的剑,这才回岑澜的话:“是不好闻,你少来此处就是了。” 岑澜摇了摇头:“这可不行,若是仙君在魔域之中死伤,你是想让整个修真界与我过不去吗?” 沈晏川深吸了一口气,笑得阴恻恻的:“放心吧,这个噬魔渊虽不如当初那般厉害,但封印阵法亦是我精心琢磨而出的,除了流光玉或灼魄珠,根本解不开。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 岑澜围着重伤之后几乎失去意识的云述走了两圈,叹道:“你怕不是忘了,流光玉在玉姜那儿。她若找上门来,我怕是得提着你的人头去给她赔罪了。” 提到玉姜,沈晏川连动作都迟缓了。 低头沉思片刻,他道:“来了更好。” 岑澜强调:“云述随你处置,我不过问,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伤了玉姜。这是我的底线,你若不遵守,你的下场,会比溯光更惨。” 沈晏川蹙眉:“你……” 早就察觉到岑澜对玉姜特别,此刻沈晏川才恍然大悟。 想到这些,他忍无可忍,道:“阿姜是我的师妹,用不着你强调这些。岑澜,你我是合作,我不是你的下属,我做什么你管不着。还有,少打阿姜的主意。” 此时的沈晏川仍有些用处,岑澜无意与他争执这些,挥了挥手,道:“罢了,随你。但我如今有一事不解,方才我隐约听到了逆转之术,明白你此刻动不得云述。既如此,你在梅林中的大阵便会耽搁下去,那你何时才能为我奉上灼魄珠?” 若得不到灼魄珠,岑澜根本不会留沈晏川的性命。而得到灼魄珠,必得以献祭修为之人身死才可以。 沈晏川自然知悉这一点。 他沉默了许久,道:“我钻研的阵法,自然不会被它所困住,在想出破除逆转之术的法子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做,你且再等一等。” “何事?” “让这人,身败名裂。” * 赴约望清山茶会时,为了不被人发觉身份,罗时微只能扮作萧羽书的随从。 幸而宁觞前来赴会的只有萧羽书一人,而罗时微不常参加仙家茶会,换了扮相,能一眼认出她的人几乎没有,也便安下心来。 萧羽书不太放心,悄悄递给她一个面具:“戴上,毕竟沈晏川一会儿会到。” 罗时微不接,冷声道:“我能怕他?来就是活捉他的。” 萧羽书:“……罗大小姐,活捉之前,您不能打草惊蛇啊。将人吓走了,我们便功亏一篑了。” 这话有几分道理。 罗时微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面具。 “如此劣质。”罗时微并不愿意戴。 萧羽书无奈一笑:“情急之下,有这就不错了。下次给您打一副金的。” “起开,别站在我前面挡着。” 罗时微一把将他推开。 萧羽书:“你可别忘了身份,你现在是我的随从。” 罗时微戴好面具,专心系着绑带,淡声道:“趁我现在没空动手,你最好闭嘴。” 萧羽书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罗时微的性子还恶劣的。怎会有如此不好说话、没有耐心、很难伺候,还总是嫌东嫌西之人…… “少在心里骂我。” “这你都能听见?” 罗时微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诈出来了,你果真在心里骂我。” 萧羽书:“……” 他下次再不会信罗时微的鬼话了。 沈晏川来迟了,可茶会上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仿佛提前已经知晓了什么。他走进庭中,冲几大仙门的宗主俯身行了拜礼。 这些年浮月山在修真界势头正盛,望清宗便一直韬光养晦,从未出过任何风头,如一潭静水,不温不火,不起波澜。 此番忽而下帖,遍邀仙门赴会,其余人心里嘀咕,不愿费周折前去,又担心是有何要紧事要宣布,也只能给几分薄面。 看到沈晏川的那一刻,其余人心里才有了底。 没邀请浮月山,却将浮月山逐出师门的弟子请了来,望清宗是何意已经昭然若揭。 望清宗的宗主年纪轻,才及笄不久便承接了母亲的宗主之位,成了整个修真界最年轻的宗主。 她看到沈晏川来,笑盈盈地起了身,行了个对礼。 满座哗然。 且不说以她的身份不必向沈晏川行礼,再者就是,来往不少德高望重之人,她也冷漠以待,只对沈晏川客气,难免令人心生不满。 行过礼,她问:“沈仙师不是说,有礼物相赠吗?怎么空手而来,不见随行之人?” 沈晏川抿唇笑:“礼物无须亲手奉送,待会儿,苏宗主便能亲眼目睹了。” 罗时微压低了声音,问萧羽书:“是什么?你可知?” 萧羽书摇头。 只能等着沈晏川揭晓。 片刻后,沈晏川席地而坐,打坐运功,明黄色的灵息在他指尖缠绕,忽而腾空,在望清山的上空呈现出一片迷蒙的幻境。 罗时微抬头的那一刻便怔住了。 幻境之中,正是受伤昏迷不醒的云述。 他的身后…… 是已经彻底妖化了的巨大狐尾,混合着漆黑的妖雾,在云述的周身缭绕着。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30节 第95章 没有预料之中的纷乱。 四周反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无一人言语,甚至已经震惊到忘记了呼吸,只仰头看着缥缈幻境之中的场景。 是一个孩童先开了口,扯了扯父亲的衣摆,问:“爹爹,那是仙君吗?” 稚子之声惊醒众人。 此人赶忙将女儿抱起,往后一连退了许多步,压低声音警告:“不许乱说话!” 孩童还是想问:“上次见面,爹爹还说让我以后多多向仙君学习剑法,那就是仙君啊。” “不许乱说话!” 他除了重复这一句,试图压下女儿的声音之外,已经没了丝毫办法。 是与不是,众人已经有了判断。 只是,修真界众望所归的仙君竟然是一只狐妖,而这些年无一人察觉,着实是荒谬至极! 望清宗苏宗主也愣住。 沈晏川昨日来信,说是在茶会上将进献一份她绝对会喜欢的礼物,事关望清宗以后的威望。苏宗主乐意看热闹,却没想到这个热闹如此大。 苏宗主挑唇一笑,睨了沈晏川一眼,道:“沈仙师,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苏宗主先开了口,其他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后纷纷回过神来,附和道:“就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云述仙君怎会……怎会……” “怎会是妖,对吗?” 沈晏川接了话,笑意淡下去,面上浮起冷意。 他指向幻境之中的云述,朗声道:“他,便是昔日魔尊座下狐女云霜序之子。云霜序大名,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当年狐女生子,被魔尊逐出魔域,我七衍宗一心除害,将云霜序诛杀,却不曾想,疏漏了一个遗留在外的孽障,竟还让他混进了浮月山,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上。” “为了泄私愤,他将我逐出浮月山,这些年在外流离,有家难回。被一个妖蒙骗了这么多年,各位难道就甘心吗?今日,我不惜赌上身家性命,也要将此人的真面目揭开!” 尽管震惊于云述的狐妖身份,罗时微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 她握上萧羽书的手腕:“此事阿姜必不知道。须得传影蝶给她!” 萧羽书愣了愣:“影蝶?我出门不带影蝶。” 罗时微:“……我也没带。” 出了这样大的事,罗时微不知该如何是好,偏生在关键时刻两人都没带上能传信的影蝶。 迅速地思考过后,罗时微伸手打算摘面具。萧羽书吓了一跳,赶忙按住她:“你别冲动!事情尚不明了,你现在出去只会害得了你!” 罗时微道:“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吧?阿姜要难过的。” “罗时微!”萧羽书压低声音呵斥,“你做事能不能冷静一点,这会儿是玉姜难不难过的事吗?你现在站出来,这些仙门能将你们华云宗吃了!” 罗时微紧蹙着眉,道:“我华云宗屹立修真界,就没怕过谁。如今仙君出事我不伸手搭救,此后便更不能服众。是不是狐妖有什么要紧?有些人倒不是妖,所做之事却比妖更甚,伤天害理背信弃义一样不落,我岂能容他在此颠倒黑白?” 萧羽书没想到罗时微如此在意,可他仍旧不能放任罗时微站出去,他再次压上罗时微的肩膀迫使她坐下来,道:“我已明白你。只是,沈晏川早已想好了万全之策,眼前的仙君只是一个幻象,我们根本不知他将仙君困在了何处。头脑一热冲出去,只会打草惊蛇。不如冷静下来,我们仔细想解决之法。” 有几分道理。 罗时微不再争执。 抬头再看向幻象之中的云述,一身白衣染血,身上到处都是伤。到了现出妖化的巨大狐尾这一地步,只能说明他的灵元根本撑不住他的人形了。 如此重伤,实所罕见,还能留着一口气已经算云述命大了。 罗时微侧目:“萧羽书。” 萧羽书与之对视,听到她接下来说:“我能信得过你吗?” 萧羽书笑道:“我的命都在你手里了,你一个不高兴,我都活不了,这样你都不信?” 罗时微道:“那便好,你留在这里,观察沈晏川的动向。没有影蝶,我得亲自去找阿姜。” * 七衍山上已经荒芜许久了。 玉姜在少时只听闻过七衍宗的辉煌,知晓当初的宋宛白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让其成为修真界第一宗门的。 传闻之中的繁盛与如今的萧条对比过于明显,令人不免唏嘘。 玉姜并不确定沈晏川会在这里,但除了此处,她想不出沈晏川还会躲到哪里去。 山岭之间多瘴气,玉姜掩着口鼻,用剑劈开横生的草丛乱枝,缓慢地顺着山路往前走。忽然,一个孩童从她身侧飞速地跑了过去。 这里怎会有孩子? 她伸手想拦下孩子,却扑了个空。 那孩子回头的刹那,玉姜浑身发冷。 无论隔多久她都会记得,少年时沈晏川的长相。 眼前这个孩子,正长着和沈晏川一模一样的脸。 怎会如此! 她立刻张望四周,才发觉日光不对劲。 此时刚过正午,可天边只剩残阳。原本长满杂草的小径在顷刻之间变得干净整洁,似是有人才洒扫过。 是幻境。 若是幻境,面前这个孩子,应当就是沈晏川本人。 “晏川!”山路的尽头出现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 这个孩子听得呼唤,面露喜色,顾不上其他便匆匆跑过去,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娘!你终于回来了!” 母子二人在山路之上相拥。 玉姜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得困惑。 七衍山上应当是有沈晏川亲手设下的阵法,误入其中便会被困在这个幻境之中。 但他为何在此处设下这样一个幻境? 宋宛白亲他的额头,爱惜地搓了搓他的脸,道:“晏川怎么又瘦了?” 沈晏川再次紧紧地抱上宋宛白的脖颈,一刻也不舍得松开,犹豫半晌才肯开口:“娘,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宋宛白抱着沈晏川往回走,柔声道:“即刻就要走了。本不该回来的,但娘想你了,途径家门便折回来看看你。” “不要。”他将脸埋进宋宛白的颈窝。 察觉到儿子的不舍情绪,她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后脑,哄道:“只一个月,等娘这阵子忙完,便哪儿也不去,每日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终于走回了宗门,门口站着的那人,向沈晏川伸了手:“晏川,你娘很累,来,爹爹抱你。” 听到爹爹的那一刻,玉姜才意识到,此人是沈于麟。 然而沈晏川见了沈于麟就害怕,不敢递手,犹豫许久,他悄悄对宋宛白说:“娘,我不用抱,我可以自己走。” 宋宛白将他放下来,牵上他的手,道:“晏川真是长大了。” 沈于麟想对宋宛白说些什么,但宋宛白一心看着儿子,根本没有闲暇理他。 他尴尬了一会儿,道:“夫人,这些日子晏川懈怠了,习剑之时竟屡屡睡着。” 宋宛白抬头,不悦:“晏川还小,该是多睡。我忙于斩除邪祟,让你守着七衍宗,不是让你整日苛责儿子。” 沈于麟笑道:“我哪里苛责过他?你问问晏川,我疼他还来不及!是不是啊,晏川。” 他伸手想去牵沈晏川,然而却被避开了。 他脸色暗下来,十分不好看。 此时,沈晏川才充满恐惧地将手递了过去。 握上儿子的手,他的脸色温和许多,一如既往带着笑对宋宛白说:“晏川这孩子是真的想你了,都不想要我这个爹爹了。” 宋宛白再次亲沈晏川的额头,交待道:“娘还有要紧事忙,你在家中一定要听你爹爹的话。” “娘,我不想你走。”沈晏川的双眼挂上了泪。 宋宛白也舍不得,自从做了这个宗主,修真界初定,她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在家中停留,更没空多陪一陪孩子。 她认真地说:“晏川,娘有重要的事要做,晏川最懂事了对不对?有爹爹陪着你也是一样的。下个月是晏川的生辰,娘说什么也会赶回来的!听话。” 宋宛白只是回来见了他一面,便又匆匆离去了。 沈于麟在山门前站立良久,直到确定宋宛白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之后,脸上的笑才消失了。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沈晏川,道:“哭什么?若让你娘误会我,我饶不了你。” 没有宋宛白在身侧,沈晏川根本不敢与沈于麟多说一句话。 沈晏川躲避沈于麟的目光,却还是被抓上了手腕,力道之大令他忍不住哭出声。 沈于麟一路连拖带抱,将沈晏川拖回了禁闭室之中锁了起来。 上好锁,他警告道:“今日的晚饭你不必吃了,好生检讨自己方才哪里做错了?” 沈晏川哭喊着拍门,央求道:“爹,我错了,我下次见到娘绝不会哭了!我不想待在这里,求求你,放我出去吧!我真的知错了!” 奈何沈于麟已经走远,任他如何哀求,也得不到丝毫回应。 幻境之中的门阻挡不了玉姜。 她轻易便能越过。 入了夜的禁闭之室内漆黑一片,连丝光亮也没有。 沈晏川缩在角落里,紧握着半枚摔碎了玉佩,将尖利的一角朝向外面,时刻提防。 玉姜忽然想起,昔日沈晏川的确极为怕黑,无论何时睡觉都必须点上几根明亮的蜡烛。 她记得,有次两人在千书阁之中温书,沈晏川因过于疲倦睡着了。夜里风大,吹开了窗子,也吹熄了烛火,沈晏川几乎是一下便惊醒了,伸手险些伤了来关窗子的玉姜。 彼时玉姜只觉得奇怪,直到今日亲眼见到他的遭遇才明白缘由。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31节 角落之中的他小声地哭着,生怕声音会引来沈于麟。 尽管如此小心翼翼,门还是被打开了。 沈晏川瑟缩着,跪地求饶:“爹,我真的知道错了!” 此时的沈于麟却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伸手,幽火自他掌心传出,毫无阻隔地输送给了正跪地哀求他的儿子。 玉姜吃了一惊。 知道沈于麟将沈晏川炼制成镇痛的解药,与亲眼得见是两回事。 修习幽火之人最容易真气走岔,一旦修习途中出现任何差池,都有可能因焚心而死。若说解决之法,也有,不过过于阴毒,鲜少有人用。 那便是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炼成魔物。 显然,以沈于麟的能力,他根本做不到这些。 故而他只能饮鸩止渴,每次觉得疼痛,都会将幽火转移给沈晏川,试图缓解。 久而久之,沈晏川的修习根骨遭到无法恢复的损毁。 幽火焚心之痛,连玉姜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这次的转移持续了一整夜。 幽火止息的那一刻,沈晏川连一句痛都说不出声了。 他倒在地上,像是被抽干了灵息一般。 直到天将破晓,他才挣扎着爬起来,推开门,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做他的七衍宗少主。 个中辛苦,他根本无法对人言明。 即使是见到了宋宛白,他也只能贪恋的抱一抱,在母亲的怀中哭上一哭。 只要沈于麟还活着,一切根本没有解决之法。 年少时的沈晏川,满心只盼着这个恶人去死。却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恶人死去的那日,整个宗门也随之覆灭了。 最恨的人死得最早,满腔的怨怒无法消解。仿佛只有恨一恨云述,沈晏川才能勉强将所遭受的痛苦发泄出几分。 幻境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与母亲相遇的短暂幸福,以及母亲离去之后漫长的痛苦,搁在一起,仿佛只是为了警醒。 时刻警醒自己,不要忘了复仇。 不要忘了夺回自己应有的东西。 四周仍是杂乱的林木草丛。 玉姜置身其中,仿佛做了一个很久的梦。 这些事若在很久之前让玉姜知道,她大概会有几分心软动容。 如今却不会了。 沈晏川所做之事,比之当年的沈于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只顾自己的恨,有样学样,将沈于麟的狠毒手段学了个十成。这又何尝不是将痛苦转移给了无辜之人? 幻境一破,山上灵气尽失。 不必再往前走了。 玉姜已经确定,沈晏川与云述并不在此地。 下山的路上,玉姜没想到会碰上岑澜。 他身上鲜艳的红衣格外醒目,身后跟着他的肥肥嗅出了玉姜的味道,热切地应了上来。 分明是一匹狼,却格外亲近玉姜。 玉姜虽与岑澜决裂,对于肥肥却并不冷漠。她低头摸了摸肥肥的脑袋,淡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似是对肥肥说话,也像是在质问岑澜。 岑澜道:“想你了。” 玉姜:“……你说话真是越来越令人恶心了。” 岑澜笑出了声,叹道:“你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不给人留情面。你我合作十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你的十年苦劳,抵不过你一次背叛。我玉姜比较记仇,没对你拔剑,已经是留情面了。” 玉姜拍拍了肥肥的背,肥肥便高兴地回到岑澜身边了。 岑澜正色道:“玉姜,你是知道的,魔尊死后,魔域岌岌可危。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只要我有一丝不对,仙门便可群起而攻之。我没有流光玉便无法自保。你既然选择了云述,我便只能另寻他法。” 玉姜终于直起了身子,与岑澜对视,道:“你不用跟我解释,我也不在乎你的解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罢了。不过,眼下看来,你今日来七衍山,是跟踪我来的。” “好聪明。”岑澜道,“我很喜欢你的聪明。” 玉姜不理会他的话,道:“说吧,云述在哪?” 岑澜苦笑:“你只在乎云述吗?” “不然呢?” “好,很好。”岑澜走近几步,道,“我有个交易,不知你意下如何。你我在魔域成亲,昭告天下,我就让沈晏川放了云述。” 玉姜:“……” “我不仅会放了云述,还会将整个魔域拱手奉上,甚至送你一颗……灼魄珠。” 的确是很有诱惑力的条件。 流光玉若能与灼魄珠融合,自此以后玉姜便是绝无仅有的修真界顶峰,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她。 岑澜道:“别忙着拒绝我,你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考虑。如果你想好了,来魔域找我。” 岑澜欲走,却被玉姜忽然抽出的无落剑挡了去路。 她道:“你敢威胁我?我杀了你,照样可以救出云述。你了解我,我根本不可能妥协你这种荒谬的条件。” 岑澜丝毫不惧,淡淡道:“那就要看云述对你而言有多重要了。玉姜,我走之前见了他一面,灵元尽碎,只剩一口气吊着,身上不知被剑捅出了几个血窟窿,血流不止。你晚一日到,他便会多受一日折磨。你也不必恨我,我说了不算,毕竟沈晏川是真的恨他入骨。” 玉姜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行走天下这么多年,自认并无软肋。 直到遇上了云述。 她是真的放不下这只狐狸。 无落剑放了下来。 烟雾乍起,岑澜与肥肥消失得无影无踪。 * 玉姜再次孤身进入魔域。 荒凉浩渺的沙漠,深紫色到近乎可怖的天际,一切都与外界毫不相同。 这次寸草不生,倒是有几分像噬魔渊。 原处飞来几个魔修,熟稔地向她行了个礼,道:“我们大人有请。” 玉姜认得这几人,是岑澜常用的随从,之前也去过几次问水城,与玉姜有过几面之缘。 既然来了,玉姜就没打算藏着掖着,她时刻紧握无落剑,眼神之中尽是提防。 大殿已经装饰成了刺目的红。 一旁的两个女侍正面无表情地举着两件正红色的喜服。 听得大殿门前传来的动静,岑澜慢慢起身,望向玉姜,解释道:“这是我按照人间的习俗来的,你看看,喜欢吗?” “不喜欢。”玉姜直截了当地说。 岑澜也不恼,笑道:“无妨,你喜欢什么,我们就按什么来办。随时都能改,按魔域,按人间,按修真界的规矩,都行。” 玉姜道:“我已经成过亲了。” 岑澜的眼神一沉。 玉姜继续说:“你们抓了我的新婚夫婿,还要逼我成亲,岑澜,你是真的不要脸面了。” 岑澜握紧了衣袖,死死地抓着,良久,倏然松开,面上依旧是和煦的笑,道:“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些。你只要与他断干净便好。” “我在乎。”玉姜瞥他一眼,“说实在的,我真不喜欢你,不过,若要我与你成亲也并非不行,我得先见云述。” 岑澜道:“见了也没用,沈晏川精心设下的新的噬魔渊大阵,进入其中便无法动用灵力。我知道,你是为了救他而刻意与我虚与委蛇,但我也告诉你,你救不走他。唯一的法子,就是你与我成亲,之后的事,都好商量。” 玉姜坚持道:“我现在,要见云述。” 争不过她,不如随她之意。 岑澜一挥手,两人已经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一片冰封之中,云述被封印其中。 他垂着头,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玉姜设想过无数场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云述已经被折磨成了这幅样子。 只要他一动,大阵之中的雷电便会精准无误地击中他的心口。 玉姜一动不动地望着高处的云述,心痛如刀绞。 那夜不该说绝情话的。 她明明知道云述最在意她的态度,怎能轻易说分开,怎能那样任他离去? 直到这一刻,她最后悔。 眼泪夺眶而出,她试图施展灵力,却发现一切的确如岑澜所说那般,毫无施救的可能。 微弱的灵力碰上封印,一道雷电便直直劈向了云述。 分明那样痛,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昏睡。 据说灵元尽碎之人会变得麻木。 大概是如此。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32节 她不敢妄动了。 玉姜回头,目光狠厉:“放了他。” 岑澜道:“我答应过你,和我成亲,我会放了他,并且让他安稳地回到浮月山。” 一道仪式罢了,玉姜并不在乎。 大不了等云述得救后,她就一剑毁了整个魔域为他报仇泄愤。 她道:“你先出去,我有话与他说。” 岑澜没拒绝,抬手挥了一下,解了些许对云述的禁制,直接离去了。 人刚走,云述便坠落下来,不偏不倚落进了玉姜的怀里。 玉姜无法将他带离此处,只能将他更紧地抱在怀里,额头贴着他的脸,轻声唤:“云述,是我,你醒一醒。” 没有反应。 云述的手冰凉刺骨。 若非仍有微弱的呼吸,玉姜险些以为他已经…… 她探他的脉息,果不其然,灵脉已经寸断。 这样重的伤势根本不可能醒过来。 拿自己的性命去换沈晏川的性命,哪里就值得了…… 玉姜环抱着他,低头小声地啜泣:“你就是个傻子,我那天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的,结果你……” “我哪里舍得不要你,我最喜欢你了。” “你不是想听我说爱你吗?你只要现在睁开眼睛,多少句我都愿意说。” “云述……” 第96章 “你不是喜欢听吗?你睁开眼睛,我每日都说与你听。云述,你看一看我。” 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一块寒冰。 怎么也暖不热。 笑时会如皎月的那双眼睛此时紧闭着,无论她唤多少句也没有任何反应。灵力献祭又动用逆转之术,妖力又被封印,他此时毫无护体之法,每一道惩戒他妄动的雷电落下,都会让他本就破碎的灵元再碎上一分。 玉姜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又亲吻了一遍他的唇,想再唤一声,却痛得无法发出声音,泪水自眼底涌出,滴落在他的眉眼。 “是我不好,我以后不会对你说那样的话了,我们不分开了,无论去哪儿我们都在一起。” 在这个阵法之中,玉姜无法动用太多的灵力,每次试图输送灵力为他疗伤,她都会被反噬。 拼尽力气渡去的微弱灵力,在触碰到云述的那一刻便会消散。 毫无用处。 时值此刻,她真正体会到怀中人渐冷是何滋味。 当年云述亲眼目睹她消散,大概只会比现在痛上十倍百倍。 明知渡灵力无用,她依旧这么做。 哪怕只能让他冰凉的身体温暖回来一点,也够了。 从前玉姜就想过,只要云述在她身边一日,就必有她护着,不能出任何事。 没想到一次争吵,竟由着他的性子乱来,出了这样的事。今日无论如何,她也要护他周全。 直到另一道光劈过来,阻挡了她继续这么做。 岑澜在远处站着,面冷如冰:“你明知是徒劳。如此耗下去,你会灵力散尽。” 在最无望之际听到岑澜的声音,恨意袭上心头,玉姜停止了输送灵力,手落在云述的颊侧,轻轻抚了抚。 她抬眼望向他的那一瞬,岑澜便感受到了杀意。 毫不掩饰的杀意。 玉姜吻了云述的额头,将他平稳地放下,起身,伸手的一瞬幽火乍生。 “灵力不能用,流光玉能用便够了。”玉姜眼底冷下来,“杀你,也算是用上了牛刀。” 尾音刚落的那一刻,玉姜已经随幽火一同飞来,迅疾得让人瞧不真切。 岑澜欲躲,没曾想连退路也被封死。 冰封之地四处灼烧着紫红色火焰,冰雪随之融化。岑澜施法调动化了的冰水,凝成水汽,抵上了迅猛的幽火。 他被逼不得不往后退,眼底的笑意却苦:“灵力被封的状况下运转流光玉,不亚于饮鸩止渴。你难道想与我同归于尽吗?” 玉姜冷笑:“与你同死,也算为天下除害,有何不可?再者说了,要你死,未必会搭上我的命。” 瞬时生出的长甲鲜红尖利,只要她用力,便能分毫不差地刺入他的咽喉,取之性命。 这是她在绝境之际另一柄护身之剑。 岑澜看得出来,她是认真的。 “他不会死!” 岑澜惊魂未定,喘息着抬手阻拦。 “他不会死。他用了逆转之术,沈晏川不会让他死的。你最了解这两个人,沈晏川不过是想折磨他泄愤罢了。至于云述,他就是笃定了沈晏川拿逆转之术没法子,向死而生,来逼迫沈晏川亲自解开梅林大阵对彼此的牵制,解救元初。” 是了…… 的确是云述会做出的事。 沈晏川念及多年恩情,无法狠下心对元初下手,只能等着元初寿元耗尽的那日。他尽可以耐心蛰伏,像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 可云述落在他手中,又施下逆转之术,控制了他的性命,他便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会亲自解开两人之间的牵制联系,再杀了云述。 如此,云述的目的便达成了。 玉姜可以毫无顾忌地对沈晏川下手,再也不必担心会伤及师父性命。 这之间的思索周全细密。 唯独…… 他没为自己打算。 玉姜心中倏然一痛,想起那夜云述在他颈间落泪时说的话:“你将一切都算得很好,唯独没有把我算进去。” 如今,他自己这么做了。 玉姜才知道他当时有多难过。 “沈晏川解开他们二人牵制的那日,云述立时便会被杀。你与其等着那日来临,不如听我的,我可以帮你。” 玉姜没说好与不好,只问:“岑澜,有时我真的看不透你,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为了权力,杀了云述,利用好沈晏川,他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如他所言,是为玉姜,当初又为何背叛? 玉姜始终想不通。 这番话问出之后,岑澜愣住了。 为了什么…… 接近玉姜之后除掉云述,夺取流光玉,重振凋落颓败的魔域,是他毕生之梦。 为达此目的,他可以付出十年、二十年…… 一切都很顺利。 那十年里,玉姜的确信任他。问水城由他随意出入,城中之人他可以任意调动。只要他可以耐心继续伪装下去,取得流光玉也不在话下。 唯独…… 他被一人绊住了脚。 他下不去手。 “玉姜。” 玉姜没应声。 岑澜低头自嘲一笑:“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都打算放弃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他在玉姜身边埋下的探听消息的细作,被他慢慢地,一个一个地召回了魔域。 他以为,他再也用不上这些人了。 “可你还是放不下他。”岑澜微微偏头,视线越过玉姜,落在昏迷不醒的云述身上,一派冷意,“为何他什么都能有,母亲的偏爱,你的偏爱……我不明白……你们所有人权衡利弊之后,扔下的都是我。” 曾经他好不容易有一个家了,他那样珍惜自己与云霜序短暂的母子情分,那样珍惜自己得之不易的家,最后依旧落得孤身一人。 起初他想找到云述,并非有杀念,只是为了看一看云述在无人庇护的境况下,究竟能狼狈到何种境地。 然而十年里,他听着玉姜午憩梦呓时唤的云述名字,嫉妒便再也遮掩不住。 “你问为什么?”岑澜笑了许久,直到眼眶湿润,“我也好想问自己为什么!明明心狠一点,云述的命,灼魄珠,我都能拥有。为何要自取其辱一般带你来见他,听你对我说这些话,等你对我下杀手……” 这些不明真假之言,若在十年前尚能使她动容,而今日被逼到此等境地,她只是更紧地扼住他的喉,指甲刺破他的肌肤,冷淡道:“权衡利弊?世上最会权衡利弊之人大概是你。岑澜,除了男女之情,过去十年里,你想要什么没有得到?我对你足够信任,可你选择在我复仇最关键时刻救走沈晏川。我对你仁至义尽,却只得到了变本加厉。你今日之言,只是为了赌一把,赌我会心软答应你那荒谬的条件,但我告诉你,云述一日没能好好地离开这里,我便不会善罢甘休。任何人我都不会放过,包括你。” 想拦路打劫,也不看看劫的是谁。 玉姜用力,幽火注入他的灵脉,剧烈的疼痛让他额角露出青筋,侧颊的黑色瘢痕若隐若现。 岑澜近乎窒息。 最后一刻,玉姜松开手,冷冷垂眸望向瘫软在地的岑澜,道:“首先,你的条件我不答应,其次,你知道幽火灼心有多痛,想活下去,得听我的。这不是商量……” “是命令。” *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33节 离开魔域的那一刻,在阵法之中运转流光玉的反噬才汹涌地席卷了她。 强撑着的精神终于坚持不住了。 沈晏川似乎一早就在提防着她,连这个虚假的噬魔渊也是特意设来控制她的。 此行即使带不走云述,至少知晓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打坐运功疗伤之际,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反噬之重,她根本不能判断来者何人,以为是魔域之人追来。 她握紧了指节,时刻警惕,正准备挥手施法之际,听到了熟悉至极的一声“阿姜”。 “时微?” 玉姜起身,眩晕了片刻,被罗时微稳稳扶住。 罗时微顾不上其他,赶忙问:“阿姜,你这是怎么了?” 不顾玉姜的推拒,她便探了玉姜的脉息,震惊道:“你怎么受伤了?” “小伤,无妨。”玉姜无心解释,只问,“你不在家中待着,怎么到这里来了?” 罗时微道:“我用水明镜一路追踪你的灵息才找到这里的。” 她本想直接告诉玉姜发生了何事,眼下见她这般虚弱,心中担忧,又将话给咽了回去,道:“你坐好,我帮你疗伤。” 玉姜按住她的手,道:“不必,真的是小伤。到底怎么了,竟让你动用水明镜来寻我?” “仙君出事了。” 玉姜道:“我知道。” 罗时微急了:“你不知道!望清山茶会,各仙门云集,沈晏川也去了,将云述仙君妖化的幻象公之于众。现在,云述不仅声名扫地,还被人商议着如何带回仙门惩戒。就算你救出他,只怕他也无法再修真界立足了。” “什么?” 玉姜握紧了拳。 果真,沈晏川绝不满足于仅仅将云述关押起来。他要做的便是让云述在修真界身败名裂,然后为他重振七衍宗铺路。 今日若让他做成了,得了仙门的支持与信任,往后的一切便再无回旋余地了。 玉姜道:“等一下,你说幻象是什么?” “云述妖化,很大的狐尾!他身上还捆着锁链,浑身是伤。” 方才在魔域之中,云述分明没有妖化。 怎会出现两个云述? 尽管心乱如麻,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索方才见云述的过程中究竟有何处不对。 是灵元! 玉姜才见过的,噬魔渊之中困着,受雷电之刑,半点灵力也无法渡进去的,是云述的灵元。 而望清山上的,并非幻象…… 是云述的肉身。 失去了灵元的压制,才会出现妖化。 沈晏川此举,正是想借仙门之手诛灭云述的肉身,既不影响两人之间的牵制,又能让云述再无复醒之可能。 剥离灵元,何等痛苦。 云述究竟经历了什么,玉姜不敢去想。 “他剥离了云述的灵元……” 玉姜颤抖着,当即就要走。 罗时微按住玉姜的肩,道:“阿姜,你先冷静一点,你还受着伤,望清山上的众人若是联合起来……” 可她管不了这么多了。 “那是灵元啊时微,痛比拆骨,难怪我怎样也叫不醒他。如若我去得迟了,焉知那个疯子会对云述做什么!” 玉姜死死地攥着手,道:“我知道,云述是想拖着沈晏川同归于尽,可我不能看着云述去死。至于在修真界是否有立足之地,我不在乎,他也不会在乎。有我在,怎会没他的去处?狐妖又怎样?今日这个狐妖,我救定了。” * 望清山上众人交头接耳,皆在议论云述。 幻象之中,云述的妖化越发严重,整个人几乎都在慢慢地消颓,逐渐化成原形。 沈晏川与苏宗主并肩而立。 苏宗主笑了一声,道:“沈仙师,这样瞒天过海、祸害世人的妖孽,依你看,应当如何惩处?” 沈晏川态度谦和:“毕竟曾为同门师兄弟,他有今日,我分外痛惜,正是苦于无法下手,才不得不将他带至此处,由诸位给出一个公正的处决,也免得有人说我徇私。” “谁会说你徇私?”苏宗主再度看向云述,深知这样的阵法,世间能使出之人绝无仅有,便恭维道,“沈仙师来拿主意,乃是众望所归。” “那就……”沈晏川故作思索之态,“合诸位之力,引天雷之刑处决,如此能彻底湮灭狐妖肉身,不留遗祸。诸位觉得,可好?” “不好!” 人群中传来反对之声。 沈晏川眸色沉冷,望向走出来的萧羽书,蹙眉:“阁下是?” 萧羽书:“宁觞派,萧羽书。” 听完自报家门,沈晏川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他并未将一个小小的宁觞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一个弟子。 只是,他依旧温和:“那萧仙师的想法是?” 萧羽书道:“今日只是茶会,修真界各大宗主并未到齐,元初仙祖未到,我师父也没到。处决仙君这样大的事,应当细细商议过后,再选妥帖之法才行吧?如此草率,万一有失公允,沈仙师难免落下恶名。” 沈晏川挑唇一笑:“果真是个天真的少年,萧仙师,我不在意恶名。我只知道,我费尽周折将狐妖的肉身困在此处,不能再出任何差池。是否公允,在座诸位自有判断?你们觉得呢?” 底下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也似犹豫不决。 终于,有人喊出来:“决不能放虎归山,今日,此妖必须得死!” “就是!” “今日便处决!” “必须得死!” “必须死!” 在众人附和之下,沈晏川格外满意,向苏宗主行了一礼:“那便开始吧?苏宗主先?” 