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001章 瞎眼老寡妇
汉文帝后元七年秋,长安。
朝阳如墨,挥洒于宫室之上,为古朴厚重的汉家宫廷,蒙上了一层独属于晚秋的橙黄。
巍峨的宫墙之内,宫人们如蚂蚁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今天的工作:或攀上木梯,或举起长杆,将挂满整座长乐宫的丧灯、丧布依次取下。
——三个月前的今天,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国丧。
而今天,恰好是国丧结束的日子。
国丧结束,却并不意味着先帝驾崩的苦楚,便就此消失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宫墙内外,街头巷尾,仍旧不时响起人们低沉哀婉的啜泣声。
只不过今日,长乐宫长信殿传出的,却并非太后窦氏的哭声;
所哭的,也并非是驾崩的太宗孝文皇帝……
“呜~呜呜……”
“母后~”
“女儿可没脸活啦~”
“呜~~~呜呜呜呜……”
长乐宫,长信殿。
刚住进长乐宫不久的窦太后,此刻身着夫丧、额系孝带,坐在御榻之上;
双手将鸠杖柱于身侧,额头轻轻靠在杖顶,涣散无焦的双眸,透着无尽的哀沉。
在窦太后身侧,妇人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倒是已脱下了孝衣,抽抽搭搭间,已然哭成了泪人。
若单看这母女二人,如此场景,好似是妇人被坏了清白,找太后母亲来哭诉;
但在这母女二人身前,却还另跪着一道略显稚嫩的身影……
“姑母莫哭,莫哭……”
“千错万错,都是侄儿那母亲不知礼数;”
“姑母可万莫往心里去,再气坏了身子……”
这句话,刘荣今天反反复复,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只是光看妇人那满脸泪痕就能知道,刘荣百般赔礼告罪,妇人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委屈巴巴躲在太后母亲身旁抽泣。
见此,刘荣只得侧过身,自宫女手中接过不知道第几块手帕,而后小心翼翼递上前。
一边哄着哭成泪人的姑母刘嫖,心下也一边唏嘘起自己的悲惨命运。
“我这母亲啊……”
掰着指头算下来,穿越到这个时代,也有个十来年了;
在这十来年的穿越生涯中,刘荣深切体会到了一个坑人的老娘,究竟能把儿子迫害到什么程度。
刘荣母何人?
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甚至力压扁鹊、华佗的青史第一神医,道上人尊称一声:栗姬。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再过上個七八年,这位神医便会对弥留之际的皇帝丈夫,含怒喊出一声:老狗!
然后,原本命悬一线,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出气多进气少的天子刘启,就会被气的硬生生撑过来。
之后的故事,自然是栗姬九族消消乐,已经贵为太子储君的刘荣,也被那声‘老狗’害的废黜储位,封王就藩,不得善终……
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以及后半生将要面临的命运后,为了避免那无比悲惨的结局,刘荣不知做了多少努力。
老娘发火了,刘荣哄着;
老娘乏闷了,刘荣陪着;
便是老娘不出任何人所料的闯了祸,刘荣也是任劳任怨的奔走,给老娘擦屁股。
原以为十年如一日的努力,总该取得一些成果;
直到今天,刘荣只能生无可恋的承认:时至今日,自己依旧在过着‘一人血书,跪求傻缺老妈别再闯祸’的悲惨生活。
这不?
稍不留神,便又是好大一桩祸事……
“姑母……”
“姑母?”
哄了半天,又语带祈求的唤了唤,仍不见刘嫖的哭声有丝毫减弱的趋势,刘荣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祖母窦太后。
——甭管老太太看不看的见,也无论老太太帮不帮的上忙;
眼下,刘荣也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好了好了~”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当着侄儿的面哭哭啼啼,也不嫌丢人?”
许是眼疾还不太严重,隐约看见刘荣将脑袋转向自己,窦太后终还是开了口,止住了女儿刘嫖的啜泣。
只是虽止住了哭,刘嫖却并未就此消停;
用手帕抹了抹脸上泪水,便带着哭腔诉起苦来。
“女儿、女儿好歹是先帝和太后的独女,皇帝一母同胞的长姊;”
“莫说她栗姬‘夫人’的位分,便是住在椒房殿的皇后,也总该给女儿留三分体面才是?”
“她可倒好,女儿携礼拜访,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就连打带骂的,把女儿给赶出来了……”
“呜~呜呜……”
“女儿、女儿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啊~”
“呜~~~~~~呜呜呜……”
没两句话的功夫,防空警报再次拉响,刺的殿外宫人直皱眉头,想捂耳朵偏又不敢,便只得挪动着脚步躲远了些。
自知理亏,刘荣自是不敢表露出丝毫不耐,倒是一旁的窦太后,先被女儿没完没了的哭声惹恼了。
“够了!”
“过去这几个月,我听到的哭声还少吗?!”
“非要让我这瞎眼老寡妇,陪你这混账一起哭不成?!!”
毫无征兆的几声沉呵,顿时惊得刘嫖愣在原地,就连那几滴自眼眶滑落的泪,都被吓的停在了刘嫖脸上。
便见窦太后面色阴沉的转过头,皱眉望向面前的长孙刘荣。
“事情的经过,皇长子都知道了?”
清冷一语,吓的刘荣嗡时冷汗直冒,只赶忙一躬身:“孙、孙儿知晓……”
知道归知道,刘荣也是真的没脸提……
“今日早朝,皇帝才颁下国丧结束的诏书,就非得着急忙慌跑去,寻那刁妇找不自在!”
“国丧三月所悼念的,难道不是你父?!!”
“就非得在国丧结束当天,火急火燎为阿娇说亲?!!!”
本就因自家老娘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又见祖母当着自己的面训斥起刘嫖,刘荣只将头埋的更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丢人呐……
“行了。”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皇长子赔了礼、谢了罪,就算是看在侄儿纯孝的份上,也别再揪着不放了。”
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勒令刘嫖不要再穷究不舍,窦太后便再次将清冷的目光,投向正低头寻找地缝的刘荣。
感受到祖母投向自己的目光,意识到窦太后方才那番话,不单是在为今天的事拍板,同时也是在委婉送客;
刘荣当即便起身,朝面前的两位妇人分别行过礼,并向刘嫖再三保证‘不日登门谢罪’,这才羞愧难当的告退离去。
刘荣抬脚踏出长信殿,刘嫖滔滔不绝的泪水便应声而止,小心翼翼的望向身旁。
“母、母后?”
试探一语,却见窦太后深吸一口气,摸索着站起身:“就此打住。”
“她栗姬瞧不上,阿娇,便不嫁皇长子了。”
“就不信我这张老脸,还不能为阿娇寻得一门好亲事?”
此言一出,刘嫖当下急的变了脸色,赶忙起身扶住窦太后,语气中满是焦急。
“母后~”
“阿娇,那可是母后最宝贝的心头肉啊~”
“若是做不成太子妃,阿娇日后,哪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母后难道就忍心阿娇……”
“——谁说不嫁皇长子,就做不成太子妃了?”
话音未落,便闻窦太后淡然一语,刘嫖不由又是一愣。
却见窦太后迈开脚步,一边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嘴上一边还不忘嘟囔着什么。
“栗姬不要阿娇这个儿媳,我这瞎眼老婆子,自是做不了皇长子的主。”
“但我好歹也是皇帝的母亲,已然搬出椒房、住进了长乐;”
“——母仪天下的太后,总不至于连册立储君的事,也做不得主吧?”
“册立储君,可还需我这瞎眼老婆子颁下懿旨,再亲自带着储君,一同祭祖告庙呢……”
第002章 我还不是太子呢!
自长乐宫走出,刘荣只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怅然。
——馆陶公主刘嫖上门提亲,想要将宝贝女儿嫁给刘荣,却被栗姬毫不留情的赶了出去!
非但赶了出去,还大言不惭的对宫人下令:若刘嫖还敢来,不用通传,直接打出去……
结果刘嫖出了宫门,就跑长乐宫找太后老娘哭诉了。
轻描淡写之间,神医老妈再次达成新成就:三句话,替儿子得罪了当朝太后+长公主,外加一整个堂邑侯家族……
“呼~”
“今天算是挨过去了,这梁子,却也是彻底结死了……”
“——母亲啊~”
“我的‘好’母亲……”
未央宫与长乐宫东西相邻,中间只隔着一条章台街。
唏嘘感叹的功夫,刘荣迈动着脚步,也已经回到了未央宫内。
来到母子居住的凤凰殿附近,都还没靠近殿门,殿内便传出一阵意料之中的打砸和斥骂声。
砰!
“贱妇!”
“白日做梦!!”
“当真气煞我也!!!”
踏入殿内,入目便是一地狼藉,以及宫人们瑟缩的身影。
见刘荣前来,一众宫人更是似找到救世主般,将满带着期翼的目光,撒向刘荣那还略带稚嫩的面庞。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的一摆手,将殿内宫人尽数遣退。
而后漫步上前,就着拱手行礼的功夫,顺势于母亲身前跪坐下身。
“母亲。”
被儿子看见自己如此狰狞的面目,栗姬满含盛怒的面容之上,也顺势出现一抹僵硬。
“荣、荣儿来了啊……”
生硬的招呼一声,又略显难为情的别过头,看向殿内狼藉。
刘荣却是见怪不怪,沉吟片刻,便直入正题。
“母亲应当知道,皇祖母育有二儿,一女。”
“父皇为长子,梁王叔为幼子。”
“而馆陶姑母,便是皇祖母的长女。”
“——往日,父皇为储君,如今更是位即九五,日夜操劳于国事,无暇他顾;”
“梁王叔远在关外,三年一朝长安,便是有心尽孝,也鞭长莫及。”
“唯独馆陶姑母,能常伴于皇祖母左右……”
乍一听刘荣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栗姬还没反应过来。
待听出刘荣此番话,是隐晦的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和馆陶公主刘嫖——不和大姑姐好好相处,栗姬才刚强压下的怒火,只瞬间再度燃起。
“她还知道自己是先帝的长女、皇帝的姐姐?!”
“——哪有做姐姐的,整日里净盘算着往弟弟被窝里,再多塞几个狐媚子?!!”
“简直欺人太甚!!!”
闻言,刘荣只满脸唏嘘的摇摇头,不再多言。
这极品妈到底极品在哪,便是这清奇的脑回路了。
——都做帝王的女人了,尤其还是妾室,居然还妄想自己能得到专宠?
拜托~
这又不是言情小说,哪家帝王跟你玩儿纯爱啊?
能以姬妾之身,为天子启接连生下最大的三个儿子,这便已是邀天之幸!
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人老珠黄的;
不想着怎么把儿子稳稳扶上储君之位,再母凭子贵住进椒房、母仪天下,反倒满脑子‘陛下再爱我一次’?
刘荣表示很难蚌。
偏又是自己的母亲,甩又甩不掉。
——非但甩不掉,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刘荣便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和极品老娘说什么了……
“我儿去了长乐?”
本不打算再多说,被老娘这一句话惹得莫名一恼,刘荣端着茶碗的手也停在半空。
滞愣片刻,又面色如常的将茶碗送到嘴边。
“是。”
“母亲闯下祸事,做儿子的,自然只能登门谢罪,卑躬屈膝,平复事端。”
“一如往常……”
刘荣说的云淡风轻,内心却满是苦涩。
快十年了;
来到这个时代,已近十年。
十年的时间,本足以让身为皇长孙的刘荣,做很多很多有用的事。
但这十年时间,刘荣,尽数蹉跎在了给神医老妈善后之上。
时至今日,成效约等于零。
往后,不知又有多少祸事,等着这位栗姬去闯、等着刘荣这个皇长子去收拾……
“儿,乏了。”
由衷道出心中苦楚,又深深凝望向母亲目光深处;
良久,方带着自嘲的笑容起身,来到殿中央,缓缓拱起手。
“母亲觉得,馆陶姑母欲嫁女,是想什么都不做,就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太子妃。”
“——母亲只以为谁嫁给儿,谁就是太子妃?”
“呵……”
·
“往日,儿在母亲面前多有顾虑,今日,不妨便把话说的明白些。”
“——父皇的储君太子,谁人娶了阿娇,谁人便能稳稳坐上去。”
“除非父皇力排众议,甚至不顾皇祖母以死相逼,也非要与立儿;”
“否则,母亲今日,便不单是拒了馆陶姑母这個姻亲,也同样是替儿,拒了送上门的储君太子之位……”
如是说着,刘荣面上笑意更甚,其间苦涩更浓。
“母亲总说,馆陶姑母把少府内帑当自家库房,一车一车往府上搬东西。”
“母亲觉得少府内帑,是父皇将来必定会交给儿的家赀,馆陶姑母是在挖儿的墙角。”
“但母亲却忘记了:少府内帑,是刘氏宗亲的私赀,只是由皇帝做主而已。”
“馆陶姑母能把少府内帑当自家库房,是仗着父皇的默许,以及自己的‘刘’姓。”
·
“无论是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还是记恨馆陶姑母在少府内帑的作为,母亲,都忘记了一件事。”
“——儿,还没有住进太子宫;”
“母亲,也从不曾住进椒房殿……”
极尽凄苦的一番话,只惹得栗姬不安的挪动着身子;
终是再也坐不住,满带着狐疑,起身走上前些。
“我儿说的什么胡话?”
“皇后无子,陛下便无嫡子,我儿身为皇长子,自当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太子才是?”
“等我儿做了太子,我自当母凭子贵,入主椒房……”
“——我还没做太子呢!!!”
栗姬话音未落,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咆哮,便让整座凤凰殿陷入时间停滞!
便见刘荣满含盛怒,在母亲栗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一字一句道:“儿,还没做太子呢!”
“母亲,也还不是皇后!!!”
“儿能不能做太子,是要父皇拍板允准、皇祖母点头颁诏的!”
“这点道理,母亲都不明白吗!!!”
·
“儿指望着父皇,母亲整日里争风吃醋,先恼了父皇;”
“刚要指望皇祖母,母亲今又因馆陶姑母,而恶了太后!”
“母亲,究竟想要做什么?”
“——是要儿封王就藩,然后在将来,被那个坐了皇位的弟弟,以莫须有的罪名幽禁而死吗?!!!”
第003章 左膀右臂
近十年来,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发怒,刘荣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但一想到将来,自己会因为老娘犯得傻,而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刘荣就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原以为这些年来做的一切,都能让母亲有所转变,有所收敛。
直到今天,老娘一如历史时间线,拒绝了刘嫖送上门的亲事,刘荣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栗姬,没变。
也变不了。
栗姬,还是那个栗姬。
就好似刘荣无论做什么,都躲不过将来,那差点捅破天的一声‘老狗’……”
“唉~”
“我是做了什么孽啊……”
“上辈子,我也不是什么作恶多端,穷凶极恶的人啊?”
“咋就摊上这么个蠢妈?”
回到后殿,疲惫的躺在摇椅上,刘荣只觉太阳穴一阵突突。
抬手揉了揉,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又烦躁起身,一把推开窗户。
远远看向窗外,宫人们行走在宫中的身影,刘荣的心,只一点点沉入谷底……
“大、大哥?”
身后传来少年怯生生的轻呼,却并没有吸引刘荣的目光。
只稍侧过身,眼角撇了眼两个弟弟,又对窗外长呼出一口浊气;
调整好情绪,才回身坐回摇椅之上,随性的朝身侧一摆手。
“坐吧。”
招呼着两个弟弟坐下身,刘荣的目光,便次序从弟弟们身上扫过。
正如刘荣所言:栗姬最幸运的,莫过于以妾室之身,生下当今天子启最大的三個儿子。
老大刘荣,老二刘德,以及老三刘淤。
刘荣自不必多说,作为万众瞩目的皇长子,自是早早养出了皇家独有的贵气,以及温润如玉的随和。
而此刻,坐在刘荣身侧的两个弟弟,老二刘德喜文,整日手不释卷,摇头晃脑,俨然一个小夫子。
却也不得不提:刘德虽年纪不大,名气已然不小,尤其是对《诗》造诣不浅。
至于老三刘淤……
“本就体弱多病,便少用些茶汤,莫再冲撞了药石。”
“去,取碗温蜜水。”
伸手夺过刘淤手上端着的茶碗,又对一旁伺候的宫人招呼一声;
待殿室内,只剩下兄弟三人的身影,刘荣才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二弟刘德。
“如何?”
“今日早朝,可有什么变故?”
看出大哥眉宇间隐隐带着的戾气,刘德本能的感到一丝惶恐;
见大哥说起正事,也不由暗下稍松口气,端起茶碗抿下一口,才点头道:“父皇颁诏除了国丧,大哥应该已经知道了。”
“紧接着,宗正启奏:梁王再三请朝长安,以奔父丧。”
“父皇,答允了……”
“——这么早?”
刘德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才刚松缓些许的眉头,只霎时间再度拧在了一起;
待听到最后那句‘父皇答允了’,更是脱口而出一句:这么早?
“太祖高皇帝制:国丧过后半年之内,诸侯不得朝长安。”
“父皇怎会如此轻易,便允了梁王叔所请?”
话问出口,刘荣便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只片刻之后,刘德苦笑着道出一番话,也算是验证了刘荣的猜测。
“说是近几日,皇祖母,绝食了……”
此言一出,殿室内便彻底沉寂下来,就连拿到温蜜水的老三刘淤,也不由自主的将碗从嘴边放下,生怕发出响动。
太祖高皇帝规定国丧期间,诸侯王不得朝觐长安,自然是为了确保政权交接的安稳。
但如今汉家最大,甚至可以说是比天还大的规矩,却是个‘孝’字。
就连皇帝的谥号,前面都要加一个‘孝’字,如‘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刚驾崩不久的‘孝文皇帝’刘恒,便可见一斑。
按照制度,天子启当然不应该允准梁王的请求——哪怕驾崩的先孝文皇帝,也同样是梁王的父亲。
但当母亲窦太后以绝食相逼,即便是在储位上坐了足足二十多年,更太子监国多年、早已羽翼丰满的天子启,也只能乖乖低头。
甚至即便是低了头,天子启也依旧难逃‘忤逆母亲,迫使母亲绝食’的骂名。
“老爷子也不容易啊~”
“这才刚即位,屁股底下的皇位都还没坐热,就被皇祖母狠狠摆了一道。”
终还是刘荣看似随意的一语,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绝食?
或许吧;
或许窦太后真的象征性少吃了几口饭,以宣示自己对皇帝儿子的不满。
但才刚见过祖母窦太后,刘荣很确定自己并未从祖母身上,看出饿了好几天、即将活活饿死的萎靡之色。
——至少当着刘荣的面指桑骂槐,训斥女儿刘嫖的时候,窦太后还中气十足。
皱眉思虑片刻,又抬起手,将拧在一起的眉头揉开些,刘荣才满是疲惫道:“梁王叔请朝长安,本是人之常情。”
“——无论父皇允不允,梁王叔这个‘急于奔父丧’的姿态,都是必须要做,也是一定会做的。”
“按理来说,梁王叔苦苦哀求,父皇忍痛不允——这才符合常态。”
“偏偏皇祖母又横插一脚,假戏做了真,梁王叔还真要朝长安了……”
多年来锻炼出的敏锐嗅觉,以及穿越者的先见之明,让刘荣隐约察觉到一股异常。
又不好和两个弟弟说的太明白,索性直接做下安排。
“梁王叔素来喜好文赋,身边不知养了多少文人墨客。”
“等梁王叔来了长安,就辛苦老二多走动走动,借着交流文赋的幌子,探探梁王叔的口风。”
“——尤其是王叔身边的人,一定要多留意。”
“我总觉得梁王叔身边,似有奸人蛊惑;”
“梁王叔此朝长安,来者不善……”
得到指令,刘德当即拱手领命,暗下思虑起刘荣话中深意。
一旁的刘淤年纪小些,显然没往深处想,只眼巴巴等着自家大哥给自己也安排任务。
“王叔身边有一谋士,曰:韩安国,当已官拜中大夫。”
“试试看能不能在此人身边安插个眼线,或许能探出些什么。”
同样得到任务,老三刘淤喜不自胜,刚要拍胸脯应下,却又悄然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苦恼于任务细节。
对于两个弟弟的内心活动,刘荣自是了然于胸,却也没多管;
交代二弟早做准备,又顺带提了一嘴老三糟糕的身体状况,让老二多照看着些,便从摇椅上起身,负手朝殿外走去。
——殿门外,一寺人含笑而立,远远对刘荣拱了拱手。
于是,刘荣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跟随着寺人的步伐,朝着未央宫最高的那处殿室走去。
第004章 棋盘侠刘启
非壮丽不足以重威。
——这是开国之后,面对太祖刘邦‘建个皇宫而已,何必如此靡费’的指责时,负责建造皇宫的丞相萧何所给出的答案。
萧何告诉刘邦:陛下很少回长安,天下人感受天子威仪的渠道,便只有皇宫。
如果不将皇宫建的宏伟、壮观一些,恐怕天下人无法感受到皇帝的威仪,从而轻视陛下……
不得不说,长乐、未央两宫,确实当得起萧何口中的‘壮丽’二字。
尤其是未央宫宣室前殿,以龙首山为基,赫然拔地数十丈!
站在殿外的瞭远台,可以将整座长安城尽收眼底;
自宫门而入,沿宫道望向宣室,更是仿若凡人仰望耸立云端的神殿。
拾级而上,不知垮了多少级台阶,刘荣才终于跟着那寺人来到宣室殿外。
不用寺人提醒,自觉脱下步履、解下佩剑,而后便在寺人的眼神示意下独自迈入宣室。
“儿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
“——免了~”
拜谒之语未尽,略带些沙哑的声线响起,在硕大的殿室内激起三两道回音。
直起身,昂起头,便见御榻之上,身着绛黑色冠玄的天子启,正埋首伏案审阅奏疏。
“又没外人在,搞出那套虚礼来,装给谁看?”
“朕?”
天子启头也不抬,似是戏谑一语,却只惹得刘荣自嘲一笑;
自顾自走上前,来到皇帝老爹身旁,乖巧地为天子启研起磨来。
没办法啊~
做母亲的不知礼数,便只能由做儿子的找补了。
母子俩,总得有一个知礼的吧?
——手上研着磨,刘荣心里如是想着。
对于刘荣的心理活动,天子启一无所知;
刘荣毫不见外的举动,似乎也并未让天子启感觉有什么不对。
熟练的在奏疏上做出批复,将竹简从左到右卷起,顺手放在右侧,又从左边堆积如山的竹简中拿起一卷,在面前摊开。
眼睛看着面前的奏疏,嘴上故作随意道:“皇长子啊~”
“只要朕没有嫡子,便是自出生那日起,就已然半只脚踏入太子宫。”
“怎今,又拒了东宫送上门的亲事?”
听出天子启言外之意,刘荣又是自嘲一笑,手上动作不停,只面上苦涩更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做母亲的再怎么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都只能受着了……”
做出应答,见天子启抬起手中兔毫,刘荣自然地将砚台往下一压;
却见天子启提笔的手悬在半空,愣了足有三息,才将笔蘸了墨,再落笔于竹简之上。
做母亲的再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只能受着。
只此一语,竟惹得天子启心中,莫名感到一阵憋闷。
毕竟已年过而立,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甚至还在先帝晚年监国数年,天子启面上,没有流露出分毫情绪波动。
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竹简之上,话题,却也被刘荣这略带哀怨的应答,而意外引入正题。
“朕已颁诏,着梁王入朝奔丧。”
“此事,朝野内外颇有非议。”
“公子以为如何?”
见皇帝老爹终于说起正事,刘荣面上苦楚不由一敛,面色也逐渐严肃起来。
“先帝时,晁错屡献《削藩策》,却被先帝再三搁置。”
“如今,父皇即位掌权,又火速捡拔晁错为内史,位列九卿之首……”
“《削藩策》,当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答非所问的一语,却引得天子启目光一凛,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片刻之后,又重新恢复工作状态,头也不抬的提了提笔:“继续说。”
只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的竹简之上。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荣心下稍安,深吸一口气,又趁机组织了一下语言。
确定自己的腹稿没有问题,才沉声道:“晁错的《削藩策》,直击诸侯藩王命脉,行之,关东必有异动。”
“一旦兴了刀戈,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安危,便都系于梁王叔一人。”
“——梁国安,则函谷关无忧,关中人心安定,朝堂可筹谋布局,从容应对。”
“梁国危,则叛军兵指函谷,关中人心大乱。”
“届时,便是社稷生疑,宗庙堪危……”
不知是不是巧合,刘荣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刚好又批阅完一封奏疏。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却并没有将批复完的奏疏收起,而是继续将目光落在那封已经看过好几遍的奏疏之上。
刘荣不知道的是:天子启此刻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面前的奏疏之上了。
“公子也觉得《削藩策》,会逼反关东诸侯?”
“——至少吴王必反。”
刘荣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
《削藩策》,顾名思义:削夺诸侯藩王权力的计策。
动的是关东诸侯藩王的蛋糕,旨在拔除关东诸侯的爪牙,以解决关东诸侯尾大不掉、威胁长安中央的巨大隐患。
自身利益受到损害,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们自然不会任人宰割,必定会做出不同程度的抵抗。
没能力的,起码也得哭两声、闹两回,以示自己的不甘;
有能力的,更极有可能厉兵秣马,蠢蠢欲动。
而吴王刘濞,却是无论有没有《削藩策》损害自身利益,都必定会反叛的个例。
究其原因,就不得不提当今天子启,在坊间有个‘棋盘侠’的诨号了。
“下棋下不过人家,就一棋盘把人给砸死……”
“啧啧啧……”
“太子大儿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在长安,能忍到现在都不反;”
“想来那吴王刘濞,也是个极能隐忍的人物?”
刘荣腹诽自家老爹的功夫,天子启已经再次恢复到先前,那专心致志处理国事,顺便抽出精力和刘荣交流的状态。
“梁王此番入朝,朕也正有意,与梁王道明此间利害。”
“只国丧方罢,政务繁忙,朕虽有心亲迎,却无暇抽身。”
“便由皇长子假节,代朕出长安二十里,迎梁王入城。”
明明是闲聊般轻松地口吻,却只让人感受到不容置疑的坚定,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
再替皇帝老爹研会儿磨,又实在找不到能做的事,便没再留着碍眼,识相告退。
刘荣离开宣室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天子启那好似面具般古井不波的面容,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情绪波动的征兆。
“吴王刘濞……”
“哼!”
“倚老卖老的奸贼!!!”
·
“倒是可惜了这小子,没能生個好母亲……”
第005章 登门赔礼
早自部落文明时期开始,贯穿人类文明的一个字,便是赌。
就好比一个部落的青壮们,拿起长矛、石棍,围住体型巨大的猛犸象时,每一个人心中所想,便不外乎一个‘赌’字。
——我赌死的不是我。
——只要活着撑到猛犸象倒地的那一刻,我就能有吃不完的肉。
到了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也还是一样。
而封建时代的‘赌’局,赌注最大、回报率最高的,便不外乎押注太子储君。
——只要能撑到我押注的候选人继承皇位的那一天,我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有吕不韦这么個成功先例,贵族阶级饶是深知此举极犯忌讳,也还是难忍被那巨额回报所吸引,甘愿为之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既然是赌,尤其还是拿身家性命、家族传承去赌,自然是要以稳为重,选择概率最大的那个选项。
在过去,这个最值得投注的潜力股,无疑便是身为皇庶长子,又没有嫡系兄弟挡路,几乎必定会成为太子储君的刘荣。
但在‘馆陶公主上门说亲,却被栗姬严词拒绝’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个赌局的‘赔率’,便开始出现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
“栗姬本就年老色衰,又刁蛮跋扈,在陛下那里失了宠;”
“如今,又因为馆陶公主一事,而得罪了东宫太后……”
“——难为皇长子喽~”
“即便皇长子有明君之姿,栗姬,也绝非贤后之选。”
“又失了东宫的支持,皇长子……”
几乎是在舆论开始发酵的当天,朝野内外便极其迅速的达成一致:押注储君太子的事,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于是,那些原本盘算着只待国丧结束,就去投诚刘荣的朝臣贵戚,便都默契的偃旗息鼓。
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也从长安各处角落,投向未央宫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
一时间,刘荣便好似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一言一行,都被整座长安城拿放大镜仔细观察。
也就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刘荣的身影,出现在了未央宫东宫墙外,与皇宫只一墙之隔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
当刘荣在姑母刘嫖的引领下,踏入堂邑侯府的刹那,整个长安城的注意力,也都被这座并不算奢靡的侯府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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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
“每回都这样,搞得我这做姑母的,都不好意思再收了呢……”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嫖面上却是喜笑颜开,目光更是一刻都没从面前,那顶闪闪发光的纯银钗冠上移开。
对姑母的贪婪和心口不一,刘荣显然也是早有所料,面上自是含笑迎合几句,心底却疼的在滴血……
在后世人的刻板印象中,金比银贵,银比铜贵;
但在刘荣所身处的汉室——在大航海时代还没有开启,欧洲的海盗们,还没有将从美洲掠夺来的白银大量甩进神州华夏的当下,银,却是比珠、玉都还要贵重许多的稀罕物。
托已故太宗孝文皇帝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福:如今汉家,一石粟米作价不过六十钱;
而在长安坊间,黄金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大致在一斤(约250克)黄金,可兑换一万枚四铢钱(约27千克)。
至于珍珠、美玉,虽没有太过准确的定价标准,却也终归能根据品质,得出大概的价值区间。
唯独银;
尤其是做工精美的银饰,其价值,几乎就是卖家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
别说讲价钱了——若不想被人加价截胡,你不咬牙加个三五成,还未必能拿的下来!
就这么一件有价无市,甚至堪称世间少有的珍宝,被刘荣白白送出去赔礼谢罪,又如何能不心疼?
只是送都送了,再心疼也于事无补,便也不再多想,甚至都不再看那银冠一眼。
“说来此事,也不能全怪栗姬。”
“毕竟国丧刚罢,陛下的御榻都还没坐热乎,我就忙着打太子妃的主意,实在是不合时宜。”
“往日里,和栗姬也多少有些龃龉;”
“便是要说亲,也应当先解了栗姬的心结,好冰释前嫌才是?”
话说的好听,刘嫖手上却是一点也没耽搁;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银冠便已经被刘嫖收回礼盒之内,交由下人带了下去。
对刘嫖的反应早有预料,刘荣也不疑有他,只客套了几句‘都是我母的不是’‘姑母别往心里去’之类。
原以为今日,和刘嫖之间并不会有其他交流,正盘算着要不要告辞,便见刘嫖神神秘秘的遣退下人,又将上身朝刘荣一倾,做出一副‘附耳过来,有悄悄话跟你说’的架势。
见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附耳上前,却闻刘嫖轻声低语道:“听说昨夜,陛下留宿椒房!”
“——过往这么些年,陛下在皇后那儿过夜,那可是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依皇长子之见,陛下这是……”
一听刘嫖这话,刘荣就明白了刘嫖想要表达的意思。
——大侄儿啊~
——你爹,这可是想要嫡子了啊?
——就问你慌不慌?
——怕不怕?!
但刘荣的注意力,却是被刘嫖这番话中,所透露出的惊人手段所吸引。
“昨天晚上的事,一大早上宫门刚开,便能收到消息……”
“我这姑母,即便在父皇的皇宫里,竟也手眼通天?”
将此事暗暗记下,刘荣也似是终于结束了‘思考’,淡笑着摇了摇头。
“父皇会不会有嫡子降世,姑母最是清楚不过的了。”
“——自当年,轵侯薄昭出了事,薄太后便避居长乐,再不复问朝政。”
“也正是自那时起,父皇,便再不曾与母后同卧一榻。”
“即是偶有探望,也大都是顾及太祖母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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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驾崩,父皇即立,太祖母贵为太皇太后,更是当即让出了长信殿给皇祖母,自己躲去了深宫。”
“先帝在时,母后做了那么多年太子妃,背靠东宫太后,尚且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现如今,父皇即立,东宫又易了主……”
事关刘荣理论上的母亲:薄皇后,以及避居深宫的太皇太后薄氏,刘荣浅尝遏止,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
但聪明如刘嫖,显然不可能不明白:皇后薄氏,绝无诞下龙子凤孙的机会。
从当年,轵侯薄昭被朝臣百官集体‘哭活丧’,终心灰意冷,自刎于先帝亲自为其设下的的灵堂前时起,这个同样出身于薄氏一族的女人,便再没了为皇家诞下子嗣的可能。
眼下,薄太皇太后避世深宫,尚且能保侄孙女后位无虞;
待这位太皇太后殡了天,薄皇后别说是繁衍子嗣,就连能不能继续住在椒房殿,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至于刘嫖的意图,自也难逃皇长子的法眼。
——刘嫖这是明明已经放弃了刘荣这个女婿,生了扶立旁人为储的心思,却还是想借着储君太子这根胡萝卜,吊着刘荣这头‘蠢驴’,让刘荣再为自己拉两圈磨。
想明白这一点,心知自己在刘嫖这里,已经成了‘只剩点好处可以压榨’的怨种,刘荣便也没再多留,当即起身告辞。
今日登门,本就是赔礼谢罪,给蠢货老妈收拾残局。
本就没指望能和刘嫖和好如初,能维持台面上的友好,刘荣就已然达成了目的。
倒是刘嫖,见刘荣不上当,又不死心的提了一嘴:“梁王太子,也差不多到了说亲的年纪;”
“不能让阿娇做皇太子妃,那做个王太子妃,当也不算太差?”
不料刘嫖此言一出,刘荣当即面色大变!
好在已经迈步朝府门的方向走去,背对着刘嫖,才没让刘嫖看见自己失态;
“姑母,留步……”
调整好面上神容,回身再度辞别,刘荣便一步不停,快步朝着府外而去。
看着刘荣离去时的背影,刘嫖只心有不甘的跺了跺脚,又暗自思虑起这么做的可行性。
“梁王太子……”
“王太子妃……”
第006章 困兽
没人知道这一天,皇长子刘荣在堂邑侯府,和馆陶长公主聊了些什么。
只是当有不少人看见刘荣走出侯府时,一张脸阴沉的能滴下水来,便大致做出了判断:皇长子登门谢罪,成果恐怕并不乐观。
没人知道: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长子,之所以会满脸阴沉的走出堂邑侯府,却是因为刘嫖那句‘无心之言’。
——刘嫖,有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自己的亲弟弟:梁王刘武的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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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二哥;”
“大哥这是怎么了?”
半个月后,长安城东城门外。
与二哥刘德策马并行,朝着城外二十里亭而去,看着前方,大哥刘荣时刻散发出冷意的背影,皇三子刘淤纠结许久,终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自打那日,登门给馆陶姑母赔礼,大哥就好像不大说话了?”
“莫非那日……”
陪同大哥一起出城,迎接回京奔丧的梁王,刘德一路上,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刘德很清楚:如果只是登门赔罪,却没取得姑母刘嫖的谅解,自家大哥绝不可能是这般反应。
顶天了去,也就是讪笑一声‘礼物不够贵重,姑母瞧不上’,便跑去继续找稀罕玩意,重新去讨好刘嫖。
如今这般反应,只能证明那日在堂邑侯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直接开口问大哥不就好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又不是犯忌讳的事,大哥当不至于三缄其口……”
面色淡然的道出此语,刘德的目光,却悄悄望向身前不远处,那道手持三重节牦的身影之上。
果然不出刘德所料,听到自己的提议,三弟刘淤赶忙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要是敢,不早就去了?”
“还问二哥做什么……”
“——诶,不对;”
“二哥怎不自己去问?”
“真当我傻呀……”
隐约听到两个弟弟的交谈声,一马当先于队伍前方,将两个弟弟也抛在身后十来步位置的刘荣,只不着痕迹的拉了把缰绳;
待两个弟弟跟上,各自来到自己两侧斜后方的位置,才目不斜视道:“我早先跟你们说过:此朝长安,梁王叔来者不善。”
“只是彼时,我也看不太透彻,只隐隐有了戒心。”
“直到那日堂邑侯府,馆陶姑母不经意的提起一件事;”
“——姑母有意,将阿娇许给梁王太子。”
“也是那日,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梁王叔入朝奔丧,为何会让我感到不安……”
顺利达到目的,老二刘德面上立时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
只是在听到大哥满是忧虑的话语声后,那抹笑意便随着刘德眉宇间的得意,一起僵在了脸上。
思虑片刻,想清楚個中利害,刘德面上再不见丝毫血色;
有的,只是如死人般惨白的面容,以及那写满无措的双眸。
老三毕竟年纪小些,还没看透其中关键,只疑惑地皱起眉头:“这不是好事吗?”
“母亲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姑母正因此事气头上呢;”
“为阿娇寻了新夫婿,又有大哥从中转圜,便是心中有怨,姑母也总该消气了才是?”
说着,刘淤清澈而又愚蠢的目光,又先后望向大哥刘荣和二哥刘德;
见二人一个皱紧眉头,一个面色惨白,只愈发不解起来。
“老三,难道才刚认识馆陶姑母?”
二哥刘德梦呓般一声呢喃,让刘淤隐约摸到了一层薄纱,却怎么也戳不破;
还是刘荣沉声一语,彻底让刘淤仿若雷击,手中缰绳也从手中脱落,瞠目结舌的愣在了马背上。
“馆陶姑母,只会让我汉家的储君,做她堂邑侯府的女婿。”
“馆陶姑母选中的女婿不是储君,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个人,早晚都会是储君。”
“至少日后,馆陶姑母会不遗余力,让这个人成为储君。”
言罢,刘荣难得侧过头,满脸凝重的看向三弟刘淤。
“这下,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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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自家大哥这么直勾勾盯着,刘淤只本能的感觉到:完蛋,要出大事!
待细细回味过刘荣方才那番话,更是将本就瞪大的眼睛,更睁的宛如铜铃……
“梁王叔!”
下意识一声高呼,惹得兄弟三人身后的队伍一阵骚动,纷纷翘首望向远方。
发现远处并不见梁王一行,又纷纷将疑惑地目光,撒向满脸震惊的皇三子刘淤。
便见刘荣阴恻恻看了这个傻弟弟一眼,便重新望向前方,双腿一夹马腹,将速度再度提快了些;
而在刘荣身后,老三刘淤一遍费力的控制着胯下良驹,一边极力压低音量,又难掩震惊道:“梁王叔,要做皇帝?!!”
见自家二弟终于开了窍,刘德只颤抖着嘴唇,缓缓点下头,又微微一摇头。
“是;”
“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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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馆陶姑母看来,让梁王叔成为储君,在父皇百年之后承袭大统,是有可能发生、有机会争取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姑母为何会想到让阿娇,嫁给梁王叔的王太子。”
“——若果真让梁王叔做了父皇的储君,那今日的梁王太子,自便会是来日的皇太子……”
这一下,刘淤总算是明白了一切,面上震惊之色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就连说话,都莫名有些磕绊了起来。
“可、可是!”
“父皇怎会如、如此昏聩?!”
“即便馆陶姑母有心,皇祖母也总不会!!!”
话说一半,刘淤只陡然止住话头,难得开窍了一回。
“是了……”
“王叔做了储君,就不用再久居关外,而是可以在长安,日夜陪伴在皇祖母左右……”
“如此一来……”
刹那间,刘淤本还清澈的双眸瞬间暗淡下去,面色苍白如纸。
梁王做了储君,那便是旁支夺嫡,老刘家换了嫡脉;
而从嫡脉变成庶脉之后,当今天子启的子嗣,有一个算一个,都断无生还的道理……
“父皇,应该不会……”
“可是皇祖母……”
“我们……”
一时间,刘淤心乱如麻,如丧考妣。
在队伍最前方,刘荣望向远方的目光,则在担忧中更多出一丝坚定。
——没有退路。
早自出生的那一天,以‘大汉皇长孙’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刘荣,便已然没有了退路。
要么,继位九五,君临天下;
要么,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困兽犹斗,穷寇勿追。
皇长子刘荣,便是那生来就群狼环伺、身处绝境的困兽……
第007章 此事,急不得
“梁王太子?”
长乐宫,长信殿。
端坐于上首御榻之上,听闻女儿故作不经意间,道出自己心中所想,窦太后只下意识皱起眉。
“你舍得让阿娇远嫁关外?”
嘴上虽是在问,但窦太后心中,却是已经将这个提议否决。
——开什么玩笑?
窦太后总不是吃饱了撑的,才会陪女儿刘嫖胡闹、非得要宝贝孙女阿娇做太子妃?
还不是因为做了太子妃,宝贝孙女才能确定久留长安,陪在自己身边吗?
现在可倒好,刘嫖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让宝贝孙女嫁去关外、嫁到千里之外的梁国?
“你急个甚?”
“说了让阿娇做太子妃,我就肯定会做到!”
“怎如今,连自己的母亲都信不过了?!”
说着说着,窦太后已是隐隐有了动怒的预兆,若非这个提议是女儿刘嫖所提,窦太后免不得要将开口之人骂个狗血淋头。
换了旁人,见到窦太后这样一副隐含愠怒的面色,恐怕都会识趣的闭上嘴;
但刘嫖却仿若未闻,甚至还莫名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哎呀~母后~~~”
“女儿再蠢,也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透彻、看不明白?”
“便是舍得让阿娇远嫁,女儿总也舍不得让太子储君,做了旁人家的女婿啊……”
闻言,窦太后面上怒容稍艾,嘴上却是脱口而是:“这倒是。”
“若不是还要点脸,怕是连你自己,都想嫁给哪个侄儿,好做我汉家的太子妃了?”
被母亲这么直言不讳的调侃,刘嫖只满不在乎的咧嘴一笑;
扶着窦太后的小臂,漫步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满脸雀跃的说道起来。
“母后想啊;”
“我姐弟三人,阿启尚还是太子储君的时候,就已经忙的顾不上我们了;”
“如今更做了皇帝,能三不五时来探望母亲,都还得是忙里偷闲。”
“——倒是阿武,哪怕远在关外,也时时挂念着母后,恨不能日夜侍奉于母后左右。”
“可偏偏太祖高皇帝早早定下了规矩:没有皇帝召见,诸侯王每三年一朝长安,每朝长安,又只能留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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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阿武每朝长安,才刚待二十多天,朝堂内外就都嚷嚷着让阿武回国;”
“长此以往,也总不是办法啊?”·
“——阿启是没法子,毕竟做了皇帝、承了社稷,总归要以宗庙为重。”
“但阿武,总还是能想些法子,留在母后身边的?”
“如果有什么法子,能让阿武名正言顺的留在长安……”
许是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于惊世骇俗,刘嫖终还是没敢直白的道出心中所想。
但窦太后何许人也?
——早在孝惠皇帝之时,就以婢女的身份在吕太后身边伺候,见惯了大风大浪,最终被赐给当时还是代王的先帝做妾,又得以扶正,在先帝朝做了二十多年皇后的人精!
就刘嫖这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意图,窦太后能看不明白?
别说刘嫖是自己的女儿、身上掉下来的肉了;
便是刘嫖方才这番话,以旁人的字迹写在纸上,窦太后都能一眼看穿其中利害。
“可是……”
窦太后的第一反应,是迟疑。
“莫说是宗庙社稷——哪怕是寻常农户,都自古是父死子继,一脉相承。”
“何曾有过嫡脉未绝,便由旁支代嫡、兄终弟及的道理?”
却见刘嫖闻言,面上喜色更甚,本就写满市侩的双眸,更莫名涌上一抹狡黠。
“母后,不妨想想先帝……”
“先帝,不也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嗣?”
“不也是在哥哥——孝惠皇帝之后,坐了我汉家的天下?”
“先帝能坐孝惠皇帝留下的大位,阿武,又如何不能坐阿启留下的皇位呢……”
这一下,窦太后彻底皱起了眉头,陷入漫长的思绪之中。
先帝刘恒,确实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
而在当年的诸吕之乱过后,少帝兄弟——刘恭、刘弘,也早已被朝堂归为‘吕氏淫乱后宫所出’的‘伪帝’,其皇统乃至血统都不被认可。
如此说来,先帝的皇位,还真就是从自己的嫡长兄:孝惠皇帝刘盈那里继承的。
但作为那一场变故的亲身经历者,窦太后很清楚:先帝能从哥哥刘盈那里‘接’过皇位,是以孝惠皇帝‘无嗣绝后’‘嫡脉断绝’为先决条件的。
而当今天子启,自皇长子刘荣往下,算上刚出生不久的刘彘,可是已有足足十个儿子……
“皇帝未曾绝嗣,阿武旁支代嫡,不妥。”
“便是真让阿武做了储君、在皇帝之后坐了天下,待阿武百年,也得将社稷归还给皇帝的子嗣。”
“若不然,我汉家日后,每逢天子驾崩、新君继立之时,便都会血染长安……”
“若果真如此,我到了九泉之下,就没脸见太宗孝文皇帝了……”
听出窦太后话里的意思,刘嫖心下难免有些失落。
——即便梁王刘武真的在天子启之后坐上皇位,也得在日后,把皇位还给天子启的后代;
这样一来,梁王太子终究做不成皇太子,刘嫖曲线救国的想法,也就没了成功的可能。
但相比起失落,刘嫖更为窦太后所表现出的倾向而感到兴奋!
“如此说来,母亲果真愿意让阿武,做阿启的储君太弟?!”
闻言,窦太后却并未作答,而是悄然绷起了脸;
思绪良久,又微微摇摇头。
“难呐……”
“即便是我有此意,皇帝也断不会轻易点头。”
“更何况这长乐,不全是我做主;”
“深宫之中,可还有个太皇太后,在我头上压着呢……”
话虽如此,窦太后倒也没有明确表示‘这不可能发生’,只流露出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态。
见此,刘嫖自也当即明白过来:自己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得母亲自己盘算了。
“等阿武到了,我得跟阿武好好说道说道……”
“嗯,就说这是母后的意思,皇帝也正有此意……”
“——阿武到哪了?”
刘嫖正在心中打着小九九,窦太后沉声一语,吓得刘嫖赶忙挤出一抹笑容。
“昨夜便到了栎阳,今儿一大早,皇长子就出城相迎了。”
“想来此刻,皇长子也已接到了人?”
听到小儿子很可能已经抵达长安的消息,窦太后难得没有表露出喜悦。
仍紧皱眉头坐在榻上,苦思良久,方深吸一口气,再将其缓缓吐出。
“想来阿武,会先去灞陵。”
“而后,便该去见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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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回吧。”
“等阿武见过皇帝,来了长乐……”
“嗯……”
“此事,急不得……”
“急不得…………”
第008章 命可真好
正如刘嫖所料:刘荣一行,刚在长安城东城门外的二十里亭,等来了回朝奔丧的梁王刘武。
大老远,便见一骑披麻戴孝,朝着刘荣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到约莫五十步开外,又似摔落般仓皇下了马;
朝着刘荣一步步走来,那披麻戴孝的身影,终还是哀痛不已的跪倒在地。
“梁、梁王臣弟刘武,参见陛下!”
“奉诏归朝,以奔父丧,万请陛下节哀……”
随着最后一个‘哀’字说出口,梁王刘武已是来到了刘荣身前五步的位置,朝着刘荣便是一叩首,旋即嚎啕大哭起来。
见刘武如此作态,被派来迎接王驾的奉常官员,也都半真半假的各自抹起了泪。
而在迎接队伍最前方,刘荣则规规矩矩侧身避礼,只将手中节牦立的挺拔,再压低声线。
“朕躬安。”
“王免礼,平身。”
以手中天子节作为老爹的‘身替’,再亲自以‘嘴替’的身份应过礼,刘荣这才快步走上前,伸手将梁王刘武从地上扶起。
“王叔远来,舟车劳顿。”
“万当节哀……”
略带哀痛的一声安抚,只引得刘武吭哧吭哧一阵哀哭,刘荣又是好一阵劝,才总算让这位梁王殿下稍忍住胸中哀痛。
趁着这位王叔平复情绪的时间,刘荣也不着痕迹的打量起这位在历史上,留下不知多少典故的梁孝王。
不知是不是穿越者的先见之明,让刘荣对即将发生的那件事耿耿于怀:在过去,刘荣和这位王叔之间的关系,着实算不上有多亲密。
当然,不全是刘荣不主动亲近的缘故,也有刘武很少回长安的原因。
——二十三年前,吕太后驾崩,诸吕外戚发动宫变,最终被元勋朝臣平定;
随后,少帝刘弘被长安朝堂定性为‘吕氏所出,逆贼伪帝’,汉家皇位悬而不决。
在反复商讨之后,以陈平、周勃为首,得以顺利平定诸吕之乱的元勋朝臣,最终做出了决断。
——迎立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孝惠皇帝刘盈同父异母的弟弟:代王刘恒,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
次年,年仅九岁的皇长子刘启得立为储君、其母窦氏得立为皇后;
同年,皇次子刘武获封代王,又过了两年,迁淮阳王。
而在当时,无论是才刚五岁的代王刘武,还是七岁不到的淮阳王刘武,都由于年纪太小,而并未按制度离京就藩。
以淮阳王的身份,又在长安多留了足足八年,年满十五岁,又最终被迁封为梁王的刘武,才终得以离京就国。
而在当时,皇长孙刘荣,才刚年满四岁。
十五岁离京就藩,又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每三年一朝长安;
满打满算,自十五岁就藩至今,足足过去了十二年之久,这才只是刘武第五次入朝觐见。
每三年来一次长安,每次也就只待个把月——别说刘荣心怀芥蒂,本能的想要离这位王叔远一点,便是有心亲近,也着实没什么机会。
故而,在刘荣上下打量这位正值壮年的梁王时,刘武望向刘荣的目光,却时刻透着一股陌生和追忆。
“竟是皇长孙……”
“呃,竟是皇长子亲迎……”
“寡人,何德何能……”
虽然感到陌生,但毕竟几年前才见过,刘武也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大侄儿。
颇有些生疏的问候一番,刘武才刚止住了哭声,面上便莫名涌现出一抹不快。
“国丧才刚结束,皇长子,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脱下了孝丧?”
一听刘武这话、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刘荣只当下一惊!
来者不善,也不至于来的这么不善、这么突然吧?
暗下稍一思虑,猜测着刘嫖那骇人听闻的盘算,或许已经和刘武通了气;
知道刘荣是自己最强力,甚至是唯一的竞争对手,刘武这才闹出这么一出,好给刘荣一个下马威。
意识到这一点,便见刘荣悄然挺直腰杆,面上也顿生一抹疏离。
“太宗孝文皇帝遗诏:国丧三月,举国皆罢。”
“便是皇祖母、父皇,都不敢违背先帝的遗诏,已各自换下孝、丧。”
“侄儿,又怎敢悖逆先皇遗诏?”
似是好意的解释一番,刘荣又极为刻意的低下头,在刘武身上自下而上打量一遍。
“莫非直到启程之时,梁王叔,都还未收到先皇遗诏?”
“怎至今都还披麻戴孝,身着孝丧……”
说着,刘荣面上适时涌上一抹担忧之色,似是很担心别有用心的人,会借此攻讦自家王叔。
原本只是为死去的先帝老爹感到不忿,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了出来,却听闻刘荣这大大出乎自己所料的回答,刘武也不由一时愣了神。
隐约察觉到不对,又略有些心虚的低下头,看了看身上孝丧,方故作淡然道:“寡人赤孝之心,皇兄和母后,当是不会怪罪的……”
话虽如此,刘武暗下却已是莫名担忧了起来,全然没有考虑到:那个最有可能借此攻讦自己的‘有心人’,此刻正手持天子节,堂而皇之的站在自己面前。
甚至即便日后,得知姐姐刘嫖和母亲窦太后的心思,开始动起那不该有的念头,刘武也依旧对旁人说:那日,我侄儿可还担心我,会因此事而被人攻讦呢……
“命可真好。”
“这般天真烂漫,都能在皇家全须全尾的长大成人,一生享尽荣华富贵不说,还差点过了一把储君皇太弟的瘾。”
“啧啧啧……”
刘荣只能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至于借着‘悖逆先皇遗诏’一事做文章,打击刘武的政治威望,刘荣只纠结了一秒,就果断放弃了这個打算。
——对于即将发生的一揽子糟心事,刘荣,有自己的考量。
“寡人欲先往霸陵,祭奠先皇父……”
“不知?”
许是拿不准自己这次究竟犯了多大忌讳,看着刘荣手中那杆天子节牦,刘武连语气都不由软下三分,语气中更是隐约带上了些请求。
见此,刘荣心下又是一笑,面上却只淡淡点下头。
“此间事,父皇早有口谕。”
“若王叔欲往霸陵,则自去便是,侄儿先行回宫复命。”
“若暂不往,便请王叔随侄儿入城。”
“——父皇已于宣室翘首以盼,等候王叔多时。”
“另外,皇祖母也已经派来好几拨人,来催促侄儿带王叔去长乐……”
刘荣说话得功夫,刘武也逐渐从方才,那些许忧虑中回过神,索性将‘悖诏’一事暂时撇到一边,重新端起了宗亲诸侯的架子。
“寡人心怀赤孝,身负父丧,本当先往霸陵。”
“幸有皇长子警醒,方使寡人念及:只顾着父孝,竟枉顾了君臣尊卑,属实不该……”
拐弯抹角的一番话,权当是为自己‘悖诏服丧’一事开脱,便见刘武深吸一口气。
“烦请天(子)使行于前,引寡人入宫面圣。”
第009章 执棋者
“卿怎么看?”
未央宫,宣室殿。
手上端着茶汤,小口小口嘬着,分明殿内并不见第二道身影,天子启也还是仿若自言自语般开口发问。
片刻之后,又追问道:“朕怎么觉得~”
“荣这小子,似是长开了些?”
听闻这一问,藏身于殿侧帷幔之后的黑影才明白天子启的意思,稍一思虑,便斟酌着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臣记得皇长子年幼时,曾有卜士为之卦算,言:命不久,勿善终。”
“平日里,皇长子也多以温良、贤善之面示人,从不曾与人争执,亦或恶言相向。”
“如今……”
“呃,似有了些血性?”
便见天子启笑着摇摇头,像是戏谑,又隐约带些得意道:“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更何况龙子凤孙?”
“——阿姊这般欺小,又被阿武见面就是一呛,一顶‘不孝’的帽子险些就被扣上头。”
“都到了这般地步,若那小子连这点脾气都没有,那朕倒是该好好查查:是哪家庶民黔首的血脉被误抱进朕的未央宫、被朕错认成皇长子了?”
闻言,那黑影稍一思虑,便也点下头。
城外发生的事,自不可能逃过天子启那双被百官称之为‘慧眼如炬’的眼睛。
这不,人都还没入宫,消息就已经送到了天子启这里。
得知刘荣在被刘武指责‘过早脱下孝丧’时,非但没有唯唯诺诺的认错,反而把梁王刘武怼的手足无措,方寸大乱,天子启其实是有些得意的。
毕竟是自己的血脉,尤其还是颇具特殊意义的长子;
在听到旁人打算欺负儿子时,儿子非但没吃亏,反倒还欺负了回去!
别管占不占理,但凡是做父亲的,就都会心下暗爽。
就好比后世,那些宁愿乐呵呵赔人医药费,也不愿愁眉苦脸给儿子上药的父亲一样:天子启也同样希望自己的血脉,能有这种略带些野蛮的强势。
只是想到刘荣的母亲栗姬,天子启暗下又是一声轻叹,旋即便将话题从刘荣身上转移开。
“梁王那边,可有什么不妥?”
对于皇长子刘荣,帷幔后的那道黑影显然也不敢多说——终究事关储位,稍有不慎,便很可能会犯了忌讳,轻则人头落地,重则宗族销户;
但当天子启问起梁王刘武时,那黑影话语之中,却全然不见对宗亲诸侯、太后幼子、皇帝手足的尊敬。
“馆陶主的盘算,梁王并不曾知晓。”
“此番入朝,梁王也确实是哀痛难忍,才执意入朝奔丧。”
“只平日里,梁王身边的文人墨客,于忌讳之事多有非议。”
“——梁王闻之,模棱两可……”
闻言,天子启稍眯起眼角,陷入一阵短暂的思虑之中。
对于刘武这个弟弟,天子启并不担心。
——早在先帝还不是汉天子,而是住在衡阳王宫里的代王时,这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就已经情比金坚了。
当时,吕太后临朝称制,天下之事皆决于吕氏之手。
而代国地处北境苦寒之地,又直面草原上的外蛮:匈奴人。
对于位处边墙的戍边王,当时掌控朝堂的吕氏,也基本只遵循一个准则:要钱要人,你是心高气傲;边墙有变,你是生死难料。
说白了,就是长安朝堂绝对不会对边墙的戍边诸侯,提供哪怕一丝一毫的支持,戍边御敌所需的粮草、军械、兵员,都完完全全由戍边王自己解决。
在不提供任何支持的同时,又要求戍边王确保边墙安稳、确保大股蛮骑,不会出现在长城以南。
要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燕、代等戍边王自是有苦难言;
偏偏彼时,吕太后又已经开始巧立名目,挨个点杀太祖高皇帝的子嗣,图谋多腾出几个诸侯国,好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
于是,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同时也是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代王刘恒颁下了自己人生中唯一一道王令:在代国,凡是官府收上来的税赋,都直接送到北墙做军费,一枚铜钱、一粒粟米都不允许截留。
那么,问题来了:税赋都用作戍边军费了,王宫里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
答案是:堂堂代王刘恒,于王宫中亲自下田种地,填饱妻儿老小的肚子;
宠姬窦漪房,则于殿室内养蚕、织布、缝衣,解决这一大家子的衣着。
——窦太后的眼疾咋来的?
还不就是早年摆弄针线,又不舍得点灯……
即便年幼得立为储君,如今又贵为汉天子,天子启也绝不会忘记那段缺衣少食,和弟弟刘武同吃一碗粟粥、换着穿一件衣服的艰苦岁月。
天子启很清楚:自己这个弟弟,那就是個被捧着养大的‘厚道人’。
想要什么东西,根本不会去思考计谋、计策,而是会毫不顾忌的直接伸出手:皇帝哥哥/太后母亲,弟弟/儿子想要这个东西,你们给我弄来吧!
至于皇位?
如果天子启当真愿意立皇太弟,刘武或许可能说不定~还真有胆子接;
但举兵造反,甚至是养寇自重,是万万不可能的。
“既然阿姊还没和梁王说起过此事,那就再等等看吧。”
“看看梁王得知此事,会是个什么反应。”
“——左右不过嘴上说着不要、不敢,暗地里乐开花来,还偏要等朕再三言劝?”
“呵……”
很显然,对于自己这个弟弟的天真烂漫,天子启也有着足够明确的认知。
但天子启也同样明白:弟弟这般耿直,却还能在皇家生存,甚至到了如今,坐拥梁国千里封土,究竟靠的是什么。
——在过去,是皇帝老爹,皇后母亲,以及太子哥哥;
如今,变成了皇帝哥哥,太后母亲……
“母后那边,还是……?”
意味深长的一语,只惹得黑影连连摇头,甚至非常不符合自身形象的发出一声叹息。
“臣想尽办法,也还是无法在长乐宫,钉下哪怕一枚钉子。”
“想来,太后毕竟掌椒房多年,宫里这些个弯弯绕,太后早已驾轻就熟?”
本就对此没抱太大希望,听到意料之中的应答,天子启只微微点下头。
“罢了;”
“事不可为,便莫强求。”
“若让母后察觉,再因此和朕生了嫌隙,可就得不偿失了。”
黑影躬身拱手,默然领命。
又静默片刻,见天子启似是没有其他事要交代,正要离去,便闻天子启幽幽道出一句:“皇长子那边,派人盯着点。”
“莫让那小子刚养出来的血性,坏了朕的大事。”
·
“老二老三,也顺带盯着些吧。”
“这仨混小子,那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第010章 请陛下三思!
将刘武引到未央宫,送到老爹面前;
目睹兄弟俩为故去的太宗孝文皇帝垂泪哀伤片刻,刘荣归还了老爹的天子节,便回到了凤凰殿。
至于老兄弟俩接下来聊些什么?
“想来,老爹也不至于今天,梁王叔才刚到长安,就提削藩的事儿。”
“左右不过互相问候一番,就放王叔去祭奠先帝了。”
“倒是晚上,哥俩可能会一起去长乐?”
走进自己的殿室,交代宫人说自己要休息,刘荣便躺在了榻上,独自思考起来。
如果说过去十年,是刘荣来到这个时代后的准备期、适应期,那在先帝驾崩之后,刘荣便算是正式进入到求生阶段。
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
——堂堂皇长子,居然还需要考虑生存?
实际上,刘荣这么想,没有丝毫夸张的成分在其中。
首先,作为皇长子,刘荣天然就是半个皇位继承人;
尤其是在当今天子启没有嫡子,并且基本不可能会有嫡子的前提下,刘荣几乎是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储。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刘荣这一生,不成功,便成仁……
“如果不能坐上太子之位,并一直撑到老爷子驾崩的那一天……”
“呵;”
“我那个十弟,可不是个会善待哥哥的人啊……”
苦笑着发出一声感叹,刘荣稍翻了翻身,换了一個舒服一些的姿势。
刘荣,是最名正言顺的皇储;
这就意味着刘荣一旦没能从天子启这里继承皇位,刘荣那个继承皇位的弟弟,就必定会将刘荣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甚至都不用那个弟弟出手,老爹刘启恐怕就会出手,替那个刘荣的替代品将隐患铲除。
原本的历史上,天子启,也正是这么做的……
“十弟啊~”
“十弟……”
“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做个‘汉武大弟’吧……”
“哥哥也不想的。”
“实在是不这么做,哥哥我,便全然没了活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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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入朝,长安朝堂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除了一开始,偶尔有人嚷嚷着‘时间不对,梁王来得太早了’,便再没人关注这位入朝奔丧的宗亲诸侯了。
在先帝驾崩之后,长安朝堂,其实也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忙碌之中。
即便天子启为储二十多年,又太子监国多年,羽翼早已丰满,也终归无法避免封建王朝政权交接时,必定会发生的动荡。
大动荡虽没有,小动荡却免不了。
都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当今天子启刚一登基,就甩开膀子往朝中安插党羽,就引发了相当一部分朝臣的不满。
——后世人常说,汉承秦制。
如今汉家所采用的,便是自秦继承而来,又稍作变动的三公九卿制。
三公曰: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九卿曰:内史,宗正,奉常,廷尉,中尉,卫尉,太仆,典客,郎中令。
如今汉家太尉不常设,只有在战时才会临时任命,所以三公,实际上是二公:丞相,以及有‘亚相’之誉的御史大夫。
即位之后,天子启倒是没动这两个位置的念头。
但九卿,却是被天子启一阵捣鼓。
——故太子家令:晁错为内史;
——故太子舍人:张欧为廷尉;
——故太子舍人:周仁为郎中令;
——故太子舍人:郭信为奉常;
——故太子中盾卫:孙嘉为中尉;
——楚元王之子:平陆侯刘礼为宗正……
除了卫尉、太仆、典客这三个职务之外,其余六个位置,都被天子启火速安插自己的太子班底!
如此大范围的人事调动,尤其还是九卿级别的调动,对朝堂而言,本身就不亚于地震。
别说那六个被罢免者,及其党羽部旧有没有怨气;
单就是这六个被火速提拔的新任九卿,上任之后适应自己的工作期间,长安朝堂都很难不生出乱子。
也就是天子启即位前羽翼丰满,又太子监国多年,虽无天子之名,却早已有天子之实。
再加上这六个被提上九卿之列的人,也大都有真材实料,这才没让朝堂出大乱子,而只是陷入一阵短暂的忙乱之中。
在这其中,有一个人很关键。
——开国元勋,先帝留给当今天子启的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在这位老丞相的铁腕执政下,长安朝堂的忙乱很快便平息下去,又极为迅速的步入正轨,有条不紊的运作了起来。
只是这边,申屠嘉才刚让朝堂的秩序恢复正常,内史晁错一纸《削藩策》,便再度出现在了朝仪之上。
第一时间,申屠嘉还没太当回事儿;
反正又不是头一回了~
晁错上《削藩策》,哪回不是被先帝搪塞过去……
先帝!
意识到如今,已不再是先帝端坐于宣室正殿,申屠嘉心中警铃大震!
“陛下!”
“早在先帝之时,朝堂于《削藩策》便已有定论!”
“——如此激进的策略,必定会让关东生变,这是先帝也认同的结论!”
“如今先帝大行,陛下才刚即位,朝堂也才刚安稳下来。”
“即便要削藩,陛下也应当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啊!!!”
言罢,申屠嘉便回过身,恶狠狠看向身后的晁错,恨不能当场把晁错砍翻在地!
正要口吐芬芳,却听闻身后的御榻之上,传来天子启低沉的话语声,申屠嘉终还是缓缓闭上眼,痛心疾首的摇起头来……
“先帝曾说:《削藩策》可以用,只是时机未到。”
“——这话,是先帝在十四年前所说。”
“如果丞相认为,至今都还‘时机未到’,那朕实在是不明白这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言罢,天子启便将目光撒向殿内群臣。
“朕不是在问诸公:《削藩策》能不能用,而是想要让诸公商议一下,《削藩策》从哪家诸侯开始推行。”
“——朕认为,吴王就不错。”
“诸公以为如何?”
话都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了,众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德高望重的老丞相:申屠嘉身上。
而在殿中央,老丞相申屠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饶是在极力压制,呼吸频率也因愤怒而愈发急促。
终,还是面色涨红的正过身,朝着御榻上的天子启沉沉一拜。
“丞相臣申屠嘉,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三思!!!”
第011章 故安侯留步
“先帝尸骨未寒,朝中九卿去者有六。”
“如今,更是削藩在即,转瞬便是天下大乱、天地色变。”
“唉~”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可悲这世态炎凉……”
眼睁睁看着晁错被天子启留下,只能心情烦闷的跟随着申屠嘉退出宣室殿,老一派的朝公百官,便都不约而同的跟在了老丞相身后。
对于耳边响起的、颇有‘大逆不道’之嫌的牢骚声,丞相申屠嘉,也罕见的没有出言制止。
绷着一张脸,大步走到宫门处,申屠嘉这才回过身,摇摇仰视向未央宫正中央,那宛若耸立云端的宣室正殿。
“陛下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多年压抑,一朝得以迸发而出……”
“——我这是在螳臂当车啊~”
“哪怕是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丞相,在这位陛下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如是想着,申屠嘉老迈而又坚定地面庞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感伤。
但很快,那抹感伤便被一股更强烈的坚定、决绝所取代。
“弥留之际,先帝百般托付:一定要让我这把老骨头,再多看顾汉家宗庙、社稷几年!”
“便是拼了老命,我,也一定要阻止陛下!”
“哪怕最终换来的,只是拖延些时间……”
看出申屠嘉异常的情绪波动,随行的朝臣百官也不由回过身,各自遥望向远远落在身后的宣室正殿。
在殿外的瞭远台,天子启负手而立的身影,更好似在于申屠嘉对视。
——君臣二人,一个负手站在殿外的瞭远台,意气风发,威严俯视;
一个躬腰站在宫门内,风烛残年,决然仰视。
直到天子启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护栏彼侧,这必将垂名青史的对视,便此拉开了当今天子启的时代。
削藩!
天子启,似乎就是为了削藩而生。
从年少之时,一棋盘砸死自己的堂弟——吴王太子刘贤的那一天起,天子启,似乎就注定要将屠刀,砍向关东的诸侯宗亲。
申屠嘉不反对削藩;
甚至可以说,申屠嘉是如今朝堂之上,最支持削夺诸侯王权力的重臣。
只不过,终归是开国老臣,又是元勋最后仅存的硕果;
肩上压着的重担,让申屠嘉很难放着更稳妥、更保守的方案不选,转而拿宗庙、社稷去赌。
因为怕;
申屠嘉怕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历代先皇……
“故安侯且留步。”
近乎绝对的寂静中,一声稍显稚嫩的轻呼,将众人的目光纷纷从申屠嘉身上吸引开。
循声望去,待看到那道身影,原本还打算和申屠嘉同行,商量后续对策的朝臣百官,便极为默契的快步离去。
原因无他;
——出声那人,姓刘。
而在如今汉室,仍以‘故安侯’这个爵号,而非官职称呼申屠嘉的刘氏宗亲,只有一人……
“不知能否有幸,与丞相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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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应该知道,丞相作为百官之首,是很容易受到皇帝猜疑的。”
“作为皇长子,公子实在不便与老臣有太多关联。”
一前一后行走在未央宫外,紧贴着北宫墙的蒿街之上,听闻申屠嘉这极尽磊落的说教声,刘荣只颔首一笑。
“故安侯不愿同乘,而是打发仆人独自将马车驱回,只愿和我步行,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若是同乘,难免会有人中伤丞相和我,说我二人‘密室私议’‘居心叵测’之类。”
“但只是同行而已,又是皇宫外一墙之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有什么可忌讳、可担忧的呢?”
闻言,申屠嘉面上仍是一副铁面无私包青天的表情,对刘荣也带着满满的疏离。
“我是什么样的人,公子是知道的。”
“别说是乡邻故旧,便是友朋、族亲,但凡是敢求上丞相府的,我都会毫不留情面的赶出去。”
“——自太祖高皇帝至今,为官足近五十载,未曾受过人钱一枚、米一粒,更从不曾凭借手中的权柄,为自己谋求半点私利。”
“如果皇长子是出于类似的目的,才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拦住我,那大可就此离去。”
言罢,申屠嘉陡然一拂袖,脚下也加快了速度,竟迫使刘荣小跑都有些追不上,只得略显失态的撒丫奔了几步。
好不容易追上申屠嘉,发现申屠嘉依旧迈着大步,刘荣也只得苦笑道:“知道丞相大公无私,自然不敢因私事叨扰丞相。”
“实在是有一件事,如果不和丞相诉说一番,便极有可能让我汉家,亡了社稷、断了宗庙……”
对于刘荣的话,申屠嘉原本是不屑一顾的。
——申屠嘉很清楚:丞相和皇长子走的太近,究竟会为汉家带来怎样的灾祸。
申屠嘉甚至不担心这么做,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但申屠嘉很担心,丞相+准储君接连倒台,所引发的政治风波和动荡……
“老臣,可以听公子说三句话。”
“如果三句话之内,老臣还听不出个所以然,那便请公子,恕老臣无礼了……”
终于,申屠嘉在临近武库的位置停下脚步,给了刘荣三句话的机会。
刘荣自也清楚:申屠嘉没在开玩笑;
如果三句话之内说不清自己的来意,申屠嘉扭头走人都是轻的!
便是替先帝教训一下不肖子孙,也根本没人能说什么。
——申屠嘉是开国元勋,纵是老迈,也终归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猛人。
滴溜刘荣,跟滴溜小鸡崽也没什么区别……
“多谢故安侯。”
心知机会难得,申屠嘉又耐心有限,刘荣并未多做迟疑;
只稍一沉吟,便满脸凝重道:“其一:父皇欲行《削藩策》,又以晁错为内史,于朝中筹谋奔走,其志已定、意已决;”
“丞相若硬拦,非但不会使父皇回心转意,反倒会让父皇愈发下定决心……”
“——一句。”
刘荣话音未落,申屠嘉便沉着脸竖起一根手指,面上已隐有不耐。
见此,刘荣不敢耽搁,赶忙再道:“其二:吴王老贼反形已具,不过碍于先帝威势而不敢擅动;”
“今先帝大行,父皇即立,说不定此刻,吴王老贼已然厉兵秣马,开拔在即……”
这第二句话,倒是让申屠嘉稍迟疑了那么两秒。
随后,却也还是面不改色的竖起第二根手指。
“公子,只剩最后一句话的机会了。”
看着申屠嘉面上决绝,以及那深藏于眼底的舍身往外,刘荣,终还是深吸一口气。
对申屠嘉深深一拱手,方道:“故安侯,会死。”
“——父皇必定会削藩,关东诸王必定会举兵谋反。”
“彼时,若没了故安侯在朝中筹谋、在父皇身边规劝,我汉家,便必然亡了社稷。”
·
“找上故安侯,我确实是有私心。”
“——但这私心,不是想让故安侯助我住进太子宫,而是想要请故安侯,为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安危,保全自己的性命。”
“若不然,一俟宗庙颠覆、社稷不存,原本有心住进太子宫的我,就只能祈求那吴王刘濞坐上皇位之后,能放过我这個‘先帝皇长子’了……”
第012章 荣,言尽于此
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在朝仪结束之后,群臣退回宫外的路上拦住丞相。
——刘荣这个举动,其实是极犯忌讳的。
你想干什么?
皇长子,半个准储君,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想要做什么?
谋朝篡位?!
一旦这个问题解释不清、嫌疑洗脱不干净,那别说什么准不准储君的了——能留一条小命,你都得庆幸自己个儿姓刘。
但刘荣却还是这么做了。
究其原因,便是熟知历史的穿越者身份,让刘荣实在很难忍住‘做点什么’的冲动。
尤其刘荣接下来要做的事,将让整个汉室,都在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受益匪浅……
“丞相这是,愿意听我细说了?”
按照申屠嘉的要求,说出自己第三句话之后,刘荣便规规矩矩闭上了嘴,静静等候起了申屠嘉的选择。
——生,还是死;
刘荣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性。
如申屠嘉性烈如火,根本不把刘荣的话当回事儿,当即拂袖而去;
亦或是直接滴溜着刘荣回宫,往天子启面前一扔?
刘荣比较期望的,自是申屠嘉觉得刘荣话里有话,就把刘荣喊回家里聊一聊。
最起码,也得找個茶肆之类的地方?
只能说,刘荣还是低估了这位老丞相的道德操守。
便见申屠嘉思虑良久,终还是就地一坐,便对刘荣做了个‘请’的手势。
待刘荣面带疑虑的跪坐下身,申屠嘉才满脸郑重道:“如果公子只是单纯的劝我保全性命,我是断然不会坐下身的。”
“但公子说,宗庙、社稷,需要我活着。”
“——我,愿意听公子细说。”
“公子但可直言不讳,老臣,洗耳恭听。”
对于刘荣这个皇长子,申屠嘉的态度,和对待那些找自己走关系的人一样纯粹。
——别来沾边儿!
别说是刘荣了,哪怕是先帝时的太子刘启,都极少能和这位老丞相,说上两句除打招呼之外的话。
即便是先帝晚年病重卧榻,刘启太子监国,申屠嘉都是极力避免和这位监国太子之间的往来,能上奏疏就绝不上朝、能给先帝上奏,就绝不向监国太子上奏。
连太子储君,甚至是监国太子,都尚且不能得申屠嘉一个好脸色,自更别提刘荣这个准储君,甚至是半步准储君了。
实际上,愿意给刘荣这个‘一起走一段’的面子,而不是直接拒绝刘荣,都还是因为今日朝议,让申屠嘉难得乱了方寸。
若是平时,就是再怎么心乱如麻,申屠嘉也不可能接受刘荣的邀请。
见申屠嘉果然打算听自己细说,刘荣总算是暗下长松一口气。
面带笑意的在周遭一打量,语调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戏谑。
“就这么跪坐于御道边,几十步外便是武库,时刻有禁军武卒从身边经过。”
“故安侯,端的是坦荡磊落?”
闻言,申屠嘉仍面色紧绷,瓮声瓮气丢下一句:“申屠嘉自身,并不需要两袖清风、铁面无私的美誉;”
“但宗庙、社稷,需要一个清正廉洁的丞相申屠嘉。”
“丞相府政务繁忙,还请公子直言。”
再次被申屠嘉催促,刘荣自不敢再闲聊,也不由为申屠嘉的大公无私,更感三分敬佩。
毫无虚情假意的拱起手,对申屠嘉深深一拜,刘荣,便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劝说。
——劝申屠嘉活着,而非一心寻死……
“在故安侯看来,父皇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语既出,申屠嘉面色当即一滞,望向刘荣的目光,也嗡时带上了些许骇然。
“公子……”
刚要说些‘慎言’之类的话提醒刘荣,见刘荣目光比自己还坦然,便也只得斟酌道:“先帝曾说:太子监国,操持国政,颇有明君之姿。”
闻言,刘荣只微一点头,接过话题道:“既如此,故安侯应当也知道,凡明君者,多非仁主?”
“——父皇为储二十余载,羽翼丰满,又曾太子监国数年,手腕老练。”
“故安侯可曾见过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而最终没做成的?”
“有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却因为某个人劝阻,而最终放弃的?”
这话一出,申屠嘉彻底不说话了。
天子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好听点,叫有担当、有魄力、有自信,有手腕;
说难听点,那就是刚愎自用,根本就听不进劝!
对于自己否定的人或事,这位天子绝对不会迟疑不决,而是会毫不迟疑地出手解决,并且永远都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而对自己认定的事,天子启,也必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说这《削藩策》,晁错都在朝堂上嚷嚷十四年了,不说被先帝搁置了十次,也起码有八次。
换了旁人,恐怕早在第三次被搁置的时候,就会放弃这个不得君心的方略,转而去关注一些能讨帝王欢心的事。
但晁错没有。
一次次被否决,非但没能让晁错知难而退,反而成为了晁错一点点更进、完善的动力。
究其原因,或许有晁错坚毅、钢直的缘故;
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晁错背后的天子启,从来都不曾放弃。
非但不曾放弃,而且还不断完善着自己的方略,并从还只是监国太子的时候,就开始为此事谋划布局。
时至今日,乍一眼看上去,《削藩策》好像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朝议之上的;
可了解内由的重臣都知道:在‘缓称王’之前,天子启并没有略过高筑墙、广积粮的积累阶段。
看似凭空出现的《削藩策》,实际上,却是天子启筹谋已久……
“公子是想说,陛下想要削藩,就没人能阻止。”
“——对此,我了然于胸。”
“我想要做的,也从不是劝陛下打消削藩的念头,而是让陛下再多做一些准备,再谨慎一些、稳妥一些。”
“诚然,陛下宏图大志,老臣断然阻拦不得。”
“可即便是能拖个一两年,让陛下晚一两年推动《削藩策》,老臣,也愿意为之献出生命。”
“因为比起宗庙、社稷的安危,老臣这条性命,根本就不值一提……”
对于申屠嘉的想法,刘荣本就有大致预料。
就算不知道这位老丞相,在历史上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这几年的穿越者生涯,也足够让刘荣了解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国之柱石。
“我知道故安侯,是想要在事不可为之时,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稍拖延父皇削藩的脚步。”
“可是故安侯难道真的认为:死一个丞相、一个故安侯,就能阻拦父皇削藩的谋划吗?”
“——从先帝驾崩,父皇即立的那一天起,吴王刘濞,就已经是父皇非杀不可,而且是非速杀不可的人了。”
“与其用自己的生命,去赌父皇会不会由于‘逼死丞相’的羞愧,而稍放缓削藩的进度,故安侯为什么不接受现实?”
“为何不接受朝堂非削藩不可、父皇非杀刘濞不可的现实,然后撑起这汉家的宗庙、社稷,以顺利度过这场必将到来的动乱呢?”
丢下这句话,见申屠嘉陷入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刘荣便从地上起身;
顾不得派去后身沾染的泥尘,当即又是深深一拜。
“故安侯申屠嘉,不需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但在将来,父皇推动《削藩策》,以致关东诸侯并起,战火骤燃之际,宗庙、社稷,乃至天下,都需要活着的丞相申屠嘉。”
“——小子斗胆相劝,言尽于此。”
“究竟作何抉择,故安侯,自当好生斟酌……”
第013章 家宴
“宗庙社稷,需要活着的丞相申屠嘉……”
仿若行尸走肉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申屠嘉口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要说刘荣真的提了多么惊世骇俗,亦或是多么惊为天人的话,其实也不是。
只是先前,申屠嘉完全没想到这个方面。
——如果一切都按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在先前,申屠嘉唯一想到的是:无论天子启有多么坚决,也一定要争取更多时间,以更从容地应对那场必将发生的诸侯叛乱。
直到今天,刘荣不惜冒着‘皇长子与丞相勾连’的舆论风险,提醒过自己之后,申屠嘉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忽略掉了什么。
如果不成功,该怎么办?
如果自己费尽心机,无所不用其极,却仍旧不能阻止天子启分毫,该怎么办?
真的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天子启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念在丞相的死,而稍微拖延削藩的脚步?
“陛下……”
“就算是我死,陛下,也绝不会动摇。”
意识到这一点,申屠嘉本坚如磐石的心,动摇了。
无论阻止与否,天子启,都必定会削藩!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场声势浩大,且大概率要波及汉家大半版图的诸侯叛乱爆发时,申屠嘉与天子启是怎样的状态。
面和心不和,互相怄着气?
还是君臣离心,暗下里给彼此使绊子?
亦或者,如刘荣方才所说的那样:朝堂之上,早已不见丞相申屠嘉了……
“果真不可挽回吗……”
“真的,无法阻止陛下分毫吗……”
带着这样的思考,申屠嘉终是浑浑噩噩的走进尚冠里,踏入自己的故安侯府。
这也是自入朝为官,尤其是拜相以来,申屠嘉第一次在非休沐日,没有按时出现在丞相府的班房之中……
·
长乐宫,长信殿。
梁王刘武都已经入朝近十日,长乐宫内,才终于有了一场迎接性质的家宴。
说是‘宴’,实际上却是清汤寡水。
——针对天下人的国丧虽然已经结束,但针对刘氏宗亲的孝丧,实际上却并没有结束。
或者应该说:虽然理论上结束了,可实际上,但凡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都肯定要再多注意一段时间。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作为天下人的典范,皇家自更不用说了。
如此说来,今天这样一场既没有酒,也没有肉的寒酸家宴,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看着眼前的案几上,只摆着几道寒酸的菜蔬,一盏混浊的茶汤,刘荣只不着痕迹的放下筷子,小口小口嘬起了茶汤。
而在上首主位,难得齐聚的太后窦氏、天子刘启,以及梁王刘武、馆陶公主刘嫖母子四人,正含笑交谈着。
将目光下移,是坐满硕大殿室的诸刘宗亲。
——刘荣斜后方,是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刘德、刘淤;
右侧,是老四刘余为首,老五刘非、老六刘发、老八刘端哥儿四个。
再末,是老七刘彭祖、老九刘胜;
最末席,是襁褓中的小十刘彘,在母亲王美人的怀抱中,好奇的打量着视野范围内的一切。
即是家宴,老刘家的儿媳妇们自也悉数到场。
孤身一人的皇后薄氏,老大老二老三的生母栗姬、老四老五老八的生母程姬、老六的母亲唐姬,以及老七老九的母亲贾夫人。
摆着指头算下来,也已经是十几号人,却并没有多少交谈声;
这就使得御榻之上,窦太后一家母子的话语声,几乎是以‘原音’的音质,传入殿内众人的耳中。
“先帝大行,我汉家往后,便要你兄弟二人守望相助了。”
“尤其眼下,皇帝打算削藩,关东极有可能生变,皇帝,就更要依仗阿武。”
“——若是不犯忌讳,皇帝便该让少府那边,再多给梁国送去些军械、粮草;”
“如此,万一关东有個变故,阿武在睢阳,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云淡风轻的一番话,看似是在以母亲的身份,让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俩守望相助,实际上,却已经不着痕迹的表明东宫长乐,针对天子启意欲削藩的态度。
——削藩,已经是既定事实。
而梁王刘武,是‘削藩’这一危险举动的后手。
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刘武的梁国,应该得到长安中央最大限度的支援。
对于这一点,天子启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甚至都没有太在意窦太后后半句话,只因窦太后表露出‘支持削藩’的态度,而心情愉悦了起来。
“母后说的是。”
“其实,早在先帝之时,父皇便已经隐约感觉到吴王刘濞,正于荆吴之地蠢蠢欲动。”
“虽然没有明说,但先帝也曾屡屡下令朝堂,朝梁国,尤其是梁都睢阳加派兵力,以及一应辎重。”
“现如今,单是睢阳城,便已得守兵不下五万!”
“至于梁国境内,更是有十数万梁国兵……”
天子启这番话说的很聪明。
明面上,是顺着窦太后的话往下说,暗里却也未必不是在提醒窦太后:梁国已经从长安中央,得到了很多支持。
也不知是一时没听出来,还是故作不懂;
听闻天子启此言,窦太后只轻叹一口气:“太祖高皇帝之时,淮阴侯曾说:将军点兵,多多益善。”
“尤其还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便是再多的兵马,都绝算不上‘过多’。”
“——军阵之事,我这瞎眼老婆子不懂,皇帝自己和朝公大臣商量着办。”
“只是睢阳的重要性,连我这瞎眼老妇都瞧得明白,他吴王刘濞,不可能不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天子启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只淡然点头称是。
正想着要如何将话题岔开,却又闻窦太后再问道:“说是皇帝要削藩,丞相意见很大?”
这一问,天子启面上笑容肉眼可见的僵了一僵,只得强笑答道:“是。”
“毕竟是老臣嘛,总想着把事情办的稳妥些、慢些。”
“此事,母后不必放在心上,等抽空,儿臣和丞相推心置腹的谈一谈……”
嘴上说着,天子启不着痕迹的抬起头,朝刘荣的方向扫了一眼。
待刘荣稍有些心虚的将目光躲开,天子启才再度含笑低头,再度陷入思绪之中。
“丞相,是先帝留给皇帝的柱国老臣。”
“即便是有顽固的时候,也未必没有三分道理在其中。”
“丞相说的话,皇帝怎也要过过脑子,仔细想想有没有道理。”
“便是没有道理,也总该给足开国老臣的体面……”
“——母后说的是……”
第014章 坑儿的爹!
御榻之上,窦太后云淡风轻的提醒着天子启:削藩会引发动乱,梁国是确保动乱不会无限蔓延的关键,你这做哥哥的,要多帮帮弟弟的梁国。
天子启不时点头应是;
梁王刘武再三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自己在,睢阳城便固若金汤,关东诸侯就是闹,也绝对闹不出多大动静。
刘嫖含笑陪坐,只一双贼眼滴溜溜的转,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而在殿内,分坐于东、西两席诸皇子及诸姬嫔,却根本不敢加入这个话题。
——说到底,这些话题绕来绕去,都绕不过‘削藩’二字;
虽然说诸侯藩王,注定和皇子脱不开干系,但‘削藩’二字,也终归属于朝政的范畴。
当今天子启新君即立,储位悬而未决,这就意味着包括刘荣在内的一众皇子,谁都还不具备参政议政的权力;
而在诸后宫姬嫔之中,唯一有资格加入这个话题的皇后薄氏,却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薄氏外戚日暮西山,已成定局。
太皇太后避居深宫,俨然淡退;
上一代轵侯薄昭早已身死,当代轵侯薄戎奴,更是直接没被邀请到今日这场家宴。
明面上,是椒房殿的薄皇后孤身一人,支撑着薄氏一族最后的荣光;
而实际上,却是避居深宫的薄太皇太后,在支撑着自己的侄孙女,能依旧居于椒房。
薄太皇太后在,没人敢说薄皇后住在椒房有什么不对。
但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妾室,这位薄太皇太后,恐怕也没几年活头了……
“太皇太后撒手人寰的那一天,我汉家,就要换一个新的皇后了。”
“而新的皇后,自也意味着储君即立……”
如是想着,刘荣便颇有些怜悯的望向对席,看着薄皇后那孤立无援的身影,不免一阵唏嘘。
却不曾想在身侧,四弟刘余,竟也在关注着众皇子理论上的母亲:皇后薄氏。
“大、大哥,也在、在想日、日后的事、事情?”
对于刘余这个弟弟,刘荣不可谓不同情。
——堂堂皇子之身,却天生口吃,在这個时代已然能算作是残疾。
因为口吃,所以刘余向来话不多;
想来,或许也正是因为话少,刘余才能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思考。
“嗯?”
听出刘余话语中的隐喻,刘荣自也下意识循着刘余的目光,再次望向对席,正低头发呆的薄皇后。
而后便呵笑着低下头,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故作随意道:“莫非老四,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见刘荣并没有排斥与自己交谈,刘余面上笑意终于直达眼底。
却碍于口吃,总是不能第一时间说出心中所想,而是要稍措辞一下,尽量简化自己的语句。
“虽、虽非一、一母同胞,却也终、终归、血、血脉相、相连……”
只此一语,刘荣便明白了刘余的心意,当即侧过身,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御榻所在的方向。
确认御榻上的母子四人,谁都没有将目光投向自己,刘荣才再度含笑低下头去。
“老三的课业,最近可是耽搁了不少。”
“老四虽然是做弟弟的,却也不比老三年幼多少。”
“恰好最近我和老二忙的脱不开身;”
“得了闲暇,老四还是要多往凤凰殿走一走,好帮帮老三。”
“——毕竟都是自家兄弟嘛;”
“虽然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却也都唤陛下曰:父皇,称椒房曰:母后?”
寥寥数语,兄弟二人便是初步达成默契,也就没再于这个场合有过多交流。
只是刘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天子启一边应付着咄咄逼人的母亲窦太后,一边留意着‘居心叵测’的姐姐刘嫖,一边也还是没忘将余光,不时撒向刘荣所在的方向。
刘荣和刘余说了些什么,天子启暂时还无从得知。
但天子启很清楚:兄弟二人并不是在进行简单纯粹的问候。
“这些小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但天子启的关注点,始终在皇长子刘荣。
最终,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天子启毫无征兆的抬起手,朝着刘荣一招。
“过来,皇祖母有话要问你。”
此言一出,殿内众皇子、姬嫔——包括还未满岁的小十刘彘,以及窦太后本人,都将疑惑地目光齐齐投向天子启。
窦太后的脸上,更是恨不能明写着:我?
有话?
要问皇长子?
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终归是侍奉过吕太后,也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孝文窦皇后;
见天子启这般作态,窦太后稍疑惑片刻,便也顺从的望向殿中央。
待刘荣恭敬上前,便见天子启呵笑着侧过身,一手盖在窦太后的手上,另一只手朝面前的刘荣一虚指。
“说起丞相,儿臣倒是想起来:若非皇长子出马,儿臣还不知要如何,方能使丞相回心转意呢。”
“现如今,虽然丞相仍不见松口,但总归是没先前那般,让儿臣束手无策了……”
果不其然,一听天子启这话,窦太后本云淡风轻的面色当即一沉。
“皇长子久居深宫,竟还能和丞相私交甚笃?”
“倒是没发现,皇长子未冠之年,便已胜皇帝者甚???”
没有丝毫温度的两问,顿时惹得刘荣冷汗直冒,偏偏坑自己的又是皇帝老爹,再怎么有气也偏发作不得。
毫不迟疑的搁置对老爹发牢骚的冲动,大脑飞速运转间,身形已经规规矩矩躬了下去。
“禀奏皇祖母。”
“往日里,孙儿与故安侯之间,并不曾有私交。”
“昨日,是孙儿第一次私下与故安侯交谈,也是第一次只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看清故安侯申屠嘉,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窦太后绵里藏针,刘荣坚信最强大的必杀技是真诚。
“皇长子,和丞相说了什么?”
“——孙儿劝丞相:与其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在父皇的《削藩策》前螳臂当车,还不如留待有用之身,帮助父皇平定吴王刘濞必将发动的叛乱。”
“除此之外,没说其他?”
“——不曾……”
见刘荣如此坦荡,窦太后莫名生出的怒气,此时也莫名消去大半。
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终还是没忘再问道:“皇长子和丞相,是在哪里交谈的?”
“除了皇长子和丞相二人,可还有旁人在?”
闻言,刘荣心下长松一口气,不由敬佩起申屠嘉看似粗糙,实则高明无比的政治智慧。
嘴上却也没耽误,恭恭敬敬答道:“于宫门内相见,出了宫门,沿着蒿街走了一段。”
“终止步于武库,席地而谈。”
“虽不曾有第三人在场,但孙儿与丞相交谈于武库外,身边不时便有禁卒巡视而过。”
“想来,孙儿与丞相所交谈的内容,当也不难寻得人证……”
第015章 我好怕啊……
“报复!”
“赤裸裸的报复!!!”
结束家宴,回到凤凰殿内,那栋独属于自己的殿室,刘荣再也压抑不住胸中恼怒,只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喝!
但也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刘荣甚至都不敢言明:究竟是谁在报复自己、是谁让皇长子刘荣‘大发雷霆’。
至于原因,也不外乎‘避尊者讳’四个大字……
“我干什么了我?”
“不就是私下找故安侯吗?”
“——不谢我倒罢了,居然!!!”
“唉!”
话说一半,终归还是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没将那个天大忌讳的人说出口,刘荣只愤愤不平的一摆手,旋即将身体扔在了摇椅之上。
而在刘荣身侧,除了刘德、刘淤这玄冥二少,却也多了一道更显稚嫩的身影。
对于刘余而言,眼前的这一幕,是往日里不敢想象的。
在众皇子眼中,大哥刘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老二刘德、老三刘淤看来,自家大哥,长兄如父!
即是长兄如父,那自然是极有担当,又在这两个弟弟心中极具威权。
天子启一个眼神,未必能把这兄弟俩吓住;
但刘荣一声轻咳,却能把这俩活宝吓的舌头打结,走路顺拐。
而在老四刘余在内的其他众兄弟眼中,大哥刘荣,是一個很模糊的‘形象’。
那个形象,因为‘皇长子’的超然身份而耀眼,却也因为极其疏远的距离而模糊。
便是偶尔能见到那张清晰的脸,也大都是挂着一抹不达眼底的温和假笑,更算不上有多少感情。
但在今日,刘余却见印象中儒雅随和,甚至温和到有些虚伪的大哥,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大发雷霆?
究竟哪个才是刘荣的真实面目,刘余不敢确定。
但刘余隐约觉得,刘荣这番举动,似乎意味着自家大哥,并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大、大哥的疑、疑惑,弟、弟或、或许能……”
许是刘荣这不见外的作态,让刘余觉得自己也得有所表示,脑子里刚冒出一个念头,便当即说了出来。
话说出口,刘余才后知后觉的感觉有些不对,却也已经没了退路;
稍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刘荣,终也只得硬着头皮,在兄弟三人疑惑地目光注视下对刘荣一拱手。
刚要开口,却见刘荣稍一抬手:“去,取笔墨。”
感受到刘荣对自己的照顾,刘余心怀感激,当即又是拱手一拜。
待宫人取来笔墨,刘余思虑再三,斟酌下笔,眨眼便是两炷香过去。
而在刘余左顾右盼,好似做贼心虚般,将那卷竹简送到刘荣面前时,刘荣本还有些躁动的心,只立时安定了下来。
——朝堂之上,父皇意欲削藩;
坊间传闻,梁王意欲争储。
大兄身皇长子,闻叔伯意欲夺嫡,又将平定诸侯叛乱,以立不世武勋。
换做常人,早已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然大兄成竹在胸,但未慌乱,反助父皇相劝于丞相,以除父皇削藩之阻力。
此间所为,皆于常态不符……
“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看过刘余的见解,刘荣一边咂摸个其中深意,一边也不忘将手中竹简抬过头顶。
原以为刘荣此举,是想让老二老三也看看简上所书,刘余当下一急;
却见老二刘德自然上前,接过竹简看都不看一眼,便丢到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即便是那竹简燃起熊熊烈火,刘德也仍目不斜视的盯着火炉内,俨然一副要亲眼盯着竹简烧成灰烬的架势。
见刘德这般轻车熟路,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事,刘余便也收起了面上慌乱。
便见摇椅之上,刘荣思虑良久,方沉声道:“父皇要削藩,就必定要拉拢梁王叔。”
“梁王叔想做储君,也肯定要拿此事做文章——例如,按老四所说的那样,凭着平定诸侯叛乱的不世武勋,找父皇讨储君之位。”
“作为皇长子,在得知这些事之后,我本该慌乱不已,甚至应该‘愚蠢’的去阻止父皇削藩,以免梁王叔借平乱起势。”
“而我非但没这么做,竟反其道而行之……”
说着,刘荣撒向窗外的目光,终移到了四弟刘余身上。
“父皇觉得,我太淡定了。”
“淡定到好像我早就收到了消息,确定梁王叔无法做储君似的。”
“我这副模样,会让梁王叔心生疑虑。”
“所以,父皇不惜拿皇祖母吓我,也要让我活的战战兢兢,就像是生怕梁王叔得立为储一样……”
见刘荣将自己藏在字里行间的意图悉数道出,刘余下意识又是一惊;
待见一旁的二哥刘德、三哥刘淤,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才安下心。
而后,也不忘朝刘荣含笑一拱手:“大、大哥一、一叶障、障目,弟不、不过是、顺、顺嘴一、一提……”
对于刘余的客套,刘荣只随和的一摆手,表示大可不必。
又含笑思虑片刻,便对刘余道:“三日之后,帮我把兄弟们都招来凤凰殿。”
“小十太幼,也得让王美人跑一趟。”
说着,刘荣不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对三个弟弟解释道:“我,真的好怕啊……”
“我得和手足兄弟们好好商量商量:该如何应对意欲争储,以祸乱社稷的梁王叔……”
嘴上说着‘我好怕’,刘荣面上却挂着一抹自嘲的笑意,似乎对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也感到好笑。
刘余却是当即心下了然,一句话都没多问,当即拱手领命而去。
待殿室内,再度剩下兄弟三人,躺在摇椅上的刘荣,才含笑闭上了双眼。
“父皇,这是嫌唱戏的角儿太少,框不到看戏的……”
“——便陪父皇,唱好这一出戏吧~”
“左右我兄弟三人在皇祖母那边,也落不着什么好……”
·
“你俩也该动了。”
“就按我先前交代的来。”
“只一点,一定要时刻牢记于心:梁王叔,是九成九要做储君的!”
“作为皇长子一母同胞的弟弟,你二人得知此事,必当整日战战兢兢,又不得不故作淡然……”
“——去吧;”
“梁王叔,怕也正等着我兄弟三人呢……”
第016章 私人订制版陷阱
在这一点上,刘荣倒是误会梁王刘武了。
此刻,梁王刘武非但没有在‘等’着刘荣兄弟三人的动作,甚至还在因刚得知的消息,而感到惊骇不已。
“储君?!”
“——皇太弟?!!”
下意识一声惊呼出口,刘武这才意识到不对,赶忙噤声,旋即面色阴冷的望向一旁。
待身旁文吏赶忙走到室外,在周遭打量一圈,又回身朝刘武摇摇头,刘武方心下稍安。
眼神示意文士不必回到室内,又看了看身边;
确定只有自己和身侧的姐姐刘嫖,刘武这才满脸凝重的压低声线:“阿姊说的什么胡话!”
“这莫不是要我这个做弟弟的,去抢皇帝兄长的大位?”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别说我做了,将来怎么面见先帝,便是活着,我又该怎么面对如君如父的兄长,以及天下人悠悠众口呢?”
“——阿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只是这样的话,阿姊以后可莫再提了。”
“如果皇兄知道阿姊有这样的念头,恐怕也会很难过、很心寒的。”
言罢,梁王刘武当即绷着脸,端起茶碗,愣是一个眼神都没再给姐姐刘嫖。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端茶送客’的说法,但刘武那明写在脸上的不愉,也已然是最直白不过的‘好走不送’之意。
对于弟弟刘武这般反应,刘嫖却好似早有所料。
只忍俊不禁的笑着摇摇头:“瞧把你吓得……”
“我何曾说要梁王,去抢阿启的大位了?”
“——储君皇太弟,可还得皇帝点头答应,配合着母后颁下册立诏书呢。”
“这怎能算抢?”
这一下,刘武算是彻底糊涂了。
什么玩意儿?
皇帝哥哥又不是没儿子,便是脑袋被宣室殿那千斤重门挤了,也不至于放着儿子不管,反而立弟弟为储君?
天子启必定不会这么做,刘嫖又非得怂恿刘武去做储君皇太弟,这不就是抢大位吗?
这般骇人听闻的说辞,也亏刘嫖想得出来。
“我看这些年,阿姊是被先帝和皇兄,宠的都有些找不着北了。”
“——储君之位,也是阿姊能觊觎、盘算的?”
“莫说皇兄断不会答应,便是答应,我又哪来的胆子,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着,刘武便再度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作态,好似刘嫖再继续说,就真的要生自己姐姐的气了。
但早就对此有所预料,甚至有所准备的刘嫖,又怎会如此轻易的退缩?
喜色不减的又笑了笑,方故作神秘的、叹息着摇了摇头。
“唉~”
“阿武这脑子,可真是累苦了我这做姐姐的……”
“说得好像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似的?”
这话一出,梁王刘武面上,只更添一分疑惑。
是啊!
图个什么?!
明明自己有个皇帝弟弟,却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让自己的另一個弟弟做皇储;
刘嫖,到底图个什么?
未有所图,刘武是绝对不信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对于自己家这几口子,梁王刘武还是有着基本的认知。
——先帝刘恒,舍小家为大家,一切以天下为重;
为了天下人,刘恒愿意牺牲自己除宗庙、社稷之外,所拥有的一切。
——当朝窦太后,大多数时候都识大体、顾大局,偶尔会钻牛角尖,但也总还听劝;
只是随着眼疾愈发严重,老太后也随之愈发敏感起来,变得气量极小、极度记仇,也更难以被劝说。
——当今天子启,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不动则已,一动,便必定是早已万事俱备,且已然等来了自己需要的‘东风’。
而此刻,正劝说刘武拼上一把,去争一争那储君太子之位的馆陶长公主刘嫖,如果有什么人物标签,那便必定是一句:无利不起早。
长安城谁人不知:办事找馆陶,稳妥且可靠?
但凡收了钱,这位长公主不管事儿能不能办成,起码人家实打实会去办!
力所能及的争取,即便实在没办成,也会规规矩矩把钱退回去不说,还会多加一两成作为赔礼,或者说陪葬。
嗯,在如今汉家,若是连馆陶公主都平不了的事儿,大抵也只能到阎王面前说说情了。
平日里,若是有人提起自家姐姐贪婪、好财、无利不起早,梁王刘武自是会‘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仗势欺人,也要保全姐姐的声誉。
但不说归不说,却并不意味着在梁王刘武心中,刘嫖这个姐姐,真的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刘武很清楚:姐姐刘嫖,压根儿就是淤泥本泥!
所以此刻,刘武不再疑惑于‘刘嫖怎么敢的’,而是不解刘嫖这么做,究竟是有何图谋。
想不出个所以然,自然便将审视的目光,撒向刘嫖那写满精明的面庞。
也正是这个举动,让梁王刘武跳进了刘嫖为自己量身定做,但凡换一个人,都绝不可能跳下去的私人订制版陷阱。
“我今日来,是受母后所托~”
“若不是母后有令,我才不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瞧我这弟弟,都把我当什么人了?”
嘴上说着,刘嫖面上不忘做出一个十分受伤,甚至为自己感到不值的凄苦表情。
任谁见了刘嫖这做作之态,恐怕都不会被诓了去;
偏偏刘武这个不讳世事,又不识人间险恶的浪漫主义者,被刘嫖这表情彻底诓了进去。
“母后说了:阿启要削藩,吴王那老贼,无论如何都是会反的。”
“偏偏这吴王老贼,是当年先帝从代地入继大统之后,一手扶持出来的强藩,只要没明着造反,朝堂就绝不能先动手。”
“所以,阿启只能以削藩之名逼反吴王老贼,而后再一举除之,以一劳永逸,绝了我汉家的祸患。”
·
“吴王老贼奸诈,必也明白仅凭自己,绝无可能成事。”
“母后估摸着,齐系、淮南系诸王,恐怕大都会和吴王搭上关系,就算不会全反,也绝不可能都忠于我汉家。”
“真到了那时,我汉家能依仗着,除了阿武又有何人?”
听闻刘嫖这番话,准确的说,是听闻刘嫖第一句话,刘武便下意识将身子坐直了些,面上神容也立时严肃了起来。
——这件事,如果是刘嫖的主意,刘武只会当个笑话听;
但倘若是母亲窦太后的意思,那刘武就不会这么想了。
至少要听一听;
听一听母亲这么做,背后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考量。
第017章 梁《孝》王
“真到了那时,长安朝堂能依仗的,便只有阿武了。”
“阿武,难道还不明白?”
正等着刘嫖的下文,听闻这一问,刘武只嗡时皱起眉头。
“这些事,我当然知道。”
“皇兄削藩,是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要除吴王老贼,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真到了那一天,我这做弟弟的,当然会死守睢阳,不让吴王老贼,将一兵一卒送到函谷关下。”
“——便是不念着皇兄,作为先帝的子嗣,我也绝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做出对不起我汉家先祖的事!”
“而且这事,和储君皇太弟又有什么关联?”
见刘武按照自己的预想,一步步落入自己尽心准备的陷阱之中,刘嫖的嘴角之上,只悄然翘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而在脸上,刘嫖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好似刘武没弄明白自己的意思,比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都让人失望。
“吴王裹挟关东诸王举兵,却被阿武拦在了梁国以东、函谷之外,叛乱平定之后,谁人敢说阿武不居首功?”
“如此滔天功勋,阿启作为皇帝,难道能不封赏吗?”
“可若是封赏,又该怎么赏呢?”
·
“——阿武,已经是王爵了……”
“有先帝、阿启还有母后,更是世间万物无所不有。”
“金银珠玉,阿武不缺,官职爵禄,阿武贵为梁王。”
“阿启,该如何封赏平定叛乱的第一大功臣?”
听到这里,梁王刘武自认为听懂了刘嫖的意思,当即抬手打断了刘嫖的话。
“不必!”
“别说我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嫡子;”
“便说不是,作为刘汉宗亲诸侯,我也自当为国效力,以宗庙、社稷为重。”
“——吴王老贼乱我汉家之心,人人得而诛之!”
“便是独自平定了叛乱,我也不会要皇兄的封赏。”
“若是皇兄为难,我也大可主动谢绝封赏,绝不叫皇兄难做。”
说出这番话,刘武只觉一阵念头通达,就好似吴王刘濞已经反了,自己也真的已经仅凭自己平定了这场叛乱,而后又大义凛然的拒绝了朝堂的封赏。
越想,梁王刘武便越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当即便有了打算:回了梁国,自己完全可以琢磨着,先把谢绝封赏的奏疏写起来。
只不曾想,刘嫖悠悠一语,便好似一记重锤,将梁王刘武美好的愿景尽数打碎;
那偏偏碎裂的愿景背后,却是天子启那模糊不清的面庞,以及那好似有星辰流转的深邃双眸……
“平乱首功,却不得封赏,天下人会怎么想?”
“有功将士怎么想?”
“朝中百官,又会怎么想呢?”
轻飘飘一句话,便好似施展了点穴手,将梁王刘武定在原地,刘嫖便站起身。
摇头叹息着走到屋门出,目光萧凉的望向屋外,满带着苦涩道:“阿武得平乱首功,却谢绝封赏,那其他有功将士,还哪来的脸接受封赏?”
“阿武是天子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又有谁人会信阿启,真的会不赏赐自己的弟弟呢?”
·
“阿武这么做,唯一会造成的结果,是其他有功将士都会认为:这是天子和弟弟商量好的戏码,目的,是为了不赏赐平乱有功的将士。”
“——阿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阿武必须接受封赏,而且必须要得到最高规格的封赏。”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作为梁王,阿武能得到的、拿得出手的封赏,便只有储君之位了……”
一番话,说的梁王刘武心烦意乱,屡屡想要开口,却又都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就这么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才烦躁的起身,负手来到刘嫖身侧。
“母后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便见刘嫖语带萧瑟道:“母后说,叛乱平定之后,阿武若是得不到封赏,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会寒了天下人心。”
“而皇帝能赏赐阿武的,又只有大位。”
“所以,与其日后兄弟二人互相猜忌、皇帝进退两难,倒不如现在就定下,让阿武做储君皇太弟。”
“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即不会让皇帝为难,也不会让天下人,尤其是平乱有功的将士心寒。”
“日后阿武继承了宗庙、社稷,待要百年,再将大位交还给皇帝的子嗣便好,也就不会乱了汉家的传承。”
“只是这些话,母后不好直接和阿武明说,这才派我来,先给阿武通通气……”
·
“方才这些,都是母后的想法,要说我自己,也有话要对阿武说。”
“——阿武要想想,母后,已经年过半百了。”
“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能陪在母后身边的日子,那都是掰着指头算,过一天少一天。”
“我虽久居长安,但终归是女儿身……”
“便是不要那储君之位,阿武好歹也能借着太子之名留在长安,在母后身侧多侍奉几年?”
“日后不要这储位了,也大可上书请辞……”
刘嫖之后的话,梁王刘武已经没在听了。
只那一句:母后年过半百,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便将梁王刘武的脑海,完全被那张慈爱、平和,又遍布皱纹的老迈面容所占据。
梁王刘武,或许是个很天真的浪漫主义者;
或许文不成、武不就,没有城府、没有手腕,甚至都不曾见识过人间险恶。
但也正是因此,让梁王刘武拥有了几乎不含丝毫杂质的纯粹孝心。
——要知道在历史上,这位梁王殿下的谥号,便是个‘孝’字。
此刻,梁王刘武便因这‘孝’字,而进入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情绪状态之中。
“若母后也觉着我应该这么做,那我就该听母后的……”
·
“能在母后身边多尽尽孝,自是再大不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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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无论如何,皇兄都只能以大位相酬,与其让皇兄为难,倒不如水到渠成……”
·
“我不让皇兄难做,皇兄也不猜忌我,兄弟二人和睦共处,母后肯定也会高兴……”
一时间,梁王刘武脑海中,不知涌现出多少种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殊途同归,万变不离其宗,都直指向一个现实。
——梁王刘武,接受了刘嫖这番说辞。
只是梁王刘武想破脑袋,也绝对不可能想到:在自己愣神发呆的时刻,一旁的姐姐刘嫖眼中,却是精光大放……
“阿武这边,当是没了大碍。”
“再去寻母后说,阿武也正有此意,母后那般宠爱阿武,得知阿武如此这般,也是全然为了尽孝……”
“呵;”
“呵呵……”
第018章 刘荣的抉择
天子启新元元年,冬十月中旬,梁王刘武离京归国。
只是在梁王刘武离京之前,长安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长子刘荣,由于纠集众皇子‘密谋’,而被天子启打了板子。
等到了刘武离京的那天,再次被天子启委派‘代朕相送’的皇长子刘荣,又借故‘不便行走’而拒了差事。
此间之事,再结合坊间某些不切实际的传闻,朝堂内外隐隐有了猜测:皇长子刘荣,只怕是知道了些什么。
四方打听之下,栗姬拒绝刘嫖的联姻请求,梁王刘武与刘嫖私会,天子启即将削藩,以及少府再次拨付粮草军械给梁国等等信息,被迅速串联在了一起。
等得出结论,大半个朝堂都亚麻呆住。
什么鬼?!
啊?!!
什么鬼?!!!
很快,舆论便被东宫太后刻意平息了下去,只是那个猜测却好似一层阴霾,彻底笼罩在了整个长安朝堂之上。
对于坊间舆论,天子启除了下令:杖责皇长子刘荣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他举措。
既没有出面澄清说‘没有这回事’,也同样没有点头承认有这么回事。
就像是连天子启,也有意看看各方对于此事,是怎样的反应?
便是在这表面古井无波,实则暗潮涌动的诡异氛围之中,梁王刘武终还是带着‘巩固梁国防线’的战略任务离开了长安。
只是任谁也想象不到:因为挨了一顿板子而‘不便行走’,终没能代天子启送刘武启程的皇长子刘荣,此刻却坐在凤凰殿内,一张四腿方桌之前……
·
·
·
“自摸,清一色龙七对。”
“拿钱拿钱~”
方桌前,刘荣满带着轻松写意的笑容,将面前那排木制麻将往前一推,旋即将戏谑的目光,撒向分坐于桌前的三个弟弟。
见大哥又胡了把牌,老二刘德只苦笑着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了一枚乒乓球大小的扁状金饼,将其掷上牌桌。
老三刘淤则是苍白着脸色,一边擦着脸颊两侧的汗滴,一边紧紧握住手中的布袋,目光死死锁定在刘荣那一排万字牌。
唯独老四刘余,心不在焉的拿出赌资,又心事重重的看向牌桌上杂乱的牌堆,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
“老四这是~输钱输傻了?”
略带些嘚瑟的调侃,终是将刘余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却也只是摇头一笑。
深吸一口气,终还是试探着开口道:“大、大哥配、配合、父、父皇唱、唱戏,父皇当、当是、满、满意了。”
“只、只是、皇、皇祖、祖母那、那边……”
耳朵听着四弟刘余这必定会有的疑问,刘荣手上也没耽搁,一边在桌上搓乱牌堆,嘴上一边满不在乎道:“嗨……”
“有了馆陶姑母那事儿,我在皇祖母那边,难道还能有所指望不成?”
“更何况这戏,要演,那就得演全套啊?”
“——梁王叔天真烂漫,馆陶姑母利欲熏心;”
“但皇祖母,可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
“人家都要搞兄终弟及,让自己的小儿子给大儿子作皇储了,我若是再上赶着讨好,岂不就要让皇祖母起疑心,从而坏了父皇的大事?”
“现在正好:皇祖母欲立储君太弟,我这个皇长子‘心怀怨怼’,甚至不再去探望皇祖母;”
“——虽不合孝道,却最是符合常理。”
“就先这么着吧~”
“父皇和皇祖母,我总得让其中一人遂心如意吧?”
说着,刘荣不忘自嘲一笑,面前的牌也已经被码齐,新一轮的牌局也随之开始。
“四条;”
“老二那边,事儿都办妥了?”
打出一张牌,刘荣头都不抬发出一问。
便见刘荣右手边,老二刘德也低头专心于牌局,嘴上淡然道:“差不多了。”
“一开始,梁王叔还以为我是探子;”
“去的多了,又送了些绝传的古籍孤本,梁王叔便也相信我这么做,是想为自己谋条后路了。”
“——嘿,梁王叔还答应将来,争取让我去赵地做王呢……”
“唔,一万。”
闻言,刘荣微微点头,面前牌堆也终于整理清楚,旋即抬头望向对座。
不等刘荣发问,老三刘淤便皱眉道:“我这边不大顺利。”
“那中大夫韩安国,是個有真材实料的。”
“一开始,以为我是想结交,倒也没太防着;”
“可自打馆陶姑母上了门,和梁王叔聊过之后,我连韩安国的面都见不到了。”
“原本打算送个妾姬,后来想安排个奴仆,都没能踏进韩安国的家门……”
说着,刘淤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模心虚,丢牌的手也是伸了又缩,手上的牌更是换了又换。
“五筒……”
“不,七条。”
轮到老四刘余摸牌,却是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
待兄弟三人齐齐抬起头,朝刘余撒去疑惑地目光,却见刘余一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此,刘荣也不由嘿然一笑,又自嘲的摇了摇头;
而后,便满是温和的对刘余一点头。
“老四心中所虑,我了然于胸。”
“——但没办法。”
“皇祖母和父皇,并非母子同心:父皇要削藩、要杀刘濞、要宗庙社稷安稳;但皇祖母想的,却是让小儿子做储君皇太弟。”
“我总归是要站队的。”
“选皇祖母,那就是迫于太后淫威而屈服,绝无人君之相不说,还很容易被皇祖母猜忌,甚至最终坏了父皇的筹谋。”
“而选父皇,一来是顾全大局,二来是由衷而发……”
·
“唉~”
“虽说最终,册立储君的诏书,得是皇祖母颁的懿旨,但这懿旨之上,总还是要盖天子玉玺的。”
“有吕太后-诸吕外戚、薄太后-轵侯薄昭前车之鉴,若父皇力排众议,皇祖母终归还是拦不住父皇,与立皇长子的。”
“可若是恶了父皇,尤其是在父皇那里落个‘见风使舵’‘不顾大局’‘惜身甚于惜社稷’的名声,那即便皇祖母再怎么喜爱我,也终究没有任何用。”
“更何况皇祖母那里,本就不可能喜爱我到逼迫父皇,非立我为太子……”
言罢,刘荣面上笑容缓缓敛起,略带严肃的望向刘余。
“我汉家,虽说是东、西两宫共治天下,但宗庙、社稷,总还是父皇的。”
“天子和太后之间,必须得罪一个——这,并非是个很难得抉择……”
第019章 做大哥的
随着刘荣话音落下,原本还能听到木块碰撞声的牌桌之上,只瞬间安静了下来。
老二刘德含笑看着大哥刘荣,面带赞同的点了点头。
老三刘淤不知是输得太多,还是仍旧不能将四弟刘余当自己人,望向刘余的目光中,隐约带着一丝审视。
而老四刘余,则是在刘荣诚恳的目光注视下,面色阴晴变幻许久,才终洒然一笑。
“是……”
“凡世、世间事,多、多难、两全;”
“鱼、鱼与熊、熊掌、不、不可兼、兼得。”
“总要有、有个、抉择,取、取舍……”
言罢,刘余又似是下定决心般,含笑一点头,将面前的牌往前一推。
最普通不过的屁胡,也算是表明了刘余,以及刘余背后,众皇子兄弟的立场:大哥吃肉,老二老三啃骨头,我们兄弟几个,喝点儿汤就行。
体会到刘余这层深意,刘荣只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深深凝视向刘余目光深处。
良久,方索然无味般长叹口气,从牌桌前起身。
“今天,就到这里吧。”
“该忙正事儿喽~”
嘴上说着,刘荣手上,也将那足有拳头大小的布袋拿起,不轻不重的放在刘余身前。
“先帝崇倡简朴之风,兄弟们的日子,怕也松快不到哪儿去。”
“老五历来尚武,又整日里嚷嚷着,没有趁手的强弓。”
“——拿这些钱去少府,给老五打一把好弓。”
·
“哦,对了;”
“老二啊……”
一声招呼,老二刘德应声而起,见刘荣朝自己微一点头,便折身而去,不多时又带着几卷竹简而来。
便见刘荣接过竹简,旋即如数家珍般,一卷一卷递到刘余手中。
“卜家说,相面之术,分相地、相人、相兽。”
“平日里听老二说,老四喜犬类?”
“喏,这卷《相狗经》,当是能供老四闲时解闷了。”
“——不过鸡犬之类,终非正道。”
“老四用于怡情尚可,断不可沉迷此道。”
刘荣话音未落,刘余那本还带着些许局促的面容,只陡然间绽放出一阵狂喜!
刚要开口表达谢意,却见刘荣好似一位正在整理书籍的文吏般,低头再抓起一卷竹简。
“老六怕生,不怎么与人交谈,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碰巧得了卷《秦廷秘闻》的残卷,权当是话本看看得了。”
这一下,不单是刘余面色剧变,便是一旁的老三刘淤,都有些按捺不住伸手讨要的冲动了。
《秦廷秘闻》,并非是什么名家所著,甚至压根儿就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又有多少是真的;
但对于困居深宫,理论上没有机会走出宫墙的众皇子、姬嫔而言,这种不知来由,且讲述前朝宫廷秘闻的类小说,不说有价无市,也起码是可遇不可求。
在刘余满是感激、刘淤略带幽怨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又将最后两卷竹简一股脑塞进刘余怀里。
“老七好辩论,这卷残卷也不知出自何处,讲的是那场关于‘白马非马’的名辩。”
“至于老九……”
话说一半,刘荣只略带些害臊的摸了摸鼻尖,朝刘余怀中,那最后一卷竹简一昂首。
“咳咳,九岁多啦,不小啦……”
“稍微了解了解男女之事……咳咳咳……”
此言一出,刘余当即心下了然,望向刘荣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复杂。
只是这抹复杂,仅仅是出于刘余对弟弟的关切,以及对心目中,大哥刘荣伟岸形象崩塌的茫然。
——做大哥的,给小弟搞黄书?
多少有些冒昧了吧?
但换个角度说,这虽然不像皇长子会干的事,倒也很符合做大哥的……
“就先这样吧,若是想玩儿,你们留下玩儿就是。”
“我得去趟宣室。”
“——丞相入宫觐见,可是已经有好几个时辰喽~”
“若不去一趟,都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儿……”
语带慵懒的说着,刘荣甚至还不顾形象的伸了个大懒腰,才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衫,朝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牌桌前,望着大哥离去的背影,皇四子刘余抱着怀中竹简的手紧了紧,嘴角之上,也悄然翘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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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宣室殿。
除了天子启、丞相申屠嘉,整座宣室殿内,便再也不见第三道身影。
御榻之上,天子启满是疲惫的揉着额头,却还是压不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而在殿中央,丞相申屠嘉拱手跪地,面上神情满是哀戚。
很显然,君臣二人之间的坦诚交流,并没能取得什么积极地成果。
不知沉默多久,终还是天子启将手从额角放下,又极尽疲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丞相,怎么就不明白呢?”
“——吴王刘濞,是必定会反的啊?”
“——是必定会为王太子报仇的啊!!”
“杀死王太子的仇人,此刻正端坐在未央宫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
“他吴王刘濞,怎么可能不暴起篡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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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那吴王刘濞,是父皇入继大统之后一手扶持,又是许其卤海得盐,又是允其开山得铜、铸铜为钱的强藩!”
“其国富,其民众,其兵强!!!”
“这般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朕不先下手为强,难道还要等他吴王刘濞叩关函谷,方后发制人吗?”
好话坏话都说了個遍,天子启已然是口干舌燥,只烦躁的咽了咽不存在的唾沫。
只是申屠嘉仍旧是那副跪地拱手,满目哀创的神态,似是仍在祈求天子启。
“正是因为关乎宗庙、社稷,陛下,才不得不慎之又慎呐……”
“若是有万全准备,都不需要陛下筹谋布局,老臣便会一马当先,力主推行《削藩策》。”
“但如今的汉家,还万万承受不起一场波及大半,乃至整个关东的诸侯叛乱呐……”
这,便是说到了天子启和申屠嘉的第二个分歧。
第一个分歧,是天子启觉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申屠嘉却觉得谋定而后动,应该后发制人;
而这第二个分歧,便是天子启认为《削藩策》推行之后,基本只有吴王刘濞是铁定会反的,其他藩王则大都会观望。
只是作为丞相——作为汉家社稷实际上的管理者,申屠嘉更为深切的知道:齐系、淮南系诸王,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便愈发不受长安监管掌控的关东,又烂到了怎样骇人的程度……
第020章 诸吕故事
天子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跟申屠嘉,解释自己推行《削藩策》之后,只有吴王这一家非反不可,其他诸侯并不大可能会反;
申屠嘉也同样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天子启明白:如果真的只有吴王刘濞一家会反,自己根本不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君臣二人这就这么坚持着,沉默着。
直到刘荣的身影出现在殿内,君臣二人之间的沉默才得以打破。
只是打破这沉默的,并非是‘不请自来’的皇长子刘荣。
“荣公子大驾光临,朕这宣室殿,真可谓是蓬荜生辉?”
才刚行过礼,便听出老爹这莫名而来的怨气,饶是有所准备,刘荣也不由微微一愣。
看了看天子启那阴沉若水的面容,再看看申屠嘉面上哀戚,便也大致有了猜测。
暗下思虑着,也不忘眼神请示御榻上的天子启,得到默认之后,到殿侧的筵席之上跪坐下身。
再稍措辞片刻,方厚着脸皮道:“儿臣听说,自得儿臣相劝那日起,故安侯便再不曾踏出侯府。”
“今日府门刚开,又径直入了宫。”
“儿臣想着,终归是儿臣‘惹’出来的事,总还得要儿臣从中转圜,以觅解局之法。”
“若不然,真闹到君臣离心的地步,尤其还是在父皇将要削藩、关东将要战火荼毒的眼下……”
适时止住话头,将自己的后半句话留白,刘荣便对着上首御榻沉一拱手。
而后又自顾自将目光移向殿中央,那跪地拱手的老迈身影。
“如果我猜的没错,故安侯和父皇最主要的分歧,应该是在齐系、淮南系诸王。”
“即是如此,还请故安侯详谈:齐系、淮南系,究竟有哪几家会反、有多大可能会反;”
“——父皇终归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选定,又手把手教导了二十多年的储君;”
“只要故安侯所言有理,父皇无论如何,也都是会听进去一些的?”
说着,刘荣还不忘看向御榻之上,似是在向天子启确认:对吧父皇?