苏宗主站了出来,运气,打算做第一个施法引下天雷之刑的人。 正此时,整片天空都阴沉了下来。 血雾弥漫之间,所有人都看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纷纷后退。 赤金色的光芒劈开漫天血雾。 一道红衣身影乍然出现在山巅。 有人认出了玉姜,出声指认,结果面前横空出现一团幽火,燃了他的长发。他又惊又惧,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处死云述?” “我看你们谁敢。” 第97章 在不止的烈风之中,红衣分外醒目。 望清山上众人乱成一团。 毕竟是仙门中有头有脸之人,纵使慌乱亦不会过分畏惧,片刻之后,这些人整齐列阵,做好了与魔头殊死一搏的准备。 严阵以待,乍一看倒是壮观。 玉姜多年不与仙门中人往来,大多数新任的宗主已经不认得了,可仍有些人算得上曾经与她有过交集的旧友,甚至并肩除过妖邪。 时移世易,她并不奢求这些薄之又薄的交集能有何用处。 云述为了他们尽心尽力多年,还不是一朝陨落便被人架在此处喧嚷着要处死? 若说之前玉姜对他们的失望并不彻底,依旧存着些期盼,直到今日,她才彻底明白墙头草永远都是墙头草,利欲熏心还妄想修仙以得长生,实在是笑话。 “玉姜!”有人率先开口,声音在风中逸散,令人听不清晰,“你果真活着!” 玉姜拢了衣袖,自山巅飞下。 落在望清山众人面前时,他们的恐惧还是推着他们自乱了阵脚,往一侧退开了。 她轻声开口:“让你失望了,活得很好。” 苏宗主年少时便与玉姜有过些交情。 微薄的交情并不会让她退让。 苏宗主往前走了两步,站到玉姜的面前,一副趾高气昂的派头,道:“玉姜,你还是出现了,但此处是望清山,容不得你如此造次!” 玉姜抿唇笑,眸光之中是轻慢,不疾不徐地说:“造次?何为造次?你们将云述抓至此处,就没想过造次?” 她抬手,一簇幽火缓慢燃烧,不待苏宗主有所反应,已经将苏宗主整个缠绕在了其中。 “你比较喜欢寻常的幽火,还是想见识一下流光玉?今日我心情好,都依你。” 流光玉! 下落不明多年的流光玉! 所有人都愣住了。 流光玉性烈,需以人之血肉将养,如若落在谁身上,不出一日便会因灵血耗尽而亡,根本不可能活下来,更别说将流光玉运转自如。 “你……” 苏宗主连话都没说完,便被幽火抬起,双足离了地。 她挣脱不得,痛苦得面色红涨。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34节 此时有人看不下去,出言斥责:“玉姜!你修习如此阴邪之术,今日竟还敢大闹望清山!” 玉姜微微歪头,从人群之中找出说话之人,打量了一会儿,笑说:“虚仁仙师?我认得你。曾经我路过你的宗门,还帮你收拾过一头失控了的灵兽……” “一点小恩小惠还妄想挟恩图报?我根本不会对你这种魔头心软!” 玉姜轻笑:“不啊,我只是想说,一个连灵兽都收拾不了的人,真是丢尽仙门的脸。若今日在场的都是你这种人,我连幽火都用不上,就都得死。” “思境仙师,我记得,六年前,一只妖化了的金翅巨蛇,盘踞在你山下多日,整个宗门都无可奈何。传信给各仙门皆如石沉大海,只有云述一人来了。只有他,替你除去威胁。为此,他还落下了伤。今日,我若替他挟恩图报,要你不对他下杀手,你答应吗?” “尹宗主,五年前,你门下弟子作乱,求到浮月山下,要仙君出面平息。云述当时在人间游历,收了信仍千里迢迢赶回来,为你解忧。这一份,够不够你放弃引天雷之刑?” “他坐仙君之位二十余载,其中十年我亲眼目睹。” “他为诸位所做之事,桩桩件件,你们忘了,我却记着。我想,他大概无愧你们任何人。” 关于云述做过的这些事,玉姜竟不知自己记得如此清晰。今日说出口,她才恍然,她过去从未有一日做到忘了他。 在噬魔渊中与云述相遇的月余,短如流光,却也在往后的每个长夜挑起长明萤火。 这些年,她一直在问水城中闭门不出,尽可能避免与仙门发生冲突。 这些人恨她,尚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流光玉,因为堕魔,因为不知真假的祸事。 那……他们恨云述,只因为一个出身吗? 可笑至极。 “过往恩情悉数不顾,亦不曾公正地看待他之所为。不告知元初仙祖,不通知浮月山众人,就这么因沈晏川一面之词,匆促决定引天雷处死仙君之身。诸位,究竟是为了修真界,还是因为权欲和墙倒众人推,你们自己心中清楚。” 有人反问:“你与他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过往,玉姜最怕别人知晓她与云述之间的关系,仿佛此事一旦为众人所知,便会有不可承担的后果。 但这到了旁人追问的境地,所有的顾虑竟荡然无存了。 “我们成亲了。” 算是吧。 那杯替换成茶水的合卺酒。 便算是吧。 是匆促了些。 若是云述能听到这些话,不知是否又会哭。 玉姜想到此处,微微抬眼,望向伤痕累累,不见昔日整洁从容的云述,心中如被针刺般酸痛。 不行。 不算。 他这样冲动,此举让她的心一直悬着,直到此刻也没能安稳落下来。她还没教训他,怎能这么快就如他的意? 至少他要先醒过来…… 一言出,望清山上众人皆愣住。 他们早知仙君与玉姜之间有旧情,却从未想过他们竟是…… 默默听着这些话的沈晏川,直到此刻才有了些反应,面色阴郁。 玉姜这些年做事极为平稳,从不剑走偏锋,像是这种独身出现在仙门面前的事,她从来都不做。 如今为了一个云述,她竟…… 他想说什么,却听得身侧另一人出言指责:“既如此!一个与魔头牵扯不清的仙君,更该处死!” 玉姜听了这句话,微微蹙眉,松了手,那个被幽火所困的苏宗主终于被扔回了地上,连声咳着,唇边溢出血丝。 垂眸看着苏宗主,她半蹲下来,道:“我折磨你也不是为了交换云述,我不需要那样做。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玉姜挑眉笑了:“你们不会以为,我是来与你们讲道理的吧?” 红衣越发艳红,他们深知这是流光玉的颜色。 玉姜情绪波动越大,其色便越深。 她摊开手,捏诀。 瞬时,幻象破裂,被困其中的云述便坠落下来,玉姜稳稳接住。 她道:“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们,云述是我的人,往后谁若想伤他,只能来问水城找我。” 说罢,玉姜打算离开。 此时,沈晏川站了出来。 昔日两人相伴长大,终究还是到了今日这一地步,见面如不识。 玉姜说了这么多话,却像是从未看到他一般,没有只字片语是对他说的。 沈晏川自嘲一笑,走近玉姜:“想兵不血刃地救走云述,你把望清山上这些人当什么了?” 玉姜回头,睨了他一眼,将昏睡的云述揽得更紧,道:“一群废物罢了。想拦我,尽管来。” “当然可以让你走。”沈晏川摊开手,又指了指云述,“只救走一个没有灵元的肉身,不出半月,他就彻底死了,甚至用不上天雷之刑。” 这些玉姜当然知道。 沈晏川就是想有双重的把握,才敢这么做。 玉姜眸中波涌沉下来,道:“不可否认,某些时候你是成功的。数年前,你成功将我推到了另一条路上。但是沈晏川,你不会一直成功。比如这一次,你会将云述的灵元,完完整整地,送到问水城来。” 过去的这段时日,玉姜拿沈晏川毫无办法。 他几乎成了一个毫无软肋的人。 这个世间,再没有他能在乎的人和事。他甚至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如若不然,他不会只身前去宁觞参加剑法比试。 这种疯子最是棘手。 沈晏川蹙眉:“哦?说说看。” 玉姜轻声道:“你猜,我今日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即使玉姜不说,沈晏川也知道是岑澜泄密。 不过不重要,他与岑澜不过是互相利用。 没听到他的回答,玉姜直到他猜到了,继续说:“要知道,我认识岑澜十一年,他从不是滥杀之人,更不屑于用人命去威胁谁。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对你忠心耿耿的溯光,根本就没有死。” 溯光…… 沈晏川僵住了。 他忽然情绪激烈起来,双目赤红:“你怎么知道溯光的?他……他真的没有死?” 当时,岑澜只告诉他溯光被杀了,当时他过于痛苦,甚至没有去探查真相。 如今想想,的确有还活着的可能。 玉姜道:“三日内,我要见到云述的灵元。不然,我会让溯光和你给云述陪葬。说到做到。” 又是一道红雾,玉姜连同她怀中的云述一同消失了。 * 出翁忙进忙出了一个晚上,各种灵方妙药用尽,皆是想尽可能在缺失灵元的情况下,让云述活得更久一些。 出翁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用,故而大部分还是玉姜在忙。 灵药效用不大,最好用法子还是渡灵力。 玉姜几乎整夜没有离开过。 林扶风看得心痛,想要阻拦,又深知玉姜如果停下来就可能前功尽弃,只能埋怨道:“这狐狸都欠你两条命了。” 没听到玉姜的答话,林扶风更生气:“他舍弃自己救元初,就没想过你会付出多少去救他吗?” 一旁的罗时微踢了林扶风一脚,道:“你嘴怎么这么碎呢?别说了,没点眼力见。” 林扶风被踢得有些疼,依旧抱怨:“我心疼阿姜啊。你都不知道,从我知晓云述出事之后,我就担心阿姜会难过。现下还得渡灵力相救,最伤身了。” “怎会没有用……” 玉姜探他的脉息,依旧微弱,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她本就受了伤,一夜未眠地渡灵力之后,此时已经虚弱,却发现云述还是浑身冰冷。 第98章 “阿姜……” 罗时微及时扶住了她。 失去了灵力助益的云述根本无法保持坐姿,顺着便倒进了玉姜的怀里。 仿佛一个没有生机的木偶。 冰冷生硬。 罗时微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试图为她疗伤,玉姜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她道:“再等等。” “等沈晏川来?”罗时微一直困惑不解,“你为何笃定沈晏川一定会将云述的灵元送回来?他那样心狠的人,旁人的性命于他而言如同草芥。一个溯光而已,他岂会在乎?” “他会。” 早在多年前,其实玉姜就发现过溯光的存在。 每隔半月,沈晏川总会消失半日。 起初,玉姜并不在意这半日他去了何处。直到那次,她不过是下山,眼睛一瞥,无意中看到了有个跪在沈晏川脚边的黑衣人。 似乎在回禀什么。 听完黑衣人的禀告,沈晏川将他扶了起来。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35节 此事玉姜并未追问过。 仙师也会有许多事鞭长莫及,须得劳烦旁人去做。或许这黑衣人来自人间,许多事做起来更顺手,沈晏川便托了他去。 不过后来,黑衣人来得越发频繁。 玉姜在用饭时无意提了一嘴,没料到,沈晏川的动作微僵了僵,随口道:“算是远房亲戚了。” “远房亲戚?你不是说,你记不得自己来自哪里,也记不得亲人是谁了吗?” 沈晏川为她添了粥,又夹了菜,温声道:“那次我下山,是他找到我的。既是世间仅有的亲人了,多走动一些,也算全了我的心愿。” 这个亲人姓甚名谁,彼时的玉姜未曾再问。 如今想来,谎言说多了,大概就能练就他这般处变不惊,即使面对询问也能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他既不愿说,玉姜也不多问。 毕竟谁都有不愿被人知晓的曾经。一直装作未化灵老树的出翁,玉姜也始终瞒着所有人。 若是没有进入七衍山上那个幻境,或许玉姜便真的找不到他的软肋了。 一个自小被沈于麟折磨的孩子,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母亲,寄托于他的少主身份。 他等着自己能独当一面的那日。 等着继位宗主,在宗门之中站稳脚跟,在修真界之中扬名。 到了那日,他便再不必受折磨之苦,不必被沈于麟所操控。 他没等到那日。 沈于麟的确是死了,但随之消失的,还有他全部的希望。 一夕之间,他堕入了更深的深渊。 重振七衍宗,便成了他最深的执念。陪他一同去做这件事的,只剩溯光了。 或许可以说,天地之间,仅剩溯光一人与他拥有同一个目的,渴盼见到七衍宗当年盛况,渴望回到没有过沈于麟的那段日子。 他快要做到了,溯光却死了。 沈晏川绝不可能接受。 门被敲响了。 拂今道:“大人,有人邀您黄昏于圆月台相见。” 圆月台尚未建成,又远在问水城外的梅林这种,寻常人不会定在那里。 玉姜与罗时微对视了一眼,方道:“我知道了,你告诉他,我会准时到。” 玉姜扶着云述躺下,又给他盖了薄被,起身。 罗时微跟上去,问:“沈晏川?” “只可能是他。” “圆月台是什么地方?他怎会选在那里?” 圆月台…… 本是云述建来,当作他们二人的家的。 没想到,当时想得再好,如今也是废弃在那里无人看顾了。 玉姜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且看他会如何做吧。不过,他既然敢前来,便不会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毕竟,如果云述真的因为肉身与灵元分离太久而死,我只会让沈晏川死得更痛苦。” 黄昏时的圆月台极为漂亮。 云述选址的本事不错。 此处正在江畔,微风吹拂时碧波荡漾。岸边的梅花树到了冬日便会开花,那时香风浮动,又是另一番滋味。 金蓝相接的天际,映在水面上,静谧安详。 若是久居此处,必然舒适。 只可惜,楼阁停工,多了寂寥。 “阿姜。” 玉姜没回头。 沈晏川慢慢地走上前来,与她并肩看向江水。 感知到他的靠近,玉姜微不可查地往一旁偏了身子。 沈晏川僵了僵,又笑:“这么多梅树,你不觉得很像浮月山吗?” 一早听闻云述在此处建了一座圆月台,沈晏川便忍不住的嫉妒。 凭什么,他希冀的一切都落空了,而云述能得到。 这里,该被摧毁才是。 玉姜很是淡漠:“灵元呢?” 沈晏川的笑容消下去一些,道:“我们连一同叙旧的时间都不能有了吗?” 玉姜觉得荒唐:“你真有意思,我们还是能叙旧的关系吗?” 沈晏川苦笑,道:“说是师父将你带大,实则他在山中的时日屈指可数。阿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我带大的。我们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对我而言,弥足珍贵。我不喜欢许映清,不喜欢随之拜入门下的朱雀、若一,不喜欢后来的百千弟子……我不喜欢他们任何人。我最想回到的,是只有你我的浮月山。” “浮月山吗?”玉姜看着他,“我以为,你会更想回到七衍宗。” 沈晏川回到七衍山时便察觉幻境被人闯入了。 除了玉姜,不会有旁人。 他索性直言:“你看到了我的过去?那你就应该明白,七衍宗对我而言是牢笼,是炼狱。我在那里,苦苦哀求,得到的是生父的伤害,母亲离去。若说无忧无虑,只有你我的……” “沈晏川。”玉姜语声极冷,“你忘了你如何害我了?” “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是可以告知的。” “苦衷是无法言明的。我若说出,你我只会更早地站到对立面。我承受的东西太多了,若不能拿回一些,我活着便毫无意义。沈于麟死了,他也害惨了七衍宗和我。我必须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沈晏川的名字,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包括……我唯一轻松快乐的那段时日。” 说完这番话,沈晏川长舒了一口气,道:“阿姜,你是不是从未喜欢过我?那些只不过是你的谎言?不然,你怎会那么快就爱上旁人?” 玉姜不愿在圆月台中与沈晏川分说这些事。 如今云述未醒,在他们两人的家中与痛恨之人谈论昔日情分,怎么看都很荒谬。 但玉姜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开了口:“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过你,很重要吗?” “重要。” “是,有过。我十七岁时只喜欢过那一个人,师父知道,同门知道,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玉姜一向坦诚,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可以告诉你,现在,一点都没有。” 一番话,说者轻易,听者心痛如绞。 沈晏川追问:“是因为云述?那你喜欢他,可是因为他与我容貌相像?” 玉姜望向他,倏而笑了,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在我眼中,你们二人半点都不像。我喜欢梅林,有人在其中建楼阁,有人在其中设阵法……沈晏川,孰真孰假,孰是孰非,真心与否,我看得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没有再纠缠下去的必要。 良久的沉寂。 残阳渐褪,沈晏川才说:“其实,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地说过话了。阿姜,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真的从未想过……想过让你死。当初的剑阵,我……”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玉姜笑了笑,“但是不重要。你的原因不重要,你的苦衷也不重要。你我走到这一步,是你咎由自取,我能平静地与你交谈,只因为……” “因为云述。”沈晏川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了,旋即捏诀,一点萤火般的光亮起,他的指尖赫然出现一枚剔透晶莹的玉珠,“他的灵元,我已封存其中,你只消将其归体,他命大的话,或能醒来。但是,我要见溯光。” 他从一开始也没将主意打到云述身上。 毕竟比起一个不好对付的仙君,还不如是逐渐虚弱的元初。 沈晏川根本没想到云述疯起来会献祭自己的修为,这才给了他困住云述的机会。 眼下,这个机会也要消散了。 玉姜同样取出一枚玉珠,只不过这一枚是淡紫色的。 她道:“溯光的肉身已死,岑澜只留下了他的灵元。我费尽千辛取来,以作交换,正好公平,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沈晏川蹙眉,捧过那枚玉珠。 玉姜临走时回头说了一句:“剥离灵元何等残忍,你和岑澜当真是一样的人。” 回到林宅,罗时微先迎了上来。 见玉姜回来,罗时微极为困惑,问:“你就这么放沈晏川走了?” 玉姜道:“你当他不是有备而来吗?梅林之外藏的尽是他带来的魔修,他以为藏得很好,其实魔气浓得呛人。真要打起来,我担心误了要事。更何况,他和云述之间的牵制还没解开,暂时我动不得他。” 玉姜扶起云述,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存有云述灵元的玉珠,置于他的心口,以灵力渡入。 罗时微问:“我有一事不明。” 玉姜嗯了一声。 罗时微道:“云述和沈晏川之间的牵制,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听你说,我其实没明白其中关联。” 玉姜道:“简而言之,云述献祭了自己的修为,代替师父承受了那些牵制。若沈晏川身死,云述也会死。但反过来就没用了。所以……” 罗时微恍然大悟:“所以云述亲自下了逆转之术,如今变成他们二人相互牵制?无论谁死,另一个也会死?” “是。他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这个牵制只会更加牢固。如今想动沈晏川,比之前更麻烦。云述就是想通过自尽来解决沈晏川,他确实是……是心存死志了。” 玉姜不想再解释这些了,每次想起此事,她都会生云述的气。 明明可以慢慢想解决之策去救师父,他却一定要选这样的法子。倒是未曾伤敌,自损八百了。 灵元与他的身体融合,慢慢地,他的手开始有了温度。 玉姜终于松了一口气。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36节 罗时微点点头,道:“阿姜,你该休息了。” 休息? 玉姜险些忘了,自己已经多日未曾合眼了。 罗时微等玉姜重新安放好云述,才上前将她推出门去,道:“你修为再高也禁不住这样耗。现在云述的灵元也归体了,有我和林扶风看着,他不会出事,你该去睡一会儿。” 玉姜回头又看了一眼云述,见他逐渐开始有了呼吸,一直以来紧绷着的那根线才松了下来。 * 云述真正醒来时,已经是一月以后。 听到拂今来传话,正在打坐疗伤的玉姜当即便中断起身了。 回到云述的住处,玉姜一把将门推开,隔着微微拂动的帘帐,望向了正倚在榻边,默然不语,身形消瘦的云述。 他闻声抬眼,两相对视。 一连折磨了她数日,可算是醒了。 玉姜心中有恨,可见了他这般憔悴到毫无血色的模样,怨怼之言又咽了回去。 她沉默地拨开帘帐,站到云述的面前,两人一阵相对无言。 对上云述含雾的双眸,她总是会想起这段时日他逐渐冰冷和失去生机的模样。 她一直忧心,到此刻见他醒了方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后怕。 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还疼吗?” 她挑挑拣拣,只问了这句。 怎会不疼,可云述摇了摇头。 端着一碗清粥的灵泽开了口:“大人来得刚好!仙君不吃饭啊,您劝一劝……” 灵泽苦口婆心劝了许久,说他刚醒,数日未进水米,这具身体已然虚透,若不即使进补,只怕日后恢复了也会留下病根。 各种心绪交织,见他未曾言语,反而垂眸回避了她的目光,玉姜倏然冷笑:“不吃就饿着,自己不珍惜自己,还指望谁巴巴地凑上来哄他不成?” 说罢,玉姜拂袖便走。 “姜姜……” 玉姜将要跨出门槛的那一瞬听到这虚弱至极的一声,当即恨自己这种时候还会心软。 她转身,瞥他一眼,大有准备听一听他能解释出个什么花样来。 等来等去,等到一句无足轻重的“对不起”。 “你对我,只有这个想说吗?” 玉姜平静地问。 云述嘴唇张合,眼睫不住地颤抖,半晌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这一回是我思虑不周,给你添麻烦了。” 思虑不周? 思虑不周都险些给自己的命搭进去,那思虑周全应当是什么样的? 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间消失吗? 明明平日里那么多甜言蜜语。 真到了玉姜想听的时候,只听到这样的道歉,这样毫无意义,甚至让她愈发生气的道歉。 他舍去自己救了师父,玉姜若怨恨生气,倒显得没良心。 可是…… 可是于她而言,他也很重要。 帘帐重重地落下来,玉姜离开了。 一旁站着的灵泽端着粥,颇有些无所适从,良久,才劝道:“仙君,大人在望清山上,当着众仙门的面将矛头引向自己,这才将你夺回来。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一月前,你的灵元归体却依旧不醒之时,拂今却见她一人坐于桃花树下落泪。这个时候,她应当正在疗伤,知你醒了,还是赶来了……她肯定不愿再与你生气的。” “她受伤了?”云述猛然抬眼。 灵泽道:“不轻呢。沈晏川用以锁你灵元的阵法具有反噬之力,大人本就是带伤回来的。这段时日又不眠不休地渡灵力为你续命……” 毕竟事关性命,玉姜生气在所难免。 灵泽深知云述此刻也不知如何破冰,思索片刻后出了主意:“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如此生分地道歉,只怕更伤情分。” * 罗时微晃了晃手中的酒坛,酒香逸散。 她凑近玉姜,道:“你不能喝,但可以闻。” 玉姜不想说话,在桃花树下坐定,闭目养神。 罗时微叹一声,道:“别闷着了,有什么心事你就与我说。话到了我罗时微这里,绝不会传出去半个字。” 许久没听到回应,就在罗时微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玉姜睁开了眼睛,轻声道:“我心里很乱。方才看到他醒来,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 “是什么?” “害怕。” 那种后怕漫卷而来,让她整个人都冷下来,颇有些无所适从。 她想抱一抱云述,又想给他一巴掌。两种情绪夹在一起,她自己实在无法消解。 罗时微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事不好办。 她可是头一回听玉姜说害怕。 丢开酒坛,她也盘膝而坐,面对着玉姜,认真道:“所以你就又生着闷气出来了?你忘了前几日怎么说的了?你说等他醒了,绝不会再有隔阂,无论他想听什么,你都会说与他听。” “不说了,阿姜,有人来了。” 罗时微神秘兮兮地说了这句话,起身抱着酒坛快步离开了。 玉姜往四周看了一圈,没发现有人。 忽然,草丛动了动。 雪白的毛色在碧绿青草之中藏得很好,甚至以为自己动了两下也不会被发现。 玉姜:“……” 草叶又一阵动,一颗狐狸脑袋谨慎地探了出来,对上玉姜视线的顷刻僵硬一瞬,又匆匆收了回去。 玉姜一副难言的模样,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朗声道:“过来。” 草丛中静了片刻,终于,狐狸从里面慢慢地走了出来,动作迟缓又小心,在贴近玉姜时轻轻用耳朵蹭了蹭她的手心,伏了下来。 玉姜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狐狸脑袋,虽不算痛,狐狸还是垂下了眼,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玉姜道:“偷偷摸摸的,像在做贼。” 狐狸没吱声,安分地在它身边伏着。 玉姜轻抚狐狸,道:“瘦了这么多。我也就一会儿没看住,你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现在高兴了?” 依旧没有回应。 罢了,他每回变成狐狸,都是不会说话的。 玉姜不计较,伸了伸手,狐狸就整个扑进了她的怀里,然后将自己的整颗脑袋放在她的肩头。 玉姜又摸了摸,心头微微泛酸。 罢了,活着就好。 他抬眼想看她,却不曾想,玉姜眼泪正巧落到他的眼睛上。 越想越生气,玉姜捧着狐狸的脸狠狠地揉了一把,掬着狐耳,道:“下次再敢这样,我就……” 本想威胁,思来想去,又不知这天不怕地不怕,连性命都不顾惜的狐狸精究竟还会忌惮什么。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下去。 狐狸呜了一声,眼底湿润,轻轻用脸颊蹭着玉姜的手心。 第99章 “总之,我非常生气。” 狐狸垂眼,耳朵也耷下了。 大概以为她不能原谅自己,狐狸轻手轻脚地从她怀中出来,慢慢地往回走。 身影落寞。 玉姜一把将他拎了回来,重新箍在怀里,问:“让你走了吗?” 漂亮的狐狸眼露出些许亮色。 玉姜道:“变回来。” 狐狸:“……” 玉姜重复:“变回来!” 亏得他想出这样的法子,以这样可怜可爱的狐身来哄她。玉姜面对拥有蓬松雪白毛色的狐狸,压根生不了气。 云述试了试,光晕由淡转亮,最后又寂寂熄灭。 竟然变不回去了! 玉姜蹙眉,掌心拢起灵力,覆于他的头顶。 探过方知,云述的灵元破碎得太过于严重,根本支撑不了来回变换模样。 伤势恢复之前,他大概是回不去了…… 玉姜低头望着可怜巴巴的,消瘦许多的白狐狸:“……”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37节 真是完了。 玉姜动作僵硬了片刻,终于想通,俯身将他抱了起来,道:“真是欠你的,一样样都得还。别乱动,回去给你疗伤。” 狐狸柔顺地任由她抱着了。 一路上,有不少人都悄悄看他们。 所有人都很震惊,传闻竟是真的,威名遍天下的浮月山仙君,当真是狐狸,还是一只看起来纯良无害的白狐。 玉姜偏了偏头,道:“你素来不喜欢被人议论,此时变成狐狸跑出来,就该料到会被人盯着瞧。” 云述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贴着她。 在他看来,只要玉姜能消气,被人议论也算不得什么。 在浮月山菡萏阁中的那次争执,他实在是被伤了心,以为她是真的思虑周全之后决定放弃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比起从未和好,和好之后再分开,他更难以接受。 他以为,玉姜不要他了。 灵泽却说,玉姜是如何只身去魔域,又是如何将他从望清山仙门手中夺回来。 玉姜最忌讳的便是在众人面前表露身份。毕竟她要护着问水城中的这些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了那些仙家,对问水城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而此番她却如此直接,根本不在意是否得罪了那些仙门。 云述动容,又觉亏欠。 回到房中,玉姜关好门,便将狐狸放回了软榻上,之后盘膝而坐,打算为他渡灵力疗伤。 谁知这狐狸不老实,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她的衣袖,从她怀中挣脱了。 玉姜震惊:“……你做什么?” 狐狸摇头,往后退。 玉姜还是不懂,蹙眉:“我给你疗伤呢,你跑什么?” 还是摇头。 狐狸轻轻挪了挪,又咬了她的袖口,向上扯了扯。 玉姜明白了:“给你疗伤的这点灵力我还是有的,别把我想得那么废物。” 他不肯答应。 之前是昏睡着,不知情由,如今听灵泽说玉姜有伤在身边,他坚决不肯再让玉姜动用灵力了。 “云述!过来!”玉姜忍不住吵他。 云述铁了心不往前来。 僵持了好一会儿。 玉姜道:“你如果就是这副样子,不打算变回来了,就滚去后院自己睡,别想占着我的房间。” 云述:“……” 玉姜道:“别惹我生气,我最后说一遍,过来。” 看玉姜是真的要生气,云述犹豫良久,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过了片刻,玉姜根本不顾他的意愿,抬手一挥,云述便动弹不得了。 将他扯回来,玉姜凝着他的眼睛,道:“云述,你就是个混账。” “你还记得曾经起过什么誓吗?” 云述愣住。 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 曾在噬魔渊时,两人分开之前,玉姜曾逼迫他起誓,要他答应日后无论遇到何种状况,始终将护好自己的性命。 他很想说话,却在看到玉姜那一双愤恨之余带着痛惜的眼睛时,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是答应过。 他也照做了十年。 如今,这个尘封已久的誓言被再度提及,裹着这些年的遗憾和刺痛,顿时席卷了两人的心绪。 整个疗伤的过程当中,玉姜都没再言语。 半个时辰过去,玉姜起身准备离去,衣袖却被狐狸爪给按住了。 大概是短暂的疗愈有了作用。 轻轻地,光晕微亮。 云述就在她面前恢复了人身。 “姜姜。” 这人每次唤她名字时都温柔而郑重,纵然玉姜心中有多不痛快,听到时都会软了态度。 云述从背后抱住了她。 深吸了一口气,他道:“这些日子,你在我耳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玉姜:“……” “我的确是妖,如若不是师父施术救我,教我清心之法,心魔早就将我吞噬了。数年来,你是第一个将我从心魔之中拉回来的人。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我真不知还能去何处了。那一夜,你说了那样的话,我以为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再也不与我扯上关系了。那倒不如,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玉姜被他抱得紧,一颗心仿佛也被他攥在了手心里,时松时紧,酸涩万分。 她偏头,问:“你是这么想的?” 云述道:“我当时便是这么想的。我自入仙门以来,循规蹈矩,报答师父与宗门,从未敢懈怠。可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若有一日真相大白,我在众人眼中便是玷污仙门的妖魔,不配沾染仙法。我担心被发现,又担心一直没被发现,多年来,如履薄冰……只有你喜欢我,无论我是什么。姜姜,唯有你爱我,我才能活下去。” 玉姜轻声问:“我爱不爱你,你不知道?” 云述抵着她的肩颈,收紧双臂,仿佛要将她与自己融为一体。 他道:“我知道,却总是不敢确信。你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我真的……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姜姜……” 云述的声音带着颤:“一直以来,我从不敢相信,会有人真的爱我。” 玉姜是想埋怨他行事草率的,不知为何,今日却想哄一哄他。 大概是再不说一些好听的,他是真的要哭了。 拨弄云述的碎发,玉姜牵起唇角笑了笑:“那我爱你。” 第100章 路过后园时,林扶风看到前面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悄悄近前去,在这人耳边问:“干嘛呢?” 罗时微被吓得一颤,往后跳了几步,震惊道:“你干嘛?” 林扶风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你躲阿姜的门外干嘛?” 听到他这般问,罗时微忙做噤声的手势,推着林扶风往外走,小声道:“小声点,我只是瞧一瞧,瞧一瞧。” 林扶风不解:“有什么好瞧的?” “我这不是怕他们二人打起来吗?” 罗时微抱臂倚在墙边。 林扶风笑出声:“打起来了吗?” “不知怎么,就抱上了。” “……” 林扶风没忍住笑了许久,笑得肚子痛,指着罗时微道:“你就是瞎操心,阿姜就算想揍他,也会等他伤好。” 被笑得面子挂不住,罗时微踢了林扶风一脚,骂道:“小孩子,你还教上我了?” 听到小孩子三个字,林扶风登时不笑了。 他跟上罗时微的步子,一同往园外走:“你说谁小孩子呢?本公子当年潇洒人生之时,你尚不知在哪儿呢。” 罗时微停下来,认真道:“哪怕是小半岁,也得叫姐姐。叫了姐姐,你在我眼里就是小孩子。” 林扶风:“罗时微!” “叫时微姐姐才对吧?”逗林扶风实在有意思,罗时微没忍住笑,顺便随手挥了剑,道,“小屁孩,别挡路。” 林扶风心甘情愿唤玉姜阿姐,面对性情恶劣的罗时微却实在叫不出口,直到罗时微走出好远了,他才反应过来,喊道:“罗时微!你说谁是小屁孩呢!欺人太甚,我记住你了!” 罗时微只是挥了挥手,连头也没回。 走出院子,罗时微迎面便撞上了萧羽书。 他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罗时微问:“你还没走啊?” 萧羽书:“去哪儿?” 罗时微道:“回你的宁觞啊,这里没什么用得上你的地方了。望清山上,只你一人为仙君说话,你的心呢,我已明了,自然不会再针对你,所以你可以走了。” 萧羽书:“……” 这用完人就扔的事,大概也只有罗时微能做出来了。 萧羽书默然良久,道:“望清山上只是举手之劳,也没帮上忙。答应你打探消息的,还未能履诺。” “这些用不着你了。”罗时微道,“我让你帮忙,也只是想确定你是否与你师父一般,不分是非黑白。如今我清楚了,便没有继续掬着你的理由了。如果你是担心灵元之中我的那缕残息,放心,今晚吧,我会为你取出来,不会再影响你了。” 倒是终于有些善良宽和了。 萧羽书却没有高兴,冷着脸问:“罗时微,在你眼里,朋友就是有用则用,无用则扔吗?” “朋友?”罗时微愣了片刻。 萧羽书道:“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了。” 罗时微抿唇笑了笑,道:“我罗时微没有朋友,也不需要。”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38节 “玉姜不算吗?” “她是我最敬重的对手,我早晚要和她一较高下!” “那你的扶风弟弟呢?也不是朋友吗?” 罗时微:“?” 她实在没听懂这番话是何意。 莫名其妙的一句“扶风弟弟”。 罗时微愣愣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说个话夹枪带棒的,我放你走还错了不成?不想走也随你便,不过,留在问水城,对你的前程也不好,你自己考虑清楚。” 说完,罗时微根本不听他的回答,直接就要走。 萧羽书退了两步拦住她,认真道:“我把你当朋友,才留在这儿的。如果你不是这么想的,我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我再说一遍,我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宁觞派的朋友。” 萧羽书问:“怎么,瞧不上小门小户的?有辱你华云宗吗?” 罗时微蹙眉:“我没这个意思,你屡次在剑法比试上夺得魁首,我岂有瞧不上的份?我只是不喜欢你师父的做派,华云宗也不打算跟宁觞走得太近。所以,做朋友就不必了。” 萧羽书被气得有些发抖:“我师父是我师父,我是我。你能将云述仙君与浮月山分开看,怎就不能以同样的眼光来看待我呢?” 好一番无理取闹。 罗时微不仅不解,更觉得好笑:“云述已与浮月山割绝关系,你呢?你可是你们宁觞的宝贝,你师父指着你光耀门楣呢。我若将你留在问水城,那姓杨的怕不是会带着人打上华云宗!我让你赶紧走,是对你好。若是被你师父发现你在此久留,你是真得挨家法了。” “抛开这些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从始至终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吗?” “……” 罗时微语滞。 没听到答复,萧羽书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点点头,道:“既如此,那我便不好再打扰罗少主了。叨扰这么久,真是抱歉。” 罗时微:“……” 她从头到尾没明白萧羽书究竟在生气什么。 当不当朋友有什么重要的? 在修真界,人人见了罗时微都躲着走,几乎就没有敢上赶着套近乎的,更是无人因这种小事就生气。 萧羽书握紧了剑,转身离去。 罗时微依旧怔怔的,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啧啧啧。” “?” 罗时微回头看向那个在拱门后听了半晌热闹的林扶风。 林扶风抿唇摇头:“真是无情。” 罗时微困惑至极:“谁?我?我说的不是实话吗?我好心让他回家也有错吗?” 林扶风瞥她一眼,道:“人家吃醋了,还不追啊?” “吃什么?” “醋。” “什么?” “吃醋。” “……” 好陌生的一个词。 罗时微咀嚼了半晌,决定不独自消化,而是给了林扶风一拳:“林扶风,你别乱说话,他说的是朋友,吃什么醋啊?” 林扶风第一次见如此坚硬的石头,叹息:“怪不得人家伤心呢,你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啊?人家就没想只和你当朋友,结果你连个朋友的位子都不给。你俩吵架归吵架,别把火引到我身上,下次我见了他,估计得避着走了,时微姐姐——” 罗时微:“?” * 伤势未好,云述连下榻都艰难。 灵元受损过重,他勉强撑着人身,至多扶着桌几走上几步。 他遣出去打探消息的影蝶,竟都无功而返。 不用问也知道,是玉姜做的。 外界估计远没有问水城中的平静,那些唾骂,即使没听到,也能猜到。 望着手背上停着的影蝶,他出神良久。 清脆的瓷杯声响,他方抬眼,含笑看向玉姜,道:“姜姜。” 玉姜将温好的药推给他,道:“这是出翁的新方子,有助你恢复的,试一试。” 他唇色苍白,气色也极差。 没碰药,缓慢地收了影蝶,云述道:“我只是想联系一下若一,问问浮月山的状况。出了我这样的事,我担心牵连他们。” 玉姜道:“他们好着呢。你与其整日想着放影蝶出去,不如赶紧把伤治好,少让我担心。” 云述捧起药碗,慢慢地喝了一口,因为太苦而紧皱着眉头。又放下药碗,他道:“我总不能一直活在你的保护之下,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玉姜轻笑:“至少眼前,你得好好地活在我保护之下。你不是一直盼着能与我归隐吗?如今这样不好吗?何必管旁人如何想?” 云述道:“我一直都知道,会有这样一日,要承受什么,我亦了然。但我从未想过,让你替我挡下那些污言秽语。” “污言秽语?”玉姜从食盒之中取出蜜饯,递给他解口中苦涩,“污言秽语我听多了,不差多你一个。既然不重要,便无需听到耳中徒增烦心。你想听,往后有的是机会,我拦也拦不了多久,只是眼下,你将伤养好,别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想你这样辛苦。” 云述凝着她的双眼。 玉姜的动作迟缓了些许,凑近轻轻吻了他的脸,轻声道:“别再自轻,就算不给我添麻烦了。” 听了这句,云述才明白玉姜为何如此谨慎地封锁一切消息,不让任何一句话传进他的耳中。 他抬手抚了抚玉姜的后颈,低头吻她,问:“你怕我听了那些话,会受不了?” 玉姜的心一片酸软。 她道:“云述,你为浮月山做了多少,为修真界做了多少,他们算不清,我却都知道。想要理解你的人,无需解释也会理解你。想要毁你伤你之人,你解释得越多,他们越变本加厉。你这二十余年的仙君,做得很是疲累,时时刻刻要想着那些琐事,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眼下不做了,留在我身边做一只清闲的狐狸,你不喜欢吗?” “喜欢。”他笑了一会儿。 这是他的梦寐以求之事,岂会不喜欢? 可是,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不想缩在玉姜身后躲避一切。 云述道:“姜姜,旁人之谤言,非我之所为,既无愧天地人间,我自不会因此失意。故而,我不会脆弱到因为一些言语而痛苦。我更想站到你身边去。” 第101章 玉姜低头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两人都沉默许久。 玉姜将问水城外的消息封死,说到底是不愿他听了那些难听之言而痛苦,影响了恢复。 她总是将他视作一只毫无自保能力的小狐狸,偶尔忘了,他能在修真界做这么多年的仙君,便不是一个脆弱易碎的人。 云述低头,轻轻磕了下玉姜的额头,笑道:“怎么不说话?” “你想听我说什么?” “我想听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也想你站在我的身边,一起面对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姜姜,你会这么说吗?” 玉姜低头错开了视线,转过身去,摩挲着手臂,声音冷下来,道:“你知道我很害怕吗?” “害怕?怕什么?” “怕你就那么死了。”玉姜看他醒来,既有如释重负,心上又总是压着一块巨石,无论如何也不痛快,“怕我再也见不着你了。云述,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待在我身边,其他任何事都用不着你去想,你到底明不明白?” 云述抬手,拇指抚过她的眼尾,揩去一丝清泽,眉眼柔和下来,道:“这话若是在我无家可归,被你当成寻常狐狸抱回浮月山时听到,我大概真会幸福到傻掉。” 那年风雪太重,仇恨和冷意一同啃噬着他,为了取暖,不得已缩在尚有余温的灰烬之中,身上弄得脏兮兮的,尾巴也被烧伤了。 他以为他会就那么死了。 对于那时的他而言,记忆中慈爱的父亲变得狠厉,手段毒辣,不给他留一点生路。 母亲也因保护他而死去。 太绝望了,绝望到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即使自己死在这个风雪夜,也没什么不好的。 唯一的一口吃食,是从天而降的玉姜递来的热胡饼。 他那时浑身都是烧焦的灰渍,因饥寒交迫而瘦骨嶙峋。 逃命的那段时日,母亲封了他的妖力,他受人欺凌时也只能忍着,身上自然落下许多丑陋的伤。 他那样丑,也有人抱他回家。 那时,他的确幸福到快要晕眩了。 玉姜道:“现在也来得及。” “现在不行。”云述俯身抱住她,道,“现在我不仅是那只无家可归的狐狸了。我现在……有家,有想相伴一生的人,想和她彼此照拂,想让她睡得好一些,想成为她的另一双眼睛。” “爱是两个人的事,那么风浪,也该是两人一起挡,姜姜,你说对不对?” 此人太会煽情,三言两语让玉姜有些忍不住情绪。欲言又止半晌,她说:“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云述道:“那是你对我的爱。想陪着你,是我的。” “歪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39节 云述笑了笑:“歪理的话,你哭什么?” “我没有。”玉姜矢口否认。 “没有吗?我看看……” 玉姜挡住脸,踩了他一脚:“不许看。” 云述故作很痛:“好凶。” 笑闹了一会儿,他不顾玉姜别扭的情绪,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 入了夏,圆月台竣工。 玉姜当即便让云述远离了魔息颇重的林宅,直接住了进去。而她却因为事务缠身,迟迟没有同住。 一时间,云述连见玉姜一面都难。 一连三四日,云述连玉姜的消息都没有,只能独自一人在此处等着。 纵然再期盼,那人身影也没出现。 雨水多了起来,淅淅沥沥几日未停。 云述在莲花池边的凉亭坐着,目光停留在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神思却早已游离天外。 直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才回神,抬眼看去,那人正在亭边收着纸伞。 水汽沾身,她的发丝都湿了。 云述没动,默不作声地落定了一颗棋子。 “下错了。”玉姜放好伞,指着另一个位置。“该是在这。” 云述依旧不言语,全然当作没看见她,更不听她的注意,继续一意孤行地下棋。 这是生气了啊…… 玉姜了然。 玉姜到他坐着的石凳背后,微微俯身抱住他的肩,贴着他温热的脸颊,问:“不想看见我啊?” “你手很凉。” 云述往一旁避开,不许她抱。 玉姜才不管,执意继续抱着,道:“对啊,好远的路,雨这么大,我走着来的,手当然凉了。你握一下?” 云述停了下棋,终于看了她,嘴上依旧不饶人:“雨这么大,待在房中岂不清闲?何苦来这儿呢。” “当然是,想你了。” 云述如今已经不吃这一套了,语气冷淡地回道:“这些甜言蜜语你还是留着给别人说吧,说与我听,岂不浪费。” “说给你听怎能叫浪费?” 云述依旧不许碰,拂开了她的手。 玉姜:“……” 这回是她不对,将人扔到此处就忘了几日…… 既是有错,她也从不吝啬弥补,笑着挽上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你病好了吗?” 云述的心被她晃软了大半,脸上却冰着,道:“不劳您费心,已好了许多。” “本想今夜留下来住的……” 云述:“……” 玉姜没听到答复,故意作势要走:“既然你也不怎么想我,问水城中事多,我可先回……” 云述握紧了她的手,没松开,也没看她,别扭地说:“别走。” 玉姜:“听着很勉强。” “我都说别走了。”云述扬了声,“你将我扔在这,不管不顾,来了又这样敷衍我!你还有理了吗?” 玉姜笑问:“那你想我如何弥补你?” 云述犹豫了许久,终于说:“不让我回去与你同住的话,你至少在此住三日。” “这不行,我真有事要忙。” 玉姜颇为为难。 云述:“……也没什么道歉的诚意,罢了,你想如何便如何,此刻走也无妨。” “怎么又不高兴了?”玉姜贴着他的脸颊,指腹摩挲着他的耳垂,看他受不住痒而微微偏头,玉姜才轻声说,“两日可以。” 云述恨自己总是能被她轻易哄好。 他本来想着此次的生气要久一点,好借此拿捏玉姜,让她好好认识到自己是如何敷衍于他的。 可是,只此一句话,他便不生气了。 “小气。” 听到这怨怼之言,玉姜似笑非笑:“我小气?总好过有的人小肚鸡肠,连这一日半日的也斤斤计较算得清楚。” 然而此人却并不认为斤斤计较有错。 计较尚且如此,不计较只怕真会被玉姜忘到九霄以外去,再也想不起圆月台还住着一个人。 雨下得更大了。 亭子中被水汽盈满。 云述起身,不怎么用力便将她抱到了石桌之上坐下,自己则低头望她的眼睛,道:“你,得到了就不珍惜是不是?” 玉姜想笑。 云述提前预判:“你不许笑。” 玉姜忍回去:“没笑。” 她哄道:“我给你带了吃的。” 云述依旧嘲讽:“这会儿想起我了?你将我扔在这儿,头两日还记得让人送些饭食与灵药,这两日是浑然不知有我这个人了,真是不敢想,没我打扰你的这段日子,你过得有多快意。” “忙啊,偌大一个问水城,林扶风是半点也不管,大小琐事只我一人处理,还要防着仙门与魔域。腹背受敌,你都不关心我累不累。” 玉姜决定把罪名泼回去。 云述:“……” 此招有效。 玉姜趁势继续这番说辞:“算了,我不计较你不关心我,你也莫要计较我没来看你了。我们可以扯平。” 云述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灵泽来的时候,他还特意问过,玉姜整日都在做什么。 忙是真的在忙,却也不至于连个出门的闲暇都没有。 灵泽还说,她在筹备怎样给罗时微过生辰,林宅上下都很热闹。 只圆月台冷冷清清。 忘了就是忘了,尽找些说辞哄人。 云述抚了抚她的脸,终究软了态度,问:“那你累不累?” 玉姜借机抱了他的脖颈,笑说:“好累啊,不知今晚能否吃到仙君下厨做的面。” 云述蹭了蹭她的鼻梁,温声笑了。 两人接吻时很安静。 雨珠如断线般顺着飞檐滑出,落进池水之中,声音却一点也吵人,反而让两人的都和缓了下来。 云述与她分开些许,忽然开口道:“让我回去与你同住吧?这里没有你,好冷清。” 玉姜摇头:“不成,住此处有助于你疗伤。” 听到疗伤二字,云述心中猜测落了实。 他问:“我还没问过,之前你为何忽然变卦。” 玉姜不自在,想将那次争吵给揭过,捧着他的脸想继续方才的亲吻,却被云述偏头躲开一些。 他正色道:“之前想不通,只以为是你不够喜欢我,所以才屡屡把我推开。可我自从住进圆月台之后,发觉此地没有问水城的魔息,我身体恢复得竟然快了一些。” 玉姜沉默许久。 她一直不想说这件事。 他此时问了,看来想再回避也不大可能了。 玉姜不轻不重地摸了他的脸,神色不悦:“你就是个傻的。问水城你无法久留,之前你暂住的那段日子,整日嗜睡,便是灵元受损的征兆。长此以往,你的仙法皆会被废。” 原来如此。 云述颔首,旋即又问:“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你就要抹掉你我之间的回忆?” “……小事?” 玉姜是真的不大明白,在云述心里,大事小事究竟是如何衡量划分的。 她问:“安安稳稳地做你的仙君,难道不好?我思忖许多,总觉得不能害你,不然万一你哪一日忽然想通,定是要恨我的。对于那时的你我而言,能重归旧好一段日子已经得之不易,我并不期盼能长久度过一生。所以,那个决定也是我想了许久的。” 云述默然,叹息一声,他道:“想了许久就想出来这么一个法子?那你日后还是别想了。” 玉姜无奈:“我,哎,算了。” 满腹想解释的话,真到了嘴边,发现也就那么一回事。如今都过去了,也没必要再抓着不放,争执不休了。 云述揉了揉她的脸,道:“我那时嗜睡,的确有问水城的原因。但我根本就没担心过,也没想过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和你分开。仙法废了就废了,有什么大不了?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仙法,成为一个普通人了,怎么还不让我回去住?” 玉姜语滞:“……” 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目的还只是要求回去住? 玉姜严厉拒绝:“圆月台有助于你疗伤,你给我死了回去住的心思,老老实实在这待着!”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40节 云述眸光微沉,视线流连在她的唇上,片刻后,他咬了上来。 掐着玉姜的腰,将她抱高了一些,紧接着便压实了这个吻。 “云……” 剩下的字被吞了回去。 云述吻到她脖颈时,在她颈窝安静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忽然说:“你身上怎么有荷香。” 玉姜被吻得思绪一片混乱,细细地喘着,平息呼吸,道:“不是我身上的香气,是荷花……” 池中开得正盛的荷花。 云述已经想不通有什么区别了。 满心都是玉姜。 一呼一吸,都是这个名字。 他的指腹滑至玉姜腰间衣带时,玉姜的背脊一僵,赶忙伸手拦:“青天白日……” 这次云述直接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顺着游廊走回房中去,声色平淡:“等不到晚上了。” 自从云述受伤之后,玉姜从来不在夜里与他同榻而眠,也许久没有亲近过了。今日她倒不是存着这个心思来的,本意也只想来看看他,只是不知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被压回馨香柔软的床褥之上,玉姜抬手抵住他的肩,责怪:“别闹,你的病还没好。” “好了。”云述言简意赅。 玉姜被他气笑,轻轻捏住他的下巴,道:“云述,你怎么一到此时就不讲理。起来,先吃饭。” “不要,想吻你。” “……” 玉姜被他忽然压过来的吻迫使不得不后仰了脖颈,在即将撑不住时,被他的大手拦住了腰,整个人又贴回他的怀里。紧扣了她的十指,云述将她的手压向了软枕。 云述咬她的耳朵,轻声告知:“这些日子,我只有抱着你的衣物,才能度过漫漫……长夜。” 长夜二字极轻。 玉姜的脖颈却霎时泛红。 什么衣物? 她偏头,看向床榻。 果然,枕边有一件她的寝衣,虽是干净的,却凌乱地放在那里…… “……” 何时偷拿来的? 第102章 他生了一张冷淡自持的脸,端得稳重从容,却做的是这般下流之事。 贴身穿的寝衣,被他揉皱了放在枕边,不消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玉姜的侧颊热得厉害。 他冰凉的指腹游移至她心口,极轻地一挑,便松开了她的衣襟。随即,这件薄衣便滑下了肩去,在即将彻底散开时,玉姜伸手拢住。 被拒绝的云述似乎不是很高兴,眉宇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眸色也更沉。 他哑着声问:“怎么了?” 任凭氛围如何缱绻,玉姜皆一副毫不动容的模样,轻轻扬了扬下巴,将那件寝衣拿起,问:“先交待这个。” 眼底拢着的不悦褪去,泛起些许笑意,耳尖红了些,低声道:“不是故意的,拿错了。本以为是我的。” “哦,那可真是不小心。” “……” 云述纵使长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耳尖的红愈发浓重,他埋首于她颈窝,声音听起来很闷:“前几日,我夜里睡不好,枕边也是冷的,心里烦躁,才起身收拾细软打算趁夜回去找你。没想到,便发现了这一件。” “那怎么就到你枕边去了。” “……” 玉姜不想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诌了,掐着他的下巴,仔细地瞧着他半点也不似寻常清凌,反而潮湿着拢了情/欲的双眸,道:“那你当真是做错了。” 她的指尖勾着他一缕长发,一圈一圈地缠上,再轻扯,云述便整个人倾向了她,认真地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你应该来找我的。你应该在最想我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来找我。” 早已忍耐到了极限的云述被这一点明火烧断了思绪,笑说:“受教了。” 说罢,他几乎是咬上了她的唇。 他吻得很重很急,仿佛是干渴了许久的人终于碰上了清泉,沉溺其中,不知节制。 石墙冰凉。 他的胸膛又滚烫。 在这两者中间,玉姜觉得难耐。 而后的这两日,是玉姜此生难忘的两日。 她在睡了醒,醒了睡中度过。 有时终于记起人是要吃饭的,才准备起身,她便被人喂了一口清粥,再次被握了脚踝压回帷帐之中。 她并非重欲之人,即使这么久没亲近过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云述却不同。 他简直是要把这几个月缺失的都一口气补回来,精力充沛到压根不像是大病初愈之人。 狐妖。 玉姜此时才明白什么是狐妖。 美色误人,狐妖惑人。 偏偏这两者云述都占了。 沐浴过后,玉姜被困意裹挟,当察觉到某个狐狸精在细细地啃咬她的后颈时,她倏然清醒,道:“改日……不,明日。你让我睡吧……” 云述被冤枉了,他道:“你睡啊。” “你亲我,我还怎么睡?” “我亲你,你便睡不着?” “……” 玉姜推开他,将自己整个裹进了被子里,不肯给云述留一丝机会。 云述轻笑:“别热坏了,姜姜?” 一声声的姜姜,温柔而又蛊惑地往人耳朵里钻。只听了两句,玉姜便向美色认输了。 犹豫过后,她将云述反压在身下,制住手腕,道:“不许说话了,不然,我就……” 云述吻了她的唇。 玉姜:“……” 真是完了。 她低头,将吻压了回去。 * 在圆月台住下的这两日,是玉姜这些年难得清闲的日子,什么都不必想。才回林宅,便有一大堆事围了上来。而躲懒的林扶风心虚地觑了她一眼,才坐下连凳子都没暖热便赶忙起来,献殷勤似的给玉姜扇风。 玉姜将几本文卷丢回案上,不咸不淡地说:“说起来,你娘是昔日问水城城主,你是她唯一的孩子,是林氏的公子。现在倒好,你是什么事都不做啊,问水城干脆改姓玉好了。” 林扶风弯腰给她斟了杯她惯常喝的酽茶,道:“改改改,你喜欢咱就改。” “滚。”玉姜忍无可忍。 趁玉姜抬腿没踹到自己,林扶风咧着嘴笑,道:“我认真的,如今谈起问水城,谁还记得林氏啊?个个都夸你呢,你当之无愧。” “只怕是骂我的更多,你倒是会躲。”玉姜冷笑一声,“我住在这儿十几年了,真正见你做正经事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林扶风不乐意了:“你这话说得太伤人了吧?” 他嗫嚅道:“至少有五回。” 五回还有脸说,玉姜拿起册子就要丢他,他赶忙抬手躲,求饶:“错了错了,我以后定当勤勉。只是,阿姜,你也知道,我身体特殊,是修不了仙法的,注定这辈子废掉了,我不喝酒玩乐,还能做什么啊?” 每每谈及让他做些正经事,他都是这番说辞。 起初玉姜还会心软怜惜,不忍继续斥责,如今这一招用得太多,玉姜早已识破他的小心思。 “林扶风,不能修仙法,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我……” “若如此,当初我为何要救你性命?你又为何救下已经被炼成魔物的问水城百姓?”玉姜语气平和,却在无形之中溢出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娘思你成疾,郁郁而终,临终前,她的心愿是你能平安。除此以外,她也盼你成器,盼你能顾全整个问水城。你事事依靠着我,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呢?你怎么办?” “什么不在?” 最后一句让他不安了起来,追问:“你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会不在?” 玉姜:“我只是说万一。” 玉姜从未做过此等假设,这不符合她的性情。 林扶风收了嬉皮笑脸,兀自不高兴了一会儿,认真道:“别乱说这种万一,我们一家人是要永远在一起的。你去哪儿,出翁和我就在哪儿。你要我做正经事,我做就是了,以后不要胡言乱语了。” 似乎无论过去多少年,林扶风都是这般性情,简单直率。苦口婆心的劝导他不听,然而哪一句话戳了他的心,他便会收了浑身的刺,变成一个温软的孩子。 临出门,林扶风又折了回来,换了一副面孔:“你这话我还要告诉那只小心眼的狐狸。” 玉姜:“……”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41节 这边林扶风出了门,一只影蝶便落在了玉姜的肩。 影蝶传来云述的声音:“什么话?不过,我好像听到有人骂我小心眼。” 玉姜:“?” 她捏住这只影蝶仔仔细细地瞧了一圈,只觉得新奇。这影蝶怎么跟寻常的不一样,竟然还能偷听与对话? 云述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影蝶继续传来一句:“我用妖力撑着的,马上就不行了。我只问一句,今夜来圆月台住吗?” 玉姜笑道:“云述,我才刚离开一会儿,我喝过的茶大概还没凉透。” 云述摸了摸案上那杯残余的茶,果然是温热的,于是冷着脸答了一句:“哦。” 影蝶的光暗淡了下去,从她的指尖飞走了。 这是又不高兴了? 罗时微敲了敲门,倚在门边抱着双臂,笑说:“林扶风说的一点错没有,他果真是小心眼。对了,有人在城外,求见于你。” 玉姜眼皮也没抬:“轰出去。” 罗时微笑问:“你连是谁都不知道,就让我直接轰出去吗?” “谁都不见,赶走。” 玉姜坐下,不动如山。 罗时微叹息一声,道:“其实我已经将此事压了好几日了,不想惹你心烦。但你那小师妹实在是个倔脾气,淋着雨也在城外没动,今早我偷偷去看过一眼,她面色憔悴,怕不是淋雨着了风寒,我怕你怪我,便过来跟你说一声。你要见就见,不见就继续让她等着好了。” 听到“小师妹”三个字,玉姜动作一滞,旋即取了一册名录翻看,道:“我为何要怪你?是她自己要站的,那就让她站着。” 罗时微撇了撇嘴,一副不信的模样:“你就是嘴硬心软,碰上许映清,你就没狠下心过。” 玉姜牵动唇角轻轻一笑,提笔写着什么,道:“说到底,她没做错什么,无须我追根究底不饶人。终究是想法不同,此事也不能强求,往后不再见面便是最好的结果。” 罗时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是了,许映清你可以不见,元初仙祖你也不见吗?” 墨汁滴落,洇湿薄纸。 玉姜猛然抬头,问:“什么意思?” 罗时微抬了抬下巴,道:“就你听到的这个意思。” 关于元初的记忆,已经足够久远了。 远到玉姜一时想不起,最后一次和师父见面究竟是在何时,又说了些什么。 隐约忆起,似乎是在某个匆促的雪天。 浮月山的初雪总是很早。 她晨起提剑打算下山,途径师父的住处时不经意放轻了步子,却依旧被逮了个正着。 “又穿这样薄。” 她讪笑着往后退两步,道:“还好还好,山下就不冷了!” 元初慢慢走下石阶,将臂弯之间放着的一件外衫递给她,道:“再穿一件,入了冬,山下也不会暖到哪里去。” 她素来不畏冷,更不想累赘似的穿一层又一层的衣衫。扭不过元初,她假意伸手去接,然后在元初递过来那一刻,她朝元初狡黠一笑,抬腿就跑。 “师父,我先走了,回来一定穿!” 她跑得很快,像是一阵轻盈的风。 拂过浮月山。 数十年,未曾再见。 若说怨恨山中同门,她的确恨。 然而她从未恨过元初。 离开噬魔渊之后,她的确有过几次冲动,想再见一面师父。每每途径浮月山,犹豫几回,她还是停下了步子。 她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回去了。 玉仙师,已经死在那个剑阵了。 如今,元初却来见她了。 会对她说什么? 会像那些人一样指责吗? 玉姜不知道。 背仙途,弃剑术。 她如今得以安身立命的本事,已经与元初昔日的悉心教导毫不相干了。 她连名字都换了。 这一声师父,只怕也叫得勉强。 诸般心绪交织,玉姜不知自己为何出现在了城门前,远远地望向了那两人。 玉姜的视线越过许映清,落在了须发皆白的年迈之人身上。 这一刻,玉姜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师父骗人。他明明说过,修仙以得长生,可为何他还是变老了? 元初自打病愈之后,身子每况愈下,仅剩这一双眼睛还算好用。 可即使再好用,他还是不敢认,前面不远处那个一袭紫衣的女子,是否为他养大的那个孩子。 变化太多了。 他熟知的阿姜,灵动而活泼,甚至称得上天真烂漫,是他见过心思最纯粹的仙门修士,她从不会如此沉默。 两人对望了许久,还是元初先打破了沉寂,开口:“阿姜。” 玉姜没往前走,反而后退了一步。 她站在问水城的牌匾之下,听着呼啸的风声,朗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许映清:“师姐……” 风袭了满怀,玉姜觉得有些冷。 入了夏怎么还这样冷? 玉姜沉下声音:“如果是为了云述,还是请回,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人带走他。” 元初走向她,抬手想要触碰,玉姜下意识地侧了身子,避开了他这一举动。 滞在空中的手堪堪落下。 元初望着她的眼睛,没提云述,说的头一句是:“你长大了。” “不过,不是我曾经想象中你长大会有的样子。” 大概是城门前太过于空阔,风也吹得比往常烈,让她的眼睛很酸痛。 她抿紧了唇,想好的说辞皆在听到师父这句话时被瓦解。 她大概明白自己为何不回浮月山了。 正是因为再也回不去曾经,才不必重回故地,如此刻舟求剑,于她而言,只会伤人伤己。 “我病了很久,以至于在听闻你还活着之后,依旧不能前来看你,令你与云述一同承受众人指摘,孤立无援。” “是师父的错。” “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 玉姜抬手轻轻遮了眼睛挡风,默然片刻。 她想说什么,只是思来想去,任何话在此时说出口都不合时宜,挑挑拣拣,她重复了众人指摘的其中一句,道:“我是魔修。” “你是玉姜。” 玉姜怔住。 她听到元初说:“是玉姜,就够了。” 第103章 玉姜这个名字,是师父取的。 她在来到浮月山之前,并不记得自己的大名叫什么,也记不清来处。 金陵玉氏的衰败,仿佛只是一个朝代凋零的一叶,落在史书上,轻到连只字片语也没留下。 更没人知道她。 不知道她是如何踉跄着踏上这条路。 拨开重重云雾,她想起跟着乳母在人间的那几年。乳母对她的怜爱从未更改,只是两个不太幸运的人,遇上了食人血肉的豺狼虎豹。 乳母的丈夫过世,因为要照顾前主家留下的孤女,日子更加拮据。 很快,乳母便改嫁了。 是村里一个老瞎子牵的线,老瞎子看不到人的长相。或许长相容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姻缘。 玉姜那时已经懂事。 寒冬腊月里,她老老实实地坐在乳母的身边,看她为新的丈夫缝制冬衣。 棉线勒进皲裂的手背皮肤,染了一丝血进去,而她却混不知疼,还笑着摸摸玉姜的脑袋,说:“等我缝完他的,给你也做一件新衣裳。” 冬天是要有冬衣的。 玉姜那时还没有新的冬衣,身上穿的是乳母改制而成的,不是很合身。 她回以一笑,低头轻轻亲了被棉线勒出的伤口,问:“疼不疼?” 乳母说:“不疼。” 事实却是,乳母嫁错了人。 那人是个赌鬼,整日混迹赌坊。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42节 床底下的瓦罐中藏了乳母这些年攒下的碎银。 一夜过去,被抢空了。 哭声和吵闹声持续了一夜,玉姜翻来覆去,睡不着,坐起来望着天上残星,一直到天明。 玉姜讨厌那个男人,一看到他往家里来,她便会躲起来。 躲起来,也会被发现。 这一次,落下的不是一巴掌,而是发顶轻轻的抚摸。他抚了抚玉姜的头发,笑得露出残缺的牙齿,哄道:“你不是病了吗?你嬢嬢还在忙,让我带你去瞧大夫。” 就这样,已经风寒高烧到头晕眼花的玉姜,被此人带走,丢弃。 天寒地冻,她找不到回去的路。 若是没有元初,她定会死在那个冬夜。 仙山是一场她曾经不敢设想的梦,梦的开端,是一双温暖的手,真正爱护地抚在她的发顶。 “师父。” 元初本以为此生不会再听到来自玉姜的这一声“师父”了,于是在听见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都僵滞了,点点头,泪顺着鼻尖滚落。 起初玉姜堕魔的消息传来时,他还在人间,未能立刻折返,而后回去时,便听闻沈晏川已经擅作主张,将她封印于噬魔渊之中了。 噬魔渊是上古大阵,开启或许并不难,但向来有进无出,破开结界唯有流光玉可以做到。即便是修为高深如他,亦是无能为力。 正是因为此事,他开始怀疑沈晏川的用心,两人逐渐生疏。 时隔多年,他才听许映清讲起了当初事情的原委。 玉姜竟是因为事关他的信而匆匆赶回来的。 若当真是背弃师门转修幽火,岂会还在乎他是否安好? 元初道:“是我对不住你,当年没能照顾好你,如今也害了云述。若非我看错了人,轻信了沈晏川,事情不会到今日地步。我这个做师父的,当真有愧。如今来,只是想看看你。” “出翁他身子骨还硬朗吗?” 她道:“还好,就是有时看不清东西了,走路常磕碰……” 话说到这儿,玉姜停顿了片刻,忽然问:“如果师父不嫌恶问水城魔气重,要进城去看看他吗?” 元初本打算在问水城城门前说几句就离开的,没料到玉姜会开口挽留。 他忽而轻声笑了:“到我这个年纪,便能想通,什么妖,什么魔,都不重要。我若在乎这个,当初为何留下云述呢?难道你们是妖魔,就不是我的孩子了吗?” 似有触动,玉姜抿唇不言。 元初轻轻拍了她的肩。 看着这两人一同进入问水城,许映清没敢跟上去。 风很大,她慢慢抱紧了双臂,竭力让自己在风中站得更稳一些。过了一会儿,她苦笑,握紧了剑,转身打算离开。 “你去哪儿?” 出声询问的是罗时微。 许映清转身,看了一眼罗时微,勉强一笑:“师父大病初愈,我放心不下,便送他来了。现在没我什么事了,自然是回去。” 罗时微一抬手,态度极为散漫地丢过来一个东西。 接稳了一看,许映清发现是一颗果子。 “你……” “今日我生辰,陪我说说话。” 罗时微留下这一句,便径直往前走。 许映清愣了许久。 若在往常,罗时微每回见她都没有好态度,恨不得她这个人消失了才是最好,今日却能说出让她陪着说话? 没听到脚步声,罗时微又变回了不耐烦的样子,问:“怎么回事?害怕我吃了你啊?” “啊,没有。” 许映清没敢停下,两步跟了上去。 问水城与许映清相想象的截然不同。 在之前,她一直以为魔气重的地方都是朽败而毫无生机的,正如荒漠似的魔域一般。 问水城却不相同。 一片翠荫,繁花遍野。 许映清放缓了步子,问:“怎么这么多花?” “你以为呢?”罗时微饶有兴致地问,“这里该是死气沉沉才对?” 许映清没说是与不是,道:“那曾是一场浩劫。” 罗时微道:“在被炼成魔物之前,他们便住在问水城了,说到底,他们才是问水城的主人。就因为这些人被伤害了,就要被修真界逼迫到绝境吗?我只想问,从始至终,这些人做错了什么,要连偏安一隅的可能性都被剥夺?你们的偏见与指责,难道不比流光玉给他们带来的伤害更大吗?” “至于玉姜,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她说到便会做到,从未在这些事上优柔寡断。也正是因此,问水城百姓才愿意信服她,称她一句大人。你说了,当年那是场浩劫,但连问水城的百姓都相信她了,而你们,你们这些曾是玉姜最亲近的人,还是心存芥蒂,担心她是穷凶极恶之徒。她的确不软弱,但也不代表你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她。” “许映清,我知道,你现在觉得很委屈。你想不通为何事情会到今日这步田地,为何你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却依旧不被原谅。” 许映清否认:“我没有。我只是更羡慕你,你有底气,背后有整个华云宗为你撑腰,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做选择,我什么都没有。