隐约感觉得刘荣想要做什么,天子启不由暗下一恼;
但思虑再三,终还是压制下胸中火气,沉闷的‘嗯’了一声。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申屠嘉也不由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便是那本就有些佝偻的脊背,也在此时更弯下一分。
“齐系、淮南系诸侯,同太宗孝文皇帝一脉的仇怨,是由来已久的,更是天下人几尽知之的。”
“——当年,吕太后驾崩,诸吕外戚密谋不轨;”
“为了平定诸吕的叛乱,关东宗亲诸侯、朝中元勋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终得以自代地迎立先帝;”
“但在‘共诛诸吕’的过程中,和朝中元勋大臣里应外合的,却并非是先帝、并非是当时的代王;”
“而是齐悼惠王的儿子:齐哀王刘襄……”
随着申屠嘉低沉的话语声,一段被岁月所侵蚀的模糊记忆花卷,也随之在刘荣的脑海中展开。
汉二十七年(公元前180)年,吕太后驾崩长乐宫。
得吕太后庇护、背靠着吕太后,违背太祖高皇帝刘邦‘非刘氏不得王’的誓言,得以遍封王、侯,并于朝野内外树敌无数的诸吕外戚,在失去吕太后这颗参天大树的庇护之后,彻底慌了神。
百般筹谋过后,得吕太后以兵权、社稷相托的吕产、吕禄二人,决定趁国丧期间发动政变,以彻底掌控汉家宗庙、社稷。
意识到诸吕外戚的处境和接下来的盘算,陈平、周勃为首的开国元勋们终于下定决心——也同样是趁着国丧期间,朝野内外混乱的时局,彻底铲除诸吕外戚这一大毒瘤!
于是,陈平、周勃等元勋老臣开始联络关东,告诉汉家的宗亲诸侯们:吕氏要夺汉家社稷,诸位大王都是刘氏宗亲,难道要坐视不管吗?
只彼时,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八个儿子中,老大齐悼惠王刘肥、老二孝惠皇帝刘盈都已经故去;
其余六人中,老三赵隐王刘如意、老五赵恭王刘恢、老六赵幽王刘友,以及老八燕灵王刘建四人,都已经被吕后先后残害;
唯独剩下老四:代王刘恒,别说是起兵响应了,连自己的妻儿老小都照顾不好,又是在宫里种地,又是让姬嫔在后宫养蚕织布;
至于老七:淮南王刘长,则从小就被养在吕太后身边,根本就不足以信任。
太祖刘邦八个儿子,两个自然死亡,四个惨遭毒手,剩下两个又指望不上。
无奈之下,陈平、周勃等老臣,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太祖高皇帝的长孙、齐悼惠王刘肥的长子:二世齐王刘襄身上。
托亡父刘肥是太祖高皇帝庶长子的福,刘襄继承的齐国,可谓是极尽富庶。
哪怕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老爹刘肥为了讨好吕太后,而将三分之一個齐国送给了妹妹——鲁元公主刘乐,但剩下的三分之二国土,也还是让刘襄成为了彼时,整个关东最强、最富有的宗亲诸侯。
富拥辽阔国土,坐享工商之利,日进斗金,兵强马壮;
又得知陈平、周勃有意推翻诸吕外戚,刘襄自然是心动了。
齐悼惠王刘肥作为太祖长子,却由于庶出,而没争过嫡出的弟弟刘盈,刘襄没什么好说的。
可眼下,孝惠皇帝看上去要‘绝嗣’了,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就好似知道刘襄的想法般,陈平、周勃等老臣也随之提议:诸吕授首过后,幼帝自然是留不得;
彼时,当立者非大王而何(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资格坐上皇位呢)?
于是,自认为事成之后,可以坐上汉家皇位的齐王刘襄,几乎是砸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底,乃至于身家性命,发兵二十万于齐都临淄,向西朝着函谷关方向进发。
得知齐王起兵,吕产、吕禄当即做出反应:由颍阴侯灌婴率南军近半兵力,沿途征召兵马青壮,开往关外阻拦齐王刘襄。
至此,陈平、周勃等老臣目的达成。
——长安仅有的两支禁军:南、北军,其中半支南军去了关外;
剩下的北军和另外半支南军,便是最后的阻碍。
之后的事,就是妇孺皆知了:周勃一声‘刘氏左衽’,便凭借个人威望策反了整支北军;
而在整建制的北军面前,只剩下一半兵力的南军,哪怕拼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终究没能守住皇宫。
北军倒戈,南军仅存的力量尽数战殁于那场‘皇宫保卫战’之中,诸吕外戚自是难逃举族销户的下场。
只是事成之后,陈平、周勃等元勋老臣却并未按照约定,迎立诛吕功臣:齐王刘襄,转而去将看上去好掌控的‘老实人’——代王刘恒接来了长安。
至于刘襄,则是在知道四叔刘恒已经即位之后,心灰意冷的回到了齐都临淄,并于短短一年之后郁郁而终……
第021章 殚精竭虑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先帝得以从代地入继大统,是摘了齐王刘襄‘诛灭诸吕’的胜利果实。”
“如今的齐系诸侯,则是先帝为了肢解庞大的齐国,而将刘襄的儿子和兄弟遍封为诸侯,将齐国一分为七。”
“如今尚存的齐、胶东胶西、济南济北、城阳颍川七国,无不是刘襄的兄弟、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做王。”
“对于先帝这一脉,齐系七王……”
如是想着,刘荣面上神情更显凝重,手指也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后世,班固于《汉书》中说:高祖八子,二帝六王;三赵不辜,淮厉自亡;燕灵绝嗣,齐悼特昌。
二帝,自是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刘荣的祖父: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
余下六王,三个赵王冤死于吕后之手,淮南厉王刘长自己作死了自己,燕灵王刘建绝嗣;
至于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长子:齐悼惠王刘肥这一脉,班固是用‘特昌’来形容的……
“齐系七王,与太宗皇帝一脉有何仇怨,想必臣不用说,陛下也了然于胸。”
“至于淮南系,自更是如此……”
思虑间,申屠嘉低沉哀婉的嗓音传入耳中,将刘荣的心神稍稍拉回。
再稍品味一番申屠嘉的话,刘荣原本还勉强算得上淡然的面容,便再也不见丝毫从容。
“父皇。”
“先帝入继大统之后,太祖八子,便只剩下先帝和淮南厉王刘长。”
“先帝友爱手足,善待厉王;厉王则持宠而娇,终自取灭亡。”
“可话虽如此,长安街头巷尾,也至今尚有那则童谣传唱: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
“淮南系三王,也是先帝在听说这则童谣之后,唯恐天下人以为淮南厉王身死,是先帝贪图淮南国土才暗中迫害手足,方以淮南国一分为三,以遍封厉王诸子。”
“儿臣听说,凡世间血海深仇,不过断人财路、杀人父母、夺人妻儿,阻人前程。”
“我汉家又以孝治国,以上这四者,恐怕尤以‘杀人父母’为最甚……”
刘荣的话说的很明白。
——齐系七王,觉得是我们这一脉抢了本属于他们的皇位;
而淮南系三王,则必定会将我们这一脉,尤其是先帝视作杀父仇人。
如此仇怨,如此血海深仇,哪怕齐系、淮南系这十王不敢主动起兵,可在吴王刘濞找上门‘共图大业’时,又怎会忍住冲动不掺合一脚?
很显然,天子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或者说是早就意识到了,却始终在逃避。
此刻,问题被申屠嘉和刘荣摆上台面,天子启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面对。
只是最后残存的些许倔强,还是让天子启琢磨不定的嘀咕了一句:“淮南系三王,大抵是不敢的……”
“齐系七王,也并非是一条心……”
听闻此言,刘荣也感觉到老爹虽然还在嘴硬,但心里已经产生了动摇;
暗下稍一思虑,方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起身,朝上首主位沉沉一拜。
“记得年幼时,儿臣问过父皇:太祖高皇帝年间,有些异姓诸侯,如梁王彭越等——明明没有举兵谋反,却还是被太祖高皇帝诛除,这是为什么呢?”
“父皇可还记得当时,是如何为儿臣解答疑惑的?”
此言一出,天子启面色一紧,嘴唇也被抿起,脸色难看的吓人。
“天子,要以天下安稳为第一要务。”
“对于可能导致天下不安的人,不需要管这个人有没有为祸天下的想法,只需要确定这个人,有没有祸乱天下的力量。”
“——如果没有‘乱天下’的力量,那即便是有这个想法,也并不用太急于铲除,只需要稍加留心;”
“可若是有这個力量,那即便这个人再怎么忠心耿耿,也完全可以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说着,天子启便好似得到了什么启示般,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之中。
没错。
作为皇帝,天子启需要考虑的,不是某人、某王想不想反,敢不敢反,而是这个人有没有能力反;
若反了,又会引发多大的动乱,需要投入多少才可以平定。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你具备造反的能力时,你就已经成为了王朝统治的隐患、天下安稳的不稳定因素。
只不过,若是以吴王刘濞,再加上齐系七王、淮南系三王——这十一家诸侯举兵为先决条件……
“所以在丞相看来,《削藩策》会逼反的宗亲诸侯,至少也有这十一家?”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无论做怎样充足的准备,恐怕都不足以确保宗庙、社稷安稳无虞?”
听出天子启真的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申屠嘉只微微一愣;
片刻之后,又略带感激的撇了刘荣一眼。
旋即,便片刻不敢耽误的,为天子启分析起《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
“吴王与陛下之间的仇怨,是超然于《削藩策》之外的;”
“无论陛下是否推行《削藩策》,吴王都必反——这是根本不用思量的事。”
“而吴王举兵之后,必定会先行北上,以图荆楚。”
“换而言之:吴王真正起兵的那一天,便意味着楚国,也已经投身叛军的怀抱。”
“因为在确定楚国会加入自己——至少是能被自己裹挟之前,吴王刘濞,是绝不会急于举兵的。”
“——故而:这场叛乱,必定会是以吴楚为主!”
“至于齐系、淮南系,尚在其次……”
说话得功夫,申屠嘉便从‘陛下终于肯听我说话了’的喜悦中冷静下来,语调中也带上了满满凝重。
“吴楚联军汇合,往北可接应齐系,往西可沿途收拢/裹挟淮南系诸王。”
“待叛军西进,抵达梁国境内时,梁王所要面对的叛军,恐怕会是吴-楚联军主力,以及齐系、淮南系共计至少五王的兵马,还有沿途召入军中的民壮。”
“另外,吴王刘濞历来以岭南三越——南越、东越、闽越交好,若起兵,三越当也会派兵相助。”
“如此算下来,这场吴楚之乱,当至少有十国……”
说到这里,申屠嘉眉头皱的更紧了些,语调也愈发凝重起来。
“这,还只是叛军主力。”
“除了叛军主力和梁王之间的对战,陛下还要考虑到北方。”
“——吴王刘濞不可能意识不到长安的强大,更不可能自大的认为:仅凭这十来家各有所图的诸侯联军,便可以颠覆我汉家的社稷。”
“所以,正如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时,由齐王吸引诸吕的兵力一样——吴王刘濞,也必定会想办法在其他方向,吸引朝堂的兵力。”
“最好的选择,是北蛮匈奴。”
“而刘濞要想引北蛮入关,北方的燕、代、赵会如何,恐怕也是未知……”
将自己的担忧悉数道出,申屠嘉愣了许久;
就好似哪怕是自己听了,申屠嘉都觉得这是自己在危言耸听。
毕竟如今世道太平,百姓民安居乐业;
自先帝即位,除了匈奴人偶尔南下侵扰外,天下人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
乍然听人说‘全天下的诸侯藩王都可能要反了’,任谁都会觉得是杞人忧天。
但在再三确认自己的推断没有问题之后,申屠嘉终还是深吸一口气,郑重起身,对天子启再拜。
“吴楚主力,齐系、淮南系附庸,三越援兵,陛下多半已经考虑到了;”
“但北蛮若是入关,该如何应对、北方燕、代、赵三国是否会生变,陛下恐怕并不曾考虑到。”
“——老臣,并非只是单纯想要劝陛下后发制人、被动应对,而是想让陛下知道:我汉家,究竟将要面临怎样的局面。”
“而在真正面临这样的局面时,陛下,又是否做好了应对的充足准备……”
第022章 汉家臣?法家士?
御榻之上,天子启以指腹摩擦着唇下,脑海中是一副粗略的《大汉疆域图》。
汉家的基本盘:关中,与几乎完全被诸侯藩王占据的关外,是以北方的箫关、东方的函谷关,以及南方的武关为界的。
箫关以北,是陇右、北地、上、代等郡所在的关北;
函谷关以东,为梁、吴、楚、燕、代、赵,以及淮南系、齐系诸王所在的关东。
武关以南,则是将汉中、蜀地、长沙国包含其中的关南。
此刻,天子启脑海中,便推演着申屠嘉所说的那副场景。
“刘濞起事,则吴楚必当会兵……”
“北上纠集齐系,再西进裹挟淮南系;”
“若是这般,关东除边墙燕、代、赵,以及梁国,便已然全反……”
·
“若刘濞联络匈奴人,北方燕、代、赵三国就算不乱,也会被匈奴人牵制;”
“万一匈奴人狠的下心、舍得下本钱,更极可能还会自北地、陇右方向,直接向箫关施压。”
“而三越兵马若是能跨越长沙国,则可以自南向武关进发。”
“如此,箫关、武关、函谷皆临敌,关中三面受敌,汉家内忧外患。”
“宗庙社稷,立时缥缈……”
每想到一点,天子启的脸便会黑下去一分;
到最后,脑海中那份《大汉疆域图》被代表叛贼的黑色染去过半版图,天子启的脸色,已然是阴沉若水……
“对于《削藩策》可能引发的后果,朕和晁内史先前也考虑过。”
“只是在晁内史看来,最后的局面,大不至于糜烂到如此地步。”
“如今,丞相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
“朕,有些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见天子启终于说出这句话,申屠嘉只觉如释重负,甚至大咧咧长呼出一口气。
稍挪了挪身子,感觉膝盖、腰背的酸涩舒缓了些,便呵笑摇头道:“晁错,不敢。”
“——晁错不敢将最坏的局面,描述给陛下听。”
“因为正如陛下方才所言:如果吴楚强强联合,齐系、淮南系皆反,再加上北方匈奴、南方三越,陛下的第一反应,必然是‘若真如此,则削藩可罢矣’……”
·
“为了避免陛下退缩,晁错只能昧着心告诉陛下:不会如此的~不会这般严重的~”
“但陛下方才说了:作为天子,要考虑的不是某人想不想反、敢不敢反,而只需要看这个人,有没有为乱的力量。”
“——兵法亦有云:未算胜,先算败。”
“如果不做好最坏的打算,真到了局面糜烂的那一天,陛下,又该如何是好呢?”
说着,申屠嘉便又是摇头一笑,旋即略带唏嘘的发出一声轻叹。
趁着这个间隙,天子启也不由转变了对申屠嘉的态度,示意身旁的宫人给申屠嘉赐座。
便见申屠嘉颤巍巍起身,在宫人搀扶下走到殿侧,于刘荣左侧首席坐下身,再发出一声长叹。
“太祖高皇帝之时,臣虽然只是个默默无闻的马前卒,但这汉家社稷得立,终归有老臣一份。”
“——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夸耀自己的武勋、显摆自己开国元勋的身份;
而是想要向陛下表明:这汉家,是老臣眼看着,甚至臣一同帮着太祖高皇帝,一刀、一剑砍出来的。”
“老臣对汉家的情,总比晁错这后辈要深、对宗庙社稷的重视,总比晁错这后生要强?”
·
“晁错此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单论学问,也当的上一声:国士。”
“但臣也同样不会忘记当年,仅仅是个文吏的晁错,不惜花费九个月时间学了雅语……”
“几乎是晁错这边刚学会,济南伏生那边便献《尚书》,而放眼整個朝堂内外,居然只有晁错一人能听懂伏生说的周雅语;
于是,先帝便只得派晁错前往受授,待其归来,又官拜《尚书》博士。”
“——明明是法家出身,却如此不择手段,不惜借儒皮以饰法骨,方得以跻身太子宫,来到了陛下的身边。”
“陛下觉得,晁错看重的是什么?”
“汉家?”
“还是陛下?”
听闻申屠嘉此言,天子启面色微动,嘴上却仍隐晦道:“内史晁错,曾是朕的学师……”
连刘荣听了天子启这话,都莫名觉得有些搞笑,自更别提硕果仅存的开国元勋、历经六朝的老丞相申屠嘉了。
只嘿然一笑,又颇有些自嘲的摇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申屠嘉才再深吸一口气,毫无征兆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自秦亡而汉兴,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孙,便都背上了助纣为虐、助秦残民的骂名。”
“而自太祖高皇帝兴汉至今,晁错,是第一个得以跻身朝堂,得居高位的法家重臣。”
“无论晁错是否愿意,现当下,全天下法家士子,都将晁错看做了法家复兴的希望。”
“而在老臣看来,与其说晁错是汉家臣,倒不如说,晁错是法家士。”
“——晁错,是在用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为赌注,为法家博一个光明的未来。”
“事成,法家便可自此复兴,晁错可为申不害、商鞅之后,法家又一‘圣贤’;”
“若不成,也不过是死一个晁错,法家仍旧可以换个张错、李错,在新君刘濞面前另辟蹊径,再图复兴……”
说到最后,申屠嘉面上笑意,便尽为一阵唏嘘感叹所取代。
“陛下啊……”
“晁错,首先是法家的士子,其次是我汉家的臣子,最后,才是陛下的老师啊……”
“晁错看重的,首先是复兴法家的重任,其次是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最后,才是陛下的知遇之恩呐……”
·
“秦亡汉兴,法家弃嬴氏而事刘;”
“今若刘濞事成,汉家甚至都不会颠覆,而仅仅只是换个刘氏宗亲,坐上陛下此刻坐着的这张御榻而已。”
“法家拿区区一个晁错,仅仅只是冒着‘晁错身死,法家再度蛰伏’的风险,便要图谋学派的兴盛。”
“可是陛下、汉家,是冒着社稷颠覆、江山变色的风险啊……”
到这时,天子启已经彻底默不作声,显然是被申屠嘉这番话语戳中内心,陷入一阵忘我的沉思之中。
而在殿侧,申屠嘉也终于站起身,颤巍巍对天子启长身一拜。
“臣,可以支持陛下推行《削藩策》。”
“但希望陛下在推行《削藩策》之前,可以做好最坏的打算。”
“以最坏的打算为前提,尽量做好充足的应对准备,才能确保陛下和老臣,将来不至于以发覆面,无颜面对太宗孝文皇帝啊……”
第023章 好剧本
申屠嘉这番话,不可谓不诚恳。
又有谚道:道理越说越清,真理越辩越明。
为储二十余载,更太子监国数年,早已羽翼丰满的天子启固然执拗、专权;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封建帝王,天子启,也绝非听不进去人话、想不清楚道理的昏君。
——晁错,确实是天子启为储时的老师;
但晁错抱着目的靠近彼时的太子启,意图曲线救国、复兴法家,这也是天子启认同的事实。
晁错推动《削藩策》,确实是将政治生命,甚至生理生命置之度外;
但比起晁错‘身死族灭’的风险,汉家所要承担的风险,无疑要大得多的多。
——事成,天子启不过是如愿铲除吴王刘濞这个心头大患,顺带将汉家内部的诸侯王割据势力阉割,完成汉室内部的集权;
而晁错能得到的,却是再造法家的超然学术地位,以及无限光明的政治未来。
若事不成,晁错顶多只是会付出身家性命,法家也只是一如过往这数十年,蛰伏于野,以待时机;
而汉家要承担的,却是嫡脉易宗,江山变色的代价……
“丞相今日所言,朕,都明白了。”
“但对于削藩一事,朕,还是那句话。”
“——自先帝驾崩的那一刻起,吴王刘濞,就已经是随时会反的了。”
“每晚一天,刘濞纠集的力量就会大一分、叛乱所引发的后果就会严重一分。”
“所以,以《削藩策》削夺刘濞的力量,并将其逼反——此事,宜早不宜迟!”
“如果丞相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并在此基础上,助朕攘除刘濞这个宗庙、社稷的恶瘤,那朕,自也乐得与丞相君臣相得……”
至此,天子启便算给出了自己的底线。
——充分准备,可以;
但削藩,要争分夺秒,能早一天早一天,片刻都拖延不得!
越早逼反刘濞,就能越早铲除这颗毒瘤、才能将这场诸侯叛乱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闻言,申屠嘉纵是有心再说,心下却也了然:恐怕这,就已经是天子启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毕竟任是谁,在年少时弄死了某人的儿子,在做了皇帝之后,都难免会生出‘此人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得安眠’的心理。
更何况天子启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申屠嘉,也同样不是不讲道理、听不进去人话……
“既如此,那臣三日之后,给陛下上奏疏一封,以言明《削藩策》可能引发的种种恶果,朝堂该如何预防、避免,以及应对。”
“若陛下认可臣的建议,那日后,臣便不再会阻拦陛下推行《削藩策》。”
“然若陛下仍一意孤行,执意要以宗庙社稷为赌注,盲目去赌刘濞赢不了,那臣,也只得拼死直谏……”
听到这里,天子启那张阴沉无比的面容之上,也总算是挤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
从御榻上起身,自然地将申屠嘉从地上扶起,满是随和的握住申屠嘉的手:“丞相,言重了。”
“此等危急存亡之秋,有丞相在,朕总归是能安心不少的……”
半真半假的一番客套过后,天子启便将手收回身后,负手含笑,对申屠嘉微一点头。
却见申屠嘉赶忙拱手一礼,下意识要告退,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满是迟疑的看向殿侧——一副看戏模样的刘荣。
再将目光在刘荣和天子启身上来回切换几次,申屠嘉才再拜。
“还有一事,想要请陛下斟酌。”
“——丞相但可直言。”
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故作迟疑的看了看刘荣,方道:“作为丞相,本不该与皇长子往来密切。”
“但此事,关乎到宗庙、社稷的存亡。”
“所以臣斗胆,请求陛下下令:臣修疏这三日,让皇长子随臣左右,以查漏补缺……”
嗯?
听闻此言,天子启本能的感到一阵危险的气息!
皇长子和丞相,莫非真有些不为人知的往来?
带着这样的怀疑,望向仍跪坐于殿侧的刘荣,便看到刘荣那瞠目结舌,甚至写满苦涩的面容。
将疑虑暂且下压,又抿唇思虑片刻,天子启,终还是缓缓点下头。
“可。”
“但朕于梁王,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谋算;”
“皇长子去丞相身边,也只能是心不甘、情不愿……”
申屠嘉话里的意思,天子启也能听明白。
——陛下啊~
——臣这臭脾气,怕是一个不小心,就又要惹陛下发怒了~
——有皇长子在一旁,好歹能提醒一下老臣: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又有那些话能说,却需要说的委婉一些……
而天子启对梁王刘武的‘谋算’,申屠嘉显然也早有意料。
暗下稍一思虑,便缓缓点下头。
“今日,陛下召臣入宫,劝臣赞同《削藩策》,臣咆哮御前,使陛下大怒。”
“又恰逢皇长子进谏,劝陛下放弃推行《削藩策》,陛下不厌其烦。”
“于是,陛下责令老臣闭门思过,同时罚皇长子戴罪立功,劝老臣不再与陛下作对……”
眼看着当朝丞相申屠嘉当着自己的面,给老爹写起了今天的‘剧本’,刘荣惊愕之余,只愈发觉得传闻中老实、憨厚的申屠嘉,似乎也没那么单纯。
而在申屠嘉身前,听闻申屠嘉这番话语,天子启面上笑容,也愈发意味深长了起来……
“来人!”
“——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冥顽不灵,悖逆枉上!”
“罚俸半年,令其闭门思过!!!”
毫无征兆的几声厉喝,殿外立时涌入一队禁卫,难掩惊骇的走到了申屠嘉身后。
便见天子启故作恼怒的深吸一口气,将‘盛怒’压下去些:“丞相是老臣,总该给自己留些体面吧?”
“总不至于真要朕下令,让禁卫押送丞相回府?”
天子启光速入戏,申屠嘉也不逞多让,当即哼了一声,又大义凛然的一拂袖。
“哼!”
“陛下为奸臣蛊惑,便是要斩臣于东市,臣,也绝不会视若无睹!”
言罢,申屠嘉便决然回过身,昂首挺胸,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而在身后,天子启‘余怒未消’的咆哮声,也追上了申屠嘉飘在身后的衣角。
“皇长子刘荣,目无君父,妄议国政!”
“——杖责八十!!”
“许其戴罪立功,规劝逆臣申屠嘉!!!”
第024章 真打呀?!
未央宫东宫墙外,尚冠里,故安侯府。
虽说是‘闭门思过’,但终归是开国元勋、柱国老臣,又有先太宗皇帝‘将相不辱’的规矩摆着,申屠嘉也并未被过分为难。
只是由禁卫‘押送’,或者说是护送到侯府,申屠嘉便一如往常,径直进了自己的书房。
一同被送到侯府的,自也有再度挨了板子的皇长子刘荣。
只是不同于申屠嘉愤愤不平、龙行虎步——刘荣是半趴着,被人抬进故安侯府的。
如此剧变,自是在长安城激起了惊涛骇浪,就连东宫窦太后都坐不住,派人去未央宫打听情况。
得知挨板子的,只有‘妄议国政’的皇长子刘荣,申屠嘉只是被勒令闭门思过,窦太后这才稍安下心。
敷衍的交代几声‘别太过’‘给老臣留够体面’,便也没再多过问此事。
而在未央宫内,听闻刘荣遭遇如此变故,玄冥二少当即就坐不住,拉着新入伙的四弟刘余,便飞奔来到故安侯府之外。
看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兄弟三人面上,却是如出一辙的焦急之色。
“大哥怎这般冲动?”
“杖责八十!”
“那可是八十!!”
“便是没被打死,身上也没剩几块好皮了吧?”
要说这兄弟三人,平日里最老成稳重的,当属老二刘德。
——毕竟年纪稍长些,又沾了书卷气,总归是能沉得住气的。
只是今日,听说自家大哥遭遇如此大变,便是向来沉稳的刘德,显然也已经无法淡定了。
老二尚且如此,一向喜形于色的老三,以及才刚入伙没多久的老四,那就更别提了。
若非有刘德这个主心骨,这兄弟俩指不定慌成什么样,又会做出怎样的傻事。
就这么满怀忐忑的站在侯府外,等了起码有两炷香的功夫,侯府正大门旁的小门,才终于若有似无的开了个缝隙。
兄弟三人赶忙上前,便见缝隙内,透出门房那讳莫如深的小半张脸。
“可是皇次子:公子德当面?”
被门房点名,刘德自当仁不让的走上前去,一手轻轻扶着小门,另只一手不着痕迹的递出去一枚金饼。
“正是在下!”
“不知可是大兄有什么话,托公代为转呈?”
说话得功夫,那金饼已经不知何时,被刘德塞进了门房的衣袖深处;
便见那门房面不改色的拱起手,顺势将那枚金饼抖进衣袍内。
“皇长子触怒圣驾,受杖刑,不便行走。”
“便交代小的转告公子:自即日起,凤凰殿闭门谢客;”
“公子德、淤,当恪守本分,谨言慎行……”
一听门房这话,刘德面色当即一紧,握着小门的手也更紧了些。
“不知大兄……”
不料刘德话音未落,那门房便讳莫如深的摇摇头,一副‘无可奉告’的架势。
见此,刘德纵是万般担忧,也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了看身侧的刘淤、刘余两个弟弟,又皱眉思虑片刻,方借着拱手道谢的功夫,再递出去一枚金饼。
“大兄行走不便,在侯府这些时日,便劳烦公多多照料了。”
“另外,还要劳烦公转告大兄:凤凰殿一切安好,大兄勿忧……”
感受到刘德几近祈求的卑微姿态,那门房也免不得一阵动容。
暗下稍一纠结,又折身看了看身后,确定自己的话不会被旁人听去,这才压低声线,再道:“皇长子还有一句话,是单独说给公子德的……”
门房此言一出,一旁的刘淤、刘余二人当即倒退三五步,故作云淡风轻的环顾起四周,为正在交谈的刘德和门房二人放起了风。
便见那门房深吸一口气,旋即在刘德期翼的目光注视下,飞快的吐出一句话;
不等刘德反应过来,又极为迅速关上门,逃也似的回了侯府内。
而在门外,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皇次子刘德面带担忧之余,也不由得一阵摇头苦笑。
“凤凰殿闭门谢客,栗夫人勿知此事……”
“——唉~~~”
“遭此大难,大哥最担心的,竟仍旧是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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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
“还、还请稍轻些……”
侯府内,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也就是个三丈长宽,四面透风的巨大凉亭,被两层木板封了顶;
除了进出凉亭的入口,其他方向都被半人高的竹简,以及凉亭正中央的案几所占据。
如今又多了个倒趴在地的刘荣,以及为刘荣遮羞的几面矮屏风,本就不宽敞的凉亭,顿时就变得有些拥挤了起来。
见刘荣一阵嘶哈不断,那老仆自一阵忍俊不禁,只得稍放慢上药的速度。
而在二人不远处,申屠嘉却是已经跪坐于案前,铺开一卷空白竹简,皱眉思虑起来。
“还以为父皇这八十杖,只是说说而已的……”
“嘶!!!”
“劳烦!轻一些!”
话才刚出口,后腰、后股处再度传来一阵刺痛,顿时让刘荣额头再冒出一层冷汗,被秋冬之际的凉风一吹,又忍不住打了個寒颤。
耳边传来刘荣的叫苦声,申屠嘉却并没有将目光从面前竹简上移开,仍旧将手中的笔悬在半空。
“如果是真打,就公子这副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又何需八十杖?”
“怕是三五十杖,公子便要一命呜呼?”
“——只是这场戏,终归是唱给太后看的,总归不能假的太离谱。”
“皮开肉绽,剧痛难忍,同时又不伤根基、不落病根——这已然是陛下网开一面。”
“再者,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老臣扯上关联,这八十杖,也未必不是陛下在敲打公子……”
头也不抬的道出这句话,申屠嘉便稍一摆手,将那老仆遣退。
而在那一圈矮屏风中央,本就只是想借此和申屠嘉搭上话的刘荣,见申屠嘉愿意搭理自己,自也是当即顺杆往上爬。
“若非故安侯要小子陪同左右,便是父皇有心敲打,当也不至如此地步?”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并未对刘荣这一问做出解答;
见此,刘荣便也没在这个话题多做停留,只自然地将话题引入正轨。
“故安侯,打算怎么写这封奏疏?”
“——我这板子也挨了,人也来侯府了;
故安侯总不会是为了看我笑话,才那般请求父皇的?”
“既然需要我这个皇长子,来告诉故安侯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故安侯何不直言:究竟是什么话,让故安侯如此迟疑?”
听闻刘荣此言,申屠嘉仍是那副悬笔于半空,迟迟无法落笔的姿势;
良久,方唉声叹气的将笔放下,站起身,走在凉亭的北侧,负手遥望向北方。
“匈奴。”
“要想确保刘濞起兵之后,匈奴人不横插一脚,以致北墙糜烂,我汉家,恐怕又要和匈奴人和亲了……”
“——甚至单是和亲,都还远远不够。”
“若是可能,还要联络草原上的长安侯卢他之,以及韩王信的后代,看能不能打探到匈奴内部的消息。”
“如果恰逢匈奴内部不稳,那自是最好;”
“即便不是,也得无所不用其极的,在草原上闹出一些动静出来,让匈奴人自顾不暇。”
·
“只是这些事,需要时间。”
“无论是和韩王信、长安侯的后代取得联系,还是给匈奴人‘找点事做’,都需要时间。”
“而眼下,陛下最缺的——或者说最不愿意给老臣的,也恰恰是时间……”
第025章 别这么看我啊
一听申屠嘉这话,原本还打算嬉皮笑脸,趁机和申屠嘉熟络熟络的刘荣,便也当即沉默了下来。
——与外族和亲,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极尽屈辱的事。
但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非和亲不能保边墙安稳’,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实际上,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汉家便曾试图一劳永逸,将匈奴这个才刚强盛没多久的外部威胁解决掉。
只是那场平城战役,让轻敌冒进的太祖高皇帝刘邦本人,身陷匈奴单于:挛鞮冒顿亲自设下的白登之围。
就差一点,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便险些达成‘即是开国之君,也是亡国之君’的前无古人、大概率后无来者的超凡成就。
也是那场平城战役、那次白登之围,让太祖高皇帝深切的意识到:匈奴人,绝非是汉家咬紧牙槽、勒紧裤腰带,就能在短时间的解决掉的。
自那以后,汉家便逐渐明确了阶段性战略目标:先扫除异姓诸侯割据势力,确保内部安稳——至少是表面安稳;
而后再徐徐图谋,压制、削弱宗亲诸侯,以彻底扫除内部隐患。
在解决内部问题的同时,尽可能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待时机成熟,再全神贯注的解决外部问题,也就是北方的匈奴人。
既然明确了‘先苟发育,最后一波带走’的对外战略方针,和亲,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的选择了。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后,便险些将自己的长女:鲁元公主刘乐嫁去匈奴,最终却被吕太后拼死相阻。
孝惠年间,冒顿单于书辱吕后,吕太后那般脾气,终也只得忍辱负重。
冒顿单于说:我是个孤独的男人,您是个寡居的女人,我们何不各取所需,彼此欢愉,顺带将长城内外合二为一?
吕太后回书:我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牙齿都已经脱落,恐怕无法讨得单于的欢心;
与其让我这个老女人去草原侮辱单于,不如送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以供单于享乐……
开国皇帝、皇后如此,后来之君,自然也只得延用这个方略,以反复和亲暂且安抚匈奴人,从而换取宝贵的发育时间。
甚至就连先帝,在即位之初忍无可忍,意图和匈奴人决战,却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反叛背刺之后,也只能忍着恶心,继续和匈奴人和亲。
而现在,到了天子启要忍辱负重,嫁女和亲,以求取短暂和平的时候了……
“晁错,大概率是在赌。”
“——赌刘濞授首之前,匈奴人不会收到消息,便是得到消息,也来不及南下侵扰。”
“但老臣不能赌,陛下更不能赌。”
“就算不能确保匈奴人不会南下,也至少要做些什么,来降低匈奴人横插一脚的概率。”
“只是陛下那边……”
说着,申屠嘉不由又是一阵唏嘘感叹,显然是对天子启的急切而感到苦恼。
——天子启深怕吴王刘濞会起兵,给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这当然可以理解。
早日逼反刘濞,以免刘濞积蓄更多的力量,这個道理也同样说得通。
但匈奴人那边,需要时间……
抛开其他方面不谈,单就是和亲,也同样需要时间……
“如果以‘匈奴人会南下’为先决条件,那这藩,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削的。”
“别说两线开战,同时应对外蛮匈奴和内贼刘濞了——哪怕是以举国之力,全神贯注的对付匈奴人,我汉家也很难讨得便宜。”
“打到最后,很可能是匈奴人浪费了时间,我汉家糜烂了边墙。”
“为了战后重建,又要把先帝积攒二十多年的家底,全砸进糜烂的边墙……”
说到这里,申屠嘉总算是折过身,侧对着已经小心站起身,扶着亭柱沉思的刘荣。
“这,就是我为何会请求陛下,将公子借我三日。”
“——这些事,我无法告诉陛下。”
“陛下,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已经被吴王刘濞乱了心神。”
“如果把这些话告诉陛下,陛下最终,很可能会做出和晁错一样的选择:赌匈奴人不会南下……”
言罢,申屠嘉再一阵唉声叹气,又沉默良久。
终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折身正对向刘荣,庄重无比的拱起手。
“若非公子以身犯险,我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个机会,让陛下稍听取我的意见。”
“陛下的心思,公子看的很透——至少比我这老顽固要透彻。”
“所以,想要请公子不吝赐教:要如何,才能让陛下冷静下来,先解决匈奴人可能趁火打劫的隐患,而后再考虑削藩?”
“究竟如何,才能让陛下——让曾经那个无比冷静,甚至堪称‘冷酷’的陛下,重新出现在宣室殿内的御榻之上?”
言辞诚恳地发出此问,申屠嘉甚至不顾双方的身份、地位差距,当即便要长身而拜。
这却苦了刘荣——屁股都被打烂了,也只能忍痛上前两步,赶在申屠嘉弓腰之前,将这位老丞相扶起。
话说一箩筐,实则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刘荣便已经扶起申屠嘉,旋即龇牙咧嘴捏起后身的衣袍,小心翼翼的轻摇起来。
总算是让那刺痛缓解了些,方面色惨白的擦去额角冷汗;
抿紧嘴唇,又低头思虑良久,才试探着开口道:“故安侯方才说,除了和亲之外,最好还要让匈奴人‘有点事做’,才能尽可能保证刘濞举兵之后,匈奴人不会南下。”
“那若是匈奴人本身就‘有事’要做,根本就无暇南下……”
此言一出,申屠嘉瞳孔陡然一缩,眨眼的功夫,脑海中便闪过无数种可能!
片刻之后,冷静下来的申屠嘉又摇摇头:“如果真的是这样,自是再好不过。”
“但即便果真如此,也至少要和草原的长安侯、韩王信后人取得联系,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只是草原远长安数千、上万里,一来一回,再加上传递消息、确认消息……”
“——唉~”
“陛下,不会给老臣这么多时间的……”
言罢,申屠嘉也好似是终于认命,不再寄希望于刘荣能提出什么有效的建议,便又折身望向北方。
而在申屠嘉身后,皇长子刘荣一手扶着亭柱,一手捏着衣袍后摆——一边龇牙咧嘴的给后背扇着风,一边也纠结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暗下咬咬牙。
“如果我说,我有一些……”
“呃,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已经得到了匈奴人未来几年,都会‘很忙’的消息……”
·
“咳,咳咳……”
“故安侯别这么看我,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不是,我又不是怪物,为何这般看我?!”
第026章 皇长子手眼通天?
凉亭内,申屠嘉负手而立,眺望北方。
入口处,刘荣则略带疑惑的看在亭外,将两枚金饼捧到自己面前的侯府门房。
“这是……?”
不解的低头看向那两枚金饼,又回身看向申屠嘉,见申屠嘉没有丝毫反应,只得再度正过身,疑惑地看向那门房。
只见那门房不卑不亢的咧嘴一笑,道:“出自皇次子之手。”
闻门房此言言,刘荣当即心下了然,感动之余,却也更加疑惑了起来。
“既如此,收下便是?”
却见那门房含笑一摇头:“若是平日里,这金,是万万流不进侯府的。”
“只方才,皇次子护兄心切,其赤诚实在令人动容。”
“——若不收,担心皇次子无法安心,无奈只得佯装收下。”
“但侯府的规矩不能破,还要劳烦公子暂且保管,日后见了皇次子,也好完璧归赵……”
看着眼前的门房毫不做作,甚至都没有丝毫眷恋的将金饼递上前,更说出如此深明大义的一番话,刘荣只惊得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这,可是汉家!
——贪墨、受贿蔚然成风的汉家!
平日里,刘荣这些皇子们在宫内,给某些地位尊贵的寺人、宦官塞好处,人家收的时候,那都是压根儿不避人的!
有些时候,甚至能遇到一些胆子大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得到了某位皇子塞的好处,恨不能锣鼓喧鸣的在宫中奔走相告。
皇宫中尚且如此,宫外那就更别提了——想要拜访某人,不给人家的门房打点好,怕是连正主的面都见不着!
对这样的事,正主往往也并不会觉得门房自作主张,怠慢了客人。
——你登门拜访,想要和我做朋友,结果连我家门房的这点好处都舍不得给,分明就是看不起我啊?
而在这样的风气下,申屠嘉这样一个身居高位,却拒绝一切形式的贿赂的官员,已然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只是刘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就连故安侯府的门房,都被申屠嘉调教的这般……
“久闻故安侯两袖清风,却不曾想,连府上下人,都有这般高风亮节?”
接过门房递上前的那两枚金饼,又目送门房远去,刘荣沉默许久,终还是回身发出这样的感叹。
闻言,申屠嘉却是缓缓回过身,不着痕迹的在凉亭周围打量一圈,才回身正对向刘荣。
“不过些许粗枝末节,公子不必多言。”
“倒是公子方才的话,让老臣有颇多不解……”
想要转移话题的小心思被申屠嘉一语道破,刘荣倒也不尴尬,只嘿笑着摇了摇头。
小心上前两步,也趁机思虑措辞一番;
心知躲不过,便也不再纠结,面带笑意道:“匈奴人施行的双头鹰政策,故安侯,应该是知之甚详的?”
见刘荣终于不再逃避正题,申屠嘉也稍呼出一口浊气。
缓缓点下头,沉声道:“匈奴,是以挛鞮氏王族及匈奴本部为核心,四大氏族部落为羽翼,草原诸部为附庸的百蛮之国。”
“而双头鹰政策,是匈奴人为了同时进行南下侵扰汉家、西进开疆拓土这两大战略所催生出的产物。”
“——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便是匈奴单于庭,以及双头鹰政策的核心,也被称为:八柱。”
“这八柱,又以左、右分为两派——以左贤王为首的‘左四柱’负责西进,右贤王为首的‘右四柱’负责南下。”
浅尝遏止的指出匈奴双头鹰政策大致状况,申屠嘉便止住话头,伸手对刘荣做出个‘请’的手势。
不能怪申屠嘉心急,实在是刘荣方才的话,真切关乎到汉家宗庙、社稷的存亡!
不可为外人道的手段是什么、皇长子为什么会有此等手段,申屠嘉都已经顾不得去想了。
现下,申屠嘉唯一在乎的,便是刘荣先前那番话的真实性。
——未来几年,匈奴人是否真的‘有事儿要处理,脱不开身’?
这一点,将直接关乎到汉家接下来的战略抉择,甚至是政治走向……
“诚如故安侯所言:匈奴双头鹰政策,说白了,就是以左、右各四柱分为两派,分别负责西进、南下的对外战略。”
“如此说来,我汉家的心头大患,与其说是匈奴单于庭,倒不如说是右贤王,以及以右贤王为首,负责南下侵汉的匈奴右四柱。”
“换而言之:只要右贤王‘有事儿要做’,那我汉家在右贤王忙活完之前,便暂时不用担心边墙……”
轻声一语,便将申屠嘉拉进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刘荣却并未就此打住。
“匈奴八柱当中,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皆为挛鞮氏王族,依序具备单于大位的继承顺位;
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则分别由四大氏族世袭罔替。”
“其中,左贤王大致可以理解为‘匈奴太子’,由当代单于最强大的子嗣担任。”
“而右贤王,则好比是‘匈奴太弟’,由当代单于的手足兄弟,乃至叔伯担任……”
刘荣口中吐出‘太弟’二字,申屠嘉只下意识一抬眸,又极为迅速的将面色恢复如初。
皱眉思虑片刻,隐约听出了刘荣言外深意,申屠嘉又缓缓抬起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期盼!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眉宇间,也多出一分不知来由的从容。
“匈奴当代单于:挛鞮军臣,是老上稽粥时期的左贤王,一向与自己的叔叔,也就是右贤王水火不容。”
“四年前,老上单于死去,左贤王挛鞮军臣顺位继承,是为:军臣单于。”
“过去这几年,军臣一直在忙着整合单于庭,如今,当也是坐稳了单于大位。”
“而右贤王——那个曾经与军臣处处作对,甚至在老上单于死去时发动政变,险些抢走大位的右贤王,如今却依旧率部驻扎在幕南……”
“——公子是说,军臣要对右贤王下手?!”
刘荣话音未落,申屠嘉便稍有失态的开口打断,面色也不免有些激动起来。
这个消息很关键!
无论天子启是否要削藩、汉家是否即将爆发一场大规模内战,这个消息对汉家而言,都无比的关键!
只要这個消息能得到证实,那即便汉家什么都不做,也至少能毫无心理压力的再休养生息几年。
——负责攻打汉室的右贤王出事,匈奴人内部出了问题,汉家可不就是能得到、至少是短暂得到和平吗?
也不用刘荣再多说,只稍一想,申屠嘉便认可了这个消息的逻辑性。
你曾经是太子,你的替补太子整天和你作对,先帝驾崩时还差点宫变夺了大位!
现在你顺利登基,也坐稳了大位,难道还能放过那个险些夺了大位的替补太子?
几乎只是三五息的功夫,申屠嘉就已经制定好了一系列的计划,来验证这个猜测的真实性的具体细节。
而在申屠嘉满含期翼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却只是含笑侧过身去。
“军臣,是肯定要对右贤王动手的。”
“只是具体什么时候动手,就需要故安侯自己想办法打听了。”
“——我当然也可以直接告诉故安侯:军臣,已经在为动手做准备了,未来至少五年之内,匈奴人都不会大举南下。”
“但消息渠道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不说出消息来源,恐怕很难让故安侯信服……”
第027章 故安侯保重~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申屠嘉那封再三斟酌,反复推演,才终于得出的奏疏,也终于送上了天子启的案前。
结果不出刘荣所料:在拿到疏奏短短一个时辰之后,天子启便再度召见了申屠嘉。
这一次,君臣二人并没有再固执己见,而是深入浅出的交流了接下来,汉家一系列举措的相关细节和走向。
最终,申屠嘉低调回到了侯府,并没能让长安坊间,从自己身上看出任何端倪。
——这君臣二人聊了什么,结果如何,达成了什么默契,都没人知道。
唯独申屠嘉回府时,在申屠嘉身旁随行的宣诏侍中,让朝堂内外隐约有了猜测。
皇长子,应该是熬过这一关了……
·
还是那处‘书房’,或者应该说是凉亭。
仍旧是堆满亭内的如山竹简,以及那方简陋、古朴的案几。
也依旧是丞相申屠嘉,以及皇长子刘荣二人。
只是这一次,换做是刘荣负手而立,打量起亭外——打量起侯府上下。
只短短三日的功夫,刘荣对申屠嘉这位老丞相、老元勋的敬意,便陡然再增三五个台阶。
——就说此刻,刘荣目光所及,二人所身处的凉亭周围,根本就看不到任何拿得出手的装饰。
除了用来装竹简的木箱、夜时供明的灯台,便是单纯被夯实的泥土地——莫说是石板,就连鹅卵石都没铺。
这个院子往里,是侯府后院,住着仅有的三五女眷;
与院子一墙之隔的正堂、正院,更好似小一号的相府,基本只供申屠嘉进行工作上的往来,压根儿就不能算作侯府的一部分。
至于最能体现权贵财力的仆人,刘荣更是自惭形秽。
在凤凰殿,单是刘荣自己,便有两个负责起居的宫人、两个负责衣物的婢女,以及三五随时待命的杂役寺人。
至于‘殿主’栗姬,那更是连庖厨带奴仆加侍女寺人,掌握着不下二十人的命运!
区区一個栗姬、一座凤凰殿,都养着三五十仆从,申屠嘉怎么说也是百官之首,总不至于太差;
但就刘荣亲眼所见,整座故安侯府上下,就一个门房,一个管家,一个厨娘,两个杂役。
就算加上后院女眷的贴身婢女、丫头,也绝不过十指之数。
在长安,别说是公卿这一级别了——凡官秩千石以上,恐怕都很难找到第二个如此节俭的人。
而申屠嘉对此做出的解释,却更让刘荣羞愧难当,为自己‘奢靡’的生活而感到害臊。
“公子应该知道,老臣早年,发于行伍之间……”
了却最大的一桩心事,虽然也自此背负了更重的担子,但申屠嘉的面容之上,却反而带上了一抹轻松。
对于刘荣,也没了先前那刻意至极的疏离,看出刘荣的疑惑,便也语带唏嘘的自顾自解释起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国鼎立百将殁。”
“世人都以为开国元勋,是杀了几个人、打了几场仗,就得以裂土而侯,泽及子孙的人。”
“却不知这骤然贵幸的元勋,是不知几千、几万人当中才能出一个,既立了武勋,又难得活到开国那一天的幸运儿……”
说着,申屠嘉语调中明明带着自嘲,眉宇间,却也应声涌上阵阵感伤。
“太祖高皇帝受封汉王之时,老臣累功至队率,麾下卒五百。”
“自汉元年,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到汉五年,项羽自刎乌江;
——这短短五年时间里,我麾下五百悍卒,便战死不下三千……”
“嘿,好笑吧?”
“明明只有五百人,却先后有三千多大好儿郎,战死在随我冲锋陷阵的路上……”
三两句花的功夫,老丞相便是红了眼眶,面上笑意也愈发苦涩、更显刻意。
“战死的,太祖高皇帝都下令抚恤过,老臣也尽量登门,拜访了他们的亲长。”
“而伤残者,便只能仰仗我这故安侯国的五百户食邑,方得以苟延残喘,艰难度日……”
解释过自己为什么官至丞相、贵为彻侯,却依旧过的如此清贫,申屠嘉便颤巍巍在案几前一侧躺。
许是年岁已高,脊背不再那般灵活,觉得侧躺太费力,更索性翻身平躺下来。
长呼一口气,再稍一侧头,对刘荣咧嘴一笑。
“陛下,答应了。”
“陛下答应在开春时,给匈奴人送去国书,以求和亲。”
“待匈奴使团入朝,再伺机联络长安侯、韩王信的后人,打探匈奴人的情况。”
“我也答应了陛下:只要能确定军臣打算对右贤王动手,便不再为边墙感到担忧,全力帮助陛下削藩,并应对削藩所引发的一切后果……”
说着说着,申屠嘉的话语声便低了下去,看向刘荣的目光,也愈发深邃起来。
感受到申屠嘉的异样目光,刘荣纵然心虚,也不得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养了三天,后腰、后股虽然才结痂,却也已是能勉强行走自如,便呵笑着走到亭柱旁,将肩侧轻倚在柱上。
“这不是好事吗?”
“故安侯得偿所愿,父皇也不用再为‘如何劝说丞相这头老倔牛’而感到苦恼;”
“君臣相得,通力协作,待日后刘濞起兵,朝堂也能众志成城……”
“——为什么?”
却见申屠嘉冷不丁一开口,便不顾刘荣呆愕的目光,重新在案几前坐起了身。
“自那日,公子告诉老臣:军臣必定会对右贤王动手,老臣,便没再头疼匈奴人的事了。”
“唯独一点,老臣百般思虑,也终不得其解。”
“——为什么?”
“公子,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先在宫门内邀我同行,后又告诉我这件事呢?”
·
“既然知道匈奴人不会帮刘濞,那公子应该是原本就不担心陛下削藩,会导致宗庙、社稷陷入危难吧?”
“有如此把握,公子明明更应该作壁上观,坐等吴楚平灭;”
“又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那个连来源都不方便说的消息,告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呢?”
“我何德何能,值得公子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听出申屠嘉话语中的深意,刘荣只本能愣在原地,似是为申屠嘉能想到这方面而感到惊奇。
只片刻之后,便又释然一笑。
——申屠嘉,只是倔;
但作为汉家的丞相,申屠嘉,绝对不傻。
不收受贿赂、不蝇营狗苟,绝不意味着这位老丞相,看不明白其中的门道;
不屑于与人往来,也绝不意味着这位功勋卓著的老臣,会看不出旁人的意图。
刘荣心知:自己有无数种说辞,可以将申屠嘉的这一问搪塞过去。
但最终,刘荣还是选择坦然面对。
“确实如故安侯所言:我最明智的选择,其实是什么都不做。”
“——因为我知道匈奴人,绝不会发兵南下,帮助刘濞;”
“——也知道梁王叔这个‘储君皇太弟’的美梦,必定会和刘濞‘位及九五’的美梦一同醒来。”
“如果要明哲保身,我原本不需要做这些,只需要配合父皇演好戏,在父皇那里做个恭顺、懂事的皇长子,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最终,我还是选择冒险出手。”
“故安侯老臣谋国,当真看不明白我的意图?”
刘荣此言一出,申屠嘉面上笑容依旧,言辞却立时带上了早先,将刘荣拒于千里之外的那股子疏离。
“老臣,是绝对不会帮助公子的。”
“无论是公子还是旁人,凡是关乎储位的事,老臣便断然不会插手。”
却见刘荣闻言,只洒然一笑,深深凝望向申屠嘉目光深处;
良久过后,便含笑转身,朝着府门的方向而去,只留给申屠嘉一个潇洒的背影。
“将来的太子储君,或许不需要老丞相申屠嘉~”
“但眼下,我汉家需要故安侯。”
“某个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控’的黄毛小子,也舍不得鞠躬尽瘁的老丞相,死在阴险狡诈之辈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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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安侯保重啊~”
“下次再见时,公子荣,当也不再只是公子荣啦……”
第028章 给你脸了是不?
自凉亭所在的侧院走到正门这一路,刘荣走的很是潇洒。
但在快要靠近侯府正门时,刘荣也没忘记自己还‘身受重伤’,一步一挪着‘艰难’踏出高槛。
刚踏出府门,得了消息前来迎接的玄冥二少赶忙上前,将刘荣扶上了马车。
这在长安城那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来,无疑更能证明‘皇长子惹恼了天子启’,并且很可能被打屁股伤到了根骨。
和皇四子刘余天生口吃,故而天生与大位无缘一样:一个身有残缺的皇长子,同样是必定无缘大位的。
这一下,原本还算明朗——至少有一个明面上胜算较高的皇长子,不至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储君太子之位,便彻底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难不成我汉家,真要立皇太弟了?”
掰着指头,挨个数了数刘荣的一众兄弟们,要么胸大无脑,满脑子打打杀杀,要么过于文弱,整日里摇头晃脑,之乎者也。
更或直接就是口吃的口吃,残缺的残缺——不是身体有缺陷,就是性格太偏激。
一直数到皇十子,才总算是挑不出什么太过明显的毛病,可一看年纪——好~嘛,几乎是先帝前脚刚驾崩,皇十子后脚才从娘胎里蹦出来;
一岁不到的年纪,五官都还没长开,除了男女啥也看不出来,可不就是‘挑不出毛病’嘛……
毋庸置疑的是,这一场戏唱下来,刘荣在朝野内外的舆论看来,已然是彻底告别了‘准储君’的超然地位;
但在返回未央宫的途中,倒趴在马车内的刘荣,却根本没将自己的关注点,放在舆论对自己的唱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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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挑唆的?”
几乎是二弟刘德刚开口,说母亲栗姬差点跑到宣室殿要人,刘荣便立刻点明了关键。
——这才三天的功夫,若没人从中作梗,栗姬别说闹事儿了,压根儿就连这件事儿都不会知道!
非但知道了,甚至还差点跑去宣室殿,找天子启伸手要人?
要说这当中没有猫腻,刘荣敢原地不姓刘!
见自家大哥一语道明厉害,公子德当即心下一凛。
“一开始,是宫里的人嚼舌根子,不知怎的,就让母亲听了去;”
“而后不久,便是绮兰殿的王夫人……”
唰!
公子德话说一半,甚至几乎是在‘王夫人’三字响起的一瞬间,刘荣便陡然抬起手,示意二弟不必再继续说下去。
如今的未央宫,总共有两位姓王的姬嫔:王娡,以及王儿姁(xu)。
又因这二人互为姐妹,且同为‘美人’的品秩,更是近几年,主要占据天子启恩宠的红人儿,便也被宫内外亲切的称之为:大、小王美人。
而在去年,接连生下三个女儿的‘大王美人’王娡,也终于生下了自己的长子:皇十子刘彘,并借此成为了未央宫中,唯一一位‘王夫人’。
在旁人眼中,这位王夫人或许温婉、贤熟,识大体,顾大局。
但在刘荣的‘火眼金睛’之下,这个等级的魑魅魍魉,却根本无所遁形……
“亲自来的,还是派了犬马?”
冷声一问,当即吓的刘德又是一缩脖子。
“头一回是亲自来探望的,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宽慰了母亲几句;”
“之后,便都是派了绮兰殿的主事女官。”
“劝母亲‘为母则刚’之类的话,也大都是那女官带给母亲的……”
咚!
“——凤凰殿闭门谢客,闭的哪扇门、谢的哪路客?!!”
公子德话音未落,刘荣毫无征兆的厉喝声便于马车内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沉闷的巨响!
感受到车身都晃了晃,就连坐在前室赶车的车夫都是一惊!
好在已经临近宫门,也没什么人能靠近马车,除那车夫之外,倒没人注意到车内的异常。
马车之内,公子德羞愧低头,心中百般抱怨、万般牢骚,终也只化作一声低声下气的‘大哥息怒’;
而在一旁,老三刘淤刚要为二哥辩解一下,却被自家大哥含怒一瞪,便也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了下去。
兄弟俩能怎么办?
说是闭门谢客,可凤凰殿,终归还是兄弟仨的母亲:栗姬做主!
兄弟俩都十几岁的年纪,难不成还能跨过母亲,真的下令凤凰殿‘闭门谢客’?
能不时盯着进出凤凰殿的人,尽量避免老娘见不该见的人、听到不该听的话,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但理是这么個理,兄弟二人却也不敢怪刘荣冤枉自己,只能暗戳戳腹诽起自家那极品老娘。
——甭管做不做得到,该交代的,自家大哥早就交代过了,而且还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都没忘做下交代。
屁股都被打烂了,都不忘托人交代一句‘看好母亲’,结果还是出了岔子,兄弟俩能怪谁?
好在刘荣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极其迅速的调整好情绪,重新恢复到平日里,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神容。
轻咳两声,隐晦交代车夫管好自己的嘴,这才压下怒火,再深吸一口气。
“绮兰殿那女官?”
“——听说丞相进了宫,又带了宣诏郎回府,约莫猜到大哥要回,便已使人拿了。”
刘荣刚开口,公子德便福灵心至的给出答案,临了还不忘吐槽一句:“临出门的时候,母亲还在为此事发怒呢。”
“若不是知道大哥得以脱身,不知又要闹到怎般地步……”
闻言,刘荣只沉‘嗯’了一声,便皱眉思虑起来。
待马车于宫门外停下,兄弟二人先后下了车,又招呼宫人搬来一把以摇椅改造的轿子,便扶着刘荣坐了上去。
坐上椅轿,感受到后股、后腰处并未贴合椅背,刘荣心中仅存的那点恼怒,也随之为一股温情所吹散。
再深吸一口气,沉声安抚过两个弟弟,刘荣便抬起手,摆出一个酷似当今天子启的动作——以指腹摩擦唇下,目光炯炯直视前方。
“不急着回,直接往绮兰殿。”
“老二回一趟凤凰殿,把那女官押来。”
“——再带几个有气力的,各自备好棍杖。”
“笑脸给多了,怕是有人以为我汉家的皇长子,当真是泥捏的呢……”
第029章 有人哭,就有人死
未央宫,指的并非是一座宫殿,而是一片被围在宫墙内的宫墙群。
长宽各近四里的庞大宫殿群,宣室正殿处于正中央,东北角是钟室,西北角是少府官署、作室。
东南角,是皇家御用马厩——未央厩;
而西南角的,则是未央宫内仅有的御花园:沧池。
当然,在这些标志性建筑之间,也夹杂着后宫姬嫔的居所。
——皇长子刘荣、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及兄弟三人的生母:栗姬居住的凤凰殿;
皇四子刘余、皇五子刘非、皇六子刘发、皇八子刘端四人,以及程夫人、唐姬共同居住的宣明殿;
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及贾夫人娘仨的广明殿;
当然还有大、小王美人,带着几位公主及皇十子刘彘,所居住的绮兰殿。
作为姬嫔的居所,绮兰殿并不比凤凰殿、广明殿等其他殿室大多少。
真要说起来,未央宫内的姬嫔居所,基本都是差不多大小,反倒是刘荣母子四人的凤凰殿,肉眼可见的大出一圈。
但比起其他几座殿室的位置,绮兰殿却独树一帜——刚好就位于宣室正殿东侧不过百步,且周遭有大片开阔地。
尤其是殿门外,足有一片长五十步,宽三十步的巨大空地,让人身临此地时,便不由自主的会感到心旷神怡。
刘荣当然也是如此。
几乎是刚来到绮兰殿外,刘荣糟糕的心情都莫名舒缓了些,微微皱起的眉头也彻底松了开来。
却不知身后,两个弟弟跟在大哥的椅轿后,却是一阵说不清的惶恐不安。
“二哥,大哥这?”
“不会是要打上门去,找王夫人要说法吧?”
“——便说确是王夫人从中作梗,怕也不会承认?”
“万一再闹出什么乱子,又恼了父皇,大哥这身子……”
耳边传来三弟刘淤一如往常的询问,公子德却满脸凝重的绷起了脸,并未如往常那般,为弟弟的疑惑作出解答。
即便刘荣已经将情绪压下,神情也基本恢复正常,却根本不影响刘德从自家大哥身上,感受到愈发汹涌的滔天怒火。
这怒火来的奇怪;
奇怪到刘德直到此刻——都快到绮兰殿了,也依旧没想明白:大哥,这是怎么了?
过去,若是发生类似的事,大哥不都是对母亲暗恼,又偏偏发作不得,最终只能唉声叹气的去收拾残局吗?
怎这次,竟管都不管母亲,便径直来了绮兰殿……
“去,叩门。”
“便说皇长子得暇,有场好戏,想要请王夫人同观。”
一行十数人浩浩荡荡而来,来到绮兰殿殿门斜前方十五步,便随着刘荣一声令下而止步。
待刘荣乘坐的椅轿安稳落地,那已经被绑成麻花的女官,也被几名身形魁梧的四人合力抬起,摁爬在了一条长凳之上。
那女官面色苍白,嘴唇微颤,显然已经被吓坏;
但手脚都被紧紧绑起,嘴里也被塞上布团,又是趴在长凳上,便没敢挣扎乱动,生怕会脸朝地摔下长椅。
——也不全是怕摔。
在长凳两侧,各有两个手持杖棍的魁梧寺人,正虎视眈眈的低着头,看向倒趴在长凳上的女官。
短暂的沉寂之后,王娡略显狐疑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内。
远远看到殿门外的场景,尤其是看清那女官的面容,王娡当即脸色一黑;
阴恻恻眯起眼角,不着痕迹的瞟向远处,淡然坐在椅轿上的皇长子刘荣,王娡终还是低下头去。
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婴孩,正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王娡微微一笑,就此安下心来……
“开始吧~”
“大冷天的,难得有这好戏看,可别急着打死了……”
轻轻拍了拍怀里婴孩的侧背,正要上前,便闻刘荣慵懒的嗓音传到耳边,王娡当下便是一愣!
可终归是心虚,也不敢直接出声阻止,只不着痕迹的加快脚步,来到了刘荣身旁。
“大早上的,这是何人恼了皇长子?”
“便是有不长眼的冲撞了皇长子,也不该在我这绮兰殿外……”
“——是绮兰殿的狗啊~”
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旋即稍侧过头,手握成拳撑在脸侧,对王娡微微一笑。
“都说人死要落叶归根,想来这犬、马之类,也是一样的道理?”
“绮兰殿的狗咬了人,若是让人打死在凤凰殿,怕是夫人知晓了,也要觉得面上无光?”
“万一再是什么稀罕种,日后夫人上门找我要交代……”
嘴上说着,刘荣目光直勾勾望向身侧,纵然已经生了四胎,却也依旧风韵犹存,甚至不见多少老态的王娡。
只那先前撑在脸侧的手,已满不在乎的轻轻抬起,又好似被抽离了筋骨般,软软落了下去……
啪!
“唔!”
啪!
“嗯!”
耳边传来规律的拍打声,以及那女官低沉的闷哼,刘荣目光仍不从王娡身上移开,只嘴上淡然道:“去,把嘴松了。”
“给大家伙儿听听,这绮兰殿养出来的稀罕种,能吠出个什么动静来。”
这话一出,王娡再也端不住那云淡风轻的姿态,面色也陡增一分恼怒!
尤其是不远处,开始响起女官那凄厉的惨叫声后,王娡面上假笑,便愈发趋于崩碎。
正要开口,却见刘荣含笑探出手,在两个弟弟搀扶下起身,旋即来到自己身前。
“这,便是小十吧?”
“刚出生便逢国丧,我这做哥哥的,都没还抱过呢……”
说着便探出手,作势要接过怀里的婴孩,顿时惹得王娡心中警铃大震!
下意识将手一紧,一阵刺耳的婴孩哭泣声,便响彻绮兰殿上空。
“哇~”
“哇~~~”
“哇~~~~~~……”
孩子的哭声,让王娡本能的开始颠动摇晃起怀中襁褓,却也被那女官的惨叫声,惹得愈发烦躁起来。
而在王娡身前,弄哭弟弟的刘荣却嘿然一笑,还不忘嘀咕一声:“哭的中气十足,体格不错?”
不知是被孩子的哭声,还是女官的惨叫声,亦或是被刘荣摄人的强大气场……
最大的可能性,是这些事同时发生,终还是让王娡短暂崩溃了一瞬。
脑子一热,便也顾不上装样子,暗下咬咬牙:“皇长子怕是忘了这未央宫,究竟是谁做主吧?”
“需知打狗,也尚要看主人……”
终于等来王娡这暗含深意的威胁,刘荣心中只觉一阵畅快,便是后身隐约传来的炙痛,都似乎缓解了不少。
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深深凝望向王娡目光深处;
冷不丁一摆手,止住不远处,寺人们不断挥下的杖棍,也让那女官的惨叫声低下去些。
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嘴角笑意更浓。
“夫人,怕了。”
说着,低头看向襁褓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幼弟刘彘;
“有人怕,就有人哭;”
再抬眸,阴恻恻笑着,再度望向王娡目光深处,头朝女官的方向微微一点。
“有人哭,就有人死……”
应声抬起手,又轻轻一握拳;
才刚得以缓歇片刻的女官,只被一棍打中后脊,‘嗯!’的发出一声闷哼之后,便口鼻带血的耸拉下脑袋,彻底没了鼻息。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刘德、刘淤在内的每一个人——甚至就连行刑的那几個寺人,都只感受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颤!
而在众人惊惧交加的注视下,刘荣却仍将目光,死死锁定在面前的女人——历史上的孝武王太后:王娡的眼眸深处。
“夫人此刻,当是松了口气吧?”
“嗯?”
“——狗死了,便不会乱吠。”
“夫人那点算计,便再也不会重见天日……”
·
“倒是有一件事,好叫夫人知晓。”
“——皇长子,不怕犬吠。”
“更不屑于靠这条犬类,来难为幼弟的生母。”
“只我幼弟,终归是刘氏,更与我血脉相连,便是生了嫌隙,也总还能兄友弟恭。”
“至于王夫人,却怕是不值得我往这绮兰殿,再走上第二遭?”
第030章 真·闭门谢客
这一下,凤凰殿是真的‘闭门谢客’了。
——天子启口谕:皇长子母栗姬,教子无方,罚俸一年,禁足凤凰殿!
——皇长子荣、次子德、三子淤,嚣扬跋扈,无限期禁足思过!
消息传出,朝堂默然,朝野内外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皇长子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向储君太子之位挥手告别了。
只是这件事的后续,有一些非常值得玩味的细节,并不曾被人们关注。
首先,作为刘荣‘嚣扬跋扈’的帮凶,那些出身凤凰殿,遵刘荣之令打死那女官的寺人们,并没有得到太过严重的惩罚;
非但没丢掉小命,反而还被‘罚’去了刘荣身边,美其名曰:盯着皇长子禁足,以赎罪过。
其次,在刘荣被‘无限期禁足’的同时,太医属也派了几名太医,为刘荣诊治起了后腰、后股处的伤势。
最为关键的是:那被打死的女官,尸首即没有被刘荣下令收敛,也不曾被绮兰殿收走;
就那么在绮兰殿外,由天子启的贴身官宦盯着,晾了足有三日,才被丢去了长安城外的乱葬岗。
其间,王夫人不止一次派人,想要收走那好似巴掌印般,明晃晃晾在绮兰殿外的尸首。
但对此,天子启的贴身老宦官,却只答了一句话。
——既然不是夫人指使,那此人,便不再是绮兰殿的人了。
就这么战战兢兢等了三天,直到那具尸首消失在殿外,王夫人才终于怀着忐忑的心情,从宫外叫来了自己的弟弟:田蚡。
也是直到田蚡走入宫中,出现在绮兰殿的那一刻,王夫人多日来积攒的惶恐,才终得以宣泄出来……
·
·
·
“宫外如何?!”
见到弟弟田蚡的第一时间,王娡便是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只赶忙上前,仅仅抓住了田蚡的手臂!
看出姐姐王娡此时的慌乱,田蚡也只沉着脸,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皇长子此番,当真是把许多人都吓坏了……”
“虽说被陛下禁足,让很多人都认为皇长子惹下了大祸,自此回天乏术,却也有不少人认为:皇长子如此作为,却也颇有人主之相……”
作为王娡最为信任的母族助力,甚至可以说是皇十子刘彘争储夺嫡的急先锋,尤其还是作为商贾,田蚡对很多事,看的都比大多数人透彻。
皇长子被禁足?
听起来是挺吓人,但实际上,皇长子本来就才挨了板子,身上还带着伤呢;
就算没被禁足,回宫之后,也是肯定要在凤凰殿卧榻静养的。
至于栗姬也被禁足,听起来像是受到了惩罚,但田蚡用膝盖都能想到:此时的皇长子,肯定是乐开了花。
——正愁着怎样才能让母亲别再闹出乱子,天子的禁足令就适时送到,皇长子能不开心?
再考虑到‘禁足’刘荣之后,天子启也没忘派太医去给刘荣治病,以及天子启在这件事上的后续处理……
田蚡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此番,天子启看似是重重惩治了刘荣母子,但实际上,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反倒是绮兰殿,看上去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实则……
“近几日,陛下可曾来看过姐姐?”
语带凝重的一问,只惹得王娡面带忐忑的摇摇头:“不曾。”
“便是儿姁(xu)那里,陛下也不曾来过。”
只此一语,便惹得田蚡满是苦涩的闭上双眼,轻叹着缓缓摇起头。
对于后宫的女人而言,很多事情,其实都能凭这一点判断出是吉是凶;
——事后,天子有没有来过。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如果天子启当真认为绮兰殿、王娡毫无过错,整个事件都是皇长子刘荣全责,那在事后,天子启肯定会来绮兰殿一趟。
温言抚慰也好,隐晦敲打也罢;
便是对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只单纯的来走上一趟、坐上一会儿,聊一些毫无意义的家长里短,也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但天子启没来。
非但没来‘受了委屈、欺辱’的王娡这里,就连怀着龙子凤孙,不日便要临盆的王儿姁,天子启也没来探望。
这样一来,这件事在天子启那里的性质,也就是一目了然的了。
“此番,恐怕就连陛下,也对姐姐失望了啊……”
满是唏嘘得一声感叹,终是让王娡烦躁的深吸一口气,又实在按捺不下惊惧,愤愤咬紧了后槽牙。
“那贱婢,当真是害苦了我……”
此言一出,田蚡当即一愣,满是不可置信道:“这件事,不是姐姐暗中授意?”
却见王娡满是不屑的冷哼一声:“我有那么蠢?!”
“便是要设计,也总不至于傻到派自家下人去做?”
“——还不是那贱婢自作主张!!!”
“若是早点知道,我好歹也能想办法找补,总不至于这般被动!”
听闻王娡此言,田蚡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本就苦涩的面庞之上,也更多出一分唏嘘。
“是啊……”
“姐姐再傻,也总不至于傻到派自己身边的人,去光明正大的做这种事情。”
“——早先我还奇怪:那日,皇长子怎就那般痛快,替姐姐将那女官灭了口。”
“如此看来,只怕是皇长子也早知此事,与姐姐无甚大关联……”
说着,田蚡便又是一阵摇头苦笑,旋即意味深长道:“怕是往日,我们,都看错皇长子了。”
“就此次的事来看,皇长子,绝非善类……”
许是有田蚡在身边,又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王娡也逐渐从惶恐不安的情绪中平静下来。
又闻田蚡此言,便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道:“终归是皇长子,半个准储君。”
“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倒也省的我姐弟为之头疼了。”
“唉……”
“——若那贱婢还活着,我倒还能把人被陛下送去,以自证清白。”
“只如今死无对证,我便是有心自证,却也百口莫辩……”
随着王娡这满含愤闷的话语,姐弟二人便也就此沉默了下来。
显而易见:这次的事,王娡被刘荣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也已经没有了继续纠缠下去的意义。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将此事冷处理,打碎牙齿和血吞,吃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以后……
“馆陶公主那边,可搭上线了?”
沉思良久,王娡终轻声发出一问,却惹得田蚡一阵苦笑不止。
“倒是见了一面。”
“只是光见这一面,就贴进去不下千金的拜礼;”
“听话里话外的意思,要想谈成那件事,只怕是……”
听出田蚡话中埋怨,王娡也不由眼底一黯,悠悠道:“你长陵田氏,难道还缺这点黄白之物?”
“还是我儿彘,不值得你长陵田氏花些钱、金?”
便见田蚡嘿嘿一阵讪笑,又颇有些不自然的挠了挠头。
“瞧姐姐这话说的;”
“——我姐弟二人虽非同姓,却也终归是一個母亲所生。”
“彘儿大了,也总还是要唤我一声舅父的。”
“只是姐姐也知道,我田氏纵然家大业大,也终归不全是我这少主说了算。”
“动辄数千上万金的花销,若是换不来入项,我也没法给族人交代?”
说到最后,田蚡的语调之中,也已是隐约带上了些期翼。
对此,王娡自也不会装傻充楞。
只深吸一口气,又漠然望向殿门的方向,好似自言自语般,为田蚡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商贾末业,终归不是正道。”
“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被某家勋贵、某任丞相抄了宅院,毁了宗祠。”
“这几年,兄弟可得好好想想:等日后,要如何处置那硕大产业。”
“——再怎么说,堂堂国舅,本是可以入朝为官、封侯拜相的。”
“若仍自甘堕落,行商做贾,总归要惹人笑话……”
第031章 不尽然吧?
未央宫,凤凰殿。
随着天子启一道禁足令,凤凰殿的萱闹,总算是彻底平息了下去。
刘荣那自先帝驾崩以来,便一直跌宕起伏的心,也随着凤凰殿的沉寂,而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悠悠然坐在那把腰、股位置被掏空的摇椅上,时不时嘬一口碗中茶汤,别提有多惬意。
——冬月十一,难得有了个艳阳天,刘荣也是时隔多年,再次有机会在殿外小院晒晒太阳。
只是在刘荣身侧,玄冥二少面色各异,还时不时交换着眼神,互相催促着,却谁也不敢先开口……
“说~吧~”
“什么话都往心里憋,再憋坏了身子。”
淡然道出一语,再嘬一口茶汤,便见刘荣将手中茶碗递出;
待二弟刘德欲言又止的接过茶碗,又慵懒的打了个哈欠,而后将盖在身上的薄毯提了提。
许是刘荣这幅模样,让两个弟弟也安心了些,又是一阵眼神交互,终还是由老二刘德含笑开口。
“过往三日,父皇都不曾去绮兰殿。”
“甚至昨日,还留宿于椒房……”
“——弟估摸着,父皇这是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偏袒。”
“只是大哥被禁足,连带着母亲也……”
说话得功夫,那茶碗已经被放到一旁的案几之上,刘德本还带着些许笑意的面庞,也悄然涌上一抹忧虑。
“前几日,大哥才刚因为丞相的事儿,而被父皇罚了杖责。”
“结果前脚刚被赦免,后脚才回宫,便又出了这事儿。”
“——外面的人都说,大哥这回,当是彻底恼了父皇。”
“还说这储君之位,大哥恐怕……”
听出弟弟藏于语调中的担忧,刘荣深吸一口气,旋即稍一侧头;
见二弟刘德隐含忧色,三弟刘淤更是满脸焦急,恨不能脱口而出一句: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摇头一笑,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不至于。”
“区区一条犬类,父皇不至于就此,便真觉得我嚣扬跋扈,无可救药。”
“反倒是这般血性,说不定还会让父皇高看一眼,觉得我‘不类孝惠之仁弱’?”
“呵……”
“至于母亲嘛~”
说到开心处,刘荣更是舒坦的伸了个懒腰,神情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好事儿啊~”
“这是连父皇都看不过去了,这才出手帮我一把。”
“再有,便是皇祖母那里,也能因此而更加安心——皇长子兄弟三人,外加其母都被禁足,必当是已经失了圣眷。”
“我这‘嚣扬跋扈’‘方寸大乱’的模样,也正好让父皇‘大失所望’,从而考虑起册立储君太弟的事……”
言罢,刘荣再长呼出一口气,便闭上了双眼。
“都是戏~”
“我只管把戏唱好,父皇那边,便自不会太过严苛。”
“倒是绮兰殿,尤其是‘大王美人’那边,往后要多留心了。”
说到最后,尤其是提到‘绮兰殿’三个字时,刘荣轻松愉悦的语调,便陡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或许在外人看来,绮兰殿的大小王美人姐妹,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甚至就连此刻,刘德、刘淤二人听到自家大哥这句‘往后留心绮兰殿’,都是一副不解的模样。
但刘荣深知:对于那对姐妹,尤其是‘大王美人’王娡,刘荣再怎么高看,也丝毫不为过。
因为刘荣清楚的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于天子启驾崩后坐上皇位的,正是此时还在襁褓中的幼弟:皇十子刘彘。
准确的说,是在历史上的刘荣被废太子后,自胶东王改立为太子储君,并改名为‘彻’的皇十子——汉武大帝:刘彻……
“儿子才一岁不到,这就开始筹谋布局了吗……”
“不愧是孝武王太后啊……”
如是想着,刘荣望向院墙外的目光,便愈发深邃起来。
只嘴上,也不忘给两個弟弟补充道:“皇后无有所出,便意味着日后,父皇册立储君之前,会先册立其母为皇后。”
“母亲成为皇后,太子才能凭借‘嫡子’的身份,名正言顺的坐上储位。”
“那你们说,我兄弟三人,为何唯独我聚万众之瞩目,却从不曾有人觉得皇次子、皇三子,也有可能坐上储君太子之位?”
将目光从远处收回,面色淡然的发出一问,却见一旁的玄冥二少当即变了脸色!
老三刘淤才刚从焦急情绪中冷静下来,此刻更恨不能当即跪地,向自家大哥表忠心!
还是老二刘德,终归年纪大一些,心智更成熟一些;
听闻此问,只强自压下胸中惊惧,趁着‘皱眉思虑’的功夫平复下心情。
大致能确定自己说话时不会语颤,这才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道:“因为我二人,不是母亲的长子?”
便见刘荣微微一点头:“然。”
“——太子储君,不单得是嫡出,还得是嫡长。”
“换而言之,我兄弟十人,能做太子储君的,其实只有各位夫人的长子。”
“凤凰殿是我,宣明殿是老四,广明殿是老七,绮兰殿,便是小十……”
说到这里,刘荣也终是稍一转身,改平躺为侧躺;
将一只手垫在脸下,面带笑意的再问:“依你们看,老四、老七,能做太子储君吗?”
闻言,老二刘德默然低下头,片刻之后,又缓缓摇摇头。
而在一旁,老三刘淤却根本没去思考,只大致感觉到自家大哥并没有猜忌自己,便如释重负的暗中松了口气。
“我汉家,不会有一位天生口吃,难登大雅之堂的太子储君;”
“也不会有一位牙尖嘴利,巧舌诡辩的储君太子。”
“换而言之:父皇的太子储君,如果不是我这个皇长子,便必定会是王夫人得立为皇后之后,得以子凭母贵,成为嫡长子的小十。”
见两个弟弟一个默然摇头,一个愣是没反应,刘荣便自问自答,为自己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而在刘荣话音落下之后,刘德、刘淤二人,却是齐齐陷入漫长的思虑之中。
老二刘德,是在品味刘荣这番话所透露出的深意,并重新审视起过去,不曾受自己关注的绮兰殿。
只稍一想,刘德便是一阵冷汗直冒!
——绮兰殿,从不曾受到关注!
——从不曾有人认为,绮兰殿的王夫人能做皇后、襁褓中的小十能做太子储君!
不受关注,就意味着许多事都可以在暗中进行,同时又不会引人注目,又或是‘树大招风’;
而不被防备,便意味着必要时,可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给‘树大招风’者必杀一击……
须臾之间,刘德便沉沉点下头:从今往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绮兰殿!
比起深谋远虑的刘德,老三刘淤,则多少有些憨态可掬了。
“如此说来,老四先前投诚大哥,便是自知无缘大位,这才来交好?”
“那老七怎么还不来?”
“难不成,是老七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此言一出,刘荣、刘德二人齐齐侧目,目光里分明都在问:你现在才看出来?
见弟弟被看的不好意思了,终还是刘荣忍俊不禁的摇头一失笑,旋即又面带鼓励的昂起头。
“老三长大啦~”
“也开始能看明白些事儿了。”
说着,刘荣便啼笑皆非的看向二弟刘德:“往后,遇到头疼的事儿,我也能不全靠着老二了?”
却见老二闻言,颇有些迟疑的看了看身旁,满怀期待看向自己的弟弟刘淤。
“不……不尽然吧?”
第032章 埠(bù)响丸辣~
天子启确实没去绮兰殿。
究竟为什么,天子启也说不上来。
——说怪王娡不识大体,倒也不是;
作为这汉家的天,天子启不至于不明白:依王娡的手腕,不可能做出这种后患无穷,还一查就全是把柄的糙活儿。
但天子启也约莫能感觉到,在这件事的过程当中,王娡对那女官,至少也是持默认态度。
暗中指使自己的主事女官,去怂恿栗姬大闹宣室?
确实不大可能。
但类似‘反正不是我指使的,事后把人交出来就行’的想法,却也未尝完全没有。
只是刘荣雷厉风行,一言不合将人打杀,弄的王娡是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对于刘荣表现出的手腕,天子启可以说是颇有些惊喜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许惊喜,天子启在处理完今天的政务之后,便不由自主的来到了凤凰殿。
一路阻止凤凰殿的宫人通传、唱喏,来到了刘荣的殿室外;
好巧不巧,就听到殿内小院,传出刘荣兄弟三人的交谈声。
——天子启当然不会刻意偷听,也不屑于偷听。
但碰巧赶上了,又恰好是有关储君之位的话题,天子启本能的一抬手,制止随行护卫、宫人发出响动,便开始心安理得的偷听起墙角。
听到最后,也算是颇有收获;
心下一动,便也打消了就此离去的想法,大咧咧走进了院内。
“父、父……”
刚走进远门,便见老三刘淤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父父父了半天,也没能吐出个‘皇’字;
待老二刘德反应过来,率先见礼,老三也赶忙跟上,天子启这才摆摆手,将这两个儿子遣退。
“父皇驾临,恕儿臣不便恭迎……”
摇椅之上,刘荣故作惶恐的挪了挪身子,却又‘实在’起不了身,当即便拱手告罪一声。
却见天子启不屑一笑,旋即大步走上前,自顾自在刘荣身侧的另一柄摇椅上坐下身。
“行~啦~”
“真当朕不知那日,公子自故安侯府大笑而出时,是怎般肆意洒脱?”
“装也不知道装的真些……”
被老爹一语点破,刘荣却也不尴尬,只嘿笑着低下头去,并未再辩解。
倒是天子启不知为何,似乎心情非常不错,丝毫没有揪着刘荣‘不起身迎驾’不放,只自顾自道:“朕看这凤凰殿,是片刻都离不得公子啊?”
“若非朕免了公子的罪,允准公子回宫,公子的母亲护子心切之下,可就要闹上朕的宣室殿了?”
调侃一语道出口,天子启便满是戏谑的望向刘荣,正要看看刘荣会如何为自己,以及母亲栗姬辩解、找补;
却见刘荣自嘲一笑,满不在乎的将后脑勺落回摇椅椅背,全然一副摆烂的模样。
“是啊~”
“若非有儿臣压着,别说找父皇闹了——怕是都敢去东宫长乐,让太祖母给她腾地方,好做我汉家的太皇太后呢。”
“啧啧啧……”
见刘荣这般懒散怠惰的作态,天子启先是暗下一奇。
又听出刘荣这好似在谈论别人的淡定语气,竟是一时语失,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小子……”
“莫非在丞相身边待了几天,便‘大彻大悟’了?”
心下疑惑间,天子启便自上而下打量起刘荣,似乎是今天才刚认识自己的长子。
打量一圈,连刘荣身下的摇椅都没放过,却始终没看出什么不对,天子启终只得也学着刘荣的模样,放松身体,瘫躺在摇椅上。
“绮兰殿外,公子可是闹出了好大动静?”
“——嗯,王夫人的犬没看紧,跑我凤凰殿乱吠,儿就给送回去了。”
“送便送,怎还打死了?”
“——左右不过一条犬,死便死了。”
接连两问,刘荣答得无比轻松,甚至都没怎么过脑子,张口就给出了应答。
又默然片刻,更好似想起什么般,侧身望向天子启问道:“怎么?”
“王夫人找上了父皇,要我赔那条犬?”
闻言,天子启又是一阵语塞。
不对劲。
在天子启看来,今天的刘荣,很不对劲。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是比平日里,多了些过分的从容。
或者不该说是从容,更像是无欲无求……
“公子,这是看破了红尘呐~”
“可要朕寻鼎炼丹炉,供公子修仙问道?”
听出老爹话语中的不满,刘荣只心下一凛!
面上,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甚至堪称慵懒的作态。
“唉……”
“母亲啊~”
“连父皇都想不到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又束手无策的人;”
“偏偏儿这母亲,更蠢的无可救药,稍一个没盯紧,便能闯下好大祸事……”
“——区区一个女官呐?”
“便能将其耍得团团转,都被人卖了,还上赶着要帮人数钱?”
···
“呼~~~~~……”
“儿,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尤其是在见识过王夫人的手段之后,儿实在不知道母亲将来,如何能斗得过王夫人……”
说着,刘荣便稍坐直了身,木然呆坐许久;
而后,才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轻声呢喃道:“或许父皇,真的可以考虑考虑小十了。”
“至少这样,儿或许就不会被将来的储君太子忌惮,兴许还能被父皇封去关东,做个闲散逍遥王?”
刘荣如此坦诚相待,是真的把天子启搞不会了。
可细一琢磨,刘荣字字句句,还真都有道理……
“公子这是拿自己的母亲没了办法,便找朕苦诉?”
戏谑一问,却并没等来刘荣的应答,只一阵摇头苦笑不止;
等不来应答,天子启思虑良久,终还是从摇椅上起身。
“我汉家,以孝治天下。”
“东、西两宫共掌宗庙、社稷,更是自吕太后时起,便定下的祖制。”
“曾几何时,先帝也曾问过朕:若母不贤,汝奈若何?”
“彼时,朕不得其解……”
嘴上说着,天子启脚下也向前踱步而出,每走出一步,又会稍停留片刻。
就这么走出去七八步,天子启才没再迈开步伐,而是停在原地许久。
终摇头一笑,回身望向刘荣。
“先帝说:天子,是这天下的主宰,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可能出现在天子面前、都可以为天子所用。”
“天子要做的,不是把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变成自己所希望的模样,而是应当物尽其用。”
“——若是斧子,便用来劈柴;若是利刃,便拿去杀敌。”
“便是朽木,也能做成敲人脑袋的棍棒……”
···
“我汉家的储君,最要学、最该学会的,是因势导利。”
“就像朕——早就不再去想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母亲明白自己的艰辛,而是借着母亲偶尔犯的糊涂,来图谋宗庙、社稷的事。”
“——公子的运气,或许比朕差许多。”
“却也终归比孝惠皇帝好上不少?”
说到最后,天子启又莫名一笑,深深看了刘荣一眼,便负手而去。
“若是还有些志气,朕今日这番话,公子,不妨好生琢磨琢磨……”
第033章 父皇教的好啊~
“张口闭口‘公子荣’,一点父亲的样子都没有……”
天子启走后,刘荣满不在乎的一声牢骚,只惹得两个弟弟一阵冷汗直冒!
可最终,还是没有出声提醒刘荣:隔墙有耳,大兄慎言。
——天子启对刘荣说的话,两兄弟当然不敢偷听。
又不敢开口问,便只能等刘荣自己讲出来。
只是刘荣接下来的这番话,饶是兄弟二人中的‘智商担当’刘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因势导利?”
“说的倒是轻松,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要是也有个要立小儿子为储君的母亲,我当然也乐得‘因势导利’,利用此事做文章。”
“可我母亲犯糊涂,那都是净往大动脉砍呐?”
“我怎么利用?”
“等那声老狗喊出来,我还‘因势导利’个集贸???”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阵牢骚,只惹得兄弟二人云里雾里,压根儿就搞不懂刘荣在说些什么。
刘德稍好些,隐约听出刘荣的抱怨,应当和母亲栗姬有关。
刘淤那就别提了——几乎是从听到那个新词开始,就一直在皱眉沉思:大动脉、集贸,都是什么东西?
本就对三弟的智商不抱希望,又看出刘淤的关注点,早就偏到了不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刘德终还是深吸一口气,低头思虑起来。
良久,方试探着开口道:“依大哥之见,父皇今日驾临,究竟何意?”
本是中规中矩的一问,却引得刘荣面色稍一顿,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也在刘德这一问之后戛然而止。
足足过了三息,刘荣才从呆愕状态中缓过神来,凝望向天子启离去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好家伙……”
“劝我振作是假,亲身示范‘因势导利’才是真?”
“——感觉我要摆烂了,就拿储位再激我一下,好让我配合着把戏演完?”
“至于事后如何,就等到时候,再看具体的情况……”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天子启的意图,刘荣心中,只一阵说不清、道不尽的苦涩。
原本以为,老爷子方才那番话语,是在用亲身经历提点刘荣:与其想着改变,不如想着利用;
与其想着改变母亲,不如想想母亲的性子,可以如何利用。
只是现在看来,就连‘提醒刘荣要学会利用一切条件’的教导,都是天子启自己‘利用一切条件’的亲身示范。
而这等程度的亲身示范,刘荣只能说:受益匪浅……
凝望向殿门外,又盯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刘荣才终于洒然一笑。
而后便起身,望向身旁的二弟刘德。
“父皇今日来,是想告诉我:皇长子英果类父,朕心甚慰。”
“只往后这些日子,我兄弟几人,便不好再有大动作了。”
“——先因为丞相的事挨了板子,紧接着,便又因‘嚣扬跋扈’被禁了足;”
“开春之前,就老老实实在凤凰殿猫冬吧……”
闻言,无论是听懂大哥意思的刘德,还是仍旧在思考‘何谓集贸’的刘淤,都恭顺的拱手领命。
只是兄弟二人都不知道:此时的大哥刘荣,已经被天子启今日所为,彻底激发出了斗志。
利用我?
好啊~
因势导利?
行啊~
当爹的敢教,儿子还能不敢学?
“长江后浪推前浪……”
“嘿;”
“儿臣,绝不辜负父皇此番尊尊教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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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长安朝堂非常忙碌。
先帝的后事基本结束,紧随其后的,便是国丧期间堆积的政务。
若单只是政务堆积,倒也不至于到‘忙碌’的地步——有老丞相申屠嘉坐镇,政务再怎么堆积,也总能迅速得到处理。
只是今年的冬天,实在是有太多太多事,需要长安朝堂处理。
——首先,是函谷关外的梁国;
刚一开春,天子启便再度颁诏,下令少府继续向梁国输送粮草、军械,并着重强调‘从速行之’。
得了诏令,朝堂刚拿出個章程,天子启便又放出风:开春之时,匈奴人的使者会来,汉家大概率要再次与匈奴人和亲。
几乎是同一时间,宫里又再度传出消息:丞相申屠嘉在《削藩策》一事上,又双叒叕一次惹恼了天子启;
这一次,天子启忍无可忍,甚至连最后的体面都没给申屠嘉留,直接给申屠嘉方了长假:丞相劳苦功劳,年迈昏聩,便好生在府上歇着吧!
天子启上下嘴皮子一碰,申屠嘉竟也从善如流,就此心安理得的躺在侯府,按月接收送上门的俸钱、禄米,日子过的好不惬意。
倒是苦了长安朝堂,本就因为政务堆积、往梁国输送辎重,以及迎接匈奴使团、准备和亲等事忙的焦头烂额,又没了申屠嘉坐镇相府,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单就是腊月,朝堂九卿九个人加在一起,在自己家过夜的次数,竟总共不过十日!
主官尚且如此,底下的人就更别提了:凡是上朝没顶着一对黑眼圈的,都直接暴露了工作不够认真的事实。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三个多月,终于挨到了开春,总算是忙了个七七八八。
——堆积政务得到处理,支援梁国的辎重启程,匈奴使团的迎接工作准备就绪,和亲所需的礼数、物资,也都基本准备完毕。
终于可以松口气,甚至奢侈的回家美美睡上一觉,朝堂内外,只一阵欢天喜地。
也是直到这开春之时,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未央宫,才终于有了些‘复苏’的征兆。
——绮兰殿的王夫人自告奋勇,表示自己的大女儿公忠体国,自愿远嫁塞外,以供和亲之用;
——广明殿的贾夫人紧随其后,也替自己的大儿子:皇七子刘彭祖,争取起迎接匈奴使团的差事。
宣明殿没有动作,倒是在所有人预料之中。
而凤凰殿传出的动静,却是大大出乎了朝野内外的预料。
“皇长子请缨,治少府匠事?”
“此举何意?”
一时间,整座长安城内,多出了不知多少挠头搔首,苦思冥想的身影。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对于王夫人、贾夫人的请求,天子启,悉数回绝。
——王夫人的长女,被天子启以‘过于年幼,且身份过于尊贵’为由,被排除出和亲候选名单;
最终结果,大概率会是一位宗室女得封公主,为汉匈短暂和平而远嫁塞外。
贾夫人的长子:皇七子刘彭祖,则被天子启以‘于礼不合’为由拒绝,迎接匈奴使团的事照例由奉常属衙全权负责。
唯独皇长子刘荣的请求,得到了天子启的默许。
就此,皇长子刘荣在坊间的形象,除了‘向来和善’‘最近有些莽撞’之外,又多了个‘喜木工匠人之术’的词条。
但没人能想到——甚至就连天子启都不曾预料到:去了少府的刘荣,究竟会给天下人,以及吴王刘濞带来多大的‘惊喜’……
第034章 当我好欺负?
“十年呐……”
“总算是得以踏足少府……”
长安城,未央宫,少府作室。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作坊、匠人清单名录,刘荣激动之余,只莫名感到一阵。
——作为穿越者,最应该做的,不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怎奈这个时代,真正能供穿越者发挥特长的匠人、物资,都被少府一股脑扒拉进了皇家的碗里,寻常人压根儿就别想靠近。
别说是作为皇长子的刘荣了——当今汉室,能自由出入少府的非少府官员,掰着指头算,满共也就三个。
天子启,窦太后,以及馆陶主刘嫖。
除此三人之外,别管是王侯还是将相,宗室还是外戚;
除非你有太后或天子的手令甚至诏书,否则,别说从少府往外搬东西了,便是进去看一眼,你都极有可能是在拿族谱开玩笑。
此番,刘荣历经十年,终得以如偿所愿,却也只得到参观、调用少府部分人员物资的权限。
说的直白点,就是天子启在少府给刘荣划了个角落,然后说:嗯,就在这个圈儿里玩吧。
与其说天子启是‘区别对待’,给刘荣特殊权限,倒不如说天子启是有大事要忙,懒得再处理凤凰殿的狗屁倒灶,这才打发刘荣去少府,好给自己一个耳根清静。
这不?
刘荣刚拿起一卷记录着少府作坊地址、职责的竹简,便顿时皱起了眉头。
“冶金监不让去,铸兵属不让去,东西织室不让去,上林苑也不让去……”
“——还剩什么能去的地方了?”
不知是不是没听出刘荣的抱怨,刘荣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吏便谄笑上前,对着刘荣便是拱手一礼。
待刘荣满是不快的摆了摆手,便见那小吏从堆积如山的竹简地步,抽出三两卷竹简。
手上一边忙活着,嘴上也不忘对刘荣解释道:“公子,许是多有不知吧?”
“冶金监,主钱币铸造、钢铁锤炼事,是個忌讳极大的地方。”
“便是府令,都是非必要不涉足的……”
“至于铸兵属,那就更不用提了:凡是和‘兵刃’沾上边的,那忌讳可别提有多大……”
“东西织室属考工司,主织作缯帛,供应禁中宫内、百官贵戚被服,虽无甚忌讳,却也事关重大……”
“至于上林……”
说到最后,小吏也终于意识到刘荣面色愈发不快,终也只得谄笑止住话头,弯腰弓下身去,不再多言。
手上,也没忘将那寥寥几卷竹简递上前,虽未开口,却也已经表明:这几卷竹简,便是皇长子能去、能玩儿的地方……
“木工司……”
“桑织属……”
“东园……”
只寥寥扫了一眼,刘荣便大失所望的将那几卷竹简丢回原位,失望的摇头叹息起来。
木工司,顾名思义,便是捣鼓木材的地方;
如果刘荣愿意,也可以砍砍树,劈劈柴。
桑织属也差不多:如果刘荣感兴趣,可以编编竹筐、竹席之类。
东园最是炸裂:主冥器、丧葬用具!
就这三个地方,别说刘荣这个穿越者了,便是本就身处这个时代的人,怕也没有什么兴趣。
“父皇这?”
“什么意思?”
“先是允我来少府,又搞这么一出?”
听出刘荣话语中的不满,那小吏也好心为刘荣解释起来。
“公子应该知道,少府最核心的部分,便是内帑(tǎng)。”
“在坊间,少府内帑,更被许多人私底下称之为:皇帝的腰包、天子的钱袋。”
“整个少府上下,无论是从市集之上买来的,还是各处作坊、匠坊生产的——凡是能值点钱,就都堆在了少府内帑。”
“说白了:整个少府上下,唯独内帑是‘钱袋子’;其余各部、属、司,则都是给这口钱袋子赚钱的属从。”
···
“小的斗胆,说一句不恭敬的话。”
“——皇帝的钱袋子,公子,可敢染指?”
“——为皇帝赚钱的路子,公子,又可敢涉足?”
“莫说是公子,便是曾经的储君太子——当今陛下,都是直到先帝驾崩后过了足足三个月,国丧彻底结束,才第一次踏足少府官署。”
“公子能得到陛下允准,出现在这少府官署,已然是大幸。”
“至于某些忌讳,便是公子有那个胆量,我少府上下,也是断然不会让公子触碰的……”
听小吏赔笑给自己解释起其中内由,刘荣本还以为只是简单地搪塞、推脱;
但听到最后,刘荣却也隐约体味出小吏这番话,竟也别有一番深意。
——天子启,未必就曾这般具体的指明:这些这些地方,都不能让皇长子去。
顶天了,也就是随口吩咐了一声:盯着点,别什么要紧地方,都让那混小子给霍霍了。
于是,即便得到了天子启的允准,硕大一个少府上下,刘荣能去得地方,也还是只剩那几个犄角旮旯。
“如今的少府匠作大臣~”
“是谁来着?”
赔笑站在刘荣身旁,乍一听刘荣这一问,那小吏顿时眼皮猛地一跳!
本能的要开口,却被刘荣身后的皇次子抢了先。
“阳陵侯岑迈。”
便见皇长子闻言,只若有所思的缓缓点下头,却并未再开口。
见刘荣这般模样,小吏心中愈发焦急,却也始终不敢开口,为自己的顶头上司辩解几句。
开什么玩笑!
这汉家最不能惹的人,可就是太子储君?
都不用说旁的,便拿先帝时,借着‘太子晚归,误了宫禁’一事,疯狂找茬刷声望,甚至逼得先帝脱帽谢罪的廷尉张释之举例。
刘启为储,张廷尉心高气傲;
先皇驾崩,张老头生死难料。
——先帝前脚刚驾崩,张释之后脚可就入宫觐见,涕泗横流的跪到了宣室殿,祈求新君的原谅了!
甚至连‘能跪到宣室殿’的机会,都还是张释之用尽毕生积攒的人脉,才艰难争取到的!
虽说最终,张释之被‘宽宏大量’的天子启所宽恕,却也从当朝九卿直坠云端,外放到了关东为诸侯国相。
至于刘荣,如今虽还不是太子,且已经被朝野内外大致排除出‘储君太子’的竞争行列,但以小吏的级别,还是无法接触到这些事情的。
小吏只知道:当朝皇后无子,最有可能坐上储君之位的,便必是皇长子刘荣无疑!
若是今日,自己这么个小人物替顶头上司——少府令阳陵侯岑迈,招惹了这么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你去走一趟,亲口转告阳陵侯:这三个地方,皇长子都不感兴趣。”
“——不止不感兴趣,而且很不喜欢!”
“东园都冒出来了,搞什么?”
“难不成阳陵侯还真打算让我——让当朝皇长子,亲手给他岑少府铸造几盏冥灯?”
毫不掩饰面上不愉,如是做下一声交代,便见那原本快要急哭了的小吏,只如蒙大赦的对自己连连拱手,表示自己‘必不辱命’。
看出小吏的窘迫,刘荣稍一思虑,终也没忘补充一句:“阳陵侯不愿让我插手少府的事,我勉强可以理解。”
“在长安城外,找一处离长安不远的作坊,再调匠人二十、炒钢百斤,还有一应器具、仆从。”
“——我在凤凰殿等消息。”
“如果阳陵侯连这都不愿答应,那皇长子可就要去宣室,好好说道说道阳陵侯这手阳奉阴违,欺压宗亲皇子的技艺了。”
第035章 汉少府
未央宫,温室殿。
说是温室殿,其实并非是独立于宣室正殿的另一处宫殿。
——宣室正殿,实际上是温室、宣室、清凉三殿的总称。
这三殿自西向南紧紧相邻,共同组成一个‘皿’字,并被统称为:宣室正殿。
夏日酷暑,天子往往便会在清凉殿办公,腊月凛冬,则又会搬去温室。
而被清凉、温室二殿夹在中间的宣室殿,在大多数时候,其实都只是作为一个正式的会议场所。
这就像是民间的富商,夏天大都会在山庄避暑,冬天则大概率会去泡温泉避寒;
可无论春夏秋冬,但凡家里有事情要商议或宣布,都必定会在主宅召集族人。
宣室殿,便是汉天子举行朝仪、对奏等正式场合时,会用到的‘主宅’。
此时的天子启,便身处气温适宜——甚至有些过热的温室殿。
虽已开了春,距离天子启搬回宣室,却也还有小半个月。
长安的气温已经不低,待在温室殿,天子启显然也有些不舒服,时不时用帕子擦着额上虚汗。
手上擦着,嘴上特不忘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殿侧角落,那藏身于帷幔之间的黑衣人交谈起来。
“东园?”
“过了些吧?”
“朕怎记得这岑迈,倒也称得上是个忠厚之人?”
“怎连东园都冒出来了?”
听闻刘荣遭到少府令岑迈挤兑,差点跑去了御用丧葬品产业园:东园,天子启当即有些不大高兴了。
——再怎么说,允许刘荣去少府,甚至是‘自由出入’少府的,是口含天宪的天子启。
结果天子启这边刚把大话说出去,刘荣转过头,却险些被岑迈挤兑去了东园……
“阳陵侯岑迈,确实是个忠厚长者。”
“却也正因为如此,岑迈才更不敢真的放皇长子,于少府之内畅行无阻。”
“——岑迈忠厚,忠的是陛下、社稷,厚的是私德、仁义;”
“越是忠于陛下,岑迈,自越不敢让皇长子,插手少府那些要紧的司属。”
简简单单一句话,天子启当即便明白过来:岑迈此番,又做了一件让天子启大为放心的事。
岑迈此番作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陛下你只管下令!
——但只要来人不是带着陛下的使命,那就算此人有陛下允准,臣,也照样会把人拦在少府外!
什么抗命不尊,什么阳奉阴违,臣照单全收!
只要少府安然无恙,别说这点骂名——便是这条命,臣也绝不含糊!
“嗨……”
“这事儿闹的……”
嘴上随时这么说,天子启面上不愉却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达眼底的笑意,以及言辞间的无尽宠溺。
没错,宠溺。
不能怪天子启心口不一,实在是少府——尤其是汉少府,确实是一個强大到有些吓人的怪胎。
便说秦时,始皇驾崩沙丘,二世胡亥矫诏得立,陈胜吴广起义大泽乡;
大秦天下几乎是一夜之间,便尽皆燃起战火。
陈胜吴广领衔的义军连战连捷,陈胜甚至还得以建立张楚政权,自号:楚王。
彼时,曾在始皇帝统治下威压海内,镇压世间一切宵小的秦廷,竟是连一支平叛大军都凑不出来!
无奈之下,秦少府令章邯请缨,发刑徒数十万整编成军,出咸阳平叛。
按理来说,一个强大的封建政权——才刚一统神州大陆不久的强大政权,竟沦落到要靠‘刑徒军’这样的乌合之众平定叛乱,已然算得上是苟延残喘,大厦将倾。
可偏偏这支刑徒大军、这支乌合之众的主将,是秦少府章邯。
带着这几十万刑徒大军、乌合之众,章邯竟连战连捷;
从咸阳一路打到了关东,打的叛军,或者说义军节节败退,可谓势如破竹,更未尝败绩!
若非在巨鹿城下,碰到破釜沉舟的霸王项羽,章邯未必就不会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秦xx皇帝元年,逆贼项羽、刘邦反楚地,少府章邯发刑徒数十万,数月而平之……
章邯的绝地反扑、险些扶大厦于既倒,或许有个人能力的原因在其中;
但无论是击败章邯的霸王项羽,还是同为义军领袖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都绝不会不承认的是:章邯的反扑之所以如此猛烈,还是秦少府占了主要原因。
——秦少府,实在是太强大了……
强大到能让章邯在一夜之间,便将几十万刑徒装备起来,并用于平叛;
而且差点就真的平定了叛乱!
而如今的汉少府,完全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是秦少府的无限加强版。
内帑的存在,让少府能随时海量甩出任意一种大宗货物,包括但不限于:粮食,金属,兵器,盐醋等战略资源,以及布帛、肉食、钱币等生活物资。
完整且庞大的轻工业体系,又让少府具备了短时间内,生产出任意一种存在于人世间的物品的能力——不仅仅是‘生产’,而是海量生产。
特殊的职能、庞大的规模,又使得少府所掌控的人力资源,几乎是以‘十万’为单位;
最要命的是:除了有钱有粮有兵器——有任何存在于人世间的东西,同时还能随时生产、制造这些东西之外,少府,甚至还有自己的军队……
独立于汉室整个军方指挥体系之外,直接向天子本人负责的精锐武装……
毫不夸张的说:少府,就是小一号的汉朝廷!
只要能将少府掌握在自己手中,老刘家的天子就能随时挺直腰杆喊出一句:哪怕全天下都反了,有少府在,朕依旧手握至少四成胜算!
反之,若是少府不在自己掌控?
皇帝手里没钱是什么下场,问问后世的某祯皇帝就是了……
这样一个庞大、冗杂,又极具现实意义的部门,皇帝只要不是个傻子——甚至只要不是个病情过重的傻子,便都不可能不重视。
自然,对于这个部门的主官,皇帝的考量,也必定会有异于其他部门。
很显然,对于现任少府令岑迈,天子启非常满意。
只是满意归满意,刘荣终归是自己的儿子,大话也已经说了出去……
“交代少府:皇长子诸般所请,朕代少府允了。”
“只要凤凰殿能安生些时日,便由着那混小子闹去吧……”
闻言,黑衣人躬身应喏。
却见天子启言罢,又沉吟着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许久;
终,还是对那黑衣人交代道:“内史晁错,朕打算查上一查。”
“重点要查的,是晁错和法家之间的书信往来,以及有关《削藩策》的一切内容。”
“若有必要,最好连晁错的族人、师门,也都一并查了。”
“尤其是当年,晁错先往颍川学雅语,而后又奉先帝之令往济南,受伏生授《尚书》的事——无论查出什么,都要一字不落的送到朕手里。”
第036章 就怕混蛋有文化
“晁错这个人呐~”
“啧,怎么说呢……”
未央宫,凤凰殿。
在天子启下令‘再查查晁错’的同一时间,凤凰殿的刘荣兄弟四人,也正好在聊故太子家令,当朝内史:晁错。
“论才学,当得起一声:国士。”
“但论德行,及其所作所为,却也绝对称得上一声:国贼!”
躺在摇椅上,一手握着半卷起的竹简,一手提笔在简上写着什么,刘荣轻飘飘一语,却引得三个弟弟瞠目哑然。
国贼?
过了点吧?
要知道汉家上一个有名有姓的国贼,是被迫跟着和亲队伍去了草原,并从此投身于匈奴单于账下,成为匈奴‘国师’的汉奸:中行(háng)说(yuè)!
作为后世来客,刘荣更是明确知晓:奸宦中行说,是华夏上下五千年历史长河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汉奸’。
甚至就连‘汉奸’这个词,都是因中行说而出现,并自此成为民族败类的代称。
那作为‘汉奸’,尤其还是华夏历史上,第一個垂名青史的国贼,中行说都做了些什么?
为匈奴人卖命、替匈奴人谋策,教会匈奴人统计牧畜、统筹草场规划之类,倒还再其次。
真正坐实中行说‘汉奸’之名的,是这位被匈奴单于庭奉为‘国师’的奸宦,对汉室——对自己的民族、国家,都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在中行说跻身匈奴单于庭之前,汉匈双方的往来,都是以长、宽各一尺一寸的木渎作为国书载体。
——这是太祖高皇帝之时,太祖刘邦与匈奴冒顿单于,于汉匈平城之战后达成的共识。
结果中行说刚跻身单于庭,便向匈奴单于进言:汉匈虽结为兄弟之国,但匈奴是当仁不让的兄长,汉家不过是小弟弟;
哥哥和弟弟往来书信,怎么能用同样大小的国书呢?
于是,匈奴人发往汉家的国书,便就此变成了长、宽各一尺二寸大小;
抬头开篇,也从‘匈奴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变成了狂炫酷拽吊炸天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问皇帝无恙。
如果说这,都还只是形式上的小动作,那中行说在现实意义上的所作所为,更是倾东海之水,都难洗其国贼之名。
——自先帝,即太宗孝文皇帝三年,先帝决定与匈奴人决战,却又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反叛背刺至今,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匈奴人对汉家发动的大规模侵袭,足有三次。
而这三次规模以‘郡’、兵力以‘万’为单位的大规模侵袭,其中有两次,都近乎是中行说一手促成的。
对于这个奸宦,凡汉家之民无不恨之入骨,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和这样的、真正意义上的国贼相比,晁错这个‘国贼’,就有些让刘德、刘淤、刘余三人摸不着头脑了。
“大哥是说,晁错进《削藩策》,乃欲乱我汉家社稷,其心可诛?”
——老二刘德一向聪慧,却也终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即便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也只是流于表面;
···
“难道晁错狗贼,竟是吴王老贼的细作?!”
——老三刘淤,一如既往的憨态可掬,语不惊人死不休。
···
“呃……”
“私、私欲太、太重……”
倒是老四,磕磕绊绊的道出寥寥数字,便惹得刘荣将笔一停,更抬头撇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四弟一眼。
在刘余面上注视片刻,终还是再度在手中竹简上写写画画起来,嘴上也笑道:“若不是口有吃的毛病,便依老四这天资,我凤凰殿兄弟三人,只怕是要苦不堪言呐?”
“嗯?”
含笑一语,引得刘余当即腼腆一笑,暗地里却也不由品味起来:大哥这话,是否有其他深意?
比如:要想保全身家性命,最好一辈子都口吃之类的……
对于刘余心中所想,刘荣自是一无所知。
发出那样一声调侃,也绝对没有敲打、告诫刘余的意图。
只笑着摇摇头,又在竹简上写下最后一行字,刘荣才将手中简、笔放下,而后望向四弟刘余。
“没错。”
“晁错此人,私欲太重。”
轻声一语,刘荣便将目光从刘余身上收回,稍呼一口气,轻轻躺靠在了椅背之上。
“晁错和贾谊,都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得先帝征辟入朝的青年俊杰。”
“这二人和中大夫袁盎,更是同岁——先帝元年,这三人都刚及冠。”
“只是同为二十儿郎,这三人,却是……”
···
“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起,宗亲诸侯割据的问题,就已经是朝堂的心病。”
“但对于诸侯藩王,晁错和贾谊二人,却持截然相反的态度。”
“——贾谊在《治安策》当中,提出了推恩藩王诸子,遍封宗亲诸侯子嗣为王,以裂其土、弱其力、分其国的策略。”
“先帝虽然没有当场采纳,更不曾因此而赞扬过贾谊,但齐系诸王、淮南系三王,都是先帝采纳《治安策》之后的产物。”
“而相比起贾谊这堂堂正正的阳谋,晁错却极是急功近利,于先帝年间便屡言削藩。”
“如果说,贾谊走的是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的路子,那晁错主张的,就是以削藩逼反,而后武力镇压的猛药。”
语带追忆的道出这番话,刘荣沉默片刻,又缓缓摇了摇头。
“贾谊,是真国士。”
“其老成谋国,甚至不亚于故丞相:北平侯张苍!”
“作为北平侯的得意门生,贾谊贾长沙,也可谓未曾辱没师门。”
“反观晁错,满脑子都想着如何复兴法家,却根本不知:食汉之禄,忠汉之事……”
···
“——食汉禄,而不以汉为先,是谓:不忠;”
“——得先帝、父皇知遇、捡拔之恩而不思报效,是谓:不义。”
“前些时日,晁父来长安劝阻,终未能改变晁错的决心,更不惜以死相劝。”
“——只顾私利,而迫使亲长以性命相阻,是谓:不孝。”
“所以在我看来,晁错此人虽有国士之才,然其不忠、不孝、不义,实难堪大用。”
“若非同样急心于削藩,父皇恐怕也不会重用这样一个人。”
说话得功夫,小院外,也终于出现先前那小吏的身影。
刘荣却并没有急于上前,而是含笑起身,一边整理着身上衣袍,一边语带说教道:“你三人,往后都是要裂土而王,称孤道寡的。”
“我接下来的话,你三人,一定要牢记于心。”
“——农夫祸国,不过一粟、一米;”
“——吏佐乱权,不过一乡、一里;”
“然若有人身负治国之大才,却不行之于正道,其祸国,便足以颠覆一国之社稷。”
“所以,日后做了藩王,一定要以德行、底线,来作为判断某人是否可用的首要标准。”
“为人臣者,德行纵然可以有缺,但终归不能全然没有底线。”
“对于德行过差,又完全没有底线的人,务必要慎之又慎。”
“尤其是那些德行很差、很没有底线的同时,却又极具能力、才华的人,宁可痛下杀手,也绝不可留其祸害人间……”
第037章 且瞧着吧
不出刘荣所料:少府令岑迈,终于还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在长安以西不过十余里的位置,给刘荣腾了个作坊出来。
只是在得知此事,是天子启‘替少府允准’时,刘荣对于岑迈这个人的了解,也随之更深了一分。
——是天子启,或者说是汉天子的铁杆心腹!
而且是即便得到天子允准的皇子,都尚且不能打动其分毫的那种!
“这样的人,若是放在其他要害位置,或许会耽误许多事。”
“但其为少府,或是主武库,亦或驻守关隘、重镇之类,倒是再稳妥不过……”
如是想着,刘荣心下暗暗点头,将岑迈这个人名画上重点符号,放进了脑海中的某个角落。
——如果不能做太子储君,并在天子启百年之后顺位继承,刘荣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而在坐上皇位之后,岑迈这样的人,便会是刘荣拿来就能用,而且是即插即用的人才。
当然,在戴上那顶十二硫冠、穿上那件绛色冠玄,坐上宣室殿那张御榻之前,刘荣绝对不会动‘亲近’岑迈的心思。
正如刘荣住进太子宫之前,再也不会和丞相申屠嘉,再扯上丝毫干联……
“老二老三,随我走一趟。”
“老四先回去,把我刚才的话带给兄弟几个。”
心心念念的作坊有了着落,刘荣片刻都不耽误,当即便招呼着玄冥二少,就要去视察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而在老四刘余领命而去之后,于宫门外坐上马车的兄弟三人,又继续谈论起先前的话题。
更准确的说,是刘荣在说,两個弟弟在听。
“刚才那些话,是说给老四他们听的。”
“你俩往后的臣下,我会亲自帮你们挑。”
“当然,我方才的话,你二人也同样要谨记于心,早晚会有用到的一天。”
刘荣此言一出,老二刘德当即拱手应喏,旋即低下眉眼,思虑起刘荣这句话所暗含的信息量。
到底还是老三心里藏不住事儿,几乎是刘荣话音刚落,便颇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大哥帮我们选?”
“这,不大对吧?”
“——凡宗亲诸侯,除国相、内史、中尉之外,其余的官员,当是都可以自主任命的?”
“便是国相、内史、中尉,诸侯也都可以提供人选,只要不是人选太过德不配位,朝堂便大都不会驳回……”
说着说着,刘淤的声线便愈发低了下去,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么说,好像是在跟自家大哥作对。
刘荣倒是没想这么多,听闻刘淤此言,先是含笑点下头,旋即又缓缓一摇头。
“现在如此,日后可就说不准喽~”
“且瞧着吧。”
“——随刘濞项上人头一同落地的,必定是我汉家宗亲诸侯的诸多权柄。”
“若父皇狠得下心,日后,我汉家的宗亲诸侯,说不定连一个县令、一个啬夫,都不再有权任命呢……”
本就隐约猜到了刘荣话中深意,又从刘荣口中得到验证,刘德当即再度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至于老三刘淤,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也终于是在二哥的眼神提醒下反应过来:针对这件事,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牢骚的必要。
——首先,刘淤还只是皇三子,并未获封为王;
其次,自家大哥也并不是汉天子,甚至都还不是储君太子。
一个还没封王的皇子,对还没成为储君的自家大哥,抱怨朝堂对诸侯藩王如何薄待、怎般严苛?
不说这是杞人忧天,也至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自知说错了话,老三刘淤便此低下头去,似乎是在反思自己说的话到底错在了哪里。
而在一旁,见自家大哥颇有聊天的兴致,刘德也是思虑再三,终还是道出了心中的困惑。
“入冬之时,大哥曾说:绮兰殿的事动静太大,故而开春之前,不便再有大动作了。”
“如今虽已开春,却也正是多事之秋。”
“——王夫人献女和亲,是不想就此失了圣眷;”
“——贾夫人让老七去迎匈奴使团,则是想让老七,在朝堂视线之内露露脸。”
“最主要的是:这两桩事,都已为父皇所驳。”
“既如此,大哥又何必擅动,尤其还是动起了少府的念头?”
“此多事之秋,大哥莫不该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言罢,不等刘荣做出反应,刘德便赶忙一拱手,满脸诚恳道:“并非是弟不解,就急于让大哥解惑,实在是接下来这段时日,要帮衬于大哥左右。”
“若是能知道大哥作何谋划,弟也总能知道自己,能帮大哥做些什么……”
对于二弟刘德的谨小慎微,刘荣这些年是劝了又劝、说了又说;
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推心置腹,怎般解释‘自己不需要同母胞弟搞这一套’,都无法改变刘德,刘荣终也只得作罢。
此刻,见二弟又着急忙慌解释起自己的动机,刘荣自是一阵摇头苦笑;
旋即淡然摆摆手,示意二弟不必如此,便解答起弟弟们的疑惑。
——刘德说的对。
接下来这段时间,刘荣要在少府做的事,需要两个弟弟在身边帮衬。
早点把自己的目的告诉弟弟们,也有利于接下来的事。
“王夫人所图,说到底,终究还是小十。”
“——献女和亲,天下人不会说‘王夫人深明大义,值得钦佩’,而是会说:皇十子小小年纪,同母胞姊便远嫁匈奴,实在是令人心生怜悯。”
“至于老七那边……”
话头悄然一滞,便见刘荣稍一皱眉,旋即将目光望向一旁的三弟刘淤,语带考校道:“老三说说,老七是想做什么?”
正闷头反思自己的过错,听大哥点自己的名,刘淤当即将身子一正!
又意识到大哥问了自己问题,当即便脱口而出:“老七贼心不死,也想争一争那储位!”
一副大义凛然,笃定不移的坚定神容,惹得两个哥哥齐齐一愣,而后又不约而同的摇头失笑。
终还是老二刘德,在自家大哥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温声着为憨傻的弟弟解释起来。
“老七,大抵是没那个胆子的。”
“但就算没那个胆子,大哥也不会真的对老七完全放心。”
“——老四天生残缺,本就无缘储位;”
“但老七,至少身子骨是健全的。”
···
“除非发生一件事,让老七彻底无缘储位,否则,老七便不会来找大哥低头、向大哥投诚。”
“——不是因为老七‘贼心不死’,而是因为老七知道:便是这么做了,也只会让大哥更加猜忌。”
“与其多此一举,倒不如真摆出一副有心夺嫡的架势,最好再借此闹出点事来,把自己的名声给败掉。”
“太祖高皇帝之时,萧相国自污名声以保全性命,便是这个道理……”
对于二哥刘德细致入微的讲述,公子淤只觉的头顶直冒烟,庞大的信息量涌入脑海,直让那对英眉紧紧皱在了一起。
却见刘荣含笑点下头,甚至满是欣赏的看了二弟一眼,才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对储位,老七或许有心,或许无意。”
“但也正如老二所言:除非老七彻底无缘储位,否则,我是断不会全然放松警惕的。”
“老七,是个聪明人。”
“如何让老七‘无缘大位’,不需要我兄弟三人去头疼,老七会自己想办法的。”
说到此处,刘荣便舒坦的伸了个懒腰,自然地掀开车窗,望向车窗外,缓慢落在身后的沿途景色。
“至于我嘛……”
“啧;”
“此多事之秋,我汉家内忧外患,更可谓‘国难当头’,王夫人、贾夫人,却都在蝇营狗苟,忙着帮自己的儿子争储夺嫡。”
“我汉家的皇长子,总不能也这般狭隘吧?”
“故安侯不是说了嘛——吴楚之乱,至少会牵连诸侯十家,波及大半个关东。”
“作为皇长子,自当是要为君父分忧,为宗庙、社稷效力……”
第038章 秦老匠
十余里,换算成后世的度量衡,也就是五公里不到;
乘着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不多久,一处四下荒芜的院落,便映入刘荣眼帘。
——之所以四下荒芜,显然是因为曾经,被少府人为清过场。
再看那院落的残破,显然也已是废弃多时。
“岑迈这个少府,很不错。”
只简单一语,刘荣便言简意赅的表达了此番,对少府令岑迈的赞赏。
可千万别觉得这残破的院落,也是岑迈在挤兑皇长子!
实际上,无论是少府的各式军工作坊,还是民间的轻工、手工作坊,大都会以‘僻静无人’为第一选址要素。
少府防的,当然是国家战略级别的技术泄漏;
便是民间的手工业,也同样有着原始的保密意识。
而此番,刘荣显然也不可能是单纯想搞个玩具出来,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皇长子的身份,插手忌讳繁多的少府。
——往小了说,刘荣会凭借这次做出来的东西,来打响自己冲击储位的第一枪!
往大了说,这更是自先帝驾崩以来,皇长子第一次以一件正事儿,来走进朝野内外的视线当中。
所以,即便这处院落,或者说‘作坊’不算大,又四下荒芜、废弃多时,刘荣也完全不会觉得自己被怠慢。
非但不觉得怠慢,反而还会觉得:嗯,岑迈这个少府,还是挺懂事儿的……
“大哥?”
走下马车,在作坊外驻足许久,玄冥二少的眉头只越皱越紧。
轻声一呼,却并没看到刘荣脸上,涌现出意料之中的恼怒之色。
“走,进去。”
对两个弟弟的神色,刘荣只当没看到,随意招呼一声,便一马当先走上前去。
走进院内,原本四散歇息的魁梧匠人,也在刘荣走进院内的刹那,稀稀拉拉汇聚在了殿中央。
“见过皇长子。”
“——见过皇长子。”
没有想象中的三叩九拜,甚至都没有诚惶诚恐的躬身大礼;
只拱起手,略一俯身,便算是和刘荣打过招呼了。
反倒是刘荣,在抬脚跨过院门门槛的瞬间,脸上便立时涌现出令人如沐春风的和煦笑意,见众匠人拱起手,更是赶忙依次回礼。
对于不明所以的人来说,这或许会很奇怪。
——堂堂皇长子,半个准储君,需要对这些粗鄙的匠人这般礼遇?
便是需要,这些匠人又怎敢这般托大?
事实上,真要论起地位,在场这些匠人,还真没几個无名小卒。
便说那站在最靠前、距离刘荣最近的位置,隐隐为众匠之首的黑脸老匠,便是少府数一数二的大匠,妥妥的技术大拿!