当日我身在那个处境,所有人都要浮月山给出一个交待,师兄逼迫,另有千余同门等着我做选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已经我是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我没想到罪魁祸首是沈晏川,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这不是我的本意!” 罗时微的笑淡下去,正色道:“真的没想到吗?其实你一直都清楚,幽火是洗不掉的,这个说辞根本行不通。” 许映清一颤。 罗时微继续说:“所有人都逼迫你做选择,你难道就想不到原因?难道想不到你若将玉姜骗回浮月山,她会遭到怎样的对待?你真的想不到吗?还是说,你想到了,但你不敢拿前途去赌,你不敢做他们口中那个,与魔修同流合污的人?” 许映清太了解玉姜了。 她了解玉姜的软肋,了解玉姜对她的感情与信任。这份了解不光她自己清楚,整个浮月山的人都清楚。 以至于玉姜心甘情愿地回来,踏进了沈晏川布好的剑阵之中。 “你不要说了……” 许映清已经近乎崩溃,掩面而泣。 罗时微忽然柔和下来,轻叹:“其实,我找你过来,不是为了指责你。当年只不过是一念之错,并非不能理解。可你与阿姜渐行渐远的根源,不是那封信。” “那是……” 罗时微道:“因为你不听她的解释。” 许映清浑身发冷。 解释? 玉姜的解释…… 玉姜是解释过,在她下山,被她拦下的时候。那个时候许映清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实”,根本不给玉姜任何解释的机会。 “她很在乎你。”罗时微补充了一句,“所以你的不信任,才是真正让她绝望的另一重噬魔渊。” 说罢,罗时微便要离去。 许映清却追了上去,问:“我就没有弥补的机会了吗?” 罗时微沉默了许久,而后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说了不算。” * 生辰是在问水城过的,罗观月一连遣了数只影蝶唤罗时微回华云宗,骂她是没良心的,待在玉姜身边久了,竟然连家和母亲都忘了。 生辰的次日,罗时微便匆匆赶回了华云宗。 御剑极快,日落时分,她便已经抵达了。 听到罗观月似在堂中与谁说话,罗时微觉得正好,她可以避过母亲直接回房,人不知鬼不觉地取了水明镜就走。 正当她蹑手蹑脚地打算离开时,竟听见了堂中传来一声:“滚进来。” 罗时微:“……” 怕不是多生了一双眼睛。 她笑着进堂中了。 低着头抱拳行了一礼,她不情不愿地认错:“娘我错了,下次不乱跑了。” 没听到回应,她一抬头,发觉正在与罗观月交谈之人并非门中弟子,而是萧羽书。 她瞪大了眼睛,问:“怎么是你?” 罗观月问:“你们认识?” 罗时微正不知如何作答。 总不能说,如今萧羽书的灵元之中还存着她的一抹灵息吧? 反观萧羽书便比罗时微多几分沉着,不仅话得体,连脸上挂着的笑都是恰到好处的合适:“回罗宗主的话,先前剑法比试在我宁觞派举办,便是那时,我与少主有过一面之缘。” 第104章 一面之缘…… 亏他能说得出口。 不过人家既然不愿坦言告知,罗时微也不屑于计较此等小事。 她撩袍落座,慢慢地饮了一盏茶,之后方看向罗观月,附和道:“确是如此。” 罗观月一向了解女儿,若是不大相熟之人出现在华云宗,以她的脾性只怕是根本不会搭理,更不会如此讶异地问出口。 两人之间似有过节。 罗观月看了一眼白芷,白芷心虚地低下了头,避开宗主的目光,全心全意地搓着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便是真有过节了。 罗观月笑了笑,道:“萧仙师远道而来,今夜不如暂且住下,我略备薄宴,还望萧仙师莫要嫌弃。至于你说的其他事……改日再谈。”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43节 罗时微不明白,小声咕哝:“竟还给他开宴,未免太……” 没等他说完,白芷悄悄踢了她座椅一脚,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罗时微噤声,抬眼时看到罗观月的眼神,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应声:“是啊是啊,用过饭再说。” 萧羽书似乎对是否开宴并不感兴趣,也不怎么在乎罗观月是否应允他此行的请求。 罗时微的那一句“确实如此”让他的心沉入深水,四周一片寂静。 他竭力保持冷静,却还是被耳畔熟悉的声音所捕捉心绪。 他望向对座的罗时微,此时才注意到,她在家中时穿着比在外更随意,一袭碧色长裙,给她添了些许柔和。 柔和…… 这两个字跟罗时微的性子根本沾不上边,冒出这个念头的那一瞬,萧羽书低头自嘲般笑。 他简直是疯魔了才会这么想。 此女扇他巴掌的时候,干脆利落,没半点犹豫迟疑,更没将他的师门放在眼中。 气焰嚣张,盛气凌人。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喜欢这样的人。 出正堂时,罗时微与萧羽书并肩走,一时静默,罗时微受不住此等尴尬氛围,主动搭了句话:“你为何来华云宗?” 萧羽书低头迈过门槛,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兴致不高,也不想回话。 罗时微问:“你年岁比我小得多,脾气倒是比我大。我还没生你气呢,你倒跟我装上不熟了?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听到年纪,萧羽书恹恹的脸上多了些神色,冷冷地拂开了罗时微的手,道:“不错,我的年纪是和你的扶风弟弟一样,但性子就没有他和顺了。再者说了,罗少主,咱们本来就不熟。” 罗时微被堵了个哑口无言:“……” 萧羽书径直离开之后,罗时微忍不住骂出了声,对白芷说:“你听见没!你听见没!我难得给人好脸色,他竟如此不识趣!这人也真奇怪,前几日还因为什么朋友不朋友的不高兴,今日又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白芷笑了笑:“有没有可能,他现在依旧不高兴。” 罗时微:“……他不高兴什么?” 白芷道:“你听不出来吗?他吃林扶风的醋呢。” 罗时微无话可说。 她只是之前跟林扶风开了句玩笑。 毕竟弟弟逗起来很有趣。 不承想,还得罪萧羽书了? 思索半晌,罗时微依旧想不通其中原因,便问白芷:“吃醋?我之前可没少揍他,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什么啊?” “难道是他看上了华云宗?我娘说过,像是沈于麟那种一心冲着宗门来的男人,是一定要敬而远之的,不然,华云宗也会赴七衍宗的后尘。” “应该不是。” “你了解他?” 白芷冷笑:“无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往常每年剑法比试,我都能替华云宗拿个第一回来。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宁觞这样的小门派,竟然屡屡让我败下阵来!我华云宗的颜面,就这样被此人踩在脚底下,少主,你就该狠狠教训他,而不是跟他纠缠不清!省得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还敢亲自登门。” “……” 罗时微着实忘了这茬了。 白芷与萧羽书的确积怨已久。 这些年的剑法比试,按理来说都应当是她这个少主亲自前去的。然而那时她立过誓,在这种场合只与玉姜比试,这才遣整个华云宗的大师姐白芷前去。 白芷一向是温和的,在外从不与人结仇。 除了每回的比试回来,白芷都要闷闷不乐上许久,一问缘由,都是因为横空出世的那个宁觞派大弟子。 “输了就是输了,我也不是输不起之人。可是,少主,你是不知道,他出招的方式有多羞辱人,他不睁眼睛啊!我从未见过如此傲慢之人。” 说完,她又补充一句:“除了少主你。” 罗时微:“……说他就说他,你怎么还连带着说我?我怎么了?我打架时是睁眼睛的。” 白芷:“……” 这两人在气人时简直如出一辙。 白芷停下步子,气愤地指向萧羽书所在的方向,道:“这小子跟人比试时,傲气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的还以为宁觞多了不起呢。而方才,他看似冷淡,实则眼神就没离开过你。” 这些话,林扶风说过,如今白芷也说了,就算罗时微再不想往这方面想也不可能了。 反正想不明白,罗时微也不喜欢自寻苦恼,她道:“所以,他今日来咱们这儿做什么?” “借水明镜。” 罗时微惊诧:“水明镜也是他配拿走的!我去找他!” 没等罗时微走,白芷两步赶了上来拉住他,劝:“宗主不是还没答应吗?刚说备宴,你此刻就去找他,宗主要怪你的。” 也是这个道理。 罗时微平静下来,与白芷一同往园外走,随手搭上白芷的肩,宽慰道:“你也不必太生气,他再趾高气昂,上次比试还不是输给了玉姜?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可见本事还是一般。白芷,你在我心里就是华云宗最厉害的,多练,早晚杀回去!” 白芷一阵感动:“少主……” 罗时微叹口气:“且不管他的目的如何,我是肯定会替你教训他的,别生气了,一会儿莫要输了气势。” “嗯!” * “出翁这几日病了,服了灵药化回树形疗伤,三五天的是不会醒了。” 林扶风跟在元初的身后,小声地说着。 元初颔首:“无妨,让他好生休养,我在此等上几日就好。” 元初住进林宅已经两日了,大多数都是林扶风在身侧照拂,玉姜只有一日三餐时会出现,其余时刻都不知在做什么。至于云述,他只听闻住在另一处养病,来此之后一面也没见过。 忽地,元初停下步子:“我来此不是为了带走云述。” 林扶风背脊一僵,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元初道:“你将此话回给阿姜,我并非……” “师父不必为此多心。”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玉姜走了过来,道:“云述没来拜见师父,是我没告诉他。他病愈之后总是忧思城外之事,见了您,只怕更放心不下来。” 元初站在原地,望向玉姜。 自他们师徒二人重逢之后,玉姜待他的确一如既往地恭敬,然而只有他清楚,还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仿佛只剩恭敬,少于亲近与些许信任。 她将云述掩在身后,生怕任何与浮月山有关的人会对他不利。 如此是在保护云述…… 又像是在保护当年的自己。 元初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一对上玉姜警惕的眼神,他又将话收了回去,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点头一笑,就此揭过了这次谁都不愿意说下去的对话。 玉姜落他半步,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良久,元初开口:“说起云述,阿姜,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玉姜摇摇头,道:“他的事我都知道。” 元初停下来,半侧身子看了她一眼,道:“总有些你不知道的。” “什么……” 元初又开始往前走,小径之中杂草横生,露水沾湿了两人的衣摆。 他道:“当年,他从噬魔渊中回来,灵元破损,失魂落魄,自那以后颓唐数月,一心求死。” 玉姜没想到是这一段。 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又酸又痛,整个人都被定住,动弹不得。 元初继续说:“按理来说,我该罚他。一则,他不尽仙君之责,误了要事。二则,为情所困,自暴自弃,将自己伤成那副样子,实在不成体统。起初,我罚他伤愈之后去跪千书阁,想让他知晓自己的过错。没想到,整整五十一天,他始终不进水米。后来,他自请下山游历,我虽痛惜,却还是随他去了。” “狐狸一族重情,云述尤甚。” “最初知晓他对你情根深种之时,我甚是惊诧,心中很乱。我不解他心悦之人为何偏偏是你,与此同时,我又庆幸……幸好是你。” 幸好是玉姜。 幸好是这个他亏欠了许多,多到已经无法弥补的最疼爱的徒弟。 玉姜逢亲人背弃,又受尽世人指摘,所经受的委屈远超他的设想。 元初想,他即便是魂归九幽,也无颜与她再见。 然而,幸好还有一人,真心待她,为她的苦而苦,因她的痛而痛。 如此世间,便不只有冰冷。 “他不在浮月山的那些年,我常常在想,我当年为何开宗立派。难道就是为了看你们痛苦熬煎吗?”元初摇摇头,苦笑道,“我明明……是想给你们一个家的。” 第105章 在师姐宋宛白身死之后,元初始终不能原谅自己。若非他一时的嫉妒之心,又怎会在师姐命悬一线时不在身侧? 如若他在,想来会有另一个结果。 一夜白头的痛苦,他参透诸多。 若能在冷清的浮月山清修,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待他日,飞升成仙也好,寂寂终老也罢,只要养育好了宋宛白的孩子,他总归也算是赎了罪。 他没想到会碰见另一群孩子。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44节 起初他对流离失所的玉姜动了恻隐之心,却不想随意将她带回仙山。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担得起照顾另一个孩子的责任。 意料之外的是,浮月山仙山百里,那个孩子仅凭着单薄的一面之缘,就一步一步地走上来了。 她跪在自己膝前拜求仙法时,元初动容了。 或许有另一种赎罪的法子。 他在那时决定收徒。 细细算起来,沈晏川只是跟随在他身边,他从未教授仙法,只想着让他远离修真界的诸多烦扰。 玉姜才是他收下的第一个弟子。 对于他的第一个徒弟,他格外上心,也十分疼爱。所幸玉姜资质甚好,从未辜负他的期许。 玉姜性格很好,伶俐随和,下山游历时遇见的每个人都喜欢她。 第一次被人称作玉仙师时,玉姜高兴得一夜未眠,连敲师父的房门,将他从睡梦中叫醒,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夜感慨。 元初也高兴。 在他以为自己此生将孤单凄苦之时,能有玉姜唤自己一声“师父”,他很高兴。 他本以为,在宋宛白离世之后,世间对他而言最重要之人便是宋宛白留下的孩子了。 但当玉姜出事之后,他对沈晏川再也没了之前的亲近,甚至在夜深之时反复猜疑。 猜疑玉姜究竟因何落得这样的境地。 这份猜疑冷落,同样刺伤了沈晏川。 兜兜转转,一切的源头还在他的身上。是他的偏心与不够公道,毫无用处的慈悲与无能,害了每一个他真心爱护的孩子。 元初不能原谅自己。 “师父。” 玉姜忽然出声。 元初从回忆之中艰难跋涉而出。 玉姜认真道:“如若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选。” “什么?” “在收到关于师父安危的书信时,我还是会回去。这不是师父的错,是因为师父对我太好,所以我心甘情愿赴往险境,哪怕猜到那可能是个陷阱。云述倾毕生修为换回师父的性命,同样是想聊以偿还师父当年收容之恩。如果师父因此愧疚,倒不是我们的本意了。” 元初的眼睛酸痛,一时视线模糊。 他转过身去,微微低头,一滴泪落下。 玉姜继续说:“师父将云述教得很好,我见他第一面,就觉得他很有浮月山弟子的风范。他不饮酒,不犯戒,纯粹到近乎古板,但我还是喜欢他。如今他被千夫所指,我更不能弃他不顾。后来发生的这一切都与师父无关,师父不必因此自责。” 元初静静地听她说着剖白之言,心口一直压着的那块巨石终于松动。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 刚一进入幽深漆黑的山洞之中,肥肥便警惕了起来,一步也不肯往前去,直到岑澜抚了抚它的脑袋,它才放松下来,贴着岑澜的衣袍站定。 岑澜抬手在鼻尖挥了两下,嫌恶似的蹙眉:“血气太重,你自己都闻不到吗?” 山洞正中心盘膝而坐之人没动。 他背对着岑澜,极其冷漠地发问:“你还敢来见我。” 岑澜轻蔑一笑,道:“沈晏川,这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吗?别忘了,没有我救你性命、为你掩护,你什么都不是。” 沈晏川睁眼,指节轻动,整个山洞骤然亮起,他所设的易魂阵发出惨绿的光芒,映在半空中的数具尸身之上。 岑澜走过去,路过尸体而神色不变,仿佛这些只不过是寻常草木。 折扇抵在沈晏川的咽喉,岑澜忽然发笑:“我知道,你怨我让玉姜取走云述的灵元,不过……换个角度想,你我这次难道不算同心合力吗?你真以为,望清山上那几个老迂腐仙家便能定云述生死吗?天雷之刑,你就算引得下,也终会有人为他阻拦,根本成功不了。不让这些人亲眼看到玉姜救走他,如何能让整个修真界心悦诚服地换个仙君呢?” 沈晏川抿唇不语。 岑澜继续道:“纵使你当初真的引得天雷处死了云述,在修真界众人心中也会留下一缕猜疑,这对你而言可不算好事。” 沈晏川忽然明白:“你是故意让玉姜去救云述的?” 岑澜挑了眉:“像你这种愚蠢的人,只看眼下的一步,从不长远打算,难怪输得一败涂地,沦落到这个山洞之中筹谋算计。” 过去这段时间所发生之事在沈晏川的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 起初他以为岑澜被情字迷了心智,这才不顾大局助玉姜取走了云述的灵元。 此刻想来,岑澜从不做赔本之事。 放云述一马,既能卖给玉姜一个人情,又可以从长远计,彻底毁了云述在修真界的一切可能。 若说狠,最狠之人当是岑澜。 沈晏川收手,从阵眼之中起身,走下石阶,正视着岑澜,道:“阿姜此人,将是非看得极重。她认定了,就不会回头。你就算用了这些手段,也不会在她那里留下什么情分。她若是念旧情易回头之人,我和她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肥肥感知到主人身上渐浓的杀气,当即便扑向沈晏川。 岑澜施法将肥肥拖了回来。 他沉默片刻,轻笑:“你是你,我是我。你们之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没兴趣,你也少装模作样地意图提点我。在魔域,没你说话的份。” 声落,岑澜眸底的笑意悉数敛去,转身便走。在即将踏出这阴冷的山洞之时,他倏然停下了步子,折返回来,仰头观望着这个大阵。 “原来,这就是易魂阵。” 沈晏川的心猛然绷紧,死死地攥着指节。 岑澜叹道:“你对溯光倒是挺好,愿意设下此等阴毒阵法求他复生。” 易魂阵,以命易命。 不过看沈晏川的模样,也不像是舍得下自己性命的人。易魂阵中所用之人,大概就是此刻山洞中悬挂的尸体。 寻常人不比仙师,一条命不足以运转易魂阵。 所以,沈晏川为了溯光,在此开了杀戒。 对于沈晏川杀了谁,岑澜并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只要这些血没有脏了他的手,他永远都能置若罔闻。 岑澜走近他,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问出了一句让沈晏川彻骨发冷的话:“易魂阵,你不会真的打算只用来救溯光吧?” “你……什么意思?” 当年问水城的三千余户人家,无一例外被凝成了一颗灼魄珠。 沈晏川为了此事苦心经营。 时至今日,灼魄珠已然大成。 此时他却愿意费去大半修为用以运转易魂阵,救回溯光,这是岑澜所未料到的。 岑澜俯身,道:“我觉得,易魂阵或许另有奇效。现下,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用这个易魂阵救溯光,要么用它扳倒云述,你……会怎么选?” 几乎是顷刻间,沈晏川便意会了岑澜的意思。 为设此阵,他已然虚弱。 这就意味着,世间只会有这一个易魂阵了。 救溯光,还是扳倒云述。 岑澜看出他的动摇,轻蔑地笑了笑,道:“罢了,我知道你和溯光主仆恩义深重,我怎好做这个坏人呢?今日之言,就当我没说……” “等等!” “嗯?” “等等……”沈晏川颤抖着,心中快速地思索着,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抬眼问道:“若是……若是听你的,你有几成把握?” 岑澜耸了耸肩:“我没把握。把握在你心中,不是吗?要看你到底有多恨云述,是否愿意用这个宝贵的机会搏一搏。” * 出了山洞,林子之中一片寂静。 岑澜从容挥手,一个人便重重地摔在了泥地之上。此人拼力想要爬起,却因为腿脚无力又摔了回去,容色狼狈。 “你都听到了。” 溯光不语。 岑澜半蹲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溯光,道:“这么久了,你像个一个顽固不化的石头,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你都是那番说辞。你忠于宋宛白,忠于你们七衍宗的少主,殊不知,在你的主子眼里,你的命还不如云述的命值钱。我留你性命至今,就是为了今日,让你亲耳听一听。” 溯光已经被废修为,彻底成为了一个废人,自然没有与岑澜相抗的能力。 他苦笑一声,道:“我这条贱命都是宗主给的,宗主临终前要我照看好少主,就算是少主让我死,我也心甘情愿。反倒是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绝无可能背叛七衍宗。” “七衍宗都没了!” 岑澜眼底闪过一丝志得意满的高兴。 他起身,垂眸望着匍匐在泥地里的溯光,道:“你的忠心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曾经在沈于麟身上施过法,他根本杀不了云霜序。至于你们宗门的其他人,修为更是远远不敌魔域修炼多年的狐女。我就想知道,云霜序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云霜序? 这个名字对溯光而言已经足够陌生。 好多年了。 这么多年,他再未听到有人提起这三个字。人死如灯灭,自然也无人会计较她的死因。 溯光竭力爬起,迟疑地看向岑澜:“云霜序……沈于麟先于宗主之前娶的那个妻子?那人都死了几十年了。你为何会这么问?” 第106章 云霜序其名,魔域无人不知。 在岑澜出现之前,魔尊麾下最得力之人当属狐女。清内乱,荡九幽,生生为魔尊登临宝座劈出一条坦途。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45节 比之运筹帷幄手段了得,那一副魔域无人能及的容颜只不过是不必多言的点缀。 爱慕者众,畏之者却更多。 时过境迁,这个名字落到旁人口中,竟只剩下了这一句“沈于麟之前娶的妻子”。 这句不经意的话对岑澜来说,格外刺耳。 刺耳到他几乎控制不住掌心的魔息,想要直接将溯光生生掐死。 不过,他忍下来了。 眼底最后一丝耐心也消逝了,他的折扇抵上溯光的咽喉,道:“你回答我,我可以告知你,当年七衍宗覆灭是因何而起。” 一整日下来,溯光已经知道了太多事,与他预想的截然不同,一度将要击溃他。 此刻听岑澜提及七衍宗覆灭,溯光紧张起来,问:“什么意思?当年不是魔尊的残息……” “残息哪有那么大的威力。魔尊活着的时候都没有随意攻上七衍宗,死了岂会有这滔天神力?自然是有缘由的。你想知道,只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岑澜手中微微用力,“云霜序,她是怎么死的。” 溯光的内心在挣扎。 他的确知道云霜序死去的真相。 这个真相,是不能示人的。 他曾在心中立誓,此生将带着这个秘密去死,绝不会说出半句。 只是如今,他更想知道七衍宗为何覆灭。 迟疑不定之时,他听见岑澜说:“你当然可以不说,但今日不说,来日我可就不想听了……” “我可以告诉你。”溯光应声。 溯光慢慢起身,不顾满身泥水,看向岑澜:“不过,不是由我来说。你若信得过我,跟我去一趟七衍山,那里,设有一个带着过去痕迹的幻境。” “谁的幻境?” “沈晏川。” * 云述从梦中惊醒时,枕侧冰凉。 时隔多年,他已经逐渐不再梦到娘亲,试着从仇恨之中走出来。可今夜,他还是梦到了曾经与娘亲在竹屋中生活的场景。 初次听到云霜序离世,他是想留下她的灵元碎片相救的。可是云霜序死得蹊跷,灵元尽毁,无处寻觅。 后来云述在千书阁中读到过,这种死法源于悬冰刃。 悬冰刃入体,魂飞魄散,不复轮回。 这是最痛苦的一种死法。 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 彼时尚为孩童的云述更是无能为力。 云述始终不明白,沈于麟究竟为何如此恨云霜序,杀了她不算,还要在她死之前用悬冰刃折磨。 他坐在榻前,双目怔滞。 没了仙法灵力在体,心魔滋生得更加肆无忌惮,几乎是在顷刻,就将他缠裹在了其中。 门是在这时被推开的。 汤羹的香气随之氤氲而入。 玉姜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撬开了云述思绪的缝隙。光线温暖,她就站在光影里,说:“给你带了好吃的!” 云述的双目在那一刻变得清明。 他恍惚之间意识到,方才他心智不稳,似乎是又被心魔钻了空隙。 如果不是玉姜的声音出现及时,今夜怕是不能平稳度过了。 玉姜挑开床帐,看他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问:“我只是来晚了一会儿,你不会已经快饿死了吧?” 听出来她在开玩笑,云述想顺着她笑一下,可沉重的心事压得他喘不过气,实在笑不出来。 他倾身,抱紧了玉姜。 云述身体在逐渐好转,这让玉姜十分安心。只不过,玉姜仍能从他的双目之中看出憔悴来,那种极致的脆弱。一场梦都能让他心惊,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才可以令他平静下来。 玉姜抬起右手抚他又长又顺滑的长发,轻轻拨弄,问:“怎么了?我这几日可是每天都来看你的,今日是为给你准备汤羹,总不好怪我来晚吧?” “没有,总是想起从前之事。” “多久的从前?” “幼时,和娘亲。” 云述在玉姜面前提起云霜序的次数并不多。 云霜序的死因,与沈姓父子摘不开关系。他痛苦的同时,也会勾起玉姜的痛苦回忆。无论是他们谁的旧事,都不适合反复回想。 玉姜却不这么想。 她喜欢云述在她面前袒露脆弱。 “你长得是不是很像你娘亲?” 玉姜问。 云述思索了一会儿,答:“没人比较过,但她长得很漂亮。” “嗯,那就肯定很像了。” 云述终于牵唇一笑,指腹抚摸她的耳垂,道:“我不是想说这个。姜姜,你知道悬冰刃吗?” “悬冰刃?” 玉姜的确听过。 她困惑了一会儿,问:“七衍宗的那个法器?提它做什么,不是早就下落不明了吗?” 此物失踪得太早,有时连玉姜都不确定它是否真的存在过。 “当年,我娘大概便死于悬冰刃。我连救她的机会都没有……” “云述……” 云述攥紧她的双手,不受控地轻微发颤,声音也缓慢下来:“我试过了,试过找到丢失的悬冰刃,我想知道当初究竟了什么了什么,可是……一无所获……” 悬冰刃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个上古法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这个世间消失了。只有一个解释——有人为了掩盖当年的真相,拿走了此物。 而这个人,绝不是沈于麟。 玉姜低头摸了摸他的脸,道:“你与我多说一些,或许我能帮到你。不过是一个悬冰刃,我帮你找。” “不用。”云述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贴着她温热的掌心,云述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可想去我之前的家中看看?” 玉姜愣了一下,问:“还在吗?” 云述道:“在的,我用灵力护着,一直以来都没人能靠近。说起来,距问水城还挺近的。” 玉姜偏头看向窗外的月色,忽然起身披上外衣,道:“走啊。” 这次换云述讶异:“这会儿?深夜呢。” 玉姜低头系好衣带,道:“深夜怎么了?你睡很久了,难道还困吗?” 云述心底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他在深夜的梦魇里坠落之时,有人不仅牵住了他,还与他一同顺着唯一一条通往晨曦的道路慢慢同行。 怔滞良久,云述道:“好。” * 溯光站在山林深处。 挥手捏诀,沈晏川所设的幻境霎时开启。 对于面前这道通往幻境的光晕,岑澜很是警惕,并未踏进去。 直到肥肥凑近嗅了嗅,乖顺地在他脚边伏下,岑澜才抓了溯光的后衣领,一同进了幻境之中。 奇怪的是,幻境并非七衍山。 而是一座陌生的山林。 一座竹屋赫然其中。 溪水潺潺,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在溪边打水,尽管辛苦,还不忘空出一只手来牵着年幼的孩子。 岑澜到死也不会忘了她的样子。 因为眼前这个母子安宁度日的场景,他曾在梦里设想过无数次。 如果没有云述,云霜序一定不会离开魔域。那样的话,她与他才是真正永不分离的一家人。 这个场景刺痛了岑澜的心,他甚至一眼也不想看下去。 溪水漫过石头。 湿了云述的鞋子和衣摆。 年幼的他停下来,低头摸了摸湿透了的鞋子。一旁的云霜序并未责怪,而是含着笑意将孩子抱了起来,道:“阿述小短腿,娘抱着你过去。” “阿述才不是小短腿。” 他鼓着腮帮故作生气。 云霜序笑了好久,笑得怀中的孩子觉得不好意思,伸手捂了她的嘴不许笑。 林中格外安静,只回荡着母子二人的笑声。 岑澜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安静地跟在这二人的身后,一同走到了竹屋之中。 门将要合上时,云霜序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慢下了动作,走下石阶往一旁的林子中去。拨开丛生的草木,云霜序看到了另一个孩子。 一个几近昏迷的孩子。 岑澜在看到这个孩子相貌的那一刻不由得心惊。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46节 纵然还是一副稚嫩容貌,岑澜依旧能从面容之上看出来,这是…… 沈晏川! 是年幼的沈晏川。 云霜序心生怜悯,将这个被血水湿透了衣衫的孩子抱回了竹屋之中。 “阿述,将止血的草药拿来。” 云述听了娘亲的吩咐,踩着低矮的板凳,踮着脚尖打开了高处的木盒,从中取出了药,递到娘亲的手中。 很快便止了血。 沈晏川依旧昏迷不醒。 云霜序用水沾湿帕子,认真地为榻上这个与云述年龄相仿的孩子擦拭。 她说:“他长得与阿述很像啊。” 云述也跟着凑进来看,摇摇头:“一点也不像,但他很像爹爹。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云霜序心中一惊,又很快冷静下来,将云述抱进怀里,温声道:“仙门中事务繁忙,你爹爹忙完了就会回来啦!” 云述道:“骗人。什么事情几年都忙不完?他答应阿述的话,一样也没有兑现。爹爹是不是不喜欢阿述了?” 听到孩子说这样的话,云霜序难免心痛。 可事实又不能如实告知,诸般痛苦,也只能咬碎了独自咽下。 “谁说的?我们阿述这么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不许多想,娘会一直一直陪着阿述的……” 话没说完,榻上的沈晏川咳了一声,唇边随即溢出血丝。 云霜序忙放下云述,拿起帕子为他擦拭。 在人间她从不动用妖力,以免引来仙门之人的注意。可面对重伤的陌生孩子,她犹豫了。 第107章 “娘!不要……” 云述按住了云霜序的手腕。 不知从何时起,云霜序每次动用妖力都会受伤,今日如若救了这个孩子,云霜序必会遭受反噬,承受无尽痛苦。 云霜序抚了抚云述的后脑勺,笑说:“不会有事的。他肺腑俱碎,如果不施以援手,怕是活不到天亮了。阿述乖。” 云述松开了阻拦的手。 合上了门窗,云霜序确保周遭不会有旁人出现之后,这才放心地现出了狐身。 巨大的狐尾霎时占满了整个竹屋。 妖的气息围绕着沈晏川,缓慢地渡入他的身体之中,愈合伤痕。 “幽火……”疗伤结束之后,云霜序震惊地低头看着沈晏川,掌心轻柔地抚着他凌乱的额发,“这么小的孩子,体内怎会有幽火?” 云述伏在云霜序的膝上,侧着脑袋看向沈晏川,道:“或许是魔域的。” 云霜序摇头:“他身上并无魔息,反而是仙门中人。幽火与他的灵息并不相容,才将他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可有办法?” “我能帮他平息化解。” 云述听完云霜序的话愣了一下。纵然他年纪小,也明白平息幽火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赶忙摇头:“将幽火引至自己身体之中吗?您以前教过我的,这样太危险了。” 明白儿子的担忧,云霜序眼底的笑意更浓,声音也更轻:“没事啊,这种事情我常做。” 她摩挲着云述的手腕,温和哄道:“世上就没有我消解不掉的东西,更何况这一点点幽火?” 引幽火的过程极为缓慢。 红紫色的火焰自心口溢出,由着妖力的指引流入云霜序的指尖,再顺着经脉蔓延至五脏六腑。 她妖力高深,却也难抵灼烧之痛。 云霜序雪白的狐尾被幽火掠过,留下一片乌黑色的痕迹,再也不见先前的漂亮。 她几乎是在强撑,运转全身妖力在为消解痛感。 幽火转移,沉睡的沈晏川面色便好了许多,唇上的灰白褪去,漫上红润。 一个小孩子,无论如何也沾不得幽火,这绝非是他自己修习得来的。 云霜序苦思良久也不得答案,究竟是谁这么狠心,拿这样小的稚子转移幽火。 夜深。 云霜序一人在门前打坐。 身后的烛台倒了。 幸而烛台刚刚燃尽,只有几滴蜡油落在了床榻边缘。 她回头看去,正对上苏醒之后警惕地观察四周的沈晏川。 “你醒了?” 听到云霜序声音的沈晏川下意识颤抖,抱着衣物往后又退了几步,一连退到墙根去。 云霜序觉得很可爱,招了招手,道:“我如果是吃人的妖怪,就不会留着你醒过来了。过来,我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 他的背脊抵着墙根,死死地咬着下唇,并未因这三言两语而轻信面前这个陌生女人。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咯?” 云霜序故意做出一个双手抓人的动作,吓得沈晏川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来临。 发顶上轻柔的抚摸,让他想起了常年在山下除妖邪,已经许久未见过面的母亲。 沈晏川缓慢地睁眼,对上云霜序的视线。 云霜序俯身,道:“我给你治了伤,是我家阿述给你换的干净衣物。这间房空了很久,收拾了刚好给你住。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一切都随你。” “你的旧衣我已经洗了,明日给你缝一缝破损之处,然后就可以还给你了。看你的衣着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一个人躲在这里?是有人要伤害你吗?” 一连说了这么多,云霜序估计他也不会回答,叹了口气,不期待他会开口了。 刚转身,她便听见了微弱的答话。 “求……求求你,如果有人找我,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求求你了……” “他?”云霜序蹙眉。 沈晏川一句也不肯多说,只重复:“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不要告诉他,求求你……” 云霜序沉默着,半蹲下来,将他抱进怀中安抚似的摸了摸后脑勺,柔声宽慰:“在我这里就安全啦,不会有人找到你的。除非你自己想离开,不然没人能从我这里带走你。” 沈晏川此时才敢哭出声。 他想回家。 却不敢回家。 家中没有像云霜序这样温柔的母亲,只有冷冰冰的卧房和书卷。偶尔父亲回来,等待他的是无穷无尽的幽火折磨。 他知道,父亲修习了邪术。 解决幽火反噬之痛的唯一方式便是转移,而骨血相溶的亲生之子是最好的选择。 