根据刘荣的了解,这老匠姓秦,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精于各类金属器具、甲兵的制造不说,一手炒钢的技术更是炉火纯青!
如今汉室,或者说是少府的年钢铁产量,大约在八千斤左右——无一例外,都是炒钢。
而这秦老匠一人,便能贡献出超过二百斤的炒钢产量,独占少府总产量的四十分之一!
如此大匠,少府自是视若珍宝,不单为其申请到了八百石的职务级别,更是在朝堂发放的俸禄之外自掏腰包,另许下每年二十金,以及逢年过节时发放酒肉、布帛的超高待遇。
算下来,秦老匠一年的总收入,已是不亚于寻常二千石的俸禄,以及绝大多数关内侯的封国产出了。
这秦老匠具体什么来头,刘荣还不太清楚;
但刘荣知道:即便是到了皇帝老爹的面前,这秦老匠,那也是能喝上一碗茶、说上几句话的。
若是少府令岑迈也在一旁,更是要对这秦老匠持子侄礼,奉之若亲长。
至于其余的人,虽然没有秦老匠这样的大拿,却也无一例外的和秦老匠有关——不是学徒、弟子,便直接就是秦老匠视为衣钵传人的子侄。
算下来,小院者足足二十个匠人,竟有十四人姓秦!
“小子斗胆,此番劳驾秦公,还请秦公莫怪……”
只大致扫了一眼院内众人,刘荣便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方上前对秦老匠拱手一拜。
刘荣这般作态,那秦老匠也没拿乔,在那黝黑的脸上,强挤出一抹刻意的笑容。
“公子,言重了。”
“我辈匠人,都领着丞相府发放的俸禄,将名讳记录于少府的《匠吏册》,虽非官身,却也恬不知耻的自诩为汉臣。”
“陛下有令,我辈自不敢推阻,自当以微末之才,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只不知此番,公子欲使我等……”
在如今汉家,匠人的地位,实际上并不很高。
正所谓:士、农、工、商,谓之曰:民。
作为社会地位低于农民,只略高于‘商贾贱户’的工匠,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勉强饿不死的社会处境。
但匠人和匠人,也是有区别的。
尤其是民间乡野的匠人,和录名于少府的‘吏匠’之间的差距,更可谓天差地别。
便说这秦老匠,区区匠人出身,便是有半个官身,也不过八百石的级别;
但到了刘荣面前,也能这般直截了当的问:皇长子找我们来,到底是为个啥?
而对此,堂堂皇长子刘荣,却也只得当即赔笑:“叨扰秦公,又耽误了诸公的正事,是我这后生晚辈的不是。”
“只如今,朝堂正值多事之秋,往后数岁,关东或有剧变。”
“思虑再三,小子这才斗胆请求父皇,调诸公助我做一些器具……”
对于秦老匠,刘荣的姿态摆的极低。
不单是因为有求于人,更是因为这秦老匠,本就当得起刘荣这般礼待。
听闻刘荣此言,秦老匠面上冷意稍缓,只默然点下头。
对于朝堂上的事,秦老匠知道的不多,也不感兴趣。
但听刘荣话里的意思,显然也不是闲着没事儿干,找自己来胡作非为,蹉跎时光。
至于刘荣口中的‘为关东剧变做准备,请诸公做一些器具’,则是被秦老匠下意识过滤掉了。
——刘荣年不过十五六,又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其出宫行走的次数,怕是还没自己入宫陛见的次数多!
就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公子,还能做出什么有用的器具?
秦老匠不敢奢望其他,只求刘荣别太磨叽;
抓紧把刘荣异想天开的玩具做好,自己也好回到岗位,继续忙正事。
念及此,秦老匠终是抬起头,再道:“我辈匠人,大都是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糙汉子。”
“公子有什么想法,大可直言不讳。”
却见刘荣闻言,当即含笑将手探入衣袖,而后在秦老匠目光注视下,接连取出七八张绢布,而后含笑递上前。
伸手接过刘荣递上前的绢布的同时,秦老匠暗下也不由腹诽起来:这些个纨绔子弟,一点都不知道节俭,居然拿布作画……
“嗯?”
腹诽之语未罢,秦老匠的目光便落在绢布之上,那密密麻麻的线条,以及随处可见的文字标识之上。
就看了一眼,秦老匠的目光,便再也没能从绢布上移开,更顾不得吐槽刘荣暴殄天物,拿布料作画了。
第039章 降维打击?
从刘荣那几张绢布递出去开始,院内便彻底陷入一阵极其漫长的沉寂。
见自家师父、长辈这般反应,众匠人也不由自主的簇拥上前,似也想看看那绢布上的内容;
而被众人簇拥其中的秦老匠,则是细细查看着绢布上的图案,神情、作态,就似是看到了某种自己很熟悉,却又一时半会儿看不懂的字体。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那些绢布上的图案、标注,若是拆分开来,秦老匠大都能看明白,甚至能单凭图案形状,就大致猜到其用途。
但当这些原本看得懂的线条、文字组合在一起,秦老匠却是一点都看不懂了。
非但看不懂其用途,有些东西,秦老匠甚至连工作原理,乃至于制造方式都看不明白……
“此,为何物?”
良久,秦老匠终还是咽了口唾沫,旋即满是迷茫的开口发出一问。
而在秦老匠身侧,众匠人无不心中剧震,纷纷踮起脚尖、歪过脑袋,恨不能直接挤上前,夺过那些绢布好好查看一番。
——秦老匠,可是少府最全能、最受人敬仰的大匠之一!
便是放眼当今天下,能和秦老匠坐而论道,交流心得的匠人,也绝不超过十指之数!
如此大匠,居然满带着迷茫,问刘荣:这是什么东西?
这样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后世的无双国士袁爷爷,指着一根作物秸秆问:这是什么庄稼?
感受到众匠人,尤其是秦老匠的震撼,刘荣原本还稍稍悬起的心,也在这一刻彻底踏实下来。
“这是水车,用于引水灌田。”
“这个是弹簧,用于车马减震。”
“这个是滑轮组……”
一股脑道出那些绢布上的图案名称,确定秦老匠仍有些迷茫,刘荣终是心下大安。
——作为穿越者,刘荣,很惭愧。
非但没有深厚的专业知识和技术,也没有超越时代八百条街的高超技能。
即便是有后世来客的远见卓识,也只从记忆中,挑选出这七八样有现实意义、勉强有制造条件,并且能尽快为己所用的器械。
实际上,即便是这七八张绢布,刘荣也没指望一股脑全做出来。
先甩出来,给少府匠人一个小小的震撼,以表明自己不是闲着没事儿来做玩具,才是刘荣的真实目的。
至于此番要做的,却仅仅只是那七八张绢布当中,最不起眼的一张……
“秦公且看。”
轻声说着,从秦老匠手中抽出其中一张绢布,秦老匠茫然的目光中,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智慧的光芒。
“唔,这张,老朽倒是大致瞧的明白。”
“——以熟钢锻丝,再曲丝为环,环环相扣,以制锁甲?”
“嗯……”
“倒是不难做,就是费时费力,又需要许多钢材……”
仍有些迷茫的道出此语,秦老匠又依次看过其余几张绢布,才略带愕然的看向刘荣。
“只不知,这些物什,公子是从何得来?”
“可有实物?”
这一问,却是把刘荣给问住了。
实物,当然是没有的——如果有,刘荣也大可不必找上少府。
至于从何得来,刘荣也只能含糊其辞的解释一句:偶得上古残卷,又突发奇想。
对于刘荣这个说辞,秦老匠倒是没太怀疑,只沉沉‘哦’了一声,便也没再多问。
——百十年前,那个诸子百家争鸣、争相绽放文化果实的璀璨时代,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不足以令人称奇。
又经过秦末战火,以及项羽在咸阳宫那一把大火所荼毒,出现一些失传的残片断章,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
并没在刘荣得到这些图样的渠道、来源上纠结太久,秦老匠终还是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其余几张绢布之上收回,却也没忘第一时间,将这些绢布藏进怀里。
抬起头,发现刘荣正含笑望向自己的衣衽处,又略有些尴尬的轻咳两声。
“既如此,公子便说说这锁甲吧。”
对于秦老匠的小心思,刘荣也无心拆穿——左右那些东西,日后也得靠秦老匠这样的大匠做出来。
含笑一点头,招呼秦老匠到院落一侧的石头上坐下身,刘荣才指着那张绢布,细致入微的讲解起来。
“以铜、钢制丝,再曲丝为环、环环相扣为锁链,并非是什么古今罕有的事。”
“而这锁甲,便是在锁链的基础上更近了一步,将钢丝环直接相连成锁面,或者说是锁布、锁网之类。”
“尺寸不必太过精细,以军中将士身高七尺五寸(一米七),体重三百斤(汉斤,折后世75千克)为准即可。”
“甲身需覆盖前胸、后背,皆上至脖颈,下至腹股以下,左右各至大臂上沿即可。”
“最好再单做出自头顶垂至胸甲以内,可护脖颈、面颊,只留双眼位置的冠帽……”
随着刘荣的讲解声响起,秦老匠专注的目光,也终于在手中那张绢布上观察起来。
——不能怪秦老匠不够专注,实在是相比起其他几张绢布上的内容,这张绢布上的锁子甲,实在有些不够‘惊世骇俗’。
毕竟是少府大匠,尤其还是专精兵甲、炼钢的专业人才;
刘荣只这么简单一说,秦老匠脑海之中,便已经出现一個身着锁子甲,头戴锁子‘冠’的假人。
只稍一思虑,秦老匠便缓缓点下头,给出了自己的专业意见。
“此锁甲,即是以钢丝为环,又以活环相扣而成,便确可兼顾防御利器、活动自如这两项。”
“但既是以钢环制作,又以活环相扣,使将士活动自如,便难免会为钝器所破。”
“若是制作简易,倒也还则罢了,但如此锁甲,从锻钢丝到曲丝为环,再活环相扣……”
“——便是老朽亲力亲为,恐怕也需要小半个月时间,才能勉强制作出一具。”
“这还不算所耗费的钢材,更或不下三十斤之多……”
说到这里,秦老匠终是缓缓摇摇头,将手中绢布交还到了刘荣手中。
“我汉家,如今年得炒钢,至多不过八千斤。”
“若顷少府之力、天下之钢,年得如此锁甲,也至多不过三百具而已。”
“调用少府所有的匠人、所有的钢材,去做这种只能防御利器,不能防御钝器,且每年只能制作出三百具的锁子甲……”
“——恕老朽直言:这锁甲,堪比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第040章 赚钱赚钱~
在为锁甲做出‘鸡肋’的论断之后,秦老匠也没忘将手中绢布,递到身旁的学徒、子侄们手中。
待众匠人依次传看过后,又先后点下头,表示自己也认可秦老匠的论断,刘荣原本还想说出口的话,便也就此堵在了嘴边。
——这下,轮到刘荣满脸迷茫的待在原地了。
鸡肋?
锁子甲是鸡肋???
在人类战争史上活跃上千年,并被誉为‘昂贵的第二条命’的锁子甲,居然是鸡肋?
与刘荣怀疑人生般的错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先前的震撼中缓过神,面上也终于浮现出和善笑意的秦老匠。
“公子,或许还不知道我汉家列装的甲具,以及常见的作战方式吧?”
“不妨便由老朽,为公子讲解一二?”
轻声一问,却仍不见刘荣从呆愕中缓过神,秦老匠深吸一口气,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今我汉家,凡不以‘三两具’为量,可列装千百将士的甲具,多以札甲为主。”
“札甲为硬甲,以牛皮硝制后裁剪成方片,再以布帛为基缝制而成。”
“既是硬甲,便即可防利刃刺、砍,也可御钝器砸伤;当然,作为硬甲,自也就使得着甲者行动不甚便。”
“——故我汉家,凡着甲之士,多为材官巨盾。”
···
“战时,材官将士身着札甲,手持巨盾,列阵于前;戟、戈之士则于巨盾之间刺击,弓、弩于后仰天抛射。”
“至于手持刀剑,与敌作对厮杀,则是阵破之后的混战;”
“即是混战,便也就不用考虑甲具、兵刃了。”
“——因为混战之时,甲士往往最为人瞩目,也最容易身陷重围,终力竭而亡。”
“昔霸王项羽,尚且身死于乌江之畔,世间又有怎样的甲具,能让一个兵卒比霸王还骁悍、还勇武呢?”
说着,秦老匠便笑着侧过头,望向刘荣的同时,将那张画有锁子甲的绢布递上前。
“这锁甲,是软甲。”
“比起札甲等硬甲,确实可以让甲士更灵活,并且具备不亚于硬甲的防利器能力。”
“——但防不住钝器,是所有软甲的通病,这锁甲,也同样不例外。”
“战场上能杀人的兵器,不单只有刀、剑、戈、矛这样的利器,也同样有锤、棍、瓜、锏这样的钝器。”
“攻城战中,还会有滚木、飞石;遭遇骑兵,更是会被战马撞、踩。”
“考虑到这些,就不难得出结论:在战场之上,软甲,其实是没有太大作用的。”
说到此处,刘荣也终是从迷茫中回过神。
侧过头,看了眼身旁的秦老匠,有低下头,看向那张绢布。
沉默许久,才总算是消化了秦老匠的这番话,刘荣方试探着开口道:“秦公说,软甲不适合战场。”
“那……”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秦老匠对于刘荣的态度,也早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先前,听说天子启让皇长子来少府,秦老匠还觉得这是王公子弟胡闹,那在看到刘荣那几张绢布之后,秦老匠便已经确定:刘荣,绝对不是在胡闹。
虽然还是不知道其他几张绢布上的东西,做出来究竟有什么用,但匠人的直觉告诉秦老匠:那些东西随便做一个出来,都是能和《鲁班书》里那些绝传的玩意相提并论的!
就连这锁甲,也同样不是刘荣异想天开,而是切切实实有意义、有作用的软甲。
结合此间种种,深知刘荣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想要做点事儿,并且确实有那个能力做成,秦老匠对刘荣的态度,自然也就比先前和善了许多。
见刘荣又一问,也是当即为其解答道:“软甲,多用于王公贵族、军中将帅防刺。”
“因为比起瞬息万变的战场,刺客行刺,多是手持短刃,暴起而伤要害,并且大多数时候,只有一次出手机会。”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软甲才能发挥最大的用途,护住着甲者的要害,并为着甲者争取到反应时间。”
“而这锁甲,也当是老朽毕生见过的软甲里,最为坚韧的一种了……”
“只可惜,造价太高……”
得知自己拿出来的‘大杀器’并非全然无用,又得到秦老匠这半真半假的夸赞,刘荣也算是得到了些许安慰。
深吸一口气,便也没再过多纠结,故作洒然道:“即是如此,那还劳烦秦公,做出一件锁甲。”
“——早先,我从岑少府那里讨来百斤炒钢,而我要做的锁甲,重达六十斤一具。”
“有这百斤炒钢,再加上秦公冠绝天下的造诣,造出一具锁甲,当还是不在话下的?”
见刘荣终于从先前,那略带些落魄的失望情绪中调整过来,秦老匠点头答应之余,暗下也不由连连点下头。
——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开;
皇长子,不简单……
“便先如此吧。”
“锁甲,便劳秦公亲力亲为,尺寸就按父皇来做。”
“我回去再好好想想:除了这锁子软甲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东西出来,方能助宗庙、社稷一臂之力。”
见刘荣站起身,原本蹲坐在地的一众匠人也纷纷起身,齐齐向刘荣投去崇敬的目光。
——对于这些匠人而言,王公子弟,是触不可及的贵族;
但一个精通匠术的王公子弟,尤其还是皇长子这個级别的王公子弟,就是非常值得由衷敬佩的人了。
对于众匠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变化,刘荣并没有太在意。
倒是秦老匠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刘荣在‘出师不利’之后,很快便有了更为明确的方向。
“我看了公子那几张图纸,大都如无根之萍——不是当今天下,没人有那个技艺做的出来,便是当今汉室,没有能做出那些东西的工具。”
“方才又听公子说,是因为关东或有剧变,才想要做些什么……”
“——老朽斗胆,劝公子一句:如锁子软甲这样的军械,公子,不必太费心思。”
“我汉家如今,虽无甚多甲士,但比起地方郡国兵,也称得上是甲胄齐备,刀剑锐利。”
···
“如果公子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事,来为宗庙、社稷——为陛下分忧,不妨从钱入手。”
“做出一些材料不难找、制作不繁杂,却能卖出大价钱的东西来,这才是公子该做,也比较容易做成的事。”
“无论是为宗庙、社稷做出了一件甲具,还是为少府内帑找个赚钱的路子,对公子而言,都是一样的。”
“——都是在为君父分忧,为宗庙、社稷效命……”
听闻秦老匠此言,刘荣不由得微微一愣;
低头思虑片刻,又抬头看向秦老匠那意味深长,甚至隐隐带着些洞悉的双眸,刘荣终微微一笑。
“小子,受教。”
“秦公留步。”
第041章 回去再说!
自城外返回长安的路上,刘荣始终保持着沉默,一句话都没再多说。
惹得同坐于马车之内的玄冥二少,也是一阵眼神交互,终还是放弃了开口发问的想法。
——兄弟二人约莫能猜出来,刘荣这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而事实,却与兄弟二人的预料稍有出入……
“唉~”
“原本还想做出点有用的东西呢。”
“不成想,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奢侈品上……”
如是想着,刘荣只一阵摇头唏嘘,目光也漫无目的的撒向车窗外。
秦老匠话说的隐晦:材料不难找、制作不繁杂,却能卖出大价钱的东西。
但刘荣不可能不明白,秦老匠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奢侈品。
材料成本、人工成本、时间成本都相对较低,同时价格又昂贵到离谱的东西,除奢侈品外,再无其他。
反过来说,满足以上条件的东西,也就能被判定为奢侈品。
这个时代的‘奢侈品’,刘荣能不能做?
能,但刘荣不想。
刘荣不想做出一些徒有其表、华而不实的东西出来,给穿越者群体丢人。
但今日这一遭,让刘荣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要做的,不是某一个东西,而是一整个工业体系啊……”
“——而且是军工、重工业体系。”
“要想从头开始构建、完善工业体系,就得把整个少府牢牢攥在手里先。”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纵是万般不愿,也只得无奈的放弃自己先前的天真想法。
——要想做出具有跨时代意义的先进器械,刘荣首先要在如今汉室已有的工业基础上,完善小部分、构建大部分,从而得到完整的轻、重工业体系。
这件事,只有少府能做;
而少府,又只有天子能掌控。
换而言之,要想完成这项壮举,刘荣首先得是汉天子……
“秦公说的没错。”
“无论是做出一种新甲具、新兵刃,还是给少府找一条新的赚钱路子,都是一样的。”
“——左右不过为平乱做贡献,为宗庙、社稷添砖加瓦,顺带讨父皇欢心罢了。”
“至于这钱怎么赚……”
心里最后一丝别扭被剔除,刘荣很快便重整旗鼓,开始思考起自己接下来,将要推出的奢侈品。
刘荣最先想到的,是纸。
相较于其他‘后世来物’,纸在如今汉室,是有一定的基础的——这个时代,已经有较为粗糙的牛皮纸了;
刘荣不需要‘发明’纸,只需要在已有的基础上改进工艺,制作出相对精细、可用作书写的纸。
刘荣很确信:当那薄如蝉翼,存放便利,又洁白如雪的书写用纸问世,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关东那些‘世代躬耕’的老学究,都会乐得一掷千金!
而且相较于玻璃、瓷器之类的纯装饰品,纸终究也算是有些现实意义,刘荣心里能稍微舒服一些。
但在再三斟酌之后,刘荣还是放弃了这個想法,或者说是将纸的制作暂且搁置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作为刘荣为少府‘日进斗金’而量身打造的奢侈品,纸有一个极不符合奢侈品的特性。
——纸,是消耗品。
既然是消耗品,那价格就不可能太高——至少不能比绢布贵;
若不然,那些有钱的文化人,只怕是宁可用绢布书写,也不会用价格更高的纸。
绢布至少还能洗,还能反复用呢!
便是洗不干净了,也能直接染成深色,当成碎布来用。
考虑到这些,纸的价格,最高也只能到绢布的三分之一,再高就会失去市场。
而如今汉室,布一尺,作价才十一钱而已……
除此之外,纸张制作那过于简陋的工艺,也使得纸的价格,必定无法在高位维持太久。
长则三两年,短则四五月,不可避免的工艺泄漏,就会使得纸跌落‘奢侈品’的行列。
念及此,刘荣便也只得将纸的是暂且搁置,留着以后发一笔横财,或是当做利益交换的筹码。
而这次,为少府量身打造的奢侈品……
“瓷吧。”
“虽然没啥用处,但好歹是实打实的奢侈品。”
“——以烧瓷做开端,日后烧陶、烧砖,也会顺利一些。”
“说不定连玻璃,也能在这个过程中,被某个幸运儿‘偶然所得’?”
想法捋顺,刘荣也终是长呼出一口浊气,从没能在少府大展身手,狂爬科技树的失落情绪中彻底调整了过来。
或者应该说:原本想要做出几个先进物件的冲动,已经转化成了改变时代、构建先进工业体系的狂热,并被刘荣暂时封存于内心深处。
想明白了这些,刘荣便再度望向窗外,思考起了瓷器制作的具体细节。
只是马车走着走着,就在临近长安城西城门:直城门的位置停了下来。
至于原因,自是因为不远处的喧闹……
“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车窗内,刘荣冷声一语,随行禁卫当即领命而去。
而在刘荣目光所及,一位蓬头垢面,满是狼狈,甚至还有些疯癫的老者,正惊惧交加的弓身躺在地上,将两只米饼紧紧护在胸前。
老者身旁,却是两位身着官袍的内史官吏,其中一人左手持简,右手执笔,似是在记录;
另一人则撸起衣袖,极为蛮横的抢夺着老者怀中,那已经沾满泥尘的米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更是在皇城脚下!”
“酷吏安敢?!”
看着车窗外的场景,皇三子刘淤当即大怒,起身便要下车过去主持公道!
便是一向沉着冷静的公子刘德,此刻也是眉头紧皱,显然也是对车窗外发生的一幕感到恼怒。
唯独刘荣,从看到那老者的面庞时起,便微微皱起了眉;
却也只是皱起眉,并未做出其他反应。
不多时,那禁卒便已经打听清楚情况,当即折身朝着马车走来,并未插手那老者和两名‘狗官’之间的事。
而在禁卒带回详情之后,刘荣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便漠然下令马车入城,不必理会那老者。
“大哥?”
“——别问。”
“——回去再说……”
···
“大哥!”
“——回去再说!!!”
第042章 好你个申屠嘉
从直城门入长安,于宫门外下车,自司马门进了未央宫,又步行回到凤凰殿。
一路上,兄弟三人再没有语言交流。
直到三人回到刘荣的殿室,都不等两个弟弟发问,刘荣便一屁股坐在了摇椅上。
“是邓通。”
“——那老者,是邓通。”
只此一语,便使得怒气冲冲,似要向自家大哥兴师问罪的老三刘淤,如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当即定在了原地;
便是公子刘德面上,也应声涌现出‘原来如此’的了然之色。
“先帝之时,邓通起黄头郎,官至中大夫,极受先帝宠幸。”
“更曾得先帝赐严道铜山,又许其铸钱。”
“——自得赐铜山,前后不过三五年的时间,‘邓通钱’便流至天下各地,更广受褒议。”
“坊间更有传闻:天下铜钱,半出吴王刘濞,半出蜀郡邓通……”
随着此番话道出口,刘荣脑海中,也涌现出一段并不曾被尘封太久的记忆。
说来此事,也算是先帝朝难得一见的趣事。
——一开始,邓通本只是个黄头郎,也就是头戴黄巾,负责管理船只的小吏。
要说在长安,公卿贵戚两千石,抛出去一块砖头没准都能砸到好几个,可黄头郎这种百石小吏,倒还真没那么好找。
许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那一天,先帝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先帝想要登天而不得,最后由一个头戴黄巾,身后的衣服破了個洞的人推上了天。
梦醒过后,先帝认为这是祥瑞,便下令去找这个人。
好巧不巧:硕大的皇宫中,满共就三五黄头郎!
满足‘头戴黄巾’的外貌特征,而衣服背后破了个洞的,又唯独只有邓通一人。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先帝便认为自己参透了天机。
——邓通,登天,不正是谐音?(刘荣表示很难蚌)
——这黄头郎,不正是那个推自己上天的人?
于是,先帝便此将邓通视为汉家的祥瑞,甚至是上天派来助自己‘升天’的使者。
既然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先帝自然是予取予求,极尽恩宠,邓通此人也足够谦恭有礼,颇得先帝喜爱。
到后来,先帝找了个擅长相面的卜士给邓通相面,想要知道邓通,究竟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样——是上天派来助自己登天的使者;
结果那相士只丢下一句:这个人会饿死,就没再多言。
这先帝能忍?
当即便丢下一句:有朕在,谁敢让邓通饿肚子?
旋即便大笔一挥,将蜀郡严道的铜山赏赐给了邓通,还允许其私自铸钱,以富足一生。
或许在先帝看来,邓通这都‘家里有矿’了,那相士的话总不至于还能应验、邓通总不能真的被饿死吧?
而在今天——从方才,刘荣兄弟三人所见到的情况来看:或许正是先帝这一厢情愿,才让那相士的话一语成谶……
“先帝晚年为背疾所折磨,邓通不忍先帝受苦,便当即上前,为先帝吸出了后背的浓水。”
“后来,先帝想要看看父皇是否孝顺,就让父皇也替自己吸浓。”
“——父皇百般不情,万般不愿;”
“好不容易吸了一小口,便连带着好几天的隔夜饭,全都吐回到了先帝的背上……”
见两个弟弟陷入沉思,刘荣只悠悠道出一语,便满是无奈的摇摇头。
“这件事,父皇当然不敢记恨先帝,自然便记恨上了邓通。”
“偏偏这邓通,坐拥严道矿山,烧铜铸钱,富可敌国……”
“——怀璧其罪啊~”
“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被收走全部家产不说,还倒欠了少府好几万万钱……”
···
“馆陶姑母看不过去,念在往日情谊,给邓通送去钱粮布帛,却都被方才那两个内史吏佐收走。”
“——一边收,一边还记账:邓通欠少府的万万钱,还剩多少没有还清。”
“方才,你二人也看到了?”
“那两个米饼,最终被折做一钱,也让那二人收走了……”
满是唏嘘得说着,刘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不知是在为天子启的肚量而感到惆怅,还是在为邓通的光速陨落而感到悲哀。
便是身旁的玄冥二少,听闻刘荣道出个中细由,也是难免一阵感伤。
公子刘淤此刻,也顾不上怪自家大哥‘见死不救’了,只颇有些感怀道:“曾几何时,邓通也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朝野内外响当当的人物。”
“不料一朝失势,竟要沦落到饿死街头的悲惨下场……”
“——唉~”
“这,便是恶了我汉家天子的下场啊……”
看着三弟有模有样的为邓通感怀起来,刘荣只觉一阵好笑;
正要开口逗弄一番,却闻二弟刘德轻声附和道:“隐约记得,故安侯似乎很不喜欢邓通?”
“因先帝宠幸邓通而恼怒,有一次怒极,还差点在相府砍了邓通!”
“如今邓通失势,怕是难逃晚景凄凉,故安侯若是得知,当也能感到畅快吧……”
只是闲聊中随口提的一句话,却让刘荣下意识想起了几个月前,那张含笑目送自己离去的苍老面容……
“说起故安侯~”
“最近,朝堂上是个什么动静?”
听闻刘荣问起正事,负责收集情报的刘德当即将身形一正。
“自上次,大哥插手之后,父皇似终还是和丞相谈崩了。”
“如今,丞相仍旧在府中‘歇养’,并不曾再过问朝中政务。”
“朝野内外都在说:丞相这是低头了,也不打算再管汉家的宗庙、社稷了。”
“等匈奴人的使者来长安,谈妥和亲的事,父皇,或许就要正式开始削藩……”
刘德低沉平缓的话语声,只惹得刘荣面色一阵变幻,头脑更是飞速运转;
只片刻之后,刘荣便不动声色的垂下眸,抓起脚边的茶碗,将其平稳送到嘴边。
“知道了。”
“朝堂上的事,不必再管了。”
“——派人告诉岑少府:另给我寻一处瓦窑,还有擅长此道的烧瓦匠。”
“明天开始,你二人就跟在我身边,专心忙少府的事。”
自家大哥做下安排,兄弟二人自是领命离去,给刘荣留下的独处的空间。
而在弟弟们离开之后,刘荣的目光却跨过未央宫东宫墙,悠悠撒向尚冠里所在的位置。
“还以为我汉家,只有父皇一个影帝呢。”
“好你个故安侯;”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申屠嘉……”
第043章 丞相失势
作为汉家唯一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内部的‘鄙视链’,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在尚冠里最深处,坐落着两座风格各异,却同样占地辽阔、气势宏伟的府院,分别为汉家仅存于世的两家万户侯:酂侯、平阳侯家族所有。
自酂侯府、平阳侯府往外,一座座侯府相邻而立,越往外,府院规模越小,也相对显得越‘寒酸’。
从食邑八千一百户的条侯府,到五千四百户的舞阳侯府,再到外戚恩封侯:轵侯府、章武侯府、南皮侯府,再到食邑一千多户的中水侯府等……
一直到靠近尚冠里出入口,再走几十步就要踏上章台街的位置,才是当朝丞相申屠嘉的故安侯府。
相比起那些动辄七八千,乃至上万户食邑的顶级勋贵,申屠嘉仅有的五百户食邑,确实有些不够看。
尤其申屠嘉原先并非彻侯,是先帝为了维持‘非彻侯不得为丞相’的政治潜规则,才在拜申屠嘉为相的当天上午,临时将申屠嘉的爵位从关内侯升到了彻侯。
如果没有丞相的身份,像申屠嘉这种食邑五百户的‘伪彻侯’,其实大都是没脸住进尚冠里的。
平日里,尚冠里的功勋贵戚们,对申屠嘉这个五百户食邑的侯爵住在尚冠里、降低贵族身份的逼格,其实是颇有微词的。
只是碍于申屠嘉开国元勋的身份,以及当朝丞相的职务,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暗地里发发牢骚,顶多也就是阴阳怪气两句。
而现如今,申屠嘉因《削藩策》而恶了天子,又被天子启勒令闭门歇养,即将‘失势’,那些觉得申屠嘉拉低自己逼格的功勋二代们,便逐渐开始挣脱束缚了……
“申屠丞相可安好?”
侯府外,一名衣着华贵,大腹便便,脚步虚浮的彻侯,正对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叫嚣。
见自己的举动,并没有引来什么可怕的后果,反而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望,那彻侯面上更添一分得意之色。
“久闻故安侯两袖清风,便是丞相的俸禄、侯国的租税,都拿去供养军中故旧。”
“想来如今,怕是都没米下锅了吧?”
“——申屠丞相,大可不必如此倨傲嘛!”
“都是我汉家的勋贵,又曾同朝为官,只待遣下人走上一遭,三五石粟,某当还是愿意相赠于故安侯的?”
“哦……”
“倒是我记性差,忘记了;”
“故安侯家中,压根就没有可供差使的下人呐?啊?”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一阵哄堂大笑,似是丝毫不在意申屠嘉这个‘恶了当朝天子’的丞相,还并不曾被罢免。
至于申屠嘉的彻侯爵位?
——就说此刻,敢驻足于侯府外,看申屠嘉笑话的人,谁人没个一千几百,甚至好几千户的食邑?
就申屠嘉这种食邑五百户的侯爵,别说长安尚冠里了,便是放眼全天下,都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而平日里,申屠嘉‘铁面无私’‘两袖清风’,连带着整个丞相府,都永远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作态,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人情可讲。
得罪的人,尤其是得罪的勋贵多了,如今一朝‘失势’,自是难免墙倒众人推。
眼下,这都还只是试探。
随着时间的推移,申屠嘉在尚冠里的生存,只会愈发艰难……
“中牟侯这身子,可是愈发矫健了?”
“——不过三五日前,君侯还登门找我把脉,说要瞧肥病呢。”
“怎这就有了气力,亲自跑到当朝丞相的侯府外大放厥词、耀武扬威了?”
人群喧闹间,一声温和、沉稳,又极具穿透力的问候,惹得众人齐齐侧目;
待看清来人,又不约而同的别过身去,更有甚者,直接就抬脚离去。
其他人能遁走,被点到名的中牟侯:单父终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拱手上前。
“竟是汝坟侯……”
略有些尴尬的打过招呼,单父终根又左右看了看,终只得生硬开口道:“怎今日,汝坟侯得了闲暇,没在陛下身边侍奉?”
看出单父终根的尴尬,汝坟侯周仁也没多言,只淡然折过身,抬头望向故安侯府那朴实无华的牌匾。
“奉陛下旨意,来探望丞相。”
感受到周仁语气中的疏离,本就不愿再留的单父终根又寒暄了几句,便灰溜溜朝着尚冠里深处走去。
——单父终根,是汉家第三代中牟侯,食邑二千三百户,侯府坐落于尚冠里中间靠外的位置。
曾在朝中任过职,又实在没做出什么成绩,便就此赋闲在家,整日里胡吃海塞,吃喝玩乐,纯一闲人。
望着单父终根离去的背影,周仁只深深凝望许久,终,还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想当年,初代中牟侯单父圣,何其温良恭谨?”
“怎料不过三代……”
“唉……”
为中牟侯‘家门不幸’唏嘘感叹一番,周仁终还是摇摇头,敲响了故安侯府的大门。
而在被迎入府内之后,周仁面上那副‘生人勿进’的清冷神容,也悄然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崇敬。
“拜见丞相。”
还是那处小院,还是那個四面透风,被谎称为‘书房’的凉亭;
正跪坐于案前的申屠嘉,见周仁的身影出现在凉亭外,便已经是含笑站起了身。
又见周仁躬身一礼,当即便拱手迎上前:“不过几日不见,都有些思念郎中令了……”
若是外人看见这个场景,只怕是会直接惊掉下巴。
——老倔牛申屠嘉,居然会对人笑?
——面瘫脸周仁,竟然会主动跟人打招呼?
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两袖清风的当朝丞相,和深沉持重、作风俭朴的当朝郎中令,究竟是怎样的惺惺相惜。
不能怪这两人要求太低;
实在是如今汉室,能同时满足‘身居高位’‘身负显爵’‘淡泊名利’这三个条件的人太少太少。
便是仅一个‘不贪污受贿’,都是放眼整个天下汉官,也只能找到个位数……
“丞相近来可好?”
在申屠嘉的引领下坐下身,周仁嘴上问候着,手也自顾自搭上了申屠嘉的手腕处。
对此,申屠嘉显然也没什么意见,只含笑摇摇头:“都这把年纪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凭着年轻时,在行伍中打熬出来的底子强撑着,为先帝、为陛下,再多看顾看顾宗庙社稷罢了……”
第044章 长安侯
认真听着申屠嘉的自述,不时开口交谈几句,周仁也不忘一心二用,专心为申屠嘉把起脉来。
——当今天子启的太子班底,凡是至今都还活跃于朝堂之上,被天子启引为肱骨心腹的,便大都有一技之长。
如廷尉张欧,早在先帝之时,便是以‘治刑名学’的学术底子进太子宫,成为了太子启身边的法律顾问。
再如太仆刘舍,也同样是早在先帝之时,以‘御马’的特长做了太子舍人,成为了太子启的专用车夫。
而周仁,则是以医术作为敲门砖,做了太子启的私人医生,并于先帝驾崩之后,被任命为郎中令。
除此之外,周仁还有个斜杠身份。
——周王室后裔。
周仁这个汝坟侯的爵位,也正是这么来的——周仁,是周平王少子:汝坟侯姬烈二十一世孙。
恩封周仁为汝坟侯,除了天子启提拔羽翼心腹,也算是汉家‘存亡续断’,为周王室延续了血脉,顺带为周仁这一脉复了家、爵。
与世人刻板印象中,稍微摸摸手腕便得出结论不同:周仁为申屠嘉把脉,前后维持了足有两炷香的功夫。
期间又是换手,又是问询,还稍有些失礼的让申屠嘉伸出舌头,查看了舌苔的状况。
最终,周仁稍呼出一口浊气,略带些感伤道:“丞相,实在是太过劳累了……”
“本就年岁已高,又这般不怜惜自己的身子,实在不是长久之道啊?”
“——诚如丞相所言:行伍间练出来的底子,让丞相还能强撑着,却也只是强撑罢了。”
“一旦有个闪失,当即便是病来如山倒,没有丞相老臣柱国,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
听出周仁话语中的关切和感伤,申屠嘉只觉心下一暖,却也满是洒然的含笑摇摇头,将手从周仁面前收了回来。
“既是肉体凡胎,吃得五谷杂粮,便难逃生老病死。”
“——天理如此,避无可避。”
“若是想长寿,我确实可以像汝坟侯所说的那般,避居山野,不问世事,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
“但天子尚不惜身,万事皆以宗庙、社稷为重,在宣室殿处理国事,那都是一坐大半天,乃至接连好几天。”
“我们这些做臣下的,又如何能惜身?”
“若惜身,我又如何能对得起先帝的知遇之恩,如何能对得起这礼绝百僚、食禄万石的高官厚禄呢……”
如是说着,申屠嘉又是摇头一笑,旋即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我这个老朽,本就没几年好活了。”
“毕生之愿,不过是看着陛下,能安安稳稳坐在宣室殿的御榻之上,不必再忧心于关东宗亲诸侯。”
“唯有如此,将来才能在九泉之下、在先帝面前昂首挺胸的说:臣,幸不辱命!”
“我汉家,再也不用担心哪家宗亲诸侯,会起兵作乱于关东。”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耻、吕太后受冒顿单于书辱之仇,就快到大仇得报的那天了……”
随着申屠嘉哀婉的话语声,周仁面上感伤之色愈甚;
终,也只得郑重其事的起身,细致的整理过衣冠,方对申屠嘉长身一拜。
“丞相,高义。”
“得如此忠良,我汉家,幸甚……”
许是被周仁感伤的情绪所感染,申屠嘉含笑唏嘘之余,也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感受到自己异样的情绪波动,老丞相只深吸一口气,便自然的将话题引回正题。
“郎中令今日登门,可是陛下有话,托郎中令代为转呈?”
见申屠嘉说起正事,对自己的称呼更是从日常化的‘汝坟侯’,换成了正规场合才会有的‘郎中令’,周仁也悄然敛去负面情绪,面色也随之一肃。
“匈奴使团已经过了箫关,不日便会抵达长安。”
“陛下意:对于匈奴人提出的和亲条件,应该在不谈崩的基础上竭力争取,绝不能予取予求。”
“如若不然,万一让匈奴人察觉到异常,更或是直接得知我汉家削藩在即、关东将有大变,恐怕更会助长其嚣张气焰,进而得陇望蜀。”
“此事,陛下大致有了决断,但也还是想听听丞相的意见。”
沉声道出一语,周仁便赶忙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空白竹简,旋即平铺在面前的案几之上。
而在案几对侧,看着周仁毫不见外的抓起案上毛笔,旋即一副要记录下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的模样,申屠嘉只深吸一口气,便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在我看来,陛下想要削藩、关东即将有剧变的消息,匈奴人,恐怕已经收到风声了。”
“——就算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也必然会知道个大概。”
“毕竟草原上的长安侯,可从来不是我汉家安插在草原上的探子。”
“只要价码合适,他卢氏即能以‘汉长安侯’的身份,给我汉家送来草原的情报,也同样能以‘匈奴东胡王’的身份,将我汉家的消息带给匈奴人。”
“两面逢源,长袖善舞,说的就是他长安侯……”
申屠嘉此言一出,周仁眉头当即一皱,奋笔疾书的手也随之停下,面色也愈发凝重了起来。
汉长安侯,匈奴东胡王,指的其实是同一個人。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拜把兄弟,故燕王:卢绾。
汉开国之初,卢绾先是得封长安侯,得王朝都城为食邑封国,给了天下人一个大大的震撼!
而后,更是以异姓而得封燕王,着实让樊哙、周勃等丰沛故旧暗地里酸掉了好几颗后槽牙。
只是后来,高皇帝刘邦开始挨个铲除异姓诸侯,这位燕王殿下纵然简在帝心,也难免惶惶不可终日;
终,还是在旁人的蛊惑下,造了拜把兄弟刘邦的反。
功败垂成之后,自然只能向北逃去草原,并于长城脚下苦苦哀求,希望得到好兄弟刘邦的原谅。
只可惜最终,卢绾并没能等来刘邦的赦免诏书,而是等到了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消息。
自知无法得到原谅——尤其无法为吕太后所容,卢绾当即心灰意冷,就此投身于匈奴人的怀抱,得匈奴单于敕封:东胡卢王。
而在先帝年间,卢他之的妻子带着两个小王子逃回汉室,竟发现卢绾受封燕王之前的侯府:长安侯府,居然和当年一般无二!
甚至就连多年来的封国租税,都被换成了数千枚金饼,静静的躺在地窖中……
就此,卢氏一族完成了‘叛汉奸贼’到‘双面间谍’的华丽转变。
在草原,卢他之的后人是匈奴东胡王,实打实的‘汉室问题专家’;
而在长安,卢他之的后人又是长安侯,毋庸置疑的匈奴内部事务百科全书。
草原卢氏和长安卢氏之间,也保持着极为密切、频繁的书信往来,以保证情报交互。
过往这些年,汉匈双方打探彼此内部消息的渠道,便基本都是由卢氏完全垄断的。
第045章 申屠嘉:当年还是太年轻
“若如此,那就难办了啊……”
“如果匈奴人果真收到了风声,那陛下若示敌以弱,便会让匈奴人更加笃定:我汉家即将有大变,迫切需要边墙安稳。”
“可若是分毫必争,又会有声厉色荏、外强中干之嫌……”
皱眉思虑良久,周仁终如是道出一语,而后摇头扶额,为此事头疼起来。
这,便是弱者,尤其是弱国的尴尬处境。
——对强者予取予求,人家会觉得你好拿捏、好欺负;
可若是龇牙咧嘴,人家又会觉得你是心里有鬼,才强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反之,若是强者面对弱者,示之以弱会被理解为‘不屑与之争锋’,示之以强,更是本该如此……
“我倒是觉得,陛下或许可以稍微强势一点……”
周仁正思虑间,申屠嘉略带犹豫的声音传入耳中,总算是将周仁的心神拉回眼前。
稍回味申屠嘉此番话语,当下便是一奇。
“丞相此言,何解?”
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般,迟疑不定的沉吟起来。
许久,方犹犹豫豫道:“我有个推断。”
“——近几年,草原上的匈奴人,恐怕也并不安生。”
“或许匈奴人内部,也同样会有动乱。”
“而且,很可能和右贤王有关。”
申屠嘉此言一出,周仁当即眼前一亮!
只略微纠结了片刻,便将手中毛笔放回案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竖耳聆听的架势。
见此,申屠嘉暗下自嘲一笑,似乎对自己将刘荣的情报,或者说推断据为己有感到了些许羞愧。
但很快,申屠嘉便也从那莫名的情绪中缓过了神。
——未来这几年,匈奴人内部或许也会有动乱,确实是刘荣一语点醒了申屠嘉。
但刘荣一没有拿出证据,二没有给出切实可靠的消息来源和渠道;
所以本质上,刘荣顶多只能算是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匈奴人内部,‘或许’会发生关于右贤王的动荡。
而申屠嘉赞同这个结论、认可这个可能性,是经过自己严谨推理后所得;后续的验证,也同样需要申屠嘉去头疼。
最主要的是:无论如何,申屠嘉都不可能透露出这个消息,是刘荣提供给自己的。
不是因为申屠嘉对刘荣这個皇长子,有什么特殊的情感或立场偏向。
仅仅只是因为汉家,尤其是现在的汉家,绝不能发生一场关于‘皇长子、准储君可能把手伸到了草原’,而引发的巨大政治动荡……
“去年,我汉家先帝驾崩,新君继立;”
“草原上的匈奴人,也同样是在短短几年前,失去了上一代单于:挛鞮稽粥(老上)。”
“——老上单于死去之后,匈奴单于庭发生了政变,这是已经得到长安侯验证的消息。”
“而发动那场政变的右贤王,最终却并没有如愿坐上单于大位。”
“如今的匈奴单于,是老上时期的左贤王:挛鞮军臣……”
好歹也是曾经,能凭实力走进太子宫、成为天子启班底心腹的青年才俊。
即便特长是医术,但也终归是当朝九卿郎中令,周仁不至于连这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
只需申屠嘉这么轻轻一点,周仁当即便是一拍大腿。
“没错!”
“在老上死后,右贤王确实曾在单于庭发动政变!”
“——而且还失败了!”
“虽然后来,长安侯传回了‘新单于军臣宽恕了右贤王’的消息,但一想便知:军臣再怎般昏聩,也绝不可能留右贤王这祸根。”
“就算没有‘从速除之’的想法,也绝不可能允许右贤王发兵南下,凭借自我汉家边墙掠夺的物资、人口强大自身!”
“而右贤王无法南下,便意味着我汉家的边墙,基本不可能出现数量超过千人的匈奴胡骑……”
越想,周仁便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面带雀跃之余,更是恨不能在脸上明写着:丞相不愧是老臣,果然深谋远虑!
倒是申屠嘉,被周仁这无比崇敬的目光直勾勾看着,一时也有些害臊起来,在意识深处,也莫名对刘荣生出了些许赞赏。
心里是这么想,申屠嘉面上却是沉沉一点头。
稍吸一口气,思虑片刻,又微微一摇头。
“话虽如此,但究竟真相如何,还是不好说的。”
“北蛮不曾开化,共帐而居,连父子、叔伯、兄弟共妻这样悖逆天伦的事都做得出来,自不能以常理度之。”
“——我认为,陛下可以借这次的机会,试探一下匈奴使团。”
“就做出一副‘我汉家已经知道匈奴右贤王危在旦夕了’的模样,稍微强势一些。”
“如此一来,非但可以探出匈奴人的虚实,也可以尽量保全我汉家的尊严。”
“毕竟和亲这种事,无论再怎么粉饰,都终归是极尽屈辱的……”
“能少给匈奴人送一些陪嫁物什、打压一下匈奴使团的嚣张气焰,陛下心里,也总能舒服一些……”
随着话题开始提及和亲,周仁面上雀跃之色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含屈辱、悲愤,却又万般无奈的复杂神容。
良久,周仁方缓缓点下头,面带落寞的提起笔,将申屠嘉方才的这番话一笔笔记录了下来。
做下记录,此行的使命完成,周仁沉默片刻,便又将话题引到了另外一件事。
“丞相,应该也听说了吧?”
“——故中大夫邓通,已经被廷尉定了罪。”
“尚记得当年,丞相对先帝恩宠邓通一事耿耿于怀,更是对邓通这个幸佞小人恨之入骨。”
“如今,邓通得到了应得的惩罚,丞相当也……?”
听闻周仁此问,原本垂眸沉思的申屠嘉微一抬眼皮,似乎对周仁提及这个话题感到不解;
又撇了眼二人中间的案几,虽未开口,却也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我接下来的话,郎中令也要记录下来,送到陛下面前吗?
看出申屠嘉此疑,周仁只‘恍然大悟’般往后一仰身,赶忙伸手将那卷竹简卷起收入怀中。
见此,申屠嘉沉吟许久,终还是最后再发出一声长叹。
“唉……”
“当年,刚被先帝拜为丞相,一身干劲儿,只想着报效先帝知遇之恩。”
“虽已经年过花甲,却也还是太过‘稚嫩’,只当邓通此人,是因为得到先帝恩宠,便骤然贵幸的佞臣。”
“——却没想到先帝让邓通开山、铸钱,其实是为了以邓通所铸的良钱,去打压刘濞的劣钱?”
“实在是满腔赤诚,尽做了蠢事……”
···
“邓通之前,天下铜钱,几乎有九成都是刘濞的劣钱,刘濞甚至曾将一枚良钱,直接熔铸为两三枚劣钱!”
“直到有了邓通,我汉家才开始有‘天下铜钱,半邓半吴’的说法,也是自那时起,刘濞才有所收敛。”
“若是再得十年——再让邓通铸钱十年,刘濞的劣钱,或许就再也无法花出去。”
“没了这一大进项,刘濞就算有心作乱,只怕也没那个底气了……”
“——嗨,不说这些了。”
“左右陛下已然决意削藩,就算没有邓通去打压刘濞的劣钱,刘濞,也是没几天好活了。”
先语带追忆的说起邓通,之后又故作洒然的结束了这个话题,申屠嘉便站起身,含笑对周仁一拱手。
“这段时日,辛劳郎中令。”
“还请郎中令代我向陛下转呈:相府的事,我都已悉数安排妥当,定不会出纰漏;”
“其他的事,但凡需要我这副老骨头出一把力的,也大可遣人送来。”
“——吴王刘濞,或许已经在联络楚王了。”
“解决了匈奴使团的事,陛下,也要尽快开始准备了……”
第046章 荚钱
“这,是邓通铸的钱?”
长安城西郊,一处人影戳戳的瓦窑外,看着静静躺在手中的那枚铜钱,刘荣面上尽是一片愕然。
便见刘荣手中,一枚外圆内方,钱面写有‘四铢’字样的铜钱,正散发着耀眼的金黄色亮光。
即便平日里不怎么接触得到铜钱,刘荣也一眼便能看出:这枚铜钱,成色相当不错!
尤其是钱孔的比例、钱径,以及厚度,都让人感到一阵赏心悦目。
而这,就让刘荣感到困惑不已了。
“邓通得先帝赐铜山,并得到了私铸铜钱的许可……”
“——若果真是幸臣,何必把钱做的这么好、成色这么足?”
“大概做出个钱样凑合一下,尽量节省成本、争取利益最大化才是?”
早在前日,在长安城城门外偶遇晚间凄凉的邓通,并和弟弟们聊起邓通‘开山铸钱’之事时,刘荣就已经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
只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便交代了二弟刘德,去寻来一枚蜀郡严道出产的‘邓通钱’。
能和吴王刘濞对半瓜分天下钱币市场,邓通钱显然也并不难找,刘德甚至都没自己走动,使唤了个宫人,便很快得到了这枚典型的四铢邓通钱。
而在看到这枚铜钱的刹那,刘荣心中那些许疑虑,也随之愈发浓烈了起来……
“嗯……”
“那个谁,过来一下。”
侧过身,朝跟在不远处的少府吏佐一招手,带那人小跑上前,便见刘荣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将手中那枚钱币也藏在了身后。
“可带了钱?”
听闻皇长子此问,那吏佐当即一愣。
稍一思虑,便也隐约有了猜测:像刘荣这样的皇子们,平日里都在深宫,压根儿就没有用得到钱的地方。
难得出回宫,身上忘记带钱,似乎也正常。
心中如是想着,那吏佐手上却是片刻没含糊,当即便取出腰间钱袋,双手捧到了刘荣面前。
却见刘荣并没有接过钱袋,而是沉声问道:“有吴王刘濞铸的钱吗?”
“挑两枚出来,我想看看。”
此言一出,那吏佐当即便知自己猜错了刘荣的意图:原来皇长子,不是想和自己要钱用……
半带着失落,半带着疑虑低下头,打开钱袋稍看了眼,那吏佐便从钱袋中掏出两枚铜钱来。
而在看到那两枚‘刘濞钱’的刹那,刘荣当即愣在了原地,目光直勾勾盯着那两枚铜钱,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
“也叫钱?”
愕然呢喃着伸出手,接过那两枚隐约带有铜黄,却更泛着铅独特的银白亮光,且径小孔大,恨不能直接做成指环的钱币,刘荣惊愕之余,也没忘将这两枚‘刘濞钱’,和先前藏在身后的‘邓通钱’对比起来。
左手上的两枚刘濞钱,一般无二的径小孔大,黄里泛银——或者应该说是银里泛黄。
而右手上的邓通钱,径、孔比例适宜,通体泛着铜光,似是恨不能一点铅都不掺,全然由千足铜铸成!
这过于鲜明的对比,让刘荣莫名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有这等成色的邓通钱,刘濞那铅含量过半的指环,又有谁人愿意收?
明知有邓通那‘九九成,稀罕物’级别的良钱流通于世间,刘濞又怎么可能傻到浪费吴地开采出来的铜,去铸那‘铅环’?
许是这对比过于强烈,让刘荣生出‘或许是幸存者偏差’之类的疑虑,终还是伸手夺过吏佐手中钱袋,旋即蹲下身,将钱袋里的钱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随着一阵清脆的铜币落地声,刘荣本古井不波的心境,只嗡然沉入谷底……
“这些良钱,都是邓通所铸?”
吏佐顺着刘荣的手指看了眼,当即点下头。
“那这些成色不一,品质参差不齐的劣钱……?”
便见吏佐再一点头,旋即伸出手,从地上捡起几枚成色不一,却也都远比不上邓通钱的劣钱。
“公子且看。”
“这枚钱,几乎是通体为铅,只隐约泛着铜黄,且钱孔过大——这是刘濞最早铸的钱。”
“再看这枚,铜色明显多了些,钱孔也稍小了一些——这是先帝年间,刘濞的劣钱惹得天下哀声哉道,刘濞怕惹天下众怒,才铸的钱。”
“而这枚,则是邓通开始在蜀郡铸良钱,并经少府之手流于天下之后,刘濞铸的‘稍良钱’——铜色至少覆盖了大半钱面,钱孔也不再大到令人恼怒。”
言罢,吏佐又将其余几枚质量过差的刘濞钱丢回地上,只拿着那枚成色最好的刘濞钱,又从地上随便捡起一枚邓通钱。
“公子看。”
“即便是成色最足、品相最佳的刘濞钱,比起邓通铸的良钱,也还是逊色不少——至少是一眼便能辨别出来的。”
“所以,自邓通在蜀郡铸钱开始,天下人便大都更乐意用邓通钱,而对刘濞的‘吴钱’嗤之以鼻……”
“——既然嗤之以鼻,又为何……”
话刚问出一半,刘荣便自觉住了口,当今沉下脸来,显然是已经想到了答案。
汉开国之初,朝堂府库空虚,国库穷的能跑耗子;
刘邦堂堂开国之君,凑不足八匹同色的马,萧何作为当朝丞相,更是连拉车的马都没有,只能做牛车上朝。
如此糟糕的财政状况,偏偏又逢刘邦连年征战,挨个铲除异姓诸侯的特殊时期。
一边是空无一物的府库,一边又是伸手要钱做军费的皇帝刘邦。
无可奈何之下,丞相萧何只能按照刘邦的提议,熔秦半两钱,铸汉三铢。
秦半两重十二铢,熔炼得到的铜,用来铸重量只有四分之一重的三铢钱,本是能铸出四枚的。
可刘邦还是不满足,可劲儿让人往里加铅、可劲儿加大钱孔;
最终,愣是做到了一枚秦半两,能熔铸十几枚,甚至几十枚汉三铢的程度!
然后刘邦脑门一拍,当即颁诏:少府铸的汉钱,重量虽然只有三铢,但名‘汉半两’……
如此一来,刘邦下令少府铸的劣质三铢钱,就此具备了和秦半两钱相同的购买力。
可老百姓又不傻?
秦半两,重十二铢,铜含量高达七成以上!
汉半两,重三铢,只有秦半两的四分之一不说,铜含量更是连三成都不到!
尤其那径大孔小的夸张比例,更是被民间形象的称之为:荚钱——像豆荚一样的钱。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可是能怎么办?
皇帝颁诏规定秦半两和汉半两等价,老百姓又能如何?
于是,汉室天下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为一阵铸钱潮所席卷。
——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想方设法找来秦半两,然后有样学样:将一枚秦半两熔铸成几十枚‘汉半两’,好似复制粘贴般,飞速膨胀自己仅有的财富。
而社会供需关系,又使得这种人为的‘货币超发’,必然会导致不可控制的通货膨胀。
最终的结果,便是刘邦晚年,货币信用的崩塌让天下经济彻底崩溃,物价飞涨,粮价高达八千钱一石!
百姓民不再认可钱币的货币属性,重归以物易物的古老时代;
糟糕的经济环境,也使得天下百姓民愈发穷困潦倒,到了刘邦晚年,更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乃至易子相食……
第047章 见钱眼开的少府
“后来,太祖高皇帝驾崩,孝惠皇帝未冠即立,吕太后代掌朝政。”
“为了使汉家重归正轨,吕太后不得不颁诏:禁民私铸钱。”
“但为了给太祖高皇帝擦屁股,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还是无奈补上一句:凡是有个钱样的铜钱,只要没有断裂,无论其成色如何,都不能拒收……”
回忆起这段听来的往事,刘荣缓缓拿起一枚刘濞荚钱,递到了吏佐面前。
“所以,即便是这等成色的荚钱,天下人也碍于吕太后的诏令,而不敢拒受?”
见刘荣说起这些旧事,那吏佐只好笑点下头,旋即讳莫如深的垂下眸,并未再多言。
而在弄清楚这些前因后果之后,刘荣心中的疑虑——先前对邓通的一些疑虑,也总算是得到了验证。
“太祖高皇帝的三铢荚钱,虽是万般无奈之举,也还是让天下人,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而吕太后为了保全太祖高皇帝的颜面,便也只能为三铢荚钱背书:只要有钱的形状,且没有完全断裂,便不得拒收。”
“到了先帝时,吴王刘濞借着封国的铜矿,以及先帝允许开山铸钱的许可,也学着太祖高皇帝,铸起了这劣质荚钱。”
“至于先帝,则是为了避免汉家再重蹈‘荚钱祸国’的覆辙,先帝,才做了那个‘梦’,才找来了邓通这个黄头郎……”
只片刻间,刘荣便觉一阵醍醐灌顶,将一切都捋顺了。
——由于太祖高皇帝的三铢荚钱,吕太后曾颁诏‘不得拒收劣钱’。
而先帝自代地入继,旁支代嫡,引得关东宗亲诸侯,尤其是‘本该’入主嫡宗的齐王一系强烈不满。
于是,为了尽量争取其他宗亲诸侯的支持,先帝只能逐个击破。
——和淮南王刘长兄友弟恭;
——封故燕王刘泽子:刘嘉为燕王。
以及,用‘允许开铜山铸钱’为筹码,争取吴王刘濞的支持。
除此之外,先帝还将自己的两個儿子,分别封为代王(刘武)和梁王(刘揖),以免北墙、函谷生变。
而刘濞得了铸钱许可后,深知这是先帝在拉拢自己,便毫无顾忌的钻起了吕太后‘禁止拒收劣钱’的空子,开始大肆铸造劣质荚钱。
深知荚钱的‘威力’,为了阻止刘濞的劣钱祸害天下人,先帝便借着‘做了个梦’的名义,推出了邓通这个幸佞小人,试图以邓通的良币,驱逐刘濞的劣币……
···
“父皇当年含怒砸下的棋盘……”
“也未必是下棋输急眼了,而是被刘濞的无耻嘴脸、王太子刘贤的嚣张气焰,给气到失了方寸?”
“又或是那吴王太子刘贤,趁着父皇输了棋、丢了脸的时候出言不逊,更甚至讽了先帝……”
暗下猜测起当年,老爹一怒之下得封棋圣的前因后果,刘荣也终是从漫长的思绪中回过神。
低下头,将散落一地的钱币挨个收回钱袋中,再将钱袋交还给了吏佐。
“多谢公为我解惑。”
“倒是不曾想,对于那么多年前的事,公竟也知道这么多?”
含笑接过自己的钱袋,正要拱手还礼,又闻刘荣这似是无意的一句试探,那吏佐拱起的手当即一僵;
片刻之后,那吏佐便含笑对刘荣一拜。
“鄙人不才,幸蒙先帝知遇,添为少府冶金监令,主铸钱事。”
“邓通在蜀郡铸钱这些年,鄙人奉先帝之令,也算是和邓通共过事……”
只此一语,当即惹得刘荣瞳孔一缩,本还稍绷着的脸,也下意识带上了一抹温和笑意。
暗下,刘荣的大脑更是飞速运转起来,迅速提炼着面前这其貌不扬,实则却大有来头的冶金监令。
少府作为九卿,主官少府令,官方全称:少府匠作大臣,秩中二千石。
又由于其庞大的产业规模,下有副手足有六人,曰:少府六丞,各秩千石。
而作为少府下辖的部门中,重要性最高,同时也最为敏感的冶金监,其主官:冶金监令,则是比千石的级别。
比千石,较千石的少府六丞只低了半级,这就意味着只要升,便至少是少府丞,即九卿副官!
而这样一个人,尤其还是曾和邓通‘共过事’的千石级官员,却被岑迈派来陪刘荣这个皇长子……
“秦公回去之后,当是和岑少府说了不少恭维我的话?”
故作随意的一问,只引得冶金监令含笑抬起头,并未急着作答,而是再度拱起手。
“鄙人,张毅。”
“——公子那些图样,秦公都给少府看过了,对公子,秦公更是赞可有加。”
“又听闻前些时日,公子在长安城门外遇到了邓通,府令这才派我前来……”
闻言,刘荣含笑应下,心下却是直道‘果然如此’。
难怪岑迈这回怎么这么痛快,说要瓦窑就给找了个瓦窑,还派冶金监令这种级别的高官陪同呢!
合着是给秦老匠那几张图纸,还有那件锁子甲,让岑迈这个‘忠厚长者’动了心?
“终究是少府,不见兔子不撒鹰……”
“有了今日这交情,日后冶金监要造什么兵器,我怕也是不好推脱了?”
暗下腹诽一番,刘荣索性也不再去想其他,当即便直入正题。
“既然是少府派来,那我要做的事,张监令当也已是知晓了?”
便见张毅再一点头:“虽知之不详,却也听秦公提及:公子此番,是要为我少府再开一财路。”
言罢,张毅便眼含精光的看向刘荣,不时还瞥向刘荣前胸处的衣衽,似是期待着刘荣再掏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图纸。
在张毅满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倒确实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绢布,却并没有递上前。
“此番,我要做的东西,跟陶、瓦之类相关。”
“张监令纵然有心,怕也是术业有专攻?”
少府冶金监,主金属冶炼、钱币铸造等事宜,和刘荣要造的瓷器,显然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但张毅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失落,只一副‘确实如此’的表情微一点头,便侧身抬手,对着不远处的瓦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得知公子需要瓦窑,府令也猜了个大概,一应匠人,都已经恭候多时了。”
“公子请。”
第048章 皇祖母,误会了
后世人常说:陶瓷不分家,先有陶而后有瓷。
刘荣最终选定瓷器,来作为自己给少府开的新财路,和刘荣最先想到‘纸’的原因一样。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原始的‘纸’,只不过是粗糙的牛皮纸,用于防潮包装。
在此基础上改进工艺,做出可供书写的宣纸,无论是从时代背景还是工艺条件上,都会比从无到有手搓发明要简单许多,也更容易让世人接受。
瓷器也一样。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奢侈品、装饰品范畴的瓷器,但也有了制作工艺相近的表亲:陶器。
同样是以泥制胚,然后再烧制定型,就连器型也大致相同。
仅有的区别,便是陶器制作工艺粗糙,也不需要太过精细的原材料——只需要陶土,甚至只需要相对细腻、可拉胚成型的黏土即可。
而瓷器却有所不同,需要专门的瓷石打磨成粉,再经过淘洗、过滤,得出极为精细的瓷土。
此外,既然是作为奢侈品,瓷器的拉胚也需要更为细致,烧制过程需要模具,且还有不可避免的废品率。
最后,便是相较于陶器‘出窑便可上市’的简单工序,瓷器还多出了一道上釉反火的收尾步骤。
不得不说:在刘荣证明过自己不是在说大话,而是确实有这个能力之后,对于刘荣‘为少府新开一条财路’的举措,少府岑迈的支持力度,几乎是做到了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极限。
在冶金监令张毅的引领下,走进这处岑迈借调给自己的瓦窑,只大略转了一圈,刘荣本还悬着的心就安定了不少。
——这个时代的陶器工艺,比刘荣预料中的要高。
或者应该说,是少府的陶器制作工艺,给了刘荣不小的惊喜。
便如此刻,刘荣正小心拿在手上的陶罐,虽然比不得瓷器的色泽鲜艳、表面光滑细腻,但器身外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纂刻的图案!
虽然是一些简单的图案,如草木、符号,更甚直接就是文字,但有和没有,是两码事。
能在陶器上纂刻图案,便意味着在瓷器上刻画花纹,也不再是刘荣需要为之头疼的事。
剩下的难题,也就是瓷土的获取,和烧胚过后的上釉。
终归不是专家,刘荣也只凭借自己仅有的知识,大致给这些陶匠指了大方向,大致描述了瓷石的特性:白色或灰白色,有丝绢般光泽的软石,或许会被民间称为‘高岭土’。
以少府的庞大产业,以及内帑‘无所不有’的庞大库存,刘荣相信瓷土,不会成为瓷器的制作难题。
至于上釉的工序,刘荣没急着交出去,只是交代张毅去东西织室,找来些染布用的天然颜料。
颜色,便以极具汉家特色的黑、红,以及瓷器不可或缺的白色为主。
之所以没有着急拿出上釉的工艺,是由于今天‘视察’这处瓦窑,或者说是岑迈专门为自己摆出的‘陶器展’之后,刘荣在上釉这道工序上,也收获了一点小惊喜。
——这个时代的陶器,居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上釉!
虽然不常见,且大都是轻微程度的局部上釉,但还是那句话:有和没有,是两码事。
从无到有,是发明。
从有到精,则只是改进……
“就先这样吧。”
“尽快找到瓷石,并备齐染料,再找些可以在器具上作画的画师。”
“等一切准备就绪,便正式开工。”
简要描述过自己要做的东西——瓷器到底是個什么,并交代过需要准备的原材料,刘荣便暂时离开了这处瓦窑,再度踏上返回长安的路。
在上次,母亲栗姬拒绝了馆陶公主刘嫖的姻亲,以及梁王刘武‘皇太弟’的传闻之后,刘荣便再也没去过长乐宫。
但终归是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
在这个东西两宫共治天下,以两元制作为运转核心的汉室,刘荣‘出门办事’,是需要和祖母窦太后禀奏一声的。
刘荣本以为,这只会是一场简单的会面。
——刘荣去长乐,汇报自己要做瓷器,窦太后简单问候一番、勉励几句,也就差不多了。
但好巧不巧,在刘荣来到长乐宫内时,竟发现祖母窦太后的长信殿,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不是旁人,正是刘荣的皇帝老爹:当今天子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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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子眼里,竟还有我这瞎眼老妪?”
刚踏过高槛,都还没来得及走到殿中央,窦太后隐含愠怒的声线便传入耳中。
便见刘荣闻言,面上淡笑当即一滞,脚下却不敢停留,只亦步亦趋快走上前,一板一眼跪地、叩首。
“孙儿刘荣,参见皇祖母。”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规规矩矩见过礼,不出意料的没等来祖母的招呼声,刘荣倒也没太谦卑,只象征性等了三五息,便轻轻直起身,改跪拜为跪坐,抬眼望向上首御榻。
踏入殿中时,便已扫到天子启的身影,此刻才看清御榻之上,天子启正面带微笑,将窦太后的手包在两手之间,好似是在拉着家常。
“参见父皇。”
又一声招呼,也终是让窦太后面上怒色稍艾,语调中的清冷,却是怎么也无法减弱分毫。
“说是皇长子去了少府,要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往日却是不知:堂堂皇长子,竟还懂些匠、贾之术?”
本不打算和祖母顶嘴,只唯唯诺诺混过去,听闻窦太后这看似随意的中伤,刘荣却再也无法继续淡定下去,当即便再拱起手。
“皇祖母,误会了。”
“只是凭着些奇淫巧技,做几件奢靡之物罢了。”
“却是与商贾贱户,扯不上半点干联……”
开什么玩笑!
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操持商贾末业?
别说是窦太后了,便是随便哪个公卿二千石以这个罪名弹劾刘荣,那即便什么都没做,刘荣都得去太庙面壁思过!
若是做了,那就更别提了——储位自是不必再想,便是还能不能封王就藩,都得看认错态度诚不诚恳。
在这个极度鄙视、蔑视商贾的时代,莫说是皇子,便是功侯贵戚们,都不敢光明正大操持商贾之业。
顶天了去,也就是扶持一家商户坐大,在给予庇护之余,坐收孝敬之类。
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窦太后上来就是一个‘操持末业’的大帽扣下来,显然不全是恼怒于刘荣没按时来汇报工作。
看了眼窦太后身旁的皇帝老爹,只稍一想,刘荣心下便大致明白:太后祖母,这是与立皇太弟的心思愈发强烈,这才把自己这个坊间传闻的‘准储君’,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太宗孝文皇帝在位二十三年,未央宫中,没有动过哪怕半砖、片瓦。”
“——当年,太宗皇帝想要造一座凉亭,听说造价需百金,当即就不修了。”
“便是我这瞎眼老妪,也是至今都还在宫中养蚕织布,不敢着华服锦衣,并规训后宫女眷裙不拖地,勿施粉黛。”
“如此俭朴的家风,养出来的皇长子却去了少府,要做什么奢靡之物……”
“皇帝,就是这般教导子嗣的吗?”
对于刘荣的辩解,窦太后并没有选择就此放过,而是揪着刘荣那句‘奢靡之物’,转而向天子启发难。
皇帝,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就是这么教皇长子、准储君的?
第049章 孙儿,当真错了吗?
被母亲窦太后这么明里暗里指责‘没教好儿子’,天子启面上虽还赔着笑,但面色却也有些尴尬了起来。
天子启今日前来,主要的目的,也同样是汇报工作——就匈奴使团的事,和母亲窦太后通个气,顺带提一嘴再召梁王刘武入朝的事。
这或许会让很多人感到奇怪。
刘荣一个皇子,出门办事需要给太后祖母汇报一下,倒也勉强可以理解;
怎么连堂堂汉天子,也需要向太后汇报工作?
这汉家,到底是皇帝坐天下,还是东宫太后?
但实际上,这也正是汉室特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度,得以运转的根本。
——对于汉太后,天子务必要做到事事有交代、句句有回应。
说的直白些,便是确保太后对一切事物,都具有基本的知情权,及建议权。
至于太后,理论上具备对皇帝的一切政策,乃至于举措的一票否决权,并尽量不去动用这个权利,凡事尽量商量着来。
刘荣去少府办事,需要来东宫向窦太后汇报一声,也同样是源于此:皇帝都要跟太后汇报工作,你区区一个皇子,还想背着皇太后做点什么?
你眼里,还有没有汉家的太后了?!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自天子启后即皇帝位的汉武大帝刘彻,便曾险些栽在这一点上。
——少年天子干劲十足,要搞建元新政!
窦太皇太后稳坐东宫长乐,随时准备着给皇帝孙子收拾烂摊子之余,也抱着‘让皇帝折腾吧,撞疼鼻子就会懂事儿了’的念头,对汉武大帝的新政乐见其成。
但在刘彻听了身边人蛊惑,决定从此‘不再事事奏请东宫’之后,窦太皇太后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将为少年天子主持新政的丞相罢黜!
若非馆陶公主刘嫖及阿娇皇后从中转圜,汉武大帝刘彻,未必就不会成为又一个孝惠皇帝,乃至汉家第三位‘少帝’。
从这一点便不难看出:对于汉家的太后而言,皇帝对自己‘事事有交代’,究竟有多么重要。
而当今日,窦太后揪着刘荣没按时来汇报工作,后又拿刘荣‘制作奢靡’之物发难时,天子启一时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孙儿,确实是要做些奢靡之物。”
“但孙儿做奢靡之物,不是为了供自己享乐,而是想要借此,来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刘荣不卑不亢的沉稳声线所打破。
天子启下意识皱起眉头,循声望去,便见刘荣稍咧嘴一笑,再对上首御榻一拱手。
“父皇削藩在即,关东将有大变;”
“孙儿尝闻:夫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在孙儿看来,打仗,打的并非是精兵强将,而是府库充盈。”
自信满满的道出此语,刘荣也终是从地上直起身,还不忘顺手揉了揉酸涩的膝盖。
而后,才再抬头含笑道:“在太祖高皇帝、吕太后掌政年间,谁人曾料到吴王刘濞会反?”
“现当下,又有谁人会说:吴王刘濞不会反?”
“——太祖高皇帝、吕太后年间,乃至先帝早年,吴王刘濞,都断无反叛的可能!”
“而现如今,吴王刘濞反叛作乱之心,几可谓天下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有些忐忑的抬眸,撇了眼端坐御榻的皇帝老爹。
待老爹不着痕迹的一闭眼,同时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刘荣才安下心来,继续道:“坊间传闻:吴王刘濞反叛,是因王太子当年惨死长安,故而对父皇心怀仇怨。”
“但孙儿不以为然。”
“——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纵然王太子在长安被扒皮抽骨,刘濞,何敢?”
“若是如今日这般国富民强,兵多将广,纵然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临朝,刘濞,又何惧?”
···
“往日,父皇曾教导儿臣:为人君者,不必考虑某人想不想反、敢不敢反,只需要看这個人,有没有谋反作乱的力量。”
“而在孙儿看来,吴王刘濞之所以会反,绝非是因为王太子身死长安,而是因为有了足够谋反的力量,便不甘心做个诸侯藩王罢了。”
“胸怀利器,杀心自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说完这段话,刘荣没急着往下说,而是止住了话头,给御榻上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二人——主要是祖母窦太后一点时间,消化自己这段话。
过了足有数十息,见祖母面上终不再是沉思之色,刘荣才带着自嘲的笑容,将双手稍举于身侧。
“孙儿,年十六。”
“父皇要削藩,刘濞要造反,孙儿既不能为君父出谋划策、筹谋布局,也不能身着甲兵,率军讨贼。”
“只是想到吴王刘濞的反叛之心,是吴地的铜山铜矿,以及熔铜所铸的钱所致,孙儿便想当然的以为:如果能给父皇赚点军费,那父皇日后应对起吴王贼子,也当能少些头疼的事……”
“至少不用担心军费不足,以致粮饷不得其时,乃至军心涣散?”
说到最后,刘荣总是惨然一笑,摇头叹息的再度跪下身。
却并没有拱起手,而是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妇人般,戚戚然将头一耸拉。
“孙儿知道,皇祖母不喜孙儿。”
“尤其是自母亲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之后,孙儿,就更难讨皇祖母的欢心了。”
“但孙儿再怎么说,也终归是皇长子,是父皇的子嗣啊?”
“是要以身作则,给弟弟们做榜样的啊?”
“难道孙儿,当真错了吗……”
丢着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刘荣便似是遭受了什么人生打击般,愣愣瘫坐在地;
只是泪珠自眼眶滴滴滑落,啪嗒啪嗒直掉……
“行了!”
“好歹是条丈夫,当着亲长的面甩什么脏水?!”
“下去!!!”
似是恼怒,又像是生怕母亲眼睛不好、看不见刘荣正在落泪般,如是一声轻斥,天子启便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宫人将刘荣带下去。
而在天子启余光所及:端坐于御榻之上的窦太后,此刻也有些木然的呆坐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母后?”
温和一声轻呼,却并未让窦太后从呆愕状态中回过神。
只又呆坐许久,才神情呆滞的起身,缓步朝着后殿而去。
“皇帝,也回去吧。”
“和亲的事,皇帝看着办便是。”
“召阿武入朝的事,皇帝,也自己拿主意吧……”
第050章 有样学样
和刘荣前后脚走出长信殿,站在殿门外的高槛上,天子启只双手背负于身后,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而在天子启身侧,是原本已经走出长信殿,之后又折身返回的皇长子刘荣。
“唉……”
又是莫名一声长叹,天子启的手便搭上了刘荣肩头。
于是,长乐宫内的宫人们,便都看到了这样一幕。
——天子启面带萧瑟,长吁短叹的,将手搭在皇长子肩头;
而皇长子三步一抹泪,五步一抬头,简直委屈的不像样子。
父子二人就这么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长乐宫宫门外。
天子启一声招呼,皇长子刘荣,便也跟着坐上了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御辇:黄屋左纛。
只是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或看到:在身影完全钻入御辇的一刹那,面上还遍布泪痕的刘荣,双眸却再也不见丝毫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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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
“很不错。”
对于刘荣才刚钻入车厢,便立即止住哭泣的怪异举动,天子启犹豫再三,终道出这样一句不是夸赞的夸赞。
而在车厢末尾,小心跪坐下身的刘荣闻言,却是面色沉凝的摇了摇头。
“皇祖母与立梁王叔的心思,只怕是愈发强烈了。”
“若不哭上这么一场,皇祖母,怕是都要动杀儿臣的念头……”
“——故儿,不敢承父皇谬赞。”
“不过是为了自保,玩儿的些许小把戏罢了……”
对于皇帝老爹,刘荣一向秉承有什么就说什么,能不隐瞒就绝不隐瞒。
因为刘荣知道:压根儿瞒不住。
只要想知道,这天底下,就没有这位汉天子查不到、查不清的事。
而且谎言,是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的。
刘荣没有精力,也没有那个信心,用谎言将这位深讳人心的壮年天子骗过去。
尤其是自己做某件事的动机,刘荣更是完全不敢隐瞒。
——实话实说,好歹能落个坦荡、有担当的好印象。
反正就算刘荣不说,天子启也完全猜得透。
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在刘荣坦白自己这么做的动机之后,天子启本还有些疑虑的面容,当即便彻底舒缓了下来。
虽然没有流露出赞赏,但那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也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这倒是不至于。”
“母后再怎么拿不清轻重,也终不至于伤我刘氏性命。”
···
“怎么,不信?”
“嘿……”
“——且瞧着吧~”
“若来日,朕当真被逼到了那个份儿上,要将皇长子下狱治死,第一个站出来揪朕耳朵的,便必定是我汉家的窦太后。”
“至于与立梁王,不过是母后一叶障目,一时拿不清轻重罢了……”
闻言,刘荣漠然低下头去,暗地里却是认可了天子启的这個推断。
在原本的历史上,太子刘荣被栗姬那声‘老狗’害的储位被废,移封临江王。
短短一年之后,又因莫须有的‘侵占高庙’的罪名而获罪,被押入长安。
想上书自证清白,书信却怎么都送不出去,无可奈何之下,便只得留遗书一封,旋即自我了断。
之后呢?
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是东宫窦太后站了出来,毫不留情面的斥责天子启:皇帝!杀了我孙子!!!(帝杀吾孙)
骂天子启一脸唾沫,窦太后仍不解气,史无前例的动用了东宫太后对朝臣的‘生杀大权’,将逼死刘荣的中尉郅都直接赐死!
整个过程中,堂堂汉天子刘启,愣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或许是由于原本的历史上,祖母窦太后在‘自己’死后替自己主持了公道,刘荣从情感上,其实并不希望与祖母为难。
至少不想像今日这般,去算计、去挖苦老太太,让老太太徒增愧意。
但没办法:若是不这么做,老太太这眼睛,只怕就要‘越来越瞎’了。
为了自保,同时也是为了给未来的自己和窦太后,保留些许‘和好如初’的可能性,刘荣纵然不愿,也只能出此下策……
“少府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对于刘荣今日这番作为,天子启似乎并不很介意。
尤其是在刘荣坦然道出自己的想法之后,就更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了,只自顾自问起刘荣‘为少府开财路’的事来。
皇帝老爹问起正事,刘荣自也只得将思绪转回眼前,稍一思虑,便明白了天子启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怎么想的?
——怎么就做出来个‘奢靡之物’,平白落人口实了?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又是一阵沉吟措辞,方深吸一口气,将腹稿悉数道出。
“父皇曾说过:因势导利,才是儿臣最应该学会的东西。”
“而今,我汉家功侯、勋贵,乃至民间豪商巨贾之间,都盛行奢靡之风。”
“——如果是在过去,儿臣会说:皇帝应该想办法遏制这种风气,提倡先帝那般俭朴的民风。”
“但在父皇那般教导过后,儿臣,便也就有了新的想法。”
声线平缓,神容淡然的一番话语,也终是让天子启正色起来,下意识抬起手,用指腹轻擦起唇下。
见皇帝老爹这般模样,刘荣自知这是得到了天子启‘细说’的许可,便也继续说了下去。
“堵,不如疏。”
“如今,盛行于高门的奢靡之风,其实恰恰是先帝倡导俭朴之风多年,压制享乐之风多年后的反噬。”
“若先帝没有那般提倡俭朴之风,让功侯贵戚那般‘清贫’,本还不止于此。”
“但享乐的欲望被压制二十多年,一朝反扑,自然是倾其所有,甚至是过犹不及的……”
···
“此番,儿臣要为少府开一财路,之所以打算做奢靡之物,也正是此故。”
“——功侯贵戚、豪商巨贾享乐奢靡的欲望积攒多年,迫切需要得到宣泄;”
“而民间,又实在没有什么足够奢靡的东西,可以满足他们的欲望。”
“所以在儿臣看来,朝堂与其再做无用功,喊什么‘提倡俭朴’的空话,倒不如直接由少府做出奢靡之物出来,满足他们的欲望。”
“如此,功侯贵戚、豪商巨贾如愿过上奢靡的生活,原本会被他们用作斗鸡走狗、胡作非为的钱财,也能被收归少府所有,为国所用。”
言罢,刘荣终一拱手,为自己的这段发言画上了句号。
“这,便是儿臣那日得父皇‘因势导利’的教导后,所得出的心得,以及付诸于实践的结果。”
第051章 窦氏呼?吕氏呼?
正如刘荣所言:对于皇帝老爹,刘荣秉承着能不瞒着就不瞒着,能说实话就说实话的原则。
尤其此刻,是自己向老爹汇报成绩,以及思路的时刻,自然更不可能有所隐瞒。
对此,天子启习以为常,却也没忘缓缓点下头。
只稍一思虑,便又再问道:“便是做奢靡之物,也大可做一些虽价格高昂,却也有些用处的东西来?”
“——比如,那锁子软甲?”
“虽不能量产,但做出个百八十具,每具作价千金,当也有的是功侯勋贵一掷千金?”
天子启这一问,同样没有出乎刘荣所料。
准确的说,是早在决定插手少府,给老爹的私人钱袋开一条财路的时候,刘荣就想到过这个问题。
非要做瓷器吗?
并不是。
和瓷器同样具备奢侈品属性,同时又有一定实际用途的东西,刘荣也能做出来许多。
但再三斟酌之后,刘荣还是决定做瓷器——这个除了精美、昂贵之外,几可谓一无是处的纯奢侈品。
至于原因,刘荣自也是早有腹稿。
“锁子软甲,终归是甲具。”
“——太祖高皇帝制:私藏甲胄者,无论是一具还是百具,皆以谋逆论处。”
“故绛侯周勃,便是因为私藏札甲五十具,而险些死在长安的廷尉大牢。”
“以锁子软甲作为少府的财路,要想让功侯贵戚们放心大胆的购买,就需要父皇特许他们私藏甲具。”
“这个先例——允许勋贵私藏甲胄这个先例,是万万开不得的……”
沉声一语,又惹得天子启眼底的赞赏之色更多一分,刘荣深吸一口气,便再道:“再者,对少府这条新财路,儿臣,也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我汉家的功侯贵戚,总共不过百十家,纵然尽皆家财万贯,也终归不能长久。”
“——就好比那锁子软甲,即便是每家功侯贵戚都买走一具,也至多不过二百具。”
“等卖出这二百具,少府这条财路,便算是断了。”
“毕竟再如何,父皇也不可能允许民间的豪商巨贾,自少府买下锁子软甲这种犯忌讳的东西。”
···
“而瓷器就有所不同了:勋贵能买,豪商能买,甚至就连关东诸侯藩王、南方百越的贵族,乃至于地方郡国的官员,也同样可以买。”
“如此一来,少府这条新财路,就不能是一件有用的东西了。”
“——像瓷器这样极尽奢靡的同时,又完全没有实际用途的东西,才最合适。”
“而且比起其他东西,瓷器造价不高,有陶器的工艺打低,少府匠人上手会更快,且很难被效仿。”
“结合此间种种,瓷器,便是儿臣为少府开财路的首选了。”
将心中的想法悉数道出,刘荣便自信满满的昂起头,静静等候起皇帝老爹的宣判。
说是宣判,刘荣心里却没有丝毫担忧。
——有些话,刘荣纵然没说透,天子启也必定能想到。
比如瓷器作为陶器的近亲,同样具有‘易碎品’的特质;
比如瓷器作为装饰品,同样可以用来取代布帛,乃至粮米、盐茶,来作为和亲匈奴,乃至赏赐百官、诸侯的器具。
甚至于,将瓷器对外倾销,不单只赚功侯贵戚、关东狗大户的钱,也同样能赚北方匈奴人、南方百越的钱……
“知道了。”
“制作瓷器一应所需,朕都交代过少府了,放手去做便是。”
“只是下次再有事,别忘了早点走一趟长乐,莫再平白落人口实。”
“——不孝东宫的罪名,便是朕堂堂天子之身,也断然遭不住。”
“就算是要表露出‘因皇太弟一事怨怼东宫’的意图,也不要太过——至少别到轻慢东宫的地步。”
意料之中的一番训诫,刘荣自是恭敬领命,便此结束了这個话题。
见天子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刘荣思虑再三,也终是没有再开口。
——刘荣其实想问问皇帝老爹:和亲的事如何了,老丞相申屠嘉又是怎么个情况。
但思来想去,终还是觉得皇长子的身份,还是不适合提及这些敏感话题。
有些事,不必,也不能说的太透彻。
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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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天子启、刘荣父子,独自留在长乐宫的窦太后,久久都没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作为汉家的太后,窦氏很清楚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
只是自那个念头在心中生根发芽,窦太后便愈发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刘荣这个皇长子了。
——按理来说,刘荣作为皇长子,半个准储君,窦太后应该严厉中不乏慈爱,严格中不乏温和的态度来对待。
但一个皇太弟的念头,又让窦太后本能的敌视起刘荣,就好似挡在梁王刘武面前的,只有刘荣这个皇长子。
直到今天,刘荣声泪俱下的诉说出自己的不满,窦太后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可能引发怎样的后果……
“阿武做了皇太弟,皇长子,该如何自处呢……”
“等阿启百年,阿武坐了皇位,皇长子,当真能成为储君吗?”
“有我在,阿武自是不敢乱来。”
“可若是彼时,我已经不在了……”
越想,窦太后便越觉得烦闷,胸口只被一口郁气堵住,怎么都吐不出去。
感受到太后情绪异常,宫人们也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走路都是脚尖点地,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窦太后才深吸一口气,面带忧虑的从思绪中回过神。
“去堂邑侯府,把嫖给召来。”
“再把中大夫袁盎、太子詹事窦婴……”
“——算了,窦婴就别叫了。”
“先把嫖找来,再让袁盎于宫外候召。”
太后下了令,宫人自当即领命而去,将太后的命令带给宫门内的禁卫郎官。
而在等候馆陶公主刘嫖、中大夫袁盎的同时,窦太后心中,也愈发生出一股不安。
“先帝坐了哥哥孝惠皇帝的天下,孝惠皇帝便‘绝嗣’了。”
“若日后,阿武也坐了哥哥的江山,那皇帝的儿子们……”
···
“呼~~~~……”
“我,是不是快变成吕太后了?”
“我窦氏,是不是也快变成吕氏了呢……”
第052章 瓷器成
窦太后,当然不是吕太后。
无论是执政手段的高超,还是对刘氏宗亲的狠辣,窦太后,都比不上高后吕雉。
至于窦氏外戚,也绝非当年嚣扬跋扈,甚至满门王侯的吕氏外戚。
——除了窦太后这个大家长,窦氏一门还有窦太后的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这两根定海神针。
年轻一代,有南皮侯世子窦彭祖,虽非惊才绝艳之辈,却也有中人之姿。
旁系子侄窦婴窦王孙,更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已然官拜太子詹事。
虽然如今储位未决,太子宫尚没有主人,但窦婴已经做了被称为‘家令’的太子詹事,便已然是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最终谁做了太子,窦婴窦王孙,都会成为储君的管家,绝对意义上的潜邸心腹。
一如当年,给当今天子启做太子家令的晁错。
满怀着忐忑,先后召见女儿刘嫖,以及故友袁盎,窦太后本就烦闷的心,只愈发杂乱了起来。
刘嫖自不用说:见母亲开始生出疑虑,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走了吕太后的老路,刘嫖一阵软磨硬泡,总算是让窦太后安心了些;
但紧随刘嫖之后入宫的袁盎,却是毫不隐晦的直接拿吕氏,以及薄氏外戚说起了事儿。
——吕氏骄纵,于是在吕太后驾崩之后,彻底走向灭亡;
——薄氏满门谦恭,唯独出了个目中无人的薄昭,也终难逃‘天子亲设灵堂’的下场。
这两个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而古往今来,兄终弟及所引发的动荡,也不可谓不骇人……
一时间,窦太后心乱如麻。
但天子启和长安朝堂,却没再多关注东宫。
——天子启元年夏,匈奴使团入长安,再提和亲。
天子启据理力争,在同意和亲,并送出一应陪嫁的同时,也将匈奴人的某些过分要求悉数拒绝。
最终的结果,双方都不算太满意,但也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匈奴人没有得到想要的一切,但也占了不小便宜——不费一兵一卒,便接回了一位娇滴滴的刘氏公主(宗室女)回草原,顺带赚回了许多陪嫁物资。
汉家一如既往,没能保留住华夏王朝的尊严,屈辱和亲,却也基本达成了战略目的:一到三年内,匈奴人不会大举南下。
和亲事毕,外部隐患得以暂时解决,朝堂的关注点,自然便落在了接下来的大事:削藩之上。
只是在削藩之前,梁王刘武,也再度从都城睢阳启程,西入函谷,再朝长安。
短短一年的时间内第二次朝长安,天下人无不为梁王刘武得宠的程度感叹。
但长安朝堂却知道:梁王刘武此番入朝,并非单纯‘朝觐’。
梁王刘武此番入朝,待其自长安再度踏上返回梁国的远途,长安朝堂,便将正式吹响削藩的号角,挥舞起劈向关东宗亲诸侯——尤其是吴王刘濞的屠刀。
吴楚x国之乱,也将正式进入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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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启元年夏六月,长安城西郊,瓦窑。
少府监令张毅、皇长子刘荣,以及刘荣的两个弟弟悉数到场。
同样在场的,是少府几乎全部擅长陶器工艺方面的匠人。
——今天,是‘汉少府官窑’第一批成品出窑的日子。
每一个人,包括皇长子刘荣在内,都满怀着期待和忐忑,静静等候着那一刻的到来。
过去这几個月,在场的人,都为这一刻付出了许多努力。
制作瓷土所需的瓷石,或者说是高岭土,是张毅得刘荣提醒,自雒城(后世景德镇一带)寻得,而后千辛万苦运回来的。
烧制瓷器所需要的上千度高温,是少府匠人们反复试验、改进,花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才艰难达成的。
生胚釉面的花纹图案,是画师们一笔一笔画上去,再吹釉覆盖定型的。
到今天,费时三个多月,才终于等来第一窑成品出窑……
“呼~”
“但愿能有几十件可用的成品吧……”
对于最终的成品率,刘荣不抱太大的希望。
——在这个没有温度测量手段的时代,维持1200度左右的恒高温,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准确的说,是基本没办法保证的事。
恒温倒是好说:阻断热量流失,再适时补充燃料维持温度即可。
但维持的是什么温度,是没到1200度,亦或是超过了1200度?
没人知道。
便是刘荣,也只能在看过这第一窑成品之后,才能大致得出‘温度高了/低了’的结论。
与刘荣这毫不惧怕失败的低期望相比,冶金监令张毅面上,却尽是期待之色。
——不能怪张毅太过自负,实在是过去这几个月,刘荣表现的太过自信了。
每一道工艺、工序,刘荣都能指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不说,就连原材料:瓷土,刘荣都能给张毅指明产地!
这让张毅生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就像是刘荣要做的这个瓷器,并非是不曾有过的新鲜事物,而是曾真真切切存在于上古,之后意外绝传,又偶然被刘荣得到制作方法的东西。
既然是存在过的东西,刘荣又如此信手拈来,张毅自然是抱有极大的期待。
便在这众人心思各异、面色各异的或期待、或忐忑中,那由黏土密封了一天一夜,又在今日清晨被砸开的窑口,终于彻底冷却了下来。
一名匠人弓腰走进窑内,感受了一下温度,确定没问题,才用厚厚的麻布盖住窑口位置的模具,小心翼翼的将其递出窑口。
便见两名等候于外的匠人赶忙上前,伸手接过,旋即就地挥动手中小锤,小心翼翼的将装有瓷罐的泥模砸开。
——这第一窑,刘荣下令一律使用一次性模具,不需要保证成品大小一致,只需要个体美观即刻。
泥模砸开小半,透露出瓷罐的一小部分,刘荣心下便是一安。
待泥模被完全砸开,露出那口整体颜色以黑、红为主的完整瓷罐,张毅、刘德等人也微微咧起嘴角。
再由匠人用温水小心洗去罐上泥尘,露出瓷罐光滑眼里的釉面,整个瓦窑之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这……”
“是烧出来的?”
“不是说和陶器差不多吗?”
“这、这……”
匠人们目瞪口呆,似是不相信这比镜面还光滑的器具,竟然出自自己之手。
张毅虽淡定些,却也明显鼻息粗重起来,双手虽一如往常的环抱于腹前,手指头却本能的一阵掐算,似乎是在计算此物的成本和利润空间。
唯独刘荣,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走上前,蹲下身,在那瓷罐上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良久,方含笑站起身,环顾一周。
“此器得成,众匠皆有功,当赏!”
言罢,刘荣便交代张毅:将这第一件送去未央宫,便带着两个弟弟朝长安城而去。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几乎尽数在这瓦窑度过。
既然事情已经完成,刘荣,也该到了回长安的时候。
——瓷器,终究不过是一件奢侈品。
而刘荣,即非商人,也非匠人……
第053章 窦王孙
“过往数月,母亲如何?”
这是刘荣踏入未央宫之后,所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准确的说,这是刘荣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心心念念,反复派人去查探,却始终难以心安的大难。
对于刘荣的问题,那紧随于刘荣身侧,看上去颇有些憨直的魁梧寺人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没出岔子。”
只一语,便让刘荣悬着的心安下大半,却也依旧有些许疑虑。
见此,那寺人便再道:“近些时日,太子詹事窦婴来了几趟长乐宫,同夫人交谈。”
“具体谈了些什么,奴不敢听,也听不懂。”
“只是自窦詹事频繁入宫,寻夫人交谈时起,整个凤凰殿,都安宁了许多……”
听到这里,刘荣这才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心弦也终得以舒缓。
深吸一口气,将忐忑的心情调整过来,旋即便带着审视的目光,望向身旁那身形魁梧,神态憨直的寺人。
——寺人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并没比刘荣年长多少。
高达魁梧的身形孔武有力,根本不像是个绝了男根的‘阉庶’。
清澈耿直的双眸,更是像极了后世,目光清澈愚蠢的大学生……
“葵五啊~”
“做的不错。”
“若不是有你在,我在外这几个月,是怎么都放心不下母亲的。”
听闻刘荣毫不掩饰的称赞之语,人如其名的寺人葵五只憨笑着挠了挠头,又后知后觉的摆了摆手,客套道:“公子言重,这都是奴分内之事……”
看着葵五这憨态可掬的模样,刘荣对这寺人的喜爱,只愈发强烈了起来。
说来这寺人葵五,也算是刘荣的老相识。
自穿越到这個时代,成为年仅六岁的皇长孙时起,葵五这个稍有些特别的寺人,便已经吸引了刘荣的注意力。
较同龄人更为高大、雄壮的身体,以及较同龄人相对晚熟,或者说是‘难熟’的心智,让这个可怜人,成为了凤凰殿众宫人一致的玩弄对象。
按理来说,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甚至可能稍微有些智力缺陷的寺人,并不足以吸引皇长子太多注意力。
直到那日;
直到那日绮兰殿,刘荣上门找‘大王美人’王娡算账,寺人葵五,才终于展现出了自己独特的品质。
——那日,刘荣抬手握拳,示意带来的一众宫人,将那绮兰殿的女官直接杖毙!
结果众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无不带着骇然之色,却愣是没一个人敢动手!
凡事,就怕对比。
在那样的情况下,在所有宫人都面面相觑的时候,葵五二话不说,甚至是眼皮都没眨一下,当即一棍砸下,将那女官的生机彻底打断!
自那以后,凤凰殿曾经的受气包葵五,便成了皇长子刘荣罩着的人。
准确的说,是唯一得到皇长子庇佑的寺人……
“母亲在哪儿?”
于宫门处同迎接自己的葵五汇合,不多时便到了凤凰殿附近,刘荣本能发出一问;
待葵五不假思索的给出答案,刘荣稍一愣,便径直朝着凤凰殿前殿——朝着母亲栗姬的居所走去。
“窦詹事今日也来了。”
“夫人正和窦詹事,谈论……呃,谈论孝道?”
“嗯,应该是孝道。”
葵五有什么就说什么,刘荣却是其中,品味到了些许耐人寻味的东西。
但一切,也还要见过窦婴,才能真正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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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
踏入正殿,刘荣未见其人而声先至,朗声一呼,便惹得窦婴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待刘荣大步走入殿内,作势便要上前拉住自己的手臂,窦婴却是陡然间面色一板!
果然惹得刘荣身形一滞,才稍缓面上沉凝,一板一眼的对刘荣拱手一礼。
“太子詹事臣窦婴,拜见皇长子殿下。”
稀松平常的一个举动,却惹得上首的栗姬一阵喜笑颜开,似是对窦婴对待刘荣的态度万分满意。
刘荣却是不敢托大,即没有故作洒脱的和表叔窦婴勾肩搭背,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不必这么见外’之类的话。
同样是一步步走上前,规规矩矩拱起手:“侄儿荣,见过叔父。”
别管刘荣是不是太子,窦婴都给足了刘荣‘准储君’的体面;
相应的:别管是亲的还是表的,刘荣对窦婴,也做足了侄子对叔叔该有的礼节。
刘荣如此‘作践’自己,让栗姬感到十分疑惑。
但刘荣本来也没指望老娘能看懂,只含笑走上前,拉过表叔窦婴的胳膊,便到殿侧坐下身来。
“表叔怎么有空到凤凰殿了?”
“——平日里,侄儿我是苦苦哀求,却从不曾见叔父点头答允呐?”
“莫非是我这做侄儿的,还没母亲这个表嫂面子大?”
刘荣出于活跃气氛为目的的一番调侃,却并没有换来窦婴的笑容。
只仍是一板一眼的拱起手,侧身对刘荣微一弓腰:“皇长子,羞煞臣矣。”
“今汉家虽储位未决,但太子宫的一切都还在正常运转——除了没有太子,太子宫内的一切,都和先帝时一般无二。”
“臣作为太子詹事,为坊间私下称一声:家令;”
“既是太子家令,自然要为未来的太子储君,将‘家里’的事梳理的井然有序。”
“自然,便也没多少闲暇,能应皇长子的邀约了……”
又是文绉绉的一番答语,刘荣面上笑意虽依旧,暗下却已经感到了些许不适。
——许是穿越者的灵魂,让刘荣很难适应这样的交流氛围,平日里,刘荣对二弟刘德的‘彬彬有礼’,便可谓颇有微词。
可刘德是弟弟,刘荣再怎么说教,也没人能挑的出错。
而窦婴则不然。
在没有太子的太子宫里做太子家令——这几乎意味着当今天子启,为窦婴开了一张空白支票。
虽然支票的空白处并非数额,而是转出账号,且窦婴也没‘随便填’的权利,但这也足够骇人听闻。
无论谁做了太子,但凡储君还姓刘,这汉家、这天下还姓刘,窦婴这个太子家令,便雷打不动!
得当今天子启如此恩宠,自然不可能只是因为窦婴姓‘窦’——严格意义上来讲,窦婴的姓氏,说不定还是减分项。
真正让窦婴享有如此超然地位的,是窦婴自己的才华:窦婴,是一个实至名归的大儒。
虽比不上孔、孟等圣贤,但在这个时代,窦婴窦王孙的名号喊出去,那也是能让人竖起大拇指,敬称一声‘先生’的。
而这样一个大儒给刘荣带来的不适,自便是那文绉绉的交流方式,以及纯粹到极致的文青思维。
但刘荣能忍。
因为除了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外,窦婴这个大儒,也同样具备一条让刘荣好感无限的特质。
——作为儒家之士,尤其还是享誉天下的大儒,窦婴和每一个纯粹的儒生一样,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坚定捍卫者!
若单只是如此,倒也不值得刘荣如此亲近,毕竟嫡长子继承制的捍卫者,在这个时代不占少数。
甚至可以说是占大多数,乃至绝大多数。
可偏偏这个大儒——这个坚决捍卫嫡长子继承制的大儒,姓窦。
窦漪房的窦……
第054章 表叔,慎言
相较于已经日暮西山,只剩深宫里的薄太皇太后在背后撑腰的薄氏外戚,窦氏一族的人员构成无疑健康了许多。
一代窦太后稳坐东宫长乐,与窦太后同辈的手足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则负责窦氏一族的具体事务——主要是约束子侄后辈。
二代新鲜血液,有中人之姿的南皮侯世子窦彭祖托底,才华横溢的旁支子侄窦婴抬高上限。
再加上馆陶公主刘嫖长袖善舞,从中转圜调和,可以说窦氏一族,在过去这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便已经奠定了千年世家的坚实基础!
而整个窦氏一族,唯一能让刘荣看上眼的,或者说是能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感到庆幸的,便是窦婴窦王孙。
不单是,甚至不主要是因为窦婴这个大儒,本能的拥护一切原有秩序,包括嫡长子继承制。
真正让刘荣感到欣慰的,是有窦婴这么个未来之星,窦氏一族后继有人,便不至于因‘青黄不接’,而做出一些出格、莽撞的事。
就拿去年,馆陶公主刘嫖登门,向凤凰殿的栗姬提议结为姻亲举例。
——如果没有窦婴这个未来保障,汉家下一任太子妃,必定会姓窦!
看看曾经的薄氏外戚,就不难得出结论了。
即便手足兄弟薄昭身死,自己也隐居幕后,不再过问朝政,薄太皇太后也依旧将自家的侄孙女,塞给了当时的太子启,来保证家族尽可能的延续。
至于更早的吕氏外戚,那就更别提了;
除了孝惠皇帝刘盈侥幸或免,却也娶了亲姐姐的庶女张嫣,做自己的皇后之外,齐、代、燕、赵、淮南诸王——凡是太祖刘邦的子嗣,便无不有一位吕氏王后坐镇后宫。
按理来说,若窦太后坚持要塞一個窦氏女,给汉家未来的储君做太子妃,当今天子启也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有窦婴的存在,就大可不必如此了。
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一个做了皇后的女性子侄,绝对比不上一个前途光明,且有真材实料的男性子弟,更能为宗族提供未来保障。
再者:当今薄皇后的凄惨一生,也可谓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听说皇长子去了少府,做了一件奢靡之物出来?”
简单拉几句家常,刘荣又刻意找了一会儿话题,最终,也还是没躲过窦婴这必不能少的一问。
意识到问题的些许严峻,刘荣只讪笑着低下头去,趁机飞快思考起合适的应对之法。
不料刘荣这边还没打好腹稿,或者说是还没找好借口,窦婴便自顾自抢先开口,替刘荣做出了辩解。
“凡是世间的事物,便没有绝对的好坏,真正区分善恶、正邪的,并非是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的用途。”
“——如果胸怀鬼胎,即便是田间生长的粟米,也能用作聚兵谋乱。”
“同样的道理,若是心胸坦荡,即便是奢靡之物,也同样可以为国效力。”
“皇长子大行不顾细谨,舍己身而图国,实可谓大忠!”
“有此皇长子,我汉家,何其幸甚……”
呃……
这是刘荣最真实的反应:呃……
啊这……
什么鬼?
窦婴这上来就是刁钻一问,不等自己作答,又是一阵机关彩虹屁拍上来?
刘荣自认身上没有王霸之气之类的东西,更绝不会自负的认为:自己一个皇长子的身份,便足以让窦婴这样的大儒丢下文人体面,如此不加掩饰的拍自己马屁。
事出反常,必有妖。
窦婴今日,很不正常……
“表叔这话说的,侄儿自己都差点信了……”
“——什么大忠似奸,舍身为国啊~”
“不过是想讨好父皇,便想着给少府开一条财路,又没耐心薄利多销,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么一件奢靡之物罢了。”
“孩童心智所为,却被表叔这般夸赞,侄儿我这张脸,可是实在有些挂不住了啊?”
带着自嘲的笑意,轻描淡写的将窦婴的彩虹屁全部‘退回’,刘荣望向窦婴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一股审视。
作为皇长子,天然的储位竞争者、天生的政治人物,刘荣已经养成了一个极其实用的本能。
——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首先判断其目的和动机!
别急着想这么做,对自己是否有利,而是要先想想:劝自己这么做的人,能因为这件事而得到什么。
很显然:从窦婴方才的话语中,刘荣实在推断不出窦婴有何图谋。
直到窦婴提及另外一件事,一段尘封的记忆,才缓缓涌现在刘荣脑海当中……
“陛下已经颁诏,召梁王再朝长安了。”
“但在那之前,齐王、楚王,已经各自从封国出发,朝长安而来。”
“——按时间来算,齐王、楚王,也确实都已经到了朝觐长安的时候(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但眼下这个档口,齐王、楚王共朝长安……”
“公子,难道就不觉得有哪里奇怪?”
隐约听出窦婴的意思,是叫自己小心梁王刘武——尤其小心梁王刘武在接下来,这场已经进入倒计时的诸侯叛乱中捞到太多功勋、威望,刘荣心下当即了然。
和栗姬已经把儿子刘荣,当成板上钉钉的准储君、把自己当做毋庸置疑的准皇后一样:窦婴,这是已经要把皇长子刘荣,当做汉家的储君太子来对待了。
太子家令,对待储君太子,可不就是知无不言,又殚精竭虑?
但刘荣不傻。
至少在刘荣看来,如今的自己,还远没有具备‘提前给自己构建太子班底’的能力。
于是,刘荣在漫长的思绪之后,只如是丢下一番话。
“表叔,说笑了。”
“侄儿不过皇子之身,即无王爵加身,又无封国作为依仗。”
“——父皇要削藩,我这做儿子的,自然是倾尽所能的为君父效命。”
“至于关东会闹成什么样,齐王、楚王为何来朝长安,梁王叔又来长安做什么……”
“恕侄儿直言:古有杞人忧天,为天下人徒增笑柄。”
“今有皇长子刘荣,但在其位,便只谋其政——只要一日是皇子,便会一日做好皇子该做的事。”
“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皇长子,断不敢有丝毫遐想……”
说罢,刘荣本能的侧过头,朝上首正要开口的母亲栗姬使了个眼色。
待母亲愤懑不平的住了口,刘荣才含笑正过头,对窦婴再一拱手。
“表叔今日所言,侄儿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有半个字传出宫外。”
“但侄儿这条性命,也并非刀枪不入、不老不死的;”
“往后再来凤凰殿,表叔,万当慎言……”
第055章 老娘长进了?
在离开凤凰殿的时候,窦婴一步三回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尽是说不尽的欣赏之色。
——没错,欣赏。
刘荣对储位的话题讳莫如深,非但没有让窦婴感到失望,反而还让窦婴本还有些疑虑的心,彻底踏实了下来。
皇长子,很不错!
至少不蠢!!!
坚持立嫡立长,就算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看刘荣今日这般反应,也断然差不到哪里去。
心心念念的事有了着落,窦婴离开时,就连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若非还要不舍得回头看刘荣,怕是都恨不能小跑而去。
而在目送窦婴离开,并招呼葵五替自己送一送之后,刘荣一边小口抿着茶,一边用余光打量起上首主位,母亲栗姬那有话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纠结神容。
“嘬!”
“呼~~~”
“舒坦呐……”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母亲主动开口,刘荣终不得不借着嘬茶的功夫,率先打破的殿内的宁静。
而后,便含笑侧过头:“母亲可是觉得方才,儿不该那般作答?”
话音未落,上首的栗姬点头如捣蒜。
“我儿为何那般挤兑窦王孙?”
“——明明是来投诚,就算不温颜以待,也不该那般驳了王孙的体面?”
“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太子詹事,我儿日后的家令……”
闻自家老娘又开始说起‘我儿日后必是太子’那套说辞,刘荣本温言悦色的面色陡然一拧,眉头也应声一皱。
再抿一口茶汤,将情绪尽量平复下去,才在老娘疑惑地目光注视下再度开口。
“方才那番话,儿即是对表叔说,也同样是对母亲说的。”
“——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不持其威、不揽其权。”
“儿如今是皇子,就只做皇子该做的事,纵使父皇只有我这一个子嗣,儿也绝不会痴念储君之位。”
“同理:母亲如今是栗夫人,就该只做好‘夫人’该做的事。”
“即便册后诏书已经颁下,明日一大早就要住进椒房殿,母亲今晚,也还是要恪守‘夫人’的本分。”
老生常谈的一番说教,便见上首主位,栗姬面上顿时流露出一抹本能的不耐。
但转念一想:就连太子詹事窦婴窦王孙,都被儿子这番话说的喜笑颜开,不怒反喜;
莫非自己,也该听听儿子的话?
虽然不知道老娘心中所想,但见老娘难得没有开口打断自己的说教,更没有蛮狠的指责自己‘做儿子的还反教上母亲了?’之类,刘荣心下稍安。
稍思虑片刻,便继续道:“表叔窦婴,确实是太子詹事不假。”
“但太子詹事是表叔的官职,真正能反应表叔脾性的,是‘儒士’二字。”
“凡儒士,便大都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卑有序,世袭罔替的道理。”
“——说直白点,便是龙生龙,凤生凤,田鼠儿子会打洞。”
“这就意味着无论如何,表叔这个儒士,都会坚定不移的支持儿、支持皇长子。”
“因为按照儒家坚守的道理,无论是百姓的家业,还是天家的宗庙、社稷,都必当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
“儿对表叔说那些,是因为表叔是儒生,儿就该对表叔那般说。”
“若是换个人问,儿或许就不会那么说了。”
“——有些人、有些事,并非是事实如此,就该怎般说、怎般做的。”
“与人不默坐,对牛不弹琴,三思而行,有的放矢,才是母亲应该做的。”
本是想要为智商堪忧的母亲,解读一下自己方才,同表叔窦婴之间的那番谈话,说到最后,刘荣却还是本能的说教了起来。
用老三刘淤私下发的牢骚来说:刘荣担心老娘给自己惹祸,都快变成心病乃至心魔了……
出乎刘荣意料,同时也让刘荣感到些许欣慰的是:又一番隐晦的说教,依旧没有召唤出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
只见栗姬茫然呆坐于上首主位,不知是在思考刘荣话里暗含的深意,还是在艰难理解刘荣的话语。
“总算是知道老三那股子憨劲儿,是从哪来的了……”
“就这脑子,怎么混进宫里的?”
见老娘一副理解不能的样子,刘荣只暗下腹诽着,便打算放弃拯救母亲的脑子了。
不料刚要起身,便见栗姬嗡然站起身来,又摆出那一副有话要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在刘荣的注视下,栗姬一点点低下头,甚至不安的捏起了衣角。
许是这惴惴不安,好似小孩儿犯了错后,面对家长时的模样,刘荣终还是心软了一瞬。
“母亲有话,大可直言。”
“反正从母亲嘴里,儿听惯了骇人听闻的糊涂话。”
“再多上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我想帮帮我儿!”
不料刘荣话音未落,栗姬那鼓足勇气,却仍有些不安的怯怯声响起,引得刘荣当即一愣!
却见栗姬道出一语,又深吸一口气,再度鼓足勇气,抬头望向长子刘荣,抿紧了嘴唇。
“宫里的人都说,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给我儿拖了后腿。”
“——我想帮帮我儿!”
“我不想给我儿拖后腿……”
说到最后,栗姬面上已是看不出是委屈还是哀怨,嗔怒还是落寞。
只再度低下头去,双手于身前汇聚在一起,两手的大拇指轻轻摩擦起彼此的指甲盖来。
见老娘这般模样,尤其又是前所未有的‘好好说话’,刘荣呆愣许久,终还是咧嘴一笑。
“母亲,已经帮了儿最大的忙了。”
“——能抢在程夫人、贾夫人,还有其他诸姬、嫔前,最先为父皇生下儿,让儿做了皇长子。”
“这,就已然帮了儿最大的忙。”
说话间,刘荣的语调中,也难得带上了一抹由衷的温和。
言罢,稍纠结片刻,终还是折身走上前,拉着母亲的手臂,在上首坐下身来。
“为了生儿,母亲在那般年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儿实在不敢奢求母亲能看透每件事、每個人。”
“——为了生下儿,母亲已经去了半条命。”
“剩下的事,就都放着让儿来吧……”
“遇到什么事,母亲大可来问儿,只要母亲想知道、愿意听,无论何事,儿必皆知无不言。”
“只是那绮兰殿的王夫人,乃至其他姬、嫔,母亲可万莫再轻信了……”
见刘荣终于肯跟自己温声细语的说话,栗姬许是心中哀怨得到了宣泄,一时间也哭成了泪人。
正含泪点头不止,听闻最后这句‘别轻信王夫人’,正要擦泪的手顿时滞在了半空,脑海中,也不由出现那女官灿烂的笑容。
“可是……”
“王夫人说,是为了我好……”
“——普天之下,除了父皇和儿兄弟三人,没人会为母亲好的。”
不等老娘再说出些超脱人类智商下限的话,刘荣便抢先开口打断:“尤其是这后宫之中,无论有没有生下孩子、无论生下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但凡是个女人,便都绝不可能为母亲好。”
“她们想的,只会是扳倒母亲和儿,她们和她们的儿子,就有机会觊觎神圣。”
“如此居心叵测的人,母亲又怎可被一句‘为了你好’,便哄骗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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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实在抱歉,乌鲁木齐这几天零下二十多度,直接给我冻麻了……
本来这几天就吭哧吭哧咳,今天上午又发烧,到晚上九点多才退,好不容易把头从枕头上拿起来,也就来得及写了这一章。
下一章马上开始写,但显然来不及在12点之前发了,粗略估计大概会在两点。
请各位衣食父母多多担待。
冬去春未来,衣食父母们注意保暖,别染了风寒哦~
第056章 母亲啊~母亲……
走出老娘所在的正殿,刘荣心中,只一阵不是滋味。
便是一旁的玄冥二少,也不由默然低下头去,面色说不尽的复杂。
“唉……”
“母亲啊……”
“母亲……”
不得不说,母亲栗姬方才的反应,让刘荣难免有些动容。
尤其是那擒泪蹦出的一句‘我想帮帮我儿’,更是直戳刘荣的泪腺。
如果才穿越到这个时代不久,刘荣或许真的狠得下心,动用一些非常手段来摆脱‘猪队友’。
但事实是:刘荣穿越到这个时代时,才刚六岁。
彼时,母亲纵然已生下三胎,却也还算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两个弟弟还是总角之年的小豆丁;
太子老爹才刚加冠不久,也才刚摆脱慎夫人、梁怀王刘揖对自身地位的威胁,开始逐步学习怎么去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储君。
六岁,连屎尿都掌握不太住的年纪,皇长孙刘荣,自更不可能去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在那座如史前巨兽般,张开血盆大口,将人连皮带骨吃进去的阴暗太子宫,唯有这个历史上‘一声老狗开鬼门’的蠢货老妈,能让刘荣感受到家人的温暖。
或许是因为刘荣能凭皇长孙、太子长子的身份,让栗姬母凭子贵;
也可能是刘荣这個长子,真的对栗姬有什么特殊意义。
但无论如何,刘荣都无法否认:自己对母亲栗姬,绝非是‘刚认识,不熟,无所谓’的心态。
过去十年,刘荣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确确实实什么都做不了。
无论是年仅六岁的皇长孙,还是这十年来的经历,都让刘荣无可奈何,只能接受‘有一个蠢货老妈’的悲惨命运。
到了今天,便是这份无奈,似乎也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呼~”
“子不嫌母丑啊……”
“便是再蠢,也终归是我兄弟三人的生母。”
“蠢归蠢,终还是念着我们的……”
自顾自又一番唏嘘感叹,也终于让两个弟弟从复杂的情绪中稍回过神。
废了好大的力气,公子刘德才总算是对自家大哥强挤出一抹笑容。
“看今日这般,母亲,似也是长进了些?”
却见刘荣满是洒然的一摆手,又畅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是也好,不是也罢。”
“能听得进去话,能说出那么一句‘想帮帮我儿’,足矣。”
“剩下的,就要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去头疼了。”
嘴上说着‘剩下的由我们头疼’,刘荣面上神情,却再不见‘又要因为蠢货老妈而头疼’的郁闷神容。
许是顿悟之类的玄之又玄的状态:刘荣今天,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也正是这一顿悟,便彻底改变了凤凰殿这母子四人的命运,让这母子四人,走上了同原本的历史线截然相反的方向……
“老四呢?”
不再为母亲头疼,刘荣自然便问起了正事。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兄弟三人都在长安城外,对于长安城内,尤其是宫内、朝野内外的事,都了解的很是片面。
即便有皇四子刘余间歇性派人传消息,但总有些事情,是不方便借旁人之口转述的。
自家大哥问起正事,老二刘德当今一颔首:“已经在大哥那儿候着了。”
闻言,刘荣只微一点头,下意识就要抬脚而去,却也还是回过身,深深看了殿门内,那形单影只的薄弱身影。
“葵五啊~”
“有信得过、靠得住的寺人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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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只能说:有卧龙存在的地方,必然不会距离凤雏太近。
——还真有!
除了葵五之外,凤凰殿内,竟然还真有一个和葵五一样的憨痴寺人!
那寺人名:夏雀,情况和葵五类似,也是因为某些不清不楚的原因,导致脑子有些不灵光。
不同的是:憨寺人夏雀,并没有葵五般强壮的体魄——恰恰相反,夏雀生得一副极其单薄、瘦弱的身子骨,让刘荣都有些怀疑面前之人,究竟有没有满十岁……
与葵五同样痴憨,又生的极其羸弱,夏雀在凤凰殿的日子,自然是和过去的葵五‘大哥别笑二哥’。
久而久之,二人自也就报团取暖,成了彼此仅有的伙伴和依靠。
问清楚这寺人夏雀的底细,并确定夏雀与身边的葵五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出头,刘荣又和夏雀简单交谈了一番。
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只思考了小半炷香的功夫,刘荣很快便做出决定:将寺人夏雀,送到母亲栗姬身边伺候。
刘荣觉得,就自家母亲那个脑子,实在不适合和宫里的人精们打交道。
对栗姬而言,夏雀这个痴人,刚刚好……
“好好侍奉夫人。”
“有什么不懂的、不明白的,就到我那儿寻葵五,实在不行就直接找我。”
“嗯……平日里多吃些。”
“瞧这身子骨瘦的,跟老三刚七八岁那会儿似的……”
寺人夏雀显然还处于懵逼状态,对于皇长子的吩咐,只本能的点头不止。
倒是一旁的葵五,见到小伙伴终于出息了、混出来了,满是喜悦的将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却也不知何时,由两行热泪湿了脸庞。
“葵五?”
“——公、公子。”
“走了。”
看出葵五的复杂情绪,刘荣并没有拆穿,自然地招呼一声,便朝着自己所居住的侧殿而去。
而在刘荣身后,看着刘荣远去的背影,葵五满是焦急的纠结片刻,终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回过身去,小跑到了夏雀的面前。
“公子,是个好人!”
“若再有人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去帮你揍他!”
“——这是公子说的,谁欺负了公子的人,都由我去揍!”
“这两个饼子拿着吃,别再任由旁人抢你吃食!”
“我明天再过来!”
以极快的语速,道出自己此时能想到的所有话,葵五又对小伙伴夏雀咧嘴一笑,终还是朝着刘荣远去的方向撒丫跑去。
只是殿门外,独留夏雀孤身一人,低头看着手里那两只被强塞过来的米饼;
啪嗒;
啪嗒。
原本还带些米香的饼子,逐渐被一股咸腥所包裹。
同样被包裹的,是寺人夏雀那支离破碎的心……
第057章 楚王有病吧?
凤凰殿坐落于未央宫内,虽较宣明殿、广明殿、绮兰殿大些,但也实在大不到哪里去。
从栗姬居住的正殿或者说前殿,到刘荣所居住的侧殿,其实不过百十步的路程,刘荣却领着葵五走得极慢。
一路上,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夏雀~”
“倒也算是人如其名——瘦的跟家雀儿似的。”
“是夏天进的宫?”
刘荣随口一问,葵五却面色忧郁的点下头:“是。”
“算下来,比奴都还要早两年。”
便见刘荣稍一点头,双手负于身后,步幅缓慢的向前走着。
再问道:“凤凰殿的宫人们,平日里都吃不饱饭?”
这一回,葵五却没急着点头,而是将本就有些皱起的眉头,锁的更紧了一些。
“他老被欺负!”
“奴每回都能抢到好几个饼子,可刚分他一个,眨个眼睛的功夫,他就立马被人给抢了吃食;”
“一直被抢到奴都只剩一个饼子了,才能和他一人一半分了吃。”
“有的时候,就连这最后半个饼,他都能让人抢了去……”
听到这里,刘荣也算是知道夏雀,究竟为啥会瘦弱成那般模样了。
被净了身,去了男根,寺人们自没脸再用家族姓氏,甚至都不敢用原来的名字,只能新起一個。
而入宫后新起的名字,往往又十分随意。
如当今天子启身边的老太监头子,寺人群体的天花板——未央宫宦者令,便名:春陀。
左右不过是春天进的宫,又不知因何缘故,取了个‘陀’字。
夏雀既然能在入宫后,被起名叫‘雀’,那就说明入宫的时候,这个苦命人,就已经瘦弱的不像样子了。
偏偏又是个痴人,入宫后饱受欺凌,跟着葵五混,三天饿九顿……
“没事。”
“往后,他不会饿肚子了。”
“你也是。”
感受到葵五挥之不去的担忧,刘荣本就极其缓慢的速度再慢下来些,语带温和的安抚了一句。
却见葵五非但没有就此安下心,反而愈发有些焦躁了起来。
“公子不知道,这宫里头,好人实在是太少了。”
“公子算一个,奴算一个,那憨货也算一个——入宫这么多年,奴就见过这三个好人”
“平日里,夫人对宫人们又是动辄打骂,更甚杖杀……”
“偏那憨货又是个闷葫芦,只知道闷头做事,谁搭话他都不理。”
“奴,很担心他会惹恼夫人……”
感受到葵五对那寺人夏雀的拳拳相护之心,刘荣不知为何,竟还有些嫉羡起那夏雀来。
含笑一摇头,再道:“母亲性子虽急了些,却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
“又是我派去侍奉的人,母亲,不会连这点体面都不给我留。”
“——放心吧。”
“实在挂念,就多去看看他便是了……”
闻言,葵五总算是将信将疑的点下头,算是接受了刘荣的说辞。
刚从忧虑中回过神,便闻刘荣再问道:“你二人平日里,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
莫名其妙的一问,惹得葵五当即一愣,将满是疑惑地清澈目光,撒向刘荣那平易近人的温和面容。
便见刘荣含笑解释道:“若不先问清楚,等日后你二人立了功,我就该不知要如何赏赐你二人了……”
刘荣话音刚落,葵五便憨笑着挠了挠头,当即咧嘴一笑,再不复见方才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肉!”
“那憨货喜食肉!”
“奴……嘿嘿,奴也喜欢!”
被葵五这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再一笑,刘荣终是含笑摇摇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
“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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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个多月,再次回到自己的居所,刘荣的身心,只本能的放松了下来。
甚至都没顾上和等候于此的四弟刘余打招呼,便大踏步上前,在心心念念的摇椅上躺下身。
“啊~~~”
“舒~~~~~坦……”
见自家大哥这般模样,老二刘德、老四刘余不约而同的咧起嘴角,气氛也瞬间变的无比轻松。
至于老三刘淤,则是将满带着审视的目光,撒向紧跟在刘荣身后的葵五,似乎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被刘淤阴恻恻目光盯着,葵五只觉心底一阵发毛,便本能的挪动着脚步,往刘荣所在的摇椅后躲了躲。
这一下,刘淤看向葵五的目光,又再添一分不善……
“说是齐王和楚王,抢在梁王叔前面先朝长安了?”
对于葵五和刘淤——这两个憨货的恩怨情仇,刘荣并没有过多关注。
在摇椅上躺下身,稍享受片刻,便直入正题。
刘荣此言一出,老四刘余知道大哥这是在问自己,便当即上前两步。
正要开口,却见二哥刘德不知何时、从何处取来了一方矮几,含笑摆在了自己面前。
矮几之上,是摊开的空白竹简,研了墨的砚台,以及蘸了墨、搭在砚台边的毛笔。
“谢、谢二、二哥……”
由衷的一番感谢,却只引得刘德含笑一点头,又轻轻朝刘荣所在的方向努努嘴:是大哥交代的。
意识到这一点,刘余便再次望向自家大哥,正要开口再谢,却见刘荣依靠在椅背上的脑袋稍一侧,笑着对自己一眨眼。
只刹那间,心中便是一阵暖流涌过。
手中的笔落在竹简上,也莫名轻快了起来。
——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依制请朝长安。
——坊间传闻,楚王已经与吴王私下接洽,商谈不轨之事。
——齐王此朝长安,或是要观望;至于楚王,实在让人看不透来由……
看着手中简书,刘荣面上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好似对这一切都早有预料。
合上简书,稍一思虑,便满是轻松的呼出一口气。
“齐王,是来找父皇坐地起价的。”
“——为了不让寡人、不让我齐系七王与刘濞同流合污,陛下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
“至于楚王么~”
“嘿,搞得我都有些按捺不住悸动,想豁出命去,把人强留在长安了……”
听闻刘荣此言,一旁的老二刘德、跪坐案前的老四刘余,都不约而同的点下头。
老三刘淤,依旧在用眼刀凌迟葵五,吓得憨寺人止不住的往后缩,恨不能把脑袋埋进土里。
过了一会儿,老二刘德斟酌着开口:“楚王此朝长安,确实让人不解。”
“但若是将楚王强留在长安,恐怕会落人口实,平白让楚国有了举兵的借口:王困长安。”
闻言,刘荣只淡然一点头:“我知道,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他刘戊犯的病,还不至于传染到我身上。”
随口应付一声,刘荣便将手中简书递还给四弟刘余,躺靠在摇椅上,目光撒向殿墙外的蓝天白云,陷入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
第058章 我有卵子!
齐王朝长安这件事,就算没有穿越者的先见之明,单就是这一世养出来的政治嗅觉,刘荣也能意料的到。
——如今汉家,燕、代、赵、齐、吴、楚、梁、淮南、长沙等诸侯国,都是有各自的标签的。
戍边三王:燕、代、赵,燕国地处大汉版图东北角,气候恶劣到就连匈奴人南下侵扰,都不怎么愿意走燕国的方向,属于绝对的苦寒之地。
代国更苦逼——国土没燕国大,人口没燕国多不说,还因为气候比燕国好一些,而导致匈奴人更喜欢从代北入侵汉地,更是在‘苦寒’的基础上,多了条‘汉匈前线’的标签。
唯独赵国,由于没有直接和草原接壤,战略处境相对交好,而得以保留自春秋战国时起,便由来已久的‘盛产歌舞姬妾’的艳名。
相较于北方戍边三王,南方藩王们的日子,那就轻松惬意许多了。
——梁国坐镇关中东门户,位居天下交通要道,幅员辽阔,气候适宜,又有当朝天子、太后无限宠溺,整个少府在背后输送物资,可谓当今汉室第一强藩!
南北乡邻的吴、楚二国,前者凭铸钱之利累赀巨万,后者则自古强盛,又沾着丰、沛龙兴之所的光,同样国富力强。
淮南地广,水资源丰富,农业极其发达,虽然当不起‘粮仓’之名,却也能在自给之余,对周边输出一定数量的粮食,缓解关东普遍存在的粮食短缺问题。
长沙地处南方湿瘴之地,气候极热、极潮,境内雨林遍布,属于和燕、代处于相反极端的另一种‘苦寒’之地。
而齐国,早自春秋战国时起,便历来是以工商、渔盐之利闻于诸侯,虽兵马羸弱,却是异常的富庶。
说白了:无论齐王是周时的姬姓、田氏代齐之后的田姓,亦或是如今的刘姓,只要是齐王,就都难免会沾染上商贾市侩之气。
对于‘齐王’这个身份而言,任何事,都可以被视作是生意。
就好比后世那句名言:只要利益足够大,商人甚至能卖出绞死自己的绳索——朝堂磨刀霍霍向藩王,齐王刘将闾想的不是如何自保,而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入朝,想要听听当今天子启的‘报价’。
这份勇气,让刘荣都不免有些感慨:若是价格合适,怕是连自己的项上人头,都不会是齐王心中的‘非卖品’吧……
“齐王此朝长安,大概率会败兴而归。”
“——父皇或许会虚与委蛇,尽量稳住齐系,但绝不会为此而割肉祈求。”
“顶天了去,也就是一句:如果齐系不和刘濞同流合污,朝堂便绝不会忘记齐系对宗庙、社稷的忠诚——诸如此类的空话。”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思虑良久,刘荣终是为齐王入朝一事给出结论:来敲竹杠的,但基本不可能敲的到。
原因很简单:齐王觉得这是生意,天子启可不会这么认为。
准确的说,普天之下,除了齐王刘将闾之外,恐怕没人敢将天子启的《削藩策》,以及即将爆发的吴楚x国之乱,看成是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
至于楚王刘戊,情况更是一目了然。
“既然楚王刘戊和吴王刘濞‘私下书信往来’的事,都已经是坊间传闻的程度,那楚王的反叛,也基本已经是可以确定的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戊居然还敢请朝长安……”
“——嗯,大概率是还有些迟疑,下不定决心,便想要借此番入朝长安,来探探朝堂的底。”
“如果朝堂表露出颓败之姿,刘戊便可以壮起胆子,彻底投身于刘濞的阵营。”
“应该也有顺带迷惑朝堂,让朝堂误以为‘楚国不会反’的意味在其中,但这点小心思,父皇也绝不至于被诓了去。”
又是一阵沉思,为楚王刘戊入朝也给出定论,刘荣思虑再三,终是沉沉一点头。
“近几日,父皇可能会借瓷器之事召见我,实则却是让我出面,应对齐王、楚王。”
“老四回去之后,告诉兄弟几个:齐王、楚王离京之前,都老老实实待在各自的宫殿,不要闹幺蛾子。”
“——尤其是绮兰殿那边,老二亲自走一趟。”
“一定不能在这个档口,坏了父皇的大事。”
有条不紊的做下安排,待二弟刘德、四弟刘余相继领命,刘荣才再度点下头。
稍沉默片刻,便顺着话题问道:“近些时日,绮兰殿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闻言,老四刘余当即拿起笔,在竹简上又写下一行字。
——小王美人临盆,皇十一子诞,父皇赐名:越。
——王夫人当即下令:绮兰殿闭门谢客,以使小王美人安心修养。
“正好。”
“绮兰殿‘闭门谢客’,也免得我再去头疼那位王夫人。”
···
“不对,老二还是得走一趟,把话带到。”
“那位王夫人,可从来都不是個安分的主。”
“别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闭门谢客,暗地里蝇营狗苟……”
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派二弟刘德走一趟绮兰殿,又仔细思考许久,确定自己没有遗漏,刘荣稍坐直的上半身,才再度缓缓躺回了摇椅之上。
正事儿聊完,兄弟几人才恢复先前,那轻松愉悦的氛围,开始闲聊起来。
——听说大哥做的瓷器,让父皇赞不绝口,还让朝公百官大开眼界?
接过刘余递来的简书,刘荣只嘿然一笑:“父皇赞的不是瓷,是钱。”
“瓷器的价格,我已经报给少府了:寸瓷寸金。”
“人头大小的一口瓷罐,作价便是百金不止,一窑便能出几十口,父皇当然是笑的合不拢嘴了……”
···
“等忙完这阵,我还得再走一趟少府。”
“看能不能搞点医用酒精出来,到时候打起仗,有酒精给伤口消毒,当也能救回不少伤兵……”
几句话的功夫,刘荣便再度陷入自言自语,好似自己和自己聊天的奇怪状态。
兄弟几人也见惯不怪,各自低着头,思虑起各自的事。
——刘余想的,自然是回去之后,把这些话尽量通俗易懂的讲给弟弟们听。
刘德所想,则是去了绮兰殿,要以怎样的姿态、措辞,警告那位王夫人‘别闹幺蛾子’。
至于老三刘淤……
“不就是身形魁梧了些,气力足了些么……”
“——我有卵子!”
“一介阉庶,拿什么和我比?!”
对于刘淤的心理活动,葵五一无所知。
此刻,葵五只想问问刘荣:三公子平时,不吃人的吧?
就算是吃,当也会嫌寺人肉骚?
第059章 皇长子以为可否?
刘荣得到天子启召见,是在返回长安三天之后。
本就做好了随时会被召见的准备,待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居所外,刘荣自是当即起身,跟着那宫人朝宣室殿走去。
原以为一路上,都会和往常一样沉默无言。
却不曾想,在踏出凤凰殿后走出几十步,那宫人老迈而又阴柔的声线,便在刘荣耳边响起。
“听说公子为自己和夫人,各寻了个痴人?”
毫无征兆的一问,引得刘荣脚下步伐都是一滞,眉头也应声一皱,似是对老寺人开口与自己搭话,而颇感诧异。
但考虑到面前的老寺人,正是这未央宫里的太监头子,甚至是汉家寺人群体的‘王’:未央宫宦者令,刘荣便也当即了然。
“说不上‘寻’。”
“这二人本就在凤凰殿,心思都颇有些纯真,正好最近身边缺人,便打算用上一用。”
“怎么?”
“这二人和春公,莫非还有些交集?”
嘴上是这么问,刘荣面上却丝毫不见询问的意思,似乎在开口发问之前,心下就已经有了答案。
——宦者令春陀,是当今天子启身边仅有的、能得到信任的寺人。
虽然在刘荣这样的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面前,春陀仍旧难以摆脱寺人的卑贱身份,但对于未央宫内的寺人,乃至包括婢女、女官在内的宫人而言,宦者令,都可谓是毋庸置疑的‘大人物’。
而且是认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比皇帝矮上一头的那种。
如果夏雀、葵五那两个憨货能和宦者令搭上关系,那往日,自也不可能在凤凰殿受人欺辱,甚至连肚子都吃不饱了。
刘荣之所以这么问,其实是在委婉的提醒春陀:既然没关系,那宦者令,还是少掺和我凤凰殿的事吧……
宦者令春陀,何许人也?
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即皇帝位,又册立储君太子之时,便从千百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跟在年仅八岁的太子刘启身边,给太子做中车属令的人!
抛开寺人的身份不谈,说春陀也同样是当今天子启的潜邸心腹,一点问题都没有!
尤其还是寺人,从小便在水深似海的皇宫谋生存,又怎会听不出刘荣话外深意?
当即便是一声讪笑,解释道:“那两个痴人,老奴也是近些时日才听说,断然算不上‘有干联’。”
“只是陛下听说了此事,便问了一嘴:硕大的凤凰殿,莫非连两個好用的寺人都寻不得?”
“因此事,奴也算吃了一顿挂落……”
这一下,刘荣算是听明白了。
刘荣在自己和老娘栗姬身边,各自安排了一个痴人,天子启认为这是凤凰殿的寺人都不可用,甚至已经到了刘荣宁愿选痴人,也不愿寻个正常人的程度。
而宫内寺人们的调度,理论上也确实是宦者令的职责范围,派谁去哪座殿供人驱使,也确实是春陀这个宦者令拍板。
如此一来,‘凤凰殿无寺人可用,以至于皇长子选了两个痴人’的黑锅,便莫名其妙的扣在了春陀这个宦者令的头上。
——要不是宦者令派了一群酒囊饭袋去凤凰殿,皇长子怎么宁愿选两个痴人?
这不,在天子启那儿吃了挂落,春陀这是借着今日,为天子启引见刘荣的机会,在向刘荣抱怨自己被殃及池鱼了……
“一时肆意,竟是祸及宦者令,却非有意。”
“待见了父皇,我自会解释清楚的。”
虽然是寺人,但终归是老爹身边的人,尤其还是宦者令,刘荣虽然不必太尊重春陀,却也没必要去得罪。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见刘荣如此作态,春陀当即咧嘴一笑,却也没忘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架势。
“公子言重,言重……”
一路无话。
抵达宣室殿,于殿门外解下腰间佩剑,脱下脚下布履,又一丝不苟的整理了一番衣冠。
旋即侧过身,对春陀递出一个‘没问题吧?’的眼神,待春陀含笑一弓腰,刘荣才正过身,跨过了宣室殿的高槛。
抬头稍一撇,心下便是微微一凛。
“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平陆侯刘礼……”
“太子詹事窦婴,少府令岑迈……”
只余光扫了一眼,刘荣心下非飞速思考起来。
齐王、楚王在场,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至于当朝宗正:平陆侯刘礼,本就是楚元王刘交的儿子,楚王刘戊的叔叔;
再结合‘宗正’的官职,出现在这个场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少府令岑迈的出现,则大概率是由于天子启召见刘荣的借口:有关瓷器的事。
唯独太子詹事窦婴……
“儿臣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将心中的疑惑暂且搁置,规规矩矩对天子启一见礼,刘荣便侧过身,对齐王、楚王所在的殿侧又一拱手:“见过齐王叔、楚王叔。”
“见过平陆侯。”
“少府安好,窦詹事安好……”
悉数打过招呼,又等来天子启一声‘坐下说’,刘荣这才挪动着脚步,在末席坐下身。
齐王刘将闾,是齐悼惠王刘肥第八子,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孙辈;
楚王刘戊,则是太祖刘邦的弟弟:楚元王刘交的孙子,同样算是刘邦的孙辈。
齐王、楚王皆为太祖孙辈,辈分与当今天子启齐平,自然就算是刘荣的叔叔辈。
至于平陆侯刘礼,比天子启都还要高一辈,若是较真起来,刘荣得喊一声‘叔祖’。
但终归是旁支,又是在这样的半正式场合,刘荣直接叫爵位:平陆侯,倒也没人能挑出不对。
刘荣的出现,似乎也没有打破殿内原有的氛围,各自见过礼,众人又都恢复到先前,各自挂着浅笑,实则却也各有所思的神情。
便见上首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笑意,目光自然地在殿内众人——主要是齐王、楚王二人身上扫过。
“操持贱业,丢我刘氏的人……”
“纨绔子弟,堕乃祖之贤名……”
暗下为这两位亲戚定下评语,天子启的目光,终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刘荣的身上。
思虑片刻,便稍咧起嘴角,朝殿侧的岑迈一指,目光却仍望向末席的刘荣。
“召皇长子前来,是因为瓷器的事。”
“——齐王,有意自少府购买一些瓷器,带回齐地售卖。”
“少府却说瓷器,是皇长子做出来的物件,该当如何,还是应该由皇长子做主。”
“皇长子以为可否?”
第060章 皇长子?大喷子!
皇长子以为可否?
这句话,暗含的信息量很多。
——堂堂汉天子,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就一件事问自己的儿子:你觉得这样行不?
答案是:天子觉得不行,但没法亲口拒绝,想借儿子的口来回绝此事。
也就是说,对于齐王刘将闾想要掺和瓷器生意的意图,天子启并不想答应,却又碍于削藩在即、朝堂需要稳住齐系的必要性,而不便直接开口回绝。
这还只是第一层。
继续往下深挖:天子启今日召见刘荣,瓷器只是个引子,只是召见刘荣的借口。
真正的目的,恐怕也是想要借刘荣的嘴,对齐王、楚王说一些自己想说,却又不方便亲自说的话。
说的直白些,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刘荣负责恐吓、告诫,天子启再站出来安抚、拉拢。
而这,就意味着刘荣接下来的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都要准确揣摩到天子启的意图,准确说出天子启想说,却碍于身份而没法亲自说的话。
想到这里,刘荣便含笑起身,并没有直接回答皇帝老爹的问题,而是对落座首席的齐王刘将闾遥一拱手。
“久闻齐地以工商之业、渔盐之利闻名于天下,今日一见,果真是……”
“——就连齐王叔堂堂宗亲藩王,都时刻不忘借工商之业谋求贾利,想来齐地的民风民俗,也大抵如此了。”
“却是不知此番,王叔想要带多少瓷器回齐国,又愿意给出怎样的价钱?”
先是言语暗讽刘将闾‘堂堂诸侯藩王,却操持商贾贱业’,刘荣便自然的询问起订单量,以及刘将闾能给出的收购价。
倒不是因为刘荣,真的打算和刘将闾聊这笔生意。
而是方才走入殿内时,刘荣从皇帝老爹的僵硬笑容,以及少府令岑迈满脸的为难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齐王刘将闾,恐怕是以少府的瓷器,来作为此朝长安,敲朝堂竹杠的切入点了。
既然是敲竹杠,那自然是不可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只是不知刘将闾,究竟会如何粉饰自己想要空手套白狼的意图……
“却是让长公子见笑了。”
“我齐国地狭、土寡,若不谋商贾工商之利,单凭农耕,齐地之民断是养不活家小妻儿的。”
“便是寡人齐王之躬,也是时刻心系民生民计,总想着能再从什么地方,买入一批粮食到齐地,生怕治下子民挨了饿、受了寒。”
“久而久之,身上难免便染上些贾人的习性……”
对于刘荣的暗讽,齐王刘将闾并没有当回事。
做了这么多年齐王,类似的冷嘲热讽,刘将闾早就听的耳朵生了茧子。
——骂的比刘荣还难听、还过分的,刘将闾也不是没听过。
作为一个商人气、市侩气颇重的宗亲藩王,刘将闾只在乎现实利益。
至于一言一语之间的得失,根本就不会让刘将闾生出情绪波动。
一如往常的,厚着脸皮为自己辩解一番,同时也算是为后续做好了铺垫,刘将闾这才顺着刘荣的话题,开始表明自己的想法。
“公子在少府做的瓷器,寡人看过了。”
“——甚是精美!”
“只是这瓷器质地过脆,并不比陶器坚固多少,不似铜、木硬,又不比布、帛软。”
“齐国远长安数以千里,若是直接运瓷器,一路上车马颠簸,只怕是……”
适时止住话头,刘将闾便是一阵摇头叹息,似乎是为此感到十分困扰。
但殿内的人却无一例外,都听出了刘将闾话里的意思。
“好!家伙~”
“合着这是直接盯上制作工艺了?”
这一下,刘荣也总算是知道方才入殿是,皇帝老爹脸上的笑容为何那般僵硬,少府令岑迈的脸上,又为何会愁云密布了。
“呵……”
“原以为齐王叔,是想从少府分碗肉羹。”
“不曾想,竟是要连锅一起端回临淄?”
意识到刘将闾的目的,也对天子启的立场有了大致猜测,刘荣只含笑一语,便将刘将闾的心思戳破。
话说出口,也不忘用余光扫向上首的天子启,确定自己没猜错天子启的意图。
见天子启面色如常,刘荣心下大定,便也就不再和刘将闾客套了。
“瓷器,是我这个皇长子得知朝堂削藩在即、关东或有大变,很可能会军费不足,而为少府新开的财路。”
“——等来日,吴王刘濞举兵谋逆,祸乱关东时,少府便要用售卖瓷器赚来的钱,作为朝堂平叛大军的军费。”
“说不定到时候,就连远在临淄的王叔,都需要朝堂大军去救……”
“却不知:王叔要连锅端走少府这条新财路,又能给少府内帑,做出怎样的补偿?”
表面上,刘荣是在问刘将闾能开出什么价,但实际上,这番话却是将齐王刘将闾,逼到了一個十分尴尬的境地。
——吴王要反,这是如今汉室天下人尽皆知的事。
在这个前提下,在少府内帑正要用钱,而且是流水般往外‘流钱’的档口,刘将闾舔着个ac脸就要挖少府墙角,显然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最合理的,当然就是事实:如果能从少府得到瓷器的制作工艺,齐王刘将闾为代表的齐系七王,就能在口头上承诺‘不与吴王刘濞同流合污’。
而这,也正是刘将闾尴尬的点。
“敢说出来吗?”
“敢当着父皇的面,说‘只要把瓷器的制作工艺给寡人,寡人就不造反’吗?”
刘将闾显然不敢。
别说刘将闾这么个精明的‘商人’了,哪怕是个傻子,但凡没傻的太严重,便也同样不敢。
可除此之外,齐王刘将闾,显然也给不出其他有说服力的理由……
“寡人,可以给少府分利。”
“凡是齐地出产的瓷器,其售卖所得,寡人都可以分一半给少府。”
“少府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岁入千金……”
刘将闾话音未落,刘荣便笑着摇摇头,开口打断了刘将闾的幻想。
“这事儿,不是只有齐王叔能做。”
“楚王叔、梁王叔,乃至北方的燕、代、赵,甚至南方的长沙王,也同样能做。”
“——说句不恭敬的话:若确有此意,父皇甚至可以在宫中随便找个寺人,也同样可以去做这件事。”
“一如先帝时,于蜀地铸钱的邓通?”
说到敏感处,刘荣不忘再一斜眼,偷偷瞥向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
上个月,邓通饿死在了长安街头。
这个曾经富可敌国,甚至于吴王刘濞平分天下货币市场的幸臣,终于还是没能逃脱那句卜语为自己定下的宿命。
但此时此刻,天子启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一个死人身上。
得到天子启默认,或者说是‘不会因此降罪’的授意,刘荣终是暗松一口气;
旋即,也道出了盖棺定论,让齐王刘将闾彻底从幻想中醒来的一番话。
“比起这么一个只需要吃饱、喝足,经营所得会尽数纳入少府,且必会对父皇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的寺人,齐王叔,又强在了哪里呢?”
“——少府为何要平白把瓷器的一半利益,分给于国无功、于民无益,不思忠君报国,只谋商贾之利的齐王叔呢?”
···
“齐王叔又如何保证在将来,借瓷器之利而积累下庞大财富之后,不会像如今的吴王刘濞那般,动了觊觎神圣的心思?”
“亦或是当下,王叔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只碍于家底没有刘濞那么厚,这才盯上了少府的瓷器???”
第061章 陛下!
“混账东西!”
“怎么跟你王叔说话的?!”
不出刘荣预料:白脸唱罢,红脸登场。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一拧,恶狠狠对刘荣一声训斥!
又做出一副气的鼻息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的模样,‘气’了好一会儿,才似是按捺下怒火;
再狠狠瞪刘荣一眼,才强挤出一抹淡笑,望向殿侧首席,已经被怼的哑口无言的齐王刘将闾。
“小辈不懂事,满口胡言乱语,齐王是长者,便莫于这混账计较了。”
“——至于瓷器的事,好说。”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是不能谈的呢?”
“与其便宜了外人,当然还是自家人更该照顾着些。”
如是说着,天子启仅存的‘怒火’也尽数消散,却又深吸一口气,将话头悄然一转。
“只齐王也知,最近这两年,朝堂实在是多事之秋。”
“——吴王老贼蝇营狗苟于关外,北蛮匈奴虎视眈眈于边墙。”
“唉……”
“朕这天子,也难呐……”
···
“过几年吧。”
“等忙完了这些事,齐王下次入朝的时候,再和少府谈具体的事宜。”
一番看似温和,实则却也耐人寻味的话,也算是表明了天子启的立场。
——瓷器,齐王可以想,但暂时也只能想想。
至于‘下次入朝再说’,潜台词也很明显:如果齐王还能在三年之后,以‘齐王’的身份入朝长安,那瓷器的事也不是不能谈。
这里的‘不是不能谈’又有几分真假,只能说:懂得都懂。
被刘荣毫不留情面的一番冷嘲热讽,又被天子启看似温和的隐晦敲打了一番,自知此朝长安已经捞不到便宜,齐王刘将闾只如丧考批的将头耸拉下去。
而在刘将闾身侧,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楚王刘戊面上神情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王呢?”
“不想带几件瓷器回去,摆在王宫里赏玩?”
正皱眉思虑间,被天子启冷不丁点到名,又同样是瓷器的话题,楚王刘戊只本能的望向身侧,满脸灰败的齐王刘将闾。
只片刻之后,便赶忙含笑拱起手:“瓷器精美,却过于昂贵。”
“臣国贫,便不动这贪念了……”
带个屁!
血淋淋的教训就在身边坐着呢!
却见御榻之上的天子启闻言,只笑意不减的伸出手,用指背轻轻摩擦起那口001号少府官窑,目光中更带着不加以掩饰的喜爱。
抛开别的不说,单论这瓷器,天子启,很是喜欢!
尤其是那以红、黑为主调,以白色为点缀的釉色,更是让天子启爱不释手。
若非昂贵,天子启恨不能整个宣室殿,都摆上这样精美的瓷器,以供自己日夜欣赏。
但作为天子,尤其还是一位合格的天子,在知道瓷器的价值之后,天子启显然不可能这么做。
——天子启,不是由衷讨厌奢靡享受。
准确的说,这世道之上,压根儿就没有天生讨厌奢靡享受的人。
只是相较于奢靡享受,天子启有更高的追求。
而瓷器,以及所有类似性质的奢靡之物,在天子启眼中,都不过是达成那无上追求的工具而已。
见楚王刘戊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天子启低头欣赏着面前的瓷器,心下却是暗自思索起来。
相较于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的问题更大,而且要大的多。
——刘将闾此朝长安,顶多也就是待价而沽,看能不能从少府捞点好处。
就算日后真跟着刘濞造了反,单齐国如今那两个郡,也压根无法给刘濞提供多大助力。
至于齐系七王皆反,这是老成谋国如申屠嘉,都断然否决了的可能性。
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
齐系七王,虽然都是齐悼惠王刘肥的子嗣,但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彼此之间难免有隔阂;
更多年不曾相见,即便有一点稀薄的情谊,也早就被岁月冲刷的不剩多少了。
根据丞相申屠嘉最极端负面的估算:齐系七王,至多也只会反四家!
并且这四王,也绝对不会是约好一起反,而是各反各的,压根儿不管其他六家反不反。
而如今的齐系七王,是从最初的齐国分裂而出,这七国绑在一起,才能和太祖、吕后时期的齐国相提并论。
再去掉其中至少三家,便是反了,也无法成为吴王刘濞的胜负手,顶多就是锦上添花,再添些声势。
但楚王刘戊却有所不同。
楚国的地理位置,使得‘吴王刘濞举兵’‘楚王从贼同反’,几乎成了必定会同时发生的两件事。
——还是那句话:如果楚王不跟着一起反,刘濞绝不会冒着被堵在家门口的风险举兵。
而相较于各自为政的齐系齐王,楚国的实力,却是和完整体的齐国近乎平齐,甚至隐隐有所超出的。
再加上汉家的神圣之地:丰沛龙兴之所,也同样位于楚国境内;
若楚王举兵,丰沛龙兴之所破败,那对于长安中央而言,也将是个极大的政治打击。
最重要的是:吴王刘濞,已经很强大了;
再加上个楚王刘戊,和刘濞组成吴楚联军,那关东诸侯藩王即便原本不打算反,只怕也会为吴楚联军所裹挟,被动加入到叛军的行列……
“偏这纨绔子,大抵已有了决断……”
思虑良久,终也没想到该从何着手,天子启深邃的目光,便自然地落到了刘荣的身上。
而在天子启看向刘荣的一刹那,位居殿侧次席的楚王刘戊,便本能的感觉到脊背一凉……
“楚王叔觉得,长安如何?”
脊背毫无征兆的发凉,紧接着就是刘荣冷不丁一问,刘戊虽心有疑惑,却也不假思索的开口答道:“甚是繁华,不愧为我汉家之皇都!”
却见刘荣闻言,只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旋即颇有些失礼的伸出手,在楚王刘戊的肩头拍了拍,还把刘戊朝自己搂了搂。
“既然觉得长安好,王叔何不多留段时日?”
“左右那吴王刘濞,也差不多要举兵作乱,祸乱关东了。”
“王叔留在长安,也好借天子余荫,保性命无虞……”
此言一出,刘戊面色当即一紧,顾不上和自己‘勾肩搭背’的皇长子刘荣,只‘腾’地一下弹将而起!
面色惊惧的小跑到殿中央,朝着上首御榻便是噗通一跪!
“陛下!”
“臣的妻儿老小,可还都在彭城啊!”
“若是留长安而不返,那吴王刘濞再破了彭城……”
“——臣,恳请陛下允准,许臣归国!”
“有待来日,那吴王老贼果真举兵作乱,有臣坐镇彭城,我楚国将帅,也不至群龙无首……”
第062章 二位王叔,耗子尾汁
侧身望向首席,齐王刘将闾敲竹杠不成,一副死了爹妈的落寞样;
在抬头望向殿中央,楚王刘戊声泪俱下,向天子启讲述自己非回楚国不成的必要性,刘荣只觉得一阵好笑。
——上赶着入朝长安的,是你楚王刘戊;泪眼婆娑求着要回国的,还是你楚王刘戊。
只能说,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刘戊求了足有小半炷香的功夫,上首御榻,才响起天子启的温言抚慰。
也不全是天子启刻意拿捏,而是刘戊哭求时的语速,实在让天子启找不到插嘴的气口。
“楚王莫慌~”
“朕何曾说过要留楚王,不让楚王回彭城了?”
嘴上如是说着,天子启暗下也是一阵好笑。
心下畅快,顺带着语调都莫名轻松了起来。
“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好歹也要待够一个月再走嘛?”
“若不然,关东宗亲诸侯们,都要说朕这个做天子的,连些许待客之道都吝于自家血亲呢……”
有天子启这番话,楚王刘戊慌乱的心神才逐渐平复,深吸一口气,又不着痕迹的撇了身侧不远处的刘荣一眼。
今日这一遭,虽谈不上给刘戊留下了心理阴影,却也让刘戊心中,生出了‘皇长子绝非善类’之类的负面评价。
对此,皇长子刘荣,只觉得无比荣幸……
“即无旁事,臣等,便退下了。”
有气无力的低着头,等楚王刘戊也结束自己拙劣的表演,齐王刘将闾总算是找了个机会,起身向天子启告了辞。
天子启自也没再多留,只微微一掉头,表示过几天会宴请齐王、楚王二人,便示意宫人引二人退去。
只是刘将闾才刚倒行到距离殿门不远处,刚要回过身,身后便传来刘荣那嘹亮的呼号声。
“听说齐王叔的临淄城,可是有一位奇人呐?”
今日之后,齐王刘将闾对刘荣的印象,显然也是差到了一定程度。
本以为今日到此为止了,却又闻刘荣这莫名一问,刘将闾纵然心下发慌,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过身。
便见殿侧末席,刘荣满是云淡风轻的站起身,笑着望向皱眉立在殿门内的王叔刘将闾。
“说是临淄有一人,名曰:刀间……”
此言一出,刘将闾陡然瞳孔一缩,本就带着慢慢防备的面庞之上,更是陡然涌上一抹惊惧之色!
却见刘荣自顾自继续道:“有一句话,似是在齐地广为流传:宁爵毋刀。”
“与其出外谋求官爵,不如在刀间的家里做奴仆……”
“——不曾想我汉家,竟还有这等奇人?”
“做他的奴仆,竟然比出任高官、获封显爵都更加吸引人?”
“怕是父皇想要添些宫人,给我皇家添一些奴仆,都不敢夸下如此海口啊……”
说着,刘荣便不顾刘将闾那隐隐发颤的身形,面上淡笑依旧,眼角却微微眯起。
“王叔,不厚道啊?”
“嗯?”
“——太祖高皇帝制:地方郡国若有豪强尾大不掉,郡守二千石不能治,便当拟其名册上交朝堂,由内史强迁其入关中,安置于陵邑。”
“这,也同样是我汉家的国本:借陵邑之制广迁天下豪强入关,以强本弱末……”
···
“临淄有刀间这样的豪强,王叔非但不能治,甚至连强迁陵邑的名册,都不敢加上‘刀间’二字。”
“莫非父皇还比不得他一个刀间,不能比区区一个刀间,更能让王叔感受到威仪吗?”
刘荣嘴里没道出一句话,齐王刘将闾的身形便颤的更厉害些;
待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刘将闾更是当即瘫跪在地,将双手撑在身前。
“臣……”
“臣…………”
这一刻,刘将闾是真怕了!
刘荣这番话,固然是用心险恶,甚至可以说是颇有些诛心。
但单就字面上的意思,还不至于吓的刘将闾如此不堪。
真正让刘将闾腿肚子发软,‘臣臣臣’哼唧半天,都没能吐出第二個字的,是刘荣藏在这番话底下的深意。
——对齐国发生的事,朝堂并非一无所知!
过去,只是没跟刘将闾计较而已。
就像是明知到临淄城,有一个地下皇帝级别的人物刀间,却根本没找刘将闾说过这事儿。
这,才是让刘将闾战战兢兢,甚至觉得后脖子发凉的关键。
几个月前,吴王刘濞,是派过使者来临淄的……
刘将闾还见了……
非但见了,还没直接拒绝刘濞的邀约,而是答应考虑考虑……
见刘将闾如此反应,楚王刘戊才刚因天子启‘可以回国’的许诺而平静下来的心,只再一次悬了起来。
只不过刘荣,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刘戊。
“嗯~楚王叔的彭城,倒是没有刀间那样的人物。”
“但听说王宫里,颇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丑事……”
“啧啧啧;”
“便是我一介后生晚辈,都有些难以启齿啊……”
只三言两语之间,宣室正殿殿门内,便多出第二道瘫跪在地,神情苍白的宗亲诸侯的身影。
——那件事!
就连刘戊,也是此朝长安前,临出发时才得到的消息!
朝堂连那件事都知道了,那……
“行了行了~”
“作为后生晚辈,却将宗亲长者吓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终,还是天子启含笑起身,为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解了围。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这个‘红脸’却并未温言安抚,而是负手屹立于御榻前,稍昂起头,遥望向跪在殿门内的两位宗亲藩王。
“此朝长安,齐王、楚王,便好好在长安转转。”
“待回国之后,就当操演军队,筹措粮饷了。”
“——吴王刘濞乱我汉家之心,不经过一场腥风血雨,是绝对无法消弭的。”
“这一场动乱,是我汉家的劫难。”
“也同样是齐王、楚王,以及诸宗亲藩王的劫难……”
看似云淡风轻的一番话,却让刘将闾、刘戊二人心下又是一凛,当即连连叩首,旋即狼狈而去。
而在这二人离开之后,始终在旁吃瓜的少府岑迈、太子詹事窦婴二人,却是颇为默契的对了一下眼神。
——少府岑迈面上神容,是呆愕间带着些忌惮;
太子詹事窦婴,则是难忍欣慰和期许。
只是二人这截然不同的异样情绪,都并不是针对彼此,而是随着二人移开的目光,一同落在了屹立于殿侧末席的皇长子:刘荣身上……
第063章 伴君如伴虎
“儿臣这把刀,父皇使的可是越来越顺手了?”
目送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惊惧交加的离去,刘荣折身上前,于刘将闾先前坐着的首席落座,便语带自嘲的发出这样一声戏谑。
对于刘荣当着外人的面,就把自己形容成‘父皇的刀’,天子启稍一思虑,便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
太子詹事窦婴,虽是外戚之身,却也是最为顽固、守旧的儒士,就算刘荣一无是处,窦婴恐怕也会坚定不移的支持立嫡立长。
也就是说,窦婴哪怕算不上天子启的自己人,也绝对是皇长子刘荣的天然拥趸(dun)。
至于岑迈,那就更无需多言——若非自己人,天子启又怎会让岑迈去做少府、去管自己的钱袋子?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些许怨怼,天子启却只微微一笑,语带戏谑道:“怎么?”
“做朕的刀,莫非还委屈了荣公子?”
“——若是换了旁人,能被朕当刀使,那可都是不胜欣喜,当仁不当的。”
“怎到了公子这里……”
见皇帝老爹又开始一口一个‘荣公子’‘公子荣’的磕碜人,刘荣也终于得到了反击的机会。
“陛下为汉县官,坐拥神州赤县,受命于天,代天牧民。”
“有天下万千子民,甘愿做陛下手里的刀,陛下,当也不缺臣这么个儿子?”
来啊!
互相伤害啊!
不是张口闭口公子荣吗?
我也不说什么父皇、儿臣了,咱就论君臣!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嘿然一笑,手指向刘荣,戏谑的目光却落在了另一侧的窦婴、岑迈二人身上。
“瞧这混账,嗯?”
“两句话说不对付,朕都成‘陛下’了。”
“嘿……”
天子启忍俊不禁的笑声,自也惹得窦婴、岑迈二人脸上,涌现出一抹友好的笑意。
见此,刘荣心情愈发不美,却又偏偏发作不得,只当此时的宣室殿内,除了自己压根儿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齐王、楚王那些個糟心事,怎么传到公子那儿去了?”
“不记得公子在宫外,有能打探消息的卒子?”
不出刘荣预料,天子启果然问起了刘荣的消息来源,看似随意的目光中,也隐约闪过一抹审视。
老爹说起正事,刘荣自也不好再闹脾气,便只得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当着窦婴、岑迈二人的面悉数道出。
“宁爵毋刀,并非是最近这两年,才传到长安的说法。”
“——早在先帝之时,齐地豪强刀间的名声,就已经传到了关中。”
“只是彼时,先帝病重卧榻,陛下太子监国,一切以稳为重,朝堂这才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
“而如今,父皇即立,朝堂削藩在即。”
“虽仍是‘一切以稳为重’‘所有事都要为削藩让路’的大基调,但借刀间敲打一下齐王叔,却也不无不可。”
“毕竟那刀间,明面上是齐地的豪强,实则,不过是齐王叔搜刮民财的马前卒而已。”
滴水不漏的一番回答,却并没有让殿内其余三人面上,流露出‘原来如此’的了然之色。
在刘荣对坐,窦婴、岑迈二人又是一对视,不知在眼神交流些什么。
御榻之上,天子启更是眉头微一皱,面上笑意也悄然敛去大半。
“朕问的不是刀间。”
“是刘濞老贼暗中派人,去寻齐王密谋一事。”
“——这件事,朕也是在齐王入朝长安之前,才刚收到的消息。”
“公子,又是从何得知?”
一时间,殿内的氛围便陡然凝重了起来,太子詹事窦婴更是立时绷起了脸,望向刘荣的目光满是担忧。
刘荣却是丝毫不慌,满是坦然的将双手往身侧一抬,再斜向下落回大腿上,将宽大的衣袖自然覆盖在身侧的宴席之上。
面上,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亦色不改的淡定和从容。
“这并不难猜。”
“——按我汉家的制度,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而齐王叔上一次入朝觐见,是在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五年。”
“虽说今年,确实是齐王叔该入朝长安的年份,但齐王叔并非是必须现在入朝。
···
“如今,才不过夏六月,今年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
“明知朝堂召梁王叔入朝,齐王叔却还是伙同楚王叔,非要抢在梁王叔之前入朝。”
“——若不是得到了刘濞的承诺,急着到长安待价而沽,看看父皇能开出什么加码,齐王叔何必如此急于入朝?”
“唯一的解释是:至多一到两个月之前,吴王刘濞已经对齐王叔给出了承诺,而且价码很高。”
“齐王叔无法拒绝吴王的‘高价’,犹豫不决之下,这才急着入朝长安,想听听父皇的价码。”
为自己的‘无所不知’给出合理解释,刘荣便毫不心虚的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的投向上首御榻,与天子启深邃的双眸对到了一起。
足足对视了有十息,见刘荣不似作伪,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天子启这才暗下一点头。
只目光仍死死锁定在刘荣眼眸深处,沉声再道:“楚王呢?”
“朕怎么不知道楚王宫,发生了能让公子都‘羞以启齿’的丑事?”
闻言,刘荣却是摇头一笑,颇有些唏嘘的低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带些苦楚道:“过去这些年,楚王叔闹出来的丑事,难道还少吗?”
“我刘氏的宗亲藩王是个什么德性,父皇又岂会不知?”
“——便说先帝国丧期间,有几家藩王的名讳,没有因为‘国丧期间饮酒作乐’的事,而被送到廷尉的案前?”
“至于楚王叔,就更是‘个中翘楚’了……”
“儿臣说,楚王叔的王宫里出了件丑事——这,难道还是需要派人查探、查证的事吗?”
话说到这里,窦婴本还写满忧虑的面容,这才总算是松缓了下来。
便是一旁的岑迈,也将悬着的心稍放回肚中,如释重负的轻呼出一口浊气。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目光灼灼,仍凝望向公子刘荣眼眸深处。
良久,才冷不丁一失笑,再度手指刘荣,侧头望向窦婴、岑迈二人。
“没吓到这小子。”
“呵,呵呵……”
第064章 有话直说吧父皇
随着天子启这突兀一笑,以及那句慢慢调侃意味的‘没吓到这小子’,原本充斥着整座宣室殿的沉闷氛围,便也随之重归轻松。
御榻之上,天子启含笑摇头,戏谑的目光撒向西席首座的刘荣。
而在刘荣对座的东席,太子詹事窦婴满带着欣赏,对刘荣连连点头不止。
便是身旁的少府令岑迈,也是如释重负般长松了一口气,似乎也为刘荣涉险过关而感到高兴。
——倒也不是过去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岑迈就和刘荣培养出了多么深厚的情谊。
而是作为九卿级别的高官,岑迈天然不希望朝堂之上,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的原因而发生动荡。
再者,少府的瓷器才刚做成,需要改进的问题也不少。
若刘荣就这么栽了,少府内帑的这条新财路不说直接断,起码也要窄上不少。
目光望向刘荣,余光却也没忘将窦婴、岑迈二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天子启终还是对刘荣含笑一点头。
却没人知道:随着天子启这微微点下的头颅,刘荣高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呼~”
“竟险些忘记了;”
“封建帝王猜疑一个人,是不需要证据的……”
天子启曾告诉刘荣:掌权者,不需要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心,只需要看这個人有没有做乱的能力。
刘荣本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
直到今天,经历过这短短片刻,却又无比漫长的煎熬,刘荣才终于明白过来:还有后半句话,皇帝老爹没说出口。
——掌权者不单不需要看一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心思,甚至不需要确定这个人,有没有做乱的力量!
只要掌权者觉得有,那便可以四舍五入成‘有’。
正如后世的一句名言:审判才需要证据,反恐,则只需要名单……
“往后,要再当心一些了。”
“比过去,都还更谨慎、更小心一些……”
涉险过关,至少是暂时过了关,刘荣只不着痕迹的轻扭了一下腰背,将站在后背上的衣袍稍抖开些。
除了刘荣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从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二人退去,到天子启含笑点下头——这短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刘荣的整个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浸湿……
“少府不是有事,要和皇长子说吗?”
几乎是刘荣这边刚稳住心神,御榻之上,便再度响起天子启低沉有力的嗓音。
循声望向对座,便见少府令岑迈含笑一点头,旋即便朝着刘荣拱手一拜。
待刘荣也拱手回过礼,岑迈才深吸一口气,面上笑意也瞬间被一抹忧虑之色所取代。
“第一窑瓷器,都已经被取出来了。”
“——生胚一百二十口,器型精美、完整,可供出售的成品,却只有寥寥十七口。”
“其余一百零三口,有七十余口都受热不均,不成器形;更有近三十口,直接被受热收缩后的模具挤碎……”
“虽说这瓷器,由公子定下了‘寸瓷寸金’的价格,单凭这十不足一的成品率,也足以让少府内帑日进斗金;”
“但毕竟是公子投注心血做出来的东西,还是想要问问公子: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这成品率稍提上一提?”
见岑迈问起瓷器的事,刘荣再深吸一口气,看似是也同样为此事感到头疼,实则,却是把心中最后一点恐惧吐出。
皱眉思虑片刻,方开口道:“那口瓷窑,是我亲自盯着少府的匠人,一块砖、一捧泥建成的。”
“受热不均,更大的概率是窑热不足——瓷器这一面受足热,另一面又不足热。”
“这不会是瓷窑结构的问题,只会是火候不足,或是哪里漏了热所致。”
“要想解决此事,恐怕并没有捷径,只能由少府的匠人们一次次反复去试,再一点点查漏补缺。”
···
“至于模具受热收缩,向内挤压生胚,则是模具的材料不够耐热。”
“——第一窑瓷器,用的本就是一次性的模具,有如此状况也属正常。”
“往后,慢慢换成更耐热的泥料便是。”
对于瓷器,以及日后要做的所有‘发明创造’,刘荣的态度仍旧不变。
刘荣只是个穿越者,不是转世重生的匠人。
关于瓷器,以及肉眼可见的未来要做的纸、酒精,刘荣都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方向,并在技术难点上给出一定的提点。
具体的工艺及生产过程,刘荣不会太过关注——因为关注了也没用。
作为皇长子,刘荣会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如何住进太子宫之上。
即便是做了太子储君,乃至将来位即九五,君临天下,刘荣也有的是正事儿要忙,没空去真做一个‘木匠天子’。
得到刘荣如此答复,岑迈稍有些失望,仔细一想,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正如刘荣此刻所想:刘荣,不是匠人。
能突发奇想,为瓷器给出这么个方向,并最终做出成品,已经很了不起了。
具体的技术细节,确实得由专业的匠人去摸索。
刘荣能给出一定程度的建议,岑迈也已经很知足。
解决过岑迈,或者说是少府瓷器的技术难点,刘荣自然便再度侧抬起头,望向上首御榻的皇帝老爹。
只余光仍不时瞥向对座,很反常的出现在这个场合,出现在宣室殿内的表叔窦婴。
捕捉到刘荣的异样,天子启顺着杆子就是往上爬。
“不问问窦詹事,今日是为何入宫?”
只此一问,便惹得刘荣心下一紧,一股阴谋气息瞬间飘荡在鼻尖。
“即是父皇召见,便必定有其中的道理。”
“儿臣,不过是个皇子而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见刘荣不上当,天子启却丝毫不气馁,自顾自笑道:“今日,是想让太子詹事,一睹我汉家皇长子的雄风。”
“如何?”
“朕这长子,可还入得窦詹事的眼?”
闻言,窦婴只含笑起身,对天子启一拱手,有笑意盈盈的望向刘荣。
“皇长子少年老成,早慧多智,颇有明君之相。”
“我汉家先有太宗皇帝,今又有陛下——现如今,坊间已经开始出现‘此汉盛世’的言论。”
“若是在陛下之后,再出一个皇长子这样的明君雄主……”
“此,实天下之大幸!”
不出任何人意料:对于刘荣,窦婴毫不吝于盛赞,甚至毫无顾忌的表达出自己对日后,刘荣位及九五后的期待和憧憬。
对此,天子启也没表露出不喜,只淡笑着再将头转向另一侧。
虽只是默然看向刘荣,生动的双眸却也是在问刘荣:如何?
见老爹这般作态,刘荣终是生无可恋的深吸一口气,又极为费力的将其吐出。
唉声叹气的起身,对着上首御榻便是拱手一拜。
“父皇,还是直说吧。”
“——又有什么事,需要儿冲锋陷阵在前,父皇执棋筹谋于后?”
···
“往后有什么事,父皇也大可直言。”
“终归是父皇的子嗣,君父但有所需,儿臣自便没有不从的道理。”
“只这每有一事,便拿着储君之位哄儿一遭——长此以往,纵是父皇不嫌累,儿,也当乏了……”
第065章 朕觉得不对劲!
对于刘荣‘有事儿说事儿,别老拿太子之位吊着我’的抱怨,天子启不置可否。
和窦婴、岑迈二人闲聊几句,再顺势吓了吓刘荣,发现刘荣并没有齐王刘将闾、楚王刘戊那么好吓唬,便当即遣退了三人。
目送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天子启终是深吸一口气,略带疲惫的在御榻上躺下身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日常藏身于殿侧帷幔中的黑影,也终于从帷幔中显露身形。
——今日,那人不再是一身黑袍,而是身着彻侯华服,腰系象征着彻侯之爵的紫绶金印。
即没有见礼,也没有躬身等候;
只自顾自走上前,自然地在御榻前跪坐下身,直接将手搭在天子启的手腕处,便替天子启把起了脉。
“晁错那边,可查出什么了?”
天子启低沉疲惫的嗓音响起,郎中令周仁目不斜视,仍皱眉感受着指尖的脉搏跳动,只嘴上答道:“无甚大不妥,却也绝不本分。”
“——当年,晁错往颍川学习雅语,是由于晁错的老师:张恢提前得到消息,得知伏生有意献《尚书》。”
“于是,张恢急召晁错回颍川,又寻了宗周遗老授之以雅语,为晁错受授《尚书》做准备。”
“之后不久,伏生果然献《尚书》,朝堂内外,也确实找不出第二个精通雅语的人,先帝便派了晁错往济南受授。”
“待其归来,官拜《尚书》博士……”
本就有了猜测,此刻又听到周仁这不带丝毫情感的生冷语调,天子启只暗道‘果然如此’,眉宇间的疲惫也随之更深了一分。
“还有吗?”
嘴上说着,天子启便也稍坐起了身,换了个方向,在御榻上彻底侧堂下来。
周仁则将手搭上天子启另一只手的手腕处,再度把起脉,嘴上也继续道:“借《尚书》这层儒皮入朝,是晁错的老师、法家巨擘:张恢为晁错制定的方略。”
“晁错官拜《尚书》博士之后,张恢也曾隐晦的提醒晁错:与其在先帝的身上花费心思,倒不如争取走进太子宫。”
“——张恢说:太子年幼,相对于已至壮年的先帝,太子更具‘可塑性’。”
“于是,晁错在朝堂之上履献良策,逐渐得到了先帝的赏识,并趁着先帝任命贾谊为梁王太傅的机会,顺利走进了陛下的太子宫。”
“也是直到那时,张恢才开始在书信中,同晁错提起‘重振法家,复兴申、商刑名之学’的事……”
听到这里,天子启终是无比失望的闭上双眼,同时又有气无力的一摆手。
“够了。”
“这些,便够了。”
“不要再说了……”
都不用抬头去看,甚至都不用去听天子启语调中的落寞——早在收集到这些情报的时候,周仁就已经预料到天子启的反应。
此刻,听到天子启这一声‘不要再说了’,周仁自也是当即住口,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为天子启把起了脉。
而在御榻之上,此时的天子启心中,却是一阵说不尽的怅然。
——当年,贾谊贾长沙横空出世,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之人都在说:汉家自留侯张良之后,终于等来了第二个国士!
只是彼时的窦皇后,也就是当今窦太后已患眼疾,失宠于先帝,慎夫人圣眷正隆,连带着慎夫人的儿子:梁怀王刘揖,也开始对太子启的储君之位造成威胁。
尤其是在先帝力排众议,将不世出的国士贾谊,送到梁怀王刘揖身边做王太傅之后,太子启心中的紧迫感也达到顶峰。
也就是在那個时候,与贾谊同年入朝、同为博士,且较贾谊更得先帝信重的晁错,走进了太子启的视野当中。
——让晁错担任太子家令,是彼时的太子启主动争取的……
多年以来,天子启始终认为:让晁错做自己的老师,是自己在贾谊官拜梁王太傅时,所做出的完美应对。
直到今天,听到自己无比信任,甚至连自己宠幸姬妾时都不用退避的郎中令周仁,亲口说出事实的真相,天子启才终于明白过来: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太子启,究竟是多么的天真……
“就查到这里吧。”
“不必再查了。”
良久,天子启语调清冷的一语,也算是在这段长达十数年的师生情谊上,砸开了一条无可弥补的缝隙。
对此,周仁不疑有他,只点头称:喏。
为天子启把过脉,周仁也一如往常的看了看左右,又眼带询问之意的看向天子启。
却见天子启微一摇头,示意周仁不用多说,便自然地将话题岔开。
“楚王宫里的丑事,都有谁人知道?”
此言一出,周仁心下当即一凛,面色也陡然一肃。
“王宫里的探子得了消息,直接送到了臣面前,臣又直接禀奏于陛下。”
“抛开楚王和那贱妇不算,除那探子、臣及陛下,普天之下,当再无第四个人知道。”
却见天子启闻言,本就皱起的眉头更紧了紧,眼底更隐隐带上了些许阴戾。
“方才,荣那小子的话,卿也都听到了。”
“——滴水不漏。”
“但朕还是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闻言,周仁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思虑良久,方道:“平日里,长公子也就是会派二公子,去查探宫里,以及朝野内外——那些有耳朵就能听来的事。”
“除了二公子,当没人再为长公子搜集情报。”
“——老三呢?”
周仁话音刚落,天子启便冷不丁发出一问,又迅速补充道:“还有栗氏。”
“会不会是荣那小子,借栗氏之手……”
闻言,即便是对此有十成十的把握,周仁也还是仔细思考了一番,这才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知因何缘故:长公子对母族外戚,似乎颇有些不喜。”
“有一次,栗夫人的兄长栗贲,因求官而找到了长公子那里,便曾惹得长公子大怒。”
“事后,长公子更是对栗夫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
“至于三公子……”
“呃……”
说到皇三子刘淤,周仁的面色只莫名带上了些许古怪。
过了好一会儿,惹得天子启都有些疑惑起来,周仁才斟酌着用词,强挤出一句:“公子淤,颇类其母……”
第066章 帝王的本能
周仁:公子淤颇类其母。
天子启:哦,那没事了。
对于栗姬这个‘初恋’,天子启可谓是了若指掌。
年轻时,情窦初开的太子启,先是在自己的太子妃:闷葫芦薄氏那里大失所望。
随后不多久,便遇到了貌美脱俗,同时又带些天然呆的栗姬。
一前一后两个女人带来的巨大反差,让少年慕艾的天子启彻底沉沦,将栗姬当成了自己毕生的挚爱!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慕艾少年,早已经被磨炼成了手腕老练,心系天下的汉天子。
栗姬那曾让天子启小鹿乱撞的呆萌,也早已经变成了令天子启不厌其烦的愚蠢、刁蛮。
——周仁话说的隐晦,却也足够生动。
皇三子刘淤,和其母栗姬一样,是个铁憨憨……
“说是老四,最近也老往凤凰殿跑?”
把过脉,又躺下身歇息片刻,天子启也觉身上疲惫缓解了些,便再度坐起了身。
却并非正身端坐,而是拉过一块硬枕,垫在手肘下,半坐半歇躺在了御榻上。
周仁也从御榻前的地上站起身,到御榻一侧五步位置,顺手拉了块筵席便跪坐下身。
“四公子,当是已经有了决断。”
“——恭顺长兄,自安其分。”
“连带着,宣明殿的其余三位公子,也大抵是如此。”
“只是长公子至今,都还未曾见过其余三位公子,只让四公子替自己,给其余三位公子传话。”
闻言,天子启只微微点下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老四天生残缺,便已是无缘大位。”
“同母胞兄有了决断,老五、老八,自也会听老四的。”
“至于老六,虽非程姬所生,却也是生在了宣明殿……”
···
“广明殿呢?”
“老四有了决断,老七难道没反应?”
便见周仁微微一摇头,面上却悄然带上了一抹淡淡笑意。
“七公子,当也无心夺嫡。”
“只是这投名状从何而来,却是让七公子伤透了脑筋……”
“对此,长公子似也心里有数,即没主动亲近,也未刻意疏离。”
“当是等七公子带着投名状,再上门找自己投诚?”
语带轻松地一语,也惹得天子启微咧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神容,却是让周仁莫名一阵心悸。
“好~嘛;”
“先帝驾崩这才一年的功夫,能与荣那小子相争的,竟只剩下襁褓中的彘?”
“难怪上回绮兰殿,这小子会闹出那么大动静……”
“敲山震虎?”
听天子启说起上回绮兰殿的事,周仁只是含笑低下头,却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实际上,周仁很少在天子启面前,以自己的立场对某一件事发表看法。
——没有看法,莫得感情,只讲客观事实,不提主观意见,是周仁多年来始终贯彻的生存法则。
只是这一回,天子启,似乎并不打算继续‘纵容’周仁了。
“卿怎么看?”
似是而非,又有些模棱两可的一问,却是让原本面色轻松地周仁,当即陷入一阵天人交战之中。
知道天子启这是真的想要听自己的意见,周仁思虑再三,终还是小心斟酌着,艰难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齐地的事,确如长公子所言:若非见过吴王的使者,齐王不会急着入朝——尤其不会和楚王联袂入朝。”
“长公子说这是推断出的结论,臣认为,长公子所言非虚。”
“至于楚王宫的丑事,虽然确实有些太过巧合,但公子给出的说法,也同样有理。”
“——自有汉以来,尤其是自太宗皇帝入继大统以来,诸刘宗亲藩王放浪形骸,便已是常态。”
“其中,也确实以楚王刘戊,尤为最甚。”
“即便不是楚王,而是换做燕王、赵王之类,被长公子当面说一句‘我知道了王叔的丑事’,大抵也能把人吓成刘戊那般模样。”
“最重要的是:楚王的丑事,确实没有泄漏的可能,皇长子,也实在不可能有陛下都不曾得知的暗子,能把手伸到楚王宫里去……”
话音落下,周仁额角也已是冒出一层细汗,垂眸看着面前地板的眼神,也时不时飞速抬起一瞬,似是想要看看天子启的神情变化。
天子启倒是没注意到周仁的拘谨,只仍斜靠在硬枕上,目光涣散的看向身前御案,不知在想些什么。
君臣二人就这般各自无言,默然思虑。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周仁试探着开口,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
“陛下可是觉得,长公子有何不妥?”
飞散的心绪被周仁一语拉回眼前,天子启只本能的一侧头,却惹得周仁心头又是一紧!
却见天子启漫无目的的将目光移开,又愣愣思虑片刻,才轻呼出一口浊气。
“我汉家——至少朕,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能干的储君太子。”
“只是能干也好、平庸也罢;”
“无论如何,都得在朕眼皮子底下,得让朕随时都看得见。”
···
“朕看得见,那便是储君能干,社稷有后。”
“然若藏在了朕看不见的地方,那,可就是居心叵测了……”
天子启这番话,不可谓不直白。
——刘荣可以能干;
甚至可以‘能干’到把手伸到关东,比天子启这个皇帝,都更早收到一些关东的消息。
天子启非但不会因此而忌惮,反而还会感到欣慰。
毕竟不过是储君,甚至只是皇长子而已,再如何能干,又怎么可能威胁的到天子启?
要知道手握少府的汉天子,连‘天下皆反’都不带怕的!
有和整個世界为敌的底气,又怎么可能会怕太子储君,甚至是还没做成太子储君,仅仅只是个皇长子的雏儿?
但储君的强大——准确的说,是储君的每一丝、一毫的力量,都必须在天子启的眼皮子底下。
正如汉家的皇帝,无论是要制定一个政策、颁布一条法律,还是想收一个女人入后宫,都务必要让太后知情一样:汉家的储君,其一举一动,也必须在天子的五指山内。
这无关乎天子启的个人喜好或性格,而是封建帝王最基础的本能:极致到变态的控制欲……
“栗氏那边,还是仔细查查吧。”
“就算没查出有何不妥,也派人盯着——尤其是荣那小子和栗氏之间的往来,务必要盯死!”
最终,天子启还是遵从了帝王的本能:时刻保持猜疑。
而对此,郎中令周仁,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喏。”
“——嗯,去吧。”
“——近几日,再替朕去看看丞相。”
第067章 老四也是做兄长的人
自宣室殿走出,于殿门外同少府岑迈,再聊了些瓷器的细节;
告别岑迈,一路上又再三婉拒窦婴‘去凤凰殿坐会儿’的请求,刘荣只绷着脸,径直回了凤凰殿。
“大哥。”
刚踏入自己的居所,分坐于院内交谈的玄冥二少:刘德、刘淤,外加老四刘余,便不约而同的起身相迎。
刘荣却是顾不得和弟弟们打招呼,紧咬着牙槽,脚下步幅也是飞快,迅速疾走到院内角落,手猛地扶上墙根,便是一阵虎啸龙吟……
“呕……”
“呕~~~”
“——呕~~~~~~!”
没由来的一阵干呕,似是恨不能把胃酸都吐出来的架势,吓得院内三人赶忙上前!
“大哥!”
弟弟们关切的声音才刚响起,刘荣便猛地抬起手,止住了三人的呼号。
又弯腰扶墙呕了几下,才满是狼狈的直起腰。
下意识探出手,接过葵五递来的帕子,在口鼻间胡乱一抹,这才喘着粗气含笑回过身。
“唔,无妨,只是吃坏了肚子。”
“——别往外传。”
“齐王叔、楚王叔都在长安,切不可节外生枝。”
见自家大哥面色一片惨白,却也确实是‘并无大碍’的模样,兄弟三人只将信将疑的点下头。
唯独寺人葵五,听闻刘荣说自己‘吃坏了肚子’,当即便是眉头一皱。
作为寺人,葵五的生活环境,无疑是比刘德等皇子们要复杂不少。
虽是个痴人,但类似下毒,亦或是给姬嫔下流胎药之类的事,葵五却绝不会感到陌生。
又见刘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葵五更是笃定自己没猜错,只当下毒之人身份敏感,刘荣不愿把事情闹大。
于是,葵五当即决定:从今往后,凡是刘荣的餐食,都要由自己先试一道。
但葵五,以及在场的兄弟三人都不知道——甚至这个时代的人都不会知道:这是刘荣承受过大的精神压力,所导致的神经性呕吐……
“呼~”
“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
又故作淡然的嘀咕一声,感觉那莫名而来的翻腾上涌缓解了大半,刘荣只长呼出一口气,于自己的摇椅上躺下身来。
再闭眸休息片刻,等来了葵五端来的水盆,简单漱过口,那张因剧呕而惨白的脸,才算是有了七八分血色。
“梁王叔要入朝了。”
调整好状态,不等弟弟们开口询问,刘荣便直接解答了弟弟们的疑惑。
——今日召见刘荣,天子启除了想要借刘荣这个小辈,来适当敲打一下齐、楚二王之外,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就梁王刘武再度入朝一事,和刘荣通个气。
甚至就连太子太傅窦婴今日出现在宣室,天子启再次给刘荣画‘储君太子’的大饼,也同样与此事有关。
天子启,需要刘荣演好一个‘王叔要抢我储位,我真是又气又怕’的角色,同时又不能太过火、不能触怒东宫的窦老太太。
作为导演的天子启有了指令,身为演员的刘荣,自也只能逆来顺受。
但如此秘幸,尤其还是皇帝老爹不惜画储位的大饼,也要保证刘荣不掉链子的好戏,刘荣显然不会给弟弟们透露太多。
老二刘德、老四刘余二人,即便刘荣说,也能隐约猜出個大概;
至于老三刘淤,就算刘荣掰开揉碎讲明白,也未必能听得懂。
只简单提了一嘴‘梁王叔要入朝了’,刘荣便率先将目光撒向二弟刘德。
“和上次一样,以‘交流文赋’之名靠近梁王叔。”
“这次可以稍微过火一些——可以隐晦的表露‘大哥靠不住,我想彻底投靠梁王叔’的想法。”
“若有必要,我会配合你演一出兄弟反目的戏码。”
沉声做下交代,见二弟刘德虽有些疑惑,却也默然点下头,刘荣又转过脸,望向四弟刘余。
“过去这段时间,我一直没和兄弟们私下见面,就是为了此番做准备。”
“——梁王叔入朝之后,东宫很可能要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台面。”
“届时,我便会是孤立无援,人弃狗嫌,注定无缘储位的皇长子。”
“真到了那一步,宣明殿、广明殿,便都要各显神通——联络梁王叔也好,交好馆陶姑母也罢,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和我这个大哥划清界限,并‘另谋出路’。”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郑重,刘余也随之将面色一肃,待听完刘荣的交代,又略有些踌躇的抿起嘴;
皱眉思虑片刻,才面带为难的起身,象征性整理一下衣冠,便对刘荣拱起手。
“此番,实、实在是、委、委屈、大哥……”
见刘余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甚至为此而心疼起自己来,刘荣面上严峻之色,也应声松缓了一分。
强挤出一抹微笑,对刘余轻轻一点头,这才将目光从弟弟们身上收回,抬起手,以食指指腹摩擦起唇下,再度陷入思虑之中。
院内重新归于宁静,兄弟众人各有所思。
过了好久,老三刘淤终于耐不住委屈,颇有些幽怨的走上前,在摇椅旁蹲下身,轻轻晃了晃刘荣垂落而下的衣袖。
“大、大哥?”
“我呢?”
循声望去,见三弟刘淤满脸委屈,甚至眼眶内都有些湿润起来,纵是心绪重重,刘荣也难免摇头失笑。
深吸一口气,将郁结在胸口的浊气再呼出去一些,这才笑着捏了捏弟弟刘淤的脸蛋。
“老三年纪小,弄不明白这些大人的事,就老老实实留在我身边吧……”
“——可是!”
话音未落,公子淤便焦急的站起身,手指向身后不远处的四弟刘余。
“可是老四比我还小!”
言罢,再度委屈巴巴的低下头,声若蚊吟道:“是上次,弟没能在韩安国身边安插眼线,让大哥生气了……”
见弟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刘荣又是一阵苦笑摇头。
终,还是语带安抚的对刘淤摇摇头:“没有的事~”
“只是这次的事,关乎到我凤凰殿,乃至我汉家的生死存亡。”
“老三又心思纯善,实在做不来这些……”
话说一半,刘荣便顺着刘淤哀怨的目光,望向尴尬僵立在地,颇有些不知所措的老四刘余。
“呃……”
“至于老四……”
“这个……”
“咳,老四在宣明殿,那也是做兄长的人……”
“总归是少年老成,早慧了些的……”
“咳咳咳………”
第068章 好戏,开场了
天子启元年秋七月,时隔一年不到,梁王刘武再朝长安。
与上一次,由皇长子刘荣假天子节牦,带着两个弟弟出城相迎所不同:这一次,长安朝堂摆足了阵仗。
——北军三部校尉,足足六千兵马东出长安,不远千里,赴函谷关迎接梁王刘武的王驾,一路护送!
朝堂公卿有司,凡秩千石以上、长安周遭百里,凡爵关内侯以上者,悉数到场!
甚至就连天子启都屈尊降贵,出现在了长安城东二十里。
天子亲迎。
如此尊荣,说是旷古罕见,也丝毫不为过……
“怎不见二哥?”
在直道侧,刘荣、刘淤哥儿俩难得穿上了皇子衣冠,双手各自环抱于腹前,站在了宗亲、贵戚的队伍当中。
作为皇长子,刘荣自当仁不让的站在了最靠前的位置。
而在刘荣身侧,公子淤则趁着天子启翘首以盼,只顾眺望天边,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功夫一阵东张西望,想要找到二哥刘德的身影。
听闻此问,刘荣下意识瞥向不远处,正以手遮阳于眉前,苦苦等候刘武王驾的天子启。
而后,才朝侧后方稍一努嘴:“那儿呢,和宗亲们在一起。”
在刘荣提醒自己之前,公子淤只当是二哥有事耽误了,便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长安城的方向。
得大哥提醒,果然在旁支宗亲的人群中,看到二哥刘德文弱的身影,公子淤只顿时皱起眉。
“二哥这是?”
“——闹掰了。”
“——说了一顿,就闹着要找他的梁王叔混了。”
淡漠一语,引得公子淤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皱眉看了眼二哥所在的方向,终还是一言不发的将目光移开。
刘淤的脑子确实不灵光,反应极慢,又经常听不懂哥哥们在说什么。
但再如何,也终归是皇族子嗣,接受过一整套精英教育。
就算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也终归知道:二哥如此作为,都是自家大哥一手安排的。
刘淤不愿意去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刘淤知道:只要是大哥安排的事,就肯定是有道理的……
“来了。”
思虑间,刘荣轻声一语,便引得公子淤在内的周遭众人齐齐昂起头,望向朝阳初升的天际。
便见那橙红色的天边,逐渐出现一道又一道甲胄齐备、威武不凡的禁卒身影,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汇聚成左右近百步,前后长数里的庞大队伍。
在队伍最前方,一面灰底棕字的大纛迎风而动,只单一个‘梁’字,便显得那般霸气蓬勃。
紧随于大纛后的王驾内,是梁王刘武探出半边身子,不住催促车夫加快速度的身影。
“梁王吾弟!”
隔着大老远,天子启便是一声嘹亮的呼号,也惹得迎接的人群一阵骚动起来。
——说是骚动,实则却是百官、贵戚、宗亲们整理起着装,禁军将士们打起精神、挺直腰杆,做好迎接王驾的准备。
而在万众瞩目的方向,听到皇帝哥哥的呼号声,梁王刘武索性也不再催马夫了——直接叫停了马车,自车厢后钻下,便手提衣袖小跑而来。
“陛下!”
“——吾弟~”
“陛下……”
便是这般颇为狗血的情景维持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才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天子启的面前。
满带着雀跃要拱手跪地,却被天子启伸手一把拉起。
“都是自家人,讲究这些虚礼作甚?”
“走!”
“回宫里,我兄弟二人,好生叙叙旧!”
天子启异常的热情,并没有引来梁王刘武的猜疑,只受宠若惊,欲拒还迎的从地上起了身。
满是感怀的抬起头,只看了眼皇帝哥哥的面庞,当即便湿了眼眶,语调也随之带上了些哽咽。
“陛下,憔悴了……”
只一语,便惹得天子启心中,也闪过一丝丝不忍。
但片刻之后,那丝不忍便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铁石心肠。
倒是在不远处旁观的刘荣,在梁王刘武这哽咽一语之后,循声望向皇帝老爹的面容。
就这么一眼,刘荣本还古井无波的心绪,便也有些不是滋味了起来。
——去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太子遵遗诏即位。
至今不过一年的时间,年仅三十出头的天子启,鬓角便已是灰黑杂白,再不复去年那英姿勃发,朝气蓬勃的硬朗模样。
上眼皮外侧已微微下垂,眼眶下是一团若有似无,却好似已经刻在了脸上的乌青;
眼角已生出了皱纹,常年皱起的眉头,更是在双眉之间,凿开了几条极深的‘裂缝’……
“只一年,父皇,竟便老了这许多……”
惆怅间,天子启也已是安抚下梁王刘武的情绪,兄弟二人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似是有说不完的挂念、诉不尽的思愁。
又和梁王刘武寒暄几句,天子启才含泪带笑,自上而下在弟弟身上打量一圈,而后沉沉一点头。
“走!”
“回宫!”
本是稀松平常的一语,意味着今日这场迎驾‘典礼’,将随着天子启乘上御辇而宣告结束;
却不料天子启并未直接登上御辇,将梁王刘武丢在身后——而是紧紧拉着梁王刘武的手,便朝着御辇而去。
“陛、陛下?”
对于刘武惊疑不定的轻呼,天子启更是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我兄弟二人好不容易重聚,难道还要分坐二车?”
“——就乘御辇!”
“阿武非但要乘御辇,朕,还要亲自为我汉家的梁王驾马!”
这一下,原本还踌躇不定的百官贵戚,只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陛下!”
“陛下天子之尊,反为诸侯驾马,于礼不合啊陛下!”
···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
“陛下怎可这般涉险?!”
“陛下三思啊!!!”
百官贵戚你一言、我一语,意图不外乎一句:陛下为梁王驾车,实在不妥!
只是丞相申屠嘉还在‘居家歇养’,百官群龙无首的弊端,也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没人领头,也没有足够分量的人,替大家做代表性发言。
你喊一句,我号一嗓子,别说是劝阻天子启了——嘈杂之下,天子启甚至都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终于,在百官贵戚半带期盼、半带侥幸的目光注视下,传闻中‘刚和皇次子闹了龌龊’的皇长子刘荣,步履艰难的站出了身。
走上前,拦在了御驾斜侧方,昂头直视向已经坐上前室、手持马鞭,作势便要驾马而走的天子启。
“父皇,且听儿臣一言。”
“——太宗皇帝之时,先帝也曾一时兴起,想要策马自山坡上疾驰而下,无论谁劝都不愿听。”
“最终,是中大夫袁盎站出来,质问先帝:陛下纵自轻,置宗庙、太后何?”
(陛下纵然轻视自己的安危,又把社稷、太后放在了哪里呢?)
话音刚落,朝臣中当即走出一道身影,似是想要佐证刘荣这番话的真实性。
——袁盎:没错,当年我在场,这话就是我说的。
当事人袁盎站出身,刘荣也随之一颔首,再道:“今日,儿臣斗胆,也问父皇一句。”
“父皇纵自轻……”
啪!
“——混账东西!”
“——轮得到你来教朕?!!”
刘荣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响鞭便于御辇上响起,随后便是天子启怒不可遏的咆哮!
只见天子启端坐于御辇前室,一手持缰,一手持鞭,恶狠狠瞪了刘荣一眼,便含怒挥下手中马鞭。
“阿武,坐稳喽!”
“驾!!!”
又一声嘹亮的呼号,那顶黄屋左纛应声窜出,拖着梁王刘武惊慌失措的劝阻声,直扑长安城而去。
而在御辇‘弹射起步’之后,百官公卿却只满是复杂的回过身,看了眼跌坐在地,堪堪躲过那一鞭的皇长子刘荣……
默然摇头叹息一番,便也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快步跟了上去。
“大哥!”
自家大哥险些被皇帝老爹含怒一鞭打中,老三刘淤只飞奔上前,满是担忧的将刘荣从地上扶起。
刘荣却并未对三弟有所表示,被扶着起身的过程中,目光直勾勾望向人群远去的背影。
等了许久,才等到二弟刘德小心回头望向自己,刘荣这才抿起嘴唇,朝刘德微微一点头。
——梁王,入朝了。
好戏,开场了……
第069章 朕,变了吗?
宣室殿内,已经变成了汉家朝臣百官、公卿贵戚的欢乐场。
勋贵们推杯换盏,满面红光;
朝臣们交头接耳,喜笑颜开。
至于这场接风宴的主角:梁王刘武,却是在酒过三巡之后,在皇帝哥哥的邀请下,到了殿外的瞭远台吹风。
虽是吃了些酒,兄弟二人面上都已有些醺色,却也还算头脑清醒。
天子启负手含笑在前,梁王刘武赔笑紧随其后,兄弟二人便沿着瞭远台的护栏,缓步朝远离殿门的防线走着。
聊起儿时在代王宫,以及在关中三辅到处游玩、胡闹的经历,兄弟二人也免不得一阵畅笑。
只是随着殿门逐渐被抛在身后,兄弟二人面上的肆笑,却是不约而同的敛去大半。
“陛下。”
“——叫皇兄。”
默然走出去好一段距离,梁王刘武斟酌再三,终还是决定开口,提一嘴今天发生在城外的事。
只是刚一开口,便被皇帝哥哥打断纠正,刘武当即便是心下一暖,原本感到嘴边的话,也顿时有些说不出口了。
隐约感觉到梁王刘武欲言又止,天子启却是摇头发出一声轻笑。
又走出去一段路,才在护栏内停下脚步。
一手搭上石制护栏,一手朝远处的宫阙一指。
“那里;”
“阿武可还记得?”
闻言,梁王刘武顺着天子启所指的方向望去,随即便含笑点下头。
“石渠阁外的棋阁。”
“先帝尚在,太子宫又尚未建成时,皇兄和臣弟,还同母后一起住在椒房殿。”
“那时,皇兄最喜欢的地方,便是棋阁了。”
“——甚至就连先帝,也会偶尔跑去棋阁,同皇兄对弈。”
“后来太子宫建成,皇兄搬去了宫外,臣弟也封王就藩,去了关外……”
随着梁王刘武颇带些感怀的话语声,天子启的面庞之上,也逐渐涌上一抹追忆之色。
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先帝带着妻小一大家子,一股脑都住进了未央宫。
先帝居宣室,皇后窦氏居椒房,其余诸姬嫔、皇子也各有居所;
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则是同母亲窦氏在椒房殿住下。
后来,随着天子启年龄渐长,朝堂内外开始有人进谏先帝:应该在未央宫外新建一座太子宫,以供储君居住。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朝堂内外才反应过来:太子启,居然是汉家第一位及冠的储君!
——孝惠皇帝刘盈十五岁即位,二十二岁驾崩。
直到孝惠皇帝驾崩的那一天,汉家的都城:长安,都还没有彻底建造完成。
连长安城都还没建好,便已经一命呜呼的孝惠刘盈,自然也就没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太子宫。
孝惠皇帝之后,废少帝刘恭在四岁的年纪即位,八岁便死在了那句‘吾未壮,壮即为变’上,自更不可能出宫别居。
于是,那座天子启住了十几年的太子宫,便成了先帝朝唯一一个‘大兴土木’的工程,以及有汉以来第一座,也是唯一的一座太子宫。
天子启和梁王刘武的兄弟情谊,大致也是随着天子启搬出椒房殿,住进太子宫、梁王刘武封王就藩,而画上了省略号……
“一眨眼的功夫,阿武就藩,都已经十三年了啊……”
“曾经的少年儿郎,也已是我汉家的国之柱石……”
“——朕老了~”
“阿武,也已年近而立……”
感受到天子启语调中的落寞,梁王刘武也悄然低下头,莫名为皇帝哥哥而感伤起来。
窦太后、馆陶主刘嫖,乃至皇长子刘荣,都在长安、都在天子启的身边,能经常见到天子启,所以并不能很明显的察觉到。
但梁王刘武几年入一次朝,对于天子启的精神、身体状态的变化,感受自是更为直观。
在刘武看来,从自己就藩至今,前五次入朝,刘武都没觉得天子启有多大变化。
左右不过是较上次年长了几岁,更稳重了些、踏实了些。
但那朝气、那精气神,却是从来不曾减弱分毫。
而这一次,仅仅只隔了一年的功夫——仅仅只是在皇位上坐了一年,刘武便发现自己的皇帝哥哥,就已经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
“唉……”
“宗庙、社稷的重担呐……”
···
一时间,兄弟二人竟都唏嘘感叹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站的都有些累了,天子启才将身子稍往前一探,将手肘撑在护栏上,目光远远定在了棋阁。
“当年,实在是年轻气盛,又实在拿不住轻重。”
“但凡没让那刘贤小儿死在长安、死在未央宫,吴王老贼今日,便断寻不得举兵谋逆的由头……”
“——朕,是汉家的罪人呐~”
“是朕,为我汉家的黎民苍生,招来了这么一场兵祸……”
其实,在天子启将话题引到棋阁的时候,梁王刘武就已经预料到天子启要说什么了。
可即便是如此,在听到天子启亲口到处这番话——尤其是提到‘刘贤’这个人名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梁王刘武,也还是不由有些恼怒了起来。
“皇兄不必如此自责!”
“那吴太子刘贤,仗着吴王老贼势大,整日里耀武扬威、嚣扬跋扈倒也罢了;”
“——竟还敢当着我兄弟二人的面,说先帝愚不可及,平白允了吴王老贼开山铸钱?!”
“莫说是皇兄,便是臣弟当时,都险些要拔剑挑了那贼子!!!”
三两句话的功夫,梁王刘武便已是气的鼻息粗重了起来,面色更是涌上一阵潮红。
强自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将汹涌的怒意按捺下去,梁王刘武的面容之上,也随之涌上一阵懊悔。
“只恨当年,没能抢在皇兄之前动手!”
“若是臣弟拔剑,这便会是吴-梁二国之仇,再有皇兄居中调和,那吴王老贼怎都闹不起来。”
“如今,却成了皇兄和刘濞老贼的恩怨,转瞬便是长安朝堂和关东诸王的对立;”
“皇兄眼下,当真是太过被动……”
却见天子启闻言,本欲从护栏上抬起的手肘只微微一顿,若有所思的眯起了眼角。
良久,又故作洒然的摇头一笑。
“已经发生了的事,再怎么懊悔,也没有回到当初的可能。”
“既是已结下了这仇怨、惹下了这大祸,便只能想办法解决、面对。”
言罢,天子启终是将手肘从护栏上抬起,重新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遥望向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才侧过身,对梁王刘武微微一笑。
“方才,阿武当是想同朕,说今日长安城外的事吧?”
“——觉得朕今日,做的不大妥当?”
“更或是好似换了個人,让我汉家的梁王,都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兄长了?”
第070章 朕弟,何等英雄!
天子启这一问,却是让梁王刘武僵在原地,顿时有些进退两难了。
梁王刘武原本确实是想提上一嘴。
但之后,又有些心疼起皇帝哥哥来,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刻又被天子启点破,梁王刘武只一阵抽搐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王老贼,已经开始联络齐系、淮南系,还有楚王、赵王了……”
见刘武不开腔,天子启也没多等,只自顾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就在阿武入朝之前,齐王、楚王共朝长安。”
“——齐王是来待价而沽、敲朕竹杠的;”
“及楚王,更是来探朝堂的底,好给自己壮胆的。”
···
“左右不过明后年,吴王刘濞登高一呼,楚王便大抵会同反。”
“齐系、淮南系,也没一家是靠得住的。”
“甚至就连赵王,都已被刘濞蛊惑的蠢蠢欲动,有意替刘濞,联络一下塞外的匈奴人……”
说到这里,天子启片刻之前还带些笑意的面容之上,只尽为一抹沧桑所取代。
转过身,深深凝望向梁王刘武目光深处;
良久,又伸出手,唉声叹气着,在刘武肩上轻拍了拍。
“我汉家,要指望阿武了啊~”
“唯有阿武,才能助我汉家、助朕——助天下苍生黎庶,度过这场劫难。”
“也只有阿武,能稍分分朕肩头上的担子了……”
言罢,天子启已是眼含热泪,又趁着泪水滑落之前别过身去,装出一副负手远眺的架势,实则却是将留下的泪滴,‘藏’在了梁王刘武看不见的角度。
只是这‘拙劣’的故作坚强,并没有逃过梁王刘武的眼睛。
隐约意识到皇帝哥哥话中深意,梁王刘武思虑片刻,方略带狐疑道:“所以,皇兄今日才那般……?”
便见天子启再长呼一口气,不着痕迹的侧头抹去面上泪痕,旋即才强笑着重新望向刘武。
“朕,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弟,何等英雄!”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弟梁王,是我汉家最粗壮的柱石。”
“而这样的国之柱石,配得上朕出城相迎,并亲御车辇。”
短短几句话,便引得梁王刘武又是一阵气血翻涌,灼热的鼻息打在唇上,醺色更多了三分。
想要说些什么表忠心,又实在想不到什么样的话语,能对得起皇帝哥哥这般礼遇,正要屈膝跪地,却见天子启又长叹一口气,再度把手肘撑在了护栏上。
“荣这小子,太嫩。”
“太嫩太嫩了~”
“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居然当着百官公卿的面,站出来阻止朕?”
“搞得朕有心为其铺路,都是无从下手……”
···
“太医们说,朕年幼失了少阳,又让酒色掏空了身子;”
“外强中干之下,也没几年寿数了……”
“待平了吴楚,再了却手尾,朕,便大抵要去见先帝……”
听天子启说起自己的大限,梁王刘武终不再犹豫,赶忙跪倒在地,含泪焦急道:“陛下正值壮年,定能长寿!”
天子启却是苦笑着一摇头,回过身,伸手将梁王刘武扶起。
手上忙活着,嘴上也不忘道:“才说过要叫皇兄,这就又唤回‘陛下’了。”
“来,起来说。”
将梁王刘武扶起,又将刘武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臂上,再重重拍了拍。
含泪凝望向刘武目光深处,许久,终又突兀的咧嘴一笑。
“朕,有意让阿武为储。”
“至少在荣那小子年壮之前,由阿武这个做叔叔的,看顾着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朕年长些,便先去见父皇。”
“待阿武百年,还位于荣也好,与立子嗣也罢;”
“只一点:务必要选一个能让我汉家,不再被外蛮欺辱的储君才是……”
听到这里,梁王刘武已是泣不成声,几欲开口,终也是含泪哑然。
天子启却很是‘坚强’,又含笑拍了拍梁王刘武的手背,才就势拉着刘武的手,折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嘴上一边继续道:“这件事,朕和母后商量过了,母后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过去这些年,朕先是忙着对付梁怀王,之后又是太子监国;”
“如今做了皇帝,更是在宣室殿忙的抬不起头,根本顾不上母后和阿姊。”
“做了储君,阿武便也不必再于梁国和长安之间来回跑——就踏踏实实待在长安,替朕在母后膝下尽孝。”
“至于梁国那边,就从阿武的子嗣里,选一个成器的便是。”
被天子启这么一连串机炮般的话语轰炸,梁王刘武早已是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直到天子启问起正事,梁王刘武茫然无措的目光中,才总算恢复了些许风采。
“睢阳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便见梁王刘武稍一抿唇,旋即沉沉点下头。
“都安排好了。”
“自梁国最东,一直到王都睢阳——一路上,臣弟布下了足足七道防线。”
“刘濞老贼不反则已,但敢举兵,要想兵临睢阳城下,不先舍去一半兵力,便想都别想!”
“至于睢阳城,更是由少府送去的床弩、掷机无算,又城坚墙厚,固若金汤。”
“别说是吴楚——便是关东诸王皆反,有弟镇守睢阳,就绝不会让哪怕一个乱臣贼子,出现在函谷关下!”
闻言,天子启只含笑一点头,眼底却也在梁王刘武看不见的角度,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凝重。
——刘武的梁国,把守着关东门户,位于函谷关以东不过数百里。
按梁王刘武的说法,有梁国把守门户,纵使‘天下皆反’,也绝不会有哪怕一個叛兵逆卒出现在函谷关下。
那如果,是梁国反了呢?
如果是这个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关东的梁国调转枪头,畅通无阻的朝函谷关进发呢……
“皇兄?”
短暂的失神,被梁王刘武一声轻呼唤回,天子启也只面色如常的一笑,便朝殿门一抬手。
“走,接着喝。”
“——今晚就别回王府了,便在宫里住下。”
“等功侯百官走了,咱们兄弟俩,再好生叙叙旧。”
第071章 父皇,糊涂了!
在天子启和梁王刘武兄弟二人短暂离席的时间里,刘荣自然就成为了全场焦点。
——负面的那种。
与会众人推杯换盏,交头接耳,时不时偷偷瞥刘荣一眼,再捂嘴嘀咕几句。
就算没听见,刘荣也大致能猜测到这些话的内容,左右不过‘皇长子惹恼陛下,梁王更有机会了’之类。
对于这些言论,皇次子刘德面色复杂,却也只是远远看了刘荣一眼,便继续和几位老博士含笑交谈起来。
倒是与刘荣同坐一席的公子淤,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恶狠狠地扫视着殿内众人,似是恨不能择人而噬。
对此,刘荣只置之一笑,便小口小口抿起了爵中浊酒。
没人能料想到:此时此刻,皇长子的关注点,居然是在手中的酒爵之内……
“还想着搞弹簧、搞机床,玩儿工业体系呢;”
“结果到头来,搞个酒精都这么麻烦。”
过去这段时间,刘荣虽然没有再去瓷窑,却也借着少府令岑迈向自己请教的机会,试探着提出了提炼酒精的事。
过程并不很顺利。
虽然不明白刘荣为什么要‘熬酒’,熬出来的酒又作何用途,少府令岑迈也还是很笃定的表示:这件事,基本没有搞头。
至于原因,却是刘荣从不曾料想到的原材料问题。
——如今汉室,虽然已经彻底进入史家口中的‘文景之治’,但从宏观角度来看,全天下产出的粮食,也还是不够全天下人吃。
就刘荣从岑迈那里所了解到的讯息,如今汉家,关中有民一百多万户,近七百万口;
关东二百来万户,一千一百余万口。
再算上巴蜀、汉中,以及北方上、代、陇右等郡,又是大几十万户,六百来万口人。
总共算下来,如今汉家有民四百多万户,将近两千五百万人口。
按照每人每年二十石的口粮标准计算,这二千五百万的人口,便需要至少五万万石的粮食年产值,才能够保证人均吃的饱饭。
但如今汉室的粮食产量,却是关中二万万石左右,关东一万万石余,巴蜀天府之地近一万万石——总共不过四万万石出头。
将近一万万石的粮食缺口,意味着如今汉家的粮食供需关系,基本就是‘人均八成饱’。
这还没算巴蜀运进关中、关中运往关东的漕粮,以及朝堂往北方输送的军粮,在运送途中的损耗。
结合此间种种,对于刘荣‘想要熬酒精’的谋划,岑迈也把话说得很直白。
——果酒可以,粮酒不行。
这就让刘荣很为难了。
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本就落后、酒精度数本就不高;
且相较于粮食所酿的酒,果酒度数更低,杂醇也更多、提纯难度更大。
用这个时代,那酒精度数不知道有没有三五度的果酒提炼酒精,怕不是要一个果园的果子酿出来酒,最后却只提炼出百十来斤酒精……
“慢慢来吧。”
“就算不能普及,也至少给高级军官、将帅先备上。”
“剩下的就等将来,提高了粮食产量再说。”
随着接连几个‘项目’因各种原因碰壁,刘荣也逐渐习惯了这种挫败感。
但挫败归挫败,刘荣却没有完全放弃任何一個项目,而是酌情搁置。
——作为皇子,尤其还是尚未得立为储君的皇长子,刘荣要注意的忌讳实在太多,能动用的力量又实在太少。
很无奈,但也很现实。
刘荣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住进太子宫,然后再凭借储君太子的特权,去做自己想做的东西……
“大哥。”
正思虑间,弟弟刘淤压低音量的轻呼声响起,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起头,便见方才还与天子启坐在上首御榻的梁王刘武,此刻正端着酒爵,摇晃着身子朝自己走来。
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生人勿进’的生冷面容,刘荣便装作一副没看到梁王刘武的架势,将身子直接别向殿门的方向;
一手以肘撑着面前餐案,一手端着酒爵,对殿门外顾自独酌。
“这才一年未见,皇长子,便与寡人疏远了不少?”
预料中的平和声线传入耳中,刘荣这才正过身来,却仍是一副看刘武很不爽的表情,望向刘武的目光满是敌意。
极其敷衍的举起酒爵,朝梁王刘武一抬,不等刘武反应过来,便举爵仰头,一饮而尽。
“呼~”
放下酒爵,又大咧咧抹了把嘴,再度侧身向殿门的方向;
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察觉到什么般,冷不丁回过头。
“怎么?”
“莫非王叔,还真想和我聊上两句?”
如是一声讥问,刘荣不忘面带嘲讽的将头再侧过来些,朝御榻的方向一昂首。
“父皇已经看到啦~”
“——已经看到王叔,能和我这个皇长子和睦相处,叔侄相得了~”
“招呼打了,酒也敬了;”
“王叔,且回吧?”
说着,刘荣又抬起双手,朝御榻的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
只面上神容,那是要多讥讽,便有多讥讽……
“皇长子,何必如此言讽寡人呢?”
“我叔侄二人,何不……”
“——梁王是来向我炫耀的吗?!”
刘武话音未落,便闻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呼号,惹得殿内当即便是一静!
殿内众人纷纷侧目,本能的想要将目光从刘荣身上移开,却实在抵抗不过八卦之魂,便这么定定的看了过去。
御榻之上,原本还满带着温和笑意,昂首望向叔侄二人的天子启,也随之将面色一沉!
砰!
却见刘荣猛地一拍面上餐案,恶狠狠瞪了刘武一眼,旋即便抬脚跨过面前矮几;
极为刻意的在梁王刘武肩侧一撞,顺势摇晃着身子来到殿中央。
昂首挺胸,望向上首御榻。
“父皇,糊涂了……”
“——父皇,糊涂了!!!”
···
“古往今来,哪朝哪代,有天子尚未绝嗣,反立手足兄弟为储的道理?!”
“做下这等糊涂事来,到了地底下,父皇有何面目见先帝、见太祖高皇帝!!!”
满含盛怒的几声咆哮,只引得天子启也是一阵胸膛起伏,陡然自御榻上起身!
正要喝骂,却见刘荣又莫名一声冷笑。
“不必劳烦父皇。”
“——儿臣,这便去领板子。”
“最好是被打死了,也免了父皇为儿臣头疼!”
气冲冲道出此语,刘荣便冷然回过身,面朝殿门的方向;
借着‘拂袖转身’的功夫,又顺势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才稍侧过头,望向仍手端酒爵,呆立于殿侧的梁王刘武。
“梁王叔,当真是独得皇祖母恩宠。”
“连我汉家的储位,都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取来?”
“呵!”
“且瞧着吧;”
“且看天下人的唾沫,淹不淹的死我汉家的皇太……”
“——混账东西!!!”
御榻之上,天子启终是勃然大怒,手指向刘荣决然屹立的背影,身形一阵止不住的发颤。
而在殿中央,刘荣却只稍一侧目,旋即一声冷哼,便头也不回的朝殿门外走去。
“老三!”
“走了!!”
第072章 怎这般过火?
爆炸性新闻!
——皇长子刘荣,君前咆哮!
——酒后失仪!
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怨怼太后!!!
如果这个时代有报纸,那第二天早报的头版头条,便必然会被这些词条所占据。
即便没有报纸,这一长串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足以点爆朝堂内外的爆炸性新闻,也还是在当日夜幕降临之前,传遍了长安街头巷尾。
坊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皇长子这是年少轻狂,又吃多了酒,才酒后失了态;
虽然颇有不妥,但也不是不能原谅。
也有人说,皇长子言语不敬太后,就算是酒后失言,也完全可以纳入‘不孝’的范畴。
而在如今汉家,不孝,尤其还是不孝祖母——这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
当然,绝大多数的人,也还是注意到了真正的关键点。
——皇太弟?
什么鬼!!!
当今天子启,又不是没儿子!
不但有,而且有十好几个!!
抛开长安坊间,从来没有出现过‘皇长子不成器’的流言不说:就算皇长子刘荣当真不成器,可供当今天子启选择的儿子,也依旧有十个之多!
怎么挑都挑出来一个合格的太子储君,为何放着儿子不管,反而去立皇太弟?
不等这些人想出個所以然,又一则爆炸性新闻传出,彻底震的坊间舆论鸦雀无声。
——在宣室殿点下好大一把火之后,皇长子刘荣带着同母胞弟:皇三子刘淤,径直跑去了太庙!
这一下,事态的发展彻底脱离了控制。
事儿,彻底闹大了……
·
·
·
“呜~~呜呜呜呜~~~~”
“呜~~~呜哇啊啊啊啊~~~~~”
“大哥~~~”
“我为啥要哭啊?”
“呜~~~~呜呜呜~~~~~……”
长安城,西城门内,太庙。
身处太庙之内,跪在太上皇刘煓的神主牌前,皇三子刘淤用手猛掐着自己的大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不忘抽空望向身旁,问大哥刘荣:自己为什么要哭。
而在公子淤目光所及,皇长子刘荣却是一脸严肃的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为高祖父上了三炷香。
此刻,刘荣身上虽还带着些酒气,面上却再不见丝毫恼怒之色。
非但没有恼怒,听闻三弟这边哭边发出的一问,刘荣反嘿然一笑,改跪为坐——侧对着太上皇的神主牌,直接在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
呵笑着伸出手,帮弟弟刘淤掐着另一侧的大腿,嘴上也不忘温声道:“因为大哥酒后失仪,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若不找太上皇哭上一哭,大哥这回惹下的‘祸’,就不是挨顿板子那么简单了……”
说着说着,刘荣面上笑容依旧,手上却掐的更用力了些,顿时惹得公子刘淤的哭声又高了几分。
“哇~~~啊啊啊~~~~”
“那大哥为啥、为啥不自己哭呀~~~~”
“啊!~~”
“轻点儿掐~~~啊啊啊啊啊~~~~~”
看着弟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提醒自己轻点儿,刘荣摇头失笑之余,便也从善如流的将手收回。
侧过头,仰望向太上皇刘太公,那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神主牌,刘荣心中,只油然生出一阵苦涩。
“高祖父对太祖皇帝,当是不曾这般严苛吧……”
“便是曾祖父对孝惠皇帝,当也能稍慈爱些?”
满含苦楚的两声呢喃,惹得一旁的公子淤稍放低了哭声,待刘荣侧目一瞪,又扯开嗓子哭嚎了起来。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祭堂之外,才终于传来那道令刘荣心生苦楚的低沉声线。
“朕还纳闷呢——怎么还把老三带上了;”
“合着是懒得自己哭?”
天子启声先至,而人紧随其后。
背负双手,阴沉着脸,龙行虎步走入堂内,沉声嘲讽了刘荣一句,手上也没忘点燃香柱,旋即将握着香根的手贴在额前,朝神主牌深弯下腰。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香火插进神主牌下的香炉,天子启这才折过身,径直走到刘荣身旁。
——和刘荣一般无二的姿势,当即便是盘腿坐下。
“怎这般过火?”
“有城外那一遭,今日便足矣。”
“何必再画蛇添足?”
听出老爹语调中的不满,刘荣却丝毫不慌,只呵笑着低下头,斟酌起用词来。
片刻之后,便见刘荣再度抬起头,不着痕迹的对身前不远处,仍一手掐着大腿根,对着神主牌哭嚎的公子淤使了个眼色。
待公子淤如蒙大赦般站起身,又在刘荣的眼神警告下,一边哭一边退到了堂外,刘荣的面容之上,才再度带上了平日里,那好似永远不会消失的淡淡笑意。
“按父皇的意思,不几日,皇祖母便会设下家宴,而后提及皇太弟一事。”
“若在那之前,儿臣什么都不做,那到了家宴那日,皇祖母便大抵会言语试探儿臣,如‘你叔侄二人要和睦,梁王百年后会还位’之类。”
“届时,儿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轻声发出一问,不等天子启开口作答,刘荣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若是答应,皇祖母便会有所察觉,从而坏了父皇的大事。”
“然若不答应,皇祖母又会下不来台,更或逼得儿臣当着面出言怨怼。”
“——与其彼时当着面,倒不如今日背着皇祖母,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
“如此一来,等到了家宴那日,儿也不必踌躇不决,只需一个劲儿的哭;”
“剩下的,就都交由皇祖母自己畅想了……”
将自己的计划尽数道出,刘荣面上微笑依旧,暗下却顿时再生出一阵苦涩。
太子……
不;
还没得立为储的皇子,能做到刘荣这个份儿上,不说后无来者,当也是前无古人了……
“嗯……”
“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现在闹得这么大,该如何收场?”
见皇帝老爹眉头已经松缓下来,语调中却也仍带着些许不满,刘荣只再一笑,旋即在祭堂内稍一环顾。
“家宴之前,儿和老三,便‘躲’在太庙里。”
“——老三那性子,父皇也是知道的,实在容易走漏了风声。”
“等过几日,皇祖母便当要设家宴,提皇太弟一事之余,顺带让儿臣同梁王叔重归于好。”
“届时,儿出了太庙,直往长乐赴宴便是。”
听闻刘荣早有盘算,又在脑海中仔细推演了一番,确定没有问题,天子启才沉沉一点头。
思虑片刻,便毫无征兆的起身,毫不顾忌形象的拍了拍身后泥尘。
“即是如此,那朕便回了。”
“身上带干粮……”
‘没有‘二字还没道出口,便见刘荣呵笑着从怀中,取出七八张油黄色米饼,天子启赶到嘴边的话,也就此咽回了肚中。
“可还有旁的事?”
闻言,刘荣深吸一口气,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强挤出一抹平和的笑容。
“母亲那边,有劳父皇……”
第073章 封印
事实证明,刘荣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几乎是在得知刘荣跑去太庙的第一时间,栗姬便彻底开启了癫狂模式,就差没把凤凰殿掀个底朝天。
若不是有上次,差点跑去宣室殿‘救儿子’,导致刘荣大发雷霆的事在心底压着,说不定栗姬这回,真就要跑到宣室殿要人了。
不过也没好太多;
在最开始的暴怒之后,稍冷静下来一丝的栗姬,当即便派人去打听情况。
而在得知刘荣、刘淤兄弟二人所在的太庙,已经被北军禁卒里外里围了好几层之后,栗姬距离理智崩散,便只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二那混账呢!”
“兄弟手足落了难,竟是连人影都见不到!!!”
此时的凤凰殿,已经宛如一片废墟。
整个正殿内,看不见哪怕一件完整的器具、一台直立的灯台,乃至站直身子的人影。
尤其是随着栗姬这又一声尖锐的咆哮,宫人们本就深深躬下的腰身,更是直接就跪了下去……
“都哑巴了?!”
“——我凤凰殿,竟找不出第二个长嘴的人了吗!!!”
被栗姬吓得又是一缩脖子,卧榻旁躬立着的那道身影,终还是将惊恐的目光,撒向宛若废墟的殿内。
只一眼,便看到那纵然匐匍在地,也仍旧轻手轻脚收捡着遍地狼藉的瘦弱身影。
锁定了目标,老宫人噔噔小跑上前,对着夏雀的屁股便是一脚。
“夫人问你话呢!”
极力压低声线的一声轻斥,惹得夏雀茫然抬起头,见是栗姬身边的老掌事,又下意识往殿门的方向看去。
殿门外,寺人魁梧宛若门神,似是守护着凤凰殿内的遍地狼藉。
许是看到了那道无比熟悉,又能让自己安全感满满的魁梧身影——夏雀终还是撑起身,昂起头,仰望向比自己高出足足两个头的老掌事。
“你不能欺负我。”
“不然葵五会打死你的。”
“——这是长公子交代葵五的事。”
“长公子的话,你不能不听。”
以一种近乎机械化的淡漠语调,道出这颇有些霸气的客观事实,夏雀便漠然低下头,平视前方,一步步走到了栗姬的面前。
而在夏雀身后,那老掌事却是更显惊惧的低下头去,又颇为忌惮得撇了眼殿门的方向。
——自上回,在绮兰殿外一杖打死那女官,葵五在整个未央宫内,都已经是‘凶名赫赫’的人物了。
尤其还有皇长子刘荣在背后撑腰,更是让宫内,尤其是凤凰殿的宫人们避之如避蛇蝎。
对于夏雀这番话,老掌事当然感到恼怒,甚至是羞愤!
却也不得不承认:夏雀这番话,字字属实。
葵五那個憨货,说要打死谁,只怕是真的会打死谁的……
对于老掌事的神情变化,夏雀视而不见,或者说是压根儿就没关注。
仍是那张完全看不出悲喜,且时刻绷着的一张面瘫脸,走到栗姬身旁,拱手躬身。
“夫人有话要问奴?”
许是被夏雀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或者说是呆愣所感染,栗姬激动地情绪,也莫名镇定下来了些许。
虽然不多,却也足够让栗姬压下音量,以尽量正常的语气说话了。
“你二人,都是我儿自凤凰殿百十宫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肱骨心腹。”
“尤其是你,更是我儿亲自派来我身边的人。”
“你说,我儿眼下,可还安好?”
“——奴不知。”
不假思索的应答,惹得栗姬眉头立时一周,小宇宙又再度有了些爆发的趋势。
强压下怒火,再拿出自己所有的耐心,继续问道:“那眼下,我这个做母亲的,又该做些什么,才能助我儿渡此难关?”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栗姬的声线,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音。
暗下更是已经打定主意:若是再问不出什么,就直接遵从本能!
好在这一次,夏雀却并没有立刻摇头口称‘不知’,而是像模像样的皱眉思考了许久。
待栗姬都有些躁怒不安起来,才终于从‘思考’状态中回过神。
“夫人该怎么做,奴不知。”
只此一语,便惹得栗姬当即从卧榻上起身!
正要抬脚朝殿门的方向而去,却闻夏雀继续道:“只是上回,长公子落了难,夫人想要做些什么,却险些坏了长公子的大事。”
“这一回,长公子又落难了……”
“——那能一样吗!!!”
夏雀话音未落,栗姬凄厉的咆哮声便再次响起!
更目眦欲裂的望向夏雀,惊怒交加道:“上回那只是挨板子~!”
“挨了板子,事儿也就过去了!”
“——这回这事儿,可都闹到太庙去了!”
···
“你知道太庙是哪儿吗?”
“你知道上一个跑进太庙的人是谁吗?!”
“——轵侯薄昭!!”
“人是竖着进的太庙,那是横着被抬出来的呀!!!”
说到情急处,栗姬更是直跺起脚来,好似罗刹般凶戾的双眸,却是蒙上了一层浓雾。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雀那好似树懒般过于平缓的语速,以及好似老龟般古井不波的面容。
“今日临出门时,长公子带了三天的干粮。”
“带了干粮,便当是预料到了自己这三两日,不会回凤凰殿。”
“即有了盘算,若需要夫人做什么,长公子会留话的。”
“没留话,那就是不需要夫人再做什么。”
极其平缓、镇定的语调,再加上那永远看不到第二种表情的面瘫脸,也终是让栗姬急促的呼吸平缓了下来。
便见栗姬借着思考的功夫,深吸一口气,又拍了拍胸口。
良久,才昂首望向殿门外的葵五。
“你也这么认为吗?”
在栗姬询问夏雀的过程中,葵五虽仍作一副门神状,但注意力却是完全集中在殿内的动静上。
本就竖着耳朵,听着栗姬同夏雀的对话,又听闻栗姬点到自己,当即便抬脚跨入殿内。
本能的想要开口,却又被栗姬的问题难住,顿时僵在了原地。
见葵五这般反应,才刚被夏雀意外安抚住的栗姬,只顿时又有些焦躁起来。
也正是这个时候,刘荣安排的后手,才终于姗姗来迟……
“陛下口谕~”
“皇长子刘荣,酒后失仪~”
“其母栗姬,教子无方~”
“——其令凤凰殿即刻闭殿,任何人不得出入~~”
“静候太皇太后、皇太后旨意,以待发落~~~”
……
第074章 怪不得皇长子
长乐宫,长信殿。
发生了今天这一揽子糟心事儿,梁王刘武自是不能遵照皇帝哥哥的意思,在未央宫留宿了。
可就这么回王府,又实在觉得心里没底,便也就直接来了长乐宫,借着探望母亲窦太后的功夫,把发生在接风宴上的事,有一茬没一茬的摆在了窦太后面前。
——唯独刘荣怨怼窦太后的那句,刘武没说。
却不是不敢,亦或是有心保护刘荣;
而是梁王刘武觉得:自己作为汉家的准储君,应该对这个侄子稍微大度一点。
没了最关键的‘怨怼太后’这一条,只是听说皇长子咆哮君前,又是因皇太弟一事,窦太后的反应便也没太激烈。
只是这边的梁王刘武刚告完状,太庙和未央宫的消息,便也紧随其后的传进了长乐宫……
“皇长子,跑去了太庙?!”
···
“凤凰殿即刻闭殿?”
“——还静候发落?!!”
得知天子启对凤凰殿的处置,窦太后本还算淡然的面庞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疑虑。
“扯上我这瞎老婆子,倒还则罢了。”
“怎将太皇太后也牵扯进去了……”
只片刻的功夫,窦太后便敏锐的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如果只是君前失仪,尤其还是酒后,那根本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往大了说,刘荣咆哮君前,正式的罪名当为‘君前失仪’;
按律,坐大不敬。
但终归是刘氏宗亲,尤其还是当朝皇长子。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改‘君前失仪’为‘酒后失仪’,象征性打顿板子,再关一阵子禁闭,罚酒三杯下不为例,也就差不多了。
不然呢?
总不能因为皇长子多吃了些酒、说了两句胡话,就真治刘荣一个‘大不敬’吧?
可刘荣出了未央宫,便径直跑去了太庙——尤其还是带着三弟刘淤,一起跑去了太庙!
这,可就彻底把事儿闹大了。
太庙是什么地方?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父亲,太上皇刘太公:刘煓的皇帝庙。
太上皇刘煓是什么人?
——汉家理论上的法统起点,辈分最高、最具重量级的祖宗!
皇长子闯了祸,跑去太庙找刘氏辈分最高的祖宗哭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这么做,皇长子就很可能因为自己犯下的错……
“皇长子还说了什么?!”
只疏离片刻,窦太后便迅速点出了关键节点。
母亲都主动问起了,梁王刘武再也无法继续隐瞒,将刘荣怨怼窦太后的那句话,尽量委婉的说了出来。
也是听到这骇人听闻的一句话之后,窦太后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流露出一抹了然之色。
“难怪……”
“难怪皇长子出了未央,便径直躲去了太庙……”
“也难怪皇帝,下令凤凰殿闭殿,还把太皇太后都给扯进来了……”
将事情的经过,以及前因后果的逻辑理顺,窦太后本带着些疑虑的面容,却也随即淡定了下来。
——未知,才是人类恐惧的源泉。
悬而未决,才是最令人心神不宁的状态。
一件事再小,也总会让不明所以的人忐忑不安;
同理:一件事再大,只要弄明白了前因后果,便也能让人静下心来面对、解决。
便见御榻之上,窦太后又皱眉沉思片刻,方摸索着探出手,询问起身旁的老寺人。
“皇帝,去过太庙了?”
老寺人只赶忙一躬身:“唯。”
“陛下怒气冲冲而入,面挂寒霜而出……”
闻言,窦太后又是一阵沉思,甚至连紧握着宝贝儿子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收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窦太后低沉、平缓的话语声,才在长信殿内再次响起。
“你走一趟养心殿,将此间事,悉数禀奏太皇太后吧。”
“——务当事无巨细,一字不落。”
“尤其是皇长子怨怼东宫的话,不可有哪怕一字改动。”
沉声做下交代,待老寺人躬身领命而去,窦太后便愣坐在御榻之上,久久都没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而在窦太后身侧,梁王刘武只茫然无措的低着头,看着被母亲松开的手,也愣愣发起了呆……
“这事儿闹的……”
“好端端立个皇太弟的事,闹的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
“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
“便是避居深宫的老太后、入土为安的太上皇,也被晚辈这些个糟心事,扰的不得安宁……”
此言一出,梁王刘武当即一慌,当即便要将屁股从御榻上滑下,就势跪倒在御榻前!
却不等梁王刘武有所动作,窦太后先一步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歧义,这才重新拉起宝贝儿子的手,安抚的轻拍了拍。
“没说你和皇帝。”
“说的,是皇长子和老二。”
即便被母亲重新拉起手,梁王刘武的惊惧也没有减弱多少;
直到窦太后这句话道出口,梁王刘武悬起的心,才总算是落了地。
小心翼翼调整好呼吸,将砰砰直跳的心强压下去,梁王刘武思虑再三,终也试探着开口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嗯?”
含糊其辞的一语,惹得窦太后当下一愣,便闻梁王刘武哀叹一气,颇有些苦闷道:“皇太弟一事,要不还是算了吧。”
“若非此事,皇长子今日,也不至于在皇兄面前那般失态。”
“皇兄,也不至于那般盛怒……”
说到这里,梁王刘武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天子启那看似健壮,实则却已有些虚浮的身影。
正要再开口,将态度更坚定一些,却见母亲窦太后微微一摇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不怪阿武。”
“却也怪不得皇长子。”
“——毕竟诸吕故事不远,殷车之鉴下,皇长子唯恐步少帝兄弟、孝惠诸子后尘,也算是人之常情……”
说着,窦太后便费力的眨了眨眼,将眼眸的酸涩感驱散些;
又呆坐片刻,才拉着梁王刘武起身,作势要往后殿而去。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阿武当也没用上吃食。”
“留下一起用饭吧。”
母亲相邀,梁王刘武自是从善如流,恭敬搀扶着母亲,便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可要唤上阿姊?”
“——嗯,叫上吧。”
···
“皇兄……?”
“——如此关头,皇帝正忙着呢……”
接连两问,窦太后都是一副不温不火,无甚所谓的低沉语调。
直到刘武下一问,或者说是下一句话,却是当窦太后稍停下脚步,身形也随之一僵。
“皇长子,还在太庙呢……”
愣了许久。
听闻刘武此言,窦太后僵在原地,愣了许久。
久到梁王刘武都有些心下发毛,窦太后才重新迈开脚步,悠悠开口道:“便在太庙待着吧。”
“大小是个‘不孝’的罪过,在太庙思过,倒也正合适……”
第075章 皇祖母,会如何抉择呢?
在窦太后口中,这次的事,似乎只是老刘家的某个晚辈,酒后做了一件极小的糊涂事。
但实际上,这件事所引发的动荡,却是足以和当年,储君刘启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又随便找个破席一卷,就把尸体送回吴国相媲美。
而这样的重大政治事件,往往还是百姓——尤其是长安百姓,才能更为直观的感受到。
——长安戒严!
——武库戒严!!
——长安方圆二百里,无论大小城池、乡里,悉数实行宵禁!!!
至于刘荣、刘淤兄弟二人所在的太庙,更是被一队又一队甲胄齐备的禁军武卒里外围了三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如此紧张压抑的氛围下,整个长安朝堂的目光,也再次落到了尚冠里故安侯府。
丞相啊~
快出来主持大局吧~
出大乱子啦~
…
只可惜,朝野的期盼,终究没能打动‘在家歇养’的丞相申屠嘉。
紧接着,深宫中又传出太皇太后的消息——一如往常,太皇太后拒绝插手此事,就轻飘飘丢出一句:我汉家有皇帝居未央、有太后居长乐。
丞相申屠嘉闭门不出,薄太皇太后置之不理,朝堂内外的关注点,便也逐渐回到了太庙。
事态发展到现在,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已经没人能预料到了。
公侯贵戚、朝臣百官们不再奢望其他,只希望能在事态有新进展时,第一时间作出相应的应对。
而在这般万众瞩目下,太庙内的刘荣、刘淤二人,却实在是悠闲地有些气人……
“大哥你说(嚼嚼);”
“我们就这么(嚼嚼)在太庙(嚼嚼),当着(嚼嚼)太上皇的面(嚼嚼)吃东西(嚼嚼嚼)。”
“太上皇(嚼嚼)不会觉得(嚼嚼)咱们不敬吧(嚼嚼嚼嚼)?”
盘坐在蒲团之上,小口小口吃着米饼,听闻弟弟刘淤这含糊不清的一番话,刘荣只忍俊不禁的一阵失笑。
——知道不敬,还不知道收敛着点?
虽是这么想,刘荣却并没急着开口,而是细嚼慢咽,将口中米饼全部咽下,才含笑道:“不会。”
“反倒是子孙饿了肚子,才会让太上皇心疼。”
“看我兄弟二人吃的这么开心,太上皇,也只会老怀大慰。”
本还觉得这么做有些许不妥,却是在扛不住饿,听闻大哥如此说,刘淤当即便深以为然,索性也不再多想,大口大口啃食起手里的米饼。
不多时,一张米饼便已全部下肚,又有刘荣早早定下‘一日两餐,每餐一饼’的定额,公子淤纵是觉得还有些没吃饱,却也只得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诶,大哥。”
“废帝刘恭、伪帝刘弘,还有孝惠皇帝的其他儿子们,当真是我刘氏的血脉吗?”
方才就被问及这个话题,刘荣是用吃的塞住了弟弟刘淤的嘴。
饼吃完了,弟弟又再次问起,刘荣却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暗下稍一思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索性便深吸一口气,给这個傻弟弟补起了宗亲子弟的功课。
“废帝刘恭,是孝惠皇帝亲自册封的储君太子;”
“少帝刘弘,更是吕太后亲自扶立的汉天子。”
“如果这二人,都不是我刘氏血脉,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孝惠皇帝,也非我刘氏血脉;吕太后,更非我刘氏之妇。”
“老三说,这可能吗?”
公子淤只当即点下头,待反应过来,又赶忙摇摇头。
“自是不可能。”
“如果连孝惠皇帝都不是我刘氏血脉,那这天底下,怕就没人是我刘氏子弟了。”
闻言,刘荣含笑点下头,算是认可了弟弟的说法。
孝惠皇帝刘盈,是太祖皇帝刘邦唯一的嫡子。
确如刘淤所言:如果连孝惠刘盈,都不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那如今天下,怕是当真没有人敢说自己身上,流淌着太祖高皇帝的血了。
回答了弟弟穷追不舍的疑惑,本以为话题到这里就能结束,却见公子淤赶忙便接着问道:“既然伪帝刘弘和孝惠皇帝的儿子们,也都是我刘氏血脉,那为何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要把他们也一起诛了呢?”
“为什么要对外说,他们都是吕氏外戚祸乱后宫所出,非我刘氏血脉?”
这一下,刘荣却是犯了难。
按理来说,这个场合又没有旁人,面前坐着的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刘荣就算敞开了说,也不会有什么隐患。
但一时之间,刘荣,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老三,还小。”
“等长大些,便自会明白。”
“——就算我现在告诉老三,老三也只会更加疑惑。”
“唯有到了那个年纪,自己想明白其中关键,老三,才能算是真的年壮成人。”
自家大哥这般回应,公子淤很是不服气。
“我都十三了……”
“放在民间,到了我这般年纪,都该寻亲事了……”
一听这话,刘荣当即便来了兴趣,赶忙顺着弟弟的话将话题岔开。
“老三这是~”
“——少年慕艾啦?”
“哪家闺秀尽有这般福气?”
“告诉大哥,等此间事了,大哥去求父皇给老三赐婚!”
对于刘荣转移话题的小心思,公子淤毫无察觉,只似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般,扭捏着红了脸蛋。
又逗了逗这个傻弟弟,待刘淤羞臊的夺取了角落,刘荣面上的戏谑笑意,才逐渐被一抹淡然缓缓取代。
远远撇了眼弟弟刘淤的身影,稍咧嘴一笑;
旋即便起身,走到了祭堂门内,眺望向与太庙一墙之隔,却好似隔着天堑的长乐宫。
“便是天被捅破,曾祖母,当还是会按兵不动。”
“父皇此刻,大抵也还‘生着闷气’。”
“皇祖母,会作何抉择呢……”
···
“——薄昭之鉴,吓得退皇祖母吗?”
“诸吕故事,吓得住窦太后吗?”
“亦或者……”
正思虑间,弟弟刘淤百无聊赖的声线再度响起,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诶,大哥。”
“咱们哥儿俩,得在这太庙待多久啊?”
“我瞧大哥怀里,总共就七张米饼,今天一天,我二人就吃了四只。”
“若明天还出不去,等到了后日,我哥俩岂不就要饿肚子了?”
发现弟弟到了这个关头,都还关心能不能吃饱肚子,刘荣苦涩之余,却也莫名一失笑。
“这就要看皇祖母,多长时间才能消气了……”
“——什么?!”
话音刚落,公子淤便从蹲着的角落弹起身,满目骇然的望向刘荣!
却见刘荣不着痕迹的抬起手,虚握拳挡在嘴前轻咳两声。
“咳,咳咳;”
“啊~那个,我是说……”
嘴上说着,刘荣余光朝着太上皇的神主牌一撇,当下便也有了说辞。
“我是说,太上皇不会坐视不管的。”
“若我兄弟二人饿了肚子,太上皇定会不忍,显灵给我二人送来吃食。”
闻言,公子淤只将信将疑的皱起眉头,蹲会角落的位置,暗下苦恼起来。
“也不知道太上皇显灵,能带什么吃的来……”
“若是带少了,不够我哥儿俩吃怎么办……”
“不是——鬼神送来的吃食,到底能不能吃啊?”
……
第076章 孙儿,冤枉啊!
刘荣原以为,顶多也就是三两天,窦太后便会被逼无奈的设下家宴,顺势将两个孙儿从太庙喊出来。
但一天过去,两天过去;
兄弟二人从最开始的轻松惬意,到后来的忧心忡忡,再到最后的满怀绝望……
一直到二人躲进太庙的第五日清晨,太庙的大门,才在刘荣满怀期盼、公子淤仅存些许侥幸得目光注视下,被禁军武士们缓缓打开。
——饿了两三天,兄弟二人虽不至于气若悬丝,却也早已是有气无力。
出太庙,都是由禁军武卒一边一个,半扶半扛出去的。
刘荣还好些——纵是饿的手脚乏力,两眼发昏,也还是勉强维持住了皇长子的体面,尽可能睁着眼睛,维持着站立姿势,被搀扶着出了太庙。
至于显眼包公子淤,本就在饿晕过去的边缘,见太庙的门终于打开,心里绷着的心弦顿时放松,终于还是昏厥过去,被扛了出去。
也不出刘荣所料:出了太庙,兄弟二人便被径直送到了东宫长乐。
唤醒显眼包,兄弟俩喝了点水,简单用些稀粥,便被宫人引去了长信殿。
待兄弟二人踏入长信殿,已经是临近午时;
硕大的长信殿,也早就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长安城内,除去年纪太小的公主们,每一个刘氏宗亲都悉数到场。
后宫诸姬嫔的娘家人,栗、程、唐、贾、王氏等诸外戚,也都派出了族中话事人与会。
诸姬嫔外戚都来了人,窦氏自也不逞多让:太子詹事窦婴、南皮侯世子窦彭祖二人代表出席。
甚至就连已经不知多少年,都没有出现在类似场合的薄氏外戚,也派来了族中唯一一位拿得出手的男丁:轵侯薄戎奴。
如此阵仗,显然不是——至少不单纯是窦太后往外说的那样:为梁王刘武入朝,而设此接风宴。
更贴切的说,这场宴会,更像是刘氏内部的家庭会议……
“鸿门宴?”
“还是断头饭……”
极其废力的抬脚跨过高槛,大致扫了眼殿内,刘荣便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思绪尽数抛于脑后。
费力侧过身,和弟弟刘淤彼此搀扶着,迈动缓慢而又虚浮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到殿中央,稍靠近御阶一点的位置,兄弟二人便惨兮兮的互相搀扶着,缓缓跪下身来。
——却没说话。
老三刘淤显然还没恢复过来,浑浑噩噩的走在大哥身边,如行尸走肉般瘫跪下身。
刘荣倒只是虚弱了些,至少意识很清醒,却即没有向御榻上的窦太后、天子启见礼,也没有叩首口称‘不孝孙儿’。
就那般蠕糯的张口,将那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着,终还是默然将头叩了下去。
今日这阵仗,与会众人本就察觉到了不对,并没有什么心思交谈;
见兄弟二人走进殿内,更是齐齐噤声朝二人——尤其是朝刘荣看去。
待刘荣这有口难言,甚至可谓‘欲语泪先流’的凄惨模样,本就安静的有些诡异的殿内,更变的落针可闻。
东席,是宗正刘礼为首,诸皇子依序落座,旁支宗亲位于末席;
西席,则是太子詹事窦婴领衔,轵侯薄戎奴紧位于次席,诸皇子生母及外戚依序落座。
此刻,却都目不斜视的望向殿中央,那两道凄凄惨惨戚戚的虚弱身影。
“起来吧。”
实际上只是十数息,殿内众人却无不觉得:从兄弟二人走入殿内时开始,已经过去了小半个甲子!
终,还是窦太后不咸不淡的一声招呼,将兄弟二人的声音从地上唤起,改叩首为跪坐,就那么跪在了御阶前不远处。
上首御榻之上,窦太后、天子启同坐于中,梁王刘武、馆陶主刘嫖一左一右,母子四人面上神色各异。
——窦太后两眼无光,面上无喜无悲,只那淡漠的气质中,仍带着些许若有似无的怨气。
相较于窦太后那藏得极深的怒意,天子启则显然完全没有掩饰的打算——几乎是在看到二人的刹那,面上笑意便尽数敛去,虽没有吹胡子瞪眼,脸色却也是阴沉的吓人。
天子启身侧,梁王刘武面上神容说不尽的复杂,有愧疚,有担忧,有感怀,也有惆怅。
至于窦太后身旁,馆陶主刘嫖仍是浅笑盈盈,一双贼眼滴溜乱转,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
又是一阵漫长压抑的沉寂,惹得殿内众人愈发心绪沉重,便是殿内的兄弟二人,身形都有些摇晃起来。
看着两個儿子——尤其是刘荣这般虚脱的模样,栗姬心下更是一阵焦急,恨不能直接端着粥碗上前,像刘荣儿时那般,一口一口为宝贝儿子喂下米粥。
虽是按捺下冲动,却也没忘昂起头,朝对座东席的次子刘德恶狠狠一瞪!
待刘德故作心虚,实则满是苦涩的低下头去,又将焦急的目光,移回殿内的两个儿子——主要是刘荣身上。
随着过去这段时间,刘荣有意无意的潜意识指引,栗姬已经愈发不对窦太后、天子启抱有希望了。
虽然还没到对刘荣言听计从的地步,栗姬也已经逐渐意识到:靠人,不如靠自己!