他已经疯了。 那里对于沈晏川而言早已不是一个家,而是魔窟,比魔域还要阴暗的魔窟。 遇到云霜序,他以为自己得救了。 不过,他不喜欢云霜序的儿子。 那个叫阿述的,与他同龄的人。 他趴在窗边,看着云霜序在做一个木质长剑。 云述就乖巧地坐在身边,给云霜序递着一样样的刀具。 他忽然很羡慕。 如果宋宛白也像云霜序这样,能放下诸多事务,时时刻刻陪着孩子就好了。 这样有母亲的保护,沈于麟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了。 如果一起做木质长剑的是他和宋宛白就好了。 他好想娘亲。 人间腊月的最后一天。 云述睡得很早。 沈晏川睡不着。 他依旧偷偷地将窗子推开一条缝。 这一次,他看见了那个让他午夜也会从梦中惊醒的人。 沈于麟! 是沈于麟! 他竟然在与云霜序说话。 他又惊又怕,依旧忍不住凑着耳朵仔细听说话的内容。 “霜序,晏川是不是在你这儿?他的灵息就消失在这片林子,除了你,不会有人能藏得了他。” 云霜序似乎与沈于麟不睦,反唇相讥:“你追着一个孩子不放是什么意思?沈于麟,多年不见,你似乎一丝良心也不剩了。” “我当然是带他回家!”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47节 “回家?他是……” 沈于麟泄了气,低着头叹息:“他是我与宋宛白的儿子。” 云霜序倏然抬眼。 她隐忍了许久,今日终于听到这个答案,气极反笑:“沈于麟!他的年纪与阿述几乎一般大!是!你早就抛弃我们母子了,我也任由你婚娶,从未干涉打扰!但你忽然冒出来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对我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接受你移情别许!但当初,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候,你已经有了另一个儿子了是吗?”云霜序气得脸色发红,怕惊醒屋中的两个孩子,依旧强撑着压下声量,“宋宛白知道吗?你敢告诉她吗?” 沈于麟没有言语。 云霜序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不敢!你怕她不要你,你怕她不给你机会入主七衍宗!你为了你的前程,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霜序,你身子不好,别动怒……” 云霜序拂开他的手,冷笑:“我身子不好也是拜你所赐!当年我有孕时妖力亏损一半,你说是因为狐妖与人的灵息并不相容。后来我才明白,是你!是你故意所为!你怕我回魔域,你怕掌控不了我……” “你害了我,我念在你是阿述的父亲,并未追究。如今你得偿所愿,就不能离我们远一点吗!” 沈于麟站在寒风中,似乎无论如何也理解不动云霜序这样激动的情绪。 他的唇角扯了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出来,一如既往地说着好听话来哄。 “霜序,七衍宗是宋宛白所创,可她所倚仗的悬冰刃,乃是我师父毕生修为所凝成之物,我必须拿回它!” “我与宋宛白早已貌合神离,她从来都没正眼瞧过我,更遑论做外界所传的恩爱夫妻。如果不是她有了孩子,只怕早就将我赶出七衍宗了!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拿回悬冰刃,这样,世间就没有能威胁你性命的东西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阿述,为了我们一家三口就能永远待在一起……” 说得冠冕堂皇。 只有云霜序听出了这番话暗含的威胁。 她走近一步,几乎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道:“你在威胁我吗?区区悬冰刃,你觉得我会害怕?” 沈于麟挪开目光,道:“我没这么说。” “滚。你今日带不走那个孩子,也不可能见到阿述。” “你……” “滚!” 幻境的一切慢慢变得灰暗。 只有窗边一直静静偷听的沈晏川有着色彩,是幽火的颜色。 岑澜这才惊而意识到,这是沈晏川所设的幻境。 一次云霜序与沈于麟之间的争吵罢了,为何值得他费尽心思设下一个幻境来记住? 岑澜身侧的溯光叹息一声,手轻轻一挥,幻境中的场景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漫天的火光之中。 失去了妖力的云霜序抱着孩子逃命。 林子四周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一着不慎便会落入陷阱之中万劫不复。 彼时的云述已经被云霜序点了昏睡诀,乖巧地伏在母亲的肩上熟睡。 云霜序停下来,将云述紧紧地抱在怀里,声音悲戚:“阿述,娘不能陪着你了。他们能追踪到娘的气息,继续与你待在一起,会害了你。” 她从袖中取出了玄紫草,慢慢喂给了他。 玄紫草半年后便能生效,只要云述能平安度过这半年,以后便不会有人发现他狐狸的身份。 狐妖的身份不被发现,他在修真界便一定是安全的。 “阿述……” 云霜序最后抱了抱孩子,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云述的眉眼之上。 “阿述乖,只管按我说过的,往南跑,往浮月山的方向去,不要停下,不要回来……” 云霜序起身,看了一眼云述,转身便跑向了冲天的火光。 只要引开沈于麟派来的人,云述便能彻底安全了。 忽然,她撞到了一人。 低头看去,是之前跑丢了,再也没回来的沈晏川。 许久未见,沈晏川明显个头高了些。 她停下来抚了抚沈晏川肩上皱巴巴的衣料,关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啊?是在躲你的父亲吗?不要往这个方向来,他……” 沈晏川握紧了袖间从宋宛白那里偷来的东西,不等云霜序将话说完,便刺进了她的心口。 是那个能灭魂魄,使人永坠九幽的,悬冰刃。 第108章 在悬冰刃刺入身体的刹那,云霜序是惊诧多过于疼痛的。 此时的沈晏川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所以她才毫不设防地走近。如若不然,任何人都无法手持悬冰刃靠近她。 不设防换来了什么…… 她缓缓低头,看着已经被血水浸湿的衣衫,又望向沈晏川的眼睛,问:“为什么?” 沈晏川似乎也吓坏了,他抿着唇,眼睛闭紧,复又将悬冰刃刺深了一寸。 他发着抖,开口:“都是你们的错。” 说完这一句,他重重地将悬冰刃拔了出来。 云霜序的心口开始弥漫出丝丝缕缕的狐妖灵息。 她知道,当灵息散尽之后,她就彻底死于此地了。 沈晏川往后退了许多步,强撑镇定,道:“明明都是他的儿子,为何我要受尽折磨?他的权位都是七衍宗给的,他的心却向着你们。” 云霜序低着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声音凄厉:“你说的心向我们……就是不给任何生路的追杀吗?” 之前救下他的性命,朝夕相处那么久,云霜序和云述始终不知这个孩子的名字。 或许是沈晏川胆怯。 亦或是,他从来都没打算如实相告。 若非那日沈于麟找上门来,她甚至永远不知他是沈于麟之子。 她以为,纵然沈于麟丧心病狂,他那饱受折磨的儿子总归是无辜的。 至少是和阿述一样,承受了无妄之灾。 却没想到,沈晏川的心性竟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悬冰刃使伤口无法愈合。 灵息逸散得更快!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道:“曾经,我见过宋宛白。七衍宗第一任宗主,受万人敬仰。” “我很羡慕,也很后悔。如果……如果我没有离开魔域,或许……或许我能和她一样。沈于麟会移情别恋喜欢上这样的人,我不觉得意外,所以,我从未打扰过你们……” “我羡慕她,也可怜她。” 听完这番话,沈晏川双目通红,紧紧地握着悬冰刃,道:“我别无他法,我也要救我自己。今日我杀了你,他就能放过我了。” 云霜序冷冷笑出了声:“我竟不知,宋宛白生下的是个是非不分的蠢货。” “我说了!我别无他法!”沈晏川近乎沙哑地嘶吼着,“我很痛!他用尽各种法子折磨我,但你的儿子就不用!我起初是羡慕,如今只有无尽的恨!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去死,你和你的儿子,一起去死!” 悬冰刃再次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刺向了云霜序。 力竭重伤的云霜序奄奄一息。 悬冰刃,诛妖利器。 世上没有任何一只妖能从它的伤害中活下来。 云霜序忽然想到不远处尚未苏醒,毫无自保能力的云述。 她已经被沈于麟所伤而失去妖力,此时强行动用灵息只会加剧她的痛苦。 但云述还在…… 她已经走不了了,云述不能再出事。 尖利的指甲自指尖迅速长出,她重重地掐上沈晏川的脖颈。 悬冰刃更深地刺向她的心口。 她快没有力气了…… 如果杀了沈晏川,她就没办法把云述转移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现下摆在她面前两个选择。 片刻迟疑之后,她松开了手。 沈晏川倒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又惊又惧地看着完全妖化了的云霜序,自己则拼命地往后退。 他只知道悬冰刃能除妖,却不知云霜序为何在被刺了这么多次之后还能妖化。 一道刺目强光袭来,沈晏川眼睛剧痛。 等他再睁开眼时,云霜序已经将自己全部灵息送了出去,不知逸向了何方。 而她自己,随之消散。 幻境是在这一刻破碎的。 岑澜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些。 他身后的溯光说:“这是关于云霜序的所有幻境,我已经全部给你看了。现在,我能知道当年七衍宗被灭的全部真相了吗?” 岑澜久久未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着幻境过后一片荒芜的七衍山。 他转身,睨着溯光,扯动唇角给了一个完全不像是笑容的笑,道:“当然。”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48节 “肥肥。”岑澜声音极轻。 那匹惯常乖顺的狼在此刻疯了一般扑向了溯光。 溯光根本无力反抗,几乎是在肥肥扑上来的那一刻倒地,挣扎着嘶吼:“岑澜!你做什么!” 岑澜半蹲下来,用折扇抵上他的咽喉,道:“我让你死个明白。” 他笑得阴冷,让溯光看得背脊出了一层冷汗。 岑澜幽幽说:“云霜序当年离开魔域,魔尊竟然不肯轻易放行,多年来,一直意图杀了她。我怎能让他得逞?所以,魔尊之死,是我做的。他那样信任我,每次闭关修炼都由我在侧护法。而我只需要稍稍动一些手脚,就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什么他的一缕残魂突破魔域结界,夜袭七衍宗,更是荒谬。彼时魔尊活着时都已经虚透,哪里还有这样的本事。” “也是我。” 岑澜笑容渐盛。 他站起来,俯视着溯光:“是我,调动了流光玉之力,除掉了七衍宗。那时,流光玉不太听我的使唤,我就抓了很多仙门中人炼作魔物,用以滋养,其中我最满意的,就是问水城昔日的少公子林扶风了……哦,话说远了,还是说回七衍宗。” “七衍宗覆灭,我报了云霜序的血仇,所以,我对仙门也就没那么恨了,这才给你们留了多年清静日子。不然,你们真以为,我岑澜是纸糊的不成?” 溯光已经伤痕累累,连说句话都分外困难:“宋……宋宛白又有什么错……七衍宗的弟子又有什么错……凭什么……如此毒辣,你与沈于麟何异!” 这些话根本入不了岑澜的心,他勾了勾唇角,垂眼,道:“别说我了,你们呢?你在沈晏川身边,为虎作伥多年,又比我干净到哪里去?” “溯光,我很感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那么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 玉姜的眼睛上蒙了一条丝滑柔软的绸缎。 她被云述牵着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山道上。雨后气息干净,凉风拂面,心里竟跃起一丝期待。 她笑问:“我待会儿倒要看看,你曾经住的什么金顶玉楼,还得蒙着我的眼睛来一趟。” 云述轻轻握着她的手,在她即将踩到一块碎石时,俯身揽上她的腰肢,将她抱起些许越了过去,温声:“没有镶金缀玉,你怕是要失望。” 玉姜道:“我能感知到石头,不用你抱。” 云述道:“可是我想抱。” 玉姜:“……” 罢了。 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在一起时间久了,她早已习惯,也不在意。 绸缎被轻轻揭开。 眼前是一座很寻常的小竹屋。 寻常到,若是玉姜在不知情由的情况下路过都不会多看一眼。 而此时,她的目光却没挪开,想要说的话卡在喉间,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无论昔日的云述有多落魄都没关系,如今在她身边,总归不会再让他难过。 可眼下,难过的是她。 她来过这里。 还曾在这里与他…… 成了亲。 那日的回忆并不愉快。 两人都在气头上,没有一个人冷静从容,她又是个绝不肯听之任之的性子,最后两败俱伤。 她刺了云述一簪,自己也负气离开,自那以后许久不曾再相见。 那赌气似的成亲,自然不算数。 那权当作合卺酒的茶水,咽下之后也早已被她抛诸脑后。 如今,她又回到这里。 玉姜在门前驻足,鼓足勇气一般推开了门。 满室映红。 他竟将成亲时所准备的喜绸都留着。当日陈设犹在,没有分毫变化。 玉姜一时屏了呼吸。 “怎么是这儿……” 云述跟在她身后走进来,挽住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指尖,说:“看来你没忘了与我成过亲的事。” 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 玉姜转过身,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微抬下巴望进他的双眸,问:“怎么是这儿?你留着这些喜绸又是做什么?” 云述眼尾却溢着笑。 他说:“当时只想将你从岑澜的身边抢回来,又不知该带你去何处。浮月山你肯定是不情愿的,昔日你在金陵的旧址只怕也再难寻觅。思来想去,这是我那个时候,唯一能带你来的地方了。” 除却浮月山,在这世间,唯有这一处小小竹屋能让他感觉安全。 把心上人叼回温暖安逸的狐狸窝,是他那时能想到占有她的唯一法子。 只不过,此举太过冲动,惹了玉姜不高兴,他事后更是后悔,即使和好了也没敢多提一句。 “至于喜绸……我喜欢。” 他喜欢。 哪怕多看一眼,他都觉得心腔满溢着喜悦。这个曾个伤心之地也再度有了温暖的意味。 “这是你家?” “是我的家。”云述俯身整理东西,然后牵过她的手,让她踏实坐下,“这是我和娘亲离开魔域之后所居之处,也是我在人间唯一的家。我护下这里,一则是为了怀念,二则是为了提醒,提醒我不要忘了过去发生的事。娘亲用性命护我离开,而我又昏迷,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许多时候都无所适从……唯一的执念,便是找到悬冰刃。” 他轻柔摩挲玉姜的手指,道:“她走后,我曾逃离此处,而后时常回来,总是伤怀……唯一觉得不那么难捱的一次,便是与你同住的一夜。” “当时怎么不说?” 云述捧着她的脸颊,道:“当时没机会说。我只怕你走了,再也不理我。” 玉姜不让他碰,并不用力地拍了他一巴掌,道:“如果你当时说了,或许……” “或许你就不会走了吗?” 云述眸光亮了些。 玉姜不语。 无论如何,她当时一定会走。可如果他说了实话,或许她就不会刺他一簪,不会说那样决绝的话,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狐狸本来就偏执。 本就猜测到他会如何难过,只当狠心离开也便罢了。却不知,其中又埋了这样诛心的一件事。 谁又能知他是如何折磨自己的? 察觉到她陷入不悦的情绪之中,云述不再问,赶忙握住她的双手,解释道:“就是怕你怪我瞒着你,所以才许久没敢提。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你若是还怨我将你骗来,那……那日的成亲也可以不作数。都听你的。” “本来就不作数。”玉姜故意说气话。 “好,都行。”云述应和她,“反正这种人间的规矩,我们狐狸本来就不太清楚。” 玉姜被气笑:“那你们狐狸都怎么做?” 云述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你我早就算是真道侣了,这种名分上的事,我又不在意。” 玉姜点点头,由衷赞叹道:“真懂事,就喜欢你这种不介意的。来日我就找旁人做名分上的道侣。最好像你这般俊俏。” 云述:“?” “你放心,真到了那日,我最喜欢的人也是你,这点小事还是能承诺给你的。” 云述:“……” 第109章 玉姜说完就打算走,刚在竹屋之中走了几步就被云述捉着手腕扯了回来,结结实实地撞进他的怀里。 他轻捏她的下巴,说:“我想了想,这样不行,名分我也要。” 玉姜道:“你这人变卦真快,刚还说了不在意的。” “我是不在意这些虚名,但如若你仗着我不在意,把外面那些花花草草惹回来,我就不能如此大度了。该我的,一样都不能缺,你都得给我。” 狐狸精难缠,她一贯是知晓的。 玉姜拨开他落在她下巴上的手,笑意从眼尾溢出,问:“什么是该你的?” 云述啄吻她的唇角,把她亲得有些后仰,手却抚在她的腰后,让她不得不回到他怀中来,说:“成亲礼,该我的,不能缺!” “缺了会怎样?” 云述作势往外走:“我现在就去取合心镜!一步到位,我也不会纠缠你旁的什么了。” 合心镜! 若云述以合心镜立誓,两心相许便为道侣。日后立誓之人违誓,则会被反噬而死。 哪怕变心的是玉姜,云述作为立誓之人,也是唯有一死。 这样怪异到几乎不讲道理的东西,玉姜是碰也不愿碰的。 她拦下,道:“你怎么总是心心念念着什么合心镜,你听听那是正经东西吗?好好的就行了,偏要生啊死的,算是怎么回事?万一我哪天不喜欢你了,你就不活了吗?” 云述蹙眉:“你还真打算变心?” 玉姜:“我……” 云述负气,道:“你若真敢喜欢旁人,哪怕没有合心镜,我也是要撞死的。” 玉姜:“……” 如果无落剑在手边,玉姜是一定要戳他几剑让他清醒一点的。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49节 她欲言又止了片刻,终于,坐在之前就布置好的喜榻上,拍了拍身侧位置,道:“坐过来。” 云述还生着气,不肯。 玉姜耐着性子重复一遍:“坐过来,别让我生气。” 云述望向她,叹息一声,走近前去,撩袍坐下。 谁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玉姜已经利落地解了发带,轻巧绕着他的手腕缠了两圈,收束,最后绑在了竹榻边缘。 “你……” 玉姜按着他,低头说:“你是否忘了什么?” “什么?” “曾经在噬魔渊之中,我让你起的誓。无论如何,都要看重自己的性命。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你答应过我的。” 云述其实十分害怕她的这番说辞。 上次她这样义正词严地说这些,之后便将他敲昏,消失了整整十年。 那十年无数之中,无数次梦回,他都在反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是否只是因为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云述另一只没被捆缚的手攥上了她的手腕,紧紧地,像是在抓什么会随风流逝的珍宝:“不许走……” 玉姜捆着他,只是为了教训他,让他以后切勿再说这些与生死相关的话。 着实没想到他艰难开口说的会是这样一句。 不轻不重,刚好让玉姜心尖泛酸。 当年她刺出的剑,在这一刻折返回来,扎在了她的身上。 “我都照做了,我没有食言……你别走。” 她错愕了一会儿,目光柔和下来,垂眸,对上云述的眼睛,道:“我不走。” “那你捆我做什么?” 察觉到小狐狸因为此举不安,玉姜才知道当年不辞而别之事,其实在云述这里从来没有过去。 玉姜想笑,不知为何,笑意中掺杂了一行泪痕,道:“我和你玩儿呢。” “我不喜欢。” 玉姜点点头,解开,道:“那我松开。” 云述旋即将她整个人抱紧了。 他的脸埋在她温热的颈窝之中,许久。久到玉姜若非能察觉到他因恐惧而引发的颤抖,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 “我,我其实,很害怕睡觉……” “嗯?”玉姜没明白他的意思。 云述道:“一次,醒来之后,没有了娘亲。一次……没有你。别走,姜姜,我……别不要我……” 忽然袭来的恐惧和后怕,让他语无伦次,连完整的话都不能好好说。 玉姜还没见过他的这副样子。 一时手足无措,玉姜回拥,道:“云述,我没有要走。” 此时说这个,他大概听不进去。 玉姜只能换更直白的方式。 “当初亦或现在,我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选择,都将你的安危完完整整地算了进去。我要你活着,无论在任何境地都好好地活着。你有多痛苦,我一直都知道,因为我比你更煎熬。云述,你总问我对你真心几何……可我是否爱你,你当真不知吗?” 玉姜挑他的下巴,一副欺负良家公子的姿态:“仙君,你不知吗?” 云述用掌心拢过他的手指,低头:“我知道,但我已经不是仙君了。” 玉姜问:“在你眼里,浮月山仙君,只是一个身份吗?你是为了这个身份,才入修仙途的吗?” “不是。” “那不就成了。仙君济世救人,肩挑护佑苍生之责,这才是我娘敬慕的白衣仙人应当做的。你既做了这件事,便无愧仙君之名,你就是你,不用想别的。” 云述沉默了一会儿,就在玉姜以为他已经想通了之后,他却问出了一个让玉姜目瞪口呆的话。 他问:“那白衣仙人做女婿的话,你娘应该是同意的吧?” 玉姜:“……” “是不是?” 玉姜对云述忽然冒上来的奇怪想法无话可说:“……我家是金陵玉氏,可有钱了,你一穷二白的,怕是不般配。还是不要告诉我家里人了吧。不然,就我兄长的脾气,都得气得活过来,揍你一顿。” 云述叹息,又问:“你兄长不是做官的吗?读书人,应该不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揍人吧?到时候见了你的娘和父兄,我就好好与他们说,说我喜欢你们的满月,想要一直与她在一起,是真心的,真到可以剖开这颗心给所有人看。” “他们定然舍不得女儿,那我们就一直住在满月台也好。白日,可以一起喂你的两只鹦鹉,晚上,一起看你娘亲为你折的彩灯。我还不算无用,或许可以做生意。料理好生意,赚些银钱,你家中人应该不会太嫌弃我。” 玉姜怔然:“你怎么知道?” 云述停下来,抬眼。 玉姜问:“你怎么知道我兄长是做官的,又怎么知道满月台里有两只鹦鹉和彩灯?” 刚问完,玉姜就反应过来了。 定然是出翁。 知道这些事的,除了她,便只有出翁了。 出翁格外喜欢云述,只要云述问,一定会事无巨细全部告诉他的。 玉姜唯一没想到的是,云述会对这些久远的琐碎感兴趣,还能记在心上。 毕竟这些事,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仔细想来,她为何没主动在云述面前提起之前的事,大概是因为沈晏川。 昔日作为最仰慕师兄的师妹,她曾将沈晏川视为最重要之人,也在某个昏黄的傍晚,借着即将沉落的残阳,漫不经心地提起金陵旧事。 从满月台,说到寒冬腊月她无处可去时的无助。 沈晏川似乎在听,又似乎全部心思都在书卷之中,只潦草应了一声,然后抬头冲她笑了笑,说:“是不是该用晚饭了?你想不想吃烧鸡?” 烧鸡……她的确喜欢烧鸡。 但那刻,她根本不想吃。 话音戛然而止,她在树下茫然了一会儿,将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劝慰自己往昔不必追忆,撑着笑说:“好啊。” 一次出自信任的谈话,被一只并不好吃的烧鸡打断了。 自那以后,她便明白,无论行至何处,都不必再提起曾经过去的事了。或酸或痛,于她而言或许珍贵,对旁人来说却是拖累。 无人对这些事感兴趣。 “打听我这些事做什么?”玉姜问。 云述笑说:“想听,觉得小时候的你很可爱。如果我在就好了,把你叼回狐狸窝,不用在寒风之中受冷。” 玉姜眼眶有些酸,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在你身边,不也得受冷?” “但是可以挤在一起取暖啊。这样,我的尾巴也不会被灰烬烧成黑色的了。” 玉姜:“……我们是在比谁更惨吗?” 云述与她一同笑出了声。 竹榻狭窄,挤着两人并不宽敞,瞧着应当是给小孩子睡的。这间房也应该是云述小时候自己所住的房间。 当日两人在此处打架,还险些将这小榻给弄塌了,如今边缘处还有一道裂痕。 玉姜想要将发带系回去,还没动就被云述握上了手腕。 流转的眸光中,玉姜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眼尾泛红,轻声附耳:“这可是你小时候的床榻,不合适。” 云述才不管这些,仰面吻她,从她的唇齿之间尝出一丝清甜,似乎是不久之前云述为她准备的那盏蜜茶的味道。 他喜欢这样的玉姜。 从衣物、发饰,再到饮食,每一样都是他精心准备的,每一样都与他有关。 只有如此,他方能宽心。 玉姜将他推得仰躺在小枕上。 她说:“不许妄动。” 狐狸精擅长摄人心魄,这传言她之前觉得荒谬,今日倒觉得或有几分真。 云述顺从地躺着,什么也没做,玉姜却想吻他。 挣扎了片刻,她问:“云述,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独属于你的这张竹榻,会多一个人睡?” 云述的墨发散在肩侧,颇为凌乱。 他眼底噙着笑,说:“啊,这样吗?那我大概会想,这人睡在我枕侧,会给我讲什么样的故事。” “我可不会讲故事。” “那……做你会的事?”云述闭上眼睛,唇角是压不下的笑意。 玉姜耳尖飞红。 她轻轻掐了他的手背,俯身与他接吻。 第110章 竹屋年久失修,炊具大多不好用。 用火折子点一把干柴,云述折腾了许久也没能看到火星子,只好作罢,一人站在灶台前盯着刚下进锅中的米。 饭菜是做不成了。 眼看天就要亮,玉姜总归是不能饿着肚子回去的。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50节 思来想去,云述恍然记起,山下似乎还有个不大热闹的镇子。 因为地处偏僻,除了偶尔路过的行商,镇子上几乎没有什么外来人。见了仙师,这些人也都是绕着走,生怕招惹上什么祸事,于是云述这些年也没往那里去过。 推开竹屋的门,他轻手轻脚地走至榻前,用手指轻轻抚摸睡得正香的玉姜的眉眼。 “痒。”玉姜咕哝了一声,遮挡眼睛继续睡。 云述给她掖好被子,道:“你昨夜没睡好,此时天还早,多睡一会儿,我去山下买些东西回来。” “买什么?” 听说他要走,玉姜强撑着睁开双眼。 云述道:“买些炊具和米粮。还有蜜糖,回来继续给你做蜜茶,好不好?” “别去了。”玉姜揽上他的脖颈,将他压回怀中抱紧,“我又不饿,不吃东西也行。” “姜姜,你近来好像……” “嗯?” “有些粘人。”云述吻她的鬓角,补充道,“我很喜欢。” “……” 玉姜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后,一把推开了云述,翻过身背对着他:“我?不可能,胡说……不是要买东西吗?快去!” 听到笑声之后,玉姜捂紧了耳朵,道:“快滚快滚。” 云述笑够了,低头亲她的额头,道:“等我回来。” 下山之前,他特意换了件不惹眼的布衣。 即便如此,他依旧担心去镇子上会惹来什么麻烦。 刚到镇子上,他就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这里比多年前要繁华,来往的行商也更多了。叫卖声此起彼伏,他走在着其间,根本不会惹人注意。 除却零碎的用具,他还买了一捧小花。 是一个小女孩在桥边卖的。 花开得很好,花瓣上还带着未曾消失的露珠。 玉姜会喜欢这些。 在茶肆之中饮茶时,他听到了身侧之人的议论。声音并不大,也没有指名道姓,凭借隐约之间的三言两语,他就是能听得出,这些人说的是他。 “不知道他死了没有。” “死是不可能死的,那魔头将他护得那般好,谁能找到他的踪迹?狐妖欺骗修真界多年,骗取我们的信任,真是可恨。” “恶心。魔修妖邪,两人是一样的恶心。就合该受极刑而死!” 终于,有一个少年声音微弱地辩解:“也不能这样说吧?当年,他也是救过我性命的。虽说是狐妖,说到底却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废了他的修为和仙君之位便罢了,极刑就不必了吧?” “你懂什么!不装得像一些,怎么瞒天过海?他潜入仙门多年,焉知不是早与那魔头沆瀣一气了?此番若非沈仙师揭发,我们不知还要被瞒多久!” “狐妖,怎么配在这个位子上。” “仙君之位就该是沈仙师的。等这二人受刑而死,我们便应改立沈仙师为仙君了。到了那时,修真界天朗气清,再不会有这些腌臜事。” 那少年被噎得哑口无言,纵使有心为云述说几句,也抵不过事实确实如此,只能作罢,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闷酒。 云述沉默地听着。 原来,外界说得这样难听。 这些日子以来,这些话没有一句传进过他的耳朵。想也知道,是玉姜替他拦了下来,担心他听了难过。 可玉姜的心也是肉长的,听多了就不会伤心吗? 这些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吧? 所以才能面对这些依旧若无其事。 起身离开时,他路过那个少年,道:“借过。” 少年赶忙让开了些位置。 抬头时见是云述,嘴唇半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云述道:“多谢。” 出了茶肆,想起昨夜玉姜的咳嗽,他便打算折回去再买些润喉的药材,回去给她煮汤喝。 才转身,他便迎面被人撞了一下,怀中的油纸包悉数掉落在地。 顾不上拾捡,他先扶住了摔倒在地的老人,道:“老人家,你没事吧?” “救命!救命……” 云述的神色严肃起来,问:“怎么了?” “是妖邪祟物!它……它杀了好多人……” 云述直起身子,环视四周。 他道:“不可能,我并未感受到异样。” “你是仙师,你是仙师对不对?我此番正打算就近去望清山向苏宗主求救,若你是仙师,你帮帮我们,好不好!求你了!” 云述垂眸看他,叹息一声,抬手在双目之上划过。 镇子上热闹依旧,气息祥和。 并无祟物,更未发生杀戮。 他婉言拒绝:“此地并无祟物,你且放心。或是你看错了,也或许,是歹人作乱,你不应该向仙门求救,而应该找官府。你若腿脚不便,我可以代你前去衙门求告。” 云述并不打算在山下耽搁太久,以他如今的身份,更不适合过多掺和这些事,更不要说修真界一向不许仙师插手人间纷争。 这老者听到云述的拒绝,依旧死缠烂打了一会儿,见他无动于衷,丝毫不打算随他前往之时,终于止了求救,脸色阴沉下来。 “云述仙君,果真是生了一颗铁石心肠。” 云述心下一惊,转身欲走。 霎时间,四周的天色昏暗下来,一道大阵自头顶压下,他抬手运作妖力生生扛住。 毕竟修为已废,凭借天生的妖力并不能支撑过久。 这道大阵力量特殊,不是出自沈晏川之手。 而是…… 数位德高望重的仙师长老…… 云述因吃力而额角泛起青筋,艰难抬首,望向四周。 终于,这些人出现了。 正是修真界各宗门的宗主。 隐在市井之中,云述竟丝毫未能察觉! 云述嘲讽一笑,道:“诸位为了堵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昔日这些人见了他有多恭敬,今日出手便有多果决狠厉,似乎生怕云述会从他们联手所结的大阵之下逃离。 为首之人正是望清宗的苏宗主。 她最先开口:“当日在我望清宗之中,让那魔头将你劫去,已是众仙门的耻辱。今日,便是你受死之时了。” “我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是妖?” 阵法威压过重,他的五脏六腑都快要被挤碎了,说这句话时喉间腥甜,血丝漫上唇齿。 苏宗主道:“是妖,便罪大恶极。混迹浮月山之中,瞒天过海,与魔头勾结,暗度陈仓,更是罪无可恕。这一桩桩一件件,可有冤了你?” 云述力竭,被强行压下,单膝着地。发带被厉风割断,长发散落。 此时,他竟然想笑。 抬眼,看向这些义正词严要他去死的人,笑道:“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苏宗主问。 “我终于明白,为何她始终不辩解。只怕……只怕你们,从未给她开口的机会。就算有,说到口干舌燥,你们也不会听进只字片语。” “我,为仙君,数十载,自认……没有苛待弟子,未曾愧对仙门,我之所行,对得起天地,无愧人心。然,尔等……因我出身,定我该死,那我无话可说。” “今我被尔等埋伏赴死,死之前,也要替她争辩一句。当年问水城之案,乃沈晏川所为。” “玉姜,一身清明,从不是你们口中嗜血成性的魔修。” 第111章 在场众人无人料到,结印压身生死一线之际,他竟还想着为旁人辩白。 在以往,谁也想不到尊贵如浮月山仙君,也会落得如此狼狈的一日。 艳羡,妒恨,皆在此刻有了发泄之处。 或有人于心不忍,但在看到他妖化的模样之后,亦理直气壮地跟随众人一同将他推向深渊。 仙君。 浮月山仙君怎能是狐狸。 “都死到临头了,你竟还想着她。”苏宗主眼底划过一丝嘲讽,“当真是情深,难怪你为了她,甘愿开启易魂阵,为此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你哪里配得上众人唤的那一句仙君?” 云述的眼睛已经开始模糊。 四周的景象,他渐渐开始看不清晰。这种感觉很熟悉,当年他在噬魔渊之中灵力尽失时遭受阵眼袭击,亦是从双目失明开始的。 听清楚这些话之后,他蹙眉,反驳:“我,从未伤人。” 苏宗主道:“你真把我们当傻子戏弄吗?你们浮月山弟子告发,说你在千书阁之中曾翻阅数卷关于易魂阵的典籍。如今,我们曾发现你启动易魂阵的痕迹,周遭横列数具尸体,令人不忍直视。你还敢说,你什么都没做?” 云述的思绪空白了一瞬。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51节 释放妖力扛下阵法的疼痛令他思索问题比寻常缓慢了许多。最后,他咬紧齿关自己清醒过来,答道:“不是我做的。” “我……”他吸了一口气,“我当初是想以自己的性命启动易魂阵。因为一直寻不到灼魄珠,此事便一再耽搁,后来,她活着回来了,我何必再做此事?更遑论如你所言,以他人献祭?我说了,我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一个无辜之人,此事,不是我做的。” 苏宗主与身侧几人对视一眼,轻蔑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在栽赃你咯?” 另一个年迈的仙门宗主应声:“不要将我们想得与你一般龌龊。如你一样的妖,仙门中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持续不断的合力压制,云述的视线从一开始的模糊,直到彻底看不见。 他低头苦笑。 这些人,压根就没打算给他辩解的机会。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会回归到他是妖这件事上。 只因是妖,他为修真界做的一切事都可以被抹除。 压制之力过盛,掉落在地的那捧花已经干枯,风一吹就会破碎。 “我最后问一句,你们为何知晓我在此处?” 与玉姜一同离开问水城,只是一时兴起,事先从未与人商议。 