与其指望那瞎眼老妇、负心老狗,倒不如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将这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好。
但再怎么相信刘荣,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尤其又见到刘荣这幅惨状,栗姬焦躁不安的心,也还是难免一阵揪痛……
“听说皇长子,有话要对我这瞎眼寡妇说。”
“——只不过今日家宴,倒是没留多的酒水,可供皇长子借胆了。”
“便当着诸刘宗亲、各家外戚的面,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吧。”
“若果真是我做错了事,便是向自己的孙儿赔罪,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在殿内众人看来,窦太后说出这句话,是心底那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才这么提了一嘴。
但御榻上的其余三道身影都知道:刚才那段漫长的沉默,是这位瞎眼太后,在强自按捺下胸中恼怒!
怒火压了下去,能保证开口说出的话不会变成咆哮,殿内的沉寂,才总算是被打破。
对于窦太后这般反应,刘荣自也是早有准备,面上却还是一副极尽苦涩的表情,木木抬起头,目光呆滞的看向祖母窦太后。
只三五息,便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沿鼻翼两侧滑下,落在了刘荣的嘴角。
“孙儿,不敢自辩……”
“恳请皇祖母,从重发落……”
言罢,刘荣才刚抬起没一会儿的额头,便再次摇摇晃晃砸向面前的陈木地板。
而御榻之上,窦太后见刘荣这般作态,却是丝毫不觉得解气,更是难忍怒意发出一声冷哼。
“这天底下,还有皇长子不敢做的事?”
“——这都要等着看天下人的唾沫,把我这瞎眼寡妇给活活淹死了!”
“咒诅祖母太后这种事,皇长子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是皇长子不敢做的?!”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心头巨震,更是本能的将头深埋下去,各自调整起陡然加重的鼻息。
——太后,居然就这么把事儿摆上了台面!
如果先前,刘荣还有机会涉险过关,顶着‘酒后失仪’的罪名闭门思过的话,那在窦太后把事儿摆上台面,直接点出刘荣那日是‘不孝亲长’之后,刘荣距离社会性死亡,也只差一道官方的处决诏书了……
一时间,殿内众人无不心惊肉跳,纵使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也根本不敢将头抬起分毫。
至于落座于西席的栗姬,更是目眦欲裂的紧咬牙槽,一手更是已经撑在了面前案几之上,作势便要起身上前。
话说一箩筐,实则也就是几眨眼的功夫——只短暂的滞愣之后,刘荣便满带着震惊昂起头!
“孙儿,何曾说过这般混账的话?!”
满脸震撼的说着,刘荣更难掩惊惧的稍一转头,望向祖母身旁的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
片刻之后,刘荣惊骇欲绝的叫苦声,便响彻整个长信殿上空……
“孙儿说的,明明是天下人的唾沫,会淹死我汉家的皇太弟!”
“——孙儿何曾,又怎敢怨怼皇祖母?!!!”
第077章 我乏了
皇太后,皇太弟。
一字之差,对于刘荣的罪名定性,所能造成的影响却可谓天差地别。
皇太后,是汉家及老刘家理论上的大家长,地位至少于天子平齐,甚至还隐隐有所超出。
——至少在如今汉家‘以孝治国’的政治大环境中,皇太后是有权废、立天子的。
反之,天子却绝无可能废、立太后。
至于皇太弟,那就逊色许多了。
首先,这是个不曾存在过——至少是不曾有人拥有过的,且才刚被‘发明’出来不久的身份名词。
一个不曾存在过的身份,能有多尊贵?
顶破天去,也就是和储君太子齐肩;
若是考虑到‘名不正言不顺’‘旁支代嫡’等负面影响,甚至还要比储君太子再矮上一头。
其次,则是如今的刘武,仍旧还只是梁王刘武,而非皇太弟刘武。
皇太弟本就算不上多尊贵,前面再加上个‘准’字,自更不比刘荣这个皇长子尊贵到哪里去了。
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准储君了?
我皇长子刘荣,好歹还名正言顺些!
最后,便是梁王刘武这個‘准皇太弟’的特殊性了。
——梁王刘武这个‘准皇太弟’,几乎可以说是窦太后一厢情愿。
纵使天子启私下口头提及过此事,却也从未在正式场合,公开发表过对‘皇太弟’这一新生名词的看法。
这一层层buff叠下来,刘荣怒喷一句‘且看天下人的唾沫,淹不淹得死我汉家的皇太弟’,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你都要旁支代嫡,抢我储位,玩儿兄终弟及那一套了!
我皇长子一时气急,又酒壮怂人胆,还不能骂上两句了?
也就是刘荣是宗亲,和窦太后多了层祖孙、和梁王刘武多了层叔侄的关系。
若是换个脾气爆烈一点的外姓朝臣,如丞相申屠嘉、中尉周亚夫之类,别说喷梁王刘武了——指着窦太后鼻子骂‘欲复为吕氏乎’,都还是轻的!
如此算来,原本涉嫌‘不孝祖母太后’的罪名,自然就降到了‘不恭宗亲长者’的程度。
这是个什么概念?
再怎么严重,也总不会比论起棋盘砸死人家的儿子,还不给人家一个说法更严重就是了……
“皇帝怎么看?”
被刘荣这么一噎,顿时将殿内数十道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窦太后一时之间,也是有些发作不能。
窦太后当然知道刘荣是在巧言诡辩——刘荣那日骂的,必定是自己这个祖母。
但汉家的皇太后和天子之间,却存在着一个极为关键的差异。
也正是这个差异,让汉家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政体得以正常运转,而非演变成东-西两宫争权夺利的舞台。
——太后惩罚一个人,是需要证据的。
不同于天子可以乾坤独断,随便扯块遮羞布便可以惩治,甚至处死一个人:汉太后降下惩处,是需要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的。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汉太后礼同天子,口称:朕,亡称:崩,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如此滔天权势,又无所掣肘;
若使其肆意妄为、动辄杀罚,则恐复为吕氏……
吕太后不就是那样吗?
说杀谁就杀谁,说做什么就做什么,说封谁为王就封谁为王!
戚夫人,刘如意,还有太祖高皇帝的儿子们,哪个是真的‘该死’?
诸吕王侯,还有鲁元公主那个被封为鲁王的儿子张偃,又有哪个是真的该被封为王、侯?
所以,为了遏制汉太后无限庞大,同时又毫无掣肘的滔天权势,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时,汉家的天子和朝臣之间,便已经定下了基本的默契。
——为了避免汉家再出一个吕太后,汉太后的权力,必须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
具体的措施,便是每当东宫太后做出,或即将做出一件出格的举动时,朝堂便会跳出来指责东宫:太后,是想效仿当年的吕太后吗?
当年,先帝铁了心要弄死自己的母舅薄昭,薄昭一母同胞的长姊薄太后,也不是没有替弟弟薄昭求过情。
只是当时,先帝轻飘飘一句反问,便让薄太后自此避居东宫,至今都没再过问朝政的事。
——母后,是要效仿吕太后吗?
吕太后,便是悬在每一位——每一位汉太后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切可能使自己沾染上‘效仿吕后’的人或事,都足以让汉太后退避三舍,甚至是像如今的薄太皇太后那样,自此避居深宫,不问世事……
“看着这混账就来气!”
对于母亲的求助,天子启显然不打算回应,只仍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一副老父亲被混蛋儿子气的鼻孔冒烟的架势。
“自己说出口的话都不敢认,还在这里狡辩!”
“——母后接这个混账出来做什么?”
“不如就直接饿死在太庙,也算是死得其所!!!”
乍一听像是附和,实则却是以进为退的一番话,顿时将本就尴尬的窦太后,逼到了一个愈发窘迫的位置。
刘荣那句话,没有说出最后那个皇太后的‘后’字,便意味着窦太后再怎么恼怒,也只能疑罪从无。
除非想要和薄太皇太后一样,明天一大早也跑去深宫,找一个清静的宫殿隐居;
否则,窦太后便只得强压下怒火,咬碎牙齿和血吞……
“终归是我汉家的皇长子,又是皇帝的子嗣,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的血脉。”
“不过是酒后失言,终归;”
“罪不至死。”
纵是不愿,窦太后也还是不得不说出这句话,为此次的事件定了性。
——刘荣酒后失言,不恭宗亲长者。
按照惯例,顶多也就是闭门思过之类;
又考虑到刘荣已经在太庙思过五日,此事,也只能就此揭过……
“呼~”
纵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当真正得到‘无罪’的宣判结果,刘荣也还是不免长松了口气。
领着弟弟叩首谢恩,到殿侧的位置坐下来,一阵胡吃海塞;
过程中,也不忘提醒弟弟吃慢些,别再撑了肚子。
反复提醒过好几次,发现弟弟都含糊其辞的‘嗯嗯唔唔’,手上动作却丝毫不见减缓,刘荣只得抢过弟弟手中炙肉,端起一碗米粥;
稍一思虑,又往粥里倒了些温水,才一边喂着弟弟,嘴上一边温声道:“接连辟谷好几日,得先吃些流食,好让脾胃先适应下……”
看着刘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耐心的喂弟弟一口一口吃下稀粥,殿内众人高高悬起的心,也终于逐渐平复了下去。
东席,包括皇次子刘德在内的一众皇子,都将嫉羡的目光撒向公子淤,却根本没能将这位皇三子的注意力,从刘荣手中粥碗移开分毫。
西席,太子詹事窦婴老怀大慰,得意抚须;
南皮侯世子窦彭祖含笑点头,眼带认可;
轵侯薄戎奴一如往常:目光呆滞,神情淡漠。
——栗姬,喜极而泣。
尤其是看到兄弟二人这颇为温暖的互动,栗姬只又哭又笑的低下头去,手中帕子在脸上擦了又擦,却怎都抹不尽那绵绵不绝的泪水。
期间,自也不忘夹杂几个投向皇次子刘德的眼刀。
而在御榻之上,窦太后一整天都没怎么放晴的面色,也终于在看到这一幕时,逐渐涌上些许动容。
“当年在代王宫,先帝整日整日摆弄庄稼,我和嫖又忙着养蚕、织布。”
“阿武饿了,便都是皇帝这般喂食的吧?”
听出母亲异样的情绪,天子启纵是‘余怒未消’,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怒火渐渐敛去。
又将浊气重重呼出,才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母亲轻轻一点头。
“阿武儿时,可比老三能吃多了,啊?”
说着,天子启便转过身,颇为戏谑的抬起手,在梁王刘武后脖颈上轻拍了拍。
正要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身旁的母亲,已是满脸萧瑟的拄杖起身。
颤巍巍直起身,在殿内粗略扫了一圈,这位窦太后,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难得今日,诸刘宗亲、各家外戚齐聚……”
“——我乏了”
“皇帝,便替我多坐一会儿吧。”
丢下这句话,窦太后便迈动脚步,手中鸠杖一下下落在陈木地板上,随着一阵极为规律的‘咚咚’沉响,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却是没人发现:每走出一步,窦太后那常年古井不波的面容,便会黑下去一分。
——今天,本是窦太后借刘荣怨怼东宫一事,向天子启发难,并顺势提出‘皇长子还太嫩,在天子启和皇长子之间,应该由梁王刘武暂坐几年皇位’的日子。
但刘荣一阵胡乱搅合,甚至还直接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台面,,算是让窦太后的盘算彻底落了空。
窦太后当然不会,也不可能就此退缩。
但具体怎么做,还需要重新筹谋布局,再等个合适的机会……
“要留阿武在长安,再多待些时日了。”
如是想着,窦太后阴郁的面容,更是愈发阴沉了起来。
梁王刘武当然能在长安,等册立储君的诏书。
但关东的吴王刘濞,可不会好心到等刘武重归睢阳后,再于吴地举兵……
第078章 狗,不嫌家贫
未央宫,凤凰殿。
结束长乐家宴,栗姬、刘荣、刘淤母子三人回来的路上,并没人开口说话。
——公子淤当是吃饱了肚子,就有些昏昏欲睡了起来。
至于栗姬,则每欲开口,都被刘荣摇头示意给堵了回去。
一直到母子三人回了凤凰殿,刚踏入高槛,刘荣便侧身望向寺人葵五。
“屏退左右。”
刘荣一声令下,不片刻的功夫,殿内便只剩母子三人,以及躬身静立于殿侧、昂首护卫于殿门外的夏雀葵五二人。
“我儿……”
由刘荣搀扶着走入殿内,于上首卧榻坐下身——几乎是屁股刚挨到卧榻,栗姬便再也抑制不住苦楚,捂嘴小声啜泣起来。
只那双布满血丝,甚至还残存些暴戾的双眸,却是死死锁定在刘荣仍带些苍白之色的面庞上,片刻都不舍得挪开。
“儿无妨。”
“倒是母亲,这才不过几日的功夫,竟都有些消瘦了……”
见刘荣终于开口说话,约摸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说话了,栗姬终不再那般小心翼翼——捂着嘴的手一把搂过刘荣的脖颈,便是一阵吭哧吭哧的大哭。
“我儿啊~”
“我儿……”
“可苦了我这做母亲的……”
···
“我!我想不到办法啊~”
“——我想救我儿!”
“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救……”
“我太笨了啊~~啊啊啊……”
无尽的苦楚、哀怨,都随着这阵哭泣声宣泄而出。
只那哭声凄苦,让公子荣也难免湿了眼眶。
“让、让母亲担忧了……”
满含愧疚的一语,却惹得栗姬的哭声愈发高亢起来,也总算是让昏昏欲睡的公子淤抬起了眼皮;
看着眼前的一幕,却仍是愣愣的呆滞表情。
抱着刘荣哭了好一会儿,又诉过几般苦楚,栗姬的哭声这才逐渐低了下去。
松开刘荣那被勒到不通血的脖颈,余光扫到小儿子呆愣愣的目光,原本还想要再苦诉一番的冲动,出口却变成了一句:“可吃饱了肚子?”
“可要让宫人们,再取些吃食来?”
难得的温声细语,让本就有些反应呆滞的公子淤更一愣,只木木摇了摇头。
却见栗姬话才说出口,便又赶忙将目光从小儿子身上收回,满是担忧的看向坐在身旁的刘荣。
“方才家宴,我儿只忙着喂食老三,都没顾上自己吧?”
颤声一语道出口,又是不等刘荣做出反应,栗姬便陡然从榻上起身。
“来人!”
“速备饭菜肉食!”
感受到母亲这直白、纯挚,又热烈到滚烫的浓浓爱意,刘荣几欲开口,终还是含泪一笑。
或许这,便是过去十年来,刘荣被母亲‘坑害’无数次,却只得逆来顺受的原因。
——栗姬,很蠢。
尤其是作为宫里的女人,而且还是生下当今天子启前三个儿子的女人,栗姬,实在有些蠢的过分。
如果是盟友,那栗姬绝对是个称职的猪队友、铁打的吊油瓶。
但栗姬不是。
栗姬,不是刘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既可以合作,又可以舍弃的政治盟友。
而是母亲。
一个不大聪明,甚至完全可以称得上‘愚不可及’,却对刘荣满怀慈爱,又有些笨的可爱的母亲。
后世人常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此刻,刘荣心中,也朦朦胧胧闪过一句话。
子,不嫌母蠢……
“来,快吃!”
“在太庙这几日,当是饿坏了我儿吧?”
“瞧这脸,都、都瘦的脱了相……”
宫人们端来餐食,栗姬下意识便端起粥碗,抬手便要喂;
只三两句话的功夫,泪珠又滴答滴答落了下来,已经哭的有些暗哑的嗓音,也随之再度带上了哭腔。
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憋闷,刘荣终也抬起手,轻轻接过母亲手里的粥碗。
乖巧地喝着粥,那复杂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母亲满是憔悴的面容之上。
作为当今天子启第一個女人,栗姬,很美。
甚至可以说是美艳不可方物。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足三十岁,妇人二十多岁就能被称‘黄脸婆’,过了三十就可以口称‘老妪’的时代,栗姬这三十好几的年纪,本早该人老珠黄。
但即便已年过三十,更曾接连生下三胎,此时的栗姬身上,也还是能让人看出‘绝色美人’的影子。
——眼角生了些尾纹,柳眉下的双眼却依旧明亮;
脸颊两侧的皮肤已有些松弛,却仍洁白如霜。
挺拔而又小巧的鼻梁,让眉宇间若有似无的刁蛮,反更多了些活泼、调皮的意味。
只此刻,刘荣却从那布满血丝的双眸中,看到一望无际的忧心和彷徨……
“母亲也吃。”
话说出口,连刘荣都有些吃惊于自己口中,竟会道出这样一句话。
待反应过来,手中粥碗却是已经递上前去,熟练地舀起一勺米粥,送到了母亲嘴边。
只见栗姬也不由一愣,旋即满是欢喜的含笑低下头,下意识看了眼勺里的粥,便也乖顺的张口喝下。
抬手擦拭嘴边的同时,也不忘满怀慈爱的伸出另一只手,在刘荣头侧抚了又抚,竟已是有些舍不得收回手来。
“我吃过了,我儿吃。”
象征性吃下一勺,便抬手要推开面前粥碗,却见刘荣温笑着一摇头,又将粥碗往前一松。
“母亲乖,听话。”
“瞧这瘦的,都看不出富态了……”
只一语,便惹得栗姬当即一惊,猛然瞪大眼睛!
“我何曾显过富态!”
待反应过来,又且嗔且笑着抬起手指,在刘荣额角不轻不重的一推。
“都快到及冠的年纪了,还捉弄我这做母亲的……”
一番说笑、玩闹之下,一碗米粥也被刘荣一勺接着一勺喂给了母亲。
下意识将粥碗递到身侧,余光瞥见寺人夏雀欲言又止的神情,便直接开口问道:“怎么?”
“有事?”
闻言,夏雀也不假思索的点下头,微皱起眉头。
“公子落了难,凤凰殿的宫人当即走了小半。”
“当下,东厨更已是没了人。”
“这碗米粥,是奴亲自煮的,公子若要吃,怕要再等上一会儿。”
看似稀松平常的一语,却是惹得刘荣当即一皱眉;
侧身望向母亲,又昂首望向殿外。
见母亲满是无奈、葵五更义愤填膺的表情,刘荣心下便也有了数。
“无妨。”
“明日,你和葵五走一趟,让宦者令再送些宫人来便是。”
淡然一语,刘荣又含笑拿起手帕,小心为母亲擦拭起嘴边。
一边擦着,一边不忘补充道:“顺便再替我给宦者令带句话。”
“——凤凰殿跑出去的狗,不必过问,直接打杀了便是。”
“都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即是嫌了我凤凰殿,便都早日转世为人好了……”
第079章 雏凤初鸣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与凤凰殿的母子情深近似的场景,也正在窦太后、馆陶主刘嫖母女这里上演。
“母亲慢些,烫。”
小心喂母亲吃着肉羹,刘嫖也不忘时不时为母亲擦着嘴。
——相较于栗姬,窦太后,显然更需要这样的侍奉。
自先帝早年患上眼疾,时至今日,窦太后的眼睛,已经不大能看得清人脸了。
光线充足的时候还好些,至少能看清人、物的大致轮廓;
但在昏暗光线下,几乎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色块儿,已然是生活不能自理。
或许也正是眼疾,让这位太后愈发敏感,对于子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也就愈发渴望起来。
对于女儿刘嫖能留在身边,窦太后很高兴。
故而,刘嫖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亦或是吃拿卡要,窦太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至于大儿子,自打做了太子,就已经是个大忙人儿,早早就练就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本事。
如今即位为帝,更是非必要不来长乐。
这就使得皇太弟一事,愈发成了窦太后心里的挂念。
“若是阿武做了皇帝,当是能更孝顺些、往长乐跑的更勤快些?”
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窦太后却永远不会说出口。
即便是当着女儿刘嫖的面,也同样如此……
“你说,皇长子此番,究竟是如何盘算的?”
小半碗肉羹吃下肚,窦太后便适时推开了嘴前的羹碗。
待女儿替自己擦过嘴,又跪坐于榻前,为自己轻轻捶打起腿脚,窦太后才终如是道出一语。
闻言,刘嫖却是微微一愣,先小心打量起母亲窦太后面上神情。
发现母亲似是仍带些暗恼,又似乎有些发愁,刘嫖便含笑道:“女儿又不是皇长子肚子里的蛔虫,哪儿能知道这些?”
“不过皇长子此番作为,倒确实是乱了母亲的谋划。”
“单看这手腕,也算得了阿启三五分风姿?”
便见窦太后缓缓点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明显还没有完全消气。
只虽未消气,语调中,却也莫名带上了些许欣赏。
“若换了旁的时候,亦或是旁的事,皇长子能展露出如此手腕,我当也是会感到高兴的。”
“储君早慧,宗社有后,日后到了地底下,我也算能给先帝一个交代。”
“却是未曾想:皇长子雏凤初鸣,竟是鸣在了我的头顶上……”
如是说着,窦太后不由又是一声长叹,面色也再次难看了起来。
“本想着步步为营,一点点为阿武筹谋、造势。”
“此番,皇长子却早早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了台面,彻底打乱了我的谋划。”
“现当下,阿武一无大义在身,二无大势可依凭——朝野内外,却早早被‘皇太弟’三個字,给吓成了惊弓之鸟。”
“事已至此,再想缓图,只怕是……”
言罢,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惹得刘嫖也是一阵皱眉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窦太后又好似想起什么般,再道:“听说绮兰殿那位,似有意和你堂邑侯府结为姻亲?”
听闻母亲提起此事,刘嫖却满不在乎的一摆手:“嗨~”
“还不是那长陵田氏,想要替襁褓中的小十寻一门亲事?”
“——动辄就是千金拜礼,女儿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
“偏小十如今,尚还在吃奶的年纪,都还不知能不能长大成人呢……”
对于刘嫖语调中的不屑与纠结,窦太后却是置若罔闻。
只稍一沉吟,便试探道:“若你先允了这门亲事……”
“再让绮兰殿那位,去凤凰殿施展一番拳脚?”
“——绮兰殿那位王夫人,是有些心机、城府的。”
“有这位给凤凰殿——给栗姬那愚妇使绊子,皇长子自顾不暇,当也能消停些?”
闻言,刘嫖只稍一思虑,便稍有些郁闷的摇了摇头。
“母后可是忘记了?”
“上回,绮兰殿往凤凰殿,派了个女官游说……”
这一下,窦太后彻底不吱声了。
对于朝野内外而言,皇长子在宫中大发雷霆,打死了绮兰殿的主事女官——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几乎不比午饭吃什么、饭后喝什么重要到哪里去。
就算有一些价值,也更多是在刘荣这个皇长子身上:通过这件事,朝野内外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侧面了解一下皇长子的脾气性格、为人处世之类。
至于那女官?
说是‘官’,实则也不过是家奴,和寺人太监们没什么区别,死便死了。
就算是在民间,富户们打死了家中奴仆,那也是随便找的地方一埋,更或是直接扔到乱葬岗了事。
至于‘杀人偿命’?
不好意思,在这个时代,奴仆可算不上‘人’。
签下那张卖身契,便意味着这个奴仆已经从‘人’的范畴,被纳入到了‘财产’的范畴。
既然是财产,那用不用、怎么用,亦或是送人、买卖乃至故意摔烂,旁人都根本管不着。
便是官府,也有专门针对类似事件的法条,来作为判定的标准:非公室告。
所谓公室告、非公室告,便是《汉律》统一为地方郡县,画了一条案件受理的判断标准线。
公室告,大致可以理解为:官服可以受理的案件,如常见的杀人放火,聚众斗殴,盗窃抢占之类。
而非公室告,便是官府不能,也绝不会受理的范畴,包含:子告父,妾告夫,奴告主等‘以下犯上’的情况。
简单来说就是:作为奴仆,被主家打死了,无论是罪有应得还是含冤惨死,官府压根儿都不会关心。
唯一可能让官府插手此事的,也就是尸体有没有妥善处理,会不会污染水源、引发传染病之类……
“是了。”
“皇长子‘长兄如父’,区区一个绮兰殿,根本不足以让皇长子乱了阵脚。”
“就算她王夫人怎般深讳权谋之术,也抵不过皇长子一力降十会。”
又一声低语,窦太后面上神容更添一分忧愁,似是对刘荣这个长孙感到非常头疼。
却见刘嫖暗下稍一思虑,便故作轻松道:“要我说,母亲这是一叶障目了。”
“——皇长子怕的,还不就是自己和弟弟们,会步了孝惠诸子后尘吗?”
“只要母亲让皇长子安了心——就算不许诺‘梁王会归还大位’之类,也至少许诺皇长子可以封王就藩,此事,不就算解了?”
闻言,窦太后却是略有些烦躁的皱起眉:“他要的是储位~!”
“要是封王就藩,就能换那小子消停,我何必这般头疼?”
却见刘嫖又是一摇头,捂嘴嗤笑一阵。
惹得窦太后都有些不快,刘嫖才又是一阵含笑摇头,面上更是多了几分戏谑。
“皇长子是受封为储,还是获封为王,不都是母亲说了算吗?”
“——若是连封王就藩都不允,莫说是皇长子,怕是连阿启这个做父亲的,心底都难免会打鼓。”
“可若是将皇长子封了王,阿启也安下心来……”
“皇长子纵是生了三头六臂,又能如何呢?”
“连说出去的话,皇长子都能因为恐惧沾染上‘不孝东宫’的罪名,而囫囵个儿咽回肚子里去;”
“对母后,皇长子又敢如何呢???”
第080章 有母
“儿,当然不敢对皇祖母怎样。”
“莫说是皇祖母——便是馆陶姑母,那也是能压的儿喘不过气来的。”
未央宫,凤凰殿。
发现自己对那些因自己‘落难’而各奔东西的宫人的处置,似乎让母亲有些胆颤,刘荣便不自然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当母亲问起‘我儿难道要和太后为敌?’,刘荣只如是道出一语,旋即无奈的耸了耸肩。
“自吕太后以来,我汉家,便一直是有两个皇帝的。”
“——一个,是西宫未央的天子,一个,便是东宫长乐的太后。”
“虽说诸吕之乱后,东宫太后多了个‘恐复为吕氏’的忌讳,但终归还是天子的母亲,母仪天下的汉太后。”
“就连父皇,对皇祖母那都是慎之又慎,虽谈不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也绝对算不得轻松。”
“父皇尚且如此——我汉家的天子尚且如此,自更别提儿这个连储君都还不是的皇长子了。”
见刘荣愿意给自己讲这些,栗姬只本能的感到高兴。
曾几何时,栗姬和刘荣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已是疏离到刘荣根本不愿意多说一句话,除了日常见礼、告退,更是连一個眼神都不愿意给母亲的程度。
尤其是去年,栗姬严词拒绝馆陶公主刘嫖的姻亲之后,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更是降到了临近冰点。
距今为止,栗姬其实也还是不大明白:自己拒绝刘嫖,究竟为何会让儿子刘荣那般恼怒。
但经历过那段被儿子疏离,甚至是漠视的日子之后,对于儿子愿意对自己提起的话,栗姬都很乐意去听。
——哪怕听不懂。
果不其然,刘荣一番话道出口,栗姬便愈发不解了起来,眉头更是应声拧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我儿又为何……?”
见母亲问起,刘荣却是一时语塞,陷入了短暂的纠结当中。
刘荣知道,无论自己说的再怎么直白、剖析的再如何细致,母亲该听不懂,也还是听不懂。
非但听不懂,还可能会说漏了嘴,从而坏了事。
不能说,又不忍心完全不说——最终,刘荣只带着坚定地目光,抬头望向面前的母亲。
“母亲,可信得过儿?”
闻言,栗姬只本能的点下头,又微咧嘴一笑:“这话说的……”
“连儿子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
得到满意的答案,刘荣面上郑重之色稍缓,只轻轻拉过母亲的手,含笑低下头。
过了许久,才温声道:“儿,是在为母亲和老二老三,也是在为自己拼前程。”
“此事,牵连甚广!”
“——皇祖母,馆陶姑母,梁王叔,父皇,还有绮兰殿,乃至宣明殿、广明殿,薄、窦外戚,都无不于此事有关。”
“甚至就连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也与此事关联甚深。”
“待日后时机成熟,儿自会娓娓道来,悉数讲给母亲听。”
“及当下,母亲只须知道:儿,是在做大事,而且是和父皇站在一边。”
“看似险象环生,又是挨板子、又是在太庙饿肚子,实则,却根本不曾涉险……”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刘荣心里却并没这么轻松。
危险,是有的。
或者应该说:刘荣的每一步棋,都是在兵行险着。
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乃至万劫不复。
便说这回的事,死神的镰刀,就至少有三次擦着刘荣的头皮,从刘荣头顶上挥舞而过。
——窦太后,不是非得从太庙里,把刘荣兄弟俩接出来的。
不给刘荣当面对峙,巧舌诡辩的机会,直接对外放出话,说皇长子咒太后早死!
然后‘盛怒’之下,勒令刘荣在太庙思过,直到活生生饿死在太庙,也根本没人能挑的出错。
我没想饿死皇长子啊?
我只是让他在太庙思过而已。
什么?
没人给送饭?
来人!
把负责送饭的人给斩了!!!
刘荣赌赢了。
赌窦太后,不敢让自己的手沾上刘氏宗亲的血,从而顶上‘或复为吕氏’的大帽——刘荣赌赢了。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便是深宫里的那位太皇太后。
作为当今天子启的祖母、当朝窦太后的婆婆——尤其还是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姬妾,薄太皇太后哪怕避居深宫,所掌握的力量、所能造成的影响,都是无与伦比的庞大!
若是不顾生前身后名,拼着身败名裂也要出手,那别说是惩治刘荣这个皇长子了;
便是要废立天子,乃至废太后,也根本没人能挑的出程序上的错!
刘荣猜对了。
猜薄太皇太后,会一如往常的束手旁观,不问世事——刘荣猜对了。
第三次,便是今日宫宴……
“若皇祖母狠得下心,直接放弃与立皇太弟,并拼死‘自证清白’的话……”
“呼~”
“坏了父皇的大事是小,将祖母太后逼到那般地步,我这不肖子孙,可就不得不‘羞愧自尽’了……”
一时间,刘荣心底只阵阵发寒。
去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窦太后想要召梁王刘武入朝奔丧,天子启以‘不合制度’将此事搁置。
然后,窦太后绝食了三天。
此事过去了一年,至今都还有人拿着此事,骂天子启不遵孝道!
彼时的天子启无奈之下,只得赶忙召梁王入朝,又跑去长乐宫好说歹说,才让窦太后吃了些东西。
亲眼看着母亲吃下饭,天子启才顶着‘不孝东宫’的骂名,身心俱疲的回到了未央宫。
天子尚且如此——面对孝道,天子尚且这般无奈,更枉论刘荣这区区一个皇长子。
只是除了这么做,刘荣,别无选择。
要想顺利住进太子宫,刘荣必须时刻站在天子启这一边,并在未来这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拿出足够多的筹码。
——足以让天子启下定决心,在那封册立储君的诏书上,盖下那方传国玉玺的筹码……
“我儿既有了盘算,我便也就不多问了。”
“——左右我儿说了,我当也不大能明白。”
“只是下回,总要提前跟我说一声……”
见母亲眨眼间又红了眼眶,刘荣心下一阵动容之余,也悄然涌过一股暖流。
好歹还有母亲。
刘荣,好歹还有个母亲……
“往后这几个月,梁王叔,应该会一直在长安。”
“凤凰殿,还是照旧封着吧——免得节外生枝。”
刘荣一语,栗姬只温笑着点下头,又如释重负般,长呼出一口气。
“听我儿的。”
“我儿有了盘算,便都由我儿做主,我也乐得落个轻松……”
第081章 天下皆反?
梁王刘武刚入朝,便是皇长子刘荣当头棒喝,为刘武‘储君皇太弟’的美梦,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东宫长乐,窦太后纵是恼怒,也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就目前的状况,重新开始做出针对性的布局。
馆陶公主刘嫖自也没闲下来,发动着自己能动用的力量,尽量消除着刘荣那过早摆上台面的‘皇太弟’三个字,在朝野内外造成的负面影响。
便是梁王刘武,也是在母亲窦太后、姐姐刘嫖的指点下,开始游走于高官显贵之间,开始为自己造势。
而在发现这一系列连锁反应之后,稳居未央宫的天子启,恨不能把嘴角咧到耳朵后面。
——如果不是身旁有人时,天子启习惯绷着脸的话。
可即便是养气功夫深不见底,天子启面上,也还是挂上了一抹按捺不下的笑意。
相较于平时,日常挂在脸上的那抹淡笑,这笑意深至眼底,又那般由心……
“都忙着收拾那混账闹出来的乱子,倒也都没空心生疑虑了。”
“便是朕,都得以借此退了一步,从原先的‘愿立皇太弟’,改为悬疑不定,左右为难……”
“——都是那混账的谋算?”
“亦或只是凑巧……”
站在未央宫宣室殿外的瞭远台,嘴上一口一个混账的说着,天子启那带着笑意的眼睛,却是频频朝着未央宫东北角的凤凰殿撒去。
这次的事,刘荣办的很漂亮!
至少在天子启的立场来说,刘荣此番,非但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甚至就连天子启的谋划,也顺手代劳了不少!
——早先,天子启怕弟弟刘武不上当,便只得冒着‘朝令夕改’的风险,私下在梁王刘武面前提了一嘴皇太弟的事。
如果不做后续处理,那等将来,天子启还要就如何向母亲窦太后,解释自己‘不履行承诺’一事而头疼。
眼下却是简单了。
朕原本是想立皇太弟的啊!
但皇长子这么一闹,朕,也实在有些踌躇不定啊?
如此一来,天子启日后反悔,也算是有了事实根据:朕一开始就是左右为难,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考虑,再三斟酌过后,还是觉得不能这么做。
一切恢复如初,梁王还是梁王,皇长子还是皇长子,吴王老贼也已经授首,大家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完美!
此外,天子启如今这‘原本信誓旦旦,当下却心生疑虑’的状态,也使得这台戏更为逼真了起来,将窦太后仅存的疑虑也打消大半。
这为天子启的后续安排,保留了极大的操作空间。
甚至可以说,在刘荣这么闹过一通之后,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情上,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就摆出一副‘好为难,想立皇太弟,又怕儿子再闹’的态度,等窦太后主动上钩。
介时,艰难点头也好,‘借酒失言’也罢,怎么都能顺利达成目的。
而这种感觉,是天子启不曾有过的。
这种有人陪自己演戏,还演的这么好——好到自己都轻松了不少、省了不少事的感觉,是天子启从不曾有过的。
连带着,昂首眺望向凤凰殿的目光,也是愈发深邃了起来。
“老二那小子,几日没回宫了?”
天子启悠悠一问,身旁的郎中令周仁当即一拱手。
“禀陛下,已近二十日了。”
“自皇长子出言不逊,又自禁于太庙之后,皇次子,已近二十日不曾回宫。”
“——这段时间,朝公大臣、公侯贵戚,都交替宴邀梁王。”
“皇次子偶有随行。”
···
“住在梁王府这段日子,皇次子同梁王养的门客们,也算是相处和睦。”
“虽偶有人,因梁王亲近皇次子,而对皇次子抱有敌意,但对于皇次子的文才,却也大都是服气的……”
耳边响起周仁那仿若机械版冰冷淡漠的语调,天子启只嘿然一笑。
那原本在长安城左右扫视的目光,也终于在凤凰殿彻底停了下来。
“朕的儿子当中,竟还出了个小夫子?”
“嘿……”
···
“人尽其能,物尽其用;”
“以身入局,又全身而退。”
“筹谋布局,滴水不漏。”
“尚未得立为储,便已是手足归心……”
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只惹得周仁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而在护栏内,天子启又深深凝望向凤凰殿,最后再看了一眼,便悠悠呼出一口气,将目光移向了石渠阁方向。
——准确的说,是与石渠阁左右相邻,且已经封闭多年的棋阁。
“吴王那边,什么动静?”
仍是无比淡然,好似在问‘早餐吃了什么’的轻松语调,却是让周仁暗下长松了一口气。
稍整理一下心绪,便从衣袖中取出一卷明显才刚拆封不久的简书。
“楚王刘戊,已经给吴王刘濞回了书信。”
“书信内容虽无从得知,但九成九是答应了刘濞的邀约,决定吴楚共同举兵。”
···
“齐系七王,齐王刘将闾自长安归国之后,终还是收了刘濞的‘赏赐’,并做出承诺:只要叛军能到临淄接应,便会率兵与叛军汇合;
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济南王刘辟光、济北王刘志,淄川王刘贤,也基本已经决定从贼,只是还有些拿乔,当是想再从刘濞那里,多争取一些承诺。
唯独城阳王刘喜,拒接面见刘濞的使者,并书信告诫了其余六王。”
···
“淮南系三王,淮南王刘安已生反意,但碍于国相张释之,并没有表露意图,私下接见了刘濞的使者,并派中尉送刘濞的使者出了淮南。
衡山王刘勃接见了刘濞的使者,却是呵斥刘濞不当人臣,立场极为坚定;
庐江王刘赐心有反意,但不知淮南王已有决断,又见衡山王坚定不移,故而踌躇不决。”
将简书上的内容大致摘要并悉数道出,周仁便抬起头,再道:“赵王的第二批使者,也已经北出边塞。”
“长安侯也送回消息:匈奴单于庭,出现了操持燕赵口音的汉官……”
第082章 屠龙勇士
天子启原本心情不错。
梁王已经入瓮,窦太后也忙着收拾刘荣搅和出来的动荡,根本没工夫心存疑虑。
接下来,天子启自然便可以撸起袖子,专心准备起《削藩策》,以及后续平定叛乱的事。
但在听到周仁这番汇报之后,那抹淡笑虽仍挂在天子启脸上,但天子启眼底,已经是看不出丝毫喜意。
“丞相,当真是老成谋国啊……”
“竟还真就被丞相说中了。”
“——齐系七王,欲反者六;”
“淮南三王,也只有一家忠臣。”
···
“齐系六,淮南系二,再加上吴楚,还有替刘濞联络匈奴人的赵国……”
“——这,便是十一国了啊~”
“今我汉家,满共也才不过十七家——满共十七家诸侯藩王而已……”
似是无喜无悲的道出此言,天子启背对着周仁的身影,却是在眨眼间多出了一股莫名的萧瑟。
如今汉家,北有燕、代、赵戍边三王;
东有吴、楚二王,及齐系七王。
南方则是淮南系三王,以及如今汉室仅存的异姓王:吴氏长沙国。
以及,镇守关中门户的梁国。
按照周仁的汇报,以及天子启方才的总结概括,汉家总共十七家诸侯藩王,总计有十一家,会成为这场‘吴楚之乱’的参与者。
虽然情况很不乐观,但也还是有六家——超过三分之一的诸侯决定做‘忠臣’,情况似乎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但天子启心里很清楚:这账,根本就不是这么算的。
北方戍边三王,燕王刘嘉垂垂老矣,又因太宗皇帝归燕国宗祠于自家,而历来忠于太宗皇帝这一脉;
代王刘登,更直接就是当今天子启的异母弟:代孝王刘参的儿子,本身就是太宗皇帝这一脉的人。
乍一眼看上去,燕、代、赵戍边三王中,与草原直接接壤的燕、代二国不会反,赵国就算蠢蠢欲动,似乎也无法翻腾出多大水花。
但事实却是:赵国的立场,将直接决定汉家北方边墙的安稳!
至于原因……
“太祖高皇帝临终之际,将周昌任命为赵国相,并留诏:边墙有变,赵国相可自主召集燕、代、赵三国之兵,先行应敌,而后补奏长安。”
“待吕太后时,吕禄为赵王,更是得吕太后诏令:凡边墙有变,赵王可自主调用燕、代、赵三国之兵应敌,不必奏请。”
“自那以后,我汉家的赵王,便具备了调用戍边三王兵马,以应边墙之变的权力。”
“就连先帝,都碍于匈奴人的兵峰,而只能默认此制……”
以莫名平和的语调道出这番话,天子启便稍侧过身,朝身后的郎中令周仁一挑眉。
便见周仁也满脸凝重的点下头:“确实如此。”
“赵王联络匈奴人,当会是和匈奴人约定:由匈奴人佯攻边墙,使得赵王可以借机调用戍边三王兵马。”
“至于这兵马,是会被赵王带去北上抵御外敌,还是南下汇合刘濞、刘戊的吴楚联军……”
这,便是赵国明明不与草原接壤,却能成为边墙安稳决定性因素的原因。
——汉家的赵王,天然具备对戍边三王:燕、代、赵的战时指挥权。
在匈奴人来犯时,这个特权,保证了戍边三王可以迅速做出应对,而不是先把消息送到长安,然后苦苦等待朝堂的指令。
但若是赵王居心叵测,那这个特权,便将是这人世间最猛烈不过的催命符。
后世人常说:汉家的赵王有毒,赵地风水不好;
赵王封一个死一个,封两个死一双。
但想想也能知道:如果真有这么玄乎,老刘家的宗亲皇子们,也就不会前仆后继,甚至无所不用其极的,争着抢着要封去赵国了。
——赵国的歌舞姬、温柔乡,以及适宜的气候、国力,确实是吸引诸刘宗亲前仆后继,对赵王之位垂涎三尺的原因。
而汉家的赵王‘多不得善终’,则是因为战时自主调用戍边三王的权力,实在很难让长安城的汉天子,对这個远在关外的远房亲戚放心。
手握重权,就意味着立场一定要坚定,一定要和长安——尤其是和天子一条心!
一旦产生些许立场动摇,那当即万劫不复,也就是可以遇见的事了。
“赵王存有异心,则燕、代必乱。”
“齐系、淮南系各有一家没反——与其说这是国有忠臣,倒不如说是齐系、淮南系,知道不能冒亡国灭种的风险,这才各自留了一家藩王作为火种。”
“至于南方的长沙国——四世长沙王吴著于去年薨故,无有后嗣,依律除国。”
“换而言之:我汉家的十七家宗亲诸侯,朕能指望得上的,便只剩梁王一人……”
天子启似是平淡的语调,却是引得周仁深吸了一口气,那常年不见表情变化的面庞之上,也已是写满了凝重之色。
却见天子启冷不丁嘿笑一声:“卿知道现在,朕在想什么吗?”
讥诮一问,待周仁茫然摇摇头,便见天子启稍昂起头,遥望向与未央宫隔章台街相望的长乐宫。
“朕在想:我汉家的梁国,当真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吴楚十一家叛王的联军吗?”
“如果不能,那我汉家,岂不就要颠覆沉沦?”
“若能,那梁国,又如何不是我汉家——我长安朝堂又一心腹大患呢……”
···
“——吴王刘濞纵然兵多将广,国富民强,尚且要纠集十一家诸侯,甚至还要叫上塞外的匈奴人,才敢跟我长安朝堂叫板。”
“可若是梁国仅凭一己之力,便能抵御吴王刘濞的联军,那朕,又该如何解决梁国的问题呢……”
一番极尽讥讽,又满带着自嘲的话语,只引得周仁本能的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表达。
——梁国的强大,是长安朝堂一手造成的。
是长安朝堂在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启的授意上,一点一点支撑着梁国,强大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如何处理梁国,关键不在难度。
而在于:除了天子启之外,任何人,都不敢生出这个心思……
“丞相得知这些事了吗?”
“对此,丞相是什么看法?”
正低头俯身,忙着感慨脚下的地板真是太地板了的时候,天子启淡漠的话语声再度传入耳中。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直到天子启将话题从‘如何处理梁国’一事上转移开来,郎中令周仁,才总算是暗下长松了一口气……
第083章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丞相还没有收到消息,却也早已有所预料。”
“对这些事,丞相也确实有建议,想要请陛下斟酌。”
平复下心情,小心打量一下天子启的面容,又待天子启淡然点下头,周仁这才放下心来。
也不忘沉吟措辞片刻,才将申屠嘉委托自己转告给天子启的话,一字一句说出口来。
“丞相认为,北方的匈奴人,不会成为陛下需要担心的问题。”
“因为在丞相看来,匈奴人也才刚经历单于大位的交替,且匈奴单于军臣,还没有真正肃清单于庭的敌对势力。”
“——尤其是右贤王一脉,军臣,应当还要花几年时间,才能彻底铲除。”
“在此期间,匈奴人纵是会一如往常那般,以小股游骑散勇侵扰边墙,也绝不会有千数以上的骑兵集群南下。”
“至于赵王,匈奴人大概率会假装答应下来,而后静观其变。”
“若是有横插一脚,仅凭很小的代价便能重创我汉家,乃至覆灭我汉家的机会,匈奴人当也会出手。”
“但若不是这样,那匈奴人,大概率还是会静观其变,以静制动。”
闻言,天子启只微微一点头,淡然到有些令人心悸的面容之上,也终于涌上一抹淡淡笑意。
“长安侯那边,也传回消息了。”
“——长安侯说:吴楚若反,则匈奴人必犯汉边!”
说着,天子启只戏谑的侧过头,再次望向周仁:“若是平日里,长安侯送回来的消息,倒是可以听七分、信三分。”
“可眼下这等关头,这位长安侯嘴里的话,那就要反着听了……”
对此,周仁也抱有同样的看法。
长安侯卢氏一门,几乎可以说是明牌的双面间谍。
汉匈双方都清楚地知道:长安侯/东胡王卢氏,不单是自己的情报渠道,同时也会给对方传递,或者说是‘售卖’情报。
所以在汉匈双方之间,基于卢氏为双向情报桥梁的战术迷惑、战略忽悠,也从不曾停止过。
十几二十年的交情,对于卢氏送来的‘情报’,汉匈双方,更早已各自掌握了成熟的甄别、提炼方式。
长安侯说,只要吴楚起兵,匈奴人就必定会南下——这明显是匈奴人,借长安侯卢氏的口,送到汉家的消息。
原创作者浮出水面,其目的,自也就显而易见了。
——添乱。
匈奴人,只是在给汉家添乱而已。
至于真的南下?
谁家山贼会在山下立块告示牌,告诉每一个来人:山上有山贼,请注意安全?
“还有呢?”
“对于齐系、淮南系,还有吴楚,丞相有何谋算?”
明显听出天子启心情好了些,周仁说起话,也就愈发顺畅起来。
“丞相说:赵王不稳,即便匈奴人不履行和赵王之间的约定,仅凭赵王,也足以使得边墙糜烂。”
“所以,为了避免燕、代被赵王所波及,朝堂应该早做安排。”
“——或可拜一外戚大将军,以巡视之名,率兵‘经过’邯郸。”
“抵达邯郸之后,奉诏检阅赵国军队——若赵王从,则收拢赵国兵马,斩断赵王作乱的手。”
“若不从,则直接兵围邯郸,围而不攻。”
“如此,赵国的动乱,便可以被控制在邯郸城内,非但不会波及燕、代,甚至都不会蔓延到赵国全境。”
“失去了赵国,吴王刘濞也等同于失去了匈奴人这一指望,便也会军心不稳……”
听到这里,天子启的面庞之上,才总算是绽放出了直达眼底的由衷笑意。
但周仁的汇报,却仍旧没有结束。
“此外戚大将军,除了如此节制赵国兵马之外,也同样可以召集齐系诸王,于齐-赵之交接受检阅。”
“从,则失其兵,逆,则可知其反心。”
“如此说来,吴楚举兵,可供刘濞拉拢的,便会只剩齐系数万、淮南系一二王。”
“剩下的事,就都可以交给梁王去解决了。”
说起申屠嘉对这些事的建议,或者说是安排,周仁面上严峻之色也已是去了大半。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这句话,但周仁此番,却是切实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作为开国元勋,尤其还是跟着太祖高皇帝,从楚地打进关中,又入汉中,之后再还定三秦,东出函谷;
之后更南征北战,平定各路异姓诸侯。
到了如今这一大把年纪,指望申屠嘉领兵出征,或许已经不现实。
但让申屠嘉推演一场战役,就好比让后世的一位老战士,讲述一下鸭绿江该怎么过。
且不说申屠嘉这一系列安排,足以将吴王刘濞反叛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尽可能的削弱吴王刘濞所能依仗的力量;
哪怕申屠嘉说的狗屁不通,压根儿没有可行性,单就是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敢一二三四说出个道道来——这就已然是一份了不得的担当。
“先帝,还是怜爱朕的~”
“若不然,何以给朕留下故安侯这般,可堪半壁江山之中的柱国老臣?”
天子启得意一语,也引得周仁一阵点头,且丝毫不觉得自己如此明确的表达个人看法,有悖于往日的生存准则。
只稍一思虑,周仁便也半带迟疑,半带忐忑道:“对梁王,丞相,似乎也有些看法。”
“——哦?”
本就因申屠嘉的一系列建议而感到欣喜,又闻周仁这一语,天子启当即便有些好奇了起来。
而在周仁道出这最后一句话之后,天子启却是当即一愣,久久都没能从感怀唏嘘中回过神。
“丞相说,吴楚平灭,仅仅只是削藩的开始,甚至是为削藩营造条件而已。”
“平灭吴楚之后,《削藩策》首当其冲者,便是梁国!”
“丞相认为,吴王刘濞率领的叛军,必定会急于求成,直扑梁都睢阳,以图‘一战定乾坤’。”
“而对此,长安朝堂应该更沉得住气,争取能借刘濞之手,让梁国也拼個伤筋动骨。”
“若不然,日后削藩的刀子砍到梁国身上,便怕是要崩刃……”
周仁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皱起的眉头便松缓一份,更每发出一声满怀唏嘘的长叹。
直到周仁话音落下,天子启又是一阵漫长的摇头叹息之后,才满是遗憾的摇摇头。
“丞相,实在是生早了……”
“——若是生在先帝年间,何尝不是朕又一肱骨心腹?”
“——何尝不是我汉家,又一谋国之士?!”
上架感言
大家好,我是血……
啊不,煌未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必很多读者都猜到了,不过也有一些读者猜得有些偏。
有说我是要离大神的,有说我是外站来证道的,还有说我这是唐门进军历史板块开的马甲?
这倒也罢了,居然还有人说我是女频转过来,专门写宫斗的……
我只能说,这届书友捧人捧的是真高,骂人骂的也是真脏……
对于上一本书被封的原因,我只能说:年轻人还是不能太年轻,写到了一些不该写的东西,也算咎由自取,长了教训。
对于不认识我的读者,也没必要去深究我曾经的身份——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昔,我们抬头往前看就是。
嗯,我是煌未央,《朕这一生,如履薄冰》的作者,未来两到三年的时间里,请诸位看官老爷、衣食父母多多指教。
熟悉我的读者朋友们也都知道,我是老牌西汉专业户了,揪着开国到汉武这一段就是硬啃。
手是越写越熟,笔是越写越辣,但也难免会在某些时候,本能的产生‘读者肯定知道,我都写了好几次了’的想法,漏掉一些时代社会背景方面的东西。
在这里,也就读者朋友们不理解的几个问题,简单做一下解析或者说阐述,各位看官老爷听个乐呵就是。
关于‘王世子’还是‘王太子’这个称谓问题,有相当一部分读者朋友抱有疑惑,但实际上,这本身就是本书所要讲到的点。
从春秋战国开始,王公的储君,其实都是被称为‘太子’的。
皇太子,王太子,甚至于某些历史特定时期,还出现过‘公太子’‘侯太子’。
那这乱七八糟的‘太子’,尤其是‘王太子’,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王世子的呢?
答案是:吴楚之乱平定之后,汉景帝刘启为了全方位、无死角的降低诸侯藩王的权力和逼格,做出了一系列针对性的改制。
其中相当不起眼的一项就是:改王太子为王世子。
再有就是相当一部分读者感到疑惑:汉武帝的推恩令那么牛逼,主角为啥不拾人牙慧?
这個问题的答案,其实很多读者就已经给出了答案——时机不对。
推恩令,本质上就是遍封诸侯王的儿子们为王,瓜分诸侯国土,以分其土而弱其力。
这个办法,不是在武帝朝才第一次出现,而是早在汉文帝时期,就已经被贾谊在《治安策》中提及。
为什么不用,是因为《推恩令》和《削藩策》,在景帝朝的本质是一样的:中央强行推动明显不利于诸侯藩王的政策制度。
这会引发什么后果,吴楚之乱已经给出了答案:藩王不服,所以要打;
把藩王打服(死)了,那别说是《削藩策》《推恩令》了,哪怕是要求藩王跳肚皮舞,藩王也只能专心去精进舞蹈技巧。
关于读者朋友们不解的疑惑,就捡这两个典型的讲一下,后续如果还有,我也会酌情集中讲解,或者尽可能融入进正文内容里去体现。
呼~
眨眼就已经过去了四年。
曾经那个只有九个读者,月稿费高达二十四块七毛一的大学生,如今也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但这个词,我一向是反着读的:业立家成。
相比起我上一本书,以及更早的几本扑街书,这本书的成绩很好,甚至应该说是非常非常非常好,这离不开每一位看官老爷的支持和捧场。
打赏也好,投票也罢,坚持追读也好,哪怕完全不打算看这本书,只是点了个收藏也好——这都是对我的鼎力支持,我铭记于心。
自上一本书被封禁过了整整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我经历了多少人情冷暖,见识了怎样灰暗的世界,或许也只有我最清楚。
生病吃不起药,饥寒吃不起饭,断网交不起网费,失联交不起话费……
时至今日,我也依旧在过着曾经,我绝不会想到‘我居然会沦落到这一天’的贫苦生活。
但好在雨过天晴,《朕这一生,如履薄冰》,将从下个月开始,让我在未来几年的时间里,不必再如履薄冰的生活。
我深怀感恩,并将此视为我悲惨生活中最后的救命稻草。
扯远了。
我不是个卖惨求关注的性子,还是将话题拉回读者朋友们关心的问题上。
明天,也就是3月5日中午12:00正式上架,由于网络延迟等原因,应该会在12:05左右发布第一个vip章节。
上架后的章节,统一为五千字至五千四百字不等,上架暴更六章三万字,同时挂账四章——之前答应暴更十章,共五万字,但最近实在是忙于温饱、生计,存稿速度实在有些堪忧。
上架之后,日更两章一万字,间歇性不定时加更。
首订目标7000,每高出500加一更,达到一万另外加十更。
盟主加一更。
首订加更、盟主加更,以及上架暴更欠的四章,都在3月内补完。
大概就是这些了~
对于喜欢本书的朋友,未央再三感谢,并请求各位继续支持。
对于不喜欢本书的朋友,也感谢各位书友或友好、或暴戾的指点。
明天就要上架了,就不和各位看官老爷多聊了,我去码字攒稿,争取早日把欠的补齐。
书友群:企鹅361932529,群名为本书书名,进群验证我的笔名:煌未央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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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推几本前辈的书。
《穿越汉献帝:丞相,朕真不会法术》
大罗罗正在连载的书,也是老牌历史大手子,人品笔力都是很有保障的,感兴趣的看官老爷可以去看看。
·
《拯救大明朝:我能与崇祯交换身体》
崇祯十年,重生大明宗藩,眼见大明将倾,朱常淦发现自己可以和崇祯交换身体。
炖烂的肉汤正在连载的书,也是个历史分类的老牌作者,主角的名字很有意思,很值得一看。
·
《不当谋士的我汉末求生》
爱喝甜辣酱的连载书,也同样是老牌lv5,主角土著,穿越者是反派,设定非常有趣,要不是要忙着码字,我都想去瞅一眼了。
第85章 我要做太子!(求首订)
“如此,岂不乱了陛下的谋算?”
未央宫,凤凰殿。
太子詹事窦婴同皇长子刘荣,恰好也在聊这个问题。
当刘荣提及‘朝堂可以早做筹谋’,甚至可以早一步排兵布阵,以做针对性预防时,窦婴那温润如玉的随和面容,只立时涌上一抹诧异。
“陛下推动《削藩策》,本就是为了尽早逼反刘濞,以免吴国继续积蓄力量。”
“——丞相‘抱病修养’,朝堂帝-相不合,也同样是为了让刘濞放心大胆的起兵。”
“如此状况下,若朝堂先一步调兵遣将,万一吓的刘濞不敢起兵……”
对于窦婴的这个疑问,悠闲躺靠在摇椅上的刘荣,只满是面带轻松的含笑一摇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朝堂削藩是如此,刘濞举兵,亦是如此。”
“——齐系、淮南系诸王,当已多半答应刘濞一同举兵。”
“楚王、赵王,更是已经开始着手,为日后真正举兵的那一天做准备。”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都到了非反不可的这一步,若吴王刘濞当真临阵退缩,那日后,也就别想再纠集关东诸侯了。”
···
“刘濞此时退缩,基本就是放弃举兵作乱,自绝于关东诸宗亲藩王,并洗干净了脖子,将脖颈伸到了廷尉的屠刀之下。”
“其他宗亲诸侯,就算没有被长安朝堂秋后算账,也会从此不再听信刘濞的任何一句话。”
“所以,哪怕是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刘濞也肯定会举兵,去争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因为举兵,尚有一线希望;”
“退缩,则是十死无生。”
淡然道出词语,见表叔窦婴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刘荣含笑拿起身边的茶碗,假做低头抿茶之态,余光却也暗暗打量起这位太子詹事。
早先,对于窦婴‘早晚都会是君臣,不必太过疏离’的态度,作为皇长子的刘荣,是有些敬谢不敏的。
不单是因为担心犯忌讳,也同样是出于一些其他方面的考量。
但现在,情况却有所不同了。
刘荣自闭太庙一事,等同于向天下人摊牌:皇长子刘荣,就是要做储君!
无论是谁挡在皇长子面前,都无法让皇长子退却丝毫!!
哪怕是当朝太后,皇长子也敢拼着豁出命去,从老太太头顶上,揪几根枯发下来!!!
或许这样的说法夸张了些,但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太庙一事,已经将刘荣的个人立场,毫无遮掩的摆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既然都已经明牌告诉天下人:我就是要做储君太子,刘荣自也就没必要继续‘避嫌’,与太子詹事窦婴保持距离了。
虽然也还是要稍微注意一点,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窦婴的‘君’,但私下里的正常交流、往来,却是不用再刻意避讳。
便如今日,窦婴照常派了人,试探性的询问刘荣:要不要请表叔我,到你凤凰殿去坐坐?
刘荣当即答复:侄儿这便动身,于宫门外相迎……
“朝野内外都在说,表叔这个太子詹事,当是做不了几天了?”
在窦婴身上打量片刻,见窦婴终于从思绪中回过身,面带赞同的点下头,刘荣只含笑道出一语。
便见窦婴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虽满脸喜意,嘴上却也没忘自谦道:“不过是沾了太后的光,占了外戚之身的便宜罢了。”
“最终结果如何,也还是要看陛下的决断……”
看着窦婴口是心非,明明乐得龇牙咧嘴,嘴上也还是要说‘具体还要等通知’,刘荣不由也一阵摇头失笑。
静坐片刻,方自顾自道:“早自宗周之时,以外戚掌兵、治军,便已是列国君主习以为常的事。”
“——有时,是将功臣幸为外戚,也有时,是助外戚挣取武勋。”
“至我汉家,太祖高皇帝有吕泽,孝惠皇帝有张敖;”
“吕太后有诸吕子侄,先帝,则有轵侯薄昭。”
“到父皇这里,便当是表叔了?”
轻松写意的一问道出口,刘荣顺势伸了个懒腰,旋即在摇椅上侧躺下身,面带调侃的望向表叔窦婴。
而在刘荣这玩性十足的目光注视下,窦婴也难得羞涩的低下头去,竟是一阵含笑无言。
——刘荣方才说,窦婴这个太子詹事快做到头了,当然不是在说窦婴即将被罢官。
而是作为当今天子启的母族外戚:窦氏一族最年富力强,也最有能力的佼佼者,窦婴必将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在那场必定会爆发的吴楚之乱中,成为天子启最为倚仗的外戚!
按照惯例,有至少八成的可能,是假天子节、拜大将军。
便是剩下两成,也左右不过车骑将军、上将军之类,并不比大将军差上多少。
无论是外戚大将军,还是车骑将军、上将军,窦婴都将借此得以掌兵,从而获得汉家臣子最不可或缺的一项履历:武勋!
有才学,有能力,再补齐‘武勋’这一不可或缺的履历,接下来,便是静待时日,以封侯拜相……
“于平乱之事,表叔,当已有成竹在胸?”
左右叔侄二人已经明牌,各自在心底把对方视作日后的君上/臣下,刘荣说起话来,便也少了许多谨慎。
这一变化,自也是让窦婴满心喜悦,面上却是笑道:“陛下尚未有任命,臣又不过一介儒生……”
本能的要开口客套,话说一半,窦婴又不由面色稍一滞。
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刘荣,片刻之后,又意味深长的笑着昂起头。
“可是关于平乱一事,殿下对臣,有什么要交代的?”
却见刘荣闻言,只满是无奈的摇头一声长叹,手指更是朝着窦婴一阵轻点。
片刻之后,方自摇椅上坐起身,面色也稍一正。
“侄儿,不过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孺子。”
“对于军阵之事,是断不敢有胡乱置评的。”
“只是对于表叔日后的处境,侄儿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要提上一嘴。”
便见窦婴闻言,面上笑意也被敛回大半,象征性坐直了身,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竖耳聆听的架势。
刘荣却是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葵五使了个眼色,待院内被肃清,才略有些严肃道:“表叔的姓氏。”
“——窦氏外戚,是父皇的母族,按理来说,是能为表叔带来许多方便的。”
“便如此番,若非这个‘窦’姓,表叔纵是腹有经纶韬略,身负项籍之勇,也很难被父皇委以重任。”
“但正所谓:成也此,败也此。”
“这层外戚的身份,对表叔而言,即是助力,也是阻力……”
刘荣话说的隐晦,传到窦婴耳朵里,却也足够直白。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
随着刘荣这番隐晦的提醒,窦婴本就严肃的面容,也旋即带上了满满的郑重。
目光也已从刘荣身上移开,忧思重重的撒向身前不远处的地上,神情严峻的点下头。
“外戚的身份,让我得到了陛下更多的信重。”
“但特同样是外戚的身份——尤其是窦氏外戚的身份,会让陛下对我生出许多猜疑。”
“尤其太后如今,与立皇太弟的想法愈发强烈,陛下虽虚与委蛇,却断不可能这么做。”
“我若是掌了兵,再侥幸立得些武勋,那别说是陛下了——便是我自己,都要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
“若太后让我支持梁王,我自是不会遵从。”
“可即便不从,陛下也绝不会因此,而觉得我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手握重兵,立下大功,却被君主猜忌;”
“再加上个‘窦氏外戚’‘太后族侄’的身份,我窦婴便是当真问心无愧,彼时,也只怕是……”
窦婴话说的平淡,但心境却绝不像此刻,所表现出来的这么平稳。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让窦婴苦恼许久了。
作为窦氏族人,窦婴天然享受着‘外戚’身份带来的一系列特权。
就拿此番,吴楚之乱爆发之后的事来说;
——若是换一个外姓朝臣,过去从不曾在军中履任,更不曾立有半点武勋,却被天子启直接拜为大将军、车骑将军这样的顶级武职?
嘿!
朝野内外不说要闹翻天,也起码会有百八十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老臣跪在宫外,齐声喊出一句:悠悠天子,何薄于我?!
往小了说,这是天子启任人唯亲,寒了朝野内外忠诚良将的心。
往大了说?
这就是天子启昏聩无道,急需吴王刘濞拨乱反正,取而代之的明证啊!
但窦婴有一层外戚的身份,这一切,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军国大事,兵家重地!
——朕不信亲母舅,难道要信你一介外人?
就这一句话,便足矣让天子启昂首挺胸,坦然面对天下人悠悠众口。
在原本的历史上,长平烈侯卫青也同样是基于此,才得以略过‘从大头兵开始一刀一刀砍’的升级之路,几乎是第一次穿上军袍,便直接被汉武帝拜为车骑将军。
人家是外戚~
是皇帝的亲戚~
别管能力如何,会不会领兵,能不能打胜仗——起码作为亲戚,总比外人更值得信任,也更值得委以兵权。
正如刘荣方才所言:汉家,甚至是更早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列强,也都有以外戚掌兵的传统。
而窦氏外戚当代子侄,又确实只有窦婴这一人能拿得出手。
但和刘荣方才所提及的周吕侯吕泽、宣平侯张敖,以及诸吕子侄、轵侯薄昭一样:作为外戚,窦婴在享受外戚身份带来的政治特权的同时,也同样要背负这个身份,为自己带来的诸多弊端。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外戚,天然属于太后阵营,而非皇帝。
就拿窦婴来说,便是一个不认识窦婴,甚至不知道村外发生的任何事的老农,在听到‘窦婴’这个名字时,恐怕也会问上一句:姓窦的?
和当朝窦太后,是一家子不?
再考虑到眼下,东宫窦太后与立皇太弟的心愈发坚定,甚至愈发急切;
天子启碍于梁国的特殊性,不得不给出一个暧昧的态度,用时间换空间。
在这两方之间,窦婴想要成为忠臣——想要做汉家、汉天子的忠臣,却又无法摆脱姓氏,以及生来便有的‘窦氏外戚’‘太后族侄’的身份……
“这,是我没办法决定的事。”
“——出身于窦氏,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
“如果陛下日后,果真要因为我身出窦氏,而断定我是太后与立梁王的马前卒,我除了竭力自证之外,也是没有其他办法的。”
听出窦婴语调中的无奈,刘荣目的达成,却也不忘当即追问道:“表叔打算如何自证?”
“要知道储君皇太弟,可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父皇不可能不再三慎重。”
“便是表叔做了些事,亦或是去言劝祖母,父皇,恐怕也很难信任表叔。”
便见窦婴闻言,先是满脸沧桑的摇头苦笑一阵;
过了许久,又似释然般,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如果有必要,我会在太后向陛下发难的时候,站出来阻止太后。”
“不过,这不是为了争取陛下的信任。”
“——而是我原本就想,也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至于太后是否会因此而恼怒,陛下是否仍旧会觉得我窦婴‘不足以信重’,对我而言,却是没那么重要了。”
···
“作为臣下,要做的事或许有千般万种,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顶着外戚的身份,在长安享了这么多年的福,我这腐儒,也总该到了要报效陛下的时候……”
“如果可以帮陛下平定叛乱,并阻止太后与立梁王,便是舍去性命又如何?”
“能留名青史,为后世人所敬仰、尊崇——这难道不是比苟活于世,更值得我追求的事吗??”
这番话,窦婴说的坦然。
坦然到坐在摇椅上的皇长子刘荣,都是不由得一阵失神。
窦婴这番话,以及这幅‘置生死于度外’的姿态,让刘荣莫名感到熟悉。
愣愣回想许久,刘荣才终于回忆起来:去年,刘荣在另一个老臣的身上,也曾看到过这等高风亮节。
那人名曰:申屠嘉。
爵号:故安侯;
官拜,汉丞相……
“今日,本是想借表叔这层担忧,达成我自己的一些谋算。”
“却不曾想表叔,竟是这般……”
“呵;”
“搞得侄儿我,竟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刘荣本就不是个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的性子。
作为皇长子,刘荣本就更倾向于堂堂正正的阳谋,而非蝇营狗苟的阴谋诡计。
便是偶有无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见窦婴如此坦荡,刘荣自也不再遮掩,索性表明了自己的意图。
也不出刘荣所料:在刘荣这同样足够坦荡的表态后,太子詹事窦婴,只抱以一阵意味深长的微笑,旋即便对刘荣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而刘荣,也不负窦婴所望。
“皇祖母要与立皇太弟,侄儿这个皇长子,便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含糊其辞了。”
“——侄儿生来便是皇长子,也是生来,便非要坐我汉家的储位不可的。”
“无论是为了侄儿自己,亦或是母亲、弟弟们的安危,乃至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之安稳,侄儿,都必须坐上储君太子之位。”
满是坦然的说着,刘荣也终是将那好似粘在摇椅上的屁股抬起,站起身,负手上前两步。
望向表叔窦婴的目光,更是已然带上了无尽的坚决,甚至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侄儿,要做储君。”
“每一个阻止侄儿这么做的人,都是侄儿的敌人。”
“——想要先一步抢走储位的人,亦然。”
“而表叔,却并非是这样的人。”
···
“表叔身出窦氏,却想要做我汉家的忠臣,又必定会在将来,成为储君太子的潜邸肱骨。”
“侄儿不得其位,不谋其政,尚还不能以君自居、以待臣之礼对待表叔。”
“但对于表叔的困境,以及自己想要得立为储的目的,侄儿,倒也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以供表叔参详。”
一番话道出口,刘荣只暗下稍吸一口气,静静等候起了窦婴的答复。
而当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再次出现在窦婴那儒雅、随和,又不乏阳刚之气的面庞之上时;
皇长子刘荣,也终于吹响了向储君之位——向太子之位正式发起冲锋的号角。
“吴楚乱平,梁王必携泼天之功入朝,伙同东宫,挟父皇与立储君皇太弟。”
“届时,表叔领兵在外,或许会得到父皇的密诏,也或许不会。”
“但若是表叔抢先一步——在父皇没有发去密诏之前,抢先上奏请立储君太子,那表叔‘窦氏出身,不可轻信’的疑点,便可以在父皇那里被抹除。”
“从此往后,父皇不会再觉得外戚窦婴,是窦氏与立皇太弟的急先锋,而是会视表叔为储君太子的扶立功臣、肱骨心腹!”
···
“父皇也将借此,得以名正言顺的册立储君太子,绝了梁王叔的心思,并以‘窦婴领兵在外,挟兵权而逼宫’应付皇祖母。”
“而侄儿我,也可如愿住进太子宫……”
“——表叔以为如何?”
“表叔以为,如此,可否?”
第86章 王孙,且去
临走时,窦婴思绪万千,神情说不尽的复杂。
用文人墨客笔下的话来说,便是:怅然失语,几欲言而又止,再拜而辞。
目送表叔窦婴离去之后,重新坐回摇椅上的刘荣,也同样沉默了许久。
但最终,刘荣也还是微翘起嘴角,望向表叔窦婴离去的方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表叔,会想明白的。”
“就算表叔自己想不明白,也总会有人——总会有聪明人,‘帮’表叔想明白……”
如是想着,刘荣便含笑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躺在摇椅上,享受起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皇长子,已经悍跳野心家!
在未来这几年的时间,刘荣或许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大脑放空,静心平躺,安度闲暇时光,又不会被人打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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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更不知道从宫门到尚冠里这一段路,自己又是怎么走回来的。
窦婴只知道:当自己反应过来自己到了哪里是,抬头便见低调古朴的侯府大门之上,是‘章武’二字。
——章武侯,窦广国。
当朝窦太后一母同胞的弟弟,窦氏外戚唯二的定海神针之一。
与周吕侯吕泽、轵侯薄昭,乃至诸吕外戚等‘前辈’所不同:章武侯窦广国,是有汉以来,难得能得到朝野内外高度赞扬,甚至是一致崇敬的长者。
甚至就连当今天子启,乃至于先帝,每要做出关乎宗庙、社稷的重大决策之前,也都会和这位章武侯沟通一番、交流一番。
以至于朝野内外,私下里都默认了一个说法:虽未得到正式任命,但章武侯窦广国,却也完全可以算是汉家朝堂,除故安侯申屠嘉之外的第二位丞相!
但窦婴却知道:这,不过是先帝在安慰这位想要位汉相宰,最终却没能如愿的族叔而已。
只是当下,窦婴也顾不上为表叔的悲惨遭遇感怀唏嘘了。
敛了敛心神,正了正衣冠,便抬脚走进了章武侯府的大门。
又在侧堂等候许久,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才终于自堂外迈步走入,映入窦婴的眼帘。
“侄儿窦婴,见过叔父大人。”
规规矩矩拱手一礼,只见那老者淡然一摆手,便在上首落座。
老者满头华发,双目炯炯有神,面色却是诡异的红润。
若是仔细看,更不难发现老者眉眼周围,已隐约被一层乌青所笼罩。
换做刘荣见了这位叔祖的面色,必定会很快做出判断:重金属中毒。
即便在窦婴看来,窦广国这看似健康,实则诡异至极的面色,也处处透露着异常。
“叔父,又在炼丹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窦婴的语调还算平和;
只那望向窦广国的双眸深处,却立时带上了满满的担忧。
却见老者闻言,只满不在乎的再一摆手,又感怀唏嘘般,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兄长的病,越来越重了。”
“再不试出灵丹妙药,只怕……”
只此一语,窦婴便当即住口,没有在窦广国修仙炼丹一事上多做置评。
南皮侯窦长君,是章武侯窦广国,以及当朝窦太后的长兄。
与弟弟窦广国一样,都是年幼时便与窦太后走散,直到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兄弟姐妹三人,才得以在长安重聚。
过去这些年,窦氏外戚之所以饱受朝野内外称赞,甚至极少有‘有吕氏之姿’的风评,最为关键的人物,便是窦长君、窦广国这两根定海神针。
而如今,南皮侯窦长君已经老迈,更病重卧榻多年,许多需要亲自出面的场合,也已是多由侯世子代为出面。
对于堂叔窦广国修仙炼丹,甚至亲自试药,窦婴有心再劝;
但在窦广国道出‘我炼丹是为了救我哥’的意图之后,作为晚辈的窦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两相无言。
不多时,客堂内的香炉飘起白烟,只数十息,便使得客堂内烟雾缭绕,仿若仙境。
而在这‘仙殿’的主位,章武侯窦广国垂眸跪坐,亦似仙人降世……
“当年那件事,还是太伤叔父的心了啊……”
暗下摇摇头,窦婴飞散的心绪,也逐渐被记忆的画卷缓慢覆盖。
大约十年前,先帝因黄龙改元一事,而步了始皇嬴政的后尘。
——倒不是说先帝,也如祖龙嬴政那般威压海内,一统寰宇;
而是和嬴政一样,着了方术之士的道。
等反应过来时,错已铸成,易朝服,改元年,就差没把方士新垣平,封为汉家的国师。
虽自知理亏,先帝却也不得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以保全天子最后的体面。
但时任丞相:北平侯张苍却跳了出来。
先是指着先帝的鼻子一通乱骂,后又坚持让先帝‘知错就改’,收回因黄龙改元一事而颁下的所有诏书,好让一切都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这又怎么可能?
堂堂天子,怎可能朝令夕改,更甚是撤回已经颁下的诏书?
于是,先帝终只得忍痛罢相,将北平侯张苍赶回了老家。
冷静下来之后,先帝自然开始着手,任命新的丞相。
只是寻遍朝野内外,开国功侯死的死、老的老,便是偶有尚存,也已是不堪重用。
二代们吃喝玩乐,斗鸡走狗,更是没几个能看的。
就这么找了好几个月,先帝满打满算,就找到三个符合要求的丞相人选。
第一位,是如今的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第二位,是二世曲周侯:郦寄。
第三位,便是此刻身处‘仙境’,仿佛在参悟大道的章武侯窦广国……
“恐复为吕氏……”
“恐,复为吕氏……”
窦婴正回首往昔,突闻窦广国这梦呓般的一句‘恐复为吕氏’,当即满是惊愕的抬起头。
却见上首主位,窦仙君似是结束了自己的打坐参悟,终于睁开了眼,惨笑着发出一声长叹。
“对我汉家的外戚而言,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一句话;”
“——恐复为吕氏。”
···
“当年,我忘记了这句话,妄图染指丞相之位,也便此心灰意冷。”
“现如今,太后,似乎也忘了这句话……”
如是说着,窦广国便缓缓侧过头,明明是不经意的一瞥,却让窦婴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已经被这位族叔看了个彻底。
“王孙,是否也忘记了这句话呢?”
“是否忘记了自己外戚的身份,想要像外姓朝臣那般,得到一些外戚不该得到的东西……”
听闻此言,窦婴只不由愣在了当场,久久都未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窦婴才勉强打起精神,将发生在凤凰殿的事——将刘荣那番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族叔窦广国。
意思很明显:叔父教我!
而在听闻窦婴这一段描述之后,窦广国本超然脱俗,好似游于方外的仙气,也当即被一股陡然生出的锐意所取代。
——当年,先帝为北平侯张苍的接任者,找到了三个候选。
一号候选人:故安侯申屠嘉,身居御史大夫亚相之位,熟于政务,却资质平平,又只有关内侯的爵位;
二号候选人:曲周侯郦寄,本身就是开国元勋,资历、能力都满足条件,却因为‘卖友求荣’的道德污点,而最先被淘汰出局。
从张苍被罢相逐出长安,直到最终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朝野内外都一致认为:张苍的继任者,会是章武侯窦广国。
甚至直到如今,窦广国早已无心朝政,朝野内外也还是有不知多少人惋惜道:如果当年,是章武侯为相,如今汉家,也不至于‘乱’成这般模样……
“公子荣,喜阳谋?”
略带狐疑的一问,惹得窦婴当即一点头。
“皇长子光明磊落,一言一行,走的都是堂堂正正的路数。”
“及阴谋诡计,却非不会,而乃不屑……”
闻言,窦广国只缓缓点下头,又是一阵漫长的思虑,方再深吸一口气。
“皇长子欲为储,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但皇长子敢亲口承认,单这份担当,便着实不俗。”
“说来,皇长子也算是被太后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才不得不这般绝了自己的退路。”
简略而又直击要害的一番话,也终是让窦婴从先前,那茫然、迟疑的怪异情绪中逐渐调整了过来。
仔细思考了片刻,方沉沉点下头。
“皇长子光明磊落,已然表明了自己有意为储。”
“今日,更是直接给侄儿指明了日后的‘出路’。”
“只是这出路,实在是令人有些心惊肉跳……”
言罢,窦婴便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对窦广国郑重其事的拱手一拜。
“侄儿虽然想要做有悖太后意愿的事,却也终归是窦氏族人。”
“侄儿的抉择,不单会由侄儿承担后果,而是和整个窦氏一族息息相关。”
“——侄儿选对了,窦氏与有荣焉,选错了,窦氏,也同样要被侄儿所牵连。”
“所以今日前来,是想要请老大人指点迷津:皇长子给侄儿指的这条‘出路’,究竟吉、凶几何?”
道出这句话,窦婴便维持着拱手拜礼的姿势,足足僵了二三十息;
而在上首主位,窦广国也垂眸思考了二三十息。
最终,却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这,是皇长子的阳谋。”
“何谓阳谋?”
“——哪怕看穿了对方的意图,也还是不得不这么做,甚至是心甘情愿的这么做。”
“便如今日,皇长子给王孙指的那条‘出路’——分明是皇长子要借王孙之手,达成自己得立为储的目的,王孙,却还是不得不这么做。”
···
“因为皇长子所言,句句属实。”
“只有这么做,王孙才能打消陛下的疑虑,虽仍旧摆脱不了‘窦氏外戚’的身份,却也能让陛下知道:窦婴窦王孙,并非是无条件听命于太后的人。”
“危险,自然是有的。”
“拥兵自重,威逼天子册立储君——单就这一条,便足以使我窦氏绝了后嗣。”
“但有些时候,有罪,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说了这么长时间,又或许是‘仙丹’的副作用,窦广国已是说的口干舌燥,腰背也传来一阵酸涩。
自然地探出手,由族侄窦婴扶着起身,喝下一碗苦涩的茶汤,再稍有些吃力的呼出一口浊气。
由窦婴搀扶着出了客堂,行走在侯府的石板路上,一边轻轻捶打着后腰,嘴上一边继续说道:“当年,北平侯被罢相,先帝甚至一度拟好了诏书,要拜我为相。”
“虽说最后,是故安侯后来居上,但我与丞相之位失之交臂,却并非完全是因坊间所说的那般——单纯只是因为‘恐复为吕氏’,而被先帝所摒弃。”
···
“对于君主而言,臣下的能力、德行,固然很重要。”
“但对于要害位置,尤其是九卿、三公,乃至更高的位置,君主最看重的,其实既不是能力,也不是德行。”
“——而是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
说到此处,窦仙君又是一阵苦笑摇头,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侧身望向搀扶着自己的侄子窦婴。
“要想让君主信任臣子,对一个臣子感到放心,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让君主掌握这个臣子的把柄。”
“有了把柄,有了随时能置臣下于死地的刀,君主便是掌控了臣下的生死。”
“唯有如此,君主才能放心在丞相、太尉这样稍有邪念,便足以祸乱半壁江山的重位上,任命一个与自己并非血脉相连的外人。”
“这,也正是我为何要说:皇长子这记阳谋,王孙,避无可避。”
“——王孙,需要给陛下一个足以使王孙,甚至足以使我窦氏举族受诛的把柄。”
“只有这样,王孙才能得到陛下的信任,才能摆脱‘太后族侄’的标签,于朝堂之上展翅翱翔……”
言罢,窦广国便轻轻挣开窦婴搀扶着自己的手,含笑向前走去。
只是在窦婴低头陷入沉思的时刻,没人注意到章武侯窦广国此刻,面上竟是一抹无尽的萧瑟,和苦楚。
“可悲,可叹……”
世人都以为,在张苍被罢相之后,章武侯窦广国之所以和丞相之位失之交臂,是因为那句老生常谈的‘恐复为吕氏’。
但作为先帝曾经最信任、最信重的智囊,窦广国心里很清楚:先帝,根本就不怕汉家,再出一家‘吕氏’!
准确的说,是先帝不怕在自己这一朝,出现吕氏那般祸乱朝纲的外戚家族。
窦广国记得很清楚:当年,对于拜自己为相一事,先帝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
甚至就连朝堂进谏的那句‘恐复为吕氏’,都被先帝言辞强硬的怼了回去。
直到有一天,先帝近侍邓通,在无意间提起了一句话。
——章武侯德高望重,为朝堂内外所敬仰,拜其为相,当是众望所归。
也正是这一句稀松平常的恭维之语,却让窦广国彻底失去了先帝的信重,从此再也不曾踏入司马门、再不曾出现在未央宫内……
“没有把柄……”
“我最大的罪过,居然是没有把柄……”
“我最大的过错,居然是‘众望所归’……”
一时间,窦广国面上笑意愈发讥讽,眼眸深处,却也更多出一抹苦涩。
未能染指丞相之位,甚至直接就失了先帝的信重,这是窦广国多年来的心病。
只是没人知道:这心病,竟和那句‘恐复为吕氏’,几可谓毫无关联……
“侄儿,还有一处不解。”
走出去十来步,背负负手,仰天长叹。
直到脸上的泪水都已经被风吹干,窦广国才听闻身后,传来窦婴急促的脚步声。
便见窦婴面上仍带着迟疑,快步走上前,再次搀扶起堂叔窦广国。
望向窦广国的目光中,却莫名带上了一阵羞愧。
“侄儿想明白了。”
“只是这么做,似乎只是对侄儿有好处,于我窦氏而言,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往日,表叔历来是以窦氏为先。”
“怎今,为了成全侄儿,竟答应侄儿做这般有利于己、有损于我窦氏的事来?”
闻言,窦广国却是摇头一失笑,方才还炯炯有神的双眸,此刻却也有些迷离了起来。
感觉到身体状态的异常,窦广国叹息着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布袋,又从中拿起一枚通体泛着银光的‘仙丹’。
接过仆从递来的水碗,将仙丹合水服下,又皱眉缓了好一会儿。
良久,方面色灰败的望向窦婴,惨而一笑。
“齐系七王,尚有城阳忠于陛下。”
“淮南三王,亦有衡山忠于宗庙、社稷。”
“——这,是他们各自为自家,留下的火种。”
“我窦氏,也需要留一个火种。”
···
“太后年迈昏聩,所为之事,愈发让人感到惊骇。”
“若继续这样错下去,待太后驾崩,我窦氏一门的下场,恐怕未必会比当年的吕氏好上多少。”
“彼时,有一个在太子身边的窦婴窦王孙,就算保不下我窦氏宗祠,尚也能为我窦氏留条血脉……”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窦广国便似是被抽掉了灵魂般,身形一阵摇晃起来。
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由仆人搀扶着自己的半边身子,窦广国,终还是对侄子窦婴,挤出一抹近乎扭曲的强笑。
“王孙,且去……”
“太后那边,自有我从……从中斡旋……”
先发这两章,第三第四章晚上,第五第六章明天中午之前。
实在抱歉,前段时间加更冲击万订,没能存下来稿,走的又是慢工出细活的路子,昨天一天就码出来这两章,外加第三章的开头,今天又起晚了……
下午码出来两章,码好就发,连夜再两章,明天中午之前发出来。
请各位衣食父母多多支持。
第87章 兄弟如手足
窦婴走了。
临走时,得到了章武侯窦广国的又一番告诫。
——拥兵自重,胁迫天子册立储君,可以,但绝对不能独自做。
最好寻个足够重量,也同样手握重兵的人一起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窦婴自然也懂。
于是,窦婴满怀思绪,再三拜谢而辞。
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窦婴都待在了自己家中,为‘受封外戚大将军’做起了准备。
所谓准备,自便是召拢人才,准备开牙建府。
而东宫窦太后,这段时间却是伤透了脑筋。
——皇太弟三个字,实在是太早被刘荣搬上台面,且出现的实在太过于突兀!
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预兆,就这么哐当一下,砸的长安朝堂里外三震!
搞得窦太后举足维艰,进退两难。
否认?
若是否认了,日后还怎么重提?
但若是不否认,长安朝堂对梁王刘武的戒备,又让窦太后的布局根本进行不下去!
无奈之下,窦太后便将主意,打到了天子启的头上。
若天子启能出面,表达一下对梁王刘武的支持——至少是表现出自己,并没有因为‘皇太弟’一事而疏离弟弟,可供窦太后操作的空间,便也会大上许多。
窦太后当然没有直说,而是隐晦的提醒天子启:梁王入朝月余,皇帝整日忙于政务,可都有些怠慢梁王了;
若让朝野内外因此而认为,皇帝已经不再与梁王手足同心,待日后吴楚举兵,朝堂岂不会人心涣散?
于是,在天子启元年秋七月中旬,天子启邀请了梁王刘武在内的诸刘宗亲,于上林苑秋狩。
也是直到这一天,因太庙事件而自禁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才终于得到了一次走出宫阙,吸上一口新鲜空气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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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畅快!”
长安以西百里,上林苑。
策马跟在以天子启、梁王刘武为首,诸刘宗亲、皇子所组成的秋狩队伍后,刘荣只一阵说不出的畅快。
梁王刘武入朝,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除了最开始那几天待在太庙,之后又去了趟长乐宫参加家宴,剩下的时间里,刘荣便一直在凤凰殿闭门不出。
整日里就是看看书、晒晒太阳,再和母亲栗姬、三弟刘淤这两个活宝聊聊天,说说话;
就算这段闲暇时光难能可贵,刘荣也难免觉得烦闷。
如今得了机会出宫,来的还是皇家园林:上林苑。
此刻,刘荣真的很希望自己,能不去想那些勾心斗角的事,而是可以好好享受。
只可惜,作为皇长子,很多事情,都不能遂刘荣的心愿。
——至少暂时不能。
“鹿!”
秋狩队伍在禁军武卒的护送下,浩浩荡荡的开入猎场,只深入百步,队伍最前方,便传来梁王刘武激动地呼号声。
众人循声望向前方,却根本没看到活物的影子;
梁王刘武却是对天子启告罪一声,便策马从队伍中窜出,不眨眼的功夫,挂在背上的猎弓已到了刘武手中。
策马驰出百十步,缓缓驻马,挽弓搭箭,屏息凝神……
“驯养的鹿?”
看着那头藏身于灌木中的幼鹿,与弯弓搭箭的梁王刘武直勾勾对视,刘荣下意识发出一问,却引得一旁的苑吏咧嘴一笑。
“陛下秋狩,猎场自不敢有豺狼、虎豹等凶兽。”
“便是鹿、彘之类,也要从兽圈放出来些,免得陛下失了乐趣……”
解答过刘荣的疑惑,那苑吏便适时驻马片刻,再度落在了刘荣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
对此,刘荣也只摇头一笑。
——自刘荣爆出‘皇太弟’这个惊天猛料,朝野内外的水,就已经被彻底搅浑。
虽然在金字塔顶尖,公卿二千石级别的重臣都一致表示反对,但金字塔中底部,却早已是暗流涌动。
有去巴结梁王刘武,想搭‘潜邸从龙’的快车的;
有严词抨击梁王刘武,以彰显自己‘顾全大局’的;
偶尔偶尔,自也有跑到刘荣这里,来烧皇长子冷灶的。
当然,更多的,还是如这苑吏这般,两边都即不交好也不得罪,坐等最终答案浮出水面的。
对于这些鸡鸣狗盗的事,刘荣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底,表面上却做出一副荣辱不惊的淡定模样。
而梁王刘武,却是愈发沉醉于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以至于在弯弓搭箭时,梁王刘武都没有感觉到:在自己身后,皇帝哥哥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然带上了一股不怀好意的审视……
嗖!
“中了!”
箭矢离弦而出,那头幼鹿应声倒地,人群中,也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喝彩声。
更是有几个恬不知耻的狗腿子,如皇次子刘德之流——不顾天子当面,竟直接策马而出,帮刘武将那头幼鹿给拖了回来。
一击便中,又被众人一阵吹捧,梁王刘武自也是意气风发的折过身,笑着朝天子启而来,还不忘嘚瑟的揉了揉手腕。
“臣弟,幸不辱命!”
颇有些中二,就好似射杀了一个匈奴人般雀跃的呼号声,只引得天子启当即含笑下马,拍了拍弟弟肩侧,又满意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片刻之后,又侧身看向那头被射中脖颈的幼鹿,双眸更是闪烁起自豪的光芒。
“嘿!”
“竟是一箭封喉?”
“朕弟梁王,勇武不减当年呐?”
看不出丝毫作伪之色的由衷称赞,更是让梁王刘武飘飘欲仙起来,本就笔挺的腰杆再一直,就差没反角度弯向身后。
而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刘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却也没忘在脸上,挂出一个阴郁的表情。
——沉寂在万众瞩目中的梁王刘武,当然看不到刘荣这阴郁的面容。
但天子启看到了;
暗中打量着这一切的旁人,也都看到了。
于是,自认为参透了天机的人,都不着痕迹的挪动着脚步,靠梁王刘武更近了些,距皇长子刘荣更远了些……
“都是由衷而发?”
“还是得了父皇的指使……”
暗下如是想着,刘荣的目光,便也随之落到刘武身旁,正费力将幼鹿扛上肩的二弟刘德。
“老二这演技,倒是颇得父皇真传?”
“嘿……”
刘荣能看明白,公子淤却是被二哥这逼真的演技,气的一阵吹胡子瞪眼。
——如果他有胡子的话。
“要我说,二哥这就是假戏真做,要背弃大哥而去了!”
强压下声线的一声牢骚,只被刘荣轻描淡写的一瞪,便尽数被公子淤咽回肚中。
而在人群中央,被簇拥着的梁王刘武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抢了皇帝哥哥的风头……
“臣弟,侥幸……”
“皇兄何不挽弓?”
“若是皇兄出马,莫说是鹿——便是虎豹之类,也必不在话下!”
弟弟终于意识到不对,天子启却根本没有当回事。
只满不在乎的一摆手,又虚拳捂嘴轻咳两声;
而后,方一手扶着马背,侧身微笑道:“朕,老啦……”
“若不是吴王老贼虎视眈眈于关东,朕还有口气要绷着,只怕是早就……”
“唉~”
故作洒然的一番感叹,惹得梁王刘武不由更有些不安起来,暗下更是后悔起方才,自己似乎是过于得意忘形。
却见天子启自顾自理了理马背,旋即便在禁军卫士的搀扶下再度跨上马背,方望向身前不远处,仍忙着在暗地里‘悔不当初’的弟弟刘武。
“朕乏了。”
“阿武便带着小子们,再猎上一猎。”
“——朕,在兽圈外等着。”
“朕有些话,想要单独对阿武说……”
见皇帝哥哥确实没有介意自己方才的喧宾夺主,梁王刘武只暗下狠狠松了口气。
听闻皇帝哥哥有话要对自己说——尤其还是单独说,梁王刘武自也没兴致继续,跟着天子启领衔的浩荡队伍,便朝猎场边沿的兽圈而去。
走出去百十来步,察觉到身后传来的响动,刘武又有些疑惑的回过身。
“皇长子,还欲再猎?”
本就是刻意闹出的响动,又等了梁王刘武好一会儿,见这位王叔终于上当,刘荣却是冷哼一声,便策马朝猎场深处疾驰而去。
丢给刘武的,只有一个稚嫩而又决绝的背影,以及含怒而发的一句……
“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叔且好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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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猎场中心地带,灌木、草树已是不见多少。
来到一片空地的边沿,慢悠悠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系在树脚,刘荣便倚靠着树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看着眼前的大片开阔地,以及头顶上的白云蓝天,从身侧随手抓起一根草杆,吊在嘴里,便将后脑倚在树干上,惬意的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想起一阵姗姗来迟的沉闷马蹄声。
突一睁眼,却并未起身,只等着公子淤,将二弟刘德带到自己身边来。
“大哥。”
时隔一个多月,再次听到二弟刘德的声音,刘荣嘴角自然地翘起,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稍一侧身,却见二弟刘德一脸苦笑,三弟刘淤更是气鼓鼓的别过身去,似是很不愿意看刘德。
被眼前这一幕逗得摇头一笑,刘荣只自然地拍了拍身侧,招呼二弟刘德在身旁坐下来。
都不等刘荣开口问,刘德屁股刚挨在树根下,便径直开口道:“大哥那一出太庙思过,让皇祖母很被动!”
“馆陶姑母长袖善舞,皇祖母筹谋布局,梁王叔游走于高门之间——皆收效甚微。”
“近几日,梁王叔甚至已经开始往几个九卿家中,成箱成箱的搬梁国‘特产’了。”
“不过好在皇祖母并未因此而迟疑,反而是愈发被激出了火气。”
“梁王叔得立为储的心思,也已然愈发强烈……”
耐心听着弟弟的汇报,刘荣面上始终都是那副深至眼底,不带丝毫刻意的淡淡笑容。
即不开口问,也不插嘴,就这么笑意盈盈的看着。
“大哥,不问些什么?”
被自家大哥这么含笑看着,心底都被看的发毛,刘德终还是没忍住,道出了心中疑惑。
却见刘荣满脸温和的笑着摇摇头:“不必。”
“老二办事,我放心。”
“老二说的这些事,也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轻声一语,却惹得刘德眉头愈发紧锁,心中疑惑也更甚。
“即是如此……”
“那大哥又何必冒这么大风险,召弟面会?”
“万一被王叔察觉……”
闻言,刘荣只微笑着摇摇头,旋即将头再往后一靠。
“不会。”
“你我兄弟二人,纵是反目,也终归一母同胞。”
“若是私下连面都不见上一见,倒反更显的古怪。”
“再者,我兄弟二人面会,究竟是在互相斥骂,还是一叙思情——纵是王叔派了眼线远远跟着,也根本听不去。”
言罢,刘荣只舒坦的长呼出一口气,索性便将腿往前伸直,就这么彻底靠着树根坐了下来。
片刻之后,又带着戏谑的笑容,侧身指了指一旁,仍背过身去生闷气的公子淤。
“是老三想念哥哥了~”
“若再不见上一面,老三只怕都要将皇次子,归为背信弃义的小人之流了……”
此言一出,刘德循声望去,只见三弟刘淤偷偷用眼角看了自己一眼,又气呼呼冷哼一声别过身去。
回过头,又见大哥刘荣含笑一点头:“我也想老二了。”
只一句话,便使得公子刘德那紧紧锁起的眉头,似是被齐天大圣吹了口气那般,应声舒缓开来。
神情复杂的看了看大哥,又回身瞥了眼生闷气的弟弟刘淤,公子刘德心下,只一阵动容。
“去吧;”
“去哄哄老三。”
“再和老三多待上一会儿,别急着回。”
见二弟刘德一副即将潸然泪下的模样,刘荣又是笑着长呼出一口气。
再度遥望向天边,嘴角之上,尽是令人莫名心安的温和笑意。
“父皇那边,也要发力了。”
“此刻,兽圈当是只有那兄弟二人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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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刘荣所料,此刻的兽圈外,确实只有天子启和梁王刘武兄弟二人。
别说是随行禁卫、寺人婢女了——便是负责兽圈的驯师、官吏,也都被一层禁军之墙堵在了五十步外。
兽圈之内,一头猛虎正惬意的趴在树荫下,不时舔舐一下那人脸大的虎爪,任由几只小金渐层在身边玩闹。
而在高出兽圈三二丈高的位置,天子启背负双手,与梁王刘武齐身并立于护栏外,低头看着兽圈内的场景,面上一阵唏嘘感怀。
“虎毒,尚不食子啊~”
“便是虎这样的凶兽,也知道唯有血肉至亲,才最值得信重……”
“——瞧那只满脸凶相的,像不像儿时,催促我兄弟二人用食的阿姊?”
“那只最小的,更是像极了阿武……”
随着天子启忽而感怀,忽而惆怅,忽又莫名急促的话语声,梁王刘武的目光,便也落在了兽圈内,那一大三小的老虎母子。
母虎慵懒的躺着,三只幼虎中,明显有一只更为强壮,追着两个弟弟/妹妹就是又抓又咬。
自知跑不掉,两只小的也交替仰卧在地,龇牙咧嘴,不时再蹬两下后腿,做着最后的反抗。
眼看着这莫名温馨的场景,梁王刘武的心绪,却是莫名有些复杂起来。
“皇兄,当真已经到了连猎弓都拉不开、连弓箭都射不出的地步吗?”
“上林的猎弓,不过是二石轻弓啊?”
“便是民间农户,过了十三四的年纪,也大都能拉得开……”
嘴上如是呢喃着,梁王刘武的目光,仍直勾勾落在兽圈之内。
而在刘武身旁,听闻这极犯忌讳的一问,天子启却只微不可查的愣了一瞬。
随后,便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唉……”
“儿时在代王宫,实在是过得太苦。”
“之后来了长安,得立为太子储君,又搬出宫去,住进了太子宫;”
“没了母亲约束,更是放浪形骸……”
“——小小年纪破了少阳,又沉迷酒色坏了根骨;”
“先帝病重那几年,更是太子监国。”
“日夜操劳国事不说,还要日夜担心什么时候做件错事,父皇便会废太子而立(梁)怀王。”
说到这里,天子启也不由自嘲一笑,低头从怀中取出几张绢布,朝弟弟刘武扬了扬。
“瞧瞧;”
“瞧瞧这些绢布,都够包一剂药了吧?”
“——却仅仅只是朕近三日的药方而已……”
“自父皇大行之后,朕每日要吃的汤药,更是比吃的饭还多。”
“往往都是汤药吃饱了肚,便再也用不下餐食……”
天子启话说的讥诮,轻松的像是在说笑话,话传到梁王刘武的耳朵里,却只一阵鼻尖发酸,眼眶发痒。
“皇兄……”
想要说些什么,又实在不知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再想到自家大哥如此状况,自己却忙着要做储君皇太弟,梁王刘武心中,当即便觉羞愧难当。
但天子启,却并没有给梁王刘武退却的机会。
只将手中那几张绢布,随手往面前的兽圈内一扔,便摇头叹息着拉过刘武的手,朝着不远处的行宫而去。
兽圈之内,母虎慵懒的抬起头,见方才那两头两脚兽已不见身影,便惬意的继续舔舐起身上油光锃亮的皮毛。
却是没人发现:被天子启扔进兽圈的那几张绢布,其上却空无一物!
过不了多久,这几张净白如雪的绢布,或许便会被那几只幼虎争抢咬碎,亦或是被埋在粪土之下。
一如今日,天子启对梁王刘武所说过的,以及即将要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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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贼心不死!
“陛下慢些。”
到了上林行宫,刘武本想着皇帝哥哥还是会屏退左右,单独和自己说些什么。
却见眨眼的功夫,原本空无一人的寝殿之内,便被鱼贯而入的宫人、内侍,塞了个满满当当。
却也不是静态,而是动态的进进出出——一队人进,一队人出的同时,又维持着殿内寸步难移的拥挤。
待梁王刘武从惊愕中回过身,涌入寝殿的宫人已如潮水般退去。
方才还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天子启,也不知何时坐在了御榻旁。
仔细一看,才发现天子启身下,是一方形状怪异之极的陶制矮榻,正由太医们从后方的圆口中,不断地往内灌注药汤。
天子启端坐于陶榻之上,身上也盖上了厚厚的布毯。
在这七月酷暑天,又是身上盖着毯,又是身下陶榻不断散发的热气——只眨眼的功夫,天子启便已是汗如雨下。
偏偏那本就有些病态的面容,非但没有因此而好转,反更显三分萎靡。
“皇兄?”
一声轻呼下意识脱出口,梁王刘武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带上了哭腔。
却见陶榻之上,天子启先是皱紧眉,好一阵子适应,才终是将拧在一起的面容舒展开来。
强打起精神,对梁王刘武惨而一笑。
“有年头了~”
“先帝尚在时,恐储位生变,不敢大张旗鼓的治,也没机会好生疗养。”
“一拖再拖之下,早已是积重难返……”
说着,天子启又是苦笑一摇头,艰难的将手抬起,从胸前布毯交合处伸出些,对梁王刘武稍一招手。
待刘武如梦方醒般,赶忙小跑上前,又稍扶着天子启将身子一侧靠在榻沿,刘武便也就此跪坐下来。
含泪抬起头,看着皇帝哥哥满脸灰白,梁王刘武,只一阵心如刀绞……
“皇兄,何不直接告诉先帝呢?”
“梁怀王早已坠马而亡,阿参也去得早。”
“纵是知道了,先帝当也不会再动易储另立的念头?”
“再如何,也总好过现在这般……”
几句话的功夫,刘武便再也按捺不住泪意泉涌,就势将脑袋一低,一抽一抽的淌起了泪水。
却见天子启闻言,先是极尽苦涩的笑着一摇头,之后又废了吃奶的力气,才伸手拍了拍弟弟的后脖颈。
“没那么简单的……”
“当年,梁怀王坠马而亡,父皇直至临崩之时,都还在痛心疾首的问:我儿刘揖,到底是怎么死的?”
“甚至在将要合眼的那一刻,父皇,也依旧不相信梁怀王,当真是意外落马,伤重不治……”
说着,天子启又稍挪动着身子,尽量将身体的重量,完全靠在了御榻边沿。
觉得身子不再那么重,才又幽幽叹息道:“父皇,从来就不喜朕。”
“就连贾谊那样的国士,父皇也不愿派到朕身边,而是不假思索的送到了睢阳,做阿揖的梁王太傅……”
“甚至就连阿揖坠马而死之后,父皇也仍不召贾谊回朝,而是将其派去了长沙?”
“呵……”
“宁愿派去长沙那不毛之地,也绝不便宜朕这个储君太子……”
···
“母后自生了眼疾,便在父皇那里失了宠。”
“而阿揖的死,又非但没让慎夫人失去父皇的恩宠,反而还更盛了一分。”
“阿揖死后这些年,朕和母后,端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莫说是这大病,便是平日里染了风寒,都不敢在父皇面前有所展露……”
许是这‘药蒸’起了效果,说着说着,天子启萎靡的面容,也逐渐恢复了些血色。
手脚似也是有了气力——至少可以凭一己之力,将身上厚重的布毯再拢了拢,并没有再由宫人代劳。
而这一幕,却是让梁王刘武才刚减缓‘流速’的眼泪,再次突破了眼眶的防线。
——皇兄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每有要事,都靠这药熏之术强打起精神?
一时间,时年二十七岁的梁王刘武,俨然如街头巷尾的总角稚童般,吭哧吭哧哭成了泪人。
但在那方陶榻之上,天子启的话语声却愈发清晰嘹亮、愈发中气十足;
自也愈发清楚的传进梁王刘武的耳朵里,不断冲击着梁王刘武的灵魂。
“先前,朕跟阿武说,朕或许没几年寿数了。”
“然实则,早在先帝后元三年,周仁便已经告诉朕:如果再不好生疗养,朕,说不定会走在先帝之前。”
“——四年了~”
“自周仁为我判下三年寿数,已经过去了四年。”
“时至今日,朕早已不知自己哪天会一觉睡去,便再也无法醒来……”
如是说着,天子启又含笑望向刘武,语带自嘲道:“说出来,阿武当也是不信的罢;”
“对于那一天——对于一觉睡去,就再也无法醒来的那一天,朕非但不感到恐惧,甚至,还有些向往……”
“过去这些年,朕,实在是太累了……”
在天子启说这段话的过程中,梁王刘武几度带着哭腔,口呼‘皇兄!’,甚至是‘陛下!’。
但天子启却好似已经进入了梦呓状态,根本不管弟弟又是叩首、又是嚎哭,更或是呼喊自己。
就这么自顾自说完,直到梁王刘武维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实则早已是哭的脱了力,天子启,才终于含笑一摇头。
“朕,还不能去见先帝。”
“——朕,绝不能在刘濞老贼之前,去见父皇。”
“若是不能活着,亲眼见到刘濞老贼授首,朕纵是崩,也死不瞑目……”
···
“阿武啊~”
“朕的梁王。”
“朕的手足兄弟……”
“——若是荣那小子,被朕封去了吴地,又被夺了开矿、铸钱的权柄;”
“那阿武坐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可会仍将荣那小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若朕能在合眼之前,将宗亲诸侯悉数收拾干净,让藩王再也没有忤逆长安的可能;”
“那朕到了地底下,能否在见到这些个混小子之前,先见到阿武呢?”
“朕这十一个儿子,能否活到及冠;”
“朕弟梁王,又能否以宗亲长者的身份,替朕,主持这些小子的加冠之礼呢……”
一时间,整座寝殿之内,便只剩下梁王刘武,以及寥寥三二宫人的啜泣声。
天子启就这么低着头,看着跪地匍匐于身前的弟弟,手再三伸出去,却都没落在刘武的后背上。
就好似这一刻,汉家的天子,在向梁王殿下托孤。
纵是怎般不忍,天子启,也需要从梁王刘武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
·
·
“老四那边如何?”
“还有老七。”
猎场之内,哄好了三弟——至少是说清楚自己绝不是‘忘恩负义’‘假戏真做’,且绝不会背弃大哥之后,刘德便也坐回了刘荣的身边。
而在一旁,公子刘淤则满脸郁闷的蹲在地上,手上树枝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身前泥地。
难得感受到这令人愉悦的轻松氛围,刘德面上,也终于出现了最近这一个月,几乎从不曾出现过的惬意。
听闻刘荣问起正事,便含笑答道:“都在按大哥先前的交代在办。”
“——老四带着老五、老六、老八,寻上了梁王叔。”
“方才猎场,老五更是先向父皇请缨,说要领兵征讨吴王,之后又承诺王叔:若如愿得以领兵,必会助梁王叔守卫睢阳。”
“及老七,则是带着老九,进了馆陶姑母家的门。”
“据说为此,贾氏还变卖了许多田产、庄园——甚至就连东、西二市商铺,都几乎尽数变卖。”
“想来此番,为了敲开姑母那堂邑侯府的大门,宣明殿,也可谓倾尽家财?”
如是说着,刘德便也笑着摇摇头,旋即学着刘荣的模样,将整个身子倚靠在树根下,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段时间,刘德的日子,算是凤凰殿这三兄弟当中,最不好过的。
刘荣纵是憋闷,也好歹得了闲暇;
公子淤虽然义愤填膺,却也不需要头疼什么。
唯独刘德,在卧虎藏龙的梁王府长袖善舞,实在是有些心力憔悴。
甚至相较于大哥刘荣,皇次子刘德,才更需要这样的闲暇时光,来好好放松一下身心。
对此,刘荣显然也是有所感知,发现弟弟满脸的享受,便也没再开口打扰弟弟舒缓心情。
但虽未说,刘荣的大脑,却也随之自动运转了起来。
“老四找上梁王,老七寻上馆陶姑母——倒是各得其一。”
“倒是老五……”
“这小小年纪,便要领兵出征……”
只稍一想,刘荣便也放下心来,没再担心这个五弟的安危。
——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吴楚之乱爆发于天子启新元三年初。
如今已是天子启新元元年末,即便是按照历史轨迹,距离那场叛乱爆发,也只剩下最多一年的时间。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位汉孝景帝五子:刘非,便是以十五岁的年纪挂印出征。
且颇有斩获!
在当前时间线,由于刘荣这个煽动翅膀的蝴蝶,吴楚之乱,很可能会爆发的更早,但也顶多就是早那么三五个月。
作为大哥,刘荣与其再担心五弟刘非的安危,倒不如好好想想刘非挂印出征这件事,有没有什么操作空间。
“嗯~”
“吴地的矿山?”
“沿岸的造船厂?”
“又或者……”
一时间,刘荣的脑海中,闪过许多想法。
正思考着要不要在刘非临出征前,交代刘非尽量保下沿海地区的造船厂,以免吴、齐等沿海地区的造船技术被兵祸所波及,老二刘德耐人寻味的一语,也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了眼前。
“长陵田氏,同时找上了梁王叔和馆陶姑母。”
只一语,便让刘荣面上的惬意之色顿时僵在了脸上,瞳孔更是不由自主的一缩!
简单地思虑过后,刘荣片刻之前还闲云野鹤,仿若在度假的轻松神容,便已是被慢慢的郑重所取代。
“绮兰殿贼心不死,想走皇祖母那条路子。”
“好手段呐~”
“这位大王美人,当真是好手段!”
便见刘德也微微点下头,目光仍恋恋不舍的落在远方,那令人心神安宁的美景。
面上神情,却也随着刘荣这简短的总结,而愈发严肃了起来。
“大王美人,应该是看透了父皇的意思,知道‘皇太弟’一说绝无可能成真。”
“而大哥,又先因馆陶姑母欲结姻亲,后因梁王叔欲得立为储——再三惹得皇祖母不快。”
“——吴楚乱平之后,梁王叔便要从‘皇太弟’的美梦中醒来。”
“届时,若王夫人已经替小十,争得了皇祖母的宠爱……”
“那这储君太子之位……”
听到这里,刘荣心中,那多年不曾出现的危机感,只嗡的一声涌上脑海,瞬间占据了整个灵台。
在原本的历史上,汉武大帝刘彻,是如何以皇十子的身份,得以顺利击败上面的九个哥哥——尤其是大哥刘荣,最终获封为太子储君的?
栗姬那声‘老狗’,害的太子刘荣储位被废,或许是一个原因。
但这只是先决条件,却绝非重要因素。
那声‘老狗’,只是害的太子刘荣储位被废,让汉家的太子之位空了出来。
至于谁能坐上去,那当真就是各凭本事。
诚然,同样作为母亲所生下的‘长子’,皇四子刘余、皇七子刘彭祖,都有着不可忽视的缺陷。
前者口吃,无人主之相;后者诡辩,具商纣之姿。
但与这两个哥哥相比,汉武大帝刘彻在当时的短板,更是大到让人不忍直视。
——太子刘荣被废储位时,景帝十子刘彘,才刚年满六岁;
真真得立为储时,太子刘彻,也才不过七岁而已。
而彼时的景帝刘启,纵是有栗姬‘一声老狗开鬼门’,也仍旧是处于不知哪天闭上眼,就要一命呜呼的状态。
天子已经病危过一次,不知何时便会宫车晏驾;
储君太子才刚被废,连带着朝野内外一阵翻天覆地,太子太傅窦婴、丞相周亚夫相继翻车,被天子逐出朝堂核心。
在这种时候,谁人愿意立一个七岁的孩子,来做汉家的太子储君?
谁敢让一个年仅七岁,连脾性都看不出来的孺子,做汉家继文、景二帝之后,必将提兵北上,马踏草原的‘武皇帝’?
答案是:窦太后。
答案是:得到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金屋藏娇’的承诺之后,认定此子不类其父,也不复父祖那般狡诈的窦太后。
而让年仅六岁,才刚度过生命危险期,可以不再被担心‘随时会夭折’的皇十子刘彘,能够得到东宫窦太后的喜爱,甚至决定出手支持的人,便是如今绮兰殿的那位大王美人:王娡……
“当真是贼心不死啊……”
“只怕日后住进了太子宫,绮兰殿这档子事儿,也轻易不会消停。”
绷着脸,眯起眼角,悠悠道出一语,刘荣便缓缓侧过头;
便见二弟刘德沉沉一点头,旋即也咬紧后槽牙,强压下恼怒,思考起应对的办法来。
而在兄弟二人不远处,听着两个哥哥愈发严肃的语调,纵是没有感受到氛围的变化,公子淤也是终于察觉到了异常。
茫然回过头,见两个哥哥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阴沉之色,公子淤当即便将手里的木枝一扔,小跑回大哥刘荣身旁。
“大哥!”
“让我去吧!”
“再让我带上葵五那憨子!”
听闻绮兰殿的王娡有了动作,而且还是‘借机交好东宫’这般阴险的动作,刘荣本是如临大敌的心境;
被公子淤这么一闹,却是破涕而笑,一秒破了功。
“嘿,还葵五呢……”
“让那个杀材去趟绮兰殿,那还了得?”
“万一再把小十的母亲给打杀了,我这个皇长子,那可就真洗不脱‘残虐弑杀’的臭名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凤凰殿的寺人葵五,已经在坊间得了个‘憨虎’的诨号。
至于皇长子刘荣,也在某些有心人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下,逐渐有了‘疑似暴虐’的风评。
对于幕后黑手,刘荣自是了然于胸。
只是当下,梁王刘武尚还在长安,皇太弟一事还在发酵……
“便让你王夫人,且再快活两天吧。”
“待吴楚乱平——至少是等梁王离京……”
如是想着,刘荣面上严峻之色渐退,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那一切尽在掌控的淡定从容。
“老二该回了。”
“父皇那边,当是好戏落了幕。”
嘴上说着,刘荣便从树根下起身,大咧咧拍了拍后身的泥尘;
翻身上马前,却也还是稍作犹豫,便含笑抬起头。
“如果能抽出功夫来,老二再帮我找一个人。”
“——此人名:金俗。”
“其父金王孙,务农为业,父女二人当都住在长陵一带。”
乍一听刘荣此言,刘德下意识领命之余,也感到有些疑惑;
金俗?
这听着,怎么像是女人的名字?
大哥这是……馋了?
但在听到‘金王孙’这个人名之后,刘德却是瞳孔猛地一缩,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逐渐带上了骇然!
金王孙!
大王美人:王娡的前夫!
“这!”
“金王孙的女儿?”
“莫非……”
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刘德再度猛抬起头,却见大哥刘荣只咧嘴一笑,旋即便翻身上马。
临走时,更是又丢下一句:“如果嫌麻烦,倒也不必真的去找。”
“想个办法,让那位王夫人收到风声,知晓我凤凰殿,在查那金王孙便是。”
第四章。
呼~承诺的六章还差两章,争取睡觉前再码一章出来,剩下一章明天上午写出来。
呼~~~
没存稿的代价啊……
第89章 阉庶安敢欺我?
上林秋狩,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又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只是在外界看来,这次秋狩,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秋狩第三天,天子启便因‘酷暑难耐’回了长安。
天子都离开了,秋狩自也就此宣告结束。
回到长安后,一切如故。
东宫太后还是忙着筹谋布局,试图让朝野内外,接受储君皇太弟这一骇人听闻的决策。
堂邑侯府,也仍旧是门庭若市,不知多少大人物走进走出,与馆陶公主刘嫖商措着不为人知的腌臜事。
倒是梁王刘武,在结束秋狩,回到长安之后,一改先前游走于高门,日日设宴的高调作风,而是在王府自闭了好几天。
等窦太后都忍不住派人来问,才给出一个‘偶染风寒’的借口,便随即入了宫。
按理来说,除了天子启的皇子——而且得是未成年皇子之外,凡是个带把儿的成年男性,便都断然没有在宫里过夜的道理。
尤其是在当年,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包括少帝刘恭在内的孝惠诸子,都被冠以‘诸吕外戚淫乱后宫所出’的血脉标签之后,这忌讳便又更深了一分。
但梁王刘武显然是例外。
从结束秋狩、回到长安,到四日之后入宫觐见——一连十数日,梁王刘武的车驾都停侯在司马门外,却也无一例外的没能等到梁王刘武。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自又是一阵暗流涌动,关于‘皇太弟’的话题,更再度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但没人知道: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梁王刘武,都只是在做一个弟弟该做的事。
——照顾生病的哥哥。
照顾重病多年,大概率将不久于人世,且待自己如君如父的亲哥哥。
说回宫内。
有梁王刘武这个‘外人’在,宫内各殿的姬嫔、皇子们,无疑也是拘谨了许多。
宣明殿、广明殿的六位皇子,各自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凤凰殿更是一如既往的‘闭门谢客’,栗姬、刘荣、刘淤母子习惯性闭门思过——甚至就连皇次子刘德,都从梁王府回凤凰殿住了几天。
唯独绮兰殿。
唯独大、小两位王美人,以及皇十子刘彘、皇十一子刘越所在的绮兰殿,在宫内这诡异的沉寂中,迎来了一位贵客。
宫里的人也大都清楚:这位名为‘田蚡’的贵客出现在绮兰殿,往往都意味着大王美人:王娡,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难题。
却是没人知道,相较于过去那些‘难题’,大王美人这次的劫难,却绝非田蚡一介商贾出身的外戚,能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化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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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清楚了。”
“确实是栗氏派人去长陵,探听金王孙的下落。”
“——去的人,是栗姬的兄长栗贲。”
“既是派了这等人物,阿姊那件事,只怕已经被皇长子探到了风声……”
未央宫,绮兰殿。
今日的大王美人,显然已经顾不得维持自己‘温良贤淑’的人设,并没有如往常般,装模作样的坐在那台一丈长宽,近二丈高,且被直接放在卧榻一侧的织机前。
焦躁不安的落座于踏上,几乎是在田蚡这边话音才刚落下,便急不可耐的追问道:“可查到什么了?!”
只见田蚡缓缓摇了摇头,面上严峻之色却不见丝毫松缓。
“暂时还没有。”
“但既然有心要查,那查到些什么,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偏又是皇长子的母族外戚,我长陵田氏有心阻止,却也无从下手……”
满是沉重的一番话语,只惹得王娡面色愈发焦急,却也是一时乱了方寸,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姐姐这般反应,田蚡也不由慌了神。
小心打量一下姐姐王娡的脸色,便试探着开口道:“那金俗……”
“皇长子又是如何……?”
听出田蚡语调中的惊疑,王娡只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惊惧强压下些许。
情绪平复下来些,方语带凝重道:“当年,母亲逼我与金王孙合离,金王孙不肯,母亲却还是把我强接回家,送进了陛下的太子宫。”
“本以为那金王孙一介村夫,得知我进了太子宫,总该会忌惮一二。”
“——不想也是个憨的,一气之下,竟把事儿闹到了太子宫外。”
“好在当时,我已怀了阳信,陛下才将此事强压下来,将那金王孙好生安置。”
“而如今的皇长子、彼时的皇长孙,也同样住在陛下的太子宫。”
“金王孙在太子宫外一场大闹,皇长子,是亲眼见到了的……”
听闻此言,田蚡贼眼只滴溜溜一转,语气更是因激动而尖锐了起来。
“那不就妥了?”
“陛下既然早就知道此事……”
“——陛下不知道金俗!”
不等田蚡话说出口,便被王娡烦躁的一声厉喝所打断!
待田蚡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王娡才深吸一口气,直勾勾盯着弟弟田蚡,一字一顿道:“金俗的事儿,陛下,不曾知晓!”
此言一出,田蚡当即摇晃着身子,在王娡身旁的卧榻上瘫坐下身。
“怎会……”
“既是知道了金王孙,陛下又怎会不知金俗……”
“那金王孙大闹太子宫时,就没提上一嘴?”
只见王娡惊惧交加的摇摇头,嘴唇都微微轻颤起来。
“不曾。”
“许是气昏了头,又或是被太子宫的阵仗吓住——从头到尾,金王孙那憨厮,都不曾提及金俗哪怕半字。”
“被金王孙这么一闹,我也是吓的当即动了胎气,卧榻昏厥,又整日惶惶不安,根本没顾上这些。”
“待事后,陛下熄了怒火,再想说起金俗的事,却已是失了良机……”
···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金王孙的事,也早就被长安坊间所淡忘。”
“便是有人记得此事,也会想当然的以为:既然陛下知道金王孙,自也当知道金俗?”
“——更何况小金俗,早在当年金王孙大闹太子宫时,都已经被送去了关外!”
“——知道有金俗这么个人存在的,更绝不过五指之数!”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皇长子,究竟是从何得知此事、从何得知金俗的存在……”
“尤其是陛下只知金王孙,而不知金俗一事——皇长子,是如何拿捏的这般精准?”
听闻王娡此言,田蚡也只满脸阴郁的点下头,呆滞的目光撒向身前不远处,默然发起了呆。
田蚡知道:姐姐王娡所言,没有半句假话。
——姐弟二人的母亲:臧儿,是汉开国初的异姓诸侯:燕王臧荼的亲孙女;
只是在燕王臧荼举兵谋反,又功败垂成之后,臧氏便已是家道中落,泯然众人。
别说继续显贵了——能有血脉存于世,都还是太祖高皇帝仁慈!
出身王侯之家,却流落民间乡野,臧儿最终,便只得嫁给槐里一个名为‘王仲’的农人。
王仲,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王二——连名字都没有,只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二,便按照伯、仲、叔、季的排序,被取名为‘仲’的农人。
农人王仲,便是王娡的生身父亲。
后来,王仲被繁重的农事活活累死,臧儿便带着王娡和其他的子女,改嫁入长陵田氏。
——各取所需。
臧儿借此得以重归豪门,告别贫苦的底层生活;
长陵田氏则借此,稍洗了洗‘商贾贱户’的污名,算是有了个王侯血脉的儿媳。
即便这个儿媳身上的王侯血脉,源自早就已经谋反伏诛,化作黄土一捧的异姓诸侯:故燕王臧荼。
而后,臧儿和长陵田氏宗主生下一子,取名:田蚡。
这也是为什么王娡、田蚡姐弟二人,一口一个姐姐、弟弟的叫着,名字却冠以不同的姓氏。
因为这姐弟二人,同母异父。
而金王孙、金俗父女的事儿,当年便基本都是田蚡一手操办。
从威逼利诱,到后来的重金安置,甚至是送金俗去关外的事,都是田蚡从头盯到尾。
有金王孙大闹太子宫的往事,如今长安城内,知道金王孙的人或许并不少。
但田蚡掰着指头算:知道外甥女金俗存在的人,自己一个,姐姐王娡一个,母亲臧儿一个;
再加上当事人金王孙,以及金王孙仅有的亲人:早已病重离世的老母——满打满算,连死人都算进去,也不过五指之数!
金王孙的母亲病故,姐弟二人的母亲臧儿也已离世,姐弟二人又不可能将此事透露出去。
排除所有错误答案,剩下的……
“也不对啊?”
“如果是那金王孙透漏给皇长子的,那皇长子同金王孙之间,便该是联络不断才是。”
“就算有年头不曾联络,皇长子总也不至于派栗氏——派母舅栗贲去长陵,在大街上挨个打听金王孙的下落?”
却见王娡闻言,先是面带赞可的缓缓点下头,片刻之后,又神情阴郁的摇了摇头。
“不重要了。”
“皇长子既然敢派人大张旗鼓的去找——尤其还是直接派了自己的母舅,小金俗的事,便十有八九已被皇长子所知晓。”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皇长子从何得知此事,已然没有意义。”
“真正应该做的,是想想我们该怎么办,才能不被皇长子揪着此事做文章。”
“尤其是陛下那里……”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刚要进入‘冷静解决问题’的状态,只三两句话说出口的功夫,先前那潮水般汹涌的烦躁便再度涌上心头,惹得王娡再度陷入先前,那六神无主的慌乱状态。
不能怪王娡没有城府,又或是不够稳重。
实在是皇长子刘荣打蛇打七寸——这个七寸,是特么用显微镜量出来的!
王娡很清楚:当今天子启,并没有所谓的头婚情节,亦或是其他方面的洁癖。
至少当年,在得知王娡入太子宫前便已嫁过人,而且还没正式合离便钻进了太子宫,天子启也只是大发雷霆之后,便没再多追究。
非但没追究,甚至还在事后温言安抚王娡,并再三表明王娡的婚史,不会影响天子启对王娡的情谊。
过去这些年,天子启也用三个女儿和皇十子刘彘的降生,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
但不介意王娡的婚史,却并不意味着天子启,能接受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且至今都不知道其存在,又哐当一声从天而降的继女。
王娡很清楚:汉家的皇帝,眼里根本就容不得沙子,绝对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人欺瞒。
而当今天子启,又尤为个中翘楚……
“皇长子大张旗鼓探听金王孙的下落,金俗的事,大抵是瞒不住的。”
“——与其说是事儿‘瞒不住’,倒不如说是金俗藏不住。”
“毕竟皇长子十有八九,已经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
“唯一的办法,便是抢在皇长子告发之前,抢先去向陛下请罪……”
第无数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推演着整个事情的后续发展脉络,越说,王娡的心却反愈发杂乱了起来。
很难。
且不说这么做,究竟能有多大可能,可以得到天子启的谅解;
单就是眼下的状况,王娡想要见到天子启,也绝非易事。
——在皇宫中,除皇后之外的诸姬、嫔,都是没有资格主动请见天子的。
包括凤凰殿的栗姬,也同样不例外。
除了等天子启上门临幸或留宿,王娡根本没有第二种办法,能见到天子启的面。
原本是有的。
如果不是梁王刘武赖在宫中,王娡本是有不少办法创造‘偶遇’的。
但眼下……
“若不然,那金王孙……”
思虑间,弟弟田蚡低沉的话语声,将王娡的思绪短暂拉回眼前。
循声望去,见田蚡冷着脸,将手刀在脖颈位置轻轻一抹,王娡只当即皱起了眉头。
“陛下可不是金王孙那样的憨人!”
“皇长子这边刚派人查,金王孙那边便如此巧合的出了事——莫说是陛下,但凡不是栗姬那样的狗脑子,是个人便都能瞧出不对!”
“皇长子去查,尚且还只是那栗贲游走于街头巷尾,抓着行人挨个去问、去打听;”
“然若是陛下派人去查,那可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兄弟这些年做的生意,当真那般干净?”
只一句话,便让田蚡当即打消了杀人灭口的打算,暗下稍一想,也觉得姐姐王娡说的有道理。
刘荣去查,与其说是‘查’,倒不如说是打听。
虽然查到问题是早晚的事,但好歹也需要点时间。
而这段时间,便可供王娡、田蚡姊弟二人操作,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可若是天子启察觉到了异常,那只怕是北军上午出的长安,中午到的长陵;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前,长陵田氏满门数百口,便要在渭水边排队掉脑袋……
“除了向陛下坦白,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陛下的性子,可从来都不曾和‘宽宏大量’四个字沾的上边啊……”
“阿姊此去,莫说是我长陵田氏——便是彘儿,怕也是九死一生?”
王娡自也明白这一点。
但王娡也同样清楚:这,是眼下唯一有可能破局的方法。
一如关外,已经骑虎难下的吴王刘濞一样:坦白,或许还能从宽,但若是放任事态发展,以至于让刘荣彻底踢爆这颗雷……
“夫人。”
“皇长子派了人来,正于殿外候着呢……”
殿门外,响起寺人阴柔的禀奏声,惹得殿内姊弟二人齐齐瞪大双眼!
满目惊骇的彼此一对视,终还是由王娡勉强维持住‘夫人’的体面,强作镇定的起身。
“来的是谁?”
“——凤凰殿总掌事:夏雀。”
呼~~~
没有从寺人口中,听到‘葵五’这个人名,姐弟二人只不约而同的长松了口气。
又是一阵眼神交流,王娡便将夏雀召入殿内。
在见到夏雀那瘦猴般羸弱的骨架时,王娡心中不安又再去了三分。
——或许是葵五那足近九尺,虎背熊腰的健硕身影,实在是在王娡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在看到夏雀这小鸡崽儿般瘦弱的身影时,王娡只下意识觉得:嗯,起码看着像是个软柿子……
“请夫人屏退左右。”
平和中,甚至还带些过分柔和的话语声,引得王娡当下点点头,挥手遣退了殿内宫人,只留弟弟田蚡旁观于侧。
在王娡看来,皇长子特意派了人,还让这寺人夏雀‘屏退左右’,应该是有些不便为外人所知的话,要夏雀转告给自己。
但王娡终其一生都不会,也不愿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
作为皇十子的生母,自己竟会被一个寺人……
啪!
突如其来的清脆响声,惹得姊弟二人当下一愣!
便是脸上挨了耳光,已经感觉到炙痛感的王娡,此刻都满是不敢置信的望向眼前,这好似被风一吹,就能吹出百八十步远的瘦弱身影……
“你、敢打我?”
却见王娡身前半步的距离,寺人夏雀吃痛的揉了揉手腕,又若无旁人的吹了吹手掌心。
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昂首挺胸,双手环抱于腹前,目光淡漠的望向王娡。
“公子有话,要奴带给夫人。”
“——方才这一掌,是夫人欺君罔上,辱没天家威名,公子看不过,替陛下打的。”
“夫人流落关外的女儿,公子也已经派人去接了。”
···
“公子想要告诉夫人:皇长子说不来绮兰殿第二遭,便绝不会食言而肥。”
“但倘若夫人仍执迷不悟,不顾国朝内忧外患,陛下昼夜操劳于国事,也非要兴风作浪的话……”
“额……兴风作浪的话……”
说到结尾处,夏雀只莫名一阵挠头搔首,明显是忘了词。
在王娡、田蚡姊弟二人愈发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夏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稍有些忙乱的低头,在胸前一阵翻找,又飞速摊开竹简瞥了一眼。
而后,才重新昂首挺胸,再轻咳两声清了清嗓。
“咳咳……”
“然若夫人仍执迷不悟,不顾国朝内忧外患,也要在这后宫兴风作浪的话,皇长子,也绝不会再念及幼弟。”
“——皇长子,只是不想让幼弟这般年纪,便早早没了母亲。”
“但若是不得已,皇长子也不介意自己,再多出一个养在凤凰殿的弟弟。”
···
“夫人的女儿,皇长子会好生将养于偏壤,永远都不会出现在长安。”
“但夫人务当谨记:这,是皇长子看在襁褓中的幼弟——看在公子彘的份上,才愿意为夫人遮羞。”
“万望夫人,好自为之。”
丢下这句话,夏雀便一如来时那般,迈着稍有些别扭的步伐,一步步朝着殿外走去。
而在夏雀身后,望着这瘦弱寺人离去时的背影,王娡仍满是不敢置信的捂着脸颊;
嘴上只不住的呢喃着:“他,居然敢打我……”
···
“他居然敢打我!”
···
“一介阉庶,刀锯之余!!!”
···
“——安敢欺我至斯?!!!!!”
呼~第五更。
第六更睡醒再码,睡一觉养养精气神儿。
第90章 皇长子妈妈课堂开课啦
“没看出来啊?”
“平日里话都不多说两句,整日里跟个闷葫芦似的;”
“——下手居然这么狠?”
未央宫,凤凰殿。
坐在‘自家’小院内的那张牌桌前,刘荣一边悠闲地码着面前牌堆,一边也不忘面带赞可的瞥一眼身侧,正向自己邀功的夏雀。
说是邀功,却反似是叫苦。
低着头,微弓着身,面色颇有些委屈的以左手抬着右手小臂,小心翼翼伸了出去;
便见夏雀那至多不过三指粗细的手腕,此刻已经是肿胀了起来,明显是被力的反作用所伤。
见夏雀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刘荣也不由莞尔一笑,招呼殿门外的宫人带夏雀去处理一下伤势。
原本该让葵五陪夏雀去的。
但老二刘德不在,老四刘余也不方便过来;
刘荣想要攒个牌局,得把母亲栗姬、三弟刘淤都拉来不说,还得再带上葵五这憨货。
好不容易凑齐四个人,左右也不是什么重伤,便随便招呼个寺人陪同夏雀了。
果不其然:看着夏雀左手扶在右手手腕下,小心离去的背影,葵五顿时就有些坐不住,赶忙伸长脖子朝夏雀离去时的方向看去。
若不是栗姬也在一旁,葵五不敢真的把屁股从椅上抬起,怕是恨不能直接站上牌桌!
“当是惊了筋骨,以鸡子清敷裹,至多半月便可痊愈。”
便见牌桌前,背对着院门而坐的刘荣仍专心码着牌,嘴上淡然一语,才总算是将葵五的心绪拉回牌桌。
刘荣却是轻轻丢出一张牌,旋即便以闲聊般的口吻,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夏雀这个掌事,母亲用着可还顺手?”
便见刘荣左手边,栗姬正皱紧眉头,两手各提着一张木牌,手忙脚乱的反复整理面前牌堆。
突闻刘荣这一问,也终于是放弃了挣扎,将手里的两张牌随意插入牌堆,便点头深吸一口气。
“是个命苦的。”
“话虽少了些,但好在恭顺,手脚也勤快。”
“人倒也算得上机灵……”
稀松平常的一语,却惹得刘荣仿若被施了定身术般,当今僵在原地。
额……
机灵……
痴人夏雀,机灵……
额……
“咳,咳咳咳!”
“母、母亲用的舒心便好……”
“咳咳咳……”
很显然,母亲对夏雀做出‘机灵’的评价,是大大出乎了刘荣预料。
不过没关系。
只要母亲高兴就好。
——刘荣在心里如是安慰着自己。
许是才刚接触,又或是实在没有天赋,经过再三尝试之后,栗姬也终于放弃理解这个名为‘麻将’的新玩意儿,索性就当是凑个人数,陪儿子们玩儿。
既是无心于牌局,自然,便旁敲侧击的打听起今日之事。
“再怎么说,那小王美人,也总还是绮兰殿的主。”
“我儿亲自去倒也罢了——便这么派个寺人去不说,还动手打了人家的脸……”
“万一事情闹大了……?”
难得听到母亲口中,能说出这么正常的话,刘荣只不由于是一奇;
下意识看向面前牌堆,发现对座的葵五、右侧的公子淤也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样,索性便也不再专注于牌局。
对母亲微咧嘴一笑,不答反问道:“怎么?”
“母亲这是心疼王夫人了?”
却见栗姬不假思索的一摇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却愈发带上了一抹担忧。
“早先,我儿和丞相说了几句话,便挨了那好大一顿板子。”
“前些时日,又不过是发了几句牢骚,便又在太庙饿了好几日,险些就……”
说着,栗姬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以手撑着脸侧,正木然发着呆的小儿子。
抿了抿唇,才小心翼翼开口道:“我担心我儿,再因为什么事儿……”
话说一半,栗姬便满是忧虑的低头住了口,没继续往下说。
其实很多事儿,在栗姬看来,都是即简单又复杂的。
简单是由于在栗姬看来,很多事,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像早先,刘荣和丞相申屠嘉聊了会儿天,又或是朝天子启发了顿牢骚——左右不过是嘴上痛快而已,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而复杂的点在于:这些事后续的发展,都没有按照栗姬的预料所进行。
甚至就连儿子刘荣,似乎都对这离奇的复杂性习以为常,并提醒自己:说来话长,以后再给母亲解释。
想不明白,栗姬索性就不再去想。
瞧不明白,栗姬便也索性不再去关注。
但终归是为人母,儿子的安危——尤其是长子刘荣,却是栗姬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
感受到母亲藏在字里行间的关切,刘荣心中自也随即涌过一阵暖流。
含笑低下头去,稍一思虑,便将面前的牌堆往前一推,决定好好和母亲说道说道。
——至少今天这件事,在刘荣看来,便是母亲栗姬再适合不过教材。
为了日后,自己能少为母亲头疼机会,更为了防那声‘老狗’于未然,刘荣终还是静下心来,开始了对母亲栗姬的改造计划。
“今天这件事,在母亲看来,是怎么样的呢?”
上课后的第一件事:让学生发表见解,确定学生的认知,停留在怎样的程度。
见刘荣推了牌堆,一副要和自己深入沟通的架势,本只是试探着开口提上一嘴的栗姬,也不由自主的将身子挺直了些。
若是年轻个十几岁,再换上一声经典款校服,便俨然是好好学生的模样!
对于刘荣这前所未有的态度,栗姬也提起了十万分的重视。
竭力思考再三,拿出了自己最完善的见解,才略带忐忑间,交出了自己这第一堂课的作业。
“王夫人,想要为儿子图谋储位。”
“我儿心生恼怒,便派了人敲打王夫人。”
“至于那金俗……”
只寥寥三句话,栗姬便面带不解的皱起眉头,将等待老师解答的渴求目光,撒向身旁的刘荣。
便见刘荣闻言,先是故作淡然的含笑轻咳了两声,暗地里则讶异于母亲看待事物,居然流于表面到了如此程度。
调整好情绪,再整理好面上表情,刘荣才暗呼出一口浊气,开始为母亲细细讲解起今日的事来。
“王夫人曾有过婚配,这并非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幸。”
“——至少在当年,那金王孙来太子宫大闹的时候,太子宫上上下下,都或多或少的知道了此事。”
“朝野内外,也不是不记得这件事情,而是为了照顾父皇的颜面,没人敢重提。”
“但那小金俗,却是真正能决定王夫人,乃至整座绮兰殿生死存亡的秘密……”
说话的功夫,夏雀也已经包扎好手腕,招呼着殿内的宫人们,为母子三人上了茶汤。
便见刘荣自然的端起茶碗,小口嘬了嘬,又将茶碗递还给身旁的寺人,做出‘加点蜂蜜’的交代,才再度抬起头。
“王夫人合离改嫁——甚至是还未与原配合离,便以人妇的身份钻进父皇的太子宫,本是一件很值得父皇介意的事。”
“但既然父皇已经知道此事,又没有去过多追究,反而还好生宠爱的王夫人几年,那就说明这件事,根本不算王夫人的软肋。”
“父皇顶多是心里有些别扭,甚至很可能连这点别扭都没有。”
“但若是让那小金俗出现在父皇面前,让父皇得知王夫人当年,非但没有与原配合离,甚至还抛弃了幼女?”
“呵;”
“父皇的心眼有多大,母亲,当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吧?”
慢条斯理的结束这番话,接过葵五亲自送到手边的茶汤,抿了一口。
嗯,不错,甜度刚刚好。
而在刘荣左右两侧,栗姬、刘淤母子二人面上,却立时出现好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疑惑神容。
良久,终还是公子淤率先从思考中回过神,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既然如此,大哥何不直接将那金俗接回长安,让父皇知道此事?”
“借此一劳永逸,直接搬倒绮兰殿,大哥日后也总不必再为王夫人头疼?”
刘淤此言一出,栗姬也面带附和的抿嘴点下头。
对啊!
手里有这么大的牌,为什么不打出来呢?
这一回,刘荣依旧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含笑转过头,再度反问起弟弟刘淤。
“平日里,老三偷拿了母亲藏得点心之后,最怕的是什么呢?”
“或者说,什么样的情况,才是最让老三感到恐惧、不安的?”
刘荣含笑发问,公子淤本歪七扭八的身姿顿时一直,面上也顿时涌上一抹尴尬的强笑。
“大、大哥别胡说啊!”
“弟日日都能吃饱点心,又怎会去偷拿肚子……”
开口就把自己出卖,反应过来之后,公子淤只懊恼的在自己嘴巴上一扇,随后又惴惴不安的低下头去,还不忘时不时抬一下眼皮,偷瞄母亲面上的神情变化。
栗姬却只是轻轻瞪了刘淤一眼,便再度恢复到专心听讲的模样,目光直勾勾停留在刘荣那张张合合的嘴上,眼睛都不敢眨上一下。
被弟弟这一出自爆逗得再一笑,又戏谑的看了看身旁的母亲,刘荣才含笑摇摇头,又长呼出一口气,才将笑意强压了下去。
再度望向满脸心虚的弟弟刘淤,温笑开口道:“从偷拿了点心开始,一直到被母亲发现——这段时间里,是老三最为不安的时候。”
“在母亲发现之后,老三反而会安心一些。”
“因为老三很清楚:母亲早晚都会发现;”
“等到了那一天,老三,必定会被母亲严厉唾骂,甚至是责打。”
···
“于是老三心神恍惚,日夜不安;”
“一边恐惧,一边,又在期盼。”
“——期盼母亲能早日发现,自己能早日从这‘唯恐事发’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至于被母亲斥骂,更或是责打——相较于那延绵不绝的恐惧,倒反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听着大哥细细剖析这自己‘作案’后的心路历程,公子淤仔细一想,便也不由自主的点下头。
待反应过来,飞快的瞥了眼母亲,发现母亲面上已隐隐挂上了寒霜,便再度心虚的飞速低下头去。
刘荣却是没再管弟弟的小心思,只将面色微微一肃,重新转头望向母亲栗姬。
“这,就是儿为何会以金俗为筹,胁迫王夫人‘自安其分’。”
“——因为此事若是被爆出来,最终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准。”
“父皇固然是极有可能大发雷霆,甚至自此冷落绮兰殿;”
“但这也只是‘极有可能’,而非必然。”
“父皇像当年那般,先大发雷霆,之后又心软揭过此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
···
“所以,儿与其将此事爆出来,去赌父皇会不会因此而迁怒绮兰殿,倒不如紧紧攥着这张底牌,让王夫人去赌。”
“——去赌我不会将此事爆出来,并夜以继日的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时日一久,王夫人便会愈发对儿感到恐惧,也愈发不敢与儿作对。”
“儿便也就此达成了目的: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让王夫人不敢再造次。”
“既没有威压,也没有欺辱——只是‘不知为何’,便得到了王夫人的顺从……”
其实,还有一个点,刘荣没有说出口。
——这件事若是爆出来,那丢人的,其实是当今天子启……
被一个女人诓骗,莫名其妙多了个继女——这都不是个事儿;
真正要命的是:这很可能会让天子启,蒙上一层‘识人不明’的污点。
而当下,吴王刘濞磨刀霍霍,随时要在广陵起兵。
万一把这么一个借口塞给刘濞,那就算这件事不是刘荣的错,作为爆出这件事的幕后指使,刘荣也断然落不得好。
——朕就这么一件丑事,你小子不想着替君父遮着点,还让朕丢了这么大的人?
——丢人不说,还给吴王刘濞送去了一个现成的借口造反?
以己度人之下,刘荣自认若是儿子做了这样的事,刘荣绝对会暴怒!
别说储君太子之位——不把这个满脑子浆糊的蠢货一巴掌呼死在墙上,都得是刘荣酒色虚了身子……
“慢慢来吧。”
“从简单的开始,一点一点来。”
看着母亲一副若有所思,甭管听没听懂,起码也要咬牙记下来的学习态度,刘荣只一阵老怀大慰。
正要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给母亲一点消化知识的时间,却发现夏雀单手端着茶碗,也同样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似乎也沉寂在刘荣这堂课程的内容当中。
一旁的葵五倒是正常:简单查看了一下夏雀的手腕,确定没有大碍,便嘿嘿傻笑着自顾自玩闹起来——一会儿揪一下夏雀的衣角,一会儿踢一脚夏雀的后膝。
夏雀却仍是一副全然忘我的神情,似正处于顿悟之类的、玄之又玄的状态。
“有什么想说的?”
轻声一语,夏雀的心声便被刘荣拉回眼前。
仍疑惑之色不减的抬起头,语带迟疑道:“宫里的人都说,犬被逼到了死路,也未必就不能跳墙而走。”
“早些年,便曾有一只肉犬挣脱了束缚,从尚厨的围墙跳了出去。”
“——奴去看过那面墙,可高可高了;”
“额,当是有三个……”
“不,起码有四个葵五那么高!”
看着夏雀一本正经的一边说,一边在葵五的身上比划,刘荣顿时被逗得嘿嘿直笑。
笑的夏雀都有些茫然无措,牌桌旁的母亲、三弟也都看了过来,刘荣才压了压笑意,面带赞可的对夏雀点下头。
“没错。”
“狗急跳墙。”
“若是被逼到了绝路,那即便是再弱小的人,也未必不能发挥出极大的力量。”
“兵法里说的归师勿掩,穷寇勿追,正是这个道理。”
说着,刘荣便又重新坐回牌桌前,继续道:“太祖高皇帝之时,淮阴侯对项籍设下十面埋伏,以围三缺一的办法一点点蚕食项籍的军队,也同样是出于这个考虑。”
“——不能把人逼急,至少不能把人逼到绝路。”
“若不然,再碰上一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类,那就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言罢,刘荣终还是长呼出一口气,不等母亲和弟弟发问,便径直为母子二人没问出口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按道理来说,把敌人逼到绝路,确实是很不可取的做法。”
“但我把王夫人逼到绝路,却并没有这样的隐患。”
“——我,是皇长子。”
“我生来便身处绝路,也是生来,便注定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
···
“王夫人却不同。”
“进,可为子谋求储位,退,也可任由儿子被封为王;”
“待父皇宫车晏驾,总还能跟着儿子去关东做王太后。”
“——如果王夫人能想明白,那便会知道:在‘生死’这条路上,我非但没有把绮兰殿逼到绝境,反而还给王夫人指明了前路。”
“但若是想不明白,仍认为自己在‘争储夺嫡’这条路上,被我逼到了绝境的话……”
说到最后,刘荣眼底只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狠厉,纵是只有那么一瞬,也被专心听讲的栗姬所察觉。
不过好在栗姬,也不是个机灵的人……
“嗯?”
“怎觉得我儿,愈发肖那老狗了?”
···
“怪事……”
“我儿明明肖母多些……”
呼~
上架要爆的六更,完成!
虽然没能在昨天中午一次性爆出来,但也算是履行了承诺。
对于嫌章节数少的看官老爷,也卑微的提醒一句:我这六章,可是三万多字啊……
按同行们每章两三千字的章节字数——一章两千字,这就是十五更,每章三千字,也足足有十更。
说不上多,但也绝对不算‘少的可怜’吧……
请各位看官老爷放心,只要码不字,我就肯定会往死里码!
码出来一章发一章!
理一下账目……
(欲哭无泪)
上架暴更,承诺十,实际六,挂账:4
首订加更:7500、8000、8500、9000、9500、10000六个节点各加一,挂账:6
首订达到一万额外加十,挂账:10
盟主加更无
共计挂账:20……
欠了十万字,我哭死……
今天日常两更。
欠的这20个……
唉……
明天开始要三更了啊……
毁灭吧,累了…………
第91章 最大最大的功臣
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便已是到了天子启新元元年末。
时值秋九月,仿若蒸笼般闷热的长安城,也终于在秋风吹拂下降下了温。
但随着温度的下降,朝堂催促梁王刘武离京回国的热情,却是愈发的高涨起来。
——太祖高皇帝制:诸侯三年一朝长安,至多在长安滞留旬月。
照理来说,早在秋七月的那次秋狩时,朝堂就已经该‘群情激奋’,驳斥梁王刘武眷恋不去,更甚是居心叵测了。
只是如今,关东时局微妙,梁王刘武的重要性愈发水涨船高。
再加上天子启对朝野内外放出风,明里暗里表示‘还有事要交代梁王’,朝堂这才消停了一段时日。
但到了秋九月,纵是有天子启强压着,朝堂也已无法再对梁王刘武视若无睹了。
三个多月!
哪家诸侯朝长安,能在长安滞留三个多月——甚至单是在未央宫内,便以‘照顾皇兄’的名义留了月余?
哪怕关东时局不稳,国朝内忧外患,梁王刘武身系宗庙、社稷之安危,也已经到了过分到说不过去的程度。
对于朝野内外的激烈反应,窦太后有心压下,却也是早已力竭。
——过去这几个月,窦太后已经在压了。
再压,万一再节外生枝,倒是会得不偿失。
自知已经无法将梁王刘武继续留在长安,尤其是天子启也隐晦的提起‘吴王刘濞蓄势待发,或不日便反’,窦太后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为宝贝儿子准备起送别宴。
仍旧是在长乐宫。
仍旧是诸刘宗亲皇子、后宫诸姬嫔外戚系数到场。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宫宴,刘荣,难得不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王叔这一走,再入长安,便当是吴楚乱平,刘濞授首。”
“也不知道了那时,王叔还笑不笑的出来?”
带着三弟刘淤跪坐于席间,看着御榻之上,窦太后母子三人谈笑风生,姑母刘嫖时不时插科打诨,刘荣只浅酌着酒水,面色更说不清的耐人寻味。
将目光下移,望向对座首席的位置,虽并未在哭泣,眼眶却已经哭肿了的皇后薄氏,刘荣又是悠悠一声长叹。
“苦命人呐~”
“只待父皇再举国丧……”
近些时日,避居深宫的薄太皇太后,染了后秋的风寒。
从御榻之上,窦太后、天子启母子四人面上的欢声笑语,不难看出薄太皇太后病的并不重。
若不然,纵是有百八十个胆子,这一家四口,也不敢在长信殿大摆宫宴,更甚至谈笑风生。
但穿越者的先见之明告诉刘荣:薄太皇太后人生中的最后一道坎,大抵已经来了。
就算不是这次,这位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姬妾、先太宗孝文皇帝的生身亲母,也绝对熬不过这个冬天。
届时,曾显赫于汉家庙堂之上的薄氏外戚,便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独留此刻,正茫然呆坐的薄皇后住在椒房殿,静静等候着那道必将会被颁下的废后诏书……
想到这里,刘荣也想起来前段时日,坊间传出的一些风论。
只是此刻,看着薄皇后孑然孤立的身影,刘荣只觉得坊间那个传闻,或者说‘建议’,是那么的可笑。
“堂堂皇长子,都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眼看着就要及冠,却丢下自己的亲生母亲,跑去给皇后做儿子?”
“嘿;”
“也亏他们想的出来……”
“怕是不知母后,并非是生不出来孩子——而是父皇根本就不可能允许薄氏一族,再出一个‘薄太后’?”
“恐怕就连曾祖母,也是对此心知肚明,方才会心灰意冷,避居深宫……”
思绪流转间,一爵浊酒已下肚,刘荣只轻轻将酒爵放回面前的餐案之上,并挥手遣退了为自己斟酒的宫女。
喝酒误事的道理,皇长子,不至于不明白。
只是虽停了酒,目光却也自然地继续移动着。
——薄皇后下座,是面带微笑,小口品尝着餐食,时不时对自己投来微笑的母亲栗姬。
宣明殿的程姬和曾经的婢女,皇六子刘发的母亲唐姬同席而坐,虽已是平起平坐的身份,却也还是保留着往昔,那更偏向于主仆的相处模式。
“唐姬,也是个聪明人啊~”
“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一不小心便要被这深宫咬烂、撕碎,便紧紧抱住了原主的大腿。”
“——早几年,还有人说程夫人与唐姬面和心不和,宣明殿明争暗斗不休。”
“如今,怕是再也没有人记得宣明殿,还住着第二位诞下皇嗣的姬嫔了……”
温笑着对母亲栗姬点头示意,望向母亲下座的程夫人、唐姬主仆,刘荣的目光也稍停留了半瞬。
说来,宣明殿的这两位夫人,倒也是有趣的紧。
最开始,程夫人选秀入太子宫,做了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的姬妾。
而彼时的唐姬,仅仅只是程夫人身边的婢女。
得了太子宠幸,又接连诞下二儿一女,程夫人便考虑起了自己的未来。
——‘前辈’栗姬,为太子接连生下三胎,便逐渐失了恩宠。
自己也已经生下三胎,若也如栗姬那般失了宠爱,该如何是好呢?
正为此苦恼间,恰逢太子启到程夫人那里过夜,而程夫人又正逢月事,无法侍奉太子。
身体情况不允许,又实在不想——更不敢放天子启去其他姬妾身边,程夫人一咬牙一跺脚,便把婢女塞进了太子的被窝。
就这么一下,暴击九九八:那唐姓婢女怀上了皇六子刘发,也借此完成了华丽转变,母凭子贵成了唐姬。
按照后世宫斗剧的路数,接下来,自当是唐姬屌丝逆袭,将原主程姬打压的抬不起头,以血多年为人奴仆的屈辱。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几乎是前脚刚出了月子,唐姬后脚便又回到了程夫人身边,不顾自己‘良人’的秩份,一如往常那样,如婢女般继续伺候起了程夫人。
如此一来,程夫人自也乐得多出个盟友,便此将唐姬留在了宣明殿,两个妇人带着四个皇子、一个公主,一起在宣明殿住了下去。
时至今日,皇六子刘发,也已经年满十三。
这么多年过去,程夫人和唐姬主仆,却仍是一如最开始,进太子宫时候的模样,维持着极为密切,同时又主次极为分明的关系。
让人看了都不由感叹:深宫之中,竟也有这等经久不衰的深挚情谊……
继续往下看,刘荣的目光,只自然的从老七、老九二人的生母:贾夫人身上扫过;
待再度看到王娡那张不见半点粉黛,也依旧让人莫名心安,此刻却时不时望向刘荣的面庞时,皇长子嘴角的那抹笑意,更愈发带上了一抹玩味。
起了兴致,甚至又将先前,那被自己屏退的宫女召回,斟满酒爵,便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对王娡遥一邀酒。
待王娡惊惧交加的低下头去,装出一副没看见刘荣的模样,刘荣这才意犹未尽的将目光收回,笑着低下头,再度举杯一饮而尽。
而在上首御榻,天子启母子四人谈笑风生间,话题却算是到了真正的戏肉。
“皇祖母,不会就这么放梁王叔离京的……”
“就算要离京,也至少……”
如是想着,刘荣的目光便在上首稍一定,好巧不巧,就和天子启对到了一起。
感觉这种东西,有些时候就是这么玄乎。
就只是这一对视,刘荣便自顾自整理起仪容,做好了起身上前的准备。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片刻之后,御榻上便响起天子启那带些稍有些虚弱,同时又略带些酒气的招呼声。
“叔叔要回睢阳了,也不知道上来敬杯酒、送送行?”
几乎是天子启这边嘴巴一张,刘荣那边便已经从座位上起身,端着再度被斟满的酒爵,‘不情不愿’的走上前去。
略有些恐惧的看了眼天子启,又瞧瞧撇了眼一旁的王叔刘武,刘荣终是绷着脸,将手中酒爵生硬抬起。
“王叔,且好走。”
敷衍到不能再敷衍的一声‘道别’道出口,惹得梁王刘武面上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便是一旁的窦太后、馆陶公主刘嫖母女,面色也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刘荣却对此视若无睹,只自顾自仰头闷下爵中浊酒,便不顾天子启摄人心魄的阴沉面容,瓮声瓮气一拱手。
“儿臣不胜酒力,这便请退。”
明晃晃带着牢骚的语调,更是‘气’的天子启猛地攥紧手中酒爵,手背更是当即青筋暴起,似是随时都要将手中酒爵,掷到刘荣那张臭脸上!
终还是馆陶公主刘嫖,隐约感知到皇帝弟弟翻涌的怒火,又见弟弟刘武僵在了一旁;
再侧过头,发现母亲窦太后的面色,也没比皇帝弟弟淡定到哪里去。
只思考了片刻,便赶忙含笑上前,自然地扶起天子启的手臂,再不着痕迹的将酒爵从天子启指尖‘抠’了出来。
没错;
抠了出来……
“皇长子所言,也不无道理。”
“上回吃多了酒,皇长子便闹出了好大阵仗,惹得母后接连气了好几日,饭都没吃下几口。”
“——就连太上皇,都被醉酒后的皇长子给惊动了。”
“即是今日又吃多了酒,便放皇长子退去吧……”
一边说着,刘嫖还不忘朝刘荣疯狂使眼色,似是自己帮了多大的忙似的。
暗下腹诽着,刘荣面上却是沉沉一拱手,旋即便倒行出去三步,便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瞧瞧!”
“瞧瞧这混账东西,连礼数都做不周全!”
“——阿武要在睢阳守卫的,莫不是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天子启再一气,刘嫖又是一阵温言劝抚,刚要将已经站起身的皇帝弟弟摁回榻上,御阶下,又传来皇三子刘淤那磕磕绊绊,却也透着坚定的话语声。
“额,儿,不胜饭力……”
“嗯,不胜饭力,也想先……”
“——滚!”
“——都滚!!!”
这一下,刘嫖也没能安抚下天子启怦然爆发的怒火,只悄悄缩了缩脖子,轻轻退到了母亲窦太后身侧。
待公子淤也跟着哥哥刘荣退去,天子启更已是气的满脸涨红,一怒之下,在面前御案上猛地一拍!
“还有谁要走?!”
一声厉喝,天子启就这么以手撑着御案,满目凶光的扫视着殿内。
——便是想走,又有谁敢在这个时候,触天子启的霉头?
随着刘荣兄弟先后告退,天子启勃然大怒,原本还算氛围和谐的长信殿,便也就此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窦太后深吸一口气,面色无喜不悲道:“行了。”
“走便走吧。”
“总好过再酒后乱性,指着我这瞎老婆子的鼻子一阵痛骂,后又躲去太庙寻祖宗庇护……”
语调淡漠的一语,也好歹算是破了殿内的沉寂,再由刘嫖活跃一下氛围,天子启面上潮红,也总算是退去了大半。
便是仅存的那点怒意,也已经可以被忽略不计。
“阿武此离长安,再度入朝,便当是吴楚乱平。”
“——说句不吉利的:阿武还能不能朝长安,都并非能说准的事。”
“临别之际,若是有要交代的,皇帝,万不可再拖下去了……”
待氛围缓和些,窦太后终还是道出了这话,将今日这场宫宴的主题摆上了台面。
——梁王刘武,马上就要离开长安,返回睢阳了。
若再不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让天子启许下什么承诺的话,那待日后吴楚乱平,已经不再需要弟弟为自己卖命的天子启,恐怕更不会松口。
对于母亲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天子启自是闻炫音而知雅意;
但有先前,刘荣在太庙闹得那一出,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情上,并不处于被动。
反倒是窦太后,为了扭转舆论所带来的不利局面,必定主动出手。
天子启很清楚:今日这场宫宴,皇太弟这三个字,必定会被再次摆上台面。
区别只在于谁来提。
而刘荣早先闹出太庙那件事,便为天子启创造出了今日这个场合,天子启不必先开口,甚至不必主动开口的优势。
天子启,只需要稳坐钓鱼台……
“阿武回了睢阳之后,一定要严阵以待,不可有半点松懈。”
“纵然睢阳城,早就已经被营造成比长安——比我汉家的都城,都还要更坚固的坚城,阿武也绝不可轻敌。”
“吴王老贼再怎么说,也终归曾在太祖高皇帝左右,平定过黥(英)布的叛乱。”
“——于战阵之事,吴王刘濞,绝非等闲。”
心下有了成算,天子启自然是避重就轻,又是提醒刘武继续巩固城防,又是告诫刘武不要轻敌。
甚至还抽出空,让刘武给弟媳妇,还有几个侄儿带声好!
见天子启这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皇太弟一事的架势,窦太后纵是知道不该这么做,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摸索着伸出手,拉过天子启的手臂,面带苦楚,语带迟疑道:“先前那件事,皇帝,怎不提了?”
这,就是刘荣在太庙那一闹,所闹出来的成果。
在那之前,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上,是即要下足鱼饵,又要避免鱼饵真被梁王刘武吃下去的尴尬处境。
这绝对算得上是在走钢丝——太消极不行,太积极更不行!
而现在,面对母亲窦太后隐晦的质问,天子启却能故作疑惑地问出一句:“母后所谓何事?”
轻描淡写的一语,便逼得窦太后只能再叹一口气,悠悠开口道:“皇帝不是说,皇长子不成器,要先立阿武为储吗?”
“怎今,又似是将说出去的话,又全然咽回了肚子里?”
听闻母亲这不出预料的询问,天子启却没有丝毫留情,当即便点破了窦太后刻意没有提及的关键。
“母后难道忘了那混账,在太庙做了什么吗?”
“——那日,儿去太庙的时候,那混账可是声泪俱下的跪在太上皇神主牌前,告我这做父亲的状呢……”
“事情闹到了如此田地,儿,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着,天子启也不由苦笑着摇摇头,旋即满脸羞愧的侧过身,望向坐在另一侧的弟弟刘武。
与刘武深深对视片刻,天子启又笑着伸出手,在梁王刘武后脖颈处轻拍了拍。
“对于这些事,儿和阿武,已经有了约定。”
“——一切,都等吴楚乱平之后再说。”
“到那时,吾弟梁王,便会是我汉家的大功臣……”
“我汉家最大,最大最大的功臣……”
天子启并没有把话说开;
甚至都没有如原本的历史上那般,佯装醉酒喊出那句:朕百年之后,当立梁王!
就这么点到为止,似是而非的一番话,便引得梁王刘武含笑擒泪,紧紧握着皇帝哥哥的手,满脸庄重的沉沉点下头。
而在兄弟二人身后,纵是看不清兄弟二人这番诚挚的情感交流,窦太后也顿时心下一沉,就连身形,也不由有些摇晃起来……
“阿武啊……”
“阿武……”
“我的傻阿武……”
心中如是呢喃着,窦太后终是抬手扶额,轻揉了揉额角,旋即便毫无征兆的朝一侧栽去……
“母后?”
“母后!”
···
“来人!来人!!”
“宣太医!!!”
···
“母后!!!”
“太后……”
今天第一更,睡觉前还有一更
第92章 出师不利
窦太后病倒了。
可梁王刘武却并没有因此,而在长安再多留些时日。
只哭哭啼啼丢下一句‘孩儿不孝’,便再度踏上了返回梁都:睢阳的远途。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梁王刘武刚从长安启程,病重卧榻的窦太后,便又奇迹般的站了起来。
却并非是因为先前装病;
而是时隔短短一年多之后,汉家,再举国丧。
——天子启新元二年,冬十月,薄太皇太后染风寒不治,驾崩于长乐宫养心殿。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妾室,薄太皇太后驾崩,本该被追尊为高皇后。
但有吕太后这个正派‘高后’在前面,薄太皇太后最终,便被追尊为了孝文太后。
也同样是因为‘高后’吕雉已经合葬入太祖刘邦的长陵,薄太皇太后,也没能按照惯例葬入长陵,而是在靠近孝文霸陵的位置单起了一陵。
由于陵墓位于霸陵南侧,遂被称为:南陵。
太皇太后驾崩,窦太后纵是身体抱恙,也不得不强撑起身子,为婆婆守起了孝丧。
前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之时,天子启碍于先帝‘不得厚葬’的临终遗训,而没敢风光大办。
这一回,天子启也算是将自己对亡父的亏欠,尽数弥补在了祖母身上。
——在本就该有的‘以天子礼葬之’的基础上,又多增了许多陪葬品,更将葬礼规格提高了许多,算是给这位孝文薄太后,留足了最后的体面。
丧礼结束,坊间舆论的注意力,自然便落在了孝文薄太后的侄孙女:当今薄皇后身上。
正当舆论出奇一致的认为,薄皇后搬离椒房殿,已经正式进入倒计时,朝堂之上,却开始接连爆出关东宗亲诸侯的丑闻。
有在国丧期间饮酒作乐的;
有明码标价,出售官爵的。
甚至还有一些更让人难以启齿的丑闻,都被沉寂许久的内史晁错,一股脑的捅了出来。
消息传出,舆论哗然,长安震荡!
但每个人也都知道:朝堂削藩,正式拉开帷幕。
晁错的《削藩策》,也终于在天子启新元二年春正月,正式在朝议之上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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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史臣晁错,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赵王刘遂,于国丧期间宴请宾客,聚众作乐,饮酒食肉;
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二年起,胶西王刘昂,屡屡出售官、爵,私相授受,更明码标价;
先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楚王刘戊,于国丧期间,行奸伦事!”
天子启新元二年,春正月朔望。
未央宫宣室正殿,已是被汉家的百官朝臣,功侯贵戚,塞了个满满当当。
殿中央,内史晁错昂首挺胸,双手持着一卷摊开的竹简,正一字一句诉说着关东诸侯的罪状。
而在殿侧,分而落座的朝臣贵戚们,却无不带着讳莫如深的怪异神容,默然低头不语。
后世有这样一句话,说是解决大问题开小会,解决小问题开大会;
解决重要的问题,则不需要开会。
放在这距后世早两千多年的汉家,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按理来说,像朔望朝这种纠集汉家上百家功侯、十数家外戚,又由长安秩千石以上的官员悉数与会的‘大会’,本就是个放嘴炮的场合。
你说一句致君尧舜上,我提一嘴三王五帝以降;
大家再捧一捧皇帝明见万里,泽被苍生,天下百姓民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之类,再齐呼一声长乐未央。
这么多年来,汉家的朔望朝,都是这么一套约定俗成的流程。
但今日,情况却明显有些不同。
《削藩策》,再次出现在了汉家的朝仪之中。
且这一次,晁错不单只拿出了《削藩策》这一策论,而是顺便带上了关东诸侯藩王‘为什么应当被削藩’的罪证。
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不清楚……
“赵王,楚王,胶西王……”
“嘿;”
“这便是与贾谊齐名,自诩有‘国士’之才的晁错?”
“搞出这么大阵仗要削藩,吴王刘濞的名字,愣是连都不敢提上一嘴……”
《削藩策》的出现,是今日这场朔望朝第一点异常;
晁错开足火力,对着关东宗亲诸侯一阵弹劾,是第二点。
而第三点,便是今日这场朝议,皇长子刘荣,也以‘旁听’之名与会。
按规矩来说,尚未得立为储的刘荣,本没有资格出现在朔望朝这样的场合。
但在丞相申屠嘉再三拒绝天子启的邀请,却又换来天子启言辞愈发强硬的‘邀请’之后,最终索性破罐子破摔,把皇长子给推了出来。
还美其名曰: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便由皇长子替我与会吧……
如此敷衍的态度,连侯世子都不愿意派,倒反让皇子替自己与会,无疑更加落实了坊间那则‘长安朝堂帝相不和’的传闻。
而此刻,低调落座于殿侧边沿位置的皇长子刘荣,却是对自己和内史晁错这第一次见面,颇感到大失所望。
“如果换做贾谊,怕是提都不会提其他诸侯,而是会直接抓着吴王刘濞不放。”
“也不会是以削藩,又或是‘有罪当罚’的缘由——直接一句‘久不朝长安,似有不臣之相’,便足矣让朝堂精确制导,擒贼先擒王。”
“比起贾谊贾长沙,晁错,真可谓逊之远矣……”
暗中如是做下置评,刘荣面上却是一副标准的吃瓜群众之态,根本没有流露出丝毫个人立场。
——今日旁听朔望朝,对外说的是刘荣‘替’丞相申屠嘉出席,但实则,却是天子启的奖励。
只是这奖励,并非是允许刘荣做些什么,亦或是天子启需要刘荣再做些什么;
而是单纯给刘荣一个旁听朝议,增长见识的机会。
心里明白这一点,刘荣自也是规规矩矩坐在角落,将殿内发生的事悉数看在眼里,却也打定主意不发一言。
今日这一遭,不是刘荣这个皇长子可以插手的。
甚至即便是太子储君,在这种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之上,也很难有多大的话语权……
“赵王刘遂,于国丧期间饮酒作乐,放浪形骸,不恭孝文薄太后!”
“论制,当除其国!”
“念在赵王是初犯,又是赵幽王的独嗣,从轻发落。”
“削其河间郡,许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在晁错摆出上述三位宗亲诸侯的罪行之后,天子启也一反常态的直接下场,连‘诸公以为如何?’之类的场面话都不愿说,便直接开始做出审判。
而赵王刘遂,也仅仅只是个开始。
“胶西王刘昂,公然售卖官、爵,更如贾人般明码标价,乃至叫卖!”
“——当真是丢尽了齐悼惠王的脸面!”
说到此处,天子启更是恨其不争的握紧拳头,在面前御案上连砸下数拳。
过了好一会儿,才怒意难遏的深吸一口气:“念在其罪责尚轻,且幡然醒悟,又国小地狭,暂削其六县,以儆效尤。”
···
“及楚王刘戊……”
说到最具重量级,也最丢人的一位,饶是天子启早已练就了不逊色于父、祖的厚黑之术,也是气的直捏额角。
终还是没脸提刘戊那档子丑事,只愤愤不平的将那卷写有刘戊罪证的竹简,有气无力的往面前一扔。
“念在其祖楚元王,削其东海郡。”
“若敢再犯,便将那混账扔去东海喂鱼!”
“他楚王丢得起这个人,朕,丢不起!!!”
为晁错提起的三位诸侯藩王定下判决,天子启已是气的额角青筋暴起,脸红脖子粗,胸膛更是随着粗重的鼻息而剧烈起伏。
只那目光,却隐隐带着些许期盼,撒向殿内,仍手握竹简而立的内史晁错……
“父皇,当真是信错了人。”
看着殿内发生的一幕,刘荣只暗下微一摇头,彻底没了对晁错这个历史名人的兴趣。
——没有担当!
都要削藩了,尤其走的还是最猛烈、最粗鲁的削夺封土以逼反,而后武力镇压的糙路子;
天子启真正想要解决的吴王刘濞,却至今都还未被晁错所提及。
只在那纸《削藩策》中,含糊其辞的提了一句: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先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
瞧瞧;
又是说刘濞‘古法当诛’,又是说先帝‘德至厚也’。
就连指责吴王刘濞称病不朝长安多年,有悖人臣之礼,都要借着拍先帝马屁的功夫,拐弯抹角的提上这么一嘴……
“若是丞相在,父皇又何必指望这么个毫无担当的货色?”
刘荣正腹诽间,在殿中央的位置,内史晁错也正经历着天人交战。
针对吴王刘濞的弹劾词,晁错当然准备了。
——此刻,那卷罗列吴王刘濞无数罪证的弹劾疏,便静静横趴在晁错怀中,被晁错隔着衣物摸了又摸,抓了又抓,却始终没能‘重见天日’。
见晁错这般模样,天子启的眉宇间,也立时用上一抹阴戾。
相较于几个月前,在弟弟刘武面前表演的那出‘手足情深’,天子启今天的演技,可以说是粗糙到了极致。
却并非是天子启演不好,而是天子启不想,也不屑去演。
当今天子启和吴王刘濞之间的恩怨,早就是天下人妇孺皆知的事。
就算天子启演的再怎么精彩,也断然瞒不过朝堂这些个人精。
索性便也不演了,就摆出这么一副‘朕是为了宗庙、社稷,而非私怨’的敷衍姿态,便将《削藩策》抬上了朔望朝。
本打算一鼓作气,就此作为削藩的开端,却不料晁错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居然迟迟不将枪头,调转向《削藩策》最核心的目标:吴王刘濞……
“若得丞相在……”
“唉……”
机缘巧合之下,天子启脑海中,竟涌现出了和刘荣一样的想法。
只是想归想,眼前的状况也不得不由天子启解决。
“可还有旁事?”
“即是提起了诸侯藩王不恭长安、悖逆不臣的事,便都一并报上来吧。”
“免得回头,朕再因哪个远房亲戚大动肝火,更再举朝议。”
这些话,天子启似乎是对殿内的所以人在说;
但天子启催促的目光,却是片刻都没有从恩师:晁错身上移开。
被天子启这么直勾勾盯着,晁错本就不算干燥的脸颊两侧,也顿时汇聚出几道虚汗。
只最终,那卷密密麻麻罗列着罪状的奏疏,终还是没被晁错从怀里抓出……
“没有了吗?”
“——我汉家十七家诸侯藩王,除去已经绝嗣的吴氏长沙国,也仍还有十六家。”
“难道除了赵、楚、胶西这三家,其余十三家,便都是我汉家的忠臣了吗?!”
到这时,天子启的语调之中,已是明显带上了不知针对谁人的火气。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天子启,这是想要有人做出头鸟,替自己提起‘吴王刘濞’这个人名。
但殿侧东、西二席,百官贵戚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齐齐将疑惑而又期盼的目光,撒向仍屹立于殿中央的内史晁错。
——上啊!
——还等什么?!
——这《削藩策》,可是伱晁内史的得意之作啊!
然并卵。
晁错仍是那副皱眉低头,好似踌躇不决,实则畏首畏尾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丝毫要开口的打算。
原本推动的极为顺畅的朝仪议程,便也随着晁错做了缩头乌龟,而彻底陷入停滞。
看着皇帝老爹,就这么半真半假的带着愤怒,尴尬的立于御榻前,刘荣心中也顿时有了些许不忍。
有那么一瞬间,刘荣甚至都生出了‘实在不行,就再帮老头子一把’的念头。
但最终,刘荣还是冷静了下来,并没有做这个严重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出头鸟。
“宗亲皇子,不及年壮,不得参政、议政;”
“待及冠年壮,又大都已封了王、就了藩……”
如是想着,刘荣终也一言不发的低下头去,继续扮演起了泥塑雕像。
而在殿中央,晁错的再三迟疑、退缩,也终于是让政敌袁盎,迎来了与晁错正面交锋的良机。
“陛下!”
“臣中大夫袁盎,有奏!”
漫长的沉寂中,突然响起袁盎那高亢洪亮,又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声,只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循声侧目。
便是御榻前的天子启,望向袁盎的目光之中,也隐约闪过一丝惊喜。
——到底还是老臣!
就是靠得住!
带着诸如此类的想法,天子启索性连最后的遮掩也摒弃,面上不再装出一副‘这些诸侯藩王,真是气死我了’的恼怒神容。
只平和中带些期盼朝袁盎看去,虽未开口说出一字,却也分明在用眼神催促着袁盎:说出来!
说出那个王号和人名!
袁盎,没有让天子启失望。
一开口,袁盎便道出了那个让天子启翘首以盼,晁错却提都不敢提,朝野上下更是讳莫如深的人名。
可最终,袁盎却也让天子启大失所望。
因为提起这个人名之后,袁盎口中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天子启那因晁错临阵退缩而生出的恼怒,愈发趋于凝为实质……
“吴王刘濞,久不朝长安,早已不具人臣之相!”
“但臣斗胆恳请陛下:万莫将吴王刘濞,纳入《削藩策》所要惩治的宗亲诸侯之列!”
在天子启好似要择人而噬的凶狠目光注视下,袁盎只面色凝重的道出此语,旋即便侧过身,环顾向殿内百官朝臣。
“先帝年间,我是做过吴王刘濞的国相的。”
说着,袁盎也稍停下缓慢转动的身子,朝太子詹事窦婴遥一拱手。
“窦詹事,也同样如此。”
···
“吴王刘濞不臣长安之心,早在先帝年间便昭然若揭;”
“天下更无人不知:吴王刘濞,反形已具!”
“——都到了如此地步,吴王刘濞这些年,又为何不反呢?”
“都已经到了‘天下无人不知其反心’的程度,吴王刘濞,又在等什么呢?”
接连发出两问,袁盎也刚好在殿内环顾一周,重新正对向上首御榻前的天子启,再度拱起手。
深吸一口气,方郑重其事的躬身一拜。
“臣,斗胆,说几句不恭敬的话。”
“——刘濞之所以至今未反,所要等的,一曰:先皇驾崩。”
“唯有先皇驾崩,我汉家的天子再也不能以‘宗亲长辈’的身份陷刘濞于不义,刘濞,才会有胆量举兵作乱。”
“其二,则是刘濞至今,都还在等一个合适的良机、一个恰逢其时的由头。”
说到此处,袁盎仍拱着手,只稍侧头撇了眼身旁的晁错。
“晁内史借《削藩策》砍向刘濞——或者说是想砍,又不敢砍向刘濞的刀,便是刘濞最好不过的由头。”
···
“陛下试想:若朝堂遍削关东宗亲诸侯,唯独对吴王刘濞置之不理,那纵是刘濞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又如何能在举兵谋乱的同时,为天下人所信服呢?”
“——倘若朝堂推动《削藩策》,将代王,乃至梁王在内的宗亲藩王悉数削夺封土,却唯独不动吴国哪怕半寸封土;”
“那吴王刘濞想要作乱,又能得到多少人的追随呢……”
似是苦心积虑,又满带着苦口婆心的陈恳口吻,道出这番明显会让天子启不愉的话,袁盎便忧心忡忡的跪下身,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决断。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只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便冷然一拂袖;
连‘散朝’的指令都没下,便气冲冲离开了宣室正殿,草草结束了这场虎头蛇尾的朔望朝。
没有天子启的指令,殿内百官贵戚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却根本没人敢擅自退去。
足足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宦者令春陀,才带着一方米白色绢布,回到了宣室正殿。
于殿内微一扫视,便径直来到殿中央,仍保持着跪地匍匐的姿势,等候天子启决断的袁盎身前。
“中大夫袁盎,受吴王贿金,为吴王张目,食君禄而不忠于君事。
着:尽罢其职,除为白身,家产尽数抄没。”
摊开绢布,宣读过天子启的旨意,宦者令春陀又先后走到晁错和刘荣二人身边,分别对二人低语几句。
随后,晁错、刘荣二人,便在殿内百官贵戚的瞩目之下,跟上宦者令春陀的脚步,朝后殿的方向走去。
待殿内重新沉寂下来,百官贵戚也终得以各自从座位上起身;
依次经过袁盎那跪地匍匐,不愿起身的身影旁,面色复杂的摇头叹息着,朝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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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儿,斗胆
“——卿到底在想什么?!!”
回到后殿,天子启便只觉气不打一处来,等待晁错、刘荣二人的功夫,已是负手在御榻前左右走了几十个来回。
待殿门外传来脚步声,天子启便嗡而抬起头,在晁错刚抬脚迈入殿内的刹那,天子启终是再也压抑不住,将满腔怒火尽数宣泄而出。
“今日之事有多重要,难道还要朕再三提醒吗?!”
“这一天,卿等了多少年?!”
“——朕又等了多少年!!!”
砰!
一时气急,天子启更是顾不得尊荣,抬脚便将一台宫灯踹翻在地。
而后,又怒目圆瞪的抬起头,望向晁错的凶狠目光,更是恨不能直接将晁错活活嚼碎。
在一旁,继续旁观吃瓜的刘荣,倒还在掂量天子启这滔天盛怒,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常在天子启身边伺候,尤其又许多次经历这君臣二人商谈、沟通的宫人们,此刻却是无不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连眼皮都不敢轻易抬起。
——只有这些人才知道:此时的天子启,是当真怒到了极致。
或许在不了解君臣二人的相处模式、不足够了解天子启的人——比如刘荣这样的‘外人’看来,天子启纵是恼怒,也没忘称晁错一声‘卿’,就算是动了真火,也总还残存些理智;
但只有这些宫人们知道:平日里,天子启在非正式场合,一向是以‘老师’来作为对晁错的称呼。
从老师,到一声不咸不淡,还带着恼怒的:卿。
孰亲孰远,一目了然……
“说话!!!”
“——当着百官不说,当着朕的面也不说!!!”
“难道是想等那刘濞老贼兵临长安,把我二人都送去见先帝,用头发盖住脸、嘴里含着米糠见了先帝再说吗?!!!!”
又是接连几声咆哮出口,天子启面上只陡然涌上异样的潮红,胸膛更是如风箱般剧烈起伏,便是身形,也有了些不稳的征兆。
见此变故,刘荣自是赶忙上前,小心搀扶着老爷子在御榻上坐下身,又轻轻拍打着老爷子的后背,暗地里,却是飞速运转起大脑。
古怪!
天子启竟然没在演戏,而是真的在发怒!
难道天子启,不知道恩师晁错是个什么德行?
还是说平日里,晁错根本就不像今日,在朔望朝所表现出的那般瞻前顾后,这一前一后的巨大反差,才气的天子启如此雷霆震怒……
头脑飞速运转着,刘荣手上也没耽搁,又是拍背又是抚胸,总算是将皇帝老爹的情绪安抚下些许。
稍冷静了些——至少不再是开口就要抑制不住的恶龙咆哮,天子启又深吸一口气,将粗重的鼻息捋缓了些。
只是刚要开口,那才被强压下的恼怒,便再度钻进了话语中的字里行间。
“以刘濞作为开端,再稍带上齐系、淮南系,以及赵、楚——这不是早就定下的方略吗?”
“这碗肉汤里,只有刘濞老贼,才是那块难啃的硬骨头,其余诸王,都不过是汤汤水水而已——这不也是卿亲口对朕说过的话吗?”
“汤汤水水可以喝掉,也可以洒掉,但吴王刘濞这根硬骨头,却必须要啃下来——这难道不是当年,卿说服朕支持《削藩策》的说辞吗?”
···
“朕筹谋布局这么多年,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把这碗汤熬好,端到了卿面前。”
“怎卿手里,却仅拿了只汤勺?!”
“——谁人吃肉汤,是图那清汤寡水!!”
“早说只喝汤,朕又何必信了卿那般说辞,费尽心思煮这一锅肉!!!”
三两句话的功夫,天子启才刚平复下去的情绪,便不由再度汹涌而上,气喘如牛之余,甚至还吭吭干咳了起来。
天子启这般恼怒,再三平复都压不下火气,晁错却仍是如方才朔望朝那般,犹豫不决的低头站在原地。
时不时抬起头,颤着嘴唇想要开口,终又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再度恢复到先前的模样。
敏锐察觉到这异常的状况,刘荣只心下一动,开始从天子启方才,那番含怒而发的话语中,提取起关键信息。
只稍一思虑,便也基本笃定了自己的猜想:今日这一遭,并非是天子启早有预谋,而是同样大大出乎了天子启的预料。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今日朔望朝,晁错一反常态,又毫无征兆的临阵退缩,让事态都隐隐有些脱离天子启的掌控。
也正是因此,天子启才会如此大动肝火,不顾晁错和自己还有一层‘师生’的关系,肆意宣泄着起了胸中怒火。
“嘶……”
“什么情况?”
思虑再三,刘荣决定继续观察一下,弄清楚事态原委再做决定。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又是一阵喘粗气,总算是将汹涌的怒火再度压了下来。
只那满是凶光的双眸,不偏不倚的落在身前不远处的恩师晁错身上,明显是非要晁错给个交代不可。
感受到天子启这恨不能活吞了自己的凶狠目光,晁错总是再怎么不愿,终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只是开口第一句话,便气的天子启怒极反笑,望向晁错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冷意……
“臣认为,袁盎所言,不无道理……”
“与其通过削夺封土,来给刘濞提供举兵作乱的借口,倒不如……”
“额,倒不如先将刘濞,排除出《削藩策》所要针对的范围,将关东诸侯藩王分化瓦解,再逐个击破……”
晁错话音未落,天子启便已是被气笑,目光死死盯着晁错,一边笑,一边又再度干咳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殿内的咳嗽声逐渐消失,天子启那极尽讥讽的话语声,却更让气氛沉闷的三分。
“好啊~”
“好……”
“自先帝元年至今——明争暗斗二十多年,甚至都不愿同赴一宴、共食一席,见面就要撸起袖子、怒目而视的死对头,唵?”
“到了朕要削藩的关头,这二人,竟反是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更兄弟阋墙,同仇敌忾的对付起朕来了?!!”
···
“呵……”
“好好好……”
“好的很呐~!”
“卿,很好……”
面上挂着笑意,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这些话,天子启那已然生出杀意的目光,将面前的恩师晁错彻底锁定。
而在天子启身前不远处,随着天子启口中每道出一个字,晁错的头,便每低下去一分;
到最后,已是下巴戳着前胸,就差没把整张脸都贴在胸前。
至此,便是深知自己不好掺和,甚至不该开口的刘荣,也终于看不下去了。
“不曾得立为储,本不该在这样的朝政大事上轻易开口。”
“但晁内史此番作为,实在是让我感到不解。”
“便斗胆,请晁内史为我解惑。”
如是道出一语,刘荣也不忘侧过头,和皇帝老爹眼神交流一番。
——父皇别气,儿臣先问问;
问问晁错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玩意儿……
接收到刘荣以眼神发来的信息,天子启只竭力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怒意暂时压下稍许。
却也是冷哼一声,就势拂袖侧过身去,已然是连看都不想看晁错一眼,却也算是默认了刘荣的请求。
得到皇帝老爹的许可,刘荣也是深吸一口气,才暗下斟酌着用词,满是疑惑地抬头望向晁错。
“《削藩策》,是晁内史所献——而且是早在先帝之时,便再三进献的国朝大政。”
“对于《削藩策》,先帝最开始的态度是留中不发,不予置评。”
“后来,见晁内史再三进献,先帝也曾隐晦的评价道:时机未到。”
“——若不是父皇,以监国太子之身鼎力支持,晁内史这纸《削藩策》,恐怕早在先帝之时,便会被严词驳斥。”
“现如今,晁内史如偿所愿,父皇推行《削藩策》在即,晁内史,又为何临阵退缩了呢?”
···
“莫非晁内史不知:父皇推行《削藩策》,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收拾吴王刘濞——那至今已有近二十年,都不曾朝觐长安天子的乱臣贼子吗?”
“还是当年,晁内史只是借《削藩策》扬名于朝野,如今得位九卿之列,便不愿再为父皇冲锋陷阵了?”
这些话,刘荣不单是在替天子启问,也同样是在为自己问。
——太奇怪了。
晁错有今日这番举动,实在是太奇怪了。
方才朔望朝,见晁错关键时刻掉链子,刘荣还当是晁错向来如此,烂泥扶不上墙。
毕竟过去这十来年当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刘荣都只是太子宫里的皇长孙——尤其还是庶长孙,活脱一个透明人;
别说是了解晁错的为人、脾性了,就连见到晁错、和晁错互相打个招呼的机会,都得指望逢年过节时的重大场合。
先帝驾崩,天子启储君即立,刘荣才算是完成了从‘皇长孙’到皇长子的身份转变。
虽然身份提高了不少,但在朝政方面的话语权,却也还是和往日大差不差。
无论是曾经那个皇庶长孙,还是如今这个皇庶长子——只要一日未得立为储,刘荣便一日无法插手朝政之事。
直到方才,天子启因晁错临阵退缩大发雷霆,甚至都已然生出杀意,刘荣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对晁错的判断,似乎是产生了些许偏颇。
似乎晁错,并非是向来如此,也并不是‘本就扶不上墙’的烂泥;
而仅仅只是今日,晁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才一反常态的在《削藩策》一事上,背刺了当今天子启。
纵是不熟于朝政,也与朝公百官无甚交集,刘荣至少也还知道:晁错这个法家名士,修的是法家法、术、势这三个分支中,更注重权谋的‘术’。
所谓术,指的便是人主御下、人臣奉君之术。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君主辨别忠、奸,恩威并施,驾驭臣下;臣子侍奉君主,为王前驱的技术。
一个钻研权谋、整日里揣摩君主,并成功揣摩出《削藩策》这一重大成果的内史晁错,怎会不知道自己今日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即便是知道,晁错最终,却也还是这么做了。
——明知道这么做,会让天子启对自己大失所望,更甚是认为这是晁错对天子,乃至汉家的的背叛,晁错,也还是这么做了。
这才是真正奇怪的地方。
当今天下,研究‘如何把天子侍奉好’这一课题,研究成果最好的内史晁错,一反常态的背刺了天子启。
这,才是让刘荣甘愿冒险,也非要替皇帝老爹问上一问:晁内史,到底在想什么?
太奇怪了……
实在是太奇怪了……
“臣,万死……”
“竟惹得陛下如此震怒,臣,无颜以面陛下……”
漫长的沉默过后,晁错终还是略过了刘荣,直接向天子启拱手告罪。
本就正气头上,不指望晁错能说出个所以然,见晁错又隐约一副‘等陛下冷静下来再谈’的架势,天子启只烦躁的一摆手,便算是准了晁错‘告退’的申请。
待晁错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又沉默许久,将怒火再压下去些,天子启才终是长呼出一口浊气;
感受着那扑打在口鼻间的炙热,天子启又本能的侧过身,拿帕子在口鼻间一抹。
再低头看了看,确定手中的帕子仍洁白如霜,不见半点猩红,这才重新坐正了身。
“不对劲。”
“晁错今日,很不对劲!”
许是稍冷静了下来,头脑也不再被先前那滔天怒火所充斥,天子启悠悠一语,便点名了其中的关键。
见此,刘荣也算是再次确定:平日里,晁错绝对不是今日这般模样。
念及此,又发现皇帝老爹的目光,已再次带着询问之意朝自己望来,刘荣思虑再三,终也是缓缓点下头。
“儿对晁错这个人,并不很熟悉。”
“若非父皇方才那般盛怒,儿都要以为平日里,晁错就已是那副不堪的模样了。”
“既然不是,那晁错今日的异常,便很值得父皇去深究。”
皇长子生存第一法则:绝不对君父有所隐瞒,主打一个真诚和坦然。
果不其然,感受到刘荣语调中的坦诚,天子启紧绷着的面色也稍舒缓了些。
便见刘荣稍吸一口气,继续道:“先帝时,晁错屡献《削藩策》,却为先帝再三驳回,晁错却越挫越勇,非但没有放弃,反而还将《削藩策》愈发完善。”
“连先帝都没能让晁错退缩,那就证明今日朔望朝,让晁错产生动摇的,并非是强权。”
“——至少不会是‘可能会坐上皇位’的吴王刘濞。”
“若非如此,晁错也不会先拿出《削藩策》,之后又因为畏惧而避开吴王;”
“而是早在先帝时,便不会提及以吴王刘濞,来作为长安削藩的开端——更甚是压根就不会献《削藩策》。”
一番话道出口,惹得天子启再一点头,刘荣面上疑惑之色却是愈发深沉。
刘荣想不明白。
刘荣不知道这人世间,除了当今天子启之外,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晁错在《削藩策》上退缩。
很显然,天子启此刻,也抱有同样的疑惑。
“从先帝时,晁错初献《削藩策》开始,朝堂内外,反对晁错的声音便从不曾断绝。”
“远的不提——便是去年,丞相都还在因《削藩策》一事,而和朕顶牛较劲。”
“要不是你小子横插一脚,说不定朕此刻,尚还在为丞相头疼呢……”
···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晁错不至于因为某个人的劝说,而在《削藩策》上有所动摇。”
听闻此言,刘荣面上缓缓点头,暗下却因天子启的前半句话,而生出一种极为怪异的成就感。
——在原本的历史上,没有刘荣这个蝴蝶扑棱翅膀,天子启和丞相申屠嘉在《削藩策》一事上,几乎是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
现如今,长安朝堂是假装‘帝相不和’,天子启生怕演的不够真,从而无法让吴王刘濞上当;
而在原本的历史线,长安朝堂‘帝相不和’,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真实状况。
彼时的天子启一边忙着粉饰太平,以免‘帝相不和’一事影响长安平叛大军的军心,一边忙着扫除申屠嘉这个阻碍,可谓是忙的焦头烂额。
最终,天子启用一手极为肮脏的‘私掘太庙墙垣’,配合着恩师晁错,将丞相申屠嘉活活气死在了任上。
而吴王刘濞,也就此得到了‘长安天子德不配位’的理论依据,悍然起兵,发动了那场波及大半个汉室版图的吴楚七国之乱……
“这次有老丞相镇压朝野,一切,都会进行的更顺利吧……”
如是想着,刘荣也不由轻声一叹,蒙在心头的阴云也散去不少。
就这么不由自主的回忆着,回忆着;
从原本那个历史时间线,晁错得天子启授意,私下挖开太庙外墙,又故意让申屠嘉撞见;
到申屠嘉自以为抓住了晁错的把柄,马不停蹄的入宫弹劾;
再到天子启止口否认,偏袒晁错,认为申屠嘉‘年迈眼花’,激的申屠嘉信誓旦旦的猛拍胸脯,带天子启去了太庙。
最终却发现那面才刚被挖开的外墙,已经不知何时被恢复如初。
意识到这是天子启为自己设的局,老丞相仰天长叹,一口老血喷出,旋即不久于人世……!!!
刹时间,一道尘封的记忆如电光火石般闪过,让刘荣陡然瞪大了双眼!
只片刻之后,又强自按捺下激动,平复下心情,捋顺鼻息;
确定自己的语气不会带上情绪波动,这才带着犹豫不决的语气,试探着开口道:“既非为强权所迫,会不会……”
“是身边的至亲?”
话说出口,觉得这番话‘未卜先知’的嫌疑似乎大了些,刘荣不忘再补上一句:“莫不是吴王老贼去了颍川,拿了晁错的亲朋之类,以此相挟……”
今天第一更。
下一更大概20点
第94章 这不搞人心态吗这?
乍一听刘荣这话,天子启还满是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并没往心里去。
——至亲?
除去那位老态龙钟,享誉大半个关东的老师:张恢,别说是晁错的妻儿老小——但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都早就被天子启接来了长安。
他吴王刘濞,难不成还真能派人来长安,在天子启的眼皮子底下,在皇城长安拿了晁错的家人?
如果刘濞真的做到了,那天子启也不用再忙着削藩了——直接麻溜洗干净脖子,等着禅让退位,然后被送去见先帝便是。
至于那位法家名士张恢,且不提刘濞抓不抓的走,就算能,刘濞也断然不敢这么做。
法家是没落了,又不是没人了!
便是如今朝中,都已经有内史晁错、廷尉张欧、廷尉监赵禹等法家出身的士子崭露头角,身居公卿二千石;
除了这些‘头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遍布各地方郡、县,正朝着前辈们的方向奋斗。
窥一斑而知全豹。
一个学派,能将最顶尖的一批人才,推到九卿一级的位置——尤其还不止一个,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就算不顾及舆论意向,他吴王刘濞也要想想:抓了人家学派的巨擘、大贤,吴国那些个法家出身的官吏,会不会在关键时刻捅自家王上一刀。
想到这些,天子启只本能的认为:晁错如此一反常态,应该不是因为身边人的安危。
只是话刚要道出口,又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过往这几年,晁错的父亲,倒是一直在苦口劝阻。”
“但这都已经好几年了……”
“没见他晁错几时,曾因父亲的劝阻而动摇过分毫?”
似是自问自答的一番话,却只引得刘荣愈发疑惑地摇摇头,似乎真的为晁错异常的举动而感到不解。
天子启却是思虑再三,又不着痕迹的撇了眼刘荣,见刘荣扔在‘皱眉苦思’,方朝着殿侧的位置微微一点头。
待一道黑影离去,天子启才将思绪理了理,面色也逐渐归于正常。
“今日朝仪,可有所得?”
——这,才是刘荣之所以会在朝仪之后,被天子启单独召见的原因。
本来今日朔望朝,刘荣就是旁观、旁听长见识的;
这看也看了,听也听了,总得给天子启汇报一下学习成果之类。
对此,刘荣显然也是有所准备,天子启这边刚发问,刘荣便简单理了理思绪,旋即从容开口。
“今日朔望朝,本当是以《削藩策》为核心,由晁错依序奏上诸王罪证,父皇再顺势削夺诸侯封土。”
“从百官的反应来看,对此,朝野内外早已有所准备——尤其是过往数日,诸王罪证已经流传于坊间,朝野内外,当是已经嗅到了父皇的谋算。”
“只是出了晁错这么个岔子,赵、楚、胶西三王,都已因罪而被削夺封土,而吴王刘濞却或免。”
“这一意料之外的变数,或许会让朝野内外,对父皇推动《削藩策》的动机产生迟疑,更或是乱猜父皇的意图,从而导致上下不能一心。”
“过了今日,再想另外找机会削夺刘濞的封土,父皇就又要重新筹谋布局。”
“这又会让朝堂针对诸王叛乱的准备,无法更早光明正大的开始,而是仍旧和过往这些年一样,还是只能暗中进行……”
将腹稿悉数道出,刘荣稍顿了一顿,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组织了一下语言。
待天子启面色如常的淡淡点头,方再道:“至于袁盎今日站出来,公然和父皇唱反调,当也不会是父皇所认为的那般。”
“——再怎么说,袁盎也是老臣。”
“就算做过吴王刘濞的国相,也不至于收受刘濞的贿赂,更不可能在朝堂之上,为刘濞老贼张目。”
“更大的可能性,是袁盎察觉到了晁错的异常——尤其察觉到了晁错今日所为,必定会触怒父皇。”
“于是,袁盎便适时再多添了一把火,想试试看父皇这把怒火,能不能把晁错给直接烧死。”
说到最后,刘荣又自顾自点点头,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二人之间的仇怨,实在是让人不解。”
“但无论这仇怨因何而起、从何而来,晁、袁二人之间,都显然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听着刘荣淡定从容的表达着今日,自己在朔望朝上的‘见闻’,天子启一边聆听,一边也在思考。
今日,天子启难得动了怒,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更彻底失去了理智。
天子启知道:这很危险。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作为太宗孝文皇帝手把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作为一个合格且正值壮年的帝王,天子启非常清楚:作为皇帝,自己必须时刻保持冷静。
尤其是在做出重大决策时,必须尽可能的不为情绪所左右,而是应当在冷静的判断过后,做出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今日,天子启便险些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错误的决断。
但终归是羽翼丰满,手腕老练,又曾在太子之位上,磨砺过二十多年的成熟帝王。
哪怕是动了怒,天子启,也依旧本能的将事态,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晁错,是朕削藩的剑。”
“袁盎,则是晁错的鞘。”
“——没了晁错这把剑,朕就会像今天这样,眼睁睁看着一盘炙肉摆在面前,却根本没有刀来切肉;”
“可若是没了袁盎这柄剑鞘,晁错这把剑——这把锐利无比的宝剑,便极有可能伤了不该伤的人……”
“甚至,都未必不会伤了朕……”
经过和刘荣的这番交谈,此时的天子启,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而‘冷静的天子启’,也完全可以算作是华夏历史上,继‘长寿的始皇帝’之后的又一个概念神。
在为情绪所左右时,天子启或许会是那个抡起棋盘,一言不合就将堂弟砸死的混账太子;
但在冷静状态下,汉景帝刘启,便会是那个和父亲联手缔造了文景之治,为后世那些天资平庸的皇帝,做出教科书级典范的合格帝王。
“贬袁盎为白身,是因为袁盎在朝仪之上,公然反对削藩。”
“——削藩,是朕亲自为朝堂定下的大策。”
“在叛乱平定之前,朕绝不允许朝堂上,出现任何反对削藩的声音。”
将怒火及一切可能左右自己决断、决策的情绪尽数压下,天子启便恢复到平时,那好似完全没有情感,好似机器般的冰冷心境。
简单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处置袁盎,又随口补了一句:“至于抄没家产,也算是给他一个警告。”
“左右朕这边刚抄没,太后那边便又会赏赐回去。”
“——也算是佯做‘杀’了袁盎这只鸡,好震一震朝野内外观望的猴。”
“免得晁错今日这一退,朕好不容易拿上台面的《削藩策》,便又被那些胆小如鼠的人再压回去……”
似是提点,又似是自辩的一番话,只引得刘荣连连点头,配合着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分寸却又拿捏的极恰当,根本没有引来天子启的关注。
便见天子启又是一阵思虑,方以闲聊似的轻松口吻问道:“你母亲那边如何?”
“最近这些时日,倒是消停了不少?”
刘荣倒是没想到今日,天子启居然会问起栗姬。
被问的当下一愣,又自然地挤出一抹似苦不苦的淡笑,对天子启微一点头。
“朝野内外发生了这么多事,儿臣又屡屡‘落难’,当是长进了些。”
“只儿臣,终归还是任重,道远……”
简短的两句话,却惹得天子启不由又是一阵感同身受。
长呼一口气,又颇有些感慨的轻轻捶打着大腿,嘴上也不忘说道:“皇祖母一走,母后头上压着的最后一块定山石,便也就此没了。”
“如今,刘濞举兵在即,母后自还能顾全大局。”
“但吴楚乱平之后,梁王再入长安之时……”
“唉……”
悠悠一声叹息,天子启便也耷拉着一张脸,似是比刘荣都还要更苦恼些。
——倒也没错。
刘荣再如何,眼下也暂时不用太为母亲栗姬感到头疼,改造计划也初见成效,未来可期。
反倒是天子启,费尽心机忽悠着梁王刘武,在即将发生的吴楚之乱中卖血卖肾,到头来,还要为后续的收尾事宜而头疼。
至少就目前为止,天子启需要头疼母亲窦太后的频率,比刘荣为母亲栗姬头疼的频率要高出不少。
但作为儿孙,刘荣自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的立场,便也就任由皇帝老爹发着牢骚,静静的聆听着。
就这么各怀心绪的坐了一会儿,搞得刘荣都有些疑惑起来,误以为皇帝老爹这怕是忘了自己还在,殿外终是走入一道身影。
——宦者令春陀;
未央宫内的寺人、宫女们的头头。
面色如常的小步上前,在天子启身侧附耳低语一阵,天子启本淡然如常的面容,只立时涌上一抹哑然。
呆坐许久,天子启也终是感知到身侧,刘荣向自己投来的好奇目光,才面色复杂的再一声长叹。
“昨夜,晁错的父亲,与晁错起了争执。”
“再三劝阻,却被晁错严词拒绝之后……”
“晁父,自悬房梁而死……”
饶是早就有预感,待从天子启口中听到确切的消息,刘荣也还是不由呆了一瞬。
不能怪刘荣定力不足,实在是古人——尤其是汉家这动不动吞金块、喝毒酒,乃至抹脖子的自杀风气,让刘荣很难完全理解。
就拿晁父来说:儿子入朝为官,官至九卿之首的内史,再进一步,便是亚相御史大夫;
反观晁父,就算是有些家底,也终究只是关东一个土财主。
再怎么爱吃盐、能过桥,也总不至于比官拜内史的儿子,都更能看清局势吧?
结果可倒好:被有心人在耳边念叨了几句,这位老财主就不远万里跑来长安——愣是比天子启派去接晁错妻小的军队,都更早一步到了长安!
一来长安,就是整日整日对儿子哭:哎呀~
不能削藩呐~
不能得罪这些个诸侯藩王啊~
不能掺和老刘家的事儿啊~
···
就这么一直从前年嚎到了今年,嚎了足有一年多;
见儿子还不听话,这便索性把自己给吊死了不说,临了还留下一句:反正我晁氏也要死绝了,不如我先走一步,也免得被吴王刘濞刀兵加身……
这不纯纯搞人心态么这不……
若是放在其他朝代,这倒也没什么。
左右不过是晁错为父戴孝,再化悲痛为力量,将吴王刘濞视作自己的杀父仇人,更加坚决的推动《削藩策》;
可偏偏这是汉家。
以孝治国,重孝道胜过重性命的汉家。
晁父这么一死——甚至是就这么被儿子‘逼死’,晁错当即便是一个不孝的大帽顶在头上,当场社会性死亡!
哪怕脸皮厚点,晁错倒也总还能含糊过去——以‘刘濞吓死了我爹’之类的说法先搪塞着,待平灭吴楚之乱后,自会有大儒为晁错辨经。
说不定晁错还会就此,成为‘忠孝不能两全’这一典故的主人公也说不定!
但可惜的是:晁错的脸皮,并不厚。
准确的说,是晁错这个人很倨傲。
倨傲到贾谊贾长沙,在这位晁错晁内史眼里,也不过是‘没能笑到最后’的失败者。
“怎会有如此巧合?”
思虑间,刘荣下意识将心中的疑惑脱口道出。
随后,又极为自然的抬头望向皇帝老爹:“今日朔望朝,父皇要削藩,晁父刚好赶在昨夜自悬房梁,连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晁错。”
“父亲刚离世——尤其还是被做儿子的逼死,晁错莫说是削藩,便是能面色如常的入宫与朔望朝,都已然实属不易?”
作为穿越者,刘荣在‘先见之明’这方面的优势,自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不能比拟。
但相较于天子启这样的封建帝王,刘荣这个皇长子在其他方面,还多少有些稚嫩。
“或许有这个原因,但绝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如果因为父亲离世而感到悲痛,又或是担心就此蒙上‘逼死父亲’的骂名,晁错既然没提刘濞,便也就同样不会去提赵王、楚王。”
“如果谁也不提——甚至连《削藩策》都不提,那尚且可以理解为:晁错哀痛不能自已;”
“即是提了《削藩策》,又提了赵、楚、胶西三王,唯独漏掉了最为关键的吴王刘濞……”
“嗯……”
想到这里,天子启也终于从御榻上起身,面色阴郁的对殿门一昂头。
“且先退去。”
“这件事,朕要好好查查。”
皇帝老子有了命令,刘荣自然是恭敬起身,告退而去。
而在刘荣走出殿门的同一时间,殿侧帷幔之内,便钻出周仁那稍显狼狈,额头还带着一层细汗的身影。
“细细说来。”
天子启开门见山,周仁也不多墨迹,气都顾不上多喘两口。
“德侯刘广!”
“是吴王刘濞的胞弟:德侯刘广,在昨日买通了晁府的下人,对晁错的父亲说:吴王兵强马壮,拥兵百万之巨!
“原本还愁苦于没有大义,听说朝堂要削藩,吴王更当即大赦宫宴,邀吴国将、臣共乐!”
“得知吴王刘濞如今,就等晁错一纸《削藩策》夺了吴国封土,给吴王递上现成的举兵大义,晁父当即便找上了晁错。”
“——晁父说,吴王举兵的大义,将会是:诛晁错,清君侧。”
“晁错不予理会,遂使晁父心灰意冷,悬梁自尽。”
飞速将自己刚刚查探到的消息悉数道出,周仁这才趁着气口猛吸一口气,才总算是从缺氧状态中缓过来些。
只片刻之后,又片刻不敢耽误的继续道:“今日晨,晁错得知父亲悬梁而尽,当即呕血瘫倒在榻;”
“待看过晁父留下的遗书,晁错一言不发的呆坐原地,足有半个时辰。”
“而后下令府人:秘不发丧;旋即入宫,与朔望朝仪……”
随着周仁一字一句说出晁错家中发生的事,天子启阴郁的眉眼,也终是有了些许松缓的趋势。
待周仁言罢,从怀中掏出一片密密麻麻写有小字的布片——当是里衣衣角之类,天子启简略一扫,便目光深邃的望向殿门外。
“诛晁错,清君侧……”
“诛晁错……”
“清君侧………”
不断重复着这六个字,天子启的手,也轻轻捏揉起那片已经沾上了些汗水的布片。
良久,方怪异一笑,将那方布片随手扔进身侧的香炉之内。
“把有关吴王刘濞的所有消息,都给晁错送去。”
“让晁错知道:刘濞缺的,从来都不是他晁错一纸《削藩策》,给那老贼递上的大义旗帜!”
“——让晁错不要再担心削吴王的藩,会陷朕、陷我汉家于危难之中!”
铿锵有力的话语,却惹得周仁面色为之一变。
思虑再三,终还是小心开口道:“陛下……”
“没有绣衣使者的身份,却又看到过绣衣密录的人,可都……”
“——朕知道。”
不等周仁口中那个‘死’字说出口,天子启便冷然一开口。
昂首挺胸,负手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目光深邃的遥望向殿门外。
“朕,知道。”
···
“去吧。”
“就按朕说的办。”
今天第二更。
这两天太缺觉了,吃个晚饭,然后尽力再码出来一章还欠账;
但如果实在码不出来,还请各位看官老爷容我睡一觉,睡醒起来再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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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当真如此?”
未央宫,凤凰殿。
听表叔窦婴说起此事——尤其是说起‘晁错是在担心自己的《削藩策》,会给吴王刘濞递上谋反的刀子’,刘荣只颇有些讶异的瞪大双眼。
“不应该啊?”
“——拿《削藩策》逼反刘濞,不早就是晁错和父皇商量好,朝野内外也都心里有数的事吗?”
“就算《削藩策》给刘濞提供了大义旗帜,不也应该早就在晁错的预料之中?”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晁错倒想起来担心自己的《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造反的理由、借口了?”
在窦婴轻描淡写的提点过后,刘荣却非但没有豁然开放,反愈发感到不解起来。
说不通啊?
这《削藩策》是个什么玩意儿,作为始作俑者的晁错能不知道?
——这玩意儿存在的意义,就是名正言顺的逼反宗亲诸侯!
怎么个意思?
就是朝堂出了一个新政策,说:哎呀,这些年,诸侯藩王都很是不恭敬,又完全不遵守法纪啊~
为了国家的和谐安定,那就一视同仁的削上一圈,警告一下大家伙儿,让大家都吹吹风、出出汗吧~
这可不是针对谁啊~
而是在座的各位,都有份儿……
然后,诸侯藩王就坐蜡了。
从,还是不从?
认,还是不认?
若认,那就要被削夺封土,亏得慌;
不认,更就是一个‘抗诏不遵’的大帽扣上来,直接被打入乱臣贼子的行列。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削藩策》和推恩令一样,都属于阳谋。
《削藩策》:我要抢你的封土,削你的权利,让你这个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慢慢变成一个吉祥物,更或直接就是个超大号富家翁、土财主。
伱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造反?
《推恩令》:我要把你的国土,分给你所有的儿子们,再周而复始,一代一代肢解你的领土,直到你这幅员千里的大国,在子孙后代手中,分裂成千百块弹丸之地。
你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造反?
归根结底,其实就是这一句:你是听话,还是造反?
而这个选择摆在诸侯藩王面前,也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觉得有机会成事儿,那就打!
——若咽的下这口气,亦或是虽咽不下这口气,却又觉得干不过,那就认。
但刘濞是例外。
当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濞肯定要造反,而且压根儿不需要再多个借口。
王太子被长安叫去做质子期间,莫名其妙被皇太子砸死,长安朝堂却连个说法都不给——单这一件,便足以。
所以,与其说《削藩策》是在逼诸侯藩王做抉择,倒不如说,是长安朝堂因为吴王太子被砸死那件事感到心虚,才拿出来这么个明显的不平等条约,来逼刘濞举兵。
没有《削藩策》,刘濞举兵,那就是为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虽然有些任性,但也情有可原;
反观长安的天子启,因为自己的年少轻狂,而将全天下的人都推入战火之中,就算最后平定了战乱,也将会是置使天下万民被战火荼毒的罪魁祸首。
而有了《削藩策》,不管刘濞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长安朝堂都可以咬死不松口:刘濞就是想反抗中央决策,不甘心被削夺封土,才举兵谋逆!
前者是‘为子报仇,要个说法’;
后者是‘反抗中央,举兵谋逆’。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在这个前提下,长安朝堂自是巴不得刘濞拿《削藩策》说事儿,更或是拿晁错来做举兵的大义旗帜。
——只要别提吴王太子那揽子破事儿,怎么着都成!
而这,就显得晁错‘因为害怕《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反叛依据,而不再坚持削吴王的藩’这一说法,更加让人理解不能……
“公子认为,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见刘荣苦思冥想,却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窦婴只含笑发出一问。
便见刘荣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刘濞举兵谋逆,同时又绝口不提吴王太子的事,而是拿朝堂大政,如《削藩策》做文章。”
闻言,窦婴笑着点点头,再问:“那晁错呢?”
“晁错要的,又是什么呢?”
刘荣仍是想都不想便开口:“当然也是……”
只是话刚说出一般,刘荣便不由得一愣,写满疑惑不解的目光,也随之逐渐清明。
见刘荣这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窦婴自也是赞赏的点点头,更是得意的捋起了颌下髯须。
孺子可教……
“公子,忽略了一个关键。”
“——晁错想要的,和陛下想要的,并不完全一样。”
“陛下推动《削藩策》,最终目的,是要诛灭刘濞,顺带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割据一方的弊端。”
“与此同时,为了不让刘濞蛊惑太多的民众,陛下还要保证吴王太子这件事,不会成为刘濞获取天下人同情、攻讦长安朝堂——尤其是攻讦陛下的手段。”
“所以在陛下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都可以。”
“但唯独不能是吴王太子身死——唯独不能是‘长安天子杀吴王太子’这张感情牌。”
···
“晁错呢?”
“晁错想要什么呢?”
“——从一开始,以《尚书》博士的身份跻身太子宫,成为陛下的肱骨心腹时起,晁错想要的,就一直都是复兴法家,将申不害、商鞅的学问,从‘助秦残民、助纣为虐’的深渊中拉出来。”
“所以,晁错推动《削藩策》,不单是想要帮助陛下、达成陛下的目的,也同样是为了借此扬名天下,从而达成自己‘复兴法家’的目的。”
“故而在晁错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也都可以——甚至哪怕是打起‘皇帝杀了我的王太子’这张牌,也同样可以接受。”
“但唯独不能是晁父昨夜所说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窦婴只悠闲地捋着髯须,眼带欣赏的看上刘荣,面上更是满带着姨母笑。
而在窦婴这番直指要害的提点之后,刘荣那如毛线团般杂乱的思绪,也在片刻之间被一条条捋顺。
窦婴未尽之语,也随着刘荣被捋顺的思绪,从刘荣口中句句脱出。
“晁错,不怕死。”
“但晁错不能接受自己,是以‘罪臣’的身份死。”
“晁错要的,是带着天下人的崇敬、仰望,舍己身而就大义,为宗庙、社稷——为天下人而死。”
“因为只有这样,晁错才能用自己的鲜血,为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孙,画出一条直通长安朝堂的康庄大道。”
“如此三代,申不害、商鞅的学说,便是取代如今盛行于我汉家的黄老之学,显于庙堂之高,亦未可知……”
带着那愈发灿烂、温和的姨母笑,看着刘荣从容不迫的道出个中厉害,窦婴只愈发感到欣慰。
却也没忘接过刘荣的话头,继续往下说道:“晁父说,刘濞要打出的大义旗帜,是诛晁错,清君侧。”
“这个大旗,陛下能接受,但晁错不能。”
“——如果刘濞当真打起这面大旗,那无论成败,晁错都无法借此扬名天下。”
“若乱得平,会是‘晁错妖言惑国,险些颠覆宗庙、社稷’。”
“若不平,晁错更会是天下破败、宗社沉沦的罪魁祸首。”
···
“所以,今日朔望朝仪,晁错才会犹豫。”
“——晁父的死,当真是打了晁错一个措手不及,更是完全没有反应时间。”
“父亲的死,可能涉嫌‘逼死生父’的不孝之名,再加上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一时心乱,又理不清头绪之下,晁错有今日那番作态,便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随着窦婴话音落下,刘荣也终于完全捋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逻辑。
再在脑海中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才终于如梦方醒般点下头。
“如此说来,真正让晁错动摇乃至退缩的,并非是晁父的死。”
“——而是吴王刘濞通过探子,刻意透露给晁父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便见窦婴缓缓点点头,又轻轻一摇头:“然,也不尽然。”
“除此之外,晁错当也有其他方面的顾虑。”
“——比如这场即将爆发的叛乱,可能涉及到的藩王数量、可能波及到的范围,都大大超出了晁错的预料。”
“事态的发展,也并没有按照晁错的预想在进行,甚至隐隐有些脱离了晁错的掌控。”
“所以,晁错应该也由此,而生出了一些顾虑。”
“毕竟换做谁,得知我汉家那满共不过十六位宗亲诸侯,却足有至少十人打算举兵——尤其还是携手联军,共反长安,恐怕都会吓得心惊肉跳吧……”
如是说着,窦婴面上笑容依旧,暗下却也是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正如窦婴所言:这场吴楚之乱,即便是还没爆发,阵仗也大到足够吓人。
想想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时,关东有几王举兵?
答案是:一王!
仅齐王刘襄一人!
单凭着齐王刘襄一人,陈平、周勃等老臣,便成功将诸吕手中的过半兵力吸引到了关外!
剩下的那一半,又由周勃一声‘刘氏左袒’策反了大半,便顺利推翻了掌控长安朝堂的诸吕外戚。
现在呢?
这场还未爆发的吴楚之乱呢?
能和当年的齐王刘襄——和当年的齐国,在军事实力上不分伯仲的叛王,便有不下五指之数!
吴!
楚!
赵!
齐系!
淮南系!
外加岭南赵佗的南越,以及闽越、东越,乃至北方边墙外,说不定会横插一脚的匈奴人……
经验科学,始终贯穿着人类文明。
只需要经过简单的计算,人们便不难得出以下结论;
当年,吕氏掌控下的长安朝堂vs齐王+朝中老臣,输了。
现在,较过去强大了一些的长安朝堂,即将对上至少‘五个齐王’的战力。
就算如今的长安中央,早就不能和当年,处于吕氏掌控下的朝堂中央同日而语,敌方这至少五倍以上的战斗力增幅,也仍旧让人心惊胆战。
——谁敢说如今的长安朝堂,比当年强大了五倍不止?
别说是朝野内外,亦或是窦婴、晁错等人了;
恐怕就连未央宫的天子启、长乐宫的窦太后,心里也未必没在打鼓!
而这,就显得刘荣这云淡风轻的从容姿态,显得那么的突兀……
“公子,似乎完全不担心?”
毫无征兆的一问,惹得刘荣当即从思绪中回过神;
与窦婴稍一对视,反应过来窦婴所指为何,却是当即摇头一笑。
“表叔不也是?”
闻言,窦婴只稍吸一口气,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压下,才强笑着道:“若刘濞成了事,臣这个太后族侄、窦氏子弟,便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既是如此,那与其做无谓的忧虑,倒不如坦然处之,并竭力而为?”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表叔如此,侄儿又何尝不是?”
“连表叔这个窦氏子侄,都没有在此事上担忧的道理,只能竭力而为,侄儿这个皇长子,又何来退路可言呢?”
“——身为皇长子,自然无法像表叔这般,领兵东出,为国效命,抵御刘濞逆贼。”
“便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期望我汉家历代先皇,能庇佑宗庙、社稷罢了……”
如是做出答复,见表叔窦婴含笑低下头去,刘荣便也将目光从窦婴身上收回,重新躺回摇椅靠背上,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随着叔侄二人各自住了口,这方小院,便也久久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窦婴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语调,才在小院内再度响起。
“公子在想什么?”
轻声一问,却并没能让刘荣从思绪中回过神。
仍是躺靠在摇椅上,以食指指腹横向摩擦着唇下,目光定定撒向不知名处。
只嘴上沉声道:“晁错。”
“——嗯?”
“——对晁错,公子还有疑虑?”
再一问,终是将刘荣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便见刘荣长呼出一口浊气,就势在摇椅上彻底平躺了下来。
“原以为,晁错是被吓破了胆,才在今日朔望朝生了退意。”
“但在表叔指点迷津之后,再看晁错,似乎……”
“也不是那么不堪?”
听闻此言,窦婴只嘿然一阵轻笑不止,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愈发带上了一抹柔和。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即是能和贾谊——贾长沙那样的国士之才相提并论,晁错,便绝不会是个泛泛之辈……”
“公子可知当年,贾谊、晁错二人,是如何入仕的?”
听闻此问,刘荣只下意识轻点下头,意识到窦婴这一问似是别有深意,又稍带迟疑道:“不都是为先帝所征辟,举贤良方正,以安车驷马迎入长安的?”
便见窦婴又是笑着一摇头,再轻一点头。
“是征辟没错。”
“但这二人被征辟的过程,却是截然不同。”
“——贾谊贾生,是荀子门徒、故丞相:北平侯张苍的得意门生。”
“自幼随北平侯研读《春秋》,待年十八,贾生之才名,便已是扬于一郡之地。”
“及冠,由当时尚还是御史大夫的北平侯张苍所举荐,遂为先帝所征辟。”
“故而贾生,走的的师门举荐、天子‘征辟名士’的路子,举贤良方正。”
···
“而晁错,自幼随张恢习读申、商之言,后又入朝为文吏。”
“再一点点展露才能,一步步得到先帝的赏识,再得济南伏生授之以《尚书》,才被先帝征辟为《尚书》博士。”
言罢,窦婴不忘稍侧过头,含笑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看了足有三五息;
而后,才意味深长道:“同为征辟入朝,却是大不相同。”
“——贾生得征辟,几乎是前脚刚学成出了学堂,后脚便为先帝直接拜以《春秋》博士。”
“更得当朝御史大夫兼恩师举荐,纵是名副其实,也终归是沾了师门的光。”
···
“反观晁错,起于文吏,于朝堂有司磨砺多年,非但没有名士举荐,反而还顶着一个‘法家余孽’的污点。”
“仅凭一己之力,克服千难万险,一步步从百石的文吏,爬到如今这秩中二千石、列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
“——征辟入朝,是需要重臣二千石至少一人举荐的。”
“而晁错为先帝所征辟,若非要追究举荐者是何人,那也完全可以说:晁错,是由先帝亲自举荐给自己的……”
说到最后,窦婴终是含笑摇头,又恋恋不舍的从摇椅上直起身。
起了身,也不忘再回头看一眼那摇椅,才对刘荣最后道出一句:“晁错之德,确颇有瑕缺。”
“但单论其才能,纵是不比贾谊贾长沙,也断然逊色不到哪里去。”
“——只是晁错将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复兴法家之事上,反倒将宗庙、社稷,乃至天下人,都放到了相对更轻的位置。”
“相较于贾生,少了分视天下万民疾苦、哀乐为己任的格局罢了……”
莫名一番话,虽是让刘荣颇有所得,却也让刘荣面带不解的站起身。
对窦婴拱手之余,不忘开口问道:“表叔说这些,是想……?”
却见窦婴洒然一笑,故作淡然的拱起手,再云淡风轻道:“臣是想告诉公子,能跻身于朝堂之上的,便绝不会是庸碌之辈。”
“尤其是能走到陛下身边、得陛下信重的人,就算某些方面有缺陷,也必定会在另外一方面,具有足以弥补自身缺陷的卓绝才华。”
“——譬如晁错。”
···
“对公子说这些,其实是想提醒公子:不要因为一个人做出了一件荒唐事,便断定这个人不值得重视。”
“很多时候,能一举促成某件事,亦或是意外破坏某件事的,便往往会是这样本不平凡,却因做过错事,而变得‘不起眼’的人……”
今天第一更。
下一更21点左右
第96章 诛晁错,清君侧!
目送表叔窦婴离去,刘荣又独自一人,在小院内的躺椅上静坐沉思了许久。
——刘荣很喜欢自己这方小院,也很享受这样的独处。
相较于宫内大多数只有殿室,而没有外院的宫殿,这处小院,总是能给刘荣带来心灵的安宁,还能将深宫压抑氛围所带来的窒息感缓解些许。
只是此刻,刘荣却并不是在思考、吸收表叔窦婴方才那番话;
而是仍遥望向窦婴离去的方向,嘴角却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古怪笑意。
“晁错,是在为法家的未来而筹谋。”
“表叔,又何尝不是在为儒家的将来布局呢……”
···
“就这空口白舌的三两句话,便想拿捏了皇长子?”
“儒家难道还真把我,当成了又一个孝惠皇帝不成?”
暗下如是想着,刘荣终是惬意的眯起眼睛,放松身心,享受起这难得的独处时刻。
刘荣当然知道何谓征辟,又何谓‘举贤良方正’。
毫不夸张的说:在如今汉室,哪怕是个一无是处的人——甚至哪怕是个似人非人的玩意儿,只要被驷马征辟,那就当即便是半个国士!
盖因为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载,汉家征辟过的名士,不超过五指之数。
没被拒绝,顺利征辟入仕的人,更是只有贾谊、晁错二人!
——太祖高皇帝年间,始皇帝所任命的七十位博士当中,还有四人幸存于世,且一同隐居于商山,为世人称为:商山四皓。
太祖刘邦派人携重礼拜访,以安车驷马相迎,宗周征辟名士的流程完完整整走了一遍,却只是换来这四位秦博士,到长安见了刘邦一面。
与其说,这四人真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老迈昏聩,无以助陛下’,倒不如说:他们就是拒绝了刘邦的征辟,又怕刘邦面子上不好看,才来长安面圣,顺便玩儿了一圈。
那这四人究竟什么来头,居然胆敢拒绝一朝开国之君的征辟?
只需要提一件事,便足矣说明一切。
刘邦晚年,看太子刘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易储改立赵王刘如意的心思愈发强烈,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便是高后吕雉,也难免慌了神。
最终,吕后发动了自己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力量,终得以通过留侯张良的渠道,将这四位秦博士,即天下人口中的‘商山四皓’请到了长安,在太子刘盈身边待了一段时间。
有一次,四位老者更是跟着太子刘盈,一同出现在了刘邦的面前。
于是,刘邦自此对‘不成器’的儿子刘盈刮目相看,便也就此不再提易储之事了。
诚然,作为开国之君,刘邦考量储君太子是否需要另立,绝不可能是四个前朝遗老跟着太子在自己面前晃悠一下,就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不得不说:这四位老者对太子刘盈的态度,在刘邦放弃易储另立的决策过程中,同样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而这四个人——商山四皓,便是太祖高皇帝一朝,唯一一次被长安朝堂征辟的案例。
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太祖刘邦,都并未再征辟任何人。
一直到了先帝年间,汉家第二、第三次征辟,便分别结出了晁错、贾谊这两颗果实。
之后的第四次征辟,也同样是一个能人。
——闻名天下的日者:司马季主!
只可惜,这位精通《周易》的卜算大师兼天文学家,更大的乐趣是游离天下,从不同角度观察天象,同时又十分厌恶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先是在十多年前,婉拒了先帝的征辟,到了去年,又婉拒了当今天子启的征辟。
对此,无论是‘仁义无双’的先帝,还是‘宽宏大量’的当今天子启,都只能唾面自干。
非但没有因此而动怒,反而还再派人送去礼物,表达敬意的同时,再三强调‘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这,就是汉家‘征辟名士’,以举贤良方正的含金量;
——自有汉以来,五十多年的时间里,总共征辟仅五次,受征辟人次仅为七!
最终更只有两人接受征辟,顺利入朝。
其中一个,是后世人耳熟能详,更留下《过秦论》在内的无数名策、名著的贾谊——贾长沙;
另一个,便是当朝内史晁错。
毫不夸张的说:征辟二字在这个时代,几乎就等同于在一个人头上,贴上‘国士’二字,来作为官方认证标签。
只是先前,刘荣并不了解晁错的脾性,一叶障目,倒给了表叔窦婴说教自己,顺带夹杂私活,潜移默化的推销自家学说:儒学的机会。
“历史上的小十,大抵也是这么被带歪的?”
“旁的不说,儒家这一手洗人脑子的手艺,那是当真没的说。”
“——堪称一绝。”
“要不是早就带着防备,连我都险些着了道……”
如是想着,刘荣只笑着微一摇头,原本眯起的眼角,也终是缓缓合闭。
没人知道此刻,皇长子在想什么。
也没人知道天子启,对晁错做了什么。
人们只知道:在春正月朔望朝,一反常态的在《削藩策》一事上含糊其辞后,仅仅只过了十五天,晁错便满血回归。
——春二月首的朔望朝,晁错火力全开,枪口直指吴王刘濞!
什么不朝长安、居心叵测;
什么私藏甲胄、蓄养死士;
更或是重金行贿朝臣贵戚、遍插耳目于帝都长安……
凡是能置人于死地,而且是动辄死一户口本的罪名,便都被晁错一股脑的扣在了吴王刘濞头上!
晁错疯狂撕咬,天子启自也没放过如此良机——开口便是削夺吴国的豫章、会稽二郡!
这一下,饶是对天子启要削藩,尤其是重点削吴国一事有所准备的长安朝堂,都着实被吓了好大一跳。
两个郡!
赵王、楚王,一个国丧期间饮酒,一个更是在国丧期间奸伦,也不过是各被削了一郡!
而整个吴国,也不过豫章、会稽、广陵三郡,共五十三城的封土而已!
天子启开口就是豫章、会稽二郡,直接夺了吴国三分之二的国土不说,还把吴国的命脉:采矿、铸钱业所在的会稽郡也夺走!
就给刘濞留个广陵郡,这还能叫‘吴国’?
还不如直接改叫广陵国,更或是和原本的历史上那般,改叫江都国得了……
短暂的惊愕之后,朝野内外也瞬间明白:天子启,压根儿就没指望吴王刘濞奉诏。
与其说,这份诏书是通知吴王刘濞:你的会稽、豫章二郡被削夺了,倒不如说这,是天子启给吴王刘濞下的战书。
——来啊!
——举兵啊!!
——谋逆啊!!!
——叛乱呐!!!!
意识到这一点,原本还打算捏着鼻子,勉强接受天子启以《削藩策》逼反吴王刘濞的朝臣百官,顿时便群情激昂了起来。
天子启这一手,实在太糙、太心急;
非但会出乎吴王刘濞的预料,也同样大大出乎了长安朝堂的预料。
如果真送这么一份诏书去吴国,那被天子启打个措手不及的,可就不单只有吴王刘濞了……
三月,朝中比二千石以上的重臣,便有不下十人先后入宫,劝天子启稍微耐心一些,别这么心急,再准备准备;
四月,劝谏天子启的人群中,开始出现九卿的身影:廷尉张欧。
但对于这位从太子宫时起,便一直跟在身边的潜邸心腹,天子启的态度,再一次表明坚定不移的立场。
——廷尉张欧,德不配位,居廷尉而不能断冤屈,得死囚而不敢斩其头,即日罢免!
五月,御史大夫陶青请求入宫觐见,天子启直接拒绝接见!
六月,东宫窦太后遣人来问……
就这么拉扯到秋七月,此事,才终于在天子启的独断专权,以及东宫窦太后的默认下盖棺定论。
吴王刘濞,坐大逆,削会稽、豫章二郡!
诏书即日启程,发往吴都广陵!
尘埃落定,已成定局,长安朝堂也只得迅速接受这个既定事实,开始飞快筹备起应对反叛的准备事宜。
直到一个月后,那支汇集全天下人目光的使节队伍,才终于磨磨蹭蹭的抵达了广陵城。
这一日,广陵城上空,万里无云。
这一日,广陵城之内,鸦雀无声……
·
·
·
“削夺会稽、豫章二郡?”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
吴都广陵,西城门外。
吴王君臣上下,早早便等候在了城门外,迎接长安来的天子使节。
已年过花甲的吴王刘濞,更是拄着那根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赐下的鸠杖,颤巍巍屹立于人群前方。
自那年轻使节手中接过天子诏,只大致扫了一眼,吴王刘濞便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撒向面前那说起话来,都已经有些磕绊的年轻使节。
“这,当真是长安天子的诏书,而非你这孺子随笔胡写?”
煞有其事的发出一问,刘濞还不忘将手中天子诏往前扬了扬,似是真的很难判断这封诏书的真实性。
见刘濞这般作态,那年轻使节当下又是一慌,甚至还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眼带惊惧的凝望向刘濞目光深处,又用力攥紧手中,那杆象征着至高权柄的三重节牦。
感觉心里踏实了些,才开口拌蒜道:“吴王莫、莫需多言!”
“只顿、顿首顿首,谨奉、奉诏便是……”
很显然,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天子使,也清楚这一番使命凶险万分。
只那‘天使’二字,以及手中节牦带给自己的底气,终还是支撑着这位年轻人,勉强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
但也就仅限于这几句话了……
“长安天子,果真要这般欺辱寡人吗……”
···
“长安的皇帝,当真不念及宗亲情谊?!”
先是落寞的一声低喃,后又是陡然一声呼号;
吓得面前使节身形一颤,吴王刘濞那苍老、萧瑟,甚至还带些慈蔼的面庞,才终于随着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再次映入使节眼帘。
咕噜!
年轻使节再咽一口唾沫,脸颊两侧,已尽为汗水所沁湿;
而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吴王刘濞又再度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天子诏。
呆立许久,终突兀冷笑一笑,将手中诏书双头抬到嘴边,狠狠醒了一把鼻涕……
“噗~~~~!”
“额啊~”
···
“年纪大喽~”
“才吹这么一会儿风,便都有些站不住了……”
轻描淡写的道出一语,刘濞便淡然侧过身去,期间不忘再用那张天子诏擦擦鼻翼,再将其随手丢给身旁的亲卫。
“赏你了。”
“万莫轻慢了这‘天子诏’。”
语调中若有似无的讥讽,只惹得那亲卫一时疑惑起来,一众吴国朝臣、将帅,却当即一阵哈哈大笑。
眼睁睁看着那封沾了不明液体的天子诏,被吴王刘濞如擦脚布般,随手扔给身旁的亲卫,那年轻使节只一阵牙槽猛颤,却不知是惧是怒。
刘濞却并没在再理会使节团,只侧过身,用眼角撇了眼那高高扬起的节牦,便对身旁的将官一摆手。
“拿了使节,毁了节牦。”
“——便在今日,广陵城头。”
“寡人,要祭旗开拔!”
众将官轰然应诺,使节队伍不眨眼间便已被拿下。
半个时辰后,吴王刘濞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了广陵城头。
一同出现的,自也有那队被麻绳束紧整个上半身,跪地俯首的天子使节……
“长安天子派来的使节说:寡人,残暴无道!”
嘶哑的呼号声,将本就寂静的广陵城西墙一带,更安静到落针可闻。
城墙之下,民众们高仰起头,被日光刺痛了眼睛,还不忘抬手遮于眉骨前。
兵卒们则强自调整着粗重的鼻息,想要尽可能将胸膛的剧烈起伏压下。
而在城楼之上,吴王刘濞的语气,却是愈发讥讽了起来。
“寡人,残暴?”
“呵……”
“呵呵……”
“——长安天子,居然昏聩到了这种地步?”
“居然说寡人残暴??”
讥讽之语,只引得一众吴国将帅、朝臣都鼻息粗重起来,根本没觉得刘濞这话有什么不妥,反是望向刘濞的目光,愈发带上了一抹期待。
便在这成千万道汇聚在自己身上,且无不满带崇敬、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吴王刘濞,终是将手中鸠杖掷下城墙;
那自王太子惨死长安时起,便日趋佝偻的脊背,也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缓缓挺直……
“自寡人随太祖高皇帝,平灭淮南王黥布之乱,因平乱有功而得封吴王,尔来,足有四十载……”
“四十年呐~”
“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人,能活的够四十年?”
···
“当年,寡人在二十二岁的年纪,来到遍布沼池、荆棘的吴地。”
“寡人的国相告诉寡人:吴地三郡五十三城,民不过一万三千余户,不足七万口……”
“——七万口啊~”
“都不够长安天子修皇陵时凿山之用!!!”
陡然一声咆哮,城墙下的民众心下一凛,城楼上的将帅却无不眼冒金光!
便见吴王刘濞怒目圆睁,以拳扶于墙垛之上,几乎每说一句,便要不受控制的在墙垛上砸下一拳。
“做了四十年的吴王,寡人,才终于有了今日。”
“自太祖高皇帝六年,那一万三千余户、不足七万口——到如今,吴国三郡五十三城,民四十七万户,足一百七十余万口!!”
“寡人,残暴吗?”
“寡人,残暴在哪里了呢???”
说着,刘濞不忘满带着冤屈,在身边环顾一周。
不出意外的没人搭茬,便继续再道:“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寡人得开山铸铜铸钱之权,至今已有二十四年。”
“这二十四年的时间里,寡人的子民,何曾给官府上缴过一枚钱、一粒米,来作为赋、税呢?”
“——寡人凭开山之铜、铸钱之利,让我吴地子民一百七十余万人,不再需要缴纳一粒米的农税、一枚钱的口赋!”
“到了长安天子口中,寡人,竟反成了‘残暴’之君……”
“呵?”
满含讥诮的话语声,只引得围观百姓、将官一阵动容。
连带着,也为心中生出的那个荒唐念头,而莫名感到一阵胆颤。
——长安的天子,当真值得效忠吗……
“长安天子的身边,有大奸臣!”
“这个奸臣,叫晁错!!!”
忽然间!
吴王刘濞突然高亢起来的声线,占据了小半个广陵城上空!
便见城楼之上,吴王刘濞一改平日里,那垂垂老矣,却又满面和善的姿态;
昂首挺胸,双手自然张开于身侧,任由亲卫们为自己穿戴起甲胄。
直到吴王刘濞穿戴整齐,又拿出一枚赤红色布条,缓缓将其系在额前,城墙下的民众们,才终于缓缓瞪大双眼。
“太!”
“太祖高皇帝的赤巾军?!”
刹那间,城楼之上,城墙之下——凡是身着甲胄的兵卒,都取出一条不知何时备下的赤红布条,再将其系于额前。
而后,便是吴王刘濞嘹亮的呼号声,伴随着一阵阵利刃出鞘、战马嘶鸣,彻底吹响了吴楚之乱正式爆发的号角。
“寡人年六十二,亲自挂帅!”
“王幼子年十四,亦当身先士卒!”
“——传寡人王令!!”
“——凡荆吴、百越之地,民年十四以上、六十二以下之男丁,悉数应召!!!”
···
“随寡人一起去长安——诛晁错,清君侧!!!”
“再问问那病重昏聩、头昏眼花,更已为奸臣所蛊惑的汉天子……”
说着,刘濞缓缓回过身,背对着城墙内,已开始自发组织起来的民众,来到城墙外沿,遥遥眺望向长安方向。
“问问他太子启,我刘氏的宗亲之情、血脉之亲……”
“究竟是否,当真!全然顾不得!!!!!!”
妈的,写了删删了写,怎么都不对,忙活到现在才搞完……
好好好,我成功被惹恼了。
今晚半夜有一更还账!
第97章 父皇,才是汉家的天
孝景皇帝二年秋八月,彗星出东北;
衡山雨雹,大者五寸,深者二尺;
荧惑逆行,守北辰,月出北辰间;
岁星逆行天廷中……
前世,在太史令司马迁所著《史记·孝景本纪》中看到这段记载,刘荣还曾专门去翻阅过资料,试图弄明白这段记载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
但当刘荣身处这个时代,亲身经历过后,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字,实在是太过于冰冷,也太过于晦涩难懂……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初五,吴王刘濞于都城广陵城西城楼,杀天使以祭旗,尽发吴地民男数十万,举兵谋乱!
短短三日之后,楚王刘戊于彭城处决长安天使,旋即血洗国中不愿反叛、忠于长安的重臣、将官!
叛乱爆发仅七日,几乎是战报送到长安的同时,吴楚二国兵马便已经汇合,吴楚联军主力正式完成整编!
也恰恰是在这般紧要关头,天公不作美……
“又是彗星东出,又是荧惑、岁星逆行……”
“再加上个受了雨雹之灾的衡山国……”
“呼~”
“父皇此刻,当已是焦头烂额了吧……”
未央宫内,一处不知名的楼阙之上,刘荣负手立于护栏内,遥望向宣室殿的方向。
吴楚乱起的消息,是昨日送进长安的。
与‘吴楚之乱爆发’一同送到天子启御案之上的,则是那一连串扎堆出现的异常天象。
此刻,未央宫外,已经挤满了等候接见的百官朝臣,以及军中将帅。
只是这些人——尤其是朝臣的眉宇间,无不笼罩着层层迭迭的阴云。
天象示警!
星辰逆行!
天降雨雹!
偏偏还都是在吴王刘濞举兵之后,几乎是在一两天之内扎堆出现!
搞得刘荣这个无神论者,都不知该说是当今天子启太过倒霉,还是那吴王刘濞运气太好了。
但和刘荣这个后世来客相比,本就身处这个时代,信奉鬼神之说,甚至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人,却是无法像刘荣这般淡定了……
“朝中百官贵戚、功侯将官,差不多都已经入了宫,于宣室外等候父皇召见。”
“但从昨日晚间,太史令进了宣室,便到现在都没有再出来。”
“想来此刻,父皇当还是在同太史令,探讨这异常天象……”
思虑间,身后传来二弟刘德满是沉重的语调,惹得刘荣不由稍侧过身;
却见身后,二弟刘德、三弟刘淤,以及许久不见的四弟刘余,此刻都是一副活见鬼的严峻面容,神情说不出的沉重。
老二刘德、老四刘余还好些——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也总还能保持淡定;
至于老三刘淤,已经是吓的六神无主,木木的发着呆,时不时又惊恐的干咽一下唾沫,旋即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大哥刘荣。
——刘淤当然知道,在鬼神之力面前,纵是一向无所不能的大哥,也同样如瀚海浮尘般渺小。
但此刻,唯一能给这位皇三子带来些许安全感的,便只有大哥那张处变不惊,始终带着淡定从容的面庞了……
“唉~”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
感怀唏嘘间,刘荣终还是适时住了口,没将那极犯忌讳的三个字说出来。
负手遥望向未央宫外,盯着那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不时焦急的交头接耳的人群;
不知过了多久,才冷不丁再开口道:“丞相呢?”
“吴楚乱起,丞相,也该到了入宫请见的时候才是?”
听闻此问,公子刘德本就凝重的面容,只当即再添一分严峻。
“今日一大早,丞相便被皇祖母召去了长乐。”
“想来,是皇祖母也让那天象之异乱了心智,便寻丞相兴师问罪了……”
闻言,刘荣只悠悠又是一声长叹,唉声叹气间,却再也没了开口的打算。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人们极重名誉,一旦认为自己蒙受了耻辱,便会毫不迟疑的自我了断!
人们敬畏鬼神,一旦发现神明疑似是在警醒自己,便会立刻停止正在做的事,并再三祈求神明的宽恕。
同样的:在这个时代,皇帝和丞相——尤其是丞相,几乎就是个超大容量的多功能垃圾桶。
无论天底下发生了什么事,屎盆子都可以往提领百官、佐治天下的丞相头顶上扣。
——要不是你这个丞相没治理好天下,上天又怎会降下天罚以示警?!
甚至就连太后——连窦太后那样历经沉浮,见贯了大场面的长者,似乎都难免会在这天象示警所带来的惊慌之中,将惊惧的情绪,悉数宣泄在丞相申屠嘉身上……
“我去趟宣室。”
“——父皇,不能再继续耽误时间了。”
“朝堂也不能再这么虚度时光,平白让刘濞、刘戊的吴楚叛军抢占先机。”
目光直勾勾锁定在宣室殿,刘荣终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回过身,望向四弟刘余那写满慌乱的面容。
自去年夏天,梁王刘武入朝时起,刘荣和这个口吃的四弟,就几乎没再有过私下交流。
便是彼此相见,也大都是宫宴、祭祀之类的正式场合;
像今日这般私下交流、沟通,却是一次都没有。
为了立好自己‘众叛亲离’,众兄弟作鸟兽散的人设,刘荣在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也都不曾和除了三弟刘淤以外的弟弟们,有过于亲密的接触。
——甚至就连二弟刘德,哪怕已经从梁王府重新搬回了凤凰殿,刘荣也出于‘为免隔墙有耳’的考虑,并没有太过频繁的交流、接触。
万一东宫窦太后,对天子启‘与立梁王’的非正式承诺有所察觉呢?
万一梁王刘武得了消息,导致睢阳不稳呢?
直到今日,四弟刘余既没有预想派人告知,也没有派某个弟弟来询问——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了这楼阙,来到了刘荣的身旁。
刘荣很清楚:这位四弟,应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对自己说,才会这么突兀的亲自前来。
被刘荣轻飘飘看了一眼,刘余也明白了刘荣的意思,当即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就备好的竹简。
待刘荣接过竹简,再将其摊开,只稍扫了一眼,便面色古怪的抬起眼皮。
“老五想要请缨出征……”
“何不亲自去求?”
话音刚落,刘余便好似机器猫般,从胸前再掏出一卷竹简递上前。
这一下,刘荣也总算是明白了刘余的意图。
——老五想要领兵出征,虽无他意,却也有‘染指兵权,以图夺嫡’之嫌;
——弟思来想去,终还是觉得此事,当由长兄做主。
简而言之,刘余是让刘荣这个大哥,来拍板老五刘非是否应该出征平叛一事……
“知道了。”
虽仍是淡然中,略带些严肃的语调,但刘荣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微微点下头,便将手中简书不着痕迹的藏入衣袖中,淡淡道:“若无旁事,我这便去宣室。”
“回去告诉老五,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见刘荣如此反应,皇四子刘余,也终是含笑拱起手。
“谢、谢大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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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宣室殿。
此时的天子启,确实正如刘荣所想的那样,为那一连串的异常天象而感到头疼。
而在天子启身侧,太史令司马谈顶着一对黑眼圈,紧紧皱起的眉头已是能夹住一根筷子。
——作为汉家负责图书典籍、天文历算,以及天子起居录、国家大事等工作的太史令,司马谈几乎是汉家官方最有资格,也最权威的天象专家。
但也恰因此故,此时的司马谈,才会比天子启都还要更加头疼。
原因无他;
实在是近几日,接连出现的异常天象,让司马谈这个史官兼天官,都有些无从粉饰……
“陛下……”
漫长的寂默中,春陀饶是已经将声线压得极低,也还是惹得以手扶额的天子启猛地抬起头,面上更陡然涌上一抹暴戾!
“不见!”
“谁都不见!”
“让他们都滚回去!”
陡然一声厉喝,也终是让司马谈紧紧皱起的眉头松开少许,神情略有些木然的侧过头,循声望去。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满带着憔悴,眼眶同样乌青,双眸更是布满血丝。
分明是一副疲惫不堪的面相,却在那一声咆哮之后,又莫名多出了一抹狰狞。
“是、是公子荣……”
见天子启怒火逾甚,宦者令春陀只胆战心惊的低下头去,几乎是鼓足了全部勇气,才从牙缝中吐出这么几个字。
待天子启含怒睥睨向自己,只赶忙跪倒在地,牙槽打颤道:“公子说,陛下眼下最需要的,便是与公子见一面……”
言罢,春陀终也是再也支持不住,将额头极为迅速的砸向地面,却又极其精确的在即将撞上地板是悬在地板上方半寸。
“奴,死罪……”
“奴这便去……”
“——慢。”
只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写满焦躁的面庞之上,莫名闪过一抹迟疑。
旋即深吸一口气,绷着脸,用鼻子将那口气重重呼出。
“召。”
“朕倒要看看这荣公子,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很显然,虽然同意接见刘荣,天子启也已经暗下决定:如果刘荣也是来烦自己、给自己添堵的,那就好好拿刘荣撒撒气!
而在天子启这一声承蒙的‘召’之后,春陀也终是如蒙大赦般起身,顾不上额头已遍布汗水,小步倒退,朝着殿门而去。
终得以将身影藏到殿门外,春陀才终于长呼出一口气,又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
而后,才惊魂未定的回身望向刘荣,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涩笑容。
“为了公子的事,可是差点丢掉了这条小命……”
“只希望公子,果真能如方才所说的那样,解了陛下的困局吧……”
闻言,刘荣只面色凝重的点下头,借着解下腰间佩剑,将佩剑递给春陀的功夫,不着痕迹的推出去一只装满金饼的钱袋。
却见春陀苦笑着接过佩剑,又毫不眷恋的将那只钱袋推了回来。
抬起头,对刘荣苦笑道:“虽然是刀锯之下,被剩下来的一块不是东西的东西,但也总还在陛下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
“——如此社稷危难之际,也还是想做点什么,好帮帮陛下。”
“公子,就莫要再拿这些东西了……”
“等贼乱平定,公子送来的东西,奴一定照单全收……”
很显然,时局、事态的严重性,已经到了春陀这么一个寺人,都觉得‘如果叛乱不能平定,那收再多的钱,最终也只能便宜了叛贼’的程度。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便也没再坚持,面带感激的对春陀一拱手,便正对向殿门,整理了一下衣冠。
旋即便昂首挺胸,抬脚跨入殿内。
“儿臣刘荣,参见父皇。”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一板一眼,甚至比平日里都还要再规矩几分的见礼,却是惹得御榻上的天子启愈发烦躁起来。
深吸一口气,尽量将胸口的郁气吐出去些许,才阴阳怪气道:“既是‘惟愿’,那便想着吧。”
“谁知道什么时候,朕就要被那吴王老贼刀剑加身,给送去见了先帝。”
“宗庙、社稷都保不住,还谈何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莫名其妙的一番牢骚,只惹得刘荣下意识一皱眉;
暗下稍一思虑,却也终是低着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天子启,压力很大。
本就是动用了封建帝王的强权,让朝野内外半推半就着通过了《削藩策》,已然是不能漂漂亮亮收拾手尾,便要自此‘垂拱而治’的节奏;
结果削藩诏书刚颁下,吴王老贼刚起兵,天象就好似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蜇的天子启满头是包。
更让刘荣对皇帝老爹心生不忍的是:这,还不是全部。
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如果史书记载没有谬误的话,在秋八月这一连串异常天象之后,天子启还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过上反复沐浴、斋戒,向上苍反思过错的悲惨生活。
因为在这几日的彗星滑空、星辰逆行,以及衡山国的鱼雹之灾后,还有更吓人的史诗级关卡,正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天子启。
——雷劈皇宫!
——天火烧城!