不可能会有他人知晓。 此时,从苏宗主身后走出来一个身着浮月山弟子服饰的男子,因为胆怯,并不敢直视云述。 他又惧又怕,强撑着一口气朗声指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害得浮月山成为众矢之的,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揭发你的恶行。若非为了知晓你的去处和踪迹,我也不会跟着师父住进问水城那等阴邪之地!” “师父……” 师父入城时,似乎是有几个随行弟子。 元初身体不好,这几人是随行服侍照顾的,故而玉姜并未防备他们。 却没想到,其中有人会选择背叛。 云述早就猜到会有这一日了。 怎能畏缩着躲一辈子呢? 早晚要离开庇护,早晚要直面的。 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么快。 快到他连那捧花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 “别抵抗了,你修为早就废了,连带着你的妖力也被削弱大半。如今的你,还不如一只道行微浅的小妖。” 云述笑了许久。 他低声自嘲:“是啊,如今的我,不算是狐妖,也不算是仙师。或许几十年前我就该死了……” “可是……” “我答应过她啊。” 他从未如此想活着。 想活着回去见她。 他擦拭了唇角的血迹,站起身,他感受到母亲曾经为护他平安而压制他妖力的禁制被冲破,四肢百骸都流淌着异样的感觉。 他想起这些年在人世的挣扎,纵然修为被废,也绝不会是他们口中,连只道行微浅的小妖都不如的人! 母亲死于良善和欺骗,而他也将死于同门的背叛吗? 何为善念,何为恶念…… 他已经不清楚,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究竟是什么,凭何颠倒是非之人便能活下去,而他与玉姜,连个公道都求不得? “该死的是你们……” 再抬眼时,是异样的瞳色。一滴血泪滑落,赫然印在脸颊之上。 在场众人没见过这样的云述,不禁胆寒:“你,你说什么?” 云述的思绪已经一团模糊,只剩下最后一缕本能在支撑:“今日,谁,都走不了。” 他们见过妖化后奄奄一息的云述,却没见过垂死之际还能迸发出浓黑团雾的狐妖! 黑雾缠身,逐渐裹紧,再裹紧…… 这是…… 狐妖的裂骨之术! 将自己置之死境,以同归于尽。 这样的异术,他们只在书中看到过,毕竟魔域最后一只狐妖云霜序早已死去,谁承想还有人能做到此事? 毕竟是经脉断绝,骨肉断裂之痛,绝非常人所能忍受…… “你疯了!云述!” 苏宗主收手,下意识就要抵御。 惊恐与骚乱,让一场原本设好的处决阵法被打乱。谁也不敢再继续下去。 正此时,浓云遮天蔽日。 一道浑厚的魔息突然袭来。 结印的众人受袭连连后退,阵法以及云述所施展的妖力皆被打断。 这一刻,云述以为是玉姜。 可是…… 这并非流光玉之力。 不是玉姜。 不是玉姜,那又是谁? 云述侧耳听,只听到一阵轻微连续的碎步,紧接着耳边锐鸣,一片空白…… * 玉姜睡醒时已经是日暮。 竹屋之中空荡荡,金子般的残阳落在枕畔,冰凉一片。 “云述。” 她撑起身,撩开床帐。 没有回应。 山林之中叶片作响,混着鸟鸣,除此以外,安静得让人心中发慌。 玉姜披上外衣,在檐下穿好了鞋履,这才在竹林之中又唤一声:“云述?” 依旧只有鸟鸣声。 天际阴云即将吞没日光,昭示着一场大雨。 清晨时半梦半醒间听他说要下山,她并未多想,由着他去了。而后似乎也醒来过一回,只以为他有何事耽搁了。 直到日暮。 无论怎样,这么几步路,他是不可能一日不归的。 “云述,你不要与我玩笑,这不好笑。”玉姜环视四周,神色严肃。 果真,他不在这儿。 除了之前争吵那一回,云述无论做何事都会告知她,从不会不讲缘由便凭空失踪。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不安,焦躁。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云述灵元离体,险些活不下来。 如今的他没有修为傍身,此地又非问水城,不受魔息庇护,仙门那些人很容易便能找到…… “影蝶,对,影蝶……” 玉姜很快便冷静下来,捏诀召出影蝶,试图让影蝶找到云述。 片刻后,飞出的影蝶落回了她的指尖。 玉姜屏住了呼吸。 影蝶也不知他的行踪…… 怎会如此? 默然良久,玉姜放出影蝶飞往问水城。 一炷香之后,林扶风便传了回音:“他不是与你在一起吗?我在你们的圆月台吃酥饼呢,没见他回来。” 没回问水城,也不可能去浮月山,影蝶也不知他的去向,便只剩下两种可能。 要么他在魔域,要么,他已经死了…… 魔域…… “对,魔域。” 玉姜在这一刻想通。 一直以来,想要云述性命的并非只有仙门中人,还有岑澜。 * “呃……” 刺目的强光让他的双眼通红,眼角的红色泪痕更加显眼。 云述尽管看不见,还是能感受到周遭的安静不同寻常。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撕咬他的衣摆。 是狼。 “岑澜?”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52节 正座之上的岑澜闻声懒散抬眼,叹息:“你可算认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仅瞎了眼睛,人也傻了呢。” 岑澜起身,托着腮,挥手收了大殿之中专门用来折磨云述的光芒。 云述蹙眉:“你为何救我?” 岑澜挑眉轻声笑:“我可没有救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那群仙师手里。那样多没意思。” 他起身,低头整理了袍袖,慢慢走下长阶,走到云述的跟前,打量着他,道:“他们蠢,你也不见得聪明到哪里去。为了救一个元初,废了自己的修为,值得吗?” “值得。一身修为来自师父,还与师父,没什么可犹豫的。” 岑澜收了笑,忍不住冷声骂:“和你娘一样蠢。你做了这么多,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你守护的背叛你,你在意的抛弃你,最后,你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只能被伤害,重蹈覆辙,步你娘的后尘。” 云述并不想与他谈论这些,转身往外走:“你如果没别的话要说,我要回去了,她还在等着我。” “谁许你走了!”岑澜沉着脸色,抬手阻拦。 魔息在即将触及云述后背的那一瞬,被云述挥袖格挡后悉数奉还。 汹涌的黑气袭向了岑澜。 岑澜侧身躲开,笑道:“你果真挺厉害,受重伤还能接住我这一招。这一点,和你爹很像嘛。” 听到这个称呼,云述心中一阵恶寒。 沈于麟怎配做一个父亲? 当年他唤过的每一声爹爹,如今想起来,都让他觉得恶心。 下一瞬,云述准确无误地扼住了岑澜的咽喉,咬着牙说:“不许提他。” 岑澜却笑得愈发张狂:“其实,不仅是他,就连你,也该死。你如果见过你娘在魔域的样子,就知道,你们父子二人,将她害得有多惨。明明一切都那么好,那么安宁平静……是你们,毁了她,毁了我。” 忽然之间,云述想通了一些旧事。 “是你?当年七衍宗覆灭,是你……” 岑澜坦然承认:“是我。不仅如此,我还看着那人匍匐在我脚下,不停求饶。我就那么看着他垂死挣扎,很久。” 第112章 因为云霜序的搭救,他逃离了牵马奴的苦日子,在冷寂的魔域之中有了一隅安身之地。 云霜序授他自保之术,教他读书认字,在他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少年时,将他引荐给了魔尊,使他真正地在魔域有了立足之地。 如果一定要说最重要的人。 他们彼此才应该是。 云霜序若是爱上了一个寻常人,亦或是魔域之中的谁,岑澜绝不会阻拦。 偏生是一个仙师。 当时修真界之中名声最盛的仙师。 岑澜见过几次沈于麟。 若说皮相,他的确生得很好,君子如玉,单看他那张脸或许勉强可以称得上一二。 只是性情乖张,动辄打骂随从。 见了宗门的宗主便是另一副模样。 岑澜将这些话说给云霜序听,她却并不相信,以为岑澜只是不想让她离开,才会说这些莫须有之言。 云霜序还是走了。 留下岑澜一人在魔域。 其实岑澜一点也不喜欢魔域,他吃过的苦、经受的难,皆是源于此处。 按他的打算,只要熬出头,不再做一个卑微的牵马奴,或许也能离开,凭借一己之力过上寻常的日子。 若是没有那一日,也没什么。 孑然一身,虽死何妨。 是云霜序给了他一个家,给他取了名字,云明。 拨开云雾见到的晴明。 他喜欢这个名字。 云霜序离开之后,他独自一人留在魔域的数年之中,再无人唤过这个名字。 那段他无比珍惜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返了。 她死后,世上再无人记得云明。 只有岑澜了。 只有满手是血的岑澜。 岑澜忽然发笑,眼睛格外酸痛,布满的红丝能看出他情绪的激烈:“云述,她不是你一人的娘亲。我恨她走得决绝,恨沈于麟,恨你。但是,我最恨的是我。我恨自己那样想念她,想念我们相依为命相互扶持的日子。” 听到此处,云述的攥紧的手缓缓松开,轻声问:“你有另一个名字吗?” 岑澜的话音戛然而止。 “阿明?” 岑澜的呼吸微促。 忽然安静下来的氛围让云述有了几分笃定,这才继续:“是云明吧。娘亲常常提起你。” 这句话不知怎的刺激到了岑澜,他挥掌运气,重重拍向了云述的心口,使得重伤的云述被魔息推向了冰冷坚硬的石壁,抚着胸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你骗我。”岑澜冷冷笑着,走向云述,半蹲下来,直视着他已经失明的双目,“你骗我。你为了活命,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她早就不要我了,她只要她亲生的孩子。为了你,她可以放弃活下去的机会。我呢?她甚至不肯回魔域看我一眼。” 云述的心中绞痛。 肺腑早已在大阵之下受了挤压,此时又被重重一击,云述死死地咬着齿关,强撑着说:“她回不了魔域……” 云述仰头喘着气,颇为费力地将话说完:“沈于麟趁她有孕脆弱之际控制了她,同时也削了她的妖力……更何况,她得罪了魔尊,遍地都是追杀。那时的娘亲,已经回不去了。” 岑澜愣了许久。 他掐着云述的脖颈,问:“你说什么?” 岑澜在沈晏川的幻境之中,听到了关于削弱妖力之事,却没想到,竟然严重到云霜序无力折返魔域。 云述道:“她真的……几乎,每日都会提起你。她说你,很有习剑的天分,若不是出身魔域,或许能做一个出色的剑修。” “你喜欢吃她做的菱粉糕。” “她经常会做,做好之后先不吃,只是盯着看。她说,若是你在,定是狼吞虎咽,一个也不会剩下。” “你喜欢人间的布料,她会折腾很久亲自买来,给你做衣服。说是若能再见,定要亲自给你。我问过她,说人是会长高的,衣服不一定能穿上。她说……没关系,她每个尺寸都做一点,总有一件是能穿的。” 总有一件是能穿的…… 最后的这句话让岑澜卸力,松开手站了起来,眼底的红意和雾气更甚,灰蒙蒙的,不见神采,只有颓唐。 他不知道云霜序回不来。 他在魔域等啊等,等落了不知多少个日月,也没见到那抹身影再度出现。 云明被抛弃了。 魔域只剩下一个阴狠毒辣的岑澜。 “你骗我……” 还不如不知道。 至少不知道,他还能记恨,还能将恨意都发泄给云述,还能理直气壮地对云霜序说——看吧,你不要我,但最后给你报仇的还是我,你后悔了吗? 后悔了吗…… 当年云述还太小,没有自保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可一切也是因他而起。 他苦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可以承担全部罪责。” 当年因沈于麟一人之过,岑澜灭了整个七衍宗,数以千计的弟子岂不无辜? 爹娘将他们送上仙山,不是为了让他们替沈于麟偿还罪孽的。 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 该结束了。 岑澜笑了一声,渐渐的,笑声逐渐张狂,整个面部都扭曲了:“你怎么承担?她死于悬冰刃啊,遍寻九幽而难得……世上再没有云霜序了,世上也再无云明……” 他只是无处去恨,看向云述这张与沈于麟有几分相似的容貌,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去宽容。 “后来,我遇见了玉姜。我陪在她身侧十年。她创立魔宗的最艰难的十年,是我在她身边。我终于试着忘记曾经的不堪,试着重新活一次的时候,你为何又出现了?” “每一次,扰乱我安宁日子的都是你!” “你让我如何能放过你?” 岑澜说完这些,所有的情绪皆在那一刻收敛,平静到近乎淡漠,仿佛方才那个因为不甘和仇恨而癫狂的人根本不是他。 挥手之际,赤色的火焰腾空而起,绕着云述的身侧肆意焚烧。 沉降而下的那一刻,火舌缠紧了云述的手腕。 云述能感知到,这似乎是魔域某种幻术的施展之法。 “岑澜!” 岑澜轻笑:“看在你算是我弟弟的份上,在你死之前,我会送你一场幻境里的梦,你一定会喜欢的。” * 在听到影蝶传音之前,许映清正在书案之前小憩。 本以为是什么琐事,她听得并不认真。 隐约听到云述二字时,她猛然坐起。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53节 重新听了一遍传音,她久久未能回神。 望清宗苏宗主竟然带着众仙门的长老宗主,瞒着浮月山,去设伏了云述。事虽未成,云述却已生死不明。 这么大的事,浮月山事先竟然半点消息也没收到。 “给师父传信,让柳琮即刻回浮月山!” 听得许映清这句话,门外的叶棠倏而清醒,不明白师姐为何忽然动这么大的怒火。 她赶忙小跑着去唤门中弟子。 这个柳琮,是浮月山的外门弟子,性子孤僻,拜入门中已有十年依旧不得修习要领,后来自请去看守后山石碑,照料灵兽。不久前因为与门中弟子发生冲突,他一气之下趁夜潜入同门的房中,拆了入内门考核要用的法器,导致整个考核都被迫延误。 云述了解情由之后并未重罚,只是摘了他照料灵兽的职责,罚他千书阁思过一月。 而后,他不常出门,晨课也不出现。许映清以为他是心中不快,也没有怎么在意,诸事皆由着他去。 再后来,师父出门前去问水城,他主动自请照拂。 不曾想,他竟是为了报复云述。 跟踪云述的去处,事无巨细皆告知于望清宗。 过了好一会儿,叶棠又回来,一副为难的模样,支支吾吾地说:“师姐,影蝶传回来了,师父说柳琮已经不见好几日了,只怕是……” 也是。 既做了背叛之事,此人便一定做好了万全的打算,自然是一走了之,又岂会坐等着浮月山或玉姜找上门来? 许映清低头,按着胀痛的鬓角,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师父与仙君都不在的时候,将浮月山给照看好。 百密一疏,还是出了差池。 叶棠担忧她,轻轻走上前,抚着许映清的肩,宽慰道:“师姐,你已经尽力了。你为浮月山做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仙君此事,急不得一时。” 此时整个修真界都等着看浮月山对云述的态度,师父不方便出面,来拿主意的人,只能是许映清。 是非曲直她无法评判,却必须给世人一个交待。 本想能拖一时是一时,没料到一个柳琮催化了事态,云述的失踪让这个迟迟做不出的决定迫在眉睫。 许映清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棠棠,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选什么?”叶棠茫然。 “仙君,和仙门。” 叶棠问:“若是选错了会如何?” 若是选错…… 许映清最害怕选错,以至于她甚至不敢深思这个问题。 一直以来,云述作为浮月山仙君都是无可挑剔的。若不是他撑着浮月山数年,也难有如今仙门第一的盛况。 而另一边,是云述的狐狸身份,以及各仙门的威逼。 怎么样才算是选错? “我也不知道。” 叶棠轻轻拥住许映清的肩,笑时眼睛亮亮的,温声说:“仙君和仙门如何抉择这种事,我是不敢擅做决定的。但是师姐,如果……出事的是你,我肯定是会选你的。” 第113章 音落,许映清一颤。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竟在此时还未参透。 当初的玉姜,如今的云述。 于她而言,都不仅仅是同门而已。 师姐自不必再说,单说云述,自他任仙君以来,浮月山上下严整明肃,在外声望极高。这些年,他恩威并济,代师父擢选弟子,不说艰辛,也不免操劳。 纵然后来有几年他因情伤而颓唐,少出现于人前,可只要影蝶至,他没有一次是不回来的。 诸多琐事,依旧样样经过他手。 作为仙君,无人不敬畏,无人不赞许。 如今他因身世而落魄,除了师父,浮月山竟没人前去看望。 唯一前往的师父,身边还出了叛徒,暴露了云述的行踪。 如此种种,未免太伤人心。 需要许映清出面表态之时,她竟仍在犹豫迟疑。 “我真是糊涂了。” 许映清忽然站起,道:“师姐不在,如今山中我资历最长,说来,也算是仙君的师姐。同门千人,只要未曾为恶,都当受浮月山庇护。仙君遭逢大难,我等,没有袖手旁观的理由。” 叶棠眼底满是高兴,同样站起身来,应和:“就是就是。” 过了一会儿,叶棠又问:“若是出面,旁人说我们包庇可如何是好?” 许映清拔了剑,往门外走。 天际呈极淡的青灰色,浓云层卷。 风吹动她白色衣袍。 “自拜入门中以来,每一位弟子,只要到了年纪能够下山历练,诛邪除魔,皆是未有懈怠,如此,方得来旁人的尊崇与高看。可如今,我们若是连自己人都护不住,遇事后退,明哲保身,那这座仙山……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 罗时微一人躺在树下的草地之上,一方帕子遮了眼睛。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以为是白芷,她才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在她身侧坐下之人,是萧羽书。 久未听到动静,罗时微正打算掀开帕子看个究竟,结果萧羽书正伸了手来触碰那方帕子,两人指尖在那一刻相触。 罗时微迅速缩了回去,麻利地坐起,震惊地问:“怎么是你啊?吓死我了。” 萧羽书半笑不笑,眼睛始终盯着她看,问:“我是鬼吗?有这么吓人?” 整理好睡乱了的头发,罗时微坐正,背靠着树又放松回来,轻叹:“你的确比鬼还吓人。” 这个答案出乎他的衣料,萧羽书问:“怎么说?” 罗时微:“……” 至少鬼不会找各种借口住在华云宗不走。 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你什么时候走?” “赶我啊?” “……” 罗时微哑口无言。 的确是赶人,可赶人听起来不太好。 她不去与萧羽书对视,说:“上次说了不做朋友,你不是气呼呼地走了?怎么回去两天,就改了性子,转而又赖在我家了?” 萧羽书道:“气头上的话伤感情,我回去后思来想去,决定用行动让你看看,我配不配做你的朋友。” “什么行动?”罗时微忍不住嘲讽,“在我家白吃白喝没够是吧?” 萧羽书想笑,别过来脸去不看她,声音忍不住变得轻快:“华云宗应该也不缺我这两口饭吧?” 罗时微嗤笑:“那是两口吗?想吃回你家吃。” 下一刻,萧羽书伸手,想要敲她的额头,在即将触碰时收回了手,唇角微扬:“你怎么跟小孩似的?下次请你到我们宁觞做客,想吃什么都管够,还给你还不行吗?” 被人说是小孩,罗时微有心骂回去,但转念一想,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互骂,似乎的确不太成熟。 她干咳一声,正色道:“那就说点不小孩的。萧羽书,我这辈子呢,是不可能嫁人的,冲华云宗来的话,可以免了这个念头了。” 那层若隐若现的窗户纸,就这么破了。 萧羽书动作慢了一瞬,旋即笑问:“你觉得我冲你们华云宗来的?” “不然呢?” 除非此人喜欢挨打挨骂,不然罗时微实在想不出他喜欢自己的理由。 萧羽书抿紧了唇,认真地问:“华云宗有什么值得我图的?年年比试,没一个打得过我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 罗时微的脾气瞬间就炸开了,低头就打算抽剑,萧羽书赶忙求饶。 被按住了手,罗时微也不再将剑往外拔。 萧羽书告饶:“我的错我的错,忘了把你算进去了。” “你就是故意找骂。” 思来想去不好在此动手,万一被罗观月发现了,她指不定又得受罚,故而强行将这口气咽了回去。 笑闹了一阵,萧羽书终于不再开玩笑,正经地说:“时微。” 罗时微背脊一麻。 萧羽书说:“凭本事,我不说多厉害,但寻常修士难有能打得过我的。凭出身,宁觞宗是微末了些,不堪与华云宗相较,但也不算酒囊饭袋。凭……凭真心,我……我绝非一时兴起。” 罗时微没说话,反而静静地听着他的剖白。 难得两人都静下来说话,萧羽书正紧张得语无伦次时,白芷匆匆地跑了过来。 “少、少主,出事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54节 * 云述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梦里是浮月山的腊月。 清雪覆满山峦,他还是一只受限于玄紫草而不能化为人形的小狐狸。 狐狸爪陷进雪里,留下一串印子。 彻骨寒风一吹,他瑟瑟发抖,身后的脚印也被新雪遮住了。 大雪封山,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回头四顾,山与山相似,山头之后是另一座山头,连绵曲折,永无穷尽。 仙山寥落,蜿蜒百里。 玄紫草是封他妖力,助他隐藏行踪的,此时却也害了他。 连日不曾进食饮水,他如今与山间的任何一只幼兽没有区别。 他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还不能找到出去的道路,他可能会死在这里。 又是一场疾风骤雪。 他被埋进了雪中。 一身雪白的毛色,狐尾的伤还没好全,不是绯红,而是焦黑。 藏于雪中,几乎看不见。 就在这里吧。 或许是命数。 死了也好,那样就能很快见到娘亲了。 那一声“阿述”,他做梦都想再听到。 将他从雪中刨出来的,不是别人。 是那个小姑娘。 养了他多日,为他悉心疗伤的小姑娘。 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好日子不过,自己偷跑出来寻死吗?”小姑娘快被气死了,杏眼瞪得圆圆的,扬起手就打算揍他。 大概是不忍心,巴掌落到他身上,竟然是轻之又轻的抚摸。 她哭了。 她抱着狐狸嚎啕大哭:“我对你这样好,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啊!难道说,我的悉心照顾,让你觉得生不如死吗?” “呜……” 他很想说话,说不是。 但是他发不出声音。 他甚至因为四肢冻僵而无法动作,没办法用爪子触碰她的脸颊。 “生不如死你也得跟我回去!” 云述将整张脸埋进她的怀里。 心里想的是——她终于来了! 他就知道那个少年说的话是骗人的。 她怎么会不要他呢? 第114章 风雪依旧肆虐。 可他却感知不到一丝冷意。 她的掌心落在他的脑后,只是轻轻地护着,他却觉得整颗心都是满的。 小姑娘好像没说过她的名字。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能记起,姜姜。 是,姜姜。 真好。 有人在意,有人追来把他带回去的感觉,真好。仿佛生于世间的一切惶惑都有了可解之法。 山顶的雪更重。 她走得很艰难,每一步都陷进厚重的雪里,一步一喘。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松开抱他的手。 小屋被推开,吱呀一声响。 热气扑面而来。 炉中添着柴,热汤沸腾。 她将他放在柔软的床褥之上,用厚实的棉被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张脸。舀来一勺热汤打算喂给他时,他却只顾着盯着她看,忘了张嘴。 她一生气,把他的嘴掰开喂了下去。 “不喝是要冷死的呀!” 汤还是有点烫的。 他却想笑。 为人,为妖,亦或为仙,无论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要此刻的浮月山,只要此刻的姜姜。 不知为何,浮月山上除了他和玉姜,空无一人。 明明不久前,这里还是人声鼎沸。左不过离开了两日,竟然空落了。 若说还剩什么,大概只有那棵老树了。 他想不明白原因,但却很喜欢。 天地,明月,和她。 其他于他而言不过是烦扰。 清晨睡醒的时候,云述发现…… 她把他当成枕头了。 毫无顾忌地抱着他,睡姿奇怪,将脸埋进他茸茸的雪白狐狸毛里,过一会儿,露出鼻子打了个喷嚏,她又舒舒服服地抱着他睡了。 云述跟着她打了一个喷嚏,结果被此人拍了拍,声音温软:“别动。” 只许她打喷嚏,不许他动。 这是什么道理? 日子过得很慢,后晌的日光温热,映在他的眼皮之上,有些烫。 掀开眼帘望了一眼。 她还在近处,低头写写画画,纸上的奇怪符文他看不太懂。 与此同时,日子又过得比预想中快…… 开春才没多久,竟就由夏入秋了。 落叶铺满山道时,山中还是只有他们两个。 连牧童也不见了踪影。 一切寂静而美好,他只是以狐狸形态跟在她身边,一前一后,任凭泛凉的秋风拂面。 “小狐狸,走快点。” 她回头唤道。 正在愣神的云述听了这一声,加快了步子,在即将靠近她时轻轻一跃,跳进了她的怀里。 “小狐狸,我带你去金陵看看吧。” 金陵? 他不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但却又很耳熟。 仿佛谁与他提及过。 好啊好啊。 他点头。 “那就明天清早,我们一起下山,我们去金陵。” 明明都答应了,可她似乎又忘记了。 次日,她闭口不谈此地。仿佛根本没有提过这件事。有时云述急了,咬了一口她的衣袖,示意该下山了。 她却平静地抚了抚他的后脊,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饿了呀?” 太奇怪了。 整座山都很奇怪。 她也奇怪。 她说过的话,总是转瞬就忘记。 这里安逸,却平静得过分。 世间的波澜吹不到此处,风浪也都静止。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日升月落,雷打不动的昼夜轮转,以及走不到尽头的山路。 云述在茫然地看着山野,想努力地回想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55节 下一刻,她的手轻抚他的耳朵。 也罢。 只要两人一直待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忘了就忘了。 * 岑澜负手而立,望着天际的残星。 天快亮了。 泛白的云层漫卷,鹰隼振翅飞过,鹰唳声落在空旷的山谷之中,不难听出几分凄厉。 他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指节修长而干净,不知为何,他却总能看到染上的血污。摩挲着指节,他发现那些东西是擦不掉。 索性放弃,他低头抚了抚肥肥的脑袋,叹息:“快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剑光掠过,不偏不倚劈向岑澜。 他侧身一躲,颈间被擦伤,渗出血丝。 抬袖轻轻拭去血渍,岑澜眼底微微发红,依旧笑着,开口:“怎么这么大火气,谁又惹你了?” “云述呢?” 岑澜别过脸,望向群山,笑问:“你与我已经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吗?” “十年……玉姜,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玉姜收剑,逼近一步,反问:“那我呢?我在你眼里,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话我一直想问你,我待你不薄,但你还是背叛我了。” “岑澜,如今你问我还能与你说什么,你呢,想让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岑澜握紧了拳,衣角被他抓皱,倏然松开,泰然自若地转身,与她对视:“玉姜,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真的很像。也因为这点相似,我愿意与你合作,愿意十年里屈居你之下。不同的是,在你眼里,总有很多东西重过于你,比如问水城,比如浮月山,比如这天下人。而我不一样,我喜欢你,但是,我更喜欢我自己。得不到你的心,那就得到流光玉,总而言之,我岑澜出手,不做亏本的买卖。你想好了,就拿来换。” 这话听得玉姜想笑。 她看着岑澜的眼睛,慢慢道:“最初我也觉得你我是一类人。后来,我才发现,这些年,我其实都在与虎谋皮。” 玉姜再次往前一步,将岑澜逼至悬崖峭壁的边缘,声音沁凉:“问水城中的百姓,包括林扶风,他们变成魔物,是你做的?是你,在背后试图喂养流光玉?对吗?” “是。” 虽说早已猜到是这个答案,但乍一听到,玉姜依旧怒不可遏,质问:“我一直以为沈晏川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岑澜,那十年我从没怀疑到你身上!” 岑澜却格外平静,连笑声都带着几分轻浮:“我应该感恩戴德吗?玉姜,你怀疑我怀疑得还少吗?如果不是我还有些用处,你根本不会容许我留在问水城吧?如今好了,我们不必再谈这些,打开天窗说亮话,云述在我手里,他很快就死了。你只能拿流光玉来换……” 他走向玉姜,那一刻却感知到了玉姜的退避。或许是厌恶,也或许是再也不能回来的信任。 无论哪个,都足以刺痛他。 本来他还想,是否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些,此刻却收回了最后一丝良心。 早已撕破了脸面,实不必再为自己丑陋的恶念而遮掩了。 “这天道总是与我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总是在我以为自己得到的时候,让我失去。玉姜,我一无所有了……我亦不再奢求别的,只求保住性命,保住魔域。你能理解我吧?” 拿捏把柄,赤裸地将欲求告知,这的确魔域岑澜能做出来的事。 山间的烈风落在他的面上,吹得人格外痛。 玉姜默然。 她的手掌覆在心口之处,轻轻触碰,运气,推开,早已与她血肉融为一体的流光玉就这么赫然出现在掌上。 时隔多年,岑澜终于再次得见流光玉。 它不一样了。 如今,它的周围缭绕的根本不是幽火,而是玉姜的灵息。 换言之,此物经过玉姜长年累月的将养,早已成了她的一部分。 岑澜的眼睛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挑眉:“看来云述的命的确值钱,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他伸手。 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玉姜五指合拢,收回了流光玉。 岑澜怔住:“你这是做什么?” 玉姜嗤笑,看向群山,道:“什么都没见着,你觉得我会给你吗?你把我当傻子戏弄啊?” 岑澜凉凉一笑,叹气:“原来如此,是我忘了,抱歉。的确要先带你去看看云述。不过,我太了解你了,我很难保证你在见到云述之后不会出尔反尔。你最好不要想着耍花招,我实话告诉你,除了我,今日谁都难以带走他。” “你对他做了什么?” “一场好梦。梦终,神识俱散。” * 月落,又是浮月山的年关。 薄雪降下,寒意袭身。 门开了,小姑娘裹着一件厚实的棉衣坐在门槛上,朝小狐狸招招手。 云述听见声音,熟练地纵身一跃,跳进她的怀里。 她揉着小狐狸的耳朵,笑说:“又长一岁啦!” 忽然,怀中的小狐狸变重了许多,重到她抱不动。 狐狸从怀中跳出去,落地之际,竟化为了人形。 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小少年。 大概是这一跟头摔得结实,扭到了哪里,他捂着手臂坐在地上,眉头皱成一团。 小姑娘起初愣了愣,过一会儿竟朗笑出声,两步走至他跟前,戳戳他的脸颊,问:“你原来是长这个样子的。” 云述脖颈发烫,脸颊愈发地红,不肯抬头。 玄紫草不知何时奏效,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竟会猝不及防从狐身变回来。 “你,你不害怕吗?”云述问。 寻常人见了狐妖,必定是惊惧的。 偏生她是如此模样。 她道:“我是仙师啊,你这小妖敢骗到我的头上来,就不怕我将你吃掉吗?” 说罢,她作出鬼脸。 一点也不吓人的鬼脸,甚至,有些可爱。 云述想要扬唇笑,却被她威胁:“不许笑!我不吓人吗?” 云述:“……好吓人。” “哈哈我就知道!” 笑完了她才想起正经事,将云述扶起来,仔细查看他刚才扭伤的胳膊。 抬手运转灵力,暖热的灵息就这么一点点注入了他的身体之中,伤处的疼痛减缓,直至消失。 治好了伤,两个半大的孩子一同躺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云述化回了人身,终于能开口问:“你不是说要带我回金陵吗?” 树下的玉姜散漫地问:“我何时说过?” 云述的心一紧,猛然坐起身,问:“你说过的啊,那里是你的家,有一座为你而建的满月台,有你的娘亲,父兄……你说要带我回去看看。” 说到此处,刹那间,云述头痛欲裂,低头闭目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说过吗? 她好像没说过这些…… 若是没说过,那他是如何记得的? 玉姜觉得好笑,撑着侧颊看他,打趣:“你睡傻了吧?我家就在这座山上啊,我都没去过什么金陵。” 第115章 起初云述还以为是她在开玩笑。 听了这一句,几乎刹那间,所有的记忆都成了迷蒙模糊的一团。 真真假假,含混不清。 困惑,混沌。 云层撕扯成奇怪的模样,像是妖兽的利爪,又似犬牙,此时皆朝他奔袭而来,即使是玉姜此刻递过来的手,也不能使他清醒。 猝不及防的头痛彻底击垮了他。 从未这么痛过。 犹如刀片一点点刮过,将他的清醒神智都碾作齑粉。 一切都那样真实。 伤痛与寒冷,冬雪与秋叶。 玉姜的手也是温热的。 可为何…… 他总是记不起自己打何处来。 总是有这样那样奇怪的念头往心里钻,明明记得的东西提起来,她却说没有。 没有吗? “啊……” 他攥紧了拳,捶着自己的额头,试图结束这难以遏制的痛苦。 不多时,她冲过来抱住了他。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56节 她问:“你怎么了?” “疼。” “哪里疼?” 云述说不出来。 浑身都疼,那种疼意都骨头缝里浸出来,又顺着经脉往肺腑之中去。 为何总是记不起。 为何她是玉姜,却不记得玉姜曾对他说过的话? 为何此处是天下第一仙门浮月山,却空无一人…… 无人能解他之惑。 微微仰头,望向灰青的穹宇,总觉得这里的安逸那样陌生。 他起身,转身往山下走。 玉姜起身拦住他,问:“你做什么去?” 云述不知如何回答,回头对上玉姜的视线,心又不自觉软了下来,连步子都放慢了。 他踌躇着,掩面:“我不知道。” 玉姜似乎能窥探他的所思所想,道:“山中寂寞,你不是答应了我,要一直一直……留在这里,陪着我吗?” “留在这里……” “是啊,小狐狸,你说过的,难道忘了吗?” “我……” “山中不好吗?我不好吗?” 最后一句戳中了云述的心事,他急忙辩解:“我没有这样想,姜姜,你很好,我……” “那就留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都不要想。 他这一生,最想的便是能得片刻宁静,哪怕只是片刻,只要能逃离诸般纷扰,也够了。 如今玉姜的这句话,似是洞察了他的心思,如有蛊惑之力。 玉姜轻轻搭上他的手腕,拇指缓而慢地抚了抚,声音之中带着些许诱哄:“云述,陪着我,不好吗?” 她的眼睛那样明澈,能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局促迷茫的模样。 