乃至于,陨石降世……
“儿臣斗胆,以问太史令。”
察觉到天子启异常的情绪状态,刘荣心下有了决断,便也不再迟疑,直接开门见山。
道出此言,朝天子启拱手一拜,象征性等了三息,见天子启果然没反应,刘荣便自顾自将身子稍一转,对跪坐于御榻旁的司马谈再一拱手。
“敢请太史令直言:彗星出东北,衡山落雨雹,以及荧惑、岁星逆行——这所有的异常天象,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
随着刘荣一语出口,御榻上的天子启才刚缓和下去的鼻息,只瞬间再度粗重了起来。
就算隔着足足二十步的距离,刘荣也依旧清晰地听到:在自己说出‘彗’字的刹那,天子启便猛地吸了一口气。
天子尚且如此反应,御榻旁的司马谈自是更甚——在听到刘荣这一问的瞬间,便将讳莫如深的目光,直勾勾撒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父子、君臣三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维持着‘三角看’的姿态,却愣是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天子启又呼出一口粗气,再微微点下头,才让司马谈斟酌着用词,小心解答起了刘荣的疑惑。
“回公子。”
“以现传于世的《周易》解之:彗星主灾异——凡彗星出,则必有杀伐、洪涝、疫疾等灾祸现世。”
“至于东北方向,在八卦中属:艮,寓意国运停滞,新老交替……”
饶是斟酌着用词,甚至是再三措辞,司马谈最后说出的天象之解,也还是那么唬人。
便见司马谈一语道出口,不忘小心再瞥一眼天子启,而后才再道:“衡山雨雹,当是有奸佞乱世,惹得天神震怒,方以天象示警。”
“及荧惑、岁星逆行……”
说到最后,饶是司马谈自诩为‘史官’,又对天子启‘不会杀史官’有相当的自信,也终归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及荧惑、岁星逆行,便是说了,公子当也不大能明白。”
“公子只须知晓:此于我汉家不利——且极为不利,便足矣……”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司马谈便已是汗流浃背,心底却是一阵阵悲凉。
——司马谈,本身就是研究天象的专家,而且还是汉室官方最权威,纵观天下也数一数二的顶尖专家!
司马谈最清楚:最近这一连串异常天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又会给汉家,带来怎样深远的影响……
对于司马谈的天象解读,刘荣也很轻易的提炼出了要点。
彗星出东北,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会出现很大的灾害,从而导致汉家的国运停滞,更甚是嫡脉易支,乃至改朝换代!
衡山雨雹,乍一看,倒也能解读成‘刘濞老贼惹得上苍震怒,降下神罚’之类;
但偏偏这神罚落下的地方,是淮南系三王中,唯一一个忠于长安朝堂的衡山……
而衡山国,又是刘濞的吴楚大军西进之路上,绕都绕不过去的必经之地……
“所以彗星出东北,寓意着我汉家即将发生战祸、瘟疫、洪涝,国运也会被某个‘新人’夺去;”
“衡山雨雹,更是上苍对悖逆大势、螳臂当车,错忠长安的衡山王降下神罚,为吴楚贼兵西进肃清了道路。”
“而荧惑、岁星逆行,更是上苍在明示父皇:今我汉家,纲常逆行,为天理所不容?”
随着刘荣愈发高亢,甚至愈发带上愤怒的语调,司马谈面上,只愈发挂上了惊骇之色。
——连我都不敢说得这么直白!
——公子怎敢?
却见殿中央,刘荣怒目圆睁,傲然而立,直勾勾对上天子启那阴戾,深邃的双眸。
“所以呢?”
“所以父皇,要就此向刘濞老贼俯首称臣,拱手让出江山社稷了吗?!”
“要因为几颗跑错了路的星辰,以及一场意外降下的雨雹,就认为自己是错的了吗?!”
愈发高亢的呼号声,只引得司马谈愈发惊颤,也使得天子启压抑数日的怒火,在这一刻尽数宣泄而出。
“这是天意!”
“朕纵是皇帝之身,也……”
“——父皇才是天意!”
却不等天子启咆哮声落,刘荣那更加高昂的呼号声,将天子启惊怒交加的咆哮声硬生生压了下去!
便见刘荣昂首仰视向御阶上方,正怒目俯视自己的皇帝老爹。
“父皇,是天子。”
“父皇,是代天牧民,受命于天的皇帝。”
“——父皇,才是我汉家的天!”
···
“父皇的心意,才可以被称之为:天意!!”
“父皇的诏命,才足以被称之为:天命!!!”
今天第一更。
骚瑞,晚了些
第98章 陛下口谕!
时间仿佛停滞。
画面似被定格。
定格在御阶上方,天子启带着对异常天象的惊疑、对恶劣处境的烦闷,以及对刘荣‘咆哮君前’的恼怒,居高临下的睥睨;
定格在御榻一侧,太史令司马谈低头跪坐,深埋下头,强自压抑着身形的震颤,咬紧牙槽,更恨不能抬手将耳朵紧紧捂住,再将双眼闭起。
自然,也定格在了御阶下、殿中央——皇长子刘荣孑然不惧,昂首挺胸,丝毫不惧的对上天子启汹涌的目光。
最终,这幅定格的画面,是随着刘荣缓缓移动的身形,方宣告破碎。
——抬起脚,走上前,来到御阶前;
——昂起头,绷起脸,抬脚拾阶而上。
走到御案前,隔着御案与天子启直勾勾对视着,终,缓缓拱起手,沉沉跪倒在地。
“儿臣,恳请父皇试想。”
“——太祖高皇帝,难道当真是因为斩了那条白蛇、斩了那‘白帝子’,才得以推翻暴秦,立我刘汉国祚的吗?”
“嬴秦社稷,莫非是因为那头象征着社稷的鹿,被奸臣赵高强称为‘马’,才落得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下场吗?”
···
“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先于砀山落草为寇,后又身陷鸿门险宴,再自汉中还定三秦、东出函谷以诛项籍。”
“——这难道都是上苍在帮助太祖皇帝,又或是对三世子婴、霸王项籍降下了天罚,才让太祖皇帝侥幸得胜吗?”
·
“先太宗孝文皇帝,封王就藩于代国苦寒之地,纵是入继大统,亦为手握朝权的元勋老臣所掣肘,实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陈平、周勃等操纵朝权的老臣,还有诸吕那些个贼子,难道都是被彗星砸死的吗?”
“——太宗孝文皇帝的威仪,又莫不是那胡乱奔窜的星辰所赐?”
言辞恳恳,更面带沉痛的一番话,终是让天子启猩红的双眸中,闪过些许清明之色;
这转瞬即逝的良机,刘荣显然不会错过。
就这么定定的看了天子启片刻,便猛然扶地起身!
“我诸夏之民,何曾屈服于鬼神?!!”
“——天被捅破了,尚有女娲氏举石去补!”
“——太阳升出十个,亦有后羿挽弓,射下多出的九个!”
“便是神鬼凭操纵江水之力,乃致大河泛滥,禹帝不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尽斩各路邪神恶鬼,还了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一条有容乃大的母亲河吗???”
说到这里,刘荣已是满面红光,脸颊因澎湃激情而涨红,眼眶,却也莫名带上了一层薄雾。
“父皇,是天子。”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即为天子,又何独惧那鬼神之力,便将殷殷期盼着的万万子民,全然抛在脑后呢?”
···
“刘濞前脚举兵,天象后脚示警——这,为何就不能是天道震怒于刘濞贼子,而非得是父皇、是天子的过错呢?”
“纵是天道降下神罚,父皇,亦乃民父母、乃天下王……”
“——集天下万千黎庶殷殷期盼于己身,却反被不公天道降下神罚?”
“难道父皇不更应挟人皇之威,去斥那天道不公、天地不仁吗……”
待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刘荣也似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就此僵在了原地。
就这么目光恳切,神情哀戚,定定的隔着御案看向天子启。
时间,再度停滞;
画面,再次定格。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上阴晴变幻,深邃双眸诡波暗涌;
御榻一侧,司马谈跪地叩首,身形震颤,汗水湿了身前一大片筵席。
这一次,让定格的画面宣告破碎的,是刘荣那自眼眶滑落的泪滴。
啪嗒;
啪嗒。
明明只是泪滴,拍打在宣室殿那早已陈旧,却也依旧被擦洗的油光锃亮的漆木地板,却好似厚重的钟鸣声般,一下下撞击着天子启的心。
低下头,面前的御案之上,摆满各家诸侯、各路叛军的动向,以及朝堂有司、关东郡国地方的各种请求;
抬起眼,是长子哀痛不能自已的落着泪,纵是被自己含怒瞪了半天,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怯懦。
侧过身——原本应该为自己解答天象,并将其录入史书的太史令,此刻却好似一个十恶不赦的逆贼般,心神俱颤的匍匐在地……
“朕,是天子……”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终于;
在轻声呢喃出这句先帝的名言警句之后,天子启那猩红的双眸,终再度涌现出阵阵清明。
“朕,有罪。”
“——朕最大的罪,便是太过顾忌宗亲情谊,纵容那逆贼刘濞至今;”
“以致上苍震怒,更降下神罚以示警,使天下苍生黎庶,平白被卷入这场灾祸之中……”
“纵容刘濞老贼至斯——朕,实在是罪大恶极……”
随着这番话道出口,天子启,终于从那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焦虑状态中缓过神来。
顷刻间,便是一阵倦意汹涌而上,只让天子启感觉后脑一沉!
只片刻之后,点滴猩红自天子启舌尖流出,又被那紧紧闭合的唇齿逼退,再由一股强大的力量咽下。
感受着口齿间的咸腥,天子启却只稍一咧嘴——那抹标志性的虚伪笑容,也回到了天子启的脸上。
“公子,当真好胆色啊?”
“嗯?”
“——就公子方才说的那些话,随便挑出来一句,可都是腰斩弃市的罪过……”
“公子非但说了,居然还当着朕这个天子的面说?”
“呵……”
“若是我汉家将帅,都有公子这般胆色~”
“那刘濞、刘戊之流,当也不过土鸡瓦狗尔?”
听着天子启这句句诛心、字字珠玑的讥讽之语,刘荣暗下,只长松了一口气。
——天子启,回来了。
那个在特定条件下,甚至能与始皇帝相媲美的概念神,回来了。
连带着这令刘荣无比熟悉的阴阳怪气,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父皇,说笑了。”
“儿臣不过是年少无知,又关心则乱,才在天象这种讳谶之事上,乱说了几句胡话罢了。”
说着,刘荣便缓缓转过头,自然地擦去面上泪痕,望向终于将额头从地板上抬起,正小心翼翼擦拭着汗水的司马谈。
“想来太史令,也不会将我这个‘无知小儿’说的胡话,记录到父皇的起居录中吧?”
耳边传来刘荣那‘太史令’三个字,司马谈只下意识循声望去;
在看到刘荣那似笑非笑的面庞时,又及其古怪的用余光,看到天子启也朝着自己看来……
“自、自然……”
刹那间,才刚被擦干的额头,便再度冒起一层又一层冷汗;
司马谈却根本顾不上擦,只战战兢兢望向天子启,强笑道:“陛下今日召见的,是星官司马谈,而非史官司马谈……”
随着司马谈这耐人寻味的一句话,君臣父子二人的目光,只不约而同的再度对到了一起。
片刻之后,又同时摇头失笑……
“说吧。”
“到朕这宣室来,可是于平乱一事,有何大策要指教于朕?”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阴阳怪气,熟悉的虚伪淡笑。
刘荣却是早已习以为常,只当没听出天子启话语中的嘲讽,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老五想向父皇讨枚将军印,引兵出关平叛。”
不假思索的应答,只惹得天子启面色一正,身姿也恢复到平日里的姿态,瞬间便进入到工作状态当中。
而在御榻旁,太史令司马谈也终于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向天子启拱手告退,便在天子启的眼神示意下,如蒙大赦的朝殿门走去。
“老五要掌兵,公子不觉得不妥?”
闻言,刘荣却是坦然一摇头:“无甚不妥。”
“诸侯举兵,朝野震荡,天下人心惶惶。”
“此人心不安之际,有皇子领兵出征,一可提振军心士气,二可鼓舞朝野人心。”
“非要说有何不妥~”
“——也就是老五掌了兵,万一立下武勋,或会对儿生出些威胁?”
似是自问,又似是反问的一问道出口,刘荣便又自顾自摇头一笑。
“儿的气量,还不至于这般狭隘。”
“尤其此事,老五并没有直接请求父皇,而是借老四转告,更交由儿臣做主。”
“有这份恭敬长兄的心,若儿臣还惮之如惮虎,那才是落了下乘。”
···
“更何况眼下,正值宗庙、社稷生死存亡之际,我汉家自当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莫说儿臣此番,并不忌惮老五掌兵平叛,立得武勋——便是忌惮,如此关头,也必须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
“一切,都得等叛乱平定之后再说。”
“毕竟若是不能平乱……”
后面的话,不用刘荣说透,天子启也能听明白。
——如果不能平乱,那就是要断社稷,亡国家!
社稷都没了,还去争个屁的太子储君……
刘荣倒是没想到自己这番话,却莫名让天子启心中,浮现出梁王刘武那刚毅的面容。
“是啊……”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一切,都等乱平之后再说……”
莫名有些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天子启定定的看了刘荣片刻;
待刘荣生出疑虑,又冷不丁道:“倒是不曾注意过你小子,可是越来越像朕了?”
“——都有一个惹人头疼的母亲,也都有‘兄弟阋墙’的觉悟。”
“又都是长子不说,还偏都是庶出?”
却见刘荣闻言,只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容,似是敬谢不敏道:“父皇这番话,可让儿臣有些胆颤了。”
“——自有汉以来,被我汉家历代先皇说成‘类己’的,额……”
“太祖高皇帝,是赵隐王刘如意;”
“孝惠皇帝,是废少帝刘恭;”
“先帝,则是梁怀王刘揖……”
面不改色的说着,刘荣终狡黠一笑,语带玩味道:“父皇,还是别觉得儿臣‘类己’了。”
“儿臣可不想哪一日,步了这些个‘宗亲长辈’的后尘……”
一番半带认真,半带玩笑的话,非但没有引来天子启的怒火,反而惹得这位帝王一阵畅笑不止。
笑够了,舒坦了,郁结于胸膛内数日的闷气,也都随着这一阵畅笑而吐出;
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恶趣味,又毫无征兆的问出一句:“我儿刘非,年不过十五,尚敢请缨求印,引兵出征。”
“公子作为皇长子,难道连弟弟都不如吗?”
本就是一句调侃,亦或是吓唬刘荣一下的说辞,却惹得刘荣一脸正色的抿起唇,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
而后,才在天子启审视的目光下,满脸郑重的点下头。
“必要时,儿也可以奔赴前线。”
“——比起老五,儿臣这个皇长子,无疑更能提振前线的军心士气。”
“但儿臣一不熟于兵法,二不比老五勇武,便是去了关东,也只能单做提振军心之用。”
“所以,此事不用急于一时——待必要时,儿再轻装简行,赶往前线即可。”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得到刘荣如此郑重其事,甚至颇有一番道理的答复,天子启只心下一奇。
心中想的是就此止住这个话题,嘴里却本能的追问出一句:“想去哪儿?”
便见刘荣又是一番思虑,方笃定一点头:“睢阳!”
“待睢阳岌岌可危,叛军也即将力竭,胜负两可之间,就差一个契机便要定下胜负的时候,儿臣带着父皇的天子节,从天而降般,出现在睢阳城头——如此最佳!”
闻言,天子启只深吸一口气,目光直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
就好似要看透刘荣灵魂的锐利目光,能从那双清澈双眸中看到的,却是无尽的坦然,以及恰到好处的精明……
“朕,知道了。”
“且退下吧。”
模棱两可的态度,倒也并没有引起刘荣的疑惑,只规规矩矩起身行礼,拱手告退。
待刘荣走到殿门处时,天子启又莫名出声,将刘荣呵止。
“倒也还有一件事~”
“交给公子去做,似乎,正合适……”
·
·
·
宣室殿外,上百级长阶下的广场之上,已经汇集了上百道身影。
这些身影或高或矮、或高或瘦——或羽扇锦纶,或身着甲胄。
但无一例外:这些人,无不是锦衣华服的彻侯,亦或是腰挂官印的重臣。
从一大早宫门开启,这些人便等在了宣室殿,却始终得不到召见,自是无人不带着焦急之色。
交头接耳着,左顾右盼着;
只每隔三五息,无人不将焦急不安的目光,撒向长阶上的宣室殿。
故而,当宦者令春陀的声音,出现在那长阶顶部时,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迎上前!
但当皇长子刘荣也随之出现——甚至还被春陀特意让到了身前时,这些朝臣功侯,便都僵在了原地。
迎上去?
迎谁?
皇长子?
且不说犯不犯忌讳,主要这储位未决,这么早和皇长子搭上关系,万一日后……
可若是不迎,万一是陛下有了旨意……
“父皇口谕。”
好在刘荣,并没有让这些个达官显贵,在长阶下纠结太久。
约莫走到从下往上第五级宫阶的位置,便居高临下的望向众人。
待交谈声逐渐平息,刘荣才带着那平淡如水,此刻却让人无比心安的温和笑意,稍昂起头。
“着: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中尉绛侯周亚夫;
卫尉直不疑、中郎将郅都,曲周侯郦寄,弓高侯韩颓当;
将军栾布,骁骑都尉李广,长乐宫卫尉程不识等——于演武堂候驾!”
此言一出,上百道人影齐刷刷抬起头,本写满忧虑的双眸,顿时闪烁起了精光!
演武堂!
受召者又无不是有军方背景——甚至直接就是代表军方的将军们!
正当众人群情雀跃之际,刘荣却又再丢下一句话,便自顾自朝着凤凰殿的方向走去。
——少府令岑迈,即刻入殿面圣!
在如今汉室,没有人会不知道少府是什么;
也同样不会有人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天子接见——尤其是率先、单独接见少府,究竟意味着什么……
“呼~”
“陛下,总算是拿定主意了啊……”
“可是天象示警一事,又该如何是好?”
对于这些交谈声,刘荣却是置若罔闻,只礼貌的向宦者令春陀道过别,便朝着凤凰殿的方向而去。
走出去百十步,一方乒乓球大小的玉制将印,从刘荣怀中‘跳’到了刘荣手里;
就这么一路跳啊~跳——或者说是被刘荣反复扔到半空,再随手接住。
只面庞之上,却是一阵说不清的轻快。
“父皇反应过来了,朝堂的战争机器,便要开始运转了。”
“——策略有百官,打仗有众将,后勤辎重有少府,兵源又有整个关中。”
“再加上先前的布局,还有老丞相镇压朝野……”
···
“呼~”
“——该去见见这个‘勇猛无双’的五弟喽~”
“也不知道这个肌肉人,较先前又长高了多少……”
“别是长的比我还高了吧?”
“那多尴尬……”
第二更~
呼~
这一段剧情真的是……
怎么说呢,就是舍不得写出有瑕疵的东西,就想反复反复完善,尽可能拿出我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最好的东西出来。
希望大家能喜欢吧。
今晚半夜无更,明天第一更会早一些,第二更也相应的早点写完早点发。
晚安各位
第99章 十日?!
确实很尴尬。
当刘荣迈动着轻快的脚步,回到凤凰殿时,看着五弟刘非宛如鹤立鸡群般,站在刘德、刘淤、刘余三个哥哥身旁,确实很尴尬。
尤其是在刘荣走上前,尽管已经尽量挺直了腰杆,却也还是比这个五弟矮了小半个头,更是让气氛充满了尴尬的气息。
“唔……”
“才几个月的功夫,老五可是又雄武了些?”
稍有些尴尬的强笑着一声夸赞,又多看了五弟刘非那足近八尺高,更生的虎背熊腰的身姿,刘荣终还是笑着招呼弟弟们坐下身来。
只刚落座,刘非便不安的撇了眼老四刘余,才半带忐忑,半带期许的望向刘荣。
见五弟这般作态,分明想要开口问,却被老四刘余再三用眼神制止,刘荣只笑着低下头,从怀中取出那枚将军印。
再抬起头,面带调侃的对五弟刘非一笑,旋即便轻轻将那将军印掷出。
刘荣随手一扔,刘非却是如临大敌般从座位上弹起,稳稳接下那将军印,又如获珍宝的捧在了手心。
“嘿,嘿嘿,谢大哥!”
“嘿嘿嘿……”
看着五弟就像是个如愿得到玩具的孩童般,捧着那将军印眉开眼笑的把玩起来,还时不时往腰间比划着,刘荣自又是一阵莞尔。
含笑起身上前,稍一用力,将那玉印从刘非手里‘抢’过来,便在刘非焦急的目光注视下,弯腰俯身,将玉印系在了刘非腰间。
直起身,上下打量一番,才颇有些满意的点点头,又在这个肌肉男弟弟的肩侧轻轻拍了拍。
“好丈夫!”
“不愧为我刘氏儿郎!”
铿锵有力的一声赞叹,却惹得刘非满不在乎的笑着一摆手,目光直勾勾锁定在腰间挂着的将军印上,嘴上也不忘瓮声瓮气道:“什么丈夫不丈夫、刘氏不刘氏的;”
“能挂印为将,带兵打仗就行!”
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刘非便不顾哥哥们在场,便稍扬着手臂,在小院内左右踱起步,似是想看看腰间挂着的将印,能为自己增添多少风采。
而在刘荣身旁,本含笑注视着这一切的老四刘余,听闻自家弟弟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却是面色不由稍一沉!
便是刘荣,也被五弟这隐隐有些犯忌讳的话,震的稍愣了愣。
片刻后,又满不在乎的微笑点下头,旋即回过身,轻轻拍着四弟的后背,虚推着刘余坐回位置;
嘴上也不忘说道:“毕竟年纪还小,又是武人,历来都是直率的性子。”
“无妨的。”
有了刘荣这句话,刘余面上忧虑之色才散去大半,也不忘在坐下身之后,恶狠狠瞪了蠢弟弟一眼。
——说的什么话!
一点脑子都没有!!!
刘荣却是没太在意,甚至反而因为五弟刘非这般作态,面上笑容愈发直达眼底。
对于皇宫里的人,尤其是刘荣在内的诸皇子,以及各殿的姬嫔而言,纯善,永远都是最难能可贵的品质。
虽然这样的性格,于深宫经久不绝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严重矛盾,但也依旧不影响刘荣,将其视为相当珍贵的东西。
比如母亲栗姬,若是论智商情商,怕是都比不上乡野之间的村夫愚妇!
又或是三弟刘淤,随便生在某个小地主家中,便大概率是要被兄弟手足们耍得团团转。
但刘荣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在宫里呆久了,见惯了勾心斗角、蝇营狗苟,见惯了心机深沉、狡诈阴险之人,实在是很容易感到精神疲惫。
尤其是打自出生的那一日起,就已经身处‘争储夺嫡’这一赛场的皇长子刘荣,就更是如此。
时间长了,刘荣难免对这些阴暗的东西心生抗拒,对于母亲、弟弟这样‘纯善’的性格,自也就愈发宽容了起来。
“想来~”
“父皇当年喜欢上母亲,也是出于类似的心理?”
如是想着,刘荣便又是摇头一笑,任由五弟刘非来回走着嘚瑟,语带轻松的和四弟刘余交谈起来。
“父皇召诸位将军至演武堂,又先单独召见了少府。”
“想来近几日,率军平叛的人选便会定下来,至多不过十日之后,朝堂平叛大军便要开拔。”
“——老五这边,你程氏可有准备?”
“兵丁、军费之类,可有为难的地方?”
听刘荣说起正事,刘余也终于止住了投向五弟的眼刀,面色也随之稍一正。
“老五领了兵,我兄弟三人的母族程氏,自然是要给老五配齐亲卫,以及一应军械、资费。”
“先前,此事尚无定论,弟不敢先行准备;”
“如今得了父皇允诺,又赐下将印,弟便也当出趟宫,同母舅商筹了。”
便见刘荣闻言,只面色如常的缓缓一点头。
片刻之后,又言辞温和,语调却不容置疑到:“要出宫的时候,把老二也一起带上。”
说着,刘荣稍侧回过头,望向站在斜后方的二弟刘德:“去寻母舅,让我栗氏也出一份力。”
“兵丁务必要满百人,且尽可能配齐兵刃。”
“对了——还有舅父那匹枣红马,也给牵回来。”
淡然一语,自是引得刘德淡淡一点头,却吓得刘余赶忙从座位上弹起身!
“大、大哥……”
不等刘余开口推辞,刘荣便笑着一抬手,将刘余的话摁回肚中的同时,也算是解了刘余焦急万分的想要开口,却是越急越说不出话的处境。
便见刘荣含笑转过头,朝不远处,面上隐约带着渴望,却也不时向刘余投去迟疑眼光的五弟刘非。
“老五,做了件我众兄弟都该做,却都不敢做、也没能力做的事。”
“——甚至是仅凭一己之力,便为我刘氏皇族,挣下了好大一份体面。”
“单就是有这份心,便足矣让天下人——让我这个做兄长的敬佩!”
“更何况老五这幅身子骨……”
“嘿,当也不会仅仅只是去关东晃悠一圈?”
说着,刘荣再度侧头望向刘余,含笑一点头:“老四是兄长,我,也是兄长。”
“老五唤老四哥哥,也同样唤我哥哥。”
“——不必多言。”
“安心收下我这份心意,再让老五回头,给我多带回几颗贼军首级便是。”
说到最后,刘荣再度撇了眼虎背熊腰,身高足近七尺六寸(1米75)的五弟刘非。
才刚十四岁出头的年纪,便长的七尺六寸高,体重更是直奔四百斤(100千克)!
要知道哪怕是年近十七的刘荣,身高也才不过七尺三寸(1米67),体重更不过二百四十来斤(60千克)。
在这个时代,男子身高能达到七尺(1米61)以上,其实就已经是过了平均身高,算得上是仪表堂堂;
到了八尺(1米84),更是足以被称一声:伟岸丈夫!
只能说:皇五子刘非,那就是错生在皇家的武将胚子——而且还是冲锋陷阵,能开无双的那种!
作为皇长子,刘荣对自己有这么一个‘胸大无脑’的弟弟,自是感到莫名的安心,也对刘非这纯善的性格感到亲近。
同时,作为兄长,刘荣也希望能尽量保证此番,刘非出征平叛过程中的人身安全。
——皇子领兵平叛,确实能极大的提振朝堂平叛大军的士气,并狠狠给老刘家挣一把颜面;
但相应的:万一刘非有个闪失,那无论是对朝堂大军的军心士气,还是刘氏皇族的颜面,都将会是极大的打击……
“嗯~”
“这样,老五这几日,就先把程、栗两家凑出的兵卒操演一番。”
“我去趟少府,看能不能给老五摸点好东西回来。”
由于瓷器的缘故,少府令岑迈和刘荣之间,已经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友谊。
——主要是利益同盟。
岑迈很希望刘荣能再变几次‘戏法’,给少府再多开几条源源不断的财路。
而在这个前提下,刘荣多的不敢说:在有天子启许可——至少是默认的前提下,从少府摸几件甲具之类,当还是不在话下的。
对于大哥刘荣的好意,刘余、刘非兄弟二人,都是盛情难却。
刘余是担心自己是否还有哪一方面没有考虑到,担心自己不该替弟弟接受这份好意。
刘非则简单许多——想接受,又怕被自家兄长训斥。
最终,刘荣再三坚持,还是让兄弟二人不得不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手足之情。
刘荣也时隔将近一年,再次踏上了前往少府作室的路。
·
·
·
刘荣那边,正在少府官员的胆战心惊下,为五弟刘非量身挑选着合适的甲具。
而在宣室殿,天子启送走了本该为此——本该为刘荣头疼的少府令岑迈之后,便随之出现在了侧殿的演武堂。
——这处演武堂,自孝惠皇帝年间布置完成之后,便基本没怎么被动用过。
孝惠皇帝自不用说:便是来了演武堂,也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儿兵棋推演;
先帝则是在那次,试图和匈奴人决战,最终却被济北王刘兴居背刺,破坏了全部谋划之后,开始全神贯注的苟发育,再也没动过对内、外动兵的念头。
但天子启来的很多。
这演武堂,天子启自前年即了皇位之后,几乎每隔几日,便会来上这么一遭。
究其原因,自是天子启清楚的知道:长安朝堂中央,同关东宗亲诸侯割据势力之间,必有一战!
且由于吴王刘濞的存在,这一战,绝不会太过遥远。
所以,毫不夸张的说:吴王刘濞举兵反叛之后,可能采取的策略、选择的行军路线——每一种可能,都被天子启在脑中推演过无数次。
这也就导致此刻,天子启才刚出现在演武堂,都不等将军们提出自己的看法,天子启便拿着一根长棍,径直点在了梁国都城:睢阳。
“睢阳城,将会是这一战的关键!”
“无论刘濞作何抉择、从哪条路走,最终目标,都必定是睢阳!”
“——睢阳城破,则吴楚叛军可继续西进,兵临函谷,以至于关中人心大乱,宗庙、社稷震荡!”
“睢阳不失,则刘濞寸步难进,时日一久,本就各怀心思的各路诸侯,便必定会军心大乱,乃至不攻自破!”
极其自信的给出自己对这场叛乱的意见,天子启便昂着头,在围聚沙盘——摆在地上的沙盘周围的将军身上扫视一周。
见将军们都一言不发,既没有出言反驳自己,也没有点头附和自己,天子启这才隐约意识到:气氛,似乎有些过于诡异了……
“怎么?”
“可是关东,又送来了战报?”
话刚说出口,天子启便率先在心中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若是关东送来战报,便必定会是八百里加急,从消息发出的起点开始,一路换人换马,片刻不停地送到终点。
而这终点,又必定是未央宫宣室殿。
如果真的是战报,那天子启必定会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人——至少是最先接到信息的人之一。
原本还在纠结着,要不要开口提醒天子启的众将军,听闻天子启这一闻,心下却是更加纠结了起来。
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还是由在场众人中,资历最高的曲周侯郦寄站出身来,面色稍有些古怪的对天子启一拱手。
“额……”
“陛下即问,臣,不敢不言。”
···
“——陛下说,此战的关键,是睢阳城的得失。”
“就好似刚一开战,便会是刘濞老贼,与梁王决战于睢阳。”
“但实际上,刘濞想要兵临睢阳,却也并非这么容易的事……”
斟酌着用词,委婉提醒过天子启,郦寄便上前两步,站在代表楚都:彭城的小方块上。
而后又抬起头,朝十几步开外的睢阳‘城’指了指。
“陛下且看。”
“如今,吴楚贼兵汇集于彭城,不日便将开拔。”
“而从彭城出发,先北上绕过淮南,再向西朝着睢阳进发——单是路途,便不下千里之遥。”
“千里,哪怕是急行军,也至少需要十五日;”
“更何况这千里,吴楚贼军,总不至于畅通无阻,连一点抵抗都不会遇到?”
说到此处,郦寄不忘稍抬起头,朝其余众将扫视一周;
见没人有反对意见,大都是点头表示认可,才笃定道:“依臣之见,吴王刘濞的吴楚贼军,自彭城出发北上之后,或许会去和齐系汇合。”
“待吴楚联军,变成吴楚齐三国——更或是多国联军之后,刘濞才会西进。”
“路上,应该还会遭到各地方郡县,尤其是淮阳郡的阻拦。”
“若不能和淮南系汇兵一处,那吴楚叛军兵临睢阳城下,至少也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
“——甚至花费三个月乃至半年,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言罢,郦寄再看向众将,似是在询问同僚们的意见。
便见众将无不低着头,在地上的山川、河流上审视着,多数人还是点头,对郦寄的推断表示认可。
唯独中尉周亚夫,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并不很赞同郦寄的意见,却也没有直接开口否决。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声中气十足的老迈声线,自殿门外传入堂内。
“不会那么久!”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丞相申屠嘉,此刻已是身着甲胄,颌下花白的髯须,更是被胄下系带顶的向前翘起。
在众将注视下大步上前,申屠嘉只低头在沙盘上扫了一眼,便当即拱手,朝天子启单膝跪倒在地。
“关东地方郡县,绝对撑不了那么久!”
“别说是撑——甚至都未必会有人,当真敢出兵阻拦刘濞西进的脚步!”
“若是能紧闭城门,只是让叛军自城外绕过,便已然是难能可贵;”
“更大的可能,是地方郡县也被叛军的兵势所裹挟,或主动、或被动的加入叛军。”
“所以,刘濞引军西进,自齐地到梁都睢阳——这一路,必定是畅通无阻!”
听闻此言,天子启本就有些不好看的面容,只顿时再添了一分不自然。
假装没看到申屠嘉身上的甲、胄,沉声问道:“那在丞相看来,叛军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兵临睢阳城下?”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深吸一口气,混浊的双眸,也深深凝望向天子启目光深处。
“陛下,可以这么认为;”
“刘濞的叛军,从彭城一直到兵临睢阳城下——这一路上,都不会遇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阻碍。”
“地方郡县要么是闭城不出,放刘濞绕过;要么是开城相迎,加入叛军的行列。”
“所以,刘濞的叛军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兵临睢阳城下,仅仅取决于叛军能走多快。”
···
“日行五十里,这一千里的距离,便是二十日;”
“日行七十里,更是不过十五日而已。”
“若是刘濞直接放弃北上接应齐系,而是自彭城一路西进,直接自淮南横穿而过,直扑睢阳……”
说到最后,申屠嘉又深吸一口气,丢出一个令在场众人——包括天子启,都瞠目结舌的数字。
“臣认为,按照最糟糕的情况来计算:刘濞的叛军,很可能在十日之内,便兵临睢阳城下!”
“而今日,已经是刘濞率军抵达彭城,与楚王刘戊汇合之后的第八日了……”
有点卡文,就磨叽了一个下午,才写好第一更……
大家多担待,实在是婚期将至,要头疼的事儿太多,动不动就分神,写起文来就不顺畅,我又不愿意随便糊弄……
第二更可能会在十二点之后了,但肯定会有。
再次恳求大家多担待
第100章 少府自己选
十日!
饶是这两个字,是从开国元勋仅存的硕果、当朝丞相申屠嘉口中道出,在场众将面上,也无不立时涌上瞠目结舌的惊诧表情。
十日?
开什么玩笑!
要知道长安发去吴地的削藩诏书,都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送到了吴王刘濞的手中!
虽然这其中,有那支使节队伍自知凶多吉少,故而一路磨蹭的缘故,但即便是按正常速度,长安发往吴地的诏书、政令,也需要起码十五到二十天才能送达。
——就连吴楚举兵反叛的消息,不也是花了足足七天的时间,才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
感受到在场众将——甚至包括天子启那‘丞相是在危言耸听吧?’的古怪目光,申屠嘉却是再深吸一口气,沉着脸走上前。
站在睢阳-彭城之间,两手分别朝象征两座城池的小方块一指,申屠嘉便抬头望向先前发言,推断‘最快也要一个月,慢一点甚至可能要三个月乃至半年’的郦寄。
“曲周侯知道从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是多远的距离吗?”
便见郦寄当即低下头,大致目测一番,便开口道:“若不顾山川之阻、道路之曲,当有六百……”
“——四百三十里!”
“——彭城到睢阳的直线距离,只有四百三十里!”
不等郦寄话音落下,便见申屠嘉满脸凝重的低下头,将脚步往远离睢阳的方向挪出一步。
“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中间只隔着一个淮阳郡。”
“西出彭城,过了淮阳地界,便是踏入了梁国境内!”
“即便道路再如何曲折,彭城到睢阳,也至多不过五百多里而已……”
听闻此言,郦寄先是一愣,旋即颇有些讶异的张大了嘴巴。
“怎会如此之近?”
“太祖高皇帝之时,我曾率兵从梁国去过楚地,根本没有这么近才是?”
却见申屠嘉满脸严肃的一点头:“没错。”
“太祖高皇帝之时,确实没有这么近。”
“——但那是因为秦末战火,让官府根本顾不上修缮、维护直道,才因道路曲折而路途遥远。”
“而现如今,关东的秦直道,早已经修缮、维护到了秦王政年间,那完好如初的程度。”
“从梁都睢阳到楚都彭城,更是连转向都不怎么需要——只沿着直道一路走下去便可。”
言罢,申屠嘉又再度低头观察片刻,终还是将手,指向扎堆挤着七个小方块的‘齐地’。
“齐系七王,只要齐王刘将闾举兵,便不再需要吴楚北上接应——愿意反的,跟着齐王西进便可;不愿意反的,也断不敢发兵阻拦。”
再转过头,指了指淮南:“淮南系三王,一反、一疑。”
“唯一的忠臣,在即将秋收的时候遭受了雨雹之灾。”
“——此时的衡山国,当已经闹起了饥荒,连带着其余两国,也必定会受到波及。”
“就算淮南系三王都不反叛,也绝对无力阻挡刘濞——甚至可能连城池都守不住。”
说到最后,申屠嘉终是再向天子启一拜,将天子启手中的长棍借了过来;
而后,便从彭城、齐地、赵地,以及淮南为起点,分别画了四条线;
而这四条线的终点,无一例外,均为梁都:睢阳……
“这,便是最糟糕的情况。”
“——吴楚联军发彭城,齐系聚临淄,赵军起邯郸,淮南系兴兵于六安。”
“四路叛军都不彼此接引、汇合,而是各自朝着睢阳进发!”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十日之内,睢阳城下,便会有不下三十万——乃至四十万叛军汇聚!”
“而梁国,兵马拢共不过十数万,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分散于睢阳以东的几条防线。”
“睢阳城内的守军,极可能不满十万……”
听到最后,原本还交头接耳,想要发表见解的众将官,已经是默不作声。
便是对申屠嘉反驳自己颇有些不服气的曲周侯郦寄,在听申屠嘉说到‘秦直道已经完好如初’之后,也沉默的抿紧了嘴唇。
直到这时,众将——尤其是郦寄才终于反应过来:究竟是哪一点,被众人忽略了。
——吴国都城广陵,确实远在南方沿海,距离睢阳相当遥远,而且路途坎坷;
但楚都彭城,却位于关东腹地,距离关东更靠近函谷关方向的睢阳,根本就没有多少距离!
如果没有秦直道,那还可以指望这五六百里的距离,以及沿途的郡县武装,能让刘濞花费个把月的时间;
但有了直道,又有当朝丞相信誓旦旦的一句‘关东地方郡县早就烂透了,根本无力阻止叛军’,郦寄也就无从反驳了。
申屠嘉说的没错。
除非齐系临阵倒戈,站在长安朝堂这一边,从身后牵制吴楚联军;
否则,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主力,极有可能在十日之内,便从彭城抵达梁都睢阳!
而淮南系,最糟糕的情况是三王皆反;最乐观的状况,也顶多是忙着应对雨雹引发的饥荒,根本顾不上掺和这场叛乱。
再加上铁定会有过半举兵的齐系,以及早就开始联络匈奴人的赵王……
“如此说来,此战的关键……”
“便仍旧是睢阳?”
此刻,天子启的心情很复杂。
先是信誓旦旦的表示:睢阳的得失,便决定着这一战的成败!
待众将一致反驳,又再由申屠嘉否决众将,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决战,将于睢阳展开!
而且决战到来的那一天,并不会太过遥远。
只是对于申屠嘉认可自己的推断,天子启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申屠嘉得出的结论,是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而天子启的推断……
“罢了罢了……”
“——反正朕又不是将帅。”
“这些兵事,自有将军们去操心……”
勉强安慰自己一番,又再次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申屠嘉身上的甲胄移开。
沉思片刻,天子启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到了众将中,极为显眼的那道身影之上。
——如今汉家,正在经历开国元勋凋零,新生代又没成长起来的青黄不接之际。
便说在场这些人:曲周侯郦寄,虽是‘二世曲周侯’,但与其父郦商一样,同为开国元勋。
在太祖刘邦打天下那些年,郦商、郦寄父子,都是一起上战场的。
五十多年前,郦寄就已经能跟父亲郦商一起上战场,甚至能跻身于‘开国元勋’的行列,如今自是已经年过七十;
丞相申屠嘉也差不多:别看此刻身着甲胄,却也早已经挥舞不动刀剑、拉不开弓弩。
李广、程不识两个新生代倒是年轻——都是二十多,将近三十的年纪;
但年轻,自然就意味着资历不深,经验不足。
遍观在场众将,有真材实料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
正值壮年的,又都是卫尉直不疑、御史大夫陶青——要么是凭忠心得掌兵权,要么直接就是功侯二代,蒙了父荫。
唯独那道身影;
年轻,稳重,虽也同样是功侯二代,却是在场众人中,军事素养最过硬、军方背景最坚挺,同时又资历极深的一个……
“先帝弥留之际,曾告诉朕:国有轻重缓急,可用周亚夫为将。”
漫长的沉默中,天子启悠悠道出一语,将众将的目光,尽数引到了那道稍显孤寂的身影之上。
便见天子启含笑上前两步,再道:“此番,宗庙、社稷陷入危难,应当是要以绛侯,来作为平叛主将了。”
“对于平叛之事,绛侯,难道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听闻此言,在场众将无不再度看向周亚夫,目光中颇带着些嫉恨。
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作为将军——尤其还是汉家最顶尖的一批高级将官,谁又肯放过这等立功良机?
倒是周亚夫自己,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并没有表露出丝毫异样的情绪。
只沉着脸,默默盯着地上的沙盘,愣是连天子启的询问,都没有急于给出答复。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子启面上都有些挂不住笑了,周亚夫才缓缓抬起头。
看了眼老丞相申屠嘉,又撇了眼郦寄;
终,才对天子启拱手一拜。
“梁王,至少能抵御叛军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睢阳会堪危,但叛军也同样会精疲力竭,处于崩溃的边缘。”
“届时,若臣手中有十万兵马,且驻扎于距离梁国百里以内的位置,便可一举击溃睢阳城下的叛军。”
···
“如果陛下要以臣为将,便需要许臣便宜行事的特权。”
“三个月内,臣都会按照自己的计划做事,三个月后,陛下必定会收到叛军溃散的消息。”
“——在这期间,无论臣做了什么,陛下都不可以横加干预。”
“至于齐地、赵地、淮南地,便需要陛下另做筹谋了。”
闻言,天子启的第一反应,是扭头望向申屠嘉。
待申屠嘉思虑片刻,再朝自己沉沉点下头,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再度凝望向面前,浑身散发着淡定、从容的周亚夫。
“诏令!”
“拜中尉绛侯周亚夫,为太尉!”
“节制天下兵马,主平乱事!”
“假天子节,许便宜行事!!!”
再扭过头,望向申屠嘉:“丞相府即刻布榜,广发关中民男适龄、始傅,且曾为卒者,又民夫倍之!”
“再拜:太子詹事窦婴为大将军,率兵二十万,驻荥阳-敖仓一线,监齐、赵之兵,并为睢阳之后应!”
“将军栾布、曲周侯郦寄,皇五子刘非,奉诏巡边,兵围邯郸!”
至此,天子启针对吴楚之乱的应对措施,便已经有了大致雏形。
——以窦婴为外戚大将军,驻守江山社稷的命脉:荥阳敖仓!
顺带在睢阳以西百里的位置,作为梁王刘武身后的后应,以及汉家在函谷关外的最后一道防线。
栾布、郦寄两个老将,外加皇子刘非,去将赵王刘遂堵在王都邯郸,稳住北方。
至于吴楚联军、齐系诸王,以及立场存疑的淮南系,则都与睢阳城合在一起,尽数交给太尉周亚夫……
“中尉绛侯臣周亚夫,谨奉诏!”
“丞相故安侯臣申屠嘉,谨奉诏!”
“曲周侯臣郦寄/臣栾布,谨奉诏!”
“臣等,谨奉诏!!!”
虽然在场众人中,得到任命的只有周亚夫、郦寄、栾布三人,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其余众将,便都错失了出征平叛的机会。
——李广、程不识两个晚辈,以及韩颓当这个‘降将’,大概率是要跟在太尉周亚夫身边;
御史大夫陶青、卫尉直不疑、中郎将郅都,虽是要由于职责特殊性留守长安,却也得在长安一带组织起兵马,预防那最不能发生的万一。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个场合,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内史:晁错……
一手推动《削藩策》,从而引发这场叛乱,且要以内史的身份,统筹关中大小事务的当朝内史——晁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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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府别这么小气嘛~”
“不就是几件札甲?”
“再怎么珍贵,也不过卖出三五件瓷器,便都能赚回来的嘛……”
未央宫,少府作室。
从宣室走出,回到同样位于未央宫内的少府作室,岑迈自然没花多少时间。
——原本倒也不用这么急着回来。
如果不是少府的官佐,来提醒自己‘公子荣来抢甲胄’的话……
“这哪是几件札甲?!”
“——这是臣的好几条命啊!!!”
“便这么被公子拿了去,就臣这条小命,反复死三五回都未必够!”
满是惊骇的说着,岑迈的手更是紧了紧,费力的将一件札甲死死抱在怀里,目光更不断催促众官佐:千万不要松手!
岑迈很清楚:刘荣这不是来拿札甲,而是来拿岑迈,乃至整个少府上下,成千上万少府官吏的性命……
“哎呀~”
“我又不是自己要用?”
“——是老五要领兵出征~”
“少府总不能让父皇的子嗣,就那么身着单袍去关外,同刘濞的叛军厮杀吧?”
信誓旦旦的一语,却只让岑迈迟疑了那么一瞬,便又坚定的猛摇头。
“不行!”
“臣不知道,不清楚,没收到诏令!”
“公子要甲胄,自去寻陛下讨,臣这里压根儿就没有甲具!!!”
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少府没甲具’,岑迈又如临大敌的紧盯着刘荣,小心翼翼的侧过身去,将怀里抱着的那具札甲交给了身后的官佐。
腾出手来,这才慢慢走上前,一把抓在刘荣那揪着甲带不放的手。
“公子别逼臣!”
“真逼急了,臣可就要咬人了!!”
说着,岑迈不忘张开血盆大口,做出一副真要下嘴咬的架势。
真不怪岑迈小气;
在这个时代,别说是一整件甲胄,便是甲具上的一片甲片——两指宽、三指长的一片甲片,身份信息都要比寻常百姓还更完整!
弄丢了?
还是在少府丢的?
嘿!
——你就活吧!
谁能活的过你啊???
见岑迈这幅作态,刘荣自也知道就这么硬要,根本要不走岑迈的小命……
啊不,根本就要不走这几件札甲;
于是,刘荣便做出了一个让少府上下,都本能眼冒金光的动作。
——把手塞入怀中,然后缓缓掏出一迭写有图案、文字的绢布。
很显然:刘荣的这个动作,无疑是比那句‘老五要出征’,更能打动少府令岑迈。
却也只是踮起脚尖,远远看了一眼,便再度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公子不要再想了。”
“这札甲上的每一片甲片,都比父母双亲更值得我珍视!”
“若是为了皇五子,公子大可去求陛下啊?”
“又何必为难臣这个可怜人?”
好嘛;
为汉少府,位列九卿,手底下万千官佐、几十万官奴力役,手里的算酬以‘千万’为单位的岑迈,居然还成了可怜人……
看岑迈都快急哭了,刘荣也终是放过了这个自诩为‘可怜人’的汉少府。
只不无不可的点点头,嘀咕一句‘要不是父皇忙着国事,我才不来这破地方呢’,便将手中绢布递上前去。
“马鞍,马镫,马蹄铁。”
“生铁浇筑,三千套,五天之内要。”
本还打算看看绢布上的内容,闻刘荣开口就又是生铁,又是三千套、五天之内要,岑迈只赶忙将绢布递回去,再一阵猛摇头。
“公子今日,莫不是来消遣我的?”
“这分明也是军械?!!”
却见刘荣闻言,只将面上笑意陡然一敛;
深深凝望向岑迈目光深处,只惹得岑迈心中警铃大震!
正要有所动作,却终究还是没赶上阻止刘荣,又飞扑到了一件札甲之上……
“公子……”
“——马鞍,马镫,马蹄铁!”
“——生铁浇筑,三千套。”
“——五日之后要。”
却见刘荣死死趴在那件札甲之上,摆明一副滚刀肉的模样,望向岑迈的目光中,更尽是无赖之色。
“少府自己选。”
“要么答应,要么让我带两件札甲回去。”
听到这里,岑迈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刘荣来少府,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札甲……
“公子有事,何不妨直言?”
···
“闹出这么大动静,吓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作甚……”
如是道出一语,岑迈也终似是认命般,抬手擦了擦额上冷汗,又不情不愿的再度接过那一迭绢布。
“马镫?”
“马鞍…”
“马蹄铁……”
呼~
赶上了,十二点前搞完了。
晚安晚安
第101章 即刻拿下!
一场闹剧,终还是随着刘荣‘图穷匕见’而宣告结束。
不多时,岑迈便带着刘荣回到了自己的班房,随意招呼刘荣坐下身,便拿着那一摞图纸研究了起来。
到底是少府卿——即便并不属于‘匠人’,岑迈也还是很轻松的看出了手中,这一摞图纸上的内容。
“马镫……”
“双边马镫?”
“内帑倒是有几万件单边马镫,两两配作对,便也不用现做……”
···
“马鞍……”
“——这么高?”
“既是放在马背上充当坐垫,当也用不到生铁,只须皮革、布帛之类便可……”
···
“就是这马蹄铁……”
“要钉在马蹄之下?”
“耸人听闻……”
见岑迈这么快便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东西,刘荣也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目光躲闪的点了点头。
——札甲,岑迈是一件都不可能给刘荣的。
原因很简单:如今汉室,基本只要是官方背景的单位,如郡县官府、官有作坊等,都继承了嬴秦的‘物勒工名’制度。
直白点说,便是做出来的器具,又或是文档、信件,无论过了谁的手,都要做详细记录。
便拿少府生产的札甲举例。
最开始,少府内帑的账本上会写道:因某某人申请,天子允准,丞相府认可,朝仪表决通过,于某年某月某日,内帑调拨多少数量、何等品质的皮革,审批人:少府令某某。
随后,这批皮革会被送到少府的军工作坊,由至少千石以上级别的主官本人签收,并分发给匠人们。
匠人们每制作出一枚甲片,也都要在甲片里侧留下信息:某年某月某日,少府某监某司,匠人某某,制作出了这枚皮质札甲甲片,编号为当日xx号;
而后,这批甲片又会被送到西织室,再由织室负责人:少府六丞之一签收——某年某月某日,西织室接收札甲甲片多少多少枚,编号依次为某年某月某日一号、二号、三号……
到这里,也还没有结束。
待这一枚枚甲片,在西织室的织工手中,被缝合组成一件完整的甲具之后,这具札甲,更会被建立起单独的档案。
档案内容大致为:某年某月某日,少府西织室xx号札甲,缝织者某某某,验收者某某某(西织室负责人);
该甲共有甲片多少多少枚,分别为:少府某年某月某日一号、二号、三号……
而后,这件由少府制作的札甲,从走出西织室的那一天起,其所有动向,也都会被记录在这份独属于该札甲的档案之上。
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奉某某人(少府或天子)之令,将这件札甲从武库/内帑调走,用途是巴拉巴拉巴拉……
甚至于每一枚甲片,也都能追溯到从制作完成,到废弃销毁的整个过程,或者说是从出生到死亡的整个‘人生’。
这,便是汉室——尤其是汉少府自嬴秦完整继承下来的制度:物勒工名。
器物之上,要刻有制作者的名讳。
这就意味着每一件由少府生产的器具,无论是兵器还是农具,都和后世的人一样,会因为有‘身份证’、有‘户籍’,而被官府终生掌握动向。
至于甲胄、弩机等不允许私有的制式武器,别说是整件套装了;
——哪怕是一个小零件,在汉室的获取难度,都不比在史前时期手搓光刻机低多少。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荣要札甲?
想屁吃!
甲片,甚至是甲具上的一根缝合线都休想!
刘荣当然也知道这些。
但时间紧迫之下,为了心心念念,先前却因为没有合适的‘由头’,而始终无法着手准备的骑兵三件套,刘荣却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后世有人说:如果你向室友提议开扇窗户,那大概率会被拒绝;
但如果你提议把屋顶掀了,那你的室友就会主动跟伱说:掀屋顶太离谱了,咱凑合开个窗户得了……
“出此下策,并非是想要为难少府——实在是这些东西,过去并不方便拿出来;”
“而眼下,又急于做出这些东西,以做平定叛乱之用。”
在岑迈幽怨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左顾右盼,不安的挪动着身子,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
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直接向岑迈摊牌。
“叛乱爆发之前,我让少府做这些军械,是很犯忌讳的。”
“而眼下,父皇已经拜绛侯为太尉,至多七日之后,周太尉便要领兵出征。”
“——就这七天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紧迫。”
“无奈之下,才用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刘荣不再抢札甲,又拿出了一摞图纸,岑迈自也是早就从先前,那惊怒交加的激动情绪中冷静了下来。
最后仅存的一丝幽怨,也随着刘荣这番坦白,而彻底消散。
再看了看手中的三件套图纸,岑迈终是一脸严肃的抬头望向刘荣,将手中的图纸轻扬了扬。
“有几件事,要和公子先说清楚。”
“其一:这些东西,哪怕是做出来,也不可能交到公子的手中。”
“究竟交付给谁,得看陛下的旨意。”
“——那是自然。”
岑迈话音刚落,刘荣便赶忙点下头,显然也对此早有预料。
便见岑迈紧锁的眉头稍一松,再道:“其二:正如公子所言,吴楚举兵谋乱,太尉不日便要率军开拔。”
“——未来这几日,少府上下,都会极其忙碌。”
“若非公子今日闹着一出,甚至就连我,此刻也本该忙的脚不沾地。”
“所以,这些东西究竟值不值得做,要不要这么急着做、做这么多——公子说了不算,臣也做不了主。”
“得先弄清楚这些东西的用途,再由专人评估之后,交由陛下定夺。”
岑迈句句有理,刘荣自也不无不可。
只是没想到:岑迈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到半个时辰之后,就把一切都搞定了!
单边马镫x2——双边马镫!
木制底座以皮革大致包裹——高桥马鞍!
唯独马蹄铁没办法现找,却也不影响岑迈再找来汉室最权威的骑兵专家:弓高侯韩颓当,来检验刘荣这几件新产品的性能。
“嗯?”
“双边马镫?”
作为韩王信的后代,又是自出生起便在草原长大,早些年才降归汉室的‘半个匈奴人’,韩颓当几乎是在看到那匹老马的瞬间,便立刻注意到了异常。
“这有何用?”
“马镫的作用,是供骑士借力上马——而且只有我汉家的骑兵会用。”
“匈奴人从小就学习骑马的技巧,根本用不到马镫。”
“可即便要马镫借力上马,也是单边就够用的啊?”
“——马镫在哪边,便从哪边上马即可?”
“何必……”
如是说着,韩颓当只不住的望向身侧,正满带着微笑,眼神示意自己‘试试再说’的皇长子刘荣。
见此,饶是对这双边马镫不抱期待,韩颓当终还是决定:给刘荣一个面子。
作为匈奴降将,尤其还是‘韩王信之子’这种具有极端特殊身份的降将,韩颓当在汉家朝堂内外的人缘,其实算不上太好。
也就是稍年长些的郦寄、栾布——两个老不正经的,念着当年和韩王信之间的情谊,才愿意带韩颓当这个‘故人之子’一起玩儿。
除此之外,韩颓当在朝野内外,别说是亲近的人,就连曾一同参加一场宴会的人,都找不出三五个来。
这对韩颓当而言,有好有坏。
好处在于:韩颓当人际关系简单,而且是过度简单,这让天子启很放心。
坏处也很明显:人,是群居动物。
无论是什么人,在什么样的圈子里不被接纳,都会本能的产生危机感。
比如韩颓当,眼下只有郦寄、栾布两个‘忘年交’,这俩家伙又都是七老八十的年纪。
万一哪天,这俩老不正经的也瞪了腿,韩颓当咋办?
万一有个万一,被下狱治罪什么的,岂不是连个帮忙说情的人都没有?
所以这些年,韩颓当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才能为家族的未来留下些什么。
——至少留下一些人脉,以免二三十年之后,家族就因为某个不屑子孙的缘故,落得个宗祠尽毁、家破人亡的下场。
对于皇长子刘荣,韩颓当过去的态度很暧昧:即不刻意亲近,以免犯忌讳,也不太疏离,以免会后悔。
而今天,难得有机会和刘荣生出交集,韩颓当自也乐得卖刘荣一个面子。
“该怎么夸公子呢……”
“唔……”
“就说双边马镫,也还是有些用处的;”
“万一骑士不甚落了马,有双边马镫在,也就不必绕到有马镫的那一侧再上马,而是可以从随意一侧……”
如是想着,韩颓当便走到那匹老马前,抬脚踩在马镫之上,便身形轻盈的翻身了上马。
坐上那搞搞耸起于马背的高桥鞍上,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坐姿,韩颓当便带着略显生硬的笑容,转头望向身旁不远处的刘荣。
“这马鞍不错!”
“坐着很稳!”
“我熟于骑术,感觉不太出来;”
“如果是个没怎么骑过马的人,应该会有很明显的感觉。”
如是道出一语,正要再道出方才,针对双边马鞍组织好的称赞之语,却见刘荣抬脚便朝自己走来;
韩颓当不由一奇,却见刘荣毫不在意的走到马侧,抓起韩颓当的脚掌,便要往马镫里踩……
“公子?!”
被刘荣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的大叫一声,韩颓当脚下却是丝毫不敢用力,生怕再踩到刘荣那细皮嫩肉的手。
只是刘荣却并没有理会马背上,已经有些坐立不安的韩颓当,自顾自绕到另一侧,将韩颓当的另外一只脚,也塞半只脚掌进马镫里。
而后,才笑意盈盈的抬起头,开口一语,却吓的韩颓当又是一惊!
“还请弓高侯战立起身。”???
韩颓当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草原上少有的技艺:骑士双脚踩在马背上,履马背如履平地;
但刘荣如此大费周折,应该不是想看自己杂耍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韩颓当心下更生不安,只下意识把脚往下一踩……!!!
就是这一踩,让韩颓当发现了新大陆,终于体会了刘荣所要表达的意图——双脚踩着马镫,将屁股从马鞍上稍抬起了些!
短暂的呆愣之后……
“去!取弓来!!!”
一声令下,少府众官佐却是面面相觑,纷纷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撒向同样面带为难之色的少府令岑迈。
——什么情况?!
——少府今天,这是捅了逆贼窝了?!!
又是皇长子,又是弓高侯——咋都是张口闭口要军械??????
倒是韩颓当的亲卫,没有注意到一众少府官员的怪异面容,只小跑到了韩颓当的坐骑旁,拿起一把弓,便又跑了回来。
待韩颓当接了弓,又从箭簇中抽出一枚箭矢,众官佐也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如今汉室,禁弩不禁弓,禁甲不禁兵……
一手执弓,一手捏箭,韩颓当先是依照肌肉记忆,于马背之上,在静止状态下挽弓。
很稳!
完全不需要和过去那般,小心维持身体的平衡,再寻找那一闪即逝的射击时机,也就是那偶尔出现的身体平衡状态;
而是可以慢条斯理的调整呼吸,再仔细瞄准……
意识到这一点,韩颓当本还带些茫然的面色,却是陡然凝重了起来。
但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在再三犹豫之后,缓慢驱动着老马向前动起来;
再试着挽弓——依旧很稳。
再将速度提高些,挽弓;
再提高速度,再挽弓……
一直到老马的速度极限,已经接近战马奔袭的速度,韩颓当发现自己依旧可以腾出双手,在疾驰的马背上挽弓搭箭……
“即刻封锁校场!!!”
大老远朝着岑迈、刘荣所在的位置狂奔而来,待韩颓当满脸震撼的翻身下马,已经是第四次喊出这一句:“请少府即刻封锁此地!”
“凡是见过这马鞍、马镫的人,都即刻拿下!!!”
韩颓当毫无征兆的几声咆哮,只惹得在场众人——包括刘荣都不由得一愣;
却见韩颓当满脸凝重的上前,甚至颇有些粗鲁的抓住岑迈的胳膊,便向外走出两步。
而后,才在岑迈惊疑不定的目光,以及因手臂吃痛而眯起的眼角注视下,一字一顿道:“这两样东西,如果让匈奴人得到,那我汉家,将再也无法战胜匈奴人了!”
“——匈奴人从四岁开始骑羊,七岁开始骑马,每一个人都精于骑术,却也只能在策马疾驰之后,驻马挽弓!”
“能在策马缓慢移动的同时挽弓,便足以引起单于庭的重视,甚至直接被纳入单于庭的亲卫军!”
“但有了这两样东西,连我这样在草原只属于‘中人之姿’的人,都可以在策马飞奔的状态下挽弓搭箭!”
“若是匈奴人得了这些东西???”
被韩颓当一语点破利害,岑迈的面色也陡然带上了郑重之色。
不着痕迹的将手臂,从韩颓当那钢钳般有力的手掌中抽出,却并没有太过慌乱,而是步履平稳的走上前,走到众官佐面前。
“对于类似的事,诸位,应该也都习以为常了。”
“——即刻去把所有见过马镫、马鞍图纸及实物的人,都集中到这里来!”
“我亲自去宫里,请陛下派廷尉、丞相府的人,查这些人的家世。”
“而后,便是将这些人的妻儿老小,都安置在上林苑。”
对于岑迈的这一番交代,少府众官佐虽稍有些讶异,却也并没有感到太过惊慌。
——作为汉家保密等级最高、保密意识最强的部门,少府万千官佐,从履任少府的那一天开始,便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在场的众人,甚至也大都已经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举家住到上林苑,领着比千石的俸禄,种着不用交税的皇田,小日子别提有多滋润。
非要说有什么不舒服的,那也就是不太方便与外界来往,需要采买东西,也只能由专人替自己去买。
但从好的方面来说,倒也省了腿脚功夫?
“喏。”
对于在场这些人,岑迈倒是没太担心。
——能陪岑迈、刘荣出现在这里,看韩颓当测试马镫、马鞍性能的,本来就不可能是什么小虾米。
如果连这些比千石以上,人均‘少府副官’的部门主官,都有可能判汉投胡的话,那少府也就没必要再搞什么保密措施了。
目送一众官佐领命离去,岑迈这才回过身,神情严肃的望向刘荣、韩颓当二人。
“公子和弓高侯,要虽我一同入宫面圣吗?”
随时在问,但岑迈那不断游离在二人身上的目光,却无疑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要去!”
“关于马镫、马鞍,我还有其他的顾虑!”
“必须亲自告诉陛下,我才安心!”
韩颓当是个直性子,并没有意识到岑迈话语中的强硬。
刘荣却是苦笑着摇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哀叹。
“我上午才去过宣室……”
“嗨,罢了罢了……”
“大不了再被言语讥讽一番……”
“走吧;”
“陪少府走一趟便是了……”
今天第一更
第102章 想做太子?
不出刘荣所料:对于刘荣再一次出现在宣室,天子启也再度展露了大阴阳家的深厚底蕴。
“足足半~日不见,朕于公子,可真是挂念的紧……”
···
“公子这是嫌朕太过清闲——嫌一场吴楚之乱,都不够朕头疼的?”
意料之中的抱怨,只引得刘荣无奈的耸了耸肩,又朝身旁,满脸凝重的少府令岑迈努了努嘴。
——我也不想来的~
见刘荣如此作态,天子启也不由稍正了正身,将目光移向岑迈;
却见岑迈思虑许久,再三作势要拱手,却终也和刘荣一样,将头侧向了身旁的韩颓当……
“那就让我来说吧。”
毕竟是在草原长大,相较于岑迈这样的老臣,韩颓当身上,更多了一分游牧民族的直爽。
不假思索的一语,待天子启微点下头,便用极为简短的话语,将情况尽数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公子做出了几件新东西,都是配备在战马之上的。”
“这几点东西,臣都试过了。”
“——很可能会让一个从来都没有骑过马的人,在三五日之内就学会骑马,两三个月便弓马娴熟!”
“如果让我汉家的骑兵都配备上这几件东西,那我汉家的骑兵,将比匈奴人的骑兵都还要骁勇,甚至可以以一敌三,乃至以一敌五也说不定!”
“但臣担心,这些东西若是被匈奴人得了去,也同样可以使骑士的战力得到极大提升!”
“如果说,我汉家的骑士得了这些东西,能以一敌三,乃至以一敌五的话,那匈奴人的骑兵得了这些东西——尤其是‘射雕者’这样的精锐得了这些东西,就很可能具备以一敌十的能力!”
“所以,臣在发现这个情况之后,便当即让岑少府控制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
“然后就跟着少府一起,来请陛下定夺此事了。”
感受到韩颓当言辞中的急切,又是少府岑迈带过来的人,天子启本就已经提起了足够的重视。
但饶是如此,当韩颓当明确指出:刘荣做出了一件东西,可以让汉家的骑兵骁勇善战,却也能让匈奴人如虎添翼时,天子启那穆穆之容,也不由为之一滞。
刘荣?
皇长子?
都未必骑过几回马的刘荣?
做出来了能让骑兵大幅提升战斗力的东西?
是不是真的啊……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但看少府令岑迈满脸凝重,弓高侯韩颓当更是言辞恳恳,恨不能立刻拉自己去实地查看,天子启终也是坐直了身,绷起了脸。
“可有图样?”
话音未落,岑迈怀里那一摞已经被纳入最高级别机密的绢布,便被宦者令春陀送到了天子启面前。
只简单一扫视,又微闭着眼‘脑补’了片刻;
最终,天子启得出的结论,却是和韩颓当刚见到双边马镫时如出一辙……
“双边马镫?”
“何必呢……”
“马镫在哪边,便从哪边上马不就好了?”
“多出一侧马镫,顶多也就是落了马,可以不用惊慌失措的绕着马找马镫……”
不知是猜到了天子启的想法,还是实在不吐不快;
——天子启刚生出这样的念头,殿内便再度响起韩颓当那虽还算标准,却也多少带点孜然味的汉话。
“双边马镫,可以让骑士从马背上站起身!”
“就像是站在平地上,只是身下多出了个马背一样——可以踩着双边马镫,将身体从马背上悬空!”
“即便不悬空,也可以从马镫上借力,完全维持住身体的平衡,不用再时刻手握着缰绳,甚至随时做好抓住马鬃、抱住马脖的准备!”
嘴上说着,韩颓当还手舞足蹈的笔画起来:“臣刚才试了,那马虽老了些,但也绝对算疾驰了!”
“臣就这么向前倾身,策马奔驰……”
“唔!就是这样!可以很从容的挽弓搭箭!”
此言一出,天子启面上狐疑之色顿消,面色也陡然一拧!
下意识望向岑迈,待岑迈满脸郑重的点头一闭眼,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在御案前来回踱起步。
再三思虑之后,还是决定:眼见为实。
也没去太远的地方——就在未央厩,随便找了匹驽马,便让韩颓当再现一下那‘神迹’;
待重新回到未央宫,天子启的面容之上,已不见丝毫淡然之色。
“对我汉家而言,这两样东西,很重要!”
“但也正如弓高侯所言:若是让匈奴人也拥有了这些东西,那我汉家……”
“嗯……”
思虑再三,天子启终是将撑在下巴前的拳头,于面前御案之上轻轻一砸。
“至少要有一次!”
“——至少,也要有一次我汉家有马镫、马鞍,匈奴人却没有的大战!”
“此战占足了便宜——至少是抢回来一些马匹,我汉家,才能勉强接受匈奴人的骑兵,也开始逐渐拥有马镫、马鞍。”
对于天子启的判断,韩颓当深以为然。
虽然是降将,对于少府的绝大多数项目知之无多,但韩颓当也大致清楚:如今汉家列装的制式武器,匈奴人顶多也只能照猫画虎,临摹一个低配版出来。
就连这,都还得是那些逃亡到草原,或是被匈奴人掳走的汉匠,能帮匈奴人做出来才行。
至于弩机、甲胄这样工艺复杂,且需要一整条产业链、乃至一整个国家才能支撑起的高精尖项目,匈奴人是想都别想。
别说是自己制作了——即便是从汉军将士手中缴获到的弩机、甲胄,匈奴人也是连维护都维护不好,坏一件少一件。
但韩颓当很清楚:马镫、马鞍,绝对不属于弩机、甲胄这样高技术难度、高产业要求的精密武器。
便说那高桥马鞍,主体为木制底座,外面一层皮革包裹,中间再填充一些柔软的布帛、皮毛之类——完全就是手工业的范畴,匈奴人绝对可以做得出来!
马镫就更别提了——一根麻绳下悬着一圈金属环,匈奴人甚至都不用太费心思,就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列装。
所以与其说马镫、马鞍,是汉家新发明的军械,倒不如说是一层窗户纸被捅破而已。
过去,无论是汉家还是匈奴人,都只将马镫视作骑士上、下马时借力的‘阶梯’。
——在百十年前,诸夏之民上下车、马,甚至还真就是用木制阶梯的!
只是后来,人们发现马镫这个可以悬挂在马匹腹侧,又小巧轻便的东西之后,原本助人上下车、马的木制阶梯,才逐渐演变成贵族们上下车时的专用。
从先前,韩颓当翻身上马之后,便下意识将脚掌从马镫内抽出来,也不难看出:在这个时代,骑士对于马镫的认知,仅限于上下马时借力的‘便携式阶梯’。
上了马之后,或是确定要下马之前,骑士都不会把脚掌插进镫环内,以免不甚摔落下马时,被马镫勾住脚拖行。
而在这层思维盲区,被刘荣‘机缘巧合’下点破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臣认为,这两样东西,在我汉家决定和匈奴人打上一场之前,绝对不能流出少府哪怕一套!”
漫长的思虑之后,韩颓当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定论。
——国之重器!
但也是真的太过于容易仿制。
就算没办法避免被匈奴人抄袭仿造,汉家也必须凭着信息差打一仗、占一次便宜。
而在那场大战来临之前,这些东西,最好都趴在内帑吃灰,也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接触。
对于韩颓当这如临大敌的反应,刘荣若有所思,却也碍于韩颓当‘汉室骑兵专家’的身份,而没有急着开口。
只是暗下,刘荣也不免感到奇怪。
让匈奴人如虎添翼?
也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吧~
反正有没有马镫、马鞍,匈奴人都是从小练习骑术;
坐在光秃秃的马背上,攥着马鬃、抱着马脖子,也能在草原撒丫狂奔。
有了马镫马鞍,匈奴骑兵的骑术,顶多也就是从7分提高到9分,更或是接近满分10分的样子。
但对汉家而言,马镫、马鞍,这就是个物理外挂啊!
汉家以农为国本,别说是百姓——就连士兵,甚至哪怕是骑兵,也有的是骑不好马的呆瓜。
对于本就不善马术,也没机会常年锻炼骑术的汉家将士而言,马镫、马鞍,是能帮助骑兵,将骑术从1分甚至0分,直接提高到至少8分的!
没有马镫马鞍,汉家0或1,匈奴7+;
有了马镫马鞍,汉家8+,匈奴9-10。
这是缩小差距好嘛?!
哪有韩颓当说得这么夸张啊……
就算天子启说,要打一场汉家将士骑术8+,匈奴人7+的富裕仗,也不至于这么如临大敌?
“公子,有没有见过骑兵作战呢?”
许是看出了刘荣面上异色,见上首御榻,天子启也在思考权衡,韩颓当只想也不想的开口,却是让刘荣莫名有些尴尬了起来。
“额……”
“我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便是骑马外出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自是不曾有幸,看到过骑兵拼杀于战阵的一幕……”
感受到刘荣的尴尬语气,韩颓当也不由有些暗恼起来,似是为自己说错话感到了些后悔。
但很快,韩颓当便将这点悔意丢到了脑后,继续往下道:“匈奴人,是没有马鞍、马镫的。”
“匈奴人的马背上,至多会垫一层皮革,更或直接就是皮毛,让骑士坐上去能软一些。”
“所以匈奴骑士御马,往往是手握缰绳,双腿紧紧夹住马腹,时刻绷紧身体,以免被甩落马背。”
“而在作战时,匈奴人的骑兵,往往会佯装冲锋的模样,向我汉家的步兵阵列发起冲锋,等大致到了弓弩的射程,便又会向左右折向,以此来消耗我汉军将士的箭羽。”
“——在横向移动中,匈奴骑兵除了躲避箭矢,也同样会观察。”
“当他们发现机会,便会迅速驻马止步,静坐在马背上,迅速挽弓射出一箭,再头也不回的策马而逃。”
···
“如此反复之下,我汉家将士时刻紧绷心弦,又反复挽弓搭箭,便会身心俱疲不说,还会将箭羽逐渐消耗殆尽。”
“等我汉军弓弩兵无法再挽弓,匈奴人才会真正发起冲锋——策马撞入我汉军阵列当中,再下马肉搏。”
“边打边寻找机会,重新翻身上马,再策马撞飞数人,而后再下马肉搏……”
“如此反复,便是匈奴骑兵最常用的作战方式……”
听韩颓当说起这些战阵之事,刘荣自是当即来了兴趣,满怀着对知识的渴望,静静等候起韩颓当的下文。
却见韩颓当话头一滞,旋即便转过头去,再度望向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陛下,应该是知道匈奴人的作战方式的?”
只一语,便惹得刘荣、岑迈二人齐齐一愣,不约而同的为韩颓当的低情商感到惊奇。
不料御榻上方,天子启那张阴沉的脸,却在韩颓当发出这一问之后,缓缓往下一点头。
“当年,和先帝在代地,虽不曾亲眼见过,却也经常听将军们说起。”
“还记得当时,代中尉宋昌还曾特意教过朕:该怎样排兵布阵,以应对匈奴人的侵扰。”
“——宋昌告诉朕:有朝一日,朕也是要做代王的……”
“做了代王,肩上便会多出一个戍边御胡的重任……”
听天子启说起这段陈年往事,刘荣自是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却偏偏不能表现出来;
站在刘荣、韩颓当二人中间的少府令岑迈,则是若有所思的点下头,似乎对这些事也有些了解。
唯独韩颓当。
对于天子启所说起的这些往事,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还隐隐有一些不愿回忆;
只顺势接过天子启的话头,满脸凝重道:“既然知道骑兵的作战方式,那陛下,应该知道臣的担忧……”
沉声一语,只将刘荣、岑迈二人的目光,再度拉回上首的天子启身上。
却见天子启昂起头,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又满脸阴郁的坐回榻上。
手虚握成拳,本能的轻砸在大腿上。
“方才,弓高侯只展示了弓骑兵,在有了马镫、马鞍之后的战斗方式。”
“但骑兵,不只有弓骑。”
“——只要愿意,骑兵也可以手持刀、剑,乃至戈、矛。”
“弓骑兵有了马镫马鞍,不过是可以在策马疾驰中挽弓。”
“可若是戈骑、矛骑之类,也有了马镫、马鞍稳住身形,可以将双手都用于持握兵器……”
说到这里,天子启面上的最后一丝疑虑、纠结,也终于消失不见。
只缓缓眯起眼角,将虚握成拳的手沉沉一砸。
“必须要藏。”
“就算要练兵,也必须要藏好!”
“——必须要凭马镫、马鞍带来的优势,在匈奴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
“在那之前,马镫、马鞍,绝对不可流入草原……”
“甚至都不能流出少府!”
说到最后,天子启的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是些许杀意!
待那坚定双眸移向少府令岑迈,岑迈也只得赶忙一躬身,表示自己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
对此事有了决断,天子启又扬了扬最后一张图纸:“这马蹄铁,当真能护住马蹄?”
“就这么用钉子钉入马蹄,当真不会落下伤、残?”
口中发出这一问,还没等天子启抬起头,韩颓当便拖长声线沉吟了一声;
待天子启循声望去,才迟疑的摇摇头。
“马蹄若是长长了,倒是可以削去多出的部分。”
“只是剩下的部分能不能钉入钉子,同时又不让马蹄受伤……”
“至少在草原,臣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听闻此言,天子启自是将目光,投向这马蹄铁的设计师:皇长子刘荣。
“可以。”
刘荣的回答很干脆。
“马蹄,其实就像人的指甲,长了需要剪,剪短了却会伤肉。”
“但稍微留出一点多余,用于钉马掌,倒也不会伤到马蹄。”
“——父皇可以派人试。”
给出理论依据,又拿出‘不怕实操’的底气,天子启才终是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了那马蹄铁的图样。
相比起马鞍、马镫,这马蹄铁——或者说马掌,就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了。
倒也不是说这马掌,匈奴人学去了也没用;
而是匈奴人的金属锻造工艺,很难仿制出这整体为半环状,需要与马蹄大小一致,且还要留钉孔的马掌。
再有便是这马掌,显然是刘荣针对中原地区土壤、道路坚硬,而专门做出来保护马蹄,避免马匹——尤其是战马非战斗减员的东西。
至于匈奴人的马,则基本都在草原活动,柔软的草地,本来就不怎么伤的到马蹄,匈奴人自也就不需要用到马掌。
“这马掌,少府近几日做出来一批。”
“——就按皇长子给的数:三千副来做。”
“太尉大军出征之前,务必交付!”
天子有任务下达,岑迈自是躬身领命,旋即也不做多留,回去忙着赶订单了。
韩颓当则是同天子启简单提了几点马蹄、马鞍的出现,可能对骑兵作战方式带来的改变,便回去闭门思考,继续查漏补缺了。
唯独刘荣;
不出意外的,在拱手告退时,被天子启阴恻恻的目光强留了下来。
而在岑迈、韩颓当二人离去,殿内宫人也都被悉数遣退之后,天子启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震的刘荣当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
“公子,就这般想做太子储君?”
“就这般想要称孤道寡,别居太子宫???”
第二更。
呼~
又是将将赶上……
妈蛋,明天一定要早起,不能再自然醒了!
第103章 父皇,不妨拭目以待
想不想做太子?
对于刘荣而言,这从来都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送分性质的判断题。
——要么做太子,要么,就做‘蹊跷而死’的孝景皇帝庶长子。
对于这一点,刘荣心理有很明确的认知,朝野内外也清楚,天子启,恐怕就更是清楚不过。
但过去,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的问刘荣:想做太子吗?
就这么想做太子吗?
刘荣也从不曾料想过有一天,皇帝老爹居然会这么直白,又这般突兀的问出这个问题。
——问出这个朝野内外心照不宣,甚至是人尽皆知,却极其不适合说出口、摆上台面的问题。
以至于被天子启这么冷不丁一偷袭,刘荣一时之间,竟也不由有些愣神。
天子启却没在意刘荣的反应,而是自顾自低下头,又在手中的骑兵三件套上看了看。
而后,才故作淡然的抬起头,又莫名咧起嘴角。
“先是锁子软甲,当是想要提高我汉家军队的防御力,让将士们多一条保命手段;”
“发现锁子甲造价过于高昂,便立即又是瓷器这条财路。”
“瓷器刚开始走上正轨,这就又借着吴楚之乱,做出这马镫、马鞍及马掌,来提高骑兵的战斗力、降低骑兵的训练难度……”
“——公子,就这般想要做太子吗?”
“就这么急着想要得到军队、将官们的效忠,从而逼得朕,不得不与立太子吗?”
话说的轻松写意,但天子启此时望向刘荣的目光中,却夹杂着不知多少种复杂的情绪。
与后世,那些极其抗拒储君太子‘有出息’的时代不同:汉家作为华夏封建统一王朝的开端,对于储君太子的态度,其实还是相当宽松的。
就拿当今天子启举例:八岁得立为太子,十五岁搬出未央宫椒房殿,住进与未央宫隔蒿街相望的太子宫;
而在天子启正式搬进太子宫之前,独属于储君的一整套班底,就已经被先帝给配齐了。
——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詹事组成的‘储君三公’;
——门大夫、庶子、舍人、洗马等职务组成的‘储君九卿’。
除此之外,还有太子中盾卫执掌的太子卫队,高达两千人的武装力量。
甚至还有在上林苑内,单独给太子划出来的‘思贤苑’,供太子结交天下豪杰,顺带收获自己第一批死忠。
要说当今天子启,最值得信任、最不需要担心的人是谁?
或许有人会说,是郎中令周仁。
但即便是周仁自己也清楚:当今天子启最放心、最信任的死忠,绝对是那些生活在思贤苑,租种着思贤苑的皇田,逢年过节都能得到赏赐的佃农。
为什么?
换位思考一下就知道了。
你原本是个关中的自耕农,祖辈得太祖高皇帝赐下的百亩薄田,年得粟三百来石。
虽然还要去掉税、赋,以及地方郡县的苛捐杂税,但剩下的部分也有个二百来石,足够你们一家人顿顿吃到七成饱,每年——至少每两年,还能有一件新衣服穿。
后来,你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如亲长离世之类,逼得伱只能将田产尽数变卖,用于这位亲长的治疗和丧葬事宜。
失去了田产,你便从自耕农变成了佃农。
按照村里的惯例,你只能低声下气的去求某位富户,好租种人家的田——不会太多,顶多也就三五十亩。
辛勤劳作一年,能得一百多石粟米,还要从中拿出四成甚至一半给富户,来作为你租种田亩的佃租。
可供你耕作的田,变成了过去的一半,再算上还要拿出近半农获作为佃租,你们家的年收入,瞬间下降到了原来的四分之一。
本就是勉强温饱的程度,如今家里只少了一口人,收入却骤降四分之三,单靠种地,你显然养不活这一家老小。
于是,你的妻子开始替人缝补、浆洗衣服,你的儿子去山上拾柴、捕兔。
可即便是这样,你们家也还是要三不五时向乡邻借米下锅,才能勉强维持生存。
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你们家欠的粮食越来越多,几乎到了秋收之后还完债,就基本剩不下什么的程度。
到了这时候,你不得不开始考虑卖儿卖女,甚至把自己也给卖进某个大人物府中,委身为奴……
这,便是如今汉家的自耕农,一步步成为半自耕农、佃农,乃至最终失去户籍,为人奴仆的大致历程。
而思贤苑那些租种皇田的佃农,却是极为幸运的一批人。
——就在你要卖儿卖女的时候,官府发来消息,说你的申请通过了审核,你可以去租种上林苑的皇田了!
你说你已经没有粮食了,官吏说没关系,先借你一点,秋收后还就行!
于是,你拖家带口去了上林苑,简单搭了个茅草屋,就这么住了下来。
官府借给你种的田不少,足有七八十亩;
佃租也只有两成而已,比民间少了一半不止!
你撸起袖子,努力耕作,到了夏天,官府又发来消息,说你租种的那片田,被划入太子的思贤苑了,你从此成了太子的佃农。
太子来了一趟,给思贤苑的佃农们许下了不少赏赐,还免了三年农税。
就这么过了十来年,你仍旧在佃租八十亩田,一家老小都已经能保证温饱。
回顾过往这十年——别说租税没怎么交过,反而还因为太子隔三差五的赏赐,而存下了足够买下一二十亩田的积蓄!
你的儿子也长成了大丈夫,被太子召为亲卫,俸禄足够养活自己的妻儿不说,还能三不五时给你送来些粮米、肉布。
就在你憧憬着未来,重新跻身自耕农阶级之后的美好生活时,当年和你一起沦为佃农,又将自己卖入了富户家中为奴的邻居,传出被富户活活打死的消息……
这,便是思贤苑的佃农们,对当今天子启的忠心来源。
——如果没有天子启,这些人,基本都难逃委身为奴,断子绝孙的悲惨下场。
而现在,凡是那些个在思贤苑到处晃悠的老翁,又有谁不会鼻孔朝天,跟人显摆一句:俺儿/孙不才,在当今陛下身边伺候?
而这,都是当今天子启在先帝年间,得先帝默认,甚至是鼎力支持之后,所得到的根基、羽翼。
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为太子储君编织羽翼,不单是天子会做,甚至于整个朝堂内外,也同样会乐见其成,甚至是适时搭把手。
对于储君太子,汉室的天子怕的不是‘太出息’,而是‘没出息’。
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汉家不怕太子整活,就怕太子没活。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先帝年间的天子启才可以带着弟弟刘武,在整个三辅大地到处游玩、闯祸;
回来晚了,还要被廷尉张释之堵在宫门、城门处,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逼得先帝都只能脱帽谢罪。
也还有由于这个缘故,刘荣过去虽然多少会注意一些,但也并没有如后世的皇子们那般,无所不用其极的藏拙,更或是直接装疯卖傻。
直到今天;
天子启就这么大咧咧问刘荣:就这么想做太子?
纵是不曾为这个问题准备过答案,刘荣,也终还是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的望向御榻之上。
只一开口,却不答反问道:“父皇方才,唤儿什么?”
莫名其妙的一问,惹得天子启眼角下意识一眯,嘴上却也道:“公子?”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旋即便满怀着唏嘘,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算上绮兰殿的彘,还有才刚出生不久的越——父皇总共有十一个儿子。”
“稍年壮些的,父皇都唤老二老三、老四老七;”
“绮兰殿那两个小的,父皇也是唤阿彘、阿越。”
“——唯独儿臣,是父皇口中的‘公子荣’‘荣公子’,而非老大,亦或是阿荣。”
“父皇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浅笑盈盈的一语,只惹得天子启眉角一挑,刘荣却只自顾自摇了摇头。
深吸一口气,又再道:“父皇知道朝野内外,都是怎么称呼我兄弟众人的吗?”
“——公子德、公子淤,或是公子非、公子彭祖。”
“唯独儿臣,会被他们当面称呼为:长公子。”
“便是私下里,也很少有人敢称儿为‘公子荣’,而是称儿为:皇长子……”
说到这里,刘荣只略带自嘲的笑着摇摇头,方重新抬头,目不斜视的望向御榻之上,那张面色喜怒不明的沉凝面庞。
“这储君太子,儿想不想做,不重要。”
“——无论想或是不想,儿,都必须做。”
“因为从出生的那一天,成为父皇的庶长子,椒房殿又必定不会有嫡子降生时起,这道题,就已经有无数人,替儿选好了答案。”
“儿,只能做太子,也必须做太子。”
“一如当年,父皇纵是怎般凶险,也绝不敢将储君太子之位,让与梁怀王刘揖那样……”
语调平和,却满带着坚定地一语,惹得天子启为之一怔,刘荣却是缓缓起身,负手上前。
侧对着御榻上的天子启,微昂起头,遥望向殿室外的宫阙。
只眉宇间,尽是一片无奈,和决绝。
“于私,儿必须要成为太子,才能避免那个做了储君的异母弟,会将我凤凰殿的母子四人残忍屠戮。”
“于公,儿也同样要成为太子,才能避免父皇为天下人指责‘废长立幼’、避免我汉家日后主少国疑。”
“——于公于私,儿都必须使劲浑身解数,坐上那储君太子之位。”
“要想达成这个目的,儿首先要做的,便是父皇的好儿子……”
又一番话语,终惹得天子启眉宇之间,隐约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似是被刘荣这番回答勾起了兴趣。
刘荣却是含笑回过身,抬脚走上御阶,于御榻旁跪坐下身。
“儿做军械,并非是要得到军队的效忠。”
“——于公,儿是想得到朝野内外的认可,为自己增加得立为储的筹码;”
“于私,则仅仅只是想要帮父皇,以得到父皇的认可、欣赏——也同样是为了增加得立为储的成算。”
···
“父皇问儿臣:是否就这般想要别居太子宫?”
“儿便答父皇:是。”
“——儿,想要住进太子宫,也必须住进太子宫。”
“这对儿,还有儿的母亲、儿的两个弟弟,都是最好的结果;”
“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没有歇斯底里,破罐破摔,又或是战战兢兢,舌头打结;
没有烂俗的‘不想当太子的皇子不是好皇子’,亦或是虚伪至极的:父皇定能千秋万代,长生不死。
就这般——就这么好似老友闲聊般,平清而又淡然的点下头:是;
儿,就是要做太子……
“敢当着朕的面承认,倒也算有份担当……”
暗下如是想着,天子启面上,却悄然涌上一抹阴戾。
目光阴恻恻的看向刘荣,盯了足有好一会儿;
又从御榻上起身,走到跪坐在地的刘荣身前,负手弓腰,恨不能头碰头、脸贴脸,想要从刘荣的目光中看出什么。
却见刘荣目光清澈,面色坦然,天子启终是再度眯起眼角,语调中,也莫名带上了一股森然寒意。
“若朕不许呢?”
“若朕,不许公子争储夺嫡,更因此而心生恼怒,处处为难于公子呢?”
“更或是自此厌了公子,又喜了公子某个弟弟——如绮兰殿的彘……”
“公子,又该如何应对、如何自处?”
听着天子启就这么脸贴脸凝视着自己,说出这样一番骇人之语,刘荣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甚至就连十弟刘彘的名字,都没有让刘荣心中,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在原本的历史上,皇十子刘彘,确实是享有赫赫威名的汉武大帝。
但如今,却只是年仅两岁——甚至都还没满两岁的皇十子而已。
便见刘荣应声一笑,旋即从地上起身,温颜悦色的对皇帝老爹一拱手。
而后,便道出了一番看似唯心,实则却同样极尽坦然的话。
“父皇不会。”
···
“太祖高皇帝,喜赵王刘如意类己,而嫌孝惠皇帝仁弱。”
“但最终,孝惠皇帝,也还是做了‘孝惠皇帝’;赵王刘如意,也终只是做了赵隐王而已。”
·
“先太宗孝文皇帝,喜梁王刘揖类己,而嫌父皇天资平庸。”
“但父皇,终也成了儿的‘父皇’,而非父王。”
“及梁王刘揖,也终不过是‘梁怀王’而已。”
说到这里,刘荣便也稍直起了身,抬头仰望向面前的皇帝老爹。
眉宇间,却尽是一阵说不出的自信,以及让天子启心中,都难免生出些妒忌的英姿勃发。
“吴楚声势浩大,朝堂却早有成算,至多半年,父皇便可平乱而安天下。”
“待乱平,梁王叔必挟不世之功,入朝以迫父皇兑换‘皇太弟’的承诺。”
“彼时,为了断绝梁王叔的念头,父皇便只得与立太子储君。”
“——年仅两岁的皇十子,可斩不断梁王叔的野心。”
“唯有年即及冠,又年足壮,且名正言顺的皇长子,可以作为父皇逼退梁王叔的拒马。”
“而这个皇长子,便恰好是儿臣……”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是不屑的嗤笑一声,便也直起身,负手昂首,居高临下睥睨着刘荣。
“公子便这般笃定?”
“纵是立了公子这个储君太子,朕要想废太子,也不过一道诏书的事。”
对此,刘荣只再付之一笑,却并没有继续反驳。
而是含笑思虑片刻,旋即再度拱手躬身。
“若儿一无是处,彼时又惹得朝野内外怨声载道,父皇废太子,确实不过是一道诏书的事。”
“但在父皇看来,儿臣当真这般没用?”
“——尚还只是皇长子,儿臣便已然是上蹿下跳,无所不用其极,恨不能将自己想要做太子储君的心思,散布的天下人妇孺皆知;”
“待做了太子储君,儿又怎会自禁于太子宫?”
满是自信,甚至颇带些挑衅意味的话语,却引得天子启眉角又是一挑,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带上了满满的戏谑。
“公子是想说日后,朕即便是有意废储,也会碍于公子的威势而投鼠忌器,不敢擅动?”
闻言,刘荣只深吸一口气,含笑再拜。
“父皇,大可拭目以待……”
“——呵!”
“——好一个拭目以待!”
便见天子启陡然一拂袖,似喜似怒,又像是气急而笑的生冷笑意,大步走回御榻前坐下身。
又带着耐人寻味的目光,在刘荣身下好一阵打量,才又不屑的发出一声冷哼。
“吴楚乱平之前,莫再去少府了。”
“——东宫太后那双眼睛,可还没全‘瞎’呢。”
“看好你凤凰殿的一亩三分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去睢阳代朕犒军的事,也再好生琢磨琢磨。”
“想好了,时候到了,再来找朕说。”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刘荣心下当即了然:汉家对太子储君的宽容程度,当真是后世所不能比。
尤其是在某位太宗陛下之前,华夏帝王对继承人的戒备之心,更是低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加上如今,是连戾太子举兵‘谋逆’一事都还没发生,更以孝治天下,根本不会有人能想到做儿子的,居然也会忤逆父亲的汉家……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嗯,去吧。”
漠然应付刘荣一声,天子启本能的低下头,再度看向那一摞图纸。
只片刻之后,便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恼意。
“没事儿少往朕这宣室殿跑!”
“看见你这混账就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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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拉了一坨大的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十四,楚都彭城。
在位于彭城南侧的楚王宫内,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二人身着甲胄,此刻却是各自看着手中的简书,脸色都有些难看。
“淮南,当真愚不可及!”
毕竟稍年轻些,沉不住气——只短暂的尝试之后,楚王刘戊便放弃压住怒火的打算,将手中简书重重往地上砸去。
“那张释之是什么人?”
“——先帝朝的廷尉卿!”
“要不是曾恶了尚为储君时的长安天子,怕是早就位列三公了!!”
“这刘安小儿,居然连张释之的话都能听信?”
越说越气,楚王刘戊只烦躁的起身,将先前砸在地上的竹简捡起,又双手重重砸下;
还是不解气,便再怒气冲冲的使劲踩了踩。
现当下,关东各诸侯藩王中,明牌造反的,自是以吴楚为先;
赵王刘遂也已经举兵,只是还要等等匈奴人的消息在行动。
除去吴、楚、赵,剩下的,便是看淮南系、齐系作何反应。
刘戊原本以为,对于杀害了淮南厉王刘长的长安天子一脉,淮南系必定会怀恨在心!
就算衡山国遭了灾,无力举兵,淮南、庐江两国也总该兴兵,以向长安天子报杀父之仇?
结果可倒好——淮南系的老大哥:淮南王刘安,开局就拉了一坨大的。
说是去年,被长安天子贬为淮南国相,逐出长安中枢的故廷尉张释之,在得知淮南王刘安打算举兵,与吴楚联军汇合之后,当即找上了刘安。
张释之对刘安说:大王如果要发兵响应吴王,那就让我来做统帅吧;
毕竟大王没带过兵,臣好歹还曾履任军中,又是淮南的国相,指挥军队也会方便一些。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知道张释之曾经在长安担任九卿,又刚来淮南国不到一年;
就算不直接拒绝,作为淮南王的刘安,在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上,总得再试探试探张释之?
结果可倒好——见张释之愿意做自己的统帅,淮南王刘安当即连蹦带跳的奉上兵权,并激动的表示:有相国这样的名臣做统帅,我大事可成矣!
然后~
刘安便不出意外的,被得掌淮南兵权的国相张释之给软禁了……
当下,张释之正紧锣密鼓的布置防线,摆明一副‘此路不通,吴王、楚王请绕道’的架势;
此刻正被楚王刘戊踩在脚下的简书,便是张释之送来的‘劝降书’。
——楚王啊~
——歇了吧~
——淮南系三王,是不会举兵的~
也确如张释之所言:作为淮南系的头,淮南王刘安已经失了兵权,整个淮南国,此时都已经由国相张释之掌控;
衡山国又在即将秋收的关头遭了雨雹天灾,此刻正闹着饥荒。
就算没遭灾,衡山王刘勃也大概率会和张释之一样,坚壁清野,摆出阻拦吴楚联军的阵仗,根本不可能和吴、楚同流合污。
二哥忙着应对饥荒,大哥又被国相软禁,淮南系三王中最年幼的庐江王刘赐,纵是有心举兵相应,也只得踌躇不前。
就此,原本被楚王刘戊寄予厚望的淮南系,在叛乱刚爆发第十日,便宣告全军覆没……
“齐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相较于楚王刘戊的无能狂怒,吴王刘濞相对冷静一些。
但也仅限于没有跳脚而已。
满脸阴沉的抬起手,将手中简书递上前,嘴上也不忘说到:“除去我们本就不抱希望的城阳王,齐系其余六王,原本都已经说好要举兵响应。”
“可当下,只有济南、淄川、胶西、胶东四王举兵。”
“——济北王刘志,也和那愚蠢的淮南一样,被自己的郎中令给卸了兵权。”
“更要命的,是那齐王刘将闾……”
说到刘将闾,饶是吴王刘濞城府极深,也难免一阵胸膛起伏,鼻息粗重起来。
至于楚王刘戊,只接过简书大致扫了一眼,便再度嘶吼、咆哮起来。
“齐王鼠辈,安敢背我?!”
啪!
不出意外的,简书再次被楚王刘戊砸在地上,又跳上去一阵猛踩……
“不妙啊……”
“不妙……”
对于楚王刘戊的无能狂怒,刘濞全当没看见,只满脸凝重的回过身,走到那面高高挂起的堪舆前。
堪舆之上,是汉家整个关东地区。
——西起梁都:睢阳,东至东海;
——北起边墙,南至五岭。
此刻,吴王刘濞的目光,便直勾勾钉在了齐国,以及城阳国的位置上。
“原本只是城阳拒绝举兵,就算放任不管,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眼下,那齐贼也背了水;”
“有齐国、城阳国拦着,胶西、胶东两国的兵马,可就要被堵着过不来了……”
从此刻,挂在吴王刘濞身前的巨大堪舆上,便不难发现:汉家的齐地,大致位于后世的山东一带。
至于胶东、胶西二国,则位于后世的山东半岛,或者说是‘胶东半岛’之上。
既是半岛,便自是三面临海,只有一面——西面与中原大地接壤。
而胶东半岛与中原接壤的部分,便分别由如今的齐国、城阳国所阻隔。
要想从胶东半岛踏入中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横穿城阳国,要么借道齐国。
早先,齐系七王中,有六人都答应了吴王刘濞:只要吴楚举兵,我们便立刻响应!
至于齐系最弱小的城阳王,成为了齐系唯一忠于长安的忠臣,刘濞也大致明白齐系‘留个火种,以防万一’的打算,便也没太当回事。
但胶东、胶西二国会被堵在胶东半岛上,刘濞却是想都没想过。
——就算城阳过不去,不也还有齐国嘛!
从齐国出半岛,顺便与齐军合兵,再一起西进不就好了?
现在可倒好:齐王刘将闾,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反悔了,不玩儿了。
反悔也就罢了——好歹把胶东半岛的胶东、胶西两国兵马,从齐国放出半岛也行啊?
但刘将闾却摆出一副誓死效忠长安的架势,直接把齐国东、西两侧都给封锁!
这就导致齐国以东,胶西、胶东二国虽举了兵,却被困在了胶东半岛上,根本就无法将军队开入中原;
位于齐国以西的济南、淄川二国,也碍于齐国反水,而不敢把后背丢给大哥刘将闾,只能派兵到边境线,和齐国军队对峙。
如此一来,原本‘齐系七王,反者有六’的乐观局面,因齐王刘将闾的反水而顿生剧变!
——城阳早就表示要做忠臣,如今齐王刘将闾也反水;
胶西、胶东因此被堵在半岛上,不得不向西攻打齐国;
济南、淄川二国不敢把后背交给齐国,也只得向东进攻齐国,试图与胶西、胶东合力,四国自东、西两两夹击,看能不能把齐国打下来,或是逼齐王刘将闾举兵。
再加上那个亲自去修城墙,导致被郎中令捉拿,从而失了兵权的蠢货济北王……
还没开打呢,齐系七王,这就已经出了一个忠臣(城阳),一个囚徒(济北);
剩下五个,则都在齐国东、西两侧国境线,恨不能打出狗脑子……
“竖子匹夫……”
“不相与谋!!!”
纵是养气功夫如何了得,吴王刘濞也终是再也压制不住怒火,在面前堪舆之上猛地砸下一拳!
只那堪舆本就是悬挂着的,堪舆后,并没有墙面或者其他的支撑。
刘濞这一拳下去,那一块代表着齐地的部分,便当即被轰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
也恰恰是在看到这个被自己砸出的洞之后,吴王刘濞,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能再拖了!”
“齐系、淮南系都指望不上,赵王又非要等匈奴人有了动静再动手!”
“赵王可以等匈奴人,我们或许也可以等。”
“——但长安朝堂,可不会等我吴、楚、赵三国合兵,再配合着关外的匈奴人,向西挺进睢阳。”
“再等下去,等关中组织起军队,我们的大军,恐怕就无法送到睢阳城下了。”
作为曾跟在太祖高皇帝身边,身处长安中央阵营,领兵攻打关东叛乱诸侯的老宗亲,吴王刘濞对长安中央的调动能力,可谓是清楚的不能更清楚。
——早在太祖皇帝之时,关中就能在丞相府一纸政令下,迅速组织起数以十万计的军队!
当年,太祖高皇帝于彭城战败,被霸王项羽率领三万铁骑,从楚都彭城一路杀到荥阳时,更是葬送了足足五十六万大军!
一路上,太祖高皇帝仓皇逃命,更是急的直把孝惠皇帝、鲁元公主姐弟往车下踢!
之后又跑去找大舅哥吕泽,以‘敕封王太子’换得舅哥手里的兵权,才得以顺利返回荥阳。
而后呢?
一场彭城大败,太祖皇帝丢了足足五十六万大军!
结果不到半年的功夫,萧何萧相国便又从关中,召集了近二十万人的军队,以供太祖皇帝继续与霸王对峙!
而这,都还只是五十多年前,秦末战火未熄、天下纷乱多年,民居十室九空,百姓多半逃进深山老林避难的时代,长安所能具备的组织调动能力。
现在呢?
经过五十多年——尤其是先帝那二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关中现在有多少人?
长安丞相府,又有怎样的组织调动能力?
就算没能掌握准确数据,吴王刘濞也能估摸个大概;
——在既不影响百姓耕作,也不影响官府正常运转,以及郡县地方治安状况的前提下,长安中央便能从关中,无压力抽调出至少三十万兵力!
这三十万,还只是‘无压力’抽调;
若是狠得下心,愿意牺牲一部分地区的治安状况,又或是一定程度上牺牲百姓的耕作,乃至边墙某个区域的防务……
“如果像寡人这般,尽发关中可战之男丁……”
“关中民百万户,长安朝堂,怕是能抽调出一支百万之众的大军,亦未可知……”
在后世人,甚至后世的许多朝代看来,这或许都有些过于理想化。
百万户民,抽百万口丁?
一户抽一丁?
就算能凑够百万大军,也顶多是一群拿着镐头,甚至直接就是挥舞木叉的农夫大军、乌合之众吧?
但吴王刘濞很清楚:在如今汉室,一户抽一丁,绝对不会影响军队的战斗力!
因为早在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便定下规矩:士不教,不得征。
自有汉以来,汉家男子从十四岁开始,便都要在每年冬天的农闲,参加由当地县衙组织的、为期一个月的冬训,以磨练军事技巧。
如此三年,经历过三次冬训,也达到汉家(曾经)的始傅年纪:十七岁,并具备基本的战斗素养之后,紧接着便是兵役。
——和后世的泡菜国一样,如今汉家,也同样实行全民服兵役制度。
在经历过三次,每次各为期一个月的冬训之后,汉家的男子无一例外,都要履行两年的兵役义务。
一年卫戍北方边墙,一年驻守郡县地方。
在这样的制度下,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汉家,凡是年纪在二十三四以上的男子,只要拿起一把剑、背起一柄弓,便都是可以直接上战场的兵!
而这样拿起锄头可耕地,抓起刀剑可杀敌的男丁,汉家的百姓、农户,大都不止是‘每家有一个’——有相当一部分,是每家有两个,甚至三个……
“楚王的兵马,已经召集到彭城了吧?”
想到这里,吴王刘濞甚至: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绝对不能耽误!
必须抓紧时间,尽快把吴楚联军主力送到睢阳城下,以图决战!
听闻此言,仍处于狂躁状态中的楚王刘戊,却是没由来的一阵汗颜。
“额…大致召集起来了;”
“也还有几万人马,还在赶来彭城的路上……”
“——不等了!”
“——不能再等了!”
只见吴王刘濞猛地一抬手,不等楚王刘戊话音落下,便不容置疑的拍了板。
“我从吴地带来的军队,大致有三十万。”
“楚王能凑够二十万?”
闻言,楚王刘戊只迟疑的举起一根手指:“当有十……”
“——十万也够了!”
“——即刻起营,不日开拔!”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吴王刘濞暗地里,却是一阵牙疼。
当今汉室,以背靠长安朝堂的梁国,为关东最强藩。
如果不算合体时很强大,分身时6+1小于1的齐系,那汉家仅次于梁国的第二强藩,便是刘戊的楚国。
——不是刘濞的吴国,而是刘戊的楚国!
无论是人口还是领土,刘戊的楚国,都比刘濞的吴国强上至少三成!
结果刘濞搜刮了全部家底,尽发吴国可战之兵,凑出了这三十来万大军;
而刘戊坐拥楚地三郡三十六城,不说发个四十来万,也总该和刘濞不相上下,凑够个三十万?
“十万……”
“都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候,还在藏那点家底!”
“且看日后功败垂成,长安的天子,可还能放你楚王刘戊,再回楚地称孤道寡!”
暗啐一阵,刘濞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只交代刘戊‘即刻准备大军开拔’,便离开了刘戊的楚王宫。
——刘濞带来的大军,于彭城外扎营。
刘濞,要和麾下的将军们,好生商议一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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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
“末将请缨,领兵五万,逆江淮而上,收淮南系、长沙国!”
“再向西绕道,叩武关,与大王相会关中!”
在刘濞大致介绍过情况——齐系忙着窝里斗,淮南系也指望不上之后,刘濞刚任命的老将,如今的吴国大将军田禄伯站出身来,主动请缨。
只是开口一番话,却惹得帐内众吴将,面上一阵风云变幻起来。
——领兵五万,便能把淮南系三王,还有长沙国打下来?
稍一思量,众人便都得出结论:大概率能行。
田禄伯是老将,而且是从太祖高皇帝时起,就一直跟在吴王刘濞身边的元从。
五万兵马,打下淮南系三王,再打下长沙,而后从武关近逼关中——田禄伯有这个本事。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
“当年,太祖高皇帝和霸王项羽相约:先入关中者为王。”
“彼时,项羽率军死磕函谷,久攻不下;反是太祖高皇帝逆江淮而上,绕道武关,先入关中而兵临咸阳,抢先受了三世子婴的降书啊……”
一时间,众人看向田禄伯的目光,都不由有些古怪了起来。
更是有沉不住气的年轻人,直接开口质问田禄伯:“大将军是想在来日,让大王也在长安城外,给将军设下一场鸿门宴吗?!”
此言一出,田禄伯顿时面色涨红起来,怒目圆睁,恶狠狠瞪向开口那人。
“竖子安敢血口喷人!”
“我对大王的忠心,早自太祖高皇帝时起……”
“——好了好了~”
见帐内众将一言不合便要争吵起来,吴王刘濞也适时开口,止住了这场即将爆发的争执。
先是微微瞪了那开口的小将一眼,而后,又面带温和的安抚起吴国大将军:田禄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既然已经认命公为大将军,寡人对大将军,便不会有所猜疑。”
如是安抚着,刘濞也不由将话头稍一转:“只不过~”
“唉……”
“齐系、淮南系接连出了岔子;”
“北边的赵王,又非得等匈奴人先动,才愿意自邯郸举兵。”
“——我吴楚联军,满共就这四十万不到的兵马,却要去死磕梁王刘武的国都睢阳!”
“难啊~”
“若是再分兵五万,怕是都等不到大将军兵临武关、震叩关中的那一天,我吴楚联军,便要溃散于睢阳城下……”
今天第二更。
半夜有一更还账,明天有事的看官老爷不用苦等,睡醒再看。
第105章 西进!
如今,梁国都城:睢阳的守备力量是怎样的?
——和长安的丞相申屠嘉,能轻易推断出‘大概率不足十万’一样:同为开国老臣的吴王刘濞,也同样能很轻松的得出这个结论。
但睢阳这一战,可绝非吴楚联军四十万,睢阳守军不足十万——四十万对十来万,优势在我这么简单。
睢阳之战,必将是一场惨烈的攻城战!
从战斗爆发,一直到战争结束,睢阳城,都会是一台张开血盆大口,择人而噬的绞肉机。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分之,少则守之,不若则逃之。
翻译成白话,便是——当有十倍于敌人的兵力,才可以对敌人采取包围;
——有五倍于敌人的兵力,才可以采取主动进攻;
——两倍于敌人,则可以放开手脚正面对战;
——势均力敌,则应当分兵两处,互为犄角,彼此照应。
——兵力少于敌方,便要据险、据城而守;
——守都守不住,那就要逃。
按照这个标准来看,刘濞如今手握吴楚联军,不过四十万兵马,顶多也就是勉强满足‘五则攻之’。
而一场攻城战,本该是‘十则围之’的敌我兵力,才能有较大把握的。
对于大将军田禄伯‘分兵五万’的要求,吴王刘濞,当然也就不可能答应了。
自然,也还有一些话,刘濞不方便说透。
正如方才那小将所言:当年的太祖高皇帝,便是趁着霸王项羽在函谷关碰的头破血流,偷偷绕道武关,才得以‘先入关中’的。
让田禄伯再走一遍当年,太祖高皇帝走过的路,那吴王刘濞,岂不成了又一个楚霸王?
刘濞自认没有霸王的本事,若是无法攻破函谷关,也绝对不会有机会,在关中给田禄伯再设一场鸿门宴。
所以……
“大将军,还是跟在寡人身边,助寡人攻打睢阳吧。”
“只要攻破了睢阳,把大军送到函谷关下,我大军,便算是大业已成!”
“根本不用去函谷关死磕——只要将军队送到函谷关下,关中人心大乱,长安天子身下的御榻,便要开始烫屁股了……”
温和中带着些强硬,又不乏诙谐的一番话,惹得帐内众将一阵嗤笑起来,气氛也随之缓和了下去。
就连大将军田禄伯,也只是多问了一嘴‘楚王怎么才出兵十万?’之后,便没再多言。
对于刘濞的推断,帐内众将——包括大将军田禄伯,都深以为然。
当年,太祖刘邦、霸王项羽起兵抗秦,从秦廷的立场来看,是贼子作乱谋逆;
但如今,吴楚联军近逼关中,从天下人的角度来看,却是‘同室操戈’。
说直白点,便是二世之时,秦廷每个人都清楚:若是败了,那嬴秦便要亡国家、乱社稷!
大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吃枣药丸!
而如今,长安朝堂之上,恐怕不乏有人抱着‘反正都是老刘家的人,谁坐皇位都一样’的想法,一边恪尽职守,一边随时做好箪食壶浆,以迎吴楚的准备。
——反正又不会亡国,汉家也还是那个汉家;
不过是换个姓刘的,去坐未央宫那张御榻罢了。
二十多年前,不就换过一次么……
“诶,大王?”
“既然只需要把军队送到函谷关下,我大军,又何必去死磕睢阳呢?”
轻松的欢笑声中,一声稚气未脱的声音,将帐内众将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待看清那开口之人,大部分人的面容之上,便都流露出一抹轻蔑之色。
反倒是大将军田禄伯,略带些欣赏的看向那小将,目光中甚至还隐隐带着些期许。
至于吴王刘濞,更是在听到那小将的声音时,面上便立刻挂上了由衷笑意。
“是寡人的幼虎啊~”
“来,大胆说!”
对于这小将,吴王刘濞是由衷赞赏的。
这小将,名:桓霸,是吴国新生代将领中,唯一一个有望接替田禄伯,为吴王刘濞委以大事的年轻才俊。
虽然稚嫩了些,但每每都能有奇思妙想,纵使有些不着边际,吴王刘濞,也很乐意给这个年轻人机会,以好生磨砺一番。
对于刘濞的意图,大将军田禄伯显然也有所感知,故而在平日里,也是对这位后生晚辈提携有加。
也就难怪众吴将,会将这小将桓霸,视作骤然贵幸的奸佞小人了。
“禀大王!”
便见小将桓霸自信的一拱手,旋即大步上前,走到帐内悬挂的堪舆前。
将手点在彭城,而后一路向左滑——划过整个淮阳郡,甚至到了那处标记为‘睢阳’的大红圈,手指也丝毫没有停下的征兆;
而是在‘睢阳’上方画了个半圆,直接滑到了睢阳以西!
待吴王刘濞本能的眯起眼角,小将桓霸才回过身,傲然道:“我吴国的将士,大都是由步兵组成,而长安朝堂的军队,则多为车骑。”
“如果是在辽阔的平原上作战,那对我大军而言极为不利,又极其有利于朝堂车骑驰骋。”
“所以在我看来,大王在率军西进的路上,与其逢城必攻,不如直接绕过沿途所有的城池——包括梁都睢阳,也完全可以直接绕过去!”
“一路绕行、疾驰到睢阳以西,大王可以先占据敖仓,以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充足粮草,之后又可以占领洛阳,从而获得洛阳武库的无数兵器、军械!”
“而后,大王可以派出部分兵力,向西到函谷关外施压长安,其余兵力则回头向东,慢慢处理梁王的睢阳。”
···
“如此一来,大王据洛阳武库,食敖仓之粟,据山河之险,以令齐、赵、淮南,乃至燕、代等诸侯。”
“朝堂大军纵是有心驰援睢阳,也根本无法从函谷关东出,只能向南绕道武关。”
“——如此,我大军虽未入关,却也是天下底定;大王,已为东帝矣。”
“但若是逢城必下,一路打、一路走——就这么磨磨蹭蹭到了睢阳,也还是要攻打睢阳的话,等长安的车骑大军抵达,只怕大事去矣……”
不出所有人意料:将军桓霸的发言,依旧是那么的兵行险着,又那么的出人意料。
但若是在几十年后,某位霍姓冠军侯,听到吴将桓霸这番发言,必定会激动地握住桓霸的手:知音啊!
知音!!!
轻装奔袭敌后,绝对是冠军侯霍去病的成名绝技。
很显然,吴国小将桓霸,虽然没有冠军侯那天生自带的卫星定位系统,但在用兵之道的理解上,却是和那位不世出的天才颇有些不谋而合。
可惜的是:吴王刘濞,并非历史上的汉武大帝。
将军桓霸,也没有像冠军侯那般,拥有君主的绝对信任……
“太险了。”
“如果绕过沿途的所有城池,万一被断了退路,我大军当即便是粮道、退路皆绝,不日溃散。”
“还是稳妥起见,攻下沿途的所有城池,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朝睢阳稳步前进吧……”
不得不说,对于小将桓霸的提议,吴王刘濞,很心动!
尤其是桓霸所描绘出的那个画面——雄踞洛阳,占据武库,就食敖仓,向西施压函谷,向东围攻睢阳,号令关东,以为‘东帝’的景象,让刘濞颇有些神往。
但虽然心动,刘濞也终不再是当年,在太祖刘邦身旁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小将。
——刘濞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
让这个年纪的人,再去做一件收益极高,风险却也极大的事,显然不大现实,也不符合人性。
见刘濞否决了自己的建议,小将桓霸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谦逊的表示‘是我太年轻了,想的不够周到’;
而是焦急地再上前一步,满是迫切道:“大王!”
“大王正在做的事,留退路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大王攻不下睢阳,还能引兵回到广陵吗?!!”
“至于粮道被绝——只要攻下敖仓,大王又何需粮道、何需从吴地千里迢迢的运粮?”
“若不尽快堵住函谷关,待长安朝堂派出大军东出函谷,驰援睢阳,大王的事,又如何能成功呢?!!”
言辞恳切的一番话,见刘濞仍不为所动,桓霸当下再一急。
“眼下,朝堂或许已经派出了大军,想要驻扎在荥阳敖仓!”
“但长安到函谷关,东西相隔千余里,只要大王采纳末将的计策,便必定能抢在长安的大军前占据敖仓!”
“——敖仓即下,关东人心必定会偏向大王,关中也同样会人心惶惶!”
“得了敖仓,大王便不必再考虑粮道,再进攻洛阳,占据武库,而后近逼函谷……”
说着说着,桓霸的语调便从一开始的急切,慢慢低了下去。
此时的桓霸,正怔怔的看着堪舆前,吴王刘濞那已背过身去,佯做观察堪舆,实则已经不想搭理自己的身影……
这,还是桓霸第一次,被吴王刘濞如此对待……
“大王?”
许是桓霸这一声‘大王’喊得哀戚,又或是吴王刘濞,真的被桓霸说的有所动摇;
最终,吴王刘濞还是回过身来,神情满是复杂的看向小将桓霸。
“桓将军的提议,如果成功了,确实可以一举鼎定天下。”
“但如此大的回报,是伴随着同样巨大的风险的。”
“一旦不能成功,我大军,便会陷入关中朝堂大军、关东梁王军队的两面夹击之中。”
“——我大军,并非堂堂正正的王师。”
“一旦陷入包围,军心、士气都会很快崩溃,从而彻底溃败。”
···
“桓将军也说了:只要拿下敖仓,我大军就再也不用担心粮食、粮道的问题。”
“——连将军都能想到的浅显道理,长安朝堂的百官、功侯,难道就没人会想到吗?”
“万一此刻,荥阳敖仓已经有重兵驻守,该怎么办?”
“我大军一路疾驰,遇城便绕——连睢阳也绕了过去,结果却发现荥阳敖仓有重兵驻守,难道还能退回到睢阳以东吗?”
说到最后,刘濞终还是不忍太打击自己的‘幼虎’,便象征性的望向帐内众将。
“诸位老将军认为呢?”
本就对桓霸年纪轻轻,便得吴王刘濞如此信重而心怀不满,如今得了机会,众吴将自是顺着杆子往上爬。
“大王所言甚是!”
“桓将军虽有些天资,却也只是个没见过血、没上过战场的孩子罢了!”
“对于军国大事,又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呢?”
“如此大事,大王自当依仗我们这些老将,才更稳妥……”
虽然对众将所言不甚认同,但刘濞也还是微微点下头。
稍一思虑,又含笑走上前,将深受打击的桓霸从地上扶起,又自然地拍了拍桓霸的肩头。
“桓将军,很年轻。”
“日后,有的是将军展翅翱翔,为我汉家建功立业的机会。”
说着,刘濞含笑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大将军田禄伯。
“大将军也老啦~”
“待定了社稷,我汉家北逐草原、马踏匈奴的重任,便要落在桓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肩上。”
“——桓将军,自勉之。”
“寡人对将军,期望甚高……”
见自家王上如此耐心的向自己解释为何要否决这个提案,随后又这般耐心的勉励自己,桓霸纵是有心再说,终也只得无奈低下头。
刘濞却是怜爱的拍了拍桓霸的后脖颈,旋即重新回到上首诸位,负手挺胸,面色也随之一正!
“既如此,那便定下大略。”
“——西出彭城,朝梁都睢阳进发!”
“沿途经过的每一座城池,都务必攻下——而且必须从速!”
“攻下的城池,能招募为兵丁的并入军中,不能为卒的,也要为我大军运送粮草。”
“在确保攻下沿途每一座城池的基础上,以最快的速度,将大军开往梁都睢阳!!!”
刘濞拍了板,帐内众将自当即轰然应喏。
而后,便是刘濞满带着笑意,开始为部下画起了大饼……
“着:将军桓霸,为前将军!”
“凡吴将,皆独领一部都尉,各赐将印!”
“凡寡人门客,各视其能,为将、校、曲侯、司马!”
“——军中将官,皆拔三级!”
“大将军田禄伯,封洛侯,邑万户!”
“前将军桓霸,封淮侯,邑三千户!”
“乃告军中上下将校:凡英勇作战,斩敌于阵前者,寡人,皆不吝以分封为王、侯!!!”
如此大饼画下,又有田禄伯、桓霸两个活生生的案例,众将自是一阵心潮澎湃,当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的战意!
又轰然一声应喏,众将便各自退出了帐外,紧锣密鼓的准备大军开拔。
送走了将军们,吴王刘濞则又回到了那张堪舆前,重新按照桓霸的思路,将目光从彭城一路移向洛阳。
良久,方摇头一笑。
“还是年轻啊……”
“如此浅显的道理,长安朝堂又岂会没有防备?”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当年的九江王英布,也就不会连淮河都来不及渡过,便被御驾亲征的太祖高皇帝镇压了……”
有些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奇怪。
没人知道日后,倘若知晓长安朝堂此时,果真没有防备桓霸提出的这条路线——或者说是还没来得及调兵驻守,刘濞会不会后悔今日所做的决定。
但在刘濞决心‘以稳妥为重’,从而否决了将军桓霸的灵光乍现时,这一切的结局,似乎便已经注定。
“大王……”
正对着堪舆研究着,身后传来一身文弱的轻唤,惹得刘濞不由回过身;
待看清那文士模样的男子,只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笑着招呼那人坐下身。
“周丘啊~”
“怎么?”
“是有什么策略,想要献给寡人吗?”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刘濞的目光却莫名躲闪了起来,就好似做了什么对不起那文士周丘的事。
便见周丘闻言,只满是羞愧的跪倒在地,当即叩首一拜。
“臣无能,无法担任军中将、校,领兵为大王建功立业。”
“不敢奢求大王能让臣去带兵,只希望大王,能赐下一枚长安朝廷的符节。”
“只须这一枚符节,臣便必定能报答大王!”
听闻周丘此言,吴王刘濞只顿生一阵愧疚,望向周丘的目光,也莫名有些复杂了起来。
如今,吴国上下凡是个官身——甚至哪怕是个城门守卒,此刻都已经官升好几级,麾下百十军士,逢人口称‘末将’了。
而这文士周丘,已经在吴王刘濞账下做了许多年门客,只是资质平庸,并没有提过什么有效的建议。
久而久之,刘濞便也就轻视起此人,就连这次,整个吴国范围内的鸡犬升天,都没有带上周丘这个门客。
此刻,见周丘如此卑微的请求自己,赐下一枚根本没什么实际价值的符节,刘濞愧疚之余,便也当即应了下来。
但此刻的刘濞绝对无法料想到:这一枚符节,以及面前这个一向被自己看不起的文士周丘,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惊喜……
···
——得了刘濞赐下的符节,周丘当晚便回了老家:下邳。
得知吴王刘濞已经举兵谋反,下邳已然是城门紧闭,守卒严阵以待。
周丘却是凭借那枚长安朝堂下发的符节,顺利进入了下邳,之后又召集了自己的几个伙伴,将下邳县令设计杀害!
随后,周丘召来了下邳的豪强、官吏,说:吴王的大军,马上就会抵达下邑!
不想死的就都跟着我,只要立下功劳,就可以被封为王、侯!
便这般戏剧性的掌控了下邳,周丘并没有停下脚步——一夜之间得了下邳三万兵丁,遣人禀告刘濞一声,旋即率军北上。
就这么一路打、一路恐吓、一路召降;
待一个多月之后,周丘率军抵达城阳国时,这支以一枚符节起家的偏军,竟已有了十数万兵马……
第106章 天子启的怒火
周丘是谁?
当下邳一夜陷落,县城三万男丁从贼,跟随周丘一路北上的消息传到长安,这个问题,便困扰着长安城内的每一个人。
——周丘是谁?
没听说过吴王账下,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几日的功夫,坊间的小说家们,便已经为周丘杜撰出了一整套家世背景。
什么师从留侯张良啊~
什么得了鬼谷子秘传啊~
又或是在吴地,捡到了范蠡留下的兵书之类——各种说法都有,还一个比一个离谱。
但对于周丘这个意外,长安朝堂却并没有太过关注。
不是周丘的‘壮举’不值得关注,而是相较于周丘,长安朝堂的注意力,更多还是集中在了吴王刘濞麾下的吴楚联军主力上。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十六,吴楚联军近四十万兵马,自楚都彭城开拔!
沿途逢城必攻、攻城必下,凡城中男丁,皆或编入叛军为卒、或被用作运粮民夫。
短短十五日,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阳的路上,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主力,已是连下数十城!
这半日一城,甚至是一日三五城的攻略速度,无疑是让长安坊间大跌眼镜之余,也让长安朝堂,着实丢人丢大发了……
·
·
·
未央宫,宣室殿。
朝中百官贵戚皆在,此刻却无不羞愤的低着头,人均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时隔近一年多,再次出现在朝仪之上的丞相申屠嘉,更是默然取下头顶上的冠帽,双手捧着,就势朝着上首御榻叩下首。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阴郁的面容之上,更隐藏着无尽的怒火……
“谁人能告诉朕:这周丘,究竟是谁?”
“唵?”
“一个不受重用的门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单凭一枚符节,便诈开了下邳城门不说,还那般轻而易举的设计杀死了下邳令!”
“我汉家的郡县主官,都是如此容易哄骗的酒囊饭袋吗!!!”
···
“进了下邳,杀了下邳令,倒也就罢了。”
“——这周丘何德何能,能在下邳一县之地,便拉起三万兵马?”
“下邳如此,其他的地方呢?”
“周丘一介文士,单枪匹马,便自下邳得了足足三万兵马;”
“再带着这三万兵马继续北上,又是否能从其他的地方,再得到源源不断的兵马???”
啪!
“我汉家的关东,何时烂到了如此地步!!!”
气急之下,天子启手中竹简也应身飞出,不偏不倚落在了朝班首位,正跪地俯首,脱帽谢罪的丞相申屠嘉身前。
“下邳三万,良成三万,司吾三万,武原三万;”
“待引军北上至城阳国,他周丘,难道便能有十数万兵马了吗?”