甘于沉溺。 那一刻,他只记得这四个字。 “好。” * 望清宗守门弟子见了远远走近的气势汹汹的身影,心下一惊,忙作揖行礼:“抱歉,我们宗主不在山中。” 来的这两人,其中这男子他们不认得,可华云宗那位罗少主可谓是无人不知。 此时登门,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 听出话中的搪塞之意,罗时微当即便要教训此人,被身侧的萧羽书慌忙按住。 萧羽书附耳道:“来之前我苦口婆心劝了数遍,不能惹事,切莫冲动切莫冲动!” 罗时微将抽了一半的剑归回鞘中,冷声讥讽:“我不惹事,有人可是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再说一遍,让苏清荷出来!” 人人见了望清宗的宗主都要恭恭敬敬地唤苏宗主,大概也就只有罗时微敢直呼其名了。 守门弟子听了一身冷汗,用衣袖轻轻擦拭额头。 门中终于传来动静:“何人在此喧哗!” 这弟子见状,再度行礼:“宗主。是,华云宗罗少主……要见您。” 苏宗主眼皮微微一抬,嗤笑:“我当谁呢,在我望清宗山门前如此闹事之人,整个修真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罗时微,真不是我说你,你这样的脾性,日后怎当得华云宗大任?我劝你娘还是早些另择他人栽培为好。” 这次饶是萧羽书做好了准备,也没能按住罗时微的手,长剑出鞘,直接抵上了苏宗主的脖颈。 “苏清荷!” “你敢直呼我的名讳,罗时微,你放肆!” 萧羽书简直要吓死了,继续劝:“如今关头,不闹得太难看……” 可面前两人针锋相对,压根无人听他劝言,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他拢袖退去了一边,叹了口气。 罗时微牵唇轻蔑一笑:“苏清荷,当了宗主了不起啊?别忘了,当初比试你被我打得颜面尽失,回家还闷在被子里哭肿了眼睛。更别说你们望清宗,一早只是华云宗分出去的一支,如今自立门户,也别忘了自己是谁,从哪儿来的。” 苏清荷也丝毫不让,反唇相讥:“还记着那点旧事呢?百年过去,我望清宗早已今非昔比,而你们,也不复当年强盛了。我身为一门宗主,自然不能与你这等人计较,今日你收了剑,我可以当这冒犯之事没发生过,如若不然,鱼死网破,未为不可。” “我怕你不成?”罗时微进一步逼近,剑刃也更深地抵向她的下颚,“仙君待望清宗不薄,你回馈了什么?设阵诛杀,亏你做得出来!” 苏清荷了然,笑说:“我知道了,你是为了那个狐妖来的……不对,你,是为了那个女魔头来的。罗时微,人人都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一身腥,就你往上凑,傻不傻?看在你我曾在一处听学的份上,我奉劝你,离那两人远一点,不然,迟早会害得华云宗万劫不复。” 自幼相识的苏清荷的确骄傲,却从不会说出这样刻薄之言。 这样一番话,是那样难以入耳。 罗时微眼底漫起红痕,握紧了剑柄,强忍着愤怒与失望,道:“苏清荷,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昔日,你从不会这样指责阿姜。” 昔日的苏清荷最仰慕之人便是玉姜。 为了能向玉姜讨教剑法,不惜长住浮月山。她与罗时微不对付,从中调停的也都是玉姜。 时过境迁,罗时微只觉得失望。 苏清荷正色道:“昔日,她也不是心狠手辣的魔修。问水城死伤无数,如今又被她占着不放。昔日那些死去之人的公道,谁为他们求来?仙门不为他们出头,他们还能求向何方?罗时微,你真的不适合做一个宗主,你从来都不知孰轻孰重。” 罗时微咬紧了齿关,道:“我如何,用不着你评判。但她从来都不是你口中那个心狠手辣的魔修,那些事也不是她做的。” 苏清荷笑叹:“话说百遍,你不腻,我都听烦了。我只信真凭实据,我只信看到的累累白骨。” “望清宗走到今日,依靠的从来不是华云宗,更不是浮月山。日后它能否在修真界有立足之地,能否成为仙门之首,也只会与我苏清荷有关。故而,我不会对任何人觉得抱歉,更不会容忍妖魔祸世。所以,若给我这个机会,当年设下剑阵埋伏玉姜的便不是心慈手软、以至于留下祸患的沈晏川,而是我。如今设阵诛杀云述,更是我一力促成。我不会后悔,来日后世谈起我苏清荷,言及的绝不会是我当年比试之中如何败给你,而是我如何护佑百姓,肃清仙门。” 此时,罗时微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已经无法冷静下来。 她连手都在颤抖。 下一刻,一旁听了许久的萧羽书站了出来。 他抬手,动作轻柔地将罗时微的手按了下来,替她将剑收回剑鞘之中,旋即往前站了一步,这才抬头看向苏清荷。 他朝苏清荷拘了一礼,道:“苏宗主,在下萧羽书,本无意掺和你们之间的恩怨,但听了这么多,也想说上两句。” 苏清荷不认得萧羽书,但却听过这个名字。 她微颔首,示意他可以说话。 萧羽书道:“方才听及苏宗主说到公道,甚有感慨。护佑百姓苍生,是仙门之责,这一点,苏宗主的确做得很好。但是这些年,风声不绝,在下对苏宗主的行事作风也略有耳闻。对于仙门之首的位子,苏宗主想来是胜券在握了。除掉云述这个祸害,这仙君之位,只怕也定会成为你的囊中之物。” “有野心没什么错,仙门之首受百姓敬奉,受仙师尊崇,谁都想要,我也不能免俗。为此,冤死一个云述,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死一个玉姜,也是顺手拈来。只不过,或许与苏宗主之言相悖。您所求的公道,是只对望清宗有利的公道吗?” “毕竟经此一役,您必定声名大噪,成为真正的仙门之首。此时的公道,已经偏离您的初衷了。如果您觉得我说的有错,不妨细想,此刻若是有人告知,这一切都有谬误,玉姜与云述皆是被冤枉的,您还能及时收手吗?不能。剑已出鞘,以您的性子,不见血是绝不肯收回的。真相如何,似乎也不重要。如此,您方才的话,已经没什么听的意义了。” 这一套说辞下来,苏清荷明显没有反应过来。 她迟疑着,将目光投向面前这个言之凿凿的人,忽然轻笑:“荒谬。我是想要,但我所取之道也并非有错。狐妖是我们亲眼所见,绝无谬误。至于玉姜,若真是冤了她,我亦不会苦苦相逼。但是,目前的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她。当日她救云述之时更是伤了我。新仇旧恨,我做不到宽宏大量。” 萧羽书道:“不求您宽宏大量,只求您高抬贵手,让我们查证的过程更顺利一点。” 苏清荷问:“如何更顺利?” 萧羽书直言:“至少,您应该告知我们,沈晏川在何处。当年之事只有他亲眼目睹,真相如何,也该让我们问一问他。” 原来这两人不辞辛苦到这里来,是为了问沈晏川的下落。 她犹豫了一会儿,道:“大概是在七衍山。” 萧羽书温声笑:“我们去过七衍山了,人去楼空,什么都没有。” 眼见着糊弄不过萧羽书,苏清荷也不再隐瞒,道:“他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他神出鬼没,生怕你们能捕捉到他半点灵息。不久前,他亲自来了一趟望清山,告知我发现了云述启动易魂阵的痕迹。自那之后,他便又消失了。我也找不到他。” 萧羽书道:“云述在阵中被人劫走,沈晏川目的落空,是必定会折返回来的。若苏宗主见了他,劳烦告知。” 说罢,萧羽书从袖中取出一只影蝶,捧着递了过去。 苏清荷默然地看着这只影蝶,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她看了一眼情绪平复下来的罗时微,终究还是接过,道:“只此一次。若你们辜负了我的信任,平白无故出手伤害沈晏川,我望清宗,举宗门之力,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萧羽书道谢,并承诺:“苏宗主言而有信,我等便不会在无实据之时肆意出手。仙门有仙门的规矩,绝不会……冤了任何一人。” 最后一句话听得苏清荷不舒服,也不再应声,转身便往山上去了。 下山的路上,罗时微一路无话。 一直到了山脚下,她才停下步子,问:“谢谢你。” 萧羽书愣在了原地。 罗时微道:“是我情绪太激动了,险些误了事。” 萧羽书倚靠在树边,抱臂而立,饶有兴致地说:“难得,还能从你口中听到几句软话。” 大概是心中过于难受,罗时微并未理会萧羽书的打趣,席地而坐,轻声说:“我刚才,只是有些受不了。明明过去大家都不是这副模样的,明明昔日那样好,为何都变了……” 过去打打闹闹,终归都是良善纯粹的。 为何会走到今日这种地步。 萧羽书垂眼看她,心中一软,跟着也坐在了地上,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到她眼前去,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什么?” 萧羽书苦笑,道:“我从小是被师父捡来的,与我同行之人,还有阿炎,他和我一样,曾经也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人,我们互相陪伴,从未彼此放弃。我与他一同习剑,一同长到十八岁,一同成为宁觞的骄傲。可那一日,剑法比试前,师父说,赢的人,日后便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宁觞的掌事人。” 罗时微问:“然后呢?” 萧羽书似是哽咽了一瞬,又笑说:“他走了。” “为何走了?”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57节 “因为从小到大,我什么都不如他,剑法阵术,符纸法器,样样都输给他。可偏生那一次,他轻敌,是我赢了。他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也觉得我不配,一气之下离开了宁觞……我试着找过他,他却视我为仇敌,认为是我阻碍了他的路,不肯原谅我。再后来,他为了证明自己,独自一人前去诛邪,再也没回来……” “这块玉佩……是他留下的。此后,我一直随身携带,便是为了提醒我自己,无论何时何地,最重要的都不是利禄高位,不是声望。” “而是情义。” 罗时微听罢,久久没有言语。 千言万语梗在喉间,落下的竟然只是一滴泪。 她道:“是啊,情义。可这样的东西,最是难求。” 萧羽书笑起来,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肩,拍了拍,道:“日月如梭,我们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将过去的情分看得最重。比如苏宗主,在她眼中,望清宗最重要,这没有错。对于望清宗弟子而言,有这样一个宗主,是荣幸。” “难道是我错了吗,可我只是想……” “时微。”萧羽书没由着她消沉下去,“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罗时微背脊微僵。 萧羽书道:“你刚才拔剑时的确吓坏我了,我阻拦你,是怕你惹上麻烦。但是,你拔剑的样子和态度,我就很喜欢。” “我喜欢你赤诚。” 第116章 这人总是缠着她,时日久了,她自然是厌烦的,恨不得他赶紧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而有时,她又想,怎会有这样的人,赶也赶不走,留在身边却总说些扰人道心的胡话。 方才有那么一刻,她动摇了。 “如果我不是罗时微……” “我巴不得你不是。这样,你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了。” 罗时微呼吸微促。 她又说:“我未来的夫婿,是不可能承继家业的。沈于麟那样的如意算盘,在华云宗地界行不通。” 萧羽书轻笑一声,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她的额头,温声道:“刚才那些话白说了是不是?利禄高位,声望荣辱,我从来不喜欢。我是什么样的人,时日久了,你自会清楚。如果你觉得没有诚意,来日,宁觞宗也可以是你的。” “我要你那宁觞宗做什么,满宗门找不出来一个能打的。”罗时微试图让氛围轻松一些。 至少后背不该沁出汗来。 萧羽书:“……” 罗时微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竟不知,世上还能有让她不知所措的境地,譬如此刻,话说到这份上,如果不继续说下去,似乎显得很混账。 在混账与不混账之间摇摆了一会儿,她决心做一件更混账的事。 闭上眼睛缓了缓呼吸,她倏然将萧羽书扑在了树边。在他错愕的目光之下,她的眼睫颤抖着。 呼吸交缠。 心一横,她试图吻下去。 可在即将碰上的刹那,他微微后仰了些许,错开了这个即将落下的吻。 萧羽书的心口很烫,诸般情绪实在复杂。 头一次这般近地看她,萧羽书方觉,原来饶是整日对他冷眉相对的罗时微,竟也有如此沉静的一面。两人目光纠缠着,纵然没吻上,他撑着地面的一只手已经软了。虚虚地抓了一下罗时微的衣袖,衣料柔软的触感传至后脊,让他整个人如坠云雾。 不知是否为不甘心作祟,罗时微再次靠近,这次,萧羽书却直接偏头避开了。 罗时微:“……” 萧羽书的呼吸比她更急促,终于,是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什么也没承诺,连句情话都没有,上来就要亲我……你是女匪吗?” 被“女匪”这个名字砸了个头晕眼花的罗时微恍然回神,问:“什么情……” 她忽而起身,背对着萧羽书,胡乱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劲来,后悔方才莽撞之举。 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他怎能…… 究竟谁更混账? “时微。” “滚开。”罗时微拂开他的手,握了剑就继续走。 萧羽书却不同她的焦躁,整个人如沐春风,连眉眼都明朗了许多,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她,又唤一声:“时微,你生气了。” 罗时微:“说了滚开。” 萧羽书问:“你就这么想亲我?没亲到还要拿我撒气?” 罗时微整个人的后背仿佛都爬满了蚂蚁,浑身不舒适,气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了,咬牙道:“你!” 萧羽书却继续追问:“我哪说错了吗?” 罗时微:“……” 敢作敢当,罗时微很快便接受了自己被拒绝之事。然而,她并没有反思的耐心,根本不愿回想,自己漏掉剖白心意而直接亲他有什么错。 她将这口气咽下去,半笑不笑地颇懂礼节地说:“罢了,我想通了,我不为难你。咱们还是各回各家更好。阿姜的事也不用你多费心了,我自去寻她。多谢你这次助我,从这条路往南走,不出两日御剑便抵宁觞。” “萧公子,我就不相送了啊!” 萧羽书:“?” 似乎与他预料的差了太多。 他唤一声:“时微……” 罗时微一步也没停,一个轻跃便已渡过溪上小桥,身影在山谷的分叉处消失不见。 * 玉姜见到云述,他却已经陷入极沉的梦境,连她所唤的声音都一概听不到。 根据周身环绕的气息可知,云述的这个梦境甚是平稳,平稳到即使他在梦中死去,也会毫无察觉。 这只能说明,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留在梦里的。 “梦中有什么?” 玉姜的手抚着面前将他们二人隔开的透明的玄冰。 岑澜站在她身后,道:“他的遗憾。” “遗憾?是为弥补,还是陷入更深的深渊?” 岑澜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扬唇,道:“玉姜,我不是一个好人。梦中梦,死生不定。昔日他是仙君,我凡事都顾忌着,如今他修为尽失,我难道还要手下留情吗?他当年献祭修为之时便该想到,没有灵力傍身的人,在修真界是活不了太久的。玉姜,你能护得了一时,能护他一辈子吗?” 玉姜苦笑。 这么久以来,她将他留在问水城,行事谨慎又小心,从不让任何可能的威胁渗入问水城。 她只要他活着。 可还是失算了。 “你就这么恨他?”玉姜忽而转身。 岑澜面容平静,缓缓道:“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你应该很早就了解了。恨与不恨,如今根本不重要。只要你交出流光玉,他马上就能完好无损地从梦中醒来。昔日恩怨,一概不算。” 玉姜注视着他,良久。 “流光玉、流光玉……” “一切都是因为流光玉。我的一生成于此,亦毁于此。因为此物,我承受灼烧之痛,以全身灵息将其炼化,成为彻彻底底的幽火魔修。” “我被囚禁数年,被误解数年。” “因为流光玉,我昔日最信任的师兄伤害我,友人背叛我,我保护之人诋毁我。” “当年我一步步走上仙山……” “不是为了要这样的一生。” 玉姜倏然抬眼。 其间的凉意与凌厉掠过岑澜,让他觉得眼前的玉姜极为陌生。 他所认识的玉姜最擅韬光养晦。 世人忌惮她,她就蛰伏问水城十年闭门不出。饶是众人皆知问水城已是魔宗,也无人知晓这魔宗之主究竟姓甚名谁,是何模样。 而此刻,她却截然不同。 仿佛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不知何时,岑澜竟觉自己后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用了他觉得最卑劣之法,威胁道:“你别想耍什么花招,你知道的,玄冰,除了纯粹的魔息,根本无法溶解。而且,魔域已被我布下魔兵。今日,只要我不肯,你无法越过我带走他。” “岑澜。” “……” “我最讨厌什么,岑澜,你可还记得?” 岑澜默然不语。 玉姜道:“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我……我想要的,我就一定会得到。” 她想护着的人,就一定不会死在旁人手中。 因为她是玉姜。 在岑澜茫然之时,她的手抚在心口处,手背指骨因过于用力而格外清晰。 刹那间,幽火迸发。 就在岑澜以为她决心以流光玉之力与他相抗,情急之中下意识抬手抵挡时,却见她面上的冷意缓慢化去,化成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她的指节轻轻展开,流光玉跃然其上。 “开个玩笑,你怎么怕成这样?” 玉姜皮笑肉不笑,就这样冷冷地睨了岑澜一眼。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58节 岑澜乍然急促的呼吸这才平复。 不知为何,他总是心有不安。 玉姜答应得太轻易了。 背后必定有诈。 可流光玉就在她手上,递向了他。 如此直接,并不能看出异样。 岑澜犹疑踌躇,不知该不该接。 玉姜嗤笑一声,轻轻用指腹触碰着悬浮在半空之中的流光玉,道:“你害怕,是因为它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流光玉了。我用心头血温养着它,成百上千个日夜,我因为它而痛苦难耐,最终将它炼化成为一个称手的法器……” “这件事,唯有我玉姜做得到。因为整个修真界堪与我相较者,寥寥无几。这点信心,我尚且还有。” “它曾是仙器,是圣物。” “与此同时,它又害了那么多人。” “时至今日,仍有人为了它而不惜代价。很好笑吧。或许你暗地里取笑过我,明明拥有它,却不趁机一统修真界,让所有人拜服在我的脚下。如今我答你。” “因为我……” “不屑。” 玉姜不怎么费力便将它捏回了掌心之中,道:“我曾问过师父,拜求仙法,不求长生又是为了什么。师父说,为了人。” “彼时我愚钝,听不出其中深意。” “而后我亲眼目睹流光玉失控祸世之灾厄、问水城血海十里,亲历数年囚禁,数年避世不出。如今,我才参破,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再说回云述。如果他此刻醒着,站在我身边,便一定能明白我想说什么,也一定能理解……我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她轻笑,旋即捏诀,运转浑身灵力,死死地攥紧了掌心的流光玉。 磅礴的幽火顷刻间便喷涌而生! 下一刻,万年玄冰因此消融…… 只是刹那,云述的梦境被彻底扰乱。 浮月山天塌地陷,诸般景象皆化成流云,辽阔的山脉不再苍青,而是成枯败之色。 鸦雀哀鸣。 正牵着云述手的玉姜定住未动,片刻之后,消散成烟…… 他的记忆也开始错乱。 不再是清冷无人的浮月山。 不再是年少的玉姜。 没有自幼的相伴,只有十年阔别…… 狂风似的记忆强势地灌入他的耳目、脑海、胸腔,占据着他整个身躯。 得到、失去…… 他接受的,不接受的,都在此了。 被撕扯的感觉并不好受,以至于某一刻,他觉得自己会死在这样漫长的寂静里,将他彻底撕成碎片。 “云述。” 他听到了。 熟悉至极的声音。 “我们,一同回家。” * 她竟将流光玉捏碎了! 如此上古法器圣物,旁人求之不得,她竟然就如此轻易摧毁!好似这一切不仅不足以炫耀,更是负累。 好似旁人的追逐是一场笑话! 流光玉碎裂之际,铺天盖地的幽火席卷了整个魔域,天光呈血色,蜿蜒百里。 玄冰融化,被困其中的云述得以解脱。 岑澜迫不得已施法后退,依旧被幽火所伤,低头剧烈地咳着,直到咳出血来。 “出尔反尔!”岑澜怒极。 玉姜笑回:“彼此彼此。” 岑澜乘势跃至山峰之顶,俯视被裹挟着的,风沙骤起的魔域。 他高喊:“魔兵!待阵!” 玉姜却远比他想象的更从容。 “无落!” 这一声,凌厉如风,刺开万道阵光。 而在这一呼唤之中,凭空祭出的,是曾经与她亲历人间艰难、共赴修真界剑修之巅的,完整如初的无落剑! 回来的,是道心未改的玉仙师。 曾经碎裂过的无落剑赫然飞回她手中,其上雨珠映出漫天猩红。纵然她多年未曾持剑,此刻依旧不觉生疏。 “昔日我心生退缩,让你蒙尘多年。今你回来,且与我一同,杀出魔域!” 第117章 冰霜骤生,剑刃寒光凛然。 无落重临于世的威力不容小觑,几乎是刹那之间将周围冻结成冰,与另一侧滚烫的幽火相伴而生,不仅不曾相克,甚至结了另外一重光墙。 火和雪相缠,立时将万千魔兵阻挡在外! 岑澜受冲击而后退数十丈远,后背重重地抵在了一颗万年古树之上,方才稳住脚步,低头之时,唇角溢出血丝。 岑澜设想过所有场景,却没想到自己会这般狼狈,而玉姜竟会舍弃流光玉,重新拾回十七岁时的一套仙门剑法。 他以袖拭去唇边血渍,冷冷笑着,道:“这就是无落剑法……” 玉姜微微扬了下巴,不咸不淡地说:“少时太闲,随手编的剑法,喜欢吗?” 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之言,岑澜按住被震得发痛的胸口,连笑声都变得沉闷:“你可真是……玉姜,十几岁时的剑法,与人过招尚有几分赢面,你觉得,可堪与整个魔域为敌?” 风吹乱玉姜的碎发,与她的素色发带纠缠。 她在原处站定未动,说:“那也要看是谁在用这套剑法,换你的话……啧,不好说。” 岑澜气极反笑:“狂妄。” “不狂妄,那可就不是我了。”玉姜说,“一味韬光养晦避世不出,太容易被人当成猫儿欺负了,偶尔也得活络活络筋骨。” 玉姜十七岁成名。 凭借的便是无落剑术。 昔年她断剑离山,不仅是弃了整个浮月,更是向众人宣知——她不愿枯守仙门循规蹈矩地受人敬拜,她不愿冷冰冰地高坐云端。 若救人是错,那便错下去。 与其被仙道枷锁永远囚住,她宁愿去寻另一条路。即使前路渺茫,也总好过心腔热血在漫长时日消磨下,变得冰凉。 而今无落剑重塑,年少的那颗心再度跃动。此刻方知,百年追逐,从不因旁人言语而失色。 要与不要,守与不守,是她说了算。 金色光墙内,唯余二人。 岑澜脸色比平时更冷,是他从未在玉姜面前展现过的冷。翻手之际,折扇凭空出现,干脆地展开,被他握在手中。 他道:“你捏碎了流光玉,便是毁了我们最后一丝情分。我不会再顾念那十年相知了。” 玉姜身形一闪,随着乍起的风降落在他的面前,冷笑:“情分若系于一颗脆弱的流光玉,那不要也罢。” 剑招杀意毫不遮掩,招招直击要害。 岑澜拂袖躲避,折扇在指间翻飞,引起一股强烈的回旋之风,将玉姜的剑意缠绕其中,收紧,向后一扯,两人的位置互换。 被动只一瞬,下一刻,玉姜坚决挑开扇风,剑刃贴着他的面颊划过,堪堪触碰脖颈。 岑澜方才落了伤,只过了两招便有些承受不住,以扇遮面、滑也似的向后退了十丈。 站稳,他才抬头,道:“外人所言非虚,你的剑法的确精妙。不过……剑招还是生疏了,你多少年没好好拿过你这柄无落剑了?” 无落剑碎了数年,岑澜一直都知道。 今日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刺痛她,也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口喘息的余地。 然而玉姜却不在意,道:“激怒我?岑澜,你还是不了解我。” 他说这些,玉姜只会更兴奋。如同盘踞多年的毒蛇再度闻到合胃口的食物的兴奋。 她飞身一跃,再度出招! 剑劈向他手中折扇,发出一声刺耳锐鸣,旋即跟随擦出的火苗,手腕一转,挑开了岑澜的发带。剑锋再偏,割断了岑澜所佩流苏。 招招贴身而过,却不直接刺向他的身体。 直到自己整个人愈发狼狈之后,岑澜才后知后觉——她是在故意耍他! 岑澜怒火中烧,强行压抑下去,道:“有意思吗?” 玉姜笑得好看:“无落杀招既出,非见血不收!别心急嘛。” 岑澜深吸了一口气,不再与她正面对抗,而是双手翻转捏诀。 嘴唇微张,念念有词。 音落,漆黑魔息攀附上四周金色光墙,不出片刻,光墙出现细微的裂纹。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59节 魔兵涌入。 他一个转身,整个人身影逐渐变浅,如雾气席卷一般,迅速消失在密密匝匝的魔兵之中。 只留下声音:“我看你能耗多久!” 玉姜讥讽笑说:“打不过就跑,你倒是很聪明。” 魔域地处死生交汇之境,与玄墟海一端紧紧相连。当日仍存的噬魔渊大阵便是仙门用以困住他们所设。 也是因为噬魔渊的存在,这些年,魔域之人并不敢轻易搅扰修真界安宁。 如今,大阵已毁。 仙门与魔域的一场对抗已经避无可避。 玉姜自嘲一笑。 这用以困魔修的噬魔渊将她囚了数年,如今出来了,魔域又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想得一个清静,当真是不容易。 这些岑澜手底下的魔兵单拎出来都不难应付,可聚以成万,独独围攻她一人,便有些棘手了。 光墙破裂,最后一丝阻碍也消失了。 远处黑压压的影子,如鬼影重重,气温随之降低,辽阔魔域霎时滴水成冰。 无落剑铮鸣,脱手而去,一个干净迅速的回环便再度飞回她的手中。 所及之处,几个魔兵应声而倒。 前面的倒下,却又有密密麻麻的鬼影裹缠向前,像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梦魇。 玉姜挥剑,生生扛住。 剑刃上血水滴落,湿透了玉姜的袖口。 他们虽近不得玉姜之身,却又源源不绝地靠近。 一人一剑,单挑整个魔域。 岑澜倒是很看得起她。 玉姜抬手,轻轻擦去剑上血渍,目光冷淡地看着远处这些人。 比剑法,纵然翻遍整个魔域,也绝无人能与她匹敌。但如今眼前场景,恍似最初沈晏川的剑阵。 岑澜的目的已经够明显了。 他要消耗玉姜的体力。 只要玉姜没有了抵抗的力气,就再也无法带走云述。这一局,便算是他赢了。 岑澜的声音再度传回——“阿姜,我并不想与你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玉姜弯唇,整个人平静下来,道:“你布置这些人,是为了流光玉。如今世间再无流光玉,你想要的,不就只剩我的命了吗?” 岑澜苦笑:“你一定要这样想吗?” 玉姜的嗓音沁凉:“你布置周密,拿云述引我入局。我虽猜到,却还是来了。我正是想告诉你们,即使是这密不透风的牢笼……也无法再困住我。” 声落,她微微眯眼,在乌泱泱的人群之中一眼看定沈晏川。 原来,此人一直藏身魔域。 玉姜知道,以岑澜的脾气,其实早就不会留着沈晏川的性命。 迟迟未曾动手,大概是为了沈晏川手中那一颗灼魄珠。 如今流光玉没了,沈晏川的灼魄珠便是岑澜新的目标了。 如此,她绝不会让他如愿! 双手结印,大印落下,幻化成为万千金丝,严丝合缝地缠上了他! 玉姜手一拉,隐藏其中的沈晏川被凭空拽回! 几乎是一刹,沈晏川踉跄向前,还未反应过来便重重摔在了玉姜的脚边。 恍恍剑光之中,沈晏川抬眼望向她。 太狼狈了。 狼狈到沈晏川庆幸此地没有仙门之人,如若不然,他绝无可能再能立足。 沈晏川的暴露,让魔兵犹豫不前。 混乱之间,竟给二人留下一块空阔之地,足以说话。 “师兄。”她道。 这一声师兄,并非熟悉的口吻,而是带着讥讽。与此同时,玉姜以剑尖挑开了沈晏川凌乱的碎发,抬起他的下巴,态度轻慢,问:“师兄为何如此狼狈。” 沈晏川咬紧齿关,并未应声。 剑上的血水滑下,一点一点湿透沈晏川的衣袍,带着刺骨的冷意。 玉姜就这样看着,看着这个她曾经舍不得让沾上分毫污渍的同门师兄,如今半跪在她的剑下。 “你不是说要重振七衍宗吗?怎么跑到魔域重振来了?” 沈晏川依旧未答。 “昔日没杀了你,是因为师父。你觉得今日,我还会留着你的这条命吗?” 听到这儿,沈晏川才笑出了声:“你分不清时势吗?但凡你认清楚现实,就明白,今日无法走出魔域的是你。” 玉姜的胸口很闷。 昔日在那场设计好的剑阵之中,她亦是如此感受。被背叛,被至亲之人背叛,此种滋味实在痛苦之至。 时至今日,她都难以忘记。 她笑叹:“是啊,我的确有可能死在今日。不过,若能带着你一同……” 玉姜的剑刺破他的衣物,继续说:“那也算了我多年夙愿。” “你这么恨我,还不是因为你心里有我。你敢说,你喜欢云述,不是因为他与我相似吗?阿姜,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沈晏川说完这些,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目光里窥得些许真心。 玉姜垂眼,似是被气笑了,抬手轻轻拭去唇边溅上的血,又一点点将手指擦干净,道:“大言不惭。你想听什么答案?想听我说,我忘不了你,心里最在意的人其实是你。这样吗?这样会让你觉得畅快?” “至于相似?哪里相似?” 冰凉的剑贴着他的侧颊滑过,引得他一阵震颤。 玉姜道:“容貌吗?你不会以为,我喜欢的是他那张脸吧?你和他之间,可谓天差地别。” 沈晏川半跪在地上,听了这话,扯动唇角,半晌也没能挤出一个笑意来。 他声音很沉:“天差地别?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禽兽与妖女之子,连身上的血都是脏的。他空生了这样一张皮囊,日日在我眼前晃悠,我早就想杀了他!” 云述还沉睡不醒着。 为了护他不被魔兵侵扰,玉姜特意为他设了一层屏障。如今他就静静地倚在树边,什么也听到。 玉姜道:“无论他出身如何,也生得温和良善,怀怜悯之心。总好过你,手上人命数不胜数,修真界落到你手里,才是真的会血流成河。他亦不会如你这般……轻视践踏旁人的真心。” 轻视与践踏。 这两个字落下,在沈晏川的心上轻轻敲了敲,竟难得引得他心头发酸。 他何尝不珍惜。 可他不能。 只有狠得下心的人,才能报仇,才能踩着尸骨走到山巅之上,受众人敬拜。 “我没得选。” 沈晏川低头,撑着膝盖缓慢站起。 在风中,他的身形犹如少年时那般薄弱,眸光却不复当初。 他道:“从宗门覆灭、我无家可归的那一刻,摆在我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我如何不想继续浮月山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何尝……” 何尝不喜欢她呢…… 最后这一句,他没有颜面再说出口了。 因为他要走的路、要选的道,和玉姜的情意是不可兼得的,和浮月山上平静的日子不可兼得。 宋宛白不在了,七衍宗的光辉便如风中残烛,倏然冷却,从这个世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夜之间,再无人记得。 再无人记得七衍宗是如何辉煌过。 “我必须这么做,牺牲多少都无所谓。这是这个天地欠我的!我只是拿回而已,拿回应该属于我的!凭什么就错了!” 他低吼出声,眼中布满血丝。 他明明这么辛苦,孤单地走着这条无穷无尽的路,路上无人理解他,走到最后,他甚至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究竟失去了什么。 玉姜却很平静,像是寻常谈话一般,问:“所以,当年你陷害我。” 沈晏川倏尔笑了,道:“是。你不觉得你很合适吗?” 玉姜收剑入鞘,问:“所以,既然如你所言,我今日必死无疑。不妨也让我做一个明白鬼。当年,为何你选中了我,执意置我于不义境地?” 沈晏川沉默着。 他看了看四周,魔域之中鬼魅横生,并无旁人。 既然无人听得见,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沈晏川道:“因为有一次,我去给你送伤药,发现你修习了幽火之术。我不需要知道你为何变成那副样子,我也不在意。我只觉得高兴,所有的一切,终于有人替我承担了。你不觉得你是最合适的吗?天底下最年轻有为的剑修,又堕了魔,是最有能力制造问水城之祸的。” “所以,那时你就打算……” “是。我迟迟没对问水城动手,是因为,此事棘手,一定会惊动各仙门。而我需要一个替罪之人。你最合适。更合适的是,某一夜,你刚巧去问水城见林扶风。” “我安排了许映清他们去问水城除妖邪,便能看到你被我设下的阵法逼出幽火——在他们的面前,一点点暴露你最不堪的样子……” 玉姜攥紧指节。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60节 指甲一点点划破掌心。 疼痛让她清醒。 “这些年,我继续在做这件事。览翠江畔,荒村之中……他们为灼魄珠付出了性命,我会一直感激的。” 玉姜咬紧齿关,强行压抑怒火。 “当然,我最感激的还是你。阿姜,如果不是你,数年前我就已经走投无路了。” 玉姜道:“你这是布了一张天罗地网,就等着我往里跳了。那为何你不直接杀了我,岂不永绝后患?” “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更恨你。”沈晏川注视着她的眼睛,“因为我想看你狼狈,想看你落魄,想在你最无助的时候,还是只能想起我。” 玉姜忽而嗤笑。 太好笑了。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这个人是爱过她的。是在爱她的同时,又饱含恨意,恨她夺目耀眼,恨她不可控制,恨她不是笼中雀。 玉姜问:“所以,我在噬魔渊中的那些年,你一直在等着我向你求饶?” 沈晏川坦然:“是。” “失望了吗?”她问。 沈晏川道:“你的骨头比我想象的硬。” 无落剑飞出剑鞘,几乎是片刻之间便重重地刺向他。而沈晏川侧身躲过。 玉姜轻唤:“无落,回来。” 无落剑的忽然不受控,何尝不是替玉姜觉得不平?同门习剑的那些年,无落剑是从不肯误伤了沈晏川的。 主人的爱惜,便是它的爱惜。 如今…… 主人之恨,亦是它之恨。 无落剑在半空中绕了一圈,重重划过沈晏川的右臂,最后还是不甘地飞回了鞘中。 尚未引出灼魄珠,玉姜不能动他。 沈晏川捂着伤处,鲜血自指缝溢出,滴落在地上。见了血,他反而更痛快,连笑容都变得扭曲。 “阿姜,今日之后,世间再无你了。你背着罪名而死,日后,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做你的大梦!” 自头顶数丈之处,忽然传来一声凌厉的呵斥。 下一瞬,剑光闪映。 罗时微破开魔域结界,从天而降! 结界破裂,漫天猩红如墨汁晕散,顷刻消退大半。 没等玉姜从震惊之中回神,便听见了另一句清冷的唤:“青蛇!” 青蛇剑出鞘,化作万千柔丝,毫不迟疑地袭向四周的魔兵,最后干脆直接地回到许映清手中。 许映清在罗时微身后,飞跃而上。 沈晏川万万没想到,罗时微和许映清会在此时出现。 她们出现,岂不是…… 他回头,整个人便如冰封一般。 四肢百骸凉透。 天光乍闪,剧烈晃眼的光芒褪去,则是另一片熟悉的白。 是浮月山众人。 他们列阵,正是诛邪的招式。 他们…… 他们怎会出现在此处?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但只是片刻,他便扬声:“诸位!你们都被蒙蔽了,一切都是……” 叶棠站出来,冷眼睨着沈晏川,道:“我们是被蒙蔽了,沈晏川,你藏得真好。这么些年,你扮演一个温良的大师兄,不知累不累啊?当日千书阁的那卷关于幽火的书,也是你偷走的吧?你破绽百出,只是因为我们信任你,才落进了你的圈套。问水城、玉姜师姐、梅林大阵、师父的病,再到仙君……你真是,丧心病狂!” 辩无可辩。 事已至此,沈晏川长舒了一口气,道:“棠棠,自你入门,一直是我亲手所教。你如今这样说我,我很难过。” 叶棠却道:“我名唤叶棠,劳烦叫我全名。你这样的人唤我棠棠,令我恶心。” “你们加起来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来日修真界听说了今日之事,你们觉得,是会信我,还是信你们?”沈晏川轻轻绑缚了伤处止血,动作从容。 下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子之声。 “若再加我们呢?” 顷刻,萧羽书与背后数百宁觞弟子一同出现,站在玄墟海之端,与他们犹如相隔数里,声音却通透有力,犹在耳畔。 罗时微没料到萧羽书会出现,高喊一声:“萧羽书!你怎么偷偷跟着我,还带这么多人!” 萧羽书轻笑:“我早就说过了,我宁觞派众人,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修真界,该写我们的名字了!” 旋即,他面无表情地吩咐:“起阵!” 第118章 狂风顿起,数百长剑引下天雷。 整个魔域电闪雷鸣,掀起玄墟海的惊涛。 一向在修真界之中无甚声名,也没人真正瞧得上的宁觞宗,全宗门上下不过百余人,竟就这样干脆直接地与萧羽书一同奔赴了魔域。 除了大弟子萧羽书,其他人的剑术称不上精妙。然而,他们却胜在相信彼此,极迅速便凝聚在一起,列以阵形。 剑光降下,直直劈向沈晏川。 沈晏川都震惊无比。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竟然敢来蹚这趟浑水,公然与他作对。 沈晏川望着这些人,握紧了拳,轻声道:“在我跟前论阵术,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灼魄!” 鲜红如血的灼魄珠自他心口而出,落在他的掌心之上。 他本不愿这么快便祭出灼魄珠,毕竟这是他用以最后保命的东西。轻易用出,往后他在仙门之中便再没有了回旋余地。 可眼下,浮月山、华云宗与宁觞宗齐聚,修真界的半壁皆在,一切已成定数。 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今日,只有生死较量。 流光玉与灼魄珠能相互克制,这也是沈晏川一直顾忌踌躇的缘由。 而如今不同了。 流光玉已毁,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抗灼魄珠的威力。 不止是七衍宗能够因此重振,日后,整个修真界都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再不会有人的名字排在他之前了。 世人只会记得沈晏川…… 罗时微在见到灼魄珠的那一刻心下一惊,道:“阿姜,是灼魄珠!” 玉姜悄然按下罗时微的手,道:“真正的灼魄珠算是魔尊炼就的内丹。昔日魔尊身殒时,灼魄珠便一并毁了。不然,岑澜也不会将流光玉当作至宝,寻觅这么多年。眼下这一颗,是沈晏川用阴毒之法仿制的。” “假的?” “不过,跟真的差别不大。” 罗时微觉得可气又可笑:“……那你还说什么!” 玉姜却牵动唇角,道:“差别不大才好。我问你,真正的灼魄珠因何毁损?” 罗时微困惑着,答:“你刚不是说了吗,魔尊身殒时,它跟着一并……” 说一半,罗时微恍然大悟。 玉姜食指抵于唇间,作出噤声手势。 罗时微心领神会,一个飞跃便已至萧羽书的肩侧。 正在以阵法抵抗灼魄珠的萧羽书见到罗时微,吃惊,道:“你怎么过来了?这边危险。” 罗时微持剑于前,道:“到这一步了,就没有不危险的地方。萧羽书,拖住他,若你做得到,我就答应你。” 萧羽书心尖一颤:“答应……什么?” 罗时微并不废话,仔细观摩着宁觞宗列阵的招式,思索片刻,寻准时机加入阵法之中,声音随之变得缥缈而不真实:“什么都答应你!” 风吹卷着罗时微的紫色发带,萧羽书怔怔地望着看了片刻。 他与罗时微相处时日并不算久,甚至一切都源于一场打架,往后每次碰面更是称不上愉快。 罗时微将胜负看得重,似乎正是为了剑法而生。除了剑法,她什么都不会在乎。 若想挤进这般坚定的人心里,从来都不是易事。而此刻,这颗赤诚滚烫的心为他留出一寸余地。 愣神片刻,萧羽书笑应:“小事一桩!” 灼魄珠与流光玉全然不同。 连天的火焰倒逆而下,自云层结成阵型,如同一张足以网罗天地万物的巨网,毫不留情地镇压着苦苦扛阵的宁觞派弟子。 单凭宁觞,决计撑不了太久。 灼魄珠魔息缠绕,又浸染过问水城中数千人的血,此时横空出世,绝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玉姜正在思索破阵之法时,没承想听得阵眼中心,直直降下一人。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61节 落地那刻,魔息爆裂般四溢。 “你们怎能落下我呢,问水城的债,自然得问水城人亲自来讨!” 林扶风站起身,瞳色血红。 曾作为流光玉的养料,林扶风浑身仙法悉数被废,成了魔息缠身的怪物。此后数年,他难以振作,更难以面对自己的身份。 潇洒不羁的林小公子,听到流光玉三个字便会胆寒腿软。他早就到了,却犹豫不决,不知自己撑着这具形同废物的身躯,入魔域是否能助玉姜。 若是不能,岂不是拖累人? 可在听到沈晏川说出当年灾祸实情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的背脊都僵硬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真凶终于水落石出…… 他若依旧退缩,怎对得起问水城,怎对得起玉姜,怎对得起问水城百姓的那一句“林公子”! 此时,他冲破魔域疆界,直刺灼魄阵眼! “扶风!”玉姜惊唤,“你疯了!回来!” 林扶风却轻笑,声音清晰地传来:“阿姜,这么多年,你一直将我护在身后。你答应我娘的,早就做到了。甚至,是我对不起你。我有仙骨,也是魔物,是这世上最矛盾的所在,早就该死了。” 玉姜眼眶发红,他从未如此紧张。 一向遇事会躲在她身后,嘴甜地唤一声“好姐姐”,之后事事依靠她来解决的林扶风,这是第二次挺身而出了。 上一次,是沈晏川的剑阵。 “你胡说什么呢!赶紧回来!大阵降下,你会死的!” 不知是否灼魄珠感知到了林扶风的力量,运作得的确变得缓慢许多,这极大地减轻了扛阵之人的痛楚,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死。 这个字眼从来都不陌生。 林扶风潇洒不羁而又短暂的少年岁月早就结束了。 他试图让自己沉浸在幻梦之中,在玉姜的庇护之下重温昔日的美好。 但碎掉了就是碎掉了。 他骗不过自己,也无法坐视不理。 “我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如果真的死了,是不是,我就能见到我娘了……见到她,我要说什么,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浑浑噩噩好多年,一直都是个废物吧?” “阿姜,谢谢你没有放弃问水城,没有放弃我。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只是,我已不知如何去说了。” 灼魄珠的火焰开始缠上林扶风的手腕。 他挣扎,却未曾奏效。 这感受恍如当初被绑缚在魔域之中,他一抬眼,看见了风尘仆仆来救他的玉姜…… 无落剑察觉到了什么,率先飞了出去,玉姜紧随其后。 利剑斩断游丝一般的火焰,玉姜再一次将林扶风护在身后。 她又气又怒,道:“我告诉你,林扶风,你的命是我救的,就算是你活够了,也得我同意!今日我在此,绝不会让一切重演!” “无落!” 无落听凭呼唤,纷乱剑光之下,替整个宁觞派之人扛住大阵的压迫。 乍然松了力的宁觞派众人纷纷倒地。 喉间腥甜,唇角溢出血丝。 玉姜知道,这是在阵眼之下强行抵抗的反噬。 沈晏川最擅阵术,他的最后杀招绝不会轻易可破。他的毕生所学,皆在此了。 如若半柱香之内不能破阵,不止是她和林扶风,整个魔域都会被焚毁。 “师姐!”许映清见状慌了神。 她与浮月山众弟子的目的便是护玉姜周全。可眼下玉姜亲自入阵,一切便变得棘手了起来。 如若玉姜的修为在其中耗尽,便再无回旋余地了。 她轻轻碰了碰叶棠的手,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棠棠,你现在带人回浮月山,告诉师父……” 根本不听许映清说完,叶棠便拒绝了:“我不回。” 许映清耐心解释,道:“是向师父求救,让他来一趟。” 叶棠道:“映清师姐,你根本不会说谎。你就是想支开我们,随玉姜师姐一同入阵吧?” 许映清:“你……” 叶棠拔剑,眉眼之间不见平素的稚嫩柔软。 她道:“我不会走的。我当浮月山的小师妹呢,已经当了很多年了。浮月山日后再拜入新的弟子,我可就是叶棠师姐了。既是师姐,就要做表率。哪有表率临阵脱逃的?” 许映清却很焦心,眼下的状况根本不适合再犹豫了。她在风声之中拦下叶棠,严肃道:“叶棠,我没跟你开玩笑!灼魄珠现世,有毁天灭地之力!魔域不安全了!” 叶棠道:“映清师姐,你相信你的师姐,难道,就不相信师妹吗?” 许映清的心为之一颤。 叶棠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笑道:“我在门中年纪最小,却是除仙君之外最迅速拜入内门的人,凭借的……可不是长得好看!” 还有心情说笑,许映清气极无奈,竟不知如何反驳。 直到今日,许映清才惊觉,自己从未了解过眼前这个动辄撒娇哭闹的小师妹。 不知何时起,叶棠已经可以站在她身前了。 正如曾经,她渴望站在玉姜的肩侧。 “好。” “师姐,浮月山,不能落下任何一人。” “浮月山……” “不能落下任何一人。” 灼魄珠的颜色已经逐渐变为深紫色。 这意味着一切在濒近极限。 玉姜紧盯着沈晏川。 只要能抽出片刻空隙,将无落剑刺进他的胸膛,或许一切还有转变之机。 林扶风的身子开始变得虚弱。 他连喘息都变得微弱,道:“阿姜,你留我一人在此吧。以我魔息,足以熄沓樰團隊灭这个大阵。我是长期喂养流光玉的魔物,扛得住灼魄珠……” “你是林扶风!”玉姜忽然扬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我答应过你娘,便不会食言。你死在这里,我怎么与问水城人交待,怎么与出翁交待!” 林扶风的双唇没了血色,笑得苍白:“你这人……总想着给谁一个交待。你对得起所有人,那……那你呢?” 林扶风的血泪滚落,烫到了他的脸颊。 他道:“你从来都义无反顾,如今,也想想你自己,好不好?好不容易换回了清白声誉,却死在这里,不可惜吗?” “我在乎这个声誉吗!” 玉姜气极揪紧了林扶风的衣领,怒斥:“我在乎什么,你不知吗?少在这里说些丧气之言……谁都不能死。” 她的手开始发颤。 谁都不可以。 “好感人啊。”沈晏川的笑极淡,转瞬变为眸间的冷冽,“那就,一起去死吧。” 说罢,他双手捏诀念咒。 金光结印,灼魄珠彻底呈现黑紫色。 大阵之下,众人一同抵抗。 承受反噬最重的,是阵眼之中的玉姜与林扶风。 林扶风的血肉都承受着撕扯。 玉姜趁其不备,重重地推了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推出了阵眼。 所有压力都落在了无落剑的剑端。 狂风席卷。 沈晏川嗤笑:“没有了流光玉,你拿什么与我作对?” 玉姜抬眼,目光极冷。 她轻轻擦去唇角血迹,毫不迟疑地说:“杀你,用不着流光玉。” “我要用过去你我一同修炼的剑术,堂堂正正地赢你,让你知晓,无论你通过何种旁蹊曲径,何等奸恶邪术,都会是我玉姜的,手下败将。” “为此,何妨一死!” 最简单的一招流风回雪,无数枯叶平地起,席卷冷风,直直袭向沈晏川。 沈晏川不备,后退数步。 杀招无数,他都有所防备,却不想她竟使出此招。 这是他们入门时,师父所授剑法第一式! 沈晏川剑法不精,更是早已忘了流风回雪的要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提前驱动大阵。而此举,正合玉姜心意。 阵眼落下,疾风便能加强流风回雪的威力,也就能将剑稳稳刺进沈晏川的胸膛。 沈晏川死,灼魄珠即灭。 或许,代价是她的性命。 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玉姜愿意。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62节 后脊是温暖的。 她缓慢而怔滞地回头,看到了身后替她扛下阵法伤害的,云述。 “云……”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云述何时醒的,又是何时来的? 妖化的云述瞧着如寒冰一般不近人,巨大的狐尾遮蔽天地,也刚刚好将玉姜裹在其中。 他俯身缓了好久,才艰难抬头,冲玉姜笑了笑,道:“幸好,我没来迟。” “云,云述……”玉姜看不得他唇边溢出的血。 是妖又如何。 妖也是活生生的血肉,如何能扛得住灼魄珠! 云述轻轻推她一把,沉声道:“愣着做什么,这里有我,你……你去……” 又是一口鲜血溢出,湿透玉姜的衣袂。 玉姜眼尾泛红,再顾不得这些。 长剑被她死死地握在掌心。 混乱之中,她在枯叶之中飞跃向前,时机正好又不偏不倚刺穿了沈晏川的胸口。 万籁俱寂。 那一刻,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剑下,是她真心倾慕过、更痛恨过的人。 他的性命,还是终结在这一刹了。 她以为自己会痛快。 她甚至以为会同归于尽。 都不是。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 剑下人声息断绝的那一刹,灼魄珠霎时失色。 天际开始褪色。 雾气沉降。 同样坠落而下的,是云述。 狐尾消失之后,一袭雪色的云述。 碧晴天光之下,恰似初见那般,清冷漂亮。 玉姜接住他,抱紧了他。 云述咳着,每咳一声都不停地溢血。 他本就伤重未愈…… 玉姜的心跳得剧烈,她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捧着云述的脸,眼泪滴落。 云述还在笑,他道:“我眼睛不好,看不见你了。但是……姜姜,不要哭。” “我,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岑澜说得对,是一个,很好的梦。如果,如果有来生的话,我……我想要那个梦中的一切。” 玉姜亲吻他的眼睛,发抖的手拨开他鬓间的碎发:“不会有事的,云述,我带你回家。我给你疗伤,不会有事的。梦到了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就知道今生得不到?” “姜姜,你不知道,今日,我已经得偿所愿了……分开的那十年里,我好……好后悔,没能护下你。” “那是我骗你的。”玉姜贴着他的额头,重复,“我骗你的。我什么事都没有……” “幸好你是骗我的,幸好,有今日。” 说完这一句,云述又咳,咳得玉姜心惊,不停地为他输灵力护住将碎的心脉。 他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我,能看见你……就好了。” 平静下来的魔域四下无声。 没人上前搅扰。 有灭世之威的流光玉与灼魄珠在一日之内尽数消散。 修真界将拥有极长的一段平静日子。 可这样的平静,玉姜却害怕。 她此生头一次觉得害怕。 将云述送回问水城时已是夜深。 玉姜浑身都是血。 出翁惊而相迎。 “你,他……” 玉姜的精力已经耗尽,她道:“出翁,灵元碎了,还能补吗?” 漫长的沉默。 答案昭然。 玉姜擦去眼尾泪渍,笑一声:“会有办法的,对吗?” 出翁依旧没说话。 “医术之上,我只信得过你。出翁,你救一救他……好不好。” “那日,我不该带他出城的。我明明知道他是众矢之的,怎就……是我疏忽。出翁,你救一救他,需要什么,我都可以……” “阿姜。”出翁轻轻扶住她的手臂,“我来想办法。但是你,需要休息了。” 玉姜摇摇头。 “阿姜,你不去休息,我不会救他的。” “出翁。” “这里交给我,你应当好好睡一觉。” 灵元破碎,便相当于油尽灯枯。 从未有救活的先例。 一夜枯坐,浓郁的安神香也无用。 玉姜反复回想起被云述的狐尾包裹着的那一刻。 妖化意味着濒临死去。 主动妖化更是放弃了生存的希望。 探他脉息时,玉姜能感知到他灵脉寸断,灵元毫无完整可言。 那是灼魄珠,是沈晏川穷尽一生所制成的阴毒之物。就那样压下来,压在云述的身上…… 主动叩响她门的,是林扶风。 在玉姜说了进来之后,他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推开那扇门,只是撩起衣袍席地而坐,道:“是我害了他。” 玉姜起身,将门打开了。 月色下,林扶风容色憔悴。 沉默许久,玉姜问:“你的伤……” 林扶风低下头:“小伤,无碍。阿姜,如果我今日没有出现,是不是就不会引得你入阵,也不会害了云述?对不起,我……” 玉姜眼眶一红,低头,用指背敲了他的脑袋,道:“道什么歉?没死成,你就这么惋惜?” 林扶风声音更低:“我没见你这么喜欢过谁。他若是熬不过这一劫,你……你会很难过吧。我真的不知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大阵压下来,只要是我担了,宁觞与浮月的那些人就有生存之机。我没想过会……” “没想过我会在意你的生死吗?”玉姜分不清自己是更想哭还是更想笑,干脆轻轻踹了他一脚,“没良心。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而不管?” “阿姜……” 林扶风掩面哭出了声。 玉姜道:“生死一线之际,何必苛求自己能看得长远?他如何与你无关,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林扶风你给我记住,你是问水城城主之子,你肩上担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性命。生与死也不是你简单的唇齿一碰。再敢如今日这般,我……” 狠话还是说不出口。 这些年相处,玉姜早就将他当作亲弟弟看待了。 想起他那样义无反顾地赴死,玉姜终究是动容更多一些。 林扶风的哭腔更浓重:“不会了,我记住了。” 玉姜冷静下来,问:“他们呢?我离开时太匆忙,未能来得及道谢。” 林扶风道:“哦,宁觞众人现下就在问水城,是时微招待着。叶棠带着浮月山弟子折返了,说是去取千书阁中的医典,或有救治云述的法子。至于魔域,我已遣人看管,尚未发现岑澜行踪。” “映清,她……” “我在这儿。” 桃树之下,许映清遥遥地看过来。 她站得笔直,或是局促,或是不知所措。今日一切都发生得太匆忙,没能事先商议,亦未能妥善解决。 玉姜只是关切,没料到她会出现。 两人已经太疏离了。 疏离到第一句话不知如何开口。 “谢谢。” “我并未帮上什么忙。扛阵,也是宁觞弟子做得更多。”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63节 又是漫长的沉默。 是许映清再度开口:“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玉姜摇头:“只说委屈,倒不全面了。我……得到了很多。譬如今日,我很意外,也……很高兴。” 高兴她不是一人在坚持。 不似昔日般孤立无援。 “师姐,你回浮月山吗?” “不了。” “嗯。”许映清没坚持问下去。 她转身要走,又在桃树下驻足,回头,道:“如果你哪一日想家了,我是说,你还当浮月山是你曾经的家、还愿意回来看看的话,我……我会在山门前迎你。随时。” 她们之间,谈不上原谅与补偿。 这样试图消弭隔阂的举动或许无用,但许映清总归是心安的。 往事不可回首的话,不如向前看。 她并不等玉姜的回答,顷刻便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 在林宅见到岑澜,是玉姜没想到的。 出于警惕,玉姜挡在了云述的房门之前。 岑澜一愣,苦笑出声:“我今日来,不为伤人,也不会伤他。” 玉姜却不信:“你觉得我还会信你的鬼话吗?直到今日,我还是看不透你。岑澜,那日你是故意的吧?你故意消失在人群之中,就是为了引我发现沈晏川。” 玉姜的聪慧远超岑澜的预料。 他本以为今日会多费些口舌。 他笑说:“我若说,我故意从仙门手中劫走云述,是为了留他性命,你信吗?” “我不知该信你的哪一句。谎话连篇的岑澜,哪一句是真心的?” 岑澜抿唇,笑叹:“我喜欢吃菱粉糕。” “什么?” 好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岑澜说:“这世上唯一知道我喜欢吃菱粉糕的,竟然是云述。很可笑吧,我想杀了他,他却记着我。云明……哈,我其实很喜欢这个名字,但我不用。因为顶着这个名字,我无法对他下狠手。” “他的存在害死了母亲。可他又是母亲的骨血至宝。” “我该恨,还是该怜惜?” “我不知道,我从来想不明白。” 岑澜在凉亭之下端坐,一如过去般兀自下棋,指尖捻着墨玉棋子。他道:“母亲说过,我是一个很别扭的人,我想平静自在,又想名扬天下。想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又想成为魔域之主。想报仇,却数次下不去手。我的欲望和渴求,从来都是没着没落的。就像我想要流光玉,同时又想要你的信任。我很矛盾吧?” 玉姜静静地望着他,问:“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岑澜落定一枚棋子,道:“这世上,千万人,只你愿意听这些了。沈晏川死了,大仇得报,其实我已经没什么希冀了。兜兜转转,我最想回的,却还是这里。所以,我今日来了。” 玉姜问:“你想回到这里,心中念的,是曾经的平静,还是你想要名扬天下的筹谋?” “分不清了,阿姜。” “早就分不清了。” 岑澜细细端详着棋局,道:“流光玉与灼魄珠已毁,沈晏川已死,魔域受你问水城所控。其实,我已经是阶下之囚,没有选择余地了。” “我这个人,不喜欢狼狈,也不甘心成为笑柄。欲壑难填,何时才是尽头呢?” “我还是很喜欢菱粉糕。” 说完这些,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帕子之中包裹着的,是一枚完好无损的菱粉糕。 他轻轻拿起,咬了一口。 棋局已定,何必挣扎。 血丝自唇角溢出时,玉姜心中一慌,想上前,却来不及了。 岑澜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一生罪孽深重,做错了许多事。我不奢求宽宥,也不奢求来生。请你转告林扶风,祛除魔息的法子,在我的内丹之中。” * 玉姜想过无数次可能,唯独没想到云述会在关键之时清醒,替她扛下对他而言几近致命的杀招。 从冬到春,又由夏入秋。 四季轮替一遭,他还是没能醒来。 雨夜时,玉姜握着他的手,想着,他的手怎就这样冰了。那再握紧一些也不知会不会好。 他本就根基尽毁,伤重未愈,经此一事,还能强撑着一口气已是不易。 玉姜掀开锦被,轻轻躺在他身边,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脖颈处,抚了抚他的长发,道:“又快入冬了,我怕你冷,来陪你睡,好不好?” “我快生辰了。” “你确定不要醒过来陪我过生辰吗?” “好吧,不强求你,多睡几日对你灵元恢复有好处。” “你送我的那支簪子坏了。昨日,我挽发时不小心给摔了。你知道的,我不会修,这种事只有你做得最好。等你痊愈了,要替我修好,给我簪上。” 他的呼吸平稳,丝毫未有波澜。 玉姜轻轻吸了一口气,刚坐起身,便听得门外极轻地叩门声。 “谁?” 林扶风道:“阿姜,是我。出翁让我告知你,切莫再给云述渡灵力了。就他的状况而言,渡多少灵力也收效甚微。天长日久,你撑不住的。” 玉姜刚抬起的手复又放下。 她声音低沉:“我没有。” 林扶风却不放心:“你少骗我,昨日还见你偷偷这么做呢。他不会死的,只是会醒来的慢一些。在那之前,你应当先照顾好自己。” “好。” 会慢一些…… 一年了。 还要多慢,还要多久? 十年吗? 玉姜的鼻尖发酸,俯身,轻轻抵上云述的额头,问:“之前是我装死,现在是你装死。我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 “一定要让我也等你十年吗?” “你真小气。” 说到此处,玉姜轻吻他的眼睛,捧着他的侧脸,威胁道:“最多十年,如果还敢不醒,我可不一定喜欢你了。我才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到那时候,我身边有了别人,你别后悔……” 若是以前,听到这样的话,纵然云述再赌气不理她,也是要分辩几句的。 而此时,他只是静静地睡着。 玉姜甚至不知他是否能听到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每句话。 他变成了缥缈而易散的雾。 不知何时就会消失不见。 初春难得遇上一个艳阳天。 桃花簇拥。 桃枝之下,玉姜翻动着竹简古籍,空闲的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替云述拂去了一瓣桃花。 罗时微人还没走过来,声音便遥遥地传来了:“阿姜,你怎么又把他扛出来了?” 玉姜道:“今日天气好,晒一晒,总好过一直睡在房中吧。” 云述就枕在她的膝上,墨色的长发铺散开来,瞧着气色的确好转,没有了之前的苍白。竹简的阴影就投在他的眉间之间,不偏不倚挡下最烈的阳光。 玉姜又翻一卷,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圆月台了?华云宗中不忙了吗?” 罗时微将一封信丢进她怀中,道:“你师妹让我来的。你避不见客,倒是折腾我日日来替你们传话。如今真相大白,仙门对问水城的态度不复曾经严苛,许映清的意思是,元初仙祖抱恙,云述久病不醒,希望你能回浮月山主持大局……” 玉姜的视线微微凝滞,片刻后恢复如常,继续看着古卷之上晦涩的文字,道:“不去。” 罗时微不明白。 她干脆也坐下来,问:“为何不去?还是因为当年……” “不是。”玉姜放下书卷,懒懒笑了一声,“我久不在仙门,与浮月山的干系更是断绝了数十年。如今门中弟子我都不认识几个了,我回去算是怎么回事。更何况……许多事,都难以恢复如初了。过去便是过去了,记恨与追忆都毫无用处。” 玉姜继续说:“我知道映清的意思,她是想通过我回浮月山这件事,彻底消弭仙门对我的成见和误解。可我不需要。曾经不需要,如今便更不需要了。我喜欢现在的自己……” 闲散,自在,能全然掌控自己。 这是年少的玉仙师所难以做到的。 她不需要谁的认可了。 罗时微笑说:“也好。不过,我觉得,你是更放心不下问水城吧?” 提起这个,玉姜不由得冷笑,道:“很难放心得下吧?某位林公子,自从恢复了仙法,心情格外好,整日吃喝玩乐,宿醉睡到现在!问水城若是留给他,那可真是完了。” 某位刚睡醒的林公子冲着阳光打了个喷嚏,喃喃道:“好像谁骂我。” * 春日午后自云层洒下的光芒落在平静的水面,漾起一层粼粼波光。 她看厌了书卷,干脆在桃枝之下闭眼小憩。 忽而,她握着的那只手轻轻动了动。 她的心在这刹那跃动。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64节 困意顷刻之间消散,她睁开眼睛,低头看着枕在她膝上的这人。 云述的呼吸依旧平稳。 只不过,他的指节却无意识地勾上了她的手。 “云述……” 她头一次因紧张而嗓音微哑。 玉姜贴着他的耳又唤:“云述,你醒了对不对?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 仿佛方才的动作只是玉姜的错觉。 玉姜的心腔被酸涩和紧张填满,此刻不上不下,怎么也落不到实处。她抓紧他的手,继续说:“一个月前,你的灵元就重聚了,按理来说,你能听到我说话了。云述,你听到了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云述,你再闹下去,我真的要生气了。” 还是没有动静。 方才升起的希望瞬时破灭。 玉姜抬手,打算运转灵力为他疗愈受损灵元,此刻,云述眉宇极轻地动了动。 似乎是被太阳晒久了,他一时难以睁开。 玉姜忙挡在他身前,遮住日光。 他睁开眼,神色却茫然。 “云述!你,醒了……” 一时悲喜交加,玉姜竟不知如何与他说话,只是倾身,将他抱紧。 那日,他在她怀里没了声息,玉姜还以为再也等不到这一刻了。 而云述艰难发出的声音却困惑。 “是哪儿……” “圆月台啊,你看,桃树还是你亲手种的那一株。它开花了。” “看不到……” 玉姜迟疑了些许,分开,凝着他的眼,抬手晃了晃,发觉他丝毫没有反应。 往常倒映辉光的双眸此时暗淡着。 他看不见了。 “怎会……” 玉姜忽然想起,那日在魔域之中,云述的眼睛似乎就不大好了。灼魄珠幽暗的光芒他都有些承受不住,几次抬手遮挡。 那时她并未多想,原来…… 云述默然不语,似乎是在竭力回想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 “什么?” “你是何人?” 玉姜怔然:“你怎么了?你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云述轻轻将她抵开些许,道:“我不知你是谁,又怎能听出你的声音?” 玉姜:“……” 灵元重塑还会失去记忆不成? 她道:“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云述蹙眉,在思索什么。 玉姜问:“那你是谁?” 良久,云述摇了摇头。 想不起了。 太多混乱的记忆在脑海之中,纠缠不清。此时一股脑涌上心头,他根本没有辨别的能力。 此刻看不清楚东西的云述想要抚着桃树起身,却因许久未曾走动而重重地跌了回来,痛得他眉头紧蹙。 玉姜伸手去抚他,再度被他避开。 人是醒了,却变成这幅样子。 对于云述醒来不能恢复如常这件事,玉姜一早就有准备。毕竟若换成寻常人,灵元尽碎的那一刻便不可能生还了,云述至少还有苏醒的机会。 可她却千万没料想到,眼下是如此糟糕棘手的情况。 到了晚间,出翁才从城外赶回来,替云述诊脉。 他几乎将胡须给捋断了,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尚未痊愈。” “我自然知道尚未痊愈,我想问的是他究竟何时能……” 出翁祭出一张符纸,在指尖燃尽,香灰轻轻点在云述的眉间。安睡符的效用很快,不多时云述便再度睡了过去。 他道:“你莫急,灵元重塑本就凶险,能保住性命且这么快醒来,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眼睛大概是在进入岑澜的幻境之前便已伤到,我只能尽力给他用药,是否能恢复如初,我就不知道了。至于记忆……这个不用担心,灵元重塑必经的过程罢了,他已经醒来,短则三五日,多则几个月,他便能想起来了。” 事实上,出翁也有料事不准的时候。 云述的眼睛先于记忆恢复如初了。 夜深,他一人坐在床榻之上,透过朦胧的纱帷看向玉姜,耳垂悄无声息染上一丝绯红。 他不记得玉姜。 而玉姜却在他身边换寝衣。 玉姜收拾妥当准备上榻时,云述死死地闭上了眼睛,生怕多看到什么不合礼节的。 对于这样生涩的云述,玉姜只觉得久违而有趣。 恍惚之间又是噬魔渊中初见的场景,此人听她任何逗趣的话都会红了脖颈。 脸皮薄得要命。 后来重逢,这样生涩稚嫩的云述,玉姜便再没见过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我是道侣,同床共枕是常事,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前几日,也不见你这般别扭……” 云述别过脸不去看她,磕磕绊绊道:“前几日,我、我看不到。现、现在……总之不好。玉姜姑娘,我真的……” 怎么纠正也改不了“玉姜姑娘”的称呼,玉姜早已放弃。 这哪里是忘了。 这大概是变傻了。 玉姜忽然贴近,掬着他的脸,迫使他睁开双眼,认真道:“小狐狸,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找借口赶我走呢?” 云述赶忙摇了摇头。转瞬,又怕玉姜误会自己喜欢,又是一阵摇头。 不喜欢不是,喜欢也不是。 怎样都于礼不合。 礼礼礼…… 满脑子就剩这个了。 玉姜见多了与她格外契合的云述,乍一碰到现在这样的,一时是真没了法子。 不过,调戏纯情狐狸,似乎也很有趣。 她扯下帘帐,遮住最后一丝月光,然后倾身将云述扑倒在枕上。 云述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问:“你我是道侣,你认不认?” 云述:“……所有人都说是,那我……那我自然,不、不能抵赖。” “你还想抵赖?” 云述快哭了:“我没有。我只是,真的有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你……” 玉姜轻吻他的唇。 云述连呼吸都急促了。 她问:“那现在呢,我就在你身边,在你眼前。你喜欢我吗?” 云述闭上眼睛,根本不敢回答。 玉姜抚着他的下巴,动作很轻,云述却觉痒得厉害,骤然睁开眼睛,道:“或许,我……” “或许什么?” “或许喜欢吧?” “或许喜欢?”玉姜又亲了他一下,“只是或许喜欢吗?” 被人压在床榻上连番轻薄,再有脾气的人也快没脾气了。 云述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想鼓起勇气说喜欢,可薄得不行的脸皮却不容许他将这些说出口。 玉姜根本不给他缓和的机会,俯身吻住他。 唇齿的触碰带着剧烈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在榻上滚了一遭,云述束得规整的长发已经凌乱不堪。 理智告诉他必须拒绝。 可心却在不由自主地靠近。 他的身体仿佛在说,他就是很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 意识到这一点,他摈弃了一切杂念,极轻地回应了她。 玉姜计谋得逞,不由分说,将这失忆后又害羞又别扭的狐狸,卷进了红尘之中。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第165节 * 将云述送回浮月山休养,是出翁的建议。 浮月仙山乃是灵脉,仙气充沛。 若是云述能在那里好好休息,或许灵元与记忆都能更快地恢复。 这一别,不知得多久。 云述离开的那日,玉姜并未相送。 云述在城门前等了她许久,在日落时分确定她不会再去时,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走之前还托林扶风传话——“告诉她,我伤好了就会回来。” 记忆没有了,粘人却依旧。 又至冬日,人间大雪。 玉姜在问水城中待得无趣,去人间游历。途径月牙镇时,她乍然想起,自己还在这里被云述“绑”回过华云宗。 那时觉得生气,此刻回想却好笑。 不知何时,她的玉佩丢了。原地站了许久也没能寻到踪迹,索性不再找,倚着石桥看景致。 石桥之上,水波荡漾。 漫天烟花炸开,格外艳丽。 原来到了年关。 独身久了,甚至无人提醒她。 她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云述,喃喃道:“如果他在,就好了。” 一只骨节修长漂亮的手自她身后轻轻伸来,掌心之上赫然是她丢失的那枚玉佩。 人间雪,她看了上百回。 只此一次,难以忘怀。 那人说:“姜姜,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