“如果当真如此,那刘濞老贼的账下,是否还有张丘、李丘之流,也都能在我汉家的关东,随意拉起好几路十数万人的兵马?”
说到最后,天子启的语调已经是压了下去。
但此刻聚集在宣室殿内的人,没有谁不清楚:相较于歇斯底里的咆哮,恰恰是这般沉下去的语调,才更能说明天子启的怒火,愈发临近彻底迸发的边缘。
天子启,显然是在等丞相申屠嘉,就‘关东地方糜烂’一事给出交代。
而对此,老丞相申屠嘉,却是有苦难言……
“臣,执宰汉祚,佐陛下以治天下,竟使关东地方郡县糜烂至斯……”
“臣,死罪……”
先摆正态度,将黑锅背起来——反正申屠嘉也习惯了。
待天子启又一阵吹胡子瞪眼,再接连发出几声冷哼,好不容易将怒火平息下去些,申屠嘉才缓缓直起身,仍旧双手捧着冠帽。
嘴上却说道:“下邳,是隶属于楚国的县。”
“在楚王刘戊举兵谋反时,下邳能紧闭城门,不与从贼,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忠臣了。”
“至于那周丘,之所以能诈开下邳的城门、能设计杀死下邳令,却并非是周丘多么有智谋,又或是下邳令多么愚蠢。”
“——周丘进入下邳、召见下邳令,都是靠着一枚吴王刘濞赐下的、出自长安朝堂的符节。”
“以‘长安使者’的身份诈开下邳,召见、杀死下邳令,纵是那下邳令太过于不小心,也实属情有可原……”
语气夹杂着羞愧的一番辩解,却引得天子启眉角又是一挑。
“怎么?”
“此事难不成,还能怪到朕的头上?”
“是朕不该给他刘濞老贼——给前往吴地送诏书的使者,赐下天子的符、节?”
见天子启才刚压下去的脾气又‘腾’的一下被点燃,申屠嘉只赶忙继续往下说道:“请陛下,稍息雷霆之怒。”
“且容臣慢慢道来……”
几句话的功夫,老丞相便已经有些喘不过来气,也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被殿内这沉闷的风压,压的都喘不过来气了。
颇有些凄然的请求,终得到天子启一个冷哼作为回复,申屠嘉又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将鼻息捋顺。
深吸一口气,方再度直起上半身,语调低沉道:“下邳被周丘侥幸得手,剩下的几个县,必定会有所防备。”
“就算最终仍旧不敌周丘,以致兵败、城破,当也不会再发生某个无名之辈单枪匹马,便可得一县数万兵丁的事。”
“——甚至再退一步:哪怕周丘果真一路坦途,尽得下邳周遭数县之兵,其兵峰所指,也终归是已经乱作一团的齐地。”
“我长安朝堂眼下,恐怕还是应当把注意力,放在刘濞、刘戊的吴楚叛军主力之上……”
说到最后,申屠嘉才终于是如释重负般长呼出一口气,似是光说出这番话,便冒了天大的风险似的。
其实按道理来讲,周丘在下邳的所作所为,只能证明楚地烂了,又或是关东诸侯藩王下辖的郡县地方烂了。
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和申屠嘉这个名义上治理着天下,实际上却只管着关中,以及巴蜀、汉中,还有北地、陇右等郡的丞相,压根儿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就算申屠嘉想管,也管不到人家宗亲藩王的封土上去吧?
但有事没事喷丞相,却也是汉家由来已久的惯例。
而且这件事,申屠嘉这个丞相,还真没有什么反驳的立场。
什么?
你说你只是名义上治理着天下,对关东诸侯藩王的领土,并没有实际管辖权?
那你能怪谁!
名义已经给伱了,无法将这个名义上的权力变成现实,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
·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说辞很不讲道理。
但在这个时代,却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包括申屠嘉本人。
究其原因,是由于这种‘我给你理论权力,你自己想办法,把理论转化为现实’的权利分配模式,是汉家自宗周继承下来的。
文王定鼎姬周国祚之时,神州大陆,哪来这东南、西北各数千里的辽阔土地?
还不是周天子拿着一张地图,在那些并不属于周室,还处于狄、蛮掌控下的土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将其‘分封’给了自己的子侄晚辈们?
——呐!
——这块地,我周天子封给你了!
——至于‘窃居’于这块土地上的蛮夷,你自己看着办吧!
——打也好,交也罢,随便你怎么来。
——反正我才是周天子,我说这块地是谁的,那就是谁的!
如此百十年,原本不过百里方圆的周土,便此扩展到了南北、东西各数千里的神州中原。
而那些原本处于外蛮掌控下的土地,也在宗周姬姓王族们‘艰苦创业’之下,才逐渐被纳入了华夏版图。
便说赵国如今的中山郡,在宗周早期,还住着漫山遍野的白狄呢!
春秋时期的楚王,更曾毫不在意脸面的亲口承认:我蛮夷也!
所以,别拿什么‘我只有理论管辖权’来说事儿。
大义名分都给你了,你还不能把理论转化为现实,那也只能怪你自己没本事了。
对此,申屠嘉显然也有着清楚的认知。
对于自己没能把汉丞相对关东诸侯王国的管辖权,从理论转化为现实,申屠嘉也却是‘理亏’。
但眼下,申屠嘉——乃至整个长安朝堂,都顾不上去扯皮了。
眼下最关键的,是已经接连攻下数十座城池,不日便要兵临睢阳,与梁王刘武展开决战的吴楚叛军主力……
“下邳被周丘单枪匹马所下,不过是侥幸。”
“但刘濞的吴楚叛军主力,自出了彭城,便是连战连捷,甚至一日连下数城。”
“凡一城破,城中男丁便尽数被贼军裹挟,充为兵丁、民夫。”
“继续这样下去,等吴楚叛军主力兵临睢阳,梁王要面对的敌军兵力,恐怕会达到一个骇人听闻的程度……”
随着申屠嘉满是凝重的话语声,殿内本就沉闷的氛围,只顿时更闷下去三分。
滚雪球。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长城以南的农耕文明,还是长城以北的游牧文明,只要下了决心要‘做大事’,就很容易滚起这样的雪球。
打下一座城池/一个部落,而后便是刀架脖子问一句:跟我干,还是死?
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保全性命,或主动、或被动的从贼合污。
便如此这般,叛军的兵力越打越多、声势越打越大;
直到最终,滚雪球滚出一股大势!
——这股势,便是‘做大事’的人最想要,也最需要的东西。
自然,也是中央政权、被挑战者最担心的东西……
“关东地方糜烂到如此地步,简直令人脊背发寒!”
“待乱平之后,丞相府务必要拿出一整套方案来,彻底厘治关东地方郡县!”
“我汉家,丢不起这个人!”
“朕,更丢不起!!!”
冷然一声呵斥,惹得申屠嘉再度一叩首,以表明自己‘羞愧难当’,却也算是宣告了天子启的怒火,便也就此暂且搁置了下来。
天子启宣泄过怒火,申屠嘉也‘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朝仪接下来的议题,自然就是如何应对。
“太尉的大军,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天子启低沉的一声询问,朝臣班列当即走出好几道身影,齐齐向御榻方向一拱手。
“禀陛下:太尉大军所需的粮草、醋布、肉酱还有军械,都已经先一步自长安起运,发往荥阳敖仓!”
——有岑迈在,少府总是那么让人放心。
“禀陛下:祭天誓师的典礼,也已经准备妥当。”
——作为平叛主力,尤其还是只得到任命,还没走‘拜将’程序的太尉周亚夫所部,自然需要祭天誓师,向上苍祈福的同时,顺带由天子走一下‘拜为太尉’的流程。
“禀陛下。”
“内史奉丞相府政令,于关中各地广召丁卒。”
“今,太尉所部平叛大军,以关中良家子十万为卒,北军射声、中垒两部校尉各位将官,已完成整编。”
“只等太尉开拔,大军便可自蓝田起营。”
先后站出来的三人当中,少府令岑迈语调平稳,让人心里莫名多出一股底气;
奉常卿斿(liu)本就沉默寡言,说起话来更是慢条斯理,让人只一阵心安。
唯独内史晁错;
明明是叙述自己的分内工作,话语的内容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只那语调,让殿内众人下意识转过头,纷纷将各怀思绪的复杂目光,投向那道孤身孑立的身影。
“刘濞打起的大义,是诛晁错,清君侧……”
“也不知道这位晁内史,如今作何感想……”
晁错在朝野内外的人缘很不好。
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单纯只是晁错作为天子启曾经的恩师,天然需要一个‘孤臣’的人设,来维持天子启对自己的信任。
在过去,这个‘孤臣’的人设,曾为晁错带来无数便利。
而如今,晁错这个‘孤臣’,却是彻底感受到了‘孤臣’的难处。
“少府那边的马掌,都备好了?”
御榻之上,天子启却只是下意识撇了晁错一眼,旋即便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正事之上。
沉声一问,只惹得岑迈赶忙再一弓腰。
“陛下诏令少府赶制的三千套马掌,于诏令下达次日,便都浇铸完成。”
“只是以铜钉,将马掌钉在马蹄下的技巧,还需要三五日时间,才能让足够多的匠人学会。”
“待彼时,臣再令这些匠人,带着马掌一同出发,追赶太尉的步伐……”
闻言,天子启只不无不可的一点头,算是默认了岑迈的请求。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岑迈作为少府,在太尉周亚夫的大军都还没征集完成前,就将所需的一应后勤辎重尽数送去了敖仓,已然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剩下的,便是有条不紊,并源源不断的往敖仓运输军粮,以填补周亚夫所部‘就食敖仓’所造成的亏空。
——这也正是敖仓,之所以是‘天下第一重仓’的原因。
当关东或北方、南方发生动荡,朝堂不需要从长安长途跋涉的往前线运粮,以至于贻误了战机,而是可以直接让大军从敖仓调粮先用着,朝堂再运粮往敖仓补。
至于马蹄铁,或者说马掌,左右不是急着用的东西,晚周亚夫一步从长安起运,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要知道军队,尤其是以十万人为单位的军队,每日的行军速度,大抵都在六十里上下。
而百十人,亦或是数百人组成的队伍,速度却能达到日行百里以上。
至于单人单骑不要命的跑——就像如今汉室最高规格的情报转送渠道:八百里加急,更是能达到日行三百八十里!
周亚夫先率军出发,钉掌匠人们带着马掌随后就动身,几天就能追上周亚夫的大军。
“事不宜迟!”
“再不从速应对,刘濞的兵峰,怕是都要直指洛阳了!”
“——明日辰时,于长安东郊誓师拜将!”
“太尉周亚夫所部主力、大将军窦婴所部后军,以及曲周侯郦寄、将军栾布、公子刘非所部偏军,也都一并于明日开拔!”
此题中应有之理,朝中百官贵戚自是纳头便拜,躬身领命。
只是随后,又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天子启表示:为了激励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给这二人各赐千金。
至于这千金,是用作二人开府建牙的军费,还是奢靡享受的财富,全凭二人自己做主。
结果周亚夫、窦婴二人才刚谢过恩,都还没把赏赐拿到手,满朝功侯贵戚便基本全跳了出来,声泪俱下的向天子启哭起穷。
说到底,却终究不过一句:按照祖宗制度,臣等(功侯们)本当自筹兵马粮草,出征平叛;
但实在是囊中羞涩,无力承担组建、武装亲军的军费……
“动辄几千户的食邑,每年数十上百万钱的封国租税,连这点军费都拿不出来?!”
“——都自己想办法去!”
怒意难遏的一声咆哮,将恬不知耻的功侯们全都骂出宫去,天子启便单独留下了周亚夫、窦婴二人,想要再沟通一下平叛细节。
只是朝仪结束,百官散去,殿内那道孤身孑立着的身影,却并没有随百官、功侯离去。
被恩师这么满怀期待的直勾勾看着,天子启无奈之下,也只得将内史晁错,也给一并留了下来……
今天第一更。
第二更,预测需要精雕细琢一番,可能会在十二点后。
第107章 梁王,也是藩
“率兵东进,出了函谷,大将军务必要谨慎!”
“出函谷、渡大河、过洛阳,赶赴荥阳敖仓这一路上,很可能会有吴楚奸贼的兵马侵扰,甚至是埋伏!”
“大将军当步步为营,徐徐进之!”
待殿内百官贵戚退去,天子启便带着周亚夫、窦婴、晁错三人回到了后殿。
刚坐下身,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便惹得周亚夫、窦婴二人面色一紧!
便是跟在最后的晁错,听闻天子启说‘函谷关外可能有贼军设伏’,都免不得一阵面色变幻。
作为天下第一雄关,享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美誉的函谷关,除了关隘本身设在山涧入口处,至多只能容纳几十人并排行走之外,还有一个使进攻方望而兴叹的重点。
——关口外不过三五十步,便是大河,作为函谷关的‘护城河’!
自东而来,渡过大河,抬头便是函谷关!
三五十步的距离,别说是弓弩,便是徒手扔出的矛、戈乃至石块,都已然是在射程范围之内。
反过来,关中的军队东出函谷,再渡过大河,沿经洛阳所在的河东郡,抵达河东郡和梁国的交界处,才能抵达荥阳敖仓。
换而言之:从函谷关到洛阳武库、荥阳敖仓这一路,都还在梁都睢阳以西……
“吴楚贼军的兵锋,难道已经过了梁都睢阳?”
到底是军人出身,还是周亚夫更快反应了过来,从天子启这番交代中,迅速提炼出了重点。
窦婴引兵出关,居然有可能会在睢阳以西受到侵扰,甚至是埋伏!
这是不是说明吴楚叛军的控制范围,已经越过了梁都睢阳,扩散到了荥阳敖仓,甚至是洛阳一代?
这个问题,很关键。
尤其是对周亚夫而言,这个问题,几乎决定着周亚夫接下来的整个平叛思路。
想到这里,周亚夫下意识侧过头,看了眼窦婴和晁错——主要是晁错。
考虑到晁错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当朝九卿之首的内史,又是《削藩策》的推动者、这场吴楚之乱的始作俑者,便也没再多想,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臣之前,已经大致给陛下说过:此番出征平乱,臣并不打算和吴楚贼军正面对战,而是要静待时机,以图断其粮道。”
“——这个计划,是以吴楚贼军无法从其他地方获得粮草,只能从楚地甚至吴地运输军粮,一旦粮道断绝,便会瞬间溃散为前提的。”
“如果贼军兵锋已过睢阳,甚至已经威胁到荥阳敖仓,可能从敖仓获得粮草的话,那臣,恐怕不得不改换思路,以求速战了……”
听闻天子启方才那番话,周亚夫的反应,其实比‘可能被设伏’的大将军窦婴还要激烈。
至于原因,正如周亚夫方才所言:此战,周亚夫并不打算和刘濞的叛军主力硬碰硬。
不单是不想,也是不能。
——此番平叛,朝堂目前为止征召的大军数量,是四十万左右。
这已经隐隐超出了关中的合理动员潜力,已经可能轻微影响到明年的春耕了。
再征,恐怕就要严重影响来年的春耕,甚至直接就会让关中在明年,从对外输出粮食的‘天下粮仓’,转变为需要从巴蜀、汉中,乃至关东输入粮食的粮食紧缺地。
而朝堂目前征召的四十万大军,单是肩负驻守荥阳敖仓、为梁王后援之使命的大将军窦婴,就要带走二十万!
剩下的二十万,周亚夫也还得和郦寄、栾布、公子刘非三人对半分;
周亚夫领兵十万,支援睢阳主战场;
郦寄、栾布、公子非率兵十万,去赵地处理赵王刘遂,确保边墙安稳,顺便看看能不能在齐地掺和一脚。
就十万兵力,和睢阳城的十万守军互为犄角,对抗刘濞的四十来万叛军主力,已经是有些兵行险着了。
再去正面碰撞,实乃不智。
而断敌粮道,以乱其军心,再谨慎应对叛军可能的‘孤注一掷’,静待其自然溃散的思路,是周亚夫老早就和天子启交过底的主体方略。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荥阳敖仓出了问题,让叛军可以就食敖仓,不再需要后方运送粮草,那周亚夫的筹谋就要尽数推倒重来。
天子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见周亚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容,对周亚夫含笑一摇头。
“尚不至如此地步。”
“荥阳敖仓,尚有河东郡兵五万把守,纵是有一路十万人的叛军攻打,也总还要几个月才可能攻得下来。”
“——朕也已经诏令敖仓令:若事不可为,可尽焚敖仓之粮,绝不可让吴楚叛贼,自敖仓得粒米、颗粟!”
“太尉不用担心自己的谋划,会因为敖仓出问题而被打乱。”
听闻此言,周亚夫这才稍安下心来,却也莫名有些疑惑了起来。
敖仓作为天下之重,有河东郡兵五万驻守,又有窦婴即将率领二十万大军前去驻扎,自然是固若金汤。
既然天子启方才交代窦婴:出了函谷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那也从侧面说明守备敖仓的五万兵力,足以抵挡叛军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那么,问题来了。
连敖仓的五万河东郡兵,天子启都说‘能备贼一两个月’,那窦婴率领的二十万关中军队,天子启又为何要交代窦婴:要步步为营,小心埋伏呢?
连敖仓那五万守军——尤其还是郡兵都打不下来的叛军,如何能对窦婴的二十万大军造成威胁?
不等周亚夫想明白这一点,天子启便继续对大将军窦婴做起了交代。
“——此战,朕对大将军有几点托付。”
“其一:扎死在荥阳-敖仓一线,将所有试图绕过睢阳,涉足河东的叛军,都悉数拦在河东郡外!”
“绝不可让叛军威胁到荥阳敖仓、洛阳武库——尤其不可让叛军,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到函谷关下!”
天子启郑重一语,窦婴只陡然直起身,再沉沉一拱手。
荥阳敖仓、洛阳武库,都是可以极大提振叛军士气,又能给叛军带来极大现实利益的重镇;
至于函谷关,更是关中的东门户。
叛军出现在函谷关外,哪怕只是三五人,甚至哪怕只是一人,都足以说明函谷关以东的整个关东,都已经脱离了长安朝堂的掌控。
这意味着什么,窦婴显然很清楚。
“其二:在必要时,分兵至多五万,自西城门入睢阳,支援梁王。”
“——眼下,睢阳面对的,是吴楚叛军四十万主力,已然是以寡敌众,只勉强据城而守。”
“万一有淮南系、齐系的兵马加入战场——哪怕只是一国,也将使睢阳面临的压力陡然增大。”
“但要记住:至多五万!”
“分兵五万支援睢阳之后,大将军务必紧紧攥住剩余的十万兵力——这十万兵马,不可有哪怕一兵一卒,从荥阳-敖仓一线挪开!”
“便是朕颁诏强令,大将军,也绝不可遵从!”
满是郑重,甚至隐隐带着些狰狞的语气,只惹得窦婴一阵心惊肉跳。
面色阴晴不定许久,终还是默然拱手,却根本不敢道出那一句:臣,谨遵陛下诏谕……
“其三。”
“万一——朕是说万一;”
“万一睢阳城破,大将军所在的荥阳,便将成为我汉家最后的命脉。”
“届时,无论是采取怎样的措施,大将军,都务必要坚守荥阳,静候朝堂的援军。”
“——真到了那一步,朕也会像刘濞那样,尽发关中可战之卒,以星夜驰援。”
“但在援军抵达之前,大将军,务必要将荥阳守住……”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极尽庄严的从榻上起身,对窦婴躬身拱手,俨然是以江山社稷的安危,托付于窦婴之手。
见天子启这般作态,窦婴自也是赶忙上前,阻止了天子启‘拱手躬身’的动作;
片刻之后,又神情严峻的缓缓跪下身,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更是满带着决绝。
“陛下勿忧。”
“若当真有睢阳城破,吴楚贼军兵指荥阳的那一天,臣即便是用拳打、用脚踢,甚至是用牙咬、用头撞!”
“但有一息尚存,便绝不会让荥阳城头,立起吴楚贼军的大纛!”
窦婴庄严宣誓,天子启却是深深凝望向窦婴目光深处,良久,才沉沉点下头。
片刻之后,又故作淡然的咧嘴一笑。
“这些,都只是最糟糕的结果,大将军也不必太有压力。”
“如果情况真的糟糕到了如此地步,朕也不至于非要等到那时,再穷兵黩武,尽发关中男丁。”
“——依朕之见,大将军在荥阳,大抵是不会遇到大股叛军的。”
“只是保险起见,才对大将军提前做下托付而已。”
天子启的抚慰之语,并没能让窦婴心中的沉重减缓分毫,只象征性的咧了一下嘴,便满怀心绪的起身退到了一旁。
见此,天子启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深吸一口气,又负手思虑片刻,便缓缓转过身,望向另一侧的周亚夫。
这一次,天子启拱手的速度很快,根本没给周亚夫留上前阻止的机会。
“宗庙、社稷的安危,都要托付给太尉了!”
相较于对窦婴做出指示、托付时的拐弯抹角,天子启对周亚夫,可谓是开门见山。
不等周亚夫反应过来,便又面带哀愁的叹着气,自怨自艾道:“吴楚四十万叛军,朕能给太尉的,却只有十万兵力。”
“但这十万兵力,却不单是供太尉用来平灭吴楚。”
“——在睢阳战罢之后,太尉也还是要凭这十万大军,遍荡关东!”
“吴、楚、齐、赵、淮南。”
“凡有举兵者,或有贼兵作乱之地,太尉,都要带这十万大军走上一遭。”
“朕对太尉,实在是给予的很少,却期望的很多……”
天子启羞愧之语,只惹得周亚夫一阵哑然。
片刻之后,方带着感动的神情,也同窦婴方才那般,在天子启身前缓缓跪下身。
“陛下不以臣卑鄙,以宗庙、社稷之重相托付,实在是恩重如山。”
“得到陛下如此信重,若还是不能报效陛下,臣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呢?”
“——十万大军,不比吴楚四十万叛军势大,却也已经是陛下能给臣的所有了。”
“若还是不能完成陛下的期许,臣岂非是辜负了陛下,更让天下人的殷殷期盼,都给了一个不值得的太尉周亚夫?”
说到此处,周亚夫也不由得潸然泪下,只满怀唏嘘得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块迭起的绢布。
在天子启低头俯视下,跪着将那快绢布一层层打开。
最后,更双手捧着那张绢布,抬到了天子启面前。
当天子启的目光,从那张布满墨迹的绢布移向周亚夫时,周亚夫那还带着泪痕的面容,更是已然带上了满满决绝。
“臣,愿立军令状!”
“倘若三个月内,不能平灭吴楚贼兵主力,复我大汉河山!”
“故中尉车骑将军、现太尉绛侯臣周亚夫!!”
“——提头来见!!!”
含泪嚎出的一声‘提头来见’,只惹得一旁的窦婴也不由红了眼眶,赶忙低下头去,满怀惆怅的抹起了泪。
而在周亚夫炙热的目光注视下,天子启却是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叹息。
别过身去,不着痕迹的擦去面上泪痕,才含笑回过身,温颜悦色的将周亚夫从地上扶起。
“军令状什么的,就不要再提了。”
——反正周亚夫若是兵败,天子启也没机会看到周亚夫‘提头来见’的那一天。
“对于太尉,朕,也有一些话要说。”
说话间,周亚夫已经被天子启从地上拉起,又亲切的拉着手臂,走到了窦婴身前。
便见天子启含笑望向窦婴,微微一点头;
而后又侧过头,对周亚夫说道:“连大将军的二十万兵马,尚且要在出了函谷关之后步步为营,时刻警惕。”
“太尉麾下不过大军十万,又肩负着宗庙、社稷的重担。”
“——就不要东出函谷了。”
“南下走武关,再绕道而行吧。”
此言一出,周亚夫当即一愣,只满是惊诧的低下头。
难怪陛下方才,不愿意接受我的军令状呢!
绕道武关,等到了睢阳,三个月的期限,都要过去小半了!
周亚夫还没反应过来天子启的意图,倒是一旁的窦婴率先反应了过来。
顺带着,也明白了先前,天子启为什么让自己在率军东出函谷关之后,要‘步步为营’。
“陛下的意思,可是我部、太尉部,都不需急着奔赴睢阳,支援梁王?”
这话,恐怕也只有窦婴敢说——敢当着天子启的面问出口了。
有窦婴这句话一点,周亚夫也才终于反应过来。
什么步步为营,什么小心埋伏,都不过是用来堵东宫窦太后的说辞。
天子启真正想要的,是长安的援军走慢一点,再慢一点,能走多慢走多慢;
最好是慢到梁王那边,都快要在睢阳殉国了,窦婴、周亚夫这两路援军,才姗姗来迟……
意识到这一点,周亚夫也目光灼灼的望向天子启,似乎是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也问清楚。
见自己的意图被窦婴点破,天子启看了看左右——只有窦婴、周亚夫,晁错三人。
索性便也不再欲盖弥彰,只意味深长道:“军国大事,不可不慎。”
“叛军是否会侵扰、设伏,虽然不能说肯定有,但也不能说必定没有。”
“大将军、太尉,都肩负着宗庙、社稷的安危,谨慎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说着,天子启斜眼撇了眼一旁的晁错,便含笑回过身去,坐回了御榻之上。
先抬头望向窦婴:“大将军拥兵二十万,可以走的稍快些。”
“但到了荥阳之后,也别忘了在敖仓多花一点心思。”
“——关中兵马和河东郡兵,总还是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共处一营的。”
“支援睢阳的事,倒是不用那么着急——梁王再怎么着,也总能撑住一两个月。”
话说的隐晦,但意思很明白:就算要分兵支援睢阳,也至少要在两个月之后。
再侧过头,望向周亚夫:“太尉这一路,可就急不得了。”
“本就兵力不多,又聚天下人瞩目,必定会被刘濞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对于梁王的安危,太后很可能会关心则乱,甚至逼迫朕颁诏,催促太尉支援睢阳。”
“所以,朕可以口头许周太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道出这句话,天子启便自然地拿起茶碗,装作低头抿茶的样子,悄悄观察起窦婴、周亚夫二人面上的神情变化。
就天子启所见:周亚夫似乎被天子启这番话说的愣在了原地,纠结片刻之后,又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周亚夫本来就不打算支援睢阳,而是打算趁着吴楚叛军主力在睢阳打出狗脑子,跑去断人家粮道。
如今有了天子启的特许,自是乐得如此。
比起周亚夫的‘爽快’,窦婴则多纠结了一会儿。
但最终,也还是神情复杂的拱起手,默然再拜。
——梁王刘武,确实是窦婴的长辈:东宫窦太后的心头肉。
但作为汉臣,窦婴也同样清楚:这场吴楚之乱,源自于天子启要削藩。
吴楚是藩,齐赵是藩;
燕代是藩,淮南是藩;
梁王刘武,同样是藩……
“没有别的事,太尉和大将军,就都去准备吧。”
“明日大军便要开拔,趁这最后一天,再和家中妻小说说话。”
此言一出,周亚夫、窦婴二人齐齐一拱手,告退离去。
而天子启的目光,也终于和晁错那晦暗不明的双眸,直直对到了一起……
“老师,别来无恙否?”
···
今天第一更
第108章 誓师
翌日,长安东郊。
花了足足一个上午,平叛大军的誓师典礼,才终于在天子启检阅过军队之后,宣告落幕。
誓师结束,大军却并没有按天子启先前的交代那般,即刻开拔。
——今日在长安东郊,参加祭天誓师大会的,自然不可能是平叛大军所有的四十万人,而只是一万人作为代表。
此刻,这一万人的军方代表,正由各自的亲人拉着手臂,或是怀里被塞入鸡蛋、肉干,或是身上被披上厚衣,再在亲人的含泪嘱咐下,依依不舍的与亲长拜别。
天子启也没有就此回宫,而是拉着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以及各位将帅,在将台上做着最后的交代和沟通。
而皇长子刘荣,则是在二弟刘德、三弟刘淤,以及老四刘余、老六刘发等弟弟们的陪同下,来到了即将出征的五弟:公子刘非身前。
昂起头,看着人高马大的五弟,骑在自己向舅父栗贲讨来的枣红马上,本就雄武的身躯,更被一层锁甲、一层札甲撑得愈发厚重;
但刘荣面上,却仍带着一抹淡淡的忧虑。
感受到大哥这明写在脸上的关切,刘非心中只觉阵阵暖流涌过,便第无数次翻身下马,对大哥咧嘴一笑。
“大哥不用担心!”
“看!”
说着,刘非便以手握拳,重重砸了砸自己的前胸。
“一层软甲,一层札甲——便是站着给吴楚贼子砍,弟也能撑上三五个时辰!”
本是想要安抚刘荣的话,却惹得一旁的老四刘余猛然瞪大双眼,抬手……
抬手还不够,甚至还垫了一下脚尖,才在刘非后脑上扇了一巴掌。
“说!说的!什!什么胡!胡话!”
越说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刘余索性也不再骂,只轻轻跳起,再在刘非后脑上扇了一巴掌。
不知是刘余力气太小、刘非抗击打能力真的那么强,还是被自家兄长打习惯了;
后脑被接连扇了两巴掌,刘非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对大哥刘荣展示着自己的齐整甲胄,以及雄壮身躯。
老实说:哪怕没有这里外两层护甲,单就是刘非那远非同龄人,甚至是远非寻常兵卒可比的身形,便足以让人心安不少。
本就生的一副猛将的身子骨,又多了这里外两层甲具,事实还真就如刘非所说的那般:就算是站着让十来号人围着砍,也很难伤及要害。
但刘荣也清楚:如果甲具就等于‘刀枪不入’,那这个时代的战争,也不会是拿人命堆才能取得胜利的了。
——纵是有甲具护身,一旦战事焦灼,这几十上百斤(汉斤)的负重,也很容易让人力竭。
更何况甲士,本就是战场上的焦点。
无论是为了夺取‘斩杀甲士’的功勋,还是觊觎那件价值连城的宝甲,战场上的大头兵们,也必定会前仆后继的冲向视野范围内,所能看到的每一个甲士。
风险很大!
但收益更大!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才刚因五弟雄伟身姿而压下些许的担忧,只再度汹涌而上。
满是忧虑的在刘非身上再三打量着,还不忘绕着五弟转了一圈又一圈,似是生怕有什么位置,没被这里外两层甲具护住。
看了半天,始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刘荣才终是在刘非身前站定。
又再上下打量一番,才难掩忧虑道:“务必要小心!”
“兵家凶杀之地,战阵之上,更是凶险万分。”
“若事不可为,必须要以自身安危为第一要务,切莫逞强!”
这一番话,其实多少带了点‘打不过就跑,不用在意名节’的意味在其中。
若是换一个外人来说,难免有点看轻,甚至侮辱的意思。
但这话是出自刘荣口中,味道就不一样了。
“大哥对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可真是没的说。”
——老二刘德浅笑盈盈,话语中多少带着些许酸意。
“等我再长大些,我也能领兵出征!”
——老三刘淤则更直白些,明显是有些妒忌了。
老四刘余面上则仍带着恼怒、担忧所夹杂而出的复杂情绪,见刘荣这般作态,倒也稍平静下来了些。
至于老六刘发,性子本就怯懦的紧,见五哥被大哥如此关切,也只敢低下头去,再偷偷将羡慕的目光,撒向刘非那嬉皮笑脸的面庞。
正说话间,远处的点将台上,天子启也终于结束了自己最后的交代,对众将官一拜,而后便在众人的目送下,乘坐上了返回未央宫的马车。
天子启离开之后,太尉周亚夫率先走下了将台,沿着长安城外墙,径直朝着长安以南的蓝田大营而去。
——作为太尉,周亚夫要对整个平叛大军负责。
誓师结束,接下来自然是前往蓝田大营,准备点兵开拔。
说是今日开拔,但最终出发的时间,大概率也会是在黄昏时分,将士们从蓝田出发,象征性走出几里地,再安营扎寨,明日才正式启程。
周亚夫去了蓝田大营,大将军窦婴,则是回了长安城。
作为外戚,窦婴在出征之前,还要去长乐宫一趟。
向窦太后做过汇报,再听取一番嘱托之后,才会带着自己的幕僚、属从之类,去蓝田大营找周亚夫报道。
倒是郦寄、栾布两个老不正经,左顾右盼找了一会儿,便径直朝着兄弟众人所在的方向而来。
看似是来找此番,要一同出征的公子刘非,拱手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不约而同的找上了刘荣。
“见过长公子。”
“——拜见曲周侯、上将军。”
此番出征,郦寄、栾布、刘非这一路偏师,最终是由曲周侯郦寄为主将,官拜车骑将军。
栾布则为副将,官拜上将军。
对于这两位功勋卓著,又年近耄耋的老将,刘荣的姿态摆的很低。
但也正是这摆的极低的姿态,让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多了一分别样的意味。
“此番出征,有二位将军在,齐、赵诸贼,自当无所遁形。”
“但我弟非的安危,可就要托付给二位老将军了。”
其实早在先前,在点将台目送天子启离去时,郦寄、栾布二人,就注意到了刘荣这边的状况。
特意前来‘接’一下刘非,也就是想借此和刘荣说上几乎话,留这么一份交情。
听闻刘荣这一番意料之中的说辞,二人更是连连笑着猛拍胸脯。
但刘荣却并没有适时打住,而是忧心忡忡的侧过身。
不远处,是程、栗两家外戚,为皇五子刘非筹措的亲军。
人数不多,也就二百来号人;
装备也很一般,要么是腰系长剑的步兵,要么是身上背着长弓、腰间系着箭篓的弓兵。
别说是甲具——连像样的军袍都没有,大都身着军中将士平日里操演时会穿的‘作训服’。
但到了战场上,这二百亲卫,必定会为公子刘非,一次又一次挡下明枪暗箭。
毫不夸张的说:万一公子刘非战死,那这二百人,都将死在刘非之前,并且是为了保护刘非而死。
“公子。”
被刘荣这么远远看着,亲军阵列当中只赶忙跑出一名小将,来到刘荣身前拱手一礼。
便见刘荣沉着脸,在小将身上打量一番,又再度望向不远处的数百兵丁。
而后,才抬手指向身旁的刘非,满是严肃的对小将交代道:“我弟,刘非。”
“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可要拿你栗仓是问。”
此言一出,一旁的郦寄、栾布二人稍一对视,都从各自的面容之上,看出了些许惊诧。
——栗仓?
——栗氏子侄?
看着一声行装,分明还是嫡系?!
却见小将栗仓闻言,只满是自信的再一拱手。
“公子放心。”
“父亲大人交代过:若此番,公子非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我也不用回来了,直接死在赵地便是。”
闻言,刘荣这才稍安下心来;
再许诺‘栗氏家丁,有战殁、伤残者都从重抚恤,存活者也皆有重赏’之类,才挥手让表兄栗仓回去。
而后侧过身,再深吸一口气,对郦寄、栾布二人正色道:“此番出征,二位老将军这一路偏军,算不上太凶险。”
“可饶是如此,也还是要斗胆,对二位老将军说些失礼的话。”
“——我五弟非,是父皇诸子当中,唯一一个有胆量为社稷而战,更在十五岁不到的年纪便主动请缨,领兵出征平叛的一个。”
“日后,我汉家免不得要和北方的匈奴人大战;我五弟届时,未必就不会是一位戍边王。”
“故此番出征,乱平之后,二位将军倘若不能把我弟刘非,全须全尾的带回长安……”
“便是父皇不多计较,我与二位老将军,也大抵是要不死不休的……”
颇有些唐突的一番‘威胁’道出口,刘荣也还是规规矩矩对两位老将拱手一拜。
再度回过身,满是凝重的看向五弟刘非,目光说不出的关切。
终,还是走到那匹枣红马旁,对刘非伸出手臂:“来。”
“我亲自扶老五上马。”
“待老五凯旋,我再于宫外接老五下马,去参加宣室殿的庆功宴。”
刘荣想说的其实是:在太子宫外。
但终究还不是太子储君,名不正,言不顺……
“大哥说话算数啊!”
“等弟凯旋,必和大哥一醉方休!”
如是说着,刘非也不含糊,蒲扇大的手撑着刘荣伸出的手臂,便是翻身上了马。
调整了一下身上的两层甲具,再将那柄刘荣出钱,托少府制作的精弓挂在马侧,再对众兄弟一拱手。
而后,便在众兄弟的目送下,策马朝着不远处的百十亲卫而去。
刘非已经和兄弟们拜别,郦寄、栾布二人也因刘荣方才那番话,心中生了些牢骚,便也拱手拜别,带着刘非那百十人马,也朝着蓝田大营的方向而去。
刘荣却并没有急于回去。
就这么驻足远眺,目送刘非一行的身影逐渐消失,才终于收回忧虑的目光。
“走吧。”
“回宫里,静候老五佳音。”
大哥有了交代,众兄弟自是赶忙左右让开一条路,待刘荣负手走过,才赶忙跟了上去。
只是刘荣并没有登上马车,而是抬手招呼弟弟们一声,便迈开脚步,徒步朝着城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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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誓师,不见内史晁错。”
兄弟五人徒步行走在城门外的直道上,老二刘德轻声一语,便惹得刘荣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昨日,晁错去见了父皇。”
“父皇问策于晁错,隐隐指责晁错隐瞒《削藩策》所可能引发的事态严重性,有意让晁错告罪。”
“但晁错却顾左右而言他,说齐系、淮南系如今的状况,都在晁错的预料之中;”
“再去掉注定翻不起风浪的赵国,如今举兵的,也只有吴楚而已,与晁错先前的预料并没有太大差别。”
···
“而后父皇问策,晁错更是大言不惭,说父皇应该御驾亲征,以提振前线将士士气。”
“至于晁错,则替父皇镇守长安,一如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奔波关东,萧相国镇守长安故事……”
“呵;”
“这位晁内史,当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啊?”
如是一番话,惹得兄弟众人各自低下头去,似是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置评。
但老二刘德、老四刘余——甚至于老六刘发,也都听出了刘荣话语中暗含的深意。
刘荣话说的好听,说晁错‘让人捉摸不透’,实则却是在暗讽晁错异想天开,居然想效仿当年的萧何?
且不说他晁错,有没有萧相国那‘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以至于太祖高皇帝都自愧弗如的本事;
便是有,他晁错也不是丞相!
有老丞相申屠嘉在,甚至还有一个‘亚相’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在;
就算天子启真打算御驾亲征,留守长安后方的人物,也是怎么轮,都轮不到晁错这个内史头上。
“晁错,应该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最后再挣扎一下,看能不能谋求什么变数。”
“——毕竟如今的状况,比晁错预料中‘为国定策’,甚至‘为国捐躯’的景象差之千里。”
“若是就这么被父皇壮士断腕,法家日后再想图谋复兴,只怕……”
皇次子刘德依旧水平在线,一语便点透了晁错如今的处境。
老四刘余则稍有些不在状态,显然还在挂念领兵出征的弟弟刘非。
倒是一向老实本分,甚至有些过分拘谨的老六刘发,让刘荣稍有些眼前一亮。
“吴楚叛贼打起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显然是不想背负谋逆之名。”
“对父皇而言,晁错,又已经是一柄沾上了血、崩开了刃,随时可以丢弃的剑。”
“——若父皇杀了晁错,那天下人就都可以看清吴楚贼子的面目:并非是拨乱反正,匡正朝纲,而是举兵谋逆,图谋社稷。”
“只是晁错若身死,那作为晁错这把剑的剑鞘,故中大夫袁盎……”
似有所指的一番话道出口,刘发只小心观察了一下刘荣的神情变化,旋即便低下头去。
佯做思虑的模样,才又侧过头,朝刘荣问道:“大哥认为,父皇会杀晁错吗?”
“若杀,会是什么罪名?”
见六弟刘发如此作态,刘荣心下也隐约明白:这位六弟,是在向自己隐晦的表达‘我不是一无是处,如果大哥需要,我也可以帮得上忙’的意图;
只是刘发这不逊于老二刘德、老四刘余的远见卓识,实在是与平日里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大相径庭。
很快,刘荣便也就释然了。
——平日里的刘发,需要维持住‘我只是婢女所生的皇六子,根本没什么能力’的人设来藏拙,甚至是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眼下吴楚乱起,待叛乱平定之后,刘荣会不会受封为储虽还两说,但其余众皇子,却是大概率要封王就藩的。
到了这种关头,刘发显然想要争取一下。
至少,也要争取不被当今天子启,封到去年才刚绝嗣除国,急需一位宗亲为王的长沙国去……
“晁错,已然死期不远。”
“至于罪名,倒是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了——莫须有。”
“至于袁盎么~”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再侧过身,深深看了六弟刘发一眼。
而后才洒然一笑,满是无所谓的摇摇头。
“反正与我众兄弟无关,静观其变就是了。”
···
“近几日,朝堂内外,倒是有许多有趣的事?”
说着,刘荣不由望向身旁的二弟刘德,显然是要二弟汇报一下最近收集的情报。
便见公子刘德稍点下头,道:“表叔得父皇赐下千金,就将那千金都摆在了府上,任由幕僚、门客自取。”
“想来,有东宫在背后撑腰,表叔此番出征,不至于去头疼军费的事,也就乐得拿出那千金来笼络麾下属从。”
···
“倒是太尉周亚夫,似乎很头疼军费的事,想要找长安的富商们借,也没人愿意借给太尉。”
“最终,还是子钱商人无盐氏借了千金,却也定下了十倍之利……”
“——十倍?!”
听闻此言,饶是对子钱商人,也就是高利贷商人们的黑心有所预料,刘荣也还是免不得一阵惊诧。
待刘德苦笑着点下头,确认消息无误,刘荣这才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收回。
片刻之后,对二弟刘德交代道:“回宫之后,你去一趟少府作室,以我的名义,找岑少府‘借’千金来。”
“再赶在表叔出长安之前送去,托表叔替我带去蓝田大营,交给周太尉。”
淡然做下交代,刘荣也不忘含笑侧过头,对刚入伙的六弟刘发解释道:“少府的瓷器生意,如今可谓是日进斗金。”
“他岑少府早先答应我的分成,却是至今都没有消息。”
“——若是不这么提醒一下,他岑少府,怕是恨不得全当没有这回事。”
···
“至于周太尉嘛~”
“将军出征平叛,却苦于军费——这话要是传到关外,岂不要让他刘濞老贼笑掉大牙?”
“再者说了:连老五都能领兵出征,为君父效命。”
“若我这个皇长子,连这点事都不愿意做,那日后乱平之时,我又哪来的颜面,住进那栋太……”
“咳咳,咳咳咳咳……”
今天第二更。
周天要去拜访一下岳父岳母,这几天就都两更了,多出来的就存起来周天用。
诸位看官老爷晚安。
第109章 刘濞老贼!
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自彭城西出,连战连捷,带着高昂的士气兵临睢阳。
长安朝堂派出的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以及车骑将军郦寄这三路平叛大军,也正式从蓝田大营开拔。
——窦婴所部东进,欲出函谷;
周亚夫、郦寄所部,则都自蓝田南下,绕道武关。
而在睢阳战役爆发之前,长安朝堂中央,与吴楚叛军之间的舆论战,也正式打响。
只是和军事上连战连捷,近乎平推到睢阳城下的出奇顺利截然相反的是:在舆论战上,吴王刘濞,就差没把底裤也给输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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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嘉……”
睢阳东五十里,吴楚叛军大营,中军大帐。
看着手中,由长安朝堂颁行于天下,列数自己无数罪证的檄文,吴王刘濞原本还算愉快的心情,只瞬间蒙上了一层雾霾。
——倒也不是这封檄文上,写了什么出乎刘濞预料的内容。
左右不过抗旨不遵,举兵谋逆,居心叵测之类,都是刘濞早有心理准备的那套说辞。
真正让刘濞感到牙疼的是:这封讨贼檄文,属的是当朝丞相——申屠嘉的名。
这就让刘濞有些脸颊发烫了……
“寡人的檄文,前脚才刚指责长安‘帝相不和’,长安天子远贤臣、亲小人;”
“结果寡人口中的‘贤臣’,后脚就在征讨寡人的檄文上署名……”
“——署的还是‘汉相故安侯申屠嘉’的名?!”
半带自嘲,半带恼怒的一声反问,只惹得帐内为之一静,吴楚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场吴楚之乱,是在明年春正月,洛阳宫被雷劈着火,连带着城墙也被烧了好几天,才让吴王刘濞自认‘得了天命’,从而下定决心举兵的。
而在这个时间线,吴王刘濞之所以会提前举兵,除了长安朝堂太过于咄咄逼人,开口就是削夺吴国的会稽、豫章两郡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那则长安朝堂‘帝相不和’的传闻。
也正是基于此,吴王刘濞才以‘长安天子昏聩无道,薄待贤臣申屠嘉,亲近小人晁错’为名,打起了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
结果现在回过味来,什么‘帝相不和’之类,怕都是长安天子设的局,不过是引刘濞入套而已;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军队都已经开到睢阳城下了,被长安摆这么一道,吴王刘濞,多少有些尴尬。
——但也就仅限于尴尬了。
从帐内众将的面上神情也不难看出:除了吴王刘濞,并没有其他人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了不起。
“左右不过长安天子呈口舌之快,操弄权术的小把戏罢了,大王不必耿耿于怀!”
“他长安天子再怎么操弄权术,也总不至于凭这一纸檄文,就能将淮阳郡再给夺回去?”
“啊?”
老将满是肆意的一番话,只惹得帐内一阵哄笑不止。
便是吴王刘濞,也只是再低头看了看那檄文,便随手将其丢到了一旁。
面上,也逐渐涌上近些时日,时常挂在脸上的自信笑容。
——后世有一句话:战争,是政治的延伸。
而战争的胜利,往往能掩盖许多矛盾。
此时大帐内的情况,便大抵如是。
自彭城西出,兵指睢阳这数百里路,吴楚叛军主力连战连捷,甚至一日连下数城!
到如今,年关将至,举兵才刚一个多月,便已是尽下整个淮阳郡,外加梁国在都城睢阳以东的大部分城池。
再加上这些城池所贡献的兵力,此时的吴楚主力,除去最开始的三十万吴国军队、十万楚国兵马,又多了足足十数万的混编别部!
五十多万大军!
近乎与楚汉争霸之时,太祖高皇帝为攻打项羽的楚都,而征集的诸侯联军兵力平齐!
有如此大军,又有过往月余的连战连捷,吴王刘濞纵是对长安朝堂的‘小心机’感到恼怒,却也并没有太当回事。
还是那句话;
——天大地大,赢家最大!
若此战得胜,占据睢阳,从而将整个梁国也纳入控制范围之内,刘濞将来最差的结果,也至少是和长安划江而治!
届时,别说什么诛晁错、清君侧了——便是顺天应命,讨伐暴君之类的旗号,刘濞也没什么不敢打出来的。
若不能胜,则极有可能会功败垂成,兵败身亡。
无论胜败,刘濞和长安朝堂之间的舆论战,都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赢了,自有大儒为刘濞辩经;
输了,也有的是志向远大之辈,想要拿刘濞的人头去长安邀功。
反正都到了这一步,与其再去纠结舆论,倒不如赶紧把睢阳攻下来得实在。
——左右拿长安朝堂的舆论攻势没办法,刘濞便如是安慰着自己。
只是有一个问题,被刘濞或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了。
舆论,确实无法成为决定性因素。
在某一方优势过大的时候,舆论确实只能是优势方锦上添花,或劣势方无能狂怒的手段。
但当双方不分伯仲,战况僵持,或是某一方陷入险境,即将崩溃之时,舆论,便很可能会成为左右胜利天平的关键,甚至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说战事吧。”
“左右他长安朝堂,尽是牙尖嘴利之辈,我吴楚大军的忠臣良将,自比不得他长安朝堂巧舌如簧。”
“尽快把睢阳攻破,最好拿了梁王武!”
“到那时,再看看长安朝堂,还能说出个什么花出来。”
刘濞此言一出,众吴将自又是一阵哄笑,俨然一副不日便要攻破睢阳,兵临函谷的作态。
也不怪吴国的将军们自信;
实在是过去这一个多月,刘濞的吴楚叛军,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遇到。
一路上,沿途城池不是望风而逃,就是战战兢兢开城献降;
纵是有抵抗的,也不过是吴楚大军乌泱泱一冲,城墙上的戍卒就都跑没影了。
吴楚众将本以为:这不过是淮阳、梁地的小县城,自知无法阻挡吴楚大军的脚步,才‘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在昨日,大军抵达睢阳,并试探性发起了一次进攻之后,原本就已经有些膨胀的吴楚众将,更愈发感到此战,胜算已经无限接近十成……
“大将军认为,若我军全力攻打,睢阳,能支撑多长时间?”
开口一问,刘濞便直勾勾望向距离最近的大将军田禄伯,目光中满含着期待。
闻言,田禄伯也没有让刘濞失望,只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便从专业角度给出了应答。
“从昨日,梁国军队的应对来看,应该大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
“虽然操演得当,但在我军突袭之后,大多数人都吓得愣在原地,即便偶有举剑者,也是无力挥砍。”
“——睢阳城头,大致有五十架床弩,本可予我军重创。”
“但昨日,末将率军冲了三次,那五十架床弩,却总共只射出四箭……”
说到此处,帐内又是一阵嘻嘻琐碎的窃笑,便是田禄伯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淡淡笑意。
再三思虑过后,才终是对吴王刘濞一拱手。
“依臣之见,如果梁王不尽快做出应对,单凭城中守卒昨日展现出的战力,睢阳城,至多只能抵挡我军半月!”
“当然,这是建立在睢阳守卒接下来的表现,都是昨日那般不堪入目,且长安朝堂的援军还没有抵达的前提下。”
“如果长安的援军抵达,尤其是援军不进入睢阳,而是在城外某处与睢阳互为犄角的话,那我大军除了要攻打睢阳,恐怕还要分出小半兵力,去防备这路援军。”
“届时,睢阳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攻下,就是无法推断的事了……”
随着田禄伯这番中肯、客观的分析,帐内原本欢愉无比的氛围,也终是稍趋于平静。
上首主位,吴王刘濞更是连连点下头,显然也对大将军田禄伯的这番话无比认同。
从昨日的状况来看,睢阳东城墙之上,至多不过两万梁国兵把守;
若是分兵围攻,南、北两面城墙,也至少需要梁王刘武安排各一万兵力,才能勉强抵御吴楚大军的攻击。
这,便是四万。
根据刘濞早先的估算,以及近些时日的查探,睢阳城内的守卒,至多也不过十万。
十万守卒,东、南、北三面城墙,却需要时刻维持四万人的战备状态;
这就意味着城内的十万守卒,连三批次轮换都做不到,大概率只能两班倒,再分出两万人马作为机动力量,以应对意外状况。
四万人,两班倒,面对的却是城外吴楚五十多万大军,可以分五批次以上,连绵不绝的进攻潮……
“长安传来消息:绛侯周亚夫,被长安天子拜为太尉,领兵十万,正向睢阳驰援而来。”
“外戚窦婴,也官拜大将军,率兵二十万,即将进驻荥阳-敖仓一向。”
“——窦婴东出函谷,当还要十余日才能抵达睢阳。”
“周亚夫所部,更是向南绕行武关,没有个二、三十日,是断不可能出现在睢阳附近的……”
初闻吴王刘濞提起绛侯周亚夫——尤其是‘绛侯’这二字,一众吴楚将领都不由心下一急!
实在是初代绛侯:武侯周勃,在关东众诸侯国,至今都还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乃至周亚夫,虽非嫡出,却也有先帝‘细柳阅兵’的故事,于关东大地广为流传,算是如今汉家最顶尖的将领,甚至都没有之一。
但在听到吴王刘濞说,周亚夫没有东出函谷,直扑睢阳而来,而是绕道武关,还要个把月才能抵达战场时,一众吴楚将帅,也不由暗下稍松了口气。
——还来得及,还有时间。
只要能在周亚夫赶到战场之前,一鼓作气攻下睢阳,甚至拿梁王刘武的性命来做筹码,那即便周亚夫怎般用兵如神,也不可能靠手里的十万兵马,去攻打彼时,有吴楚五十万大军守卫的睢阳城!
意识到这一点,众将面上神容只齐齐一肃,都不用吴王刘濞下令,便已经达成了默契。
速速攻下睢阳!
“传寡人将令!”
“我吴军主力,以三万人为一部,共十部,共计三十万兵马!”
“每部攻城一个时辰,十部交替轮换,日夜不休,强攻睢阳东城墙!”
···
“余下楚兵、别部二十万,以两万人为一部,共十部,各分五部于南、北城墙——同样挑灯夜战,轮番强攻!”
“十日之内,务必攻破睢阳城!”
刘濞军令下的果决,帐内众将也是轰然应诺,答应的极为爽快。
有过去这一个多月的连续胜利,以及昨日那试探性一击探清了睢阳的深浅,众将帅都有十足的信心,在十日之内攻下睢阳!
于是,带着必胜的斗志,以及对援军即将抵达的紧迫感,吴楚叛军主力在简单地修整过后,便正式开始了针对的睢阳城的进攻。
而在睢阳城东城墙之上,看着城外如虫蚁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的叛军,梁王刘武只呆愣愣眺望着,又猛咽了口唾沫···
咕噜!
“额……”
“第、第几日了?”
木然望向叛军退去的方向,呆愣愣站在城垛前,如梦呓般的一问,却惹得身旁的老将顿时咬紧了牙槽。
“第四日。”
“才第四日。”
“——吴楚贼军日夜不休,更不惜挑灯夜战,已有四日。”
“我睢阳将士寝食难安,和衣而睡,浴血奋战,也足有四日……”
老将沙哑疲惫的身线,终是将梁王刘武呆滞的目光从城墙外拉回。
转过身,便见老将浑身布满血污,面上髯须杂乱,也沾上了血、泥之类;
跨过老将的身影,望向不远处的城墙之上,梁王刘武更觉触目惊心。
——残肢断臂,遍地血污;
一具又一具尸体被抬下城墙,有守军的,有叛军的。
即便是幸存的将士们,也都难掩疲惫的抱着戈矛,背靠墙垛蹲下身,趁着这难得的休息时间闭上双眼,麻木的等候起下一声‘敌袭’。
“将士们,都已经很疲惫了……”
“伤亡如何?”
许是被遍目猩红所惊醒,梁王刘武总算是稍敛回心神。
开口一问,却又惹得老将一阵摇头哀叹。
“短短四日,我睢阳守军,战殁者便已有三千余!”
“因负伤而退回城墙内,等候诊治——更或直接不治者,恐怕倍之。”
“只四日,我睢阳守军九万,便已有近万人伤、亡;”
“将士们士气低迷,更多是麻木的挥砍、突刺,趁贼军退去稍歇片刻,再周而复始……”
“——将士们,是根本顾不上思考,也没心思去查看左右,少了多少袍泽的身影。”
“一旦贼军停止了攻势,将士们心里绷着的弦一松,军心士气,只怕是当即便要土崩瓦解……”
听着老将刻意压低着声线,以莫名哀愁的语调汇报着城内状况,梁王刘武的心,只一点点沉入谷底。
“敌袭!!!”
不片刻的功夫,城楼旁的瞭远台上,再度响起一声嘹亮的呼号。
城墙之上,将士们滞讷的从墙垛下起身,费力的睁开眼,将手中的兵器指向城外。
只是那一对对望向城外的双眸,有昏暗,有麻木,唯独不见丝毫战意,亦或是死战不退的决绝……
“长安的援军到哪里了?!”
接连几天的高压之下,梁王刘武显然也已经不堪重负,只是余光扫到城外的叛军再度涌来,便莫名感到一阵焦躁。
含怒发出一问,却只见身前老将一边抬起剑,将剑刃夹在手肘内侧一划;
将剑上血污大致擦去,才苦笑着抬头望向梁王刘武。
“大将军窦婴,还没到函谷关。”
“太尉周亚夫,更是要绕道武关——现在到没到武关,也是未知之数。”
“依臣之见,大王要想得保睢阳,恐怕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长安的援军上了。”
“若不另寻自救之法,睢阳城,不日即破……”
丢下这么一句话,老将便回过身,深吸一口气,大步朝着不远处的箭楼走去。
——原本应该在箭楼两侧墙垛防守的军士,已经有小半都负伤下了城墙。
这至少三人个人防守位置,只能由老将——只能由堂堂梁国中尉:张羽本人来驻守了。
“周亚夫!”
“寡人于汝,不共戴天!!!”
注视着城墙之上,将士们麻木准备应敌的身影;
耳边传来的,却是城墙外的叛军将士,在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之后,所发出的激昂喊杀声。
感受着这一切,梁王刘武双眼愈发明亮,却也愈发趋于猩红;
嘴唇更是随着逐渐激昂的战鼓声,而愈发强烈的颤动起来。
“大王!”
一声焦急地呼号,甚至都没能将将士们的目光吸引哪怕片刻,仍木然的将手中戈矛指向城墙外,正攀梯而上的叛军。
而在城楼之上,梁王刘武却毅然拔剑,先割下一片衣角,而后又在手掌上猛地一划!
带着所有的愤恨,用那血糊糊的手使劲揉搓着那片衣角,旋即便猛地回过身。
“去!”
“带着寡人的血书,去长安求援!”
“——向寡人的长兄,还有母亲,求援!!!”
言罢,梁王刘武持剑回身,目眦欲裂的望向城外,已经开始冒着箭羽发起冲锋的叛军将士。
“刘濞老贼!”
“且看尔僚那三二朽牙,可啃得下寡人这赳赳睢阳?!!”
第110章 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睢阳城头的梁王刘武有多硬气,发往长安的求援血书,梁王刘武的语气便有多凄苦。
——从一开始的几日一封,慢慢到每日一封;
到睢阳战役爆发仅仅第二十七日,吴楚之乱爆发刚一个半月,梁王刘武更是一日连发七封血书,向长安朝堂求援!
在这期间,大将军窦婴所部、太尉周亚夫所部,也都相继抵达了睢阳主战场一带。
只是大将军窦婴的大军,在睢阳以西数百里外的荥阳止住脚步,旋即就地驻扎了下来。
这倒没有出乎梁王刘武的预料。
窦婴这一路,本就是冲着守护荥阳敖仓,并在睢阳以西再多添一道防线,顺便看着点睢阳而来。
倒是太尉周亚夫,在抵达主战场后,一头扎进了睢阳东北百五十里位置的昌邑,俨然一副不顾睢阳死活的架势,开始坚壁清野,试图将昌邑小城,营造成易守难攻的坚城。
再三向周亚夫求援,却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回应之后,梁王刘武更是泣血而书,一纸劾章,直接将周亚夫告到了长安天子面前。
什么畏敌怯战啊~
见死不救啊~
乃至叛国投敌之类的罪名,悉数被梁王刘武按在了周亚夫的头上。
宝贝儿子在睢阳浴血奋战,生命垂危,东宫窦太后自是当即坐不住,将天子启叫去了长乐。
而在走出长乐宫之后,天子启做的第一件事,却并非是颁诏催促周亚夫;
而是派宦者令春陀,将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召到了宣室殿……
·
·
·
“呼~”
“跪了小半个时辰,可苦了朕这把老骨头……”
未央宫宣室正殿,天子启颇有些狼狈的坐在御榻之上,面上挂着自嘲的笑意,俯身揉捏着酸涩的腿脚。
而在御榻前方不远处,皇长子刘荣正面呈思虑之色,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别乱猜啦~”
“左右不过被母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喊了几句‘帝欲杀吾子’之类。”
“只是这催周亚夫支援睢阳的诏书,却是不得不下了。”
“——真要被逼急了,万一母后往荥阳发去懿旨,让窦婴派兵去支援,那可就要出大乱子。”
“唉……”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天子启面容之上,却是不见丝毫忧虑之色。
就好像此刻,正在睢阳浴血奋战的,并非是天子启的弟弟、汉家的梁王。
对于天子启的意图隐隐有所猜测,再看天子启这般作态,刘荣心里便也大概有了数。
说起话来,自然也就轻松了不少。
“近些时日,朝野内外人心不安,长安坊间暗流涌动。”
“睢阳岌岌可危,可是都已经让不少人,生出箪食壶浆,以迎吴王的心思……”
···
“晁错那边,父皇还没有决断?”
听闻此言,天子启手上动作微微一停,抬头撇了眼刘荣,旋即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继续轻轻敲打着酸涩的小腿。
嘴上,也不忘轻描淡写道:“袁盎倒是进谏,说朕应该杀了晁错,好让吴楚贼子们的狼子野心,揭露在天下人的面前。”
“朕,倒也颇有些意动……”
一听天子启这话,刘荣当即心下了然。
什么‘意动’,分明是早就有这个打算!
只是如今,站出来提议‘当斩晁错’的,只有一个中大夫袁盎——而且还是‘故’中大夫!
已经贬为白身,袁盎纵是进谏提议,对于天子启而言,分量也绝对不够重。
倒也不是说,天子启下不定决心,需要一个分量足够重的人来劝;
而是天子启需要一个分量足够重的人,来背这口‘逼迫天子杀师以安天下’的锅。
很显然,天子启还没找到这个足够有分量的人,又没有下定决心亲自背这口‘杀师’的黑锅。
“丞相……”
下意识吐出这两个字,刘荣便自顾自先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
老丞相申屠嘉,确实称得上一句‘鞠躬尽瘁’。
为了宗庙、社稷,这位老丞相,甚至甘愿将自己的性命也舍去。
但若舍去的是旁人的性命,这位视名誉甚于性命的老丞相,恐怕就会有些迟疑不决了。
正思虑着,还有没有什么人选,可以替皇帝老爹背‘杀晁错’这口黑锅时,天子启极为突兀的一语,也终是将刘荣的思绪拉回眼前。
“公子,或该走一趟睢阳了。”
“若不然,母后可就要以为朕此番,当真是要置梁王于死地,好给公子日后得立为太子储君让路。”
“——眼下,窦婴的大军驻扎在荥阳、敖仓一线,绝不可擅动。”
“周亚夫所部则驻守昌邑,与睢阳互为犄角。”
“莫说不该,也不能支援睢阳——便是支援了,也根本没多大用处。”
“吴楚叛军五十多万,睢阳城无论是有十万人守,还是二十万人守,结果都是一样的。”
“与其合兵一处,让吴楚贼军专心攻城,倒不如就让太尉悬兵于外,以分吴楚贼子之心。”
“这,已经能大大缓解睢阳的压力了。”
“只是母后关心则乱……”
说到此处,天子启只悠悠止住话头,眉宇间,却再度涌上阵阵苦涩。
方才长乐宫,天子启堂堂帝王之身,窦太后却愣是一点体面都没给皇帝儿子留。
说天子启想杀手足兄弟,好给长子受封为储君让路,这倒也罢了;
说到情急处,窦太后居然还指着天子启的鼻子,提起了当年,梁怀王坠马一事!
但凡换个人说这话,哪怕是皇长子刘荣或梁王刘武,天子启都极可能雷霆震怒,血溅三尺!
只是碍于母子情谊,忠孝人伦,终还是强压下怒火来。
冷静下来之后,天子启也知道:再不给东宫窦太后一个交代,万一梁王刘武真在睢阳有个闪失,那句‘一尺布,尚可缝’,恐怕就又要在不远的将来,为关中街头巷尾的孩童们所传唱。
又考虑到早先,刘荣提出自己可以去一趟前线,天子启当即计上心头,这才把刘荣招来。
“去了睢阳,公子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三不五时登上墙头,提振军心士气即可。”
“至于吴楚贼军那边,我对大将军、太尉都有嘱咐:尽量不要让睢阳被攻破,且绝不能危机梁王的性命。”
“若事有不遂,公子大可跟着梁王,从睢阳西城门撤往荥阳。”
话说的云淡风轻,但天子启的目光深处,却也不免闪过一丝担忧。
兵家凶险之地,生死存亡,都并非人力所能决定。
只要上了战场,那无论这个人是诸侯藩王,还是王公子弟,亦或是天子本人——只要上了战场,那死亡几率就不会是零,而顶多只会无限趋近于零。
就拿此番,梁王刘武血战睢阳来说:为了确保梁王刘武性命无忧,天子启几乎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甚至于梁王刘武身边,还有天子启专门安排的人,会在情况危急之时,将梁王刘武绑去荥阳,以保全性命。
但饶是如此,天子启也仍旧不敢说:梁王刘武此番,必定不会战死在睢阳。
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在无所不用其极的保障梁王刘武人身安全的同时,天子启,也同样没忘记以‘梁王殉国’为前提,去做相应的应对预案……
“父皇有令,儿自当谨奉诏。”
“只是晁错那边,儿,仍有些疑虑……”
感受到天子启深藏于眼底深处的担忧,刘荣心中也不由涌过一阵暖流。
虽然知道天子启担心的,并非是皇长子刘荣,而是一个比较合格的储君太子人选,刘荣也还是为之动容。
因为刘荣知道:能让天子启生出担忧,而不是本能的准备起某人意外死亡后的善后工作,已经是多么难能可贵……
“公子可是觉得,晁错不该死?”
大概听出刘荣话里的意思,天子启只轻声发出一问;
却见刘荣闻言,只颇有些纠结的皱眉思虑片刻。
待天子启面上带上了些不耐,刘荣才语带迟疑道:“晁错,倒不是不能死,又或是不该死。”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活着的晁错,显然没有死去的晁错,更有利于宗庙、社稷。”
“只是刘濞老贼那边,不过打出一个‘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作为遮羞布,父皇就当真要杀死九卿之首的内史……”
“儿臣总觉得,多少有些……”
“怎么说呢……”
···
“额,其一者;”
“父皇这么做,或许会让朝野内外百官贵戚,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想法,从而与父皇逐渐离心离德。”
“——毕竟再怎么说,晁错拟《削藩策》,也是为了完成父皇的愿景。”
“最终却就这么死了,还死在了父皇手中,朝野内外百官贵戚,未必就不会心里犯嘀咕。”
“毕竟今日,父皇能因为刘濞一句‘诛晁错,清君侧’,便将恩师都给杀死,那日后再跳出个谁,也打起一个‘诛某某,清君侧’之类的旗号……”
“父皇难不成,也要将那个人杀死?”
“若是来个十次八次,那我汉家的三公九卿,岂非就都要因为逆贼的旗号,而悉数死在父皇手中了?”
斟酌着用词,将自己的疑虑道出,又小心打探了一下天子启面上神容。
确定皇帝老爹没有因此而动怒,又或是流露出‘大失所望’之类的神情,刘荣才再道:“所以在儿臣看来,晁错不是不该死,而是不该就这么死在叛军打起的大义旗帜上。”
“若不然,吴楚叛贼以为我长安朝堂软弱可欺,从而军心大振事小,朝野内外人人自危,自此纲常不再事大。”
“儿臣认为,父皇大可不必在意叛军打起的大义旗帜,只需要在战阵之上定了胜负即可。”
“至于晁错,流放边关也好,幽禁深居也罢——便是要杀,也大可在平乱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杀。”
“唯独因叛贼那句‘诛晁错,清君侧’而杀,儿臣认为,实在不妥……”
刘荣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当然不是闲来无事,又或是在皇帝老爹面前找存在感。
恰恰相反:眼下的状况,吴楚列阵于梁都睢阳,梁王刘武面临鏖战,刘荣最该做的,就是尽量不要出现在东宫窦太后,乃至整个朝野内外的视野当中。
但再三思虑之后,刘荣终还是下定决心,和皇帝老爹提上这么一嘴。
——不是为了救晁错;
甚至能不能就此救下晁错,刘荣也不是很在乎。
刘荣想要做的,是借此向皇帝老爹表现自己的政治视野:儿臣能看出这件事,是可能存在这一二三四等等隐患的。
至于具体怎么抉择,自然是天子启拍板,刘荣只是提出疑惑而已,连建议都算不上。
再有,便是刘荣确实认为,就这么让晁错死在长安,太过于跌长安朝堂的威仪,以及公信力了。
——一个名士,受你汉家先帝征辟入朝,为官二十多载,官至九卿之首。
先帝要休养生息,人家出谋划策;
当今要削藩,人家也是二话不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这个出头鸟。
结果藩也削了,王也反了,临到头来,你给人家砍了?
还是因为叛军一句‘诛晁错,清君侧’,就把当朝内史、当今帝师砍了?
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个强硬的中央政府——甚至都不像是个正常、不软弱的中央政府所能做出来的事。
正如刘荣方才所言:这回,刘濞说诛晁错,你天子启就把晁错给砍了;
那下回,再有个叛王说诛岑迈、诛郅都,你砍不砍?
万一哪天冒出来句诛申屠嘉,你天子启难不成,还真要把身为开国元勋的六朝老臣,当朝丞相给砍了?
像什么话呀这……
只是想归想,刘荣也隐约能意识到:对于晁错这个人,皇帝老爹也还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但刘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天子启的考量,居然会纯粹到那般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这句话,公子,共勉……”
轻飘飘丢出这句自己在历史上留下的名言,天子启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顺势在御榻上侧躺了下来。
只是望向刘荣的目光,却随着那愈发慵懒的坐姿,而愈发锐利了起来……
“宗庙,社稷,永远都是重中之重。”
“与之相比,一人,一户,乃至一城、一郡——在必要的时候,都是可以舍弃的。”
“先帝曾教导朕:一人哭,何如一路哭?一家哭,何如家家哭?”
“——先帝也曾说,为天子者,并不是必须要冷酷无情,而是要怀有对天下的大爱,却非对一家、一户的小爱。”
“若一家一户的苦难,可以让千家万户得到安宁,那这一家一户,便是可以被牺牲的。”
说到这里,天子启便抬起手,曲肘以手掌撑在脸下,面色只说不清的冷淡。
“公子觉得杀了晁错,会让朝堂——让朕丢了面子。”
“但朕认为,杀了晁错,可以撕碎吴楚贼子的遮羞布,让天下人不再搞不清楚状况,而是可以认清正邪,从而坚定地站在长安朝堂这一边。”
“便是已经投身贼营者,也将自此狐疑不定,甚至弃暗投明。”
“——朕,不需要面子,只想要里子。”
“如果不需要付出代价,朕当然也乐得有一个仁义无双、泽及鸟兽的好名声。”
“但若需要付出代价,尤其还是朕不愿付出的代价,那朕,也丝毫不介意后世之人,将朕与夏桀、商纣之流放在一起评说。”
···
“朕,不是先帝那样天资卓绝,能同时顾全面子、里子的皇帝。”
“既然天资平庸,便只能谨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面子里子不可兼顾的道理。”
“——朕,选里子。”
“哪怕再让朕选一万遍,朕,也绝不会有所动摇。”
“公子呢?”
“公子日后,又会作何抉择呢……”
悠悠道出一问,将问题丢回给刘荣,天子启便微微闭上了双眼,好似就此睡了过去。
但在御榻前侧,皇长子刘荣却是愣了许久,都没能从天子启这番话为自己带来的震撼当中回过神。
“要面子……”
“还是要里子……”
“要里子……”
“还是要面子……”
“——公子且去吧~”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天子启梦呓般古怪的语调所打破。
待刘荣仍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俯首于案前,再次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工作状态。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抽空抬头,撇了刘荣一眼。
目光再度落回面前的奏疏之上,嘴上莫名嘀咕道:“衡山遭了雨雹,而后便是大半个淮南的粮荒……”
“眼下年关将至,不久便是凛冬……”
“唔,乱平之后,便要着手赈灾了……”
···
“睢阳若是被打烂,太后肯定会吵着要重新修;”
“这钱可不能由少府出……”
“听说梁国的府库,倒是充盈的紧……”
···
“乱平之后,齐系能空出六个藩王的位置;”
“朕十一子,要封王的有十个……”
“齐系空出六个,再加上吴国和长沙……”
“赵国,或许也可以一分为二?”
“唔,回头和丞相再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
第111章 寡人已为东帝,尚何谁拜?
——老二刘德、老三刘淤,看好凤凰殿。
——老四刘余,看好宣明殿。
留下如是交代,刘荣便整点行装,轻车简行,朝着函谷关的方向而去。
皇长子奔赴前线犒军,天子启也做足了功夫。
北军一部司马,共计五百人的禁军护送,外加少府内帑拿出的一千头牛,也由官奴们驱赶着,朝着睢阳前线而去。
开国之时,萧相国笔削《秦律》,几乎是将《秦律》所规定的所有惩罚手段,都大幅度减轻,以成《汉律》。
在《秦律》中频繁出现的行伍、邻里连坐,亦或是动辄斩、黥、流边等刑罚,也变成了《汉律》中相对温和的:罚金、罚劳。
便是也有斩、死等字眼出现,也大都会跟上一句‘许以爵抵罪’。
唯独有一条,萧相国非但没有在《秦律》的基础上减轻惩罚,反而还加的更重了些。
《秦律》:盗马者死,盗牛者枷。
《汉律》:盗牛者死,盗马者加。
看上去没什么不同,只是几个字的变动,实则,却是天差地别。
——《秦律》说:偷马者坐死罪,偷牛者,则应该在脖颈上戴木枷,成为囚犯;
而萧相国编撰的《汉律》却说:偷牛者坐死罪,偷马者,罪加一等。
在‘死罪’的基础上罪加一等,便不外乎:腰斩弃市。
世人皆说汉承秦制,也大都认可萧相国所编撰的《汉律》,是相对更具人情味、更温和一些的《秦律》。
在这个前提下,《汉律》中,之所以会出现这么一条比《秦律》都要严苛、惩罚还要更重的条令,便是因为相较于嬴秦,如今汉家牛、马紧缺的程度,实在是有些夸张。
毕竟嬴秦掌控着河套,总还有养马地,更是压得草原游牧民族抬不起头,见黑龙旗而不敢挽弓,故而并不缺牛羊牧畜;
之所以会规定‘盗马者死,盗牛者枷’,也不过是因为马匹属于战略资源,而牛又可用作耕种,在秦的‘耕战’系统中,同样属于战略资源的范畴。
而到了如今汉家,没有养马地,却成为了整个长安朝堂都为之头疼的问题。
——于秦末战火之中,天下纷争不休,先是群起而抗秦,后又楚汉相争霸;
到了刘汉国祚鼎立,河套地区,早就已经落到了草原新霸:匈奴人手中。
没有了养马地,又处于对外战略劣势地位,汉家自是牛、马牧畜极度紧缺。
而这造成的直接影响,便是早在秦时,就已经推行于关中地区的牛耕,在汉室又倒退回了春秋之时的人力挽犁。
在军队方面,马匹,尤其是战马的紧缺,又让汉家的骑兵部队建设止步不前,因兵种受克制,而屡屡在匈奴人手里吃亏。
打赢了,追不上;
打输了,跑不掉。
胜一阵,斩获也不过尔尔,稍有败势,便动辄全军覆没。
久而久之,也就不敢再列阵对战于旷野,只能依城墙而守,却不敢出墙追击。
说回此番,刘荣奔赴前线犒军,少府内帑调出的一千头牛。
其用途,自然是充当军队的肉食。
这,也算是如今汉室,唯一一个合法食用牛肉的渠道了:战时犒军。
刘荣走的很低调。
低调到朝野内外,都没怎么注意到皇长子,假天子节、为天子使,奔赴睢阳前线。
却也并没有低调到东宫窦太后,也对刘荣的离去毫无知觉。
——得知刘荣奔赴睢阳,窦太后那颗因梁王刘武身陷险境而错乱的心,也终于是安稳了下来。
睢阳当然很危险;
战场固然很残酷。
但只要天子启愿意让长子刘荣,也去睢阳‘身涉险境’,窦太后便能就此安下心。
因为这意味着天子启,并没有真的打算借这场叛乱,将手足送去地底下见先帝……
“皇长子假节东出,朝野内外,可有什么动静?”
未央宫宣室殿外的瞭远台上,远远眺望向长安城外,天子启双手负于身后,面色无喜无悲。
轻声一问,自惹得身旁的郎中令周仁赶忙一拱手:“奉陛下诏谕,皇长子假节东出一事,并没有太过喧扬。”
“偶有听闻此事的人,也大都只是赞皇长子‘大义’,旋即便又忧心忡忡的担心起战事。”
“——甚至有一些人,因为皇长子东出,而更加担心起战事来。”
“毕竟睢阳那边的战况,实在是让人有些……”
说到此处,周仁面上也不免涌上一抹愁虑。
却非担心战况,而是担心坊间这暗流涌动,是否有吴王刘濞的手笔。
如果有,而自己又没能及时察觉……
“德侯刘通的父亲——德哀侯刘广,和那老贼刘濞一样,都是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嘿;”
“——都是那个望风而逃,匈奴人都还没跨过长城,就拖家带口跑到了洛阳的代顷王的儿子……”
“伯父在关外举兵谋乱,做侄子的,自然也会在长安做些什么,好助伯父一臂之力?”
讥诮一语,只惹得周仁下意识一躬身,天子启却再度望向宫外的方向,悠悠又是一声长叹。
“朕,许了袁盎的建议。”
“此刻,晁内史应当是身着朝服,出了府门。”
“以为是入宫面圣,实则,却是直赴东市……”
说着,天子启遥望向皇宫外的目光,也莫名有些模糊起来。
回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晁错的时候,彼时的太子启还沾沾自喜,自认为这番针对梁王太傅贾谊的谋划,算得上是相当成功。
后来在太子宫,师生二人相谈甚欢,甚至屡屡有不约而同的看法和见地,更是让彼时的太子启愈发生出‘人生得一知音如此,夫复何求’的感觉。
再到先帝驾崩,监国太子顺利即皇帝位,曾经的太子詹事也扶摇直上,转瞬便官至九卿之首。
而后,便是师生二人筹谋已久的《削藩策》,逐渐浮现在朝野之上……
“晁错这把剑,朕要弃了。”
“剑都弃了,那剑鞘留着,也就没什么用了。”
“——就让袁盎为使,去刘濞老贼那儿走一趟吧。”
“德侯刘通也一起,借着出使的名义,踢到刘濞身边去。”
“老让他在长安这么搅和,朕心烦。”
天子启说着,一旁的周仁听着;
而在君臣二人身侧,一名郎官则是正奋笔疾书,以最快的速度,将天子启的交代草拟成诏书。
当日——皇长子假节东出当日,天子启颁诏:拜故中大夫袁盎为太常(原奉常),德侯刘通为宗正,假天子节,出使关东。
与此同时,丞相府再次于关中各地方郡县颁发告示。
其内容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总结而言,却不外乎一句话。
——晁错已死;
说要诛晁错、清君侧的吴楚大军,如果当真是汉家的忠臣,便应当即刻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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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月。
睢阳东五十里,吴楚叛军大营。
相较于两个月前,发动叛乱时,此时的吴王刘濞身上,更多了一股杀伐之气。
一众吴、楚将帅也都从先前,那因为连战连捷而沾沾自喜的模样,逐渐变得从容稳重,颇得将之风范。
——战争,永远是军人最好的涅槃场。
一场战争,足以让一个怯懦的人,在活着走下战场之后,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尤其是一场惨烈,而又占尽优势的战争……
“见到天子的节牦,吴王,难道不应该跪拜迎驾吗?”
大帐内,长安朝堂派来的使者:太常袁盎、宗正刘通二人,正持节屹立于正中央。
两侧,一众吴楚将官嗤笑连连,却分明没将这两位‘当朝九卿’当回事儿。
上首主位,吴王刘濞更是无比从容,眉宇间,甚至还隐约带上了一抹倨傲。
“长安的天子,自知无法阻挡我大军兵威,故而只能杀死自己的九卿之首,以图寡人能‘心满意足’——完成了‘诛晁错,清君侧’的心愿,便退兵撤回吴地。”
“如此软弱无能的人,难道不是让太祖高皇帝蒙羞、让我刘汉国祚蒙尘吗?”
“这样一个人,端坐于未央宫的御榻之上,难道不是天下的不幸?”
···
“这样一个‘汉天子’的节牦,寡人,又怎会屈膝相迎?”
“更如今,寡人即下睢阳,而与长安划江而治。”
“——莫如说:寡人,已为东帝矣~”
“又尚何谁拜?”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只惹得袁盎、刘通二人面色齐齐一紧,颇有些惊愕的环视起四周。
却见帐内,一众吴楚将帅仍淡定自若,丝毫没有因为刘濞那‘东帝’的自称,而表露出任何异常。
就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客观事实,如‘太阳东升西落’之类。
察觉到这一状况,袁盎心下只又是一苦,不由有些悔不当初。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袁丝啊袁丝……”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就将那狡兔给弄死了呢?”
心下如是发出自嘲的哀叹,袁盎望向吴王刘濞的目光,只愈发带上了些凄苦。
到了这一步,袁盎又如何不明白:天子启是在丢弃晁错这把利刃的同时,将自己这柄剑鞘也一并丢了?
说是假节出使,来‘劝降’吴王刘濞,但明眼人都知道:袁盎此行,九死一生。
——刘濞当然不可能因为晁错的死,便就此退兵!
几十年的隐忍,刘濞既是举了兵,就必定是不成功,便成仁!
尤其眼下,睢阳战事愈发不利于长安朝堂,以至于刘濞都敢当着长安天使的面,说出那句‘寡人已为东帝,尚何谁拜’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安朝堂派来见刘濞的使者,除了多送几个人头,或几个兵丁给刘濞之外,再无其他意义。
就如此番,袁盎假节出使,就连袁盎自己也知道:刘濞根本不可能听劝。
非但不会听劝,甚至还会将袁盎强留在身边。
果不其然,在明言表示‘我已经是东帝了,不需要再向谁跪拜’之后,刘濞下一句话,便宣告了袁盎彻底失去人生自由。
“德侯,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德哀侯刘广的子嗣。”
“既是来了我身边,就不要急着回长安了。”
“等寡人破了睢阳,兵临函谷,德侯再随寡人圣驾,还定三秦……”
好嘛;
又是‘圣驾’,又是‘还定三秦’。
就差没说长安天子启死期不远,刘濞坐上皇位指日可待了。
只寥寥数语道出口,便让侄子刘通主动走到了自己身侧,吴王刘濞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袁盎身上。
“说来寡人和袁公,也算是故人。”
“——早些年,袁公为吴相,于寡人也算是君臣相宜。”
“又是先帝朝的老臣,对于长安天子,以及朝堂军队的部署,也当是了若指掌的。”
“不如也留下来,做寡人的车骑将军如何?”
···
“只要袁公答应,我大军,除大将军田禄伯所率领的吴国主力之外,剩下的二十万兵马,尽数交由袁公节制。”
“待定了社稷,袁公,便当是寡人的第一任汉相……”
刘濞说的诚恳,甚至可谓诚意十足;
但袁盎闻言,却满是苦涩的摇头叹息道:“既然是故人,那吴王也该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早在当年,给吴王做国相时,我便是明哲保身,对于吴国的事务不闻不问,只求不要死在任上,而是可以等到调回长安的那一天。”
“如今为吴王所缚,是生是死,自是由不得自己。”
“只是叛汉从贼、使宗族蒙羞的事,我袁丝,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慢条斯理,却也满带着苦楚的一番话,只惹得吴王刘濞莫名一阵感伤;
而那句‘叛汉从贼’,却又让帐内众将齐齐瞪大虎目,纷纷将不怀好意的目光,瞪向袁盎那已经不再挺拔的身影。
良久,终还是吴王刘濞摇头叹息着起身,颇有些惋惜的看向袁盎。
“袁公大才,纵是不为我所用,寡人,也断不会放袁公回长安。”
“想来袁公对此,也是早有预料的吧?”
“——寡人敬重袁公,不忍伤袁公性命。”
“只袁公使命在身,若就此放袁公归去,怕是会坏了寡人的大事……”
说着,吴王刘濞稍一摆手,帐门外边走入两名军事,一左一右,将袁盎架了起来。
至于那杆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天子节牦,也随着袁盎的手被兵士架起,而直挺挺倒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就委屈袁公,在我后营暂住些时日了。”
言罢,刘濞抬手一挥,袁盎便被军士架了下去。
待帐内只剩下‘自己人’,吴王刘濞这才站起身,走到悬挂着的堪舆前。
目光落在堪舆上,嘴上确实径直问起侄子——当朝宗正:刘通。
“长安有什么状况?”
听闻此问,刘通也不含糊,只稍沉吟思虑片刻,便将自己收集到,又还没来得及送到刘濞手中的情报悉数道出。
“睢阳战况不利,长安朝堂人心惶惶,朝野内外暗流涌动。”
“若睢阳城破,伯父的大事,或许就可以成功一大半了。”
随着刘通这句话,帐内因袁盎那句‘叛汉从贼’而低沉下去的氛围,才再度被一阵轻松欢愉所取代。
众将官面泛红光,望向吴王刘濞的目光,更是带着满满的贪婪。
——不是贪刘濞,而是此刻的吴王刘濞,似乎长成了封侯拜相,乃至裂土为王的形状。
对这一切,吴王刘濞看在眼里,却只淡然一笑。
又对刘通轻点下头:“还有呢?”
便见刘通又思虑片刻,又似突然想起般,赶忙道:“侄儿和袁盎从长安出发当日,皇长子也假节东出,说是要代陛……”
“额,代长安天子犒军,以提振军心士气。”
“皇长子那边有牛群随行,或会慢些,但眼下,当也已经到了睢阳?”
此言一出,帐内又是为之一静,甚至还有几个不够稳重的小将,颇有些不顾形象的咽了咽唾沫。
——如今汉家仅有的牛、马,几乎全都是产自燕、代北部,毗邻草原的北墙附近,以及陇右、北地等北方边郡。
再加上汉室对牛、马的管控力度,几乎达到了武器军械级别的管控规格,就更使得吴、楚等南方地区的人,几乎一辈子都吃不上两回牛肉。
便是那仅有的一两次,也大都是某家老农的黄牛死了,又实在穷的揭不开锅,无奈不能将勤恳的老牛下葬,只能把牛尸卖出去换钱。
吴王刘濞倒是没太在意这一则讯息,只暗下思考着日后入主长安,要如何制定关于牛马牧畜的新法令。
“皇长子……”
“嘿,连太子都不是;”
“想来他刘启,也是知道睢阳城已经守不住,这才派个儿子来,看能不能再拖延一段时间……”
如是想着,吴王刘濞眼睛微一亮,顿时计上心头。
“传寡人王诏!”
“长安天子,将自己的储君太子,送到了睢阳犒军!”
“——当年,寡人的王太子,就曾死在长安天子手中!!!”
“此仇不报,寡人,至死不能瞑目!!!”
···
“乃告我吴楚有志之士:若有能阵斩汉太子,乃至生擒者!!”
“寡人,不吝裂土以王之!!!!!!”
出了点意外,上午就坐火车出发了,晚上20点左右到,下了火车我就找网吧码第二章,争取十二点之前发出来。
第112章 番外:黄粱一梦
那是在代王宫。
晋阳代王宫。
不过总角之年的代王公子启,正于殿室角落蜷缩着身子,将年纪更小的弟弟刘武,静静地抱在怀中。
母亲窦姬、姐姐刘嫖,则都惊慌失措的在殿门处踱步,似是在等什么人的消息。
宫门外,明明是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以及乌云密布的阴雨天;
但公子启却透过脑袋旁的墙洞,看到隔壁的殿室明亮如白昼。
殿室上首,父亲刘恒头顶诸侯远游冠,身着王袍,腰系专属于宗亲藩王的赤绶金印,面上愁容满布,显然是非常苦恼。
而在代王刘恒身侧,中尉宋昌、郎中令张武,以及王太后薄氏的弟弟薄昭,正围着王榻商议着什么。
“别是有诈吧?”
“早些年,吕太后就想要让大王去赵地,分明就是欲加之罪,要害大王性命!”
“如今又说要迎立大王……”
作为代王刘恒的母舅,薄昭面上满带着惊慌之色。
“要我说,吕太后,还未必就驾崩了!”
“说不定这‘迎立’的说辞,都是吕太后在试探大王的忠心呢!”
“万一大王点头应下,再去了长安……”
“——大王可还记得当年,赵王刘如意是怎么死的?”
“孝惠皇帝才刚走开了一小会儿,那赵王刘如意,可就已经凉了尸啊?!”
薄昭的话语,让刘恒眉头锁的更深,面上焦虑之色更甚。
一旁的郎中令张武,意见也和薄昭相差无多。
“大王,不得不慎。”
“自太祖高皇帝驾崩——尤其是自孝惠皇帝英年早逝,太祖高皇帝的八个儿子,如今,可就剩下大王,和淮南王刘长了。”
“那淮南王,从小就是养在吕太后膝边的,说是吕太后半个儿子,也丝毫不为过!”
“万一这是吕太后想要治死大王,才想出来的计谋,大王倘若真去了长安,只怕就再也无法回到晋阳了。”
有薄昭、张武二人先后出身反对,一众代国官员、将领也都纷纷站出来,符合着表达了反对意见。
而在公子启透过墙洞的目光注视下,中尉宋昌,也终于在代王刘恒的殷殷期盼下站出身。
只开口第一句话,却让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殿室,瞬间安静到落针可闻。
——甚至就连‘隔墙相往’的公子启,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沉寂,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臣认为,这是大王的机会!”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大王非但无法匡扶汉祚,甚至连妻小的性命,都极有可能无法保住!”
颇带些‘耸人听闻’意味的话语,只引得代王刘恒蓊然起身,满是焦急地对宋昌一拱手。
“中尉教我!”
便见宋昌绷着脸,走上前,手虚握成拳,在刘恒身前的王榻上轻轻一砸。
“吕太后,必定是真的驾崩了!”
“大王还年轻,封王就藩之时,更只有六岁,并不了解吕太后。”
“但臣在长安做过官,很了解吕太后。”
“——吕太后,是一个很注意忌讳的人。”
“对于不祥的事,但凡有人不慎提及,吕太后都是动辄打杀的。”
·
“当年,有一个宫人说:万一赵王做了储君,那吕太后就要搬出椒房殿了。”
“——次日,这个宫人身死暴室,浑身赤裸,更有足足上百道匕口!”
“到了后来,甚至只要有人提及孝惠皇帝的储位,便大都难逃一死。”
“大王试想:一个如此注意忌讳的人,又怎么会为了试探大王,而佯装自己已经驾崩了呢?”
一番话说出口,让代王刘恒面上再度涌现出迟疑之色,宋昌这才继续道:“吕太后,是万万不会这么咒自己的。”
“至于其他人——哪怕是吕产、吕禄等诸吕子侄,也绝不敢犯这个忌讳。”
“所以,在臣看来,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都说吕太后已经驾崩,那就必定是真的驾崩了。”
“毕竟几个月前,陈平、周勃还曾给大王送来秘信,让大王也跟着齐王襄一起,举兵诛吕、匡扶汉祚呢……”
听到这里,代王刘恒面上烦躁之色终于到达顶峰,只拧着脸攥紧了拳头。
“寡人不解之处,就在于此!”
“——陈平、周勃要联络宗亲诸侯,里应外合共诛诸吕,最终起兵的分明只有齐王刘襄!”
“就算他陈平、周勃当真诛灭了诛吕,又为了保全自己而处理了未央宫那位,要迎立的,也该是齐王襄才对?”
“这皇位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寡人的头上吧???”
闻言,宋昌眼底闪过一丝喜意,面上却是淡然一笑,再上前一步。
面色温和的在王榻旁跪坐下身,温声细语道:“臣倒觉得,这恰恰能证明吕太后,是真的驾崩了。”
·
“大王想啊:陈平、周勃要里应外合共诛诸吕,为何只有他齐王刘襄敢举兵?”
“——还不就是他齐王兵多将广,国富力强?”
“这样一个本就强大,做齐王就敢举兵诛吕的人,若是坐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那陈平周勃等百官朝臣,哪还能有好日子过?”
“说不定日后,他‘天子襄’掌了权,还会清算陈平、周勃这些个‘乱臣贼子’。”
“但大王不同啊!”
···
“大王的代国本就苦寒,连军费都凑不齐,宫里的公子公主、王后姬嫔们,都是大王在王宫里种地,外加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从俸禄里分出来一些,才勉强养活的。”
“相较于他齐王襄,大王才是那个更容易掌控,更能让陈平、周勃等‘乱臣贼子’安心的傀儡啊!”
“不立大王,他们还能立谁?”
“——难不成还能立那个由吕太后一手养大,侍吕后比孝惠皇帝还要孝顺的淮南王刘长?”
“对于陈平、周勃等‘贼子’而言,大王才是最佳的选择。”
“这也是臣为什么会觉得,吕太后是真的驾崩了、诸吕也是真的被铲除了……”
不知道为何,听到这里的时候,公子启的视野便越来越模糊,耳边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到最后,那墙洞居然就这么堵上了,就好似从不曾存在过!
只是睡梦中,公子启并没有感觉到这有什么不对。
低下头,看了眼已经在怀中睡去的弟弟刘武,便昂起头,望向殿门的方向。
——很奇怪!
方才还满是焦急,甚至面带惊恐之色的母亲窦姬、姐姐刘嫖,此刻却都变了副模样。
母亲穿上了皇后才能穿的凤冠霞袍,端的是雍容华贵!
姐姐刘嫖更是变成了成熟妇人的模样,身上那还带着补丁的单衣,也已经变成了极尽奢靡的蜀锦。
“哦……”
“母亲和阿姊,这是走了大运啊……”
公子启仍旧没有察觉到任何一场,就这么想着,便缓缓将目光收回。
然后,公子启就看见了让自己头皮发麻的场景。
——方才出现墙洞的位置,此刻却是整面墙都消失不见!
放眼望去,方才还由父亲刘恒,以及叔叔伯伯们商议大事的殿室,此刻却尽是一片晦暗、破败。
大殿之内,四个哥哥横竖躺倒在地,身上华服依旧,肉身却已化作枯骨!
而在上首王榻之上,母后吕氏同样是一副骷髅外包着华袍,只那空洞洞的眼眶内,缓缓落下两行血泪……
·
·
·
“来人!”
“将……咳咳……”
“将这个无君无父,罔顾人伦的混账拿下!!!”
梦境切换的很快;
快到公子启还没有从那五具枯骨,以及那两行血泪为自己带来的惊颤中缓过神,抬头便看到已经贵为汉天子的父亲,正满脸怒容的坐在御榻边沿。
父亲老了许多,两鬓斑白,满脸病态;
大刀阔斧坐在御榻边沿,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却是虚握成拳,挡在嘴前一阵阵重咳不止。
唯独那混浊的双眸,正满带着盛怒,直勾勾望向公子启……
哦不;
望向监国太子:刘启的目光深处。
“父皇!”
即便是在梦境中,太子启看到父亲这般作态的第一反应,也依旧是慌忙跪下身。
“父皇!”
“儿臣何罪啊父皇!!”
“儿臣……”
“——住口!!!”
求饶之语刚说出口,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刘恒本萎靡不振,甚至都萎靡到有些‘缩水’的身躯,只陡然拔高至数丈高!
就这么满脸怒容的站在御榻前,居高临下的睥睨向跪地俯首,满是惊慌之色的监国太子。
“朕,只问你这混账一遍!”
“我儿揖,到底是因何而死的?!”
哄!!!
只厉声一语,便好似千斤重锤,在太子启心头沉沉砸下。
“阿、阿揖……”
“阿揖,不从王太傅贾谊之劝阻,执意纵马疾驰,不慎落马,伤重不治……”
“——与儿无关啊父皇!”
“阿揖是自己要策马疾驰,更是远在关外的梁都睢阳!”
“儿身在长安,日夜都守在父皇身边,就算有心,也根本是鞭长莫及啊!!!”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天子启便由一开始的心虚,变得愈发振振有词。
只不知这振振有词,究竟是因为真的有恃无恐,还是想要借此掩饰自己的慌乱……
“朕都要死了!”
“——朕!都要去见太祖高皇帝了!”
“你这混账,就不能跟朕说一句实话吗!!!”
·
“阿揖足年十六!弓马娴熟!”
“是什么样的烈马,能让我儿揖坠马重伤,又不治而亡?!”
“——是你监国太子送的马驹!!”
“一匹刚出栏不久,连牙齿都还没长齐的马驹!!!”
“当着朕眼皮底下害死我儿揖——你真当朕这个汉天子,是你太子启的泥塑雕像吗!!!!!!”
砰!!!
说到怒及,天子刘恒更猛然拔出剑——拔出那柄数丈长的巨剑,架在了太子启的脖颈处。
那巨剑足有两指厚,被架在太子启锁骨上,就好似千钧重担般,压得太子启不自然的低下头,才能将锁骨处传来的刺痛稍缓解些。
可即便到了这一步,太子启仍费力的拱起手,含糊不清道:“梁…梁怀王……”
“执意纵马……不甚跌落……”
“伤…重不治……”
这番话说出口,足数丈高的天子刘恒,便好似被施了定身术般,就维持着怒而拔剑,将剑刃架在太子启脖颈处的姿势,愣了许久,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天子刘恒又好似泄气的皮球般,一点点恢复正常的大小——甚至缩的比平时更小。
原本遍布眉宇间的怒火,也再度转变为肉眼可见的萎靡。
就好似一个老婴儿般,蜷缩在御榻之上,有气无力的睁开眼皮。
“阿启……”
“朕,要大行了……”
“待朕到了地底下,还要和太祖高皇帝好好解释清楚:我汉家的皇位,怎就让朕这个皇四子坐了……”
“——解释解释兄长的儿子们,怎么就在朕入继大统前夜,悉数死在了周勃、夏侯婴二人的乱剑之下……”
·
“将死之人,不可以带着不甘死去……”
“告诉朕;”
“阿揖,到底怎么死的……”
“我儿揖,到底是怎么死的……”
“圆了朕的不甘,阿启,便能坐上那方朝思暮想的御榻,做我汉家的天子……”
“但在那之前,阿启,要和朕说一次实话……”
看着御榻上,父亲刘恒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太子启就好像是忘记了先前,被那‘巨人’以剑架着脖子时的惶恐;
满是哀痛的在御榻边蹲下身,垂泪开口。
“父皇啊~”
“阿揖,当真不是儿臣……”
“阿揖那匹良驹,当真不是儿臣送去的啊~”
“——是有宵小在污蔑儿臣,才让父皇弥留之际,都无法瞑目;”
“阿揖,当真是坠马重伤,不治而薨啊……”
静。
御榻上的婴儿般天子刘恒,仿佛再次被施下定身术。
又是许久,许久;
久到天子启都有些奇怪:时间为什么停止流通,天子恒沙哑无力的嗓音,才在太子启耳边响起。
——哪怕御榻之上,天子刘恒已经没了气息,那声音,也还是清晰无误的传入了太子启的耳中。
“了不起。”
“我儿,了不起。”
“——朕都做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能咬牙不认!”
“我汉家的监国太子,了不起……”
·
“记住。”
“记住自己今天,在朕面前的样子。”
“千万不要认。”
“便是再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也绝对不要认。”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
“天子要做的,不是给死人公道,而是要借死人,来给活人谋利。”
“——要爱天下。”
“不要独爱一家一户,要爱整个天下……”
不知道为什么。
太子启也不知道为什么。
早在这番话传入耳中之前,御榻上的天子刘恒,就已然没了气息;
而在这番话结束之后,殿内也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但太子启就是知道:直到这段话全部传到自己耳中,父亲刘恒才撒手人寰。
“父皇……”
太子启想哭,但哭不出声;
想扑在御榻边沿,却又根本无法活动身体分毫。
就这么含泪看着御榻上的天子刘恒,一点点缩小,一点点缩小;
直到最终,消失不见……
·
·
·
梦境再度切换,太子启,又变成了天子启。
或者应该说,是大行皇帝启。
不同于前两个梦境,刘启都是第一人称视角——这第三个梦境,大行皇帝启,是以上帝视角旁观。
天子启看到了一个英气十足的身影,坐在了未央宫的御榻之上;
看到了老迈的母亲:窦太皇太后,似乎是被那个锐意进取的少年天子所惹恼,险些气的废皇帝!
“那是荣?”
“怎这般冒失?”
·
“不对,那不是荣。”
“荣,绝不会这般轻举妄动。”
“便是要忤逆母后,也必定会谋定后动,一击便让母后无力翻身……”
天子启如是想着,画面也在飞速推进着。
少年天子惹恼了太皇太后,被罚面壁太庙,过了足足好几年,才终于回到了未央宫宣室殿、才终于出现在了汉家的朝议之上。
只是少年天子已近中年,颁下的第一道诏书,却是册封刚出生的皇长子之母为皇后。
“这绝对不是荣!”
“才刚出生,连能不能活着长大都不知道,就这般册立其母为皇后?”
“——万一皇长子没能长大成人,难道又要再废皇后???”
“简直儿戏!!!”
看到这里,天子启已经皱起了眉头。
但慢慢的,那紧紧锁起的眉头,随着面前的一幅幅画面,而逐渐舒展开来。
天子,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甚至可以说是穷尽一生,都没能等来的画面。
——在草原,匈奴人叫喊着,嘶吼着,却仍旧难逃被汉家的锐士斩于马下的命运!
汉家出了两个足以比肩淮阴侯的名将!
稍大那人老成稳重,又胸有韬略;
年轻那人则兵行诡道,思维跳脱,又每每能有奇效!
在这二人的率领下,汉家将帅愈战愈勇,百战百胜,将原本压得汉家抬不起头的匈奴人,一路赶去了遥远的北海!!!
于是,匈奴人开始养羊,开始捕鱼,开始称呼汉天子为‘圣天子’,称呼匈奴单于为‘匈奴王’……
“不是荣?”
“既然不是荣,又如何能做到如此地步……”
天子启很疑惑。
也很迷恋。
迷恋眼前,这一幅幅宛若仙境的美好画卷。
但天子启却无法继续看下去了。
那画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呃……”
直到天子启彻底转醒,却依旧沉浸于方才那个梦——那三个先后出现的梦境中,久久不能自拔。
正思考着那第三个梦境中,明显不是长子刘荣的少年天子究竟是谁,耳边便传来宦者令春陀的低语声。
“陛下……”
“近几日,宫内外开始有传言,说绮兰殿的王夫人,当年是梦日入怀,才怀上的公子彘……”
只刹那间,天子启面色陡然一冷,双眸更不受控制的迸发出一抹肃杀!
片刻之后,天子启又不由得一愣。
“那少年天子……”
“莫非是小十?”
·
“怎么会呢……”
“朕怎会不立荣,转而去立襁褓里的彘……”
听着天子启这番呢喃,宦者令春陀只惊恐的跪倒在地,紧紧闭上了双眼,身形更剧烈颤抖起来。
良久,天子启才从思绪中回过神,见春陀这般模样,又冷不丁咧嘴一笑。
“反正朕百年之后,你也是要去给朕守皇陵的~”
“知道这些事也没什么——烂在肚子里便是。”
春陀赶忙将头埋的更深些,天子启却是从榻上起身,负手凝望向殿门外,悠悠开口道:“至于王美人‘梦日入怀’的传闻……”
“不过传闻而已,不必理会。”
·
“嘿嘿……”
“也不知荣那小子回了长安,会不会被这则‘传言’吓死……”
“——绮兰殿,又有苦头要吃喽~”
“也不知这回,是耳光,还是杖杀……”
“又或是公子荣,能给朕一个大大的惊喜,亦未可知?”
第113章 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当吴王刘濞在吴楚叛军大营,发布针对‘汉太子’刘荣的悬赏令时,刘荣还并没有抵达睢阳。
路过表叔窦婴驻守的荥阳,刘荣虽未停留,但大将军窦婴,却还是决定亲自陪刘荣走一段。
——荥阳到睢阳,不过几百里的距离,轻装简行,也不过三两日的路程。
此刻,刘荣便乘坐在此行东出的马车车厢内,听着面前的表叔窦婴,同自己说着睢阳的战事。
“一开始,梁王的军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是狼狈不堪。”
“——尤其那刘濞老贼的叛军主力,过去这些年在南方百越之地,经受过战阵洗礼;”
“反观睢阳的梁国兵马,则大都不曾上过战场。”
“后来,将士们慢慢适应了战场,睢阳城的状况,其实就比一开始好了许多——虽仍是岌岌可危,但至少不会在短时间内被攻破。”
“只梁王,终归是宗亲王族,又不曾经历过战争的残酷。”
“慌乱之下,这才日日血书求援于长安,竟还让长公子东出函谷,代陛下犒军……”
在抵达荥阳之前,窦婴对战事抱以极其悲观的态度。
毕竟先前,天子启又是让窦婴‘步步为营’,小心埋伏,又让太尉周亚夫、车骑将军郦寄绕道武关,似是生怕平叛大军会被吴楚叛军偷袭。
哪怕这其中,有天子启刻意拖延,以图睢阳城与吴楚叛军‘两败俱伤’的目的,窦婴也还是从中,嗅到了些危险的味道。
再加上梁王刘武日日血书求援,搞得长安朝野内外都是人心惶惶,就更让窦婴乐观不起来了。
但率军抵达荥阳,并派出兵马打探过睢阳的状况之后,窦婴却是大跌眼镜。
——惨烈。
睢阳保卫战,固然称得上惨烈。
但吴楚叛军‘得势不得分’——场面上占尽优势,却怎么都无法攻破睢阳城的大门。
至于睢阳城内的守军,也确实是苦苦支撑,伤亡惨重;
但同样的:城门不失,睢阳城不破,守军再怎么苦于鏖战,也终归没到让梁王刘武一日连发七封血书,以求长安朝堂支援的程度。
说白了,梁王刘武,是被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给吓坏了。
一方面担心睢阳城破,另一方面,又隐隐有些想要保全力量,不想被这一战打瘸了腿的小心思,这才连连求援长安。
从客观角度上来说,此时的睢阳战场,其实就是叛军久攻不下,又自认为必定能攻破睢阳、守军苦苦支撑,却也还远不至于城破的僵持状态。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皇长子刘荣因为梁王刘武的接连求援,而亲自出现在睢阳前线……
“恕臣直言:公子此番,不该奔赴睢阳。”
对于表叔窦婴的这个态度,刘荣显然也是早有预料。
甚至比起表叔窦婴,作为穿越者的刘荣,知道的还更多一些。
——比如至多个把月后,吴王刘濞就要完蛋;
而在吴楚五十多万大军土崩瓦解之时,睢阳城内,仍旧还有至少六万兵卒。
且这六万兵卒,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守城战洗礼,短时间内得到大幅成长的精兵!
彼时的梁王刘武,也会从如今这到处求人支援,好似随时都要身死睢阳的狼狈姿态,一举化身为汉家的头号功臣!
这,才是刘荣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睢阳前线走上一趟的原因……
“既是来了,表叔就莫要再说这些了。”
“——皇祖母,很担心梁王叔的安危。”
“我来睢阳,也不过是让皇祖母安心罢了。”
“反正表叔也说了:睢阳城虽险象环生,但终归没到城破的地步。”
“走上这一遭,对我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见刘荣如此反应,窦婴自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只稍一沉吟,便再道:“临出征时,陛下曾许臣自荥阳分兵五万,支援睢阳。”
“只是到了荥阳之后,臣就不觉得梁王的睢阳城,需要臣这五万兵马了。”
“公子此入睢阳,若是有必要的话,臣倒是……”
话说一半,窦婴适时止住话头,旋即意有所指的看向刘荣。
大致明白窦婴想要表达的意思,刘荣只含笑一摇头:“不必。”
“此出长安,父皇也派了北军一部司马随行,足有禁军五百。”
“有这五百人傍身,除非是梁王叔有意……”
“咳咳咳……”
“自那‘皇太弟’三个字浮出水面,我和梁王叔之间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
“若我真在睢阳出了事,最难以洗清嫌疑的,恰恰是梁王叔。”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又是咧嘴一笑,面上不见丝毫即将抵达前线的凝重之色。
“表叔大可无忧。”
“等入了睢阳,梁王叔,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来护侄儿周全。”
“——毕竟再怎么说,睢阳城,也是梁王叔的国都。”
“梁王叔再怎般不智,也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如是一番话,终是让窦婴欲言又止的安静了下去。
表叔侄二人就这么对坐于车厢内,刘荣不时闭目养神,又或是看向车窗外。
除了皇帝老爹派来护送自己的五百禁军将士,大将军窦婴此番,也派了三千兵马护送。
队伍就这么一路走向睢阳,一路坦途,连行人都没遇到。
直到一处岔口的出现,才终于让队伍停下脚步,随行护卫也有序分到直道两侧。
而在车厢之内,一路上都在有意无意打量刘荣的大将军窦婴,终于是在下车之后,颇有深意的对刘荣咧嘴一笑。
“复行二百里,便是睢阳。”
“臣使命在身,不便再送。”
“公子,慢行……”
看着表叔窦婴那似笑非笑,说不清哪里古怪的面容,刘荣也拱起手,对表叔窦婴坦然一拜。
“大将军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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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睢阳东北百五十里,昌邑大营。
自长安出发,足足耗费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周亚夫才带着麾下十万关中兵,抵达了预先确定下来的扎营位置:昌邑。
在抵达昌邑之后,周亚夫也并没有太多动作,就是一个字:守。
将士们从扎营当日开始,便周而复始的挖壕沟、垒土墙;
原本并不起眼的昌邑小城,也在这长达二十多天的巩固之下,逐渐被周亚夫营造成一处堡垒。
——以城池为基,东西、南北各长进十里的巨大堡垒!
而在这座‘堡垒’外,一行人马正拖着爽朗肆意的畅笑声,朝着堡垒的入口处而来。
“又是李广?”
照例巡视军营的周亚夫,见营外叫嚣着让军士开营门的一伙人马,下意识便脱口发出一问。
待身旁将官不出意外的点下头,周亚夫本就有些不苟言笑的面容,只愈发阴沉了下去。
“自抵达昌邑,我便已经再三强调:大军固守昌邑,不可有一兵、一卒踏出营盘;”
“纵是吴楚贼子叫嚣骂阵,也绝不可理会。”
“这李广,却三番五次置我军令于不顾……”
话说一半,周亚夫只不由止住话头,手下意识抚上胸前,那封被藏在衣领内的天子诏。
——太常袁盎、宗正刘通组成的‘劝降’使团,已经抵达吴楚叛军大营;
假天子节,待天子奔赴前线犒军的皇长子刘荣,也已经离睢阳不远。
从长安出发的人都已经到了,天子启发出的诏书,自然是更早一步送到了昌邑。
诏书内容,不出周亚夫预料:天子启,催促周亚夫发兵睢阳,支援梁王刘武,以解睢阳之围。
但无论是天子启夹杂在诏书字里行间的暗示,还是周亚夫临出发前,天子启私下做下的交代,都让周亚夫底气十足的拿定主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周亚夫这个‘君命有所不受’,是得到天子启默许,甚至是口头许可的;
反倒是那骁骑校尉李广,再三违背周亚夫的军令……
“走,过去看看。”
“我倒要看看这李广,究竟长了几颗脑袋。”
周亚夫话说的淡然,但即便是那平淡如水的语调,却也并不难让人听出杀意。
——军营之中,军令最大!
许多放在民间,只需要罚金、罚劳,更或直接就是口头警告、教育的罪责,放到军营中,都是动辄杀、枭!
更何况如今汉家,是为史家称之为‘汉承秦制’的刘汉,仍旧保有极为浓厚的古典军果住义(谐音)色彩。
除去最轻的军棍、军鞭,汉室军法倒数第二重的惩罚手段,便已经是‘杀’了……
“陇西李广,率麾下锐士三百,斩将夺旗而归!”
“速开营门,引我至太尉大帐领赏!!!”
当周亚夫阴沉着脸,迈着稳重的步伐走到营门内时,营外刚好穿来李广那极为粗狂,又隐约带点酒气的呼号声。
刹那间,周亚夫面色更一黑,脚下步子也更快了一分。
在将士们的瞩目下,走上营门一侧的竹楼,居高临下的看向营门外,正单手挥舞着一面叛军大纛的李广;
只那锐利的双眸,并没有在那面大纛上停留哪怕片刻,而是直勾勾凝望向李广目光深处。
“李校尉,当真是才气无双啊?”
“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又是翻出营墙,又是突袭吴楚贼子;”
“此刻,又是‘斩将夺旗’而归?”
“——有如此猛将,实在是我汉家之大幸~”
“我这个太尉,都有些想要在陛下面前,为李校尉多美言几句呢……”
恨不能溢出的阴阳怪气,自也没给李广装傻充愣的机会;
如是一语,周亚夫便稍昂起头,睥睨着营外的李广,静静等候起了李广的解释。
——在军中,别说是违背主将、主帅的命令,便是违背上官的命令,那也是上不封顶的重罪!
就好比一个管着五十号人的屯长,违背了上官:曲侯,也就是百长的命令,一旦坐实‘战时抗令’的罪名,那当即便是枭首示众,再悬尸于营门!
到了李广这个级别,尤其违背的还是当朝太尉,理论上掌管着天下兵马,实际上也差不了太多的太尉周亚夫的军令;
且不说影响有多恶劣,单就是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够让李广的宗族,唱出那首‘听我说谢谢你’了。
按理来说,被当朝太尉逮了个正着,又明着指责‘违抗军令’,李广再怎么有胆魄,也总该有些心虚和慌乱。
但出乎所有人——甚至都有些出乎周亚夫预料的是:李广非但不低头,还胆敢鼻孔朝天……
“周太尉难道是想说,我这斩将夺旗的大功,还不足以和违抗军令的罪过相抵吗?”
“又或是周太尉……”
“——习惯了做缩头老龟,眼里便容不下我这样有胆魄走出昌邑,去和吴楚贼子厮杀的忠臣良将?!”
气势丝毫不输的一番讥讽道出口,李广更极尽肆意的举起手臂,将那面大纛又扬了扬。
“我李广!区区一个骁骑校尉!”
“带着三百人,便斩了吴楚贼子的千长,还夺了贼军大纛!”
“——绛侯拥兵十万,官居太尉!”
“更为陛下委以宗庙、社稷之重!”
“不思冲锋陷阵,忠君报国,却在这鸟昌邑,连着挖了一个多月的战壕?!”
说到此处,李广只将手中军纛一扔,身旁的军士也适时扔出几颗由布袋装着的人头。
而后,李广便自豪的昂起头,将目光扫向营盘内。
“将士们!”
“我们,都是汉家的忠臣!”
“是奉了陛下之令,来支援睢阳城的梁王!”
唰!
“而不是来替太尉周亚夫,在这昌邑挖千人坟、乱葬岗的!”
猛然抬起手,食指直勾勾对向竹楼上的周亚夫,李广面上怒容更甚。
“你周太尉有着闲情,我李广可没这个雅致!”
“既然你周太尉不敢应敌,我李广便是带着这三百家丁,也照样能在吴楚贼营内,杀他个七进七出!”
“眼下,梁王在睢阳浴血死战,东宫太后夜夜泣血,陛下更再三颁诏,催促你周太尉发兵支援!”
“结果呢?”
“——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成了你周亚夫畏敌怯战的借口!”
···
“怎么?”
“你周亚夫能抗陛下的诏,我李广,就不能抗你周亚夫的令了?!”
说到这里,李广终是将手中马缰一拉,侧对向昌邑大营的营门;
怒目圆睁,恶狠狠瞪了周亚夫一眼,便高昂起头,扯开嗓子。
“昌邑大营,凡是有卵子,又自诩为汉臣的,都跟我走!”
“随我杀入睢阳,支援梁王!!!”
嗖嗖嗖!
李广话音未落,营门内便应声飞出几道箭矢,尽数砸在了李广身前三五步的位置;
竹楼之上,周亚夫更是眯起眼角,同样昂起头。
“李校尉,是要哗变吗?”
“亦或是要窃营?”
周亚夫身侧,后将军程不识单臂高举,随时做好了再次落下手,向营内弓卒再次下达发射指令的准备。
李广却丝毫不惧,只当没看见那几枚扎在身前的箭矢,以及竹楼上的太尉周亚夫。
就这么隔着营门望向营内,等了好一会儿;
见始终没人愿意翻出营墙,才重重哼了一声,调转马头,朝着睢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营内,周亚夫凝望着李广远去的北营,面色阴沉的可怕。
一旁的程不识也本能的一颔首,开口问道:“可要派兵去追?”
却见周亚夫微一摇头,又轻发出一声叹息。
“不必……”
“这位李校尉,怕是想要借此战攀上梁王,乃至东宫太后的高枝。”
“人各有志,强留不得……”
话虽如此,但周亚夫阴戾的目光,却片刻都没有从李广策马离去的方向收回。
甚至哪怕营门外,已经不见那三百骑的身影,周亚夫的面容,也依旧黑的能滴下水来。
“李广……”
“且记你一笔……”
暗下将李广这个人名牢牢记在心里,周亚夫便嗡然回过身,下了竹楼,便朝着中军大帐而去。
而在周亚夫身后,后将军程不识却是驻足片刻,方沿着营墙的方向,替周亚夫巡视起防务。
周亚夫什么也没说,程不识也什么都没问。
就这么默契的完成了工作交接,又对彼此无比放心。
只是经由李广这么一闹,昌邑大营本就有些不稳的军心、低迷的氛围,便愈发趋于不利。
尤其是在半日之后,李广率领三百骑,突破吴楚叛军层层包围,自东杀穿了吴楚叛军的包围圈,被梁王刘武接入睢阳城,昌邑大军的军心士气,更是临近跌落谷底。
但对这一切,太尉周亚夫却似乎并不担心。
军心涣散,士气低迷,昌邑十万大军却依旧在程不识的铁腕治军下,有条不紊的挖战壕、垒营墙。
而睢阳城,却因为李广的到来,而彻底变得热闹了起来。
——在李广突破包围圈,‘杀’入睢阳城当日,代天子启奔赴睢阳犒军的皇长子刘荣,恰好也到了睢阳城。
之后发生的一切,更是让刘荣由衷的感叹道:有些历史人物,之所以会有那般令人不忍的下场,都是有原因的……
尤其是李广这种让人不知如何评价的作态,更是让刘荣愈发感觉到:兴建汉家高级将官军校的计划,已经是迫在眉睫……
第114章 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人世间,竟当真有如此骁勇的悍将?”
睢阳城头,梁王刘武所在的楼台之上。
刘荣负手立于梁王刘武身侧,眺望向城外那支正从外向内突破包围,试图‘攻进’睢阳的人马。
那队兵马人数并不多,总数也就二三百的样子;
就这么三五息的功夫,更是倒下去过半。
但领着这队人马冲杀的十余骑——尤其是一马当先,眨眼便快要冲入包围圈的骁骑都尉李广,更是将手中长戈舞的虎虎生风,左突右刺,好不威风。
待冲过叛军的包围圈,更是颇有些霸气的驻马止步,回过身,挽弓就是连射数箭!
直到跟随着自己的三百人马,又有七八骑从吴楚叛卒的重重包围下冲杀而出,李广才将长弓背回身上,策马朝着城门方向冲来。
“得如此猛将,寡人,又何惧他刘濞老贼?!”
似是为刘荣的感慨做出了回应,又好似是直接无视了刘荣,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梁王刘武便满带着激昂之色,大步来到楼台侧。
“速开城门!”
“寡人的援兵到了!!!”
梁王刘武一声令下,众将官纵是有心劝阻,也只得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
便是中尉张羽,也只得面带难色的跑下城墙,指挥着城内守卒,将城门稍打开一条细缝。
但叛军不是傻子。
在睢阳死磕了一个多将近两个月,却连城门打开是什么样都没见到过,此时见城门有了要打开的趋势,自是争相朝着城门方向狂奔而来!
城墙之上,守军将士接连挽弓,试图将那些朝着城门冲杀而来的叛军阻挡在远处。
最终,却还是梁中尉张羽——老将军一把年纪,亲率数百甲盾出城迎接,才将李广一行,总共七骑迎进了城门内。
为了迎这七骑,睢阳守军伤亡足有近百!
老中尉张羽身上,更是多了道从后肩,一直延续到手肘内侧的狰狞伤口,险些就丢了整条胳膊!
但梁王刘武非但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反而还满带着喜悦,从城墙上小跑而下……
“壮哉!”
“壮哉!!!”
人还在城墙内的石阶上往下走着,梁王刘武便已是连道数声‘壮哉’。
待走上前,来到已经翻身下马的李广面前,更是作势便要跪下去!
好在李广眼疾手快,迅速伸出那只自然垂落时,险些就能摸到膝盖的长臂,轻轻一抓,便将梁王刘武给提溜了起来。
却见梁王刘武抬起头时,方才还满是振奋、雀跃的面庞之上,却不知何时已涕泗横流……
“寡人,等的好苦啊……”
“寡人等援军,等的好苦……”
没两句话的功夫,原本是满怀着激动,下城墙迎接李广这支‘援兵’的梁王刘武,便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
泪水合着面上的土灰,在梁王刘武蓬头垢面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
那干涸的嘴唇,更是随着哭泣声而微微颤动着。
哭着哭着,梁王刘武更是将头往下一埋,一手搭着李广壮实的前胸,这就么吭哧吭哧哭了起来。
城墙外,许是没能夺下城门,叛军便也就结束了这一波的攻势。
于是,原本还在城墙上浴血奋战的梁国将士,此刻也都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城墙内侧。
看着城墙内,梁王刘武哭的泣不成声,一股悲壮的氛围,便也就此在睢阳城头散播开来……
“梁王……”
“受苦了……”
李广也不是个很善言辞的人。
才刚厮杀一场,刚进城门下了马,就被梁王刘武这么将手搭在胸前直哭,李广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这么一句极不符自己身份的话来。
梁王刘武却根本没在意,只故作坚强的抬起手,大咧咧将面上泪、涕一抹;
旋即回过身,将李广粗壮的长臂高举过头顶。
“我睢阳,等来援兵了!”
只是这振奋之语,却并没有让城墙上、城墙内的梁国将士们感到丝毫兴奋。
将士们或站在城墙上,或依靠在城墙内根处,又或是从简易的担架上费力抬起头。
待见那遍身伤痕,甚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的寥寥七骑,悲从中来,只各自低头抹起了泪。
——睢阳之战,属实惨烈。
冷兵器时代的军队,伤亡超过一成,便已经是兵败的预兆,军心士气便会跌入谷底,再难提振。
超过两成,便已经是显了败势,大军溃散,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而当下,睢阳之战开打不到两个月,原本驻扎在睢阳的九万梁国兵,阵亡者便已经破万!
——是阵亡,而非伤亡!
若是将睢阳城内,那数以倍计的伤兵也计算在内,过去两个月,睢阳守军的伤亡,极有可能超过四成!
这样的伤亡比例,放在任何一支冷兵器时代的军队,都是灾难性的。
且不说战后,这支部队将失去所有精气神,甚至都不再有沿用编制的必要——单就是此战,都已然是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
也就是梁王刘武,下令大开梁国的府、库,并承诺:凡是睢阳城内的男丁,只要愿意上墙御敌,那活着走下城墙的,都可以去王宫内的府库,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
金石、珠玉,更或是稀世珍宝——只要能拿得动,就随便拿!
若是不幸战死在城头,更是会由两千石级别的官员亲自上门,给阵亡者的家属送去米粮、布匹和抚恤金。
梁王刘武更承诺:战后,凡是于睢阳之战‘死王事’的忠义之士,梁王刘武都会一个不漏的上报长安,为其争取的烈士待遇!
有了这一连串的抚恤、赏赐,以及梁王刘武亲临城头,甚至亲自参战守城;
外加梁王刘武再三强调:睢阳城破,将士们就要失去家园,以及城内的亲人。
如此种种,睢阳城才至今都还没有被攻破城门,哪怕伤亡率达到了四成,将士们都还在坚守死战。
早先,梁王刘武作为睢阳的主心骨,自然是不得不时刻做出‘寡人与睢阳共存亡’的强硬姿态,来维持守军将士的军心士气。
而此刻,援军终于抵达——哪怕只有寥寥七骑,梁王刘武那强装出来的坚强,也还是被这七骑所击碎……
“说来惭愧;”
“将军义援睢阳,几可谓单枪匹马,便杀的吴楚贼子溃不成军!”
“寡人感激涕零,却又不知将军名讳……”
就这么‘带’着守军将士们哭了好一会儿,梁王刘武终于平复下情绪,略有些尴尬的询问起李广的来头。
——过去这些年,梁王刘武大多数时间里都在睢阳,总共就去了长安四五次,每次还都只能待一个月不到。
也就是去年,因‘皇太弟’一事而滞留了小半年,却也是忙着为自己奔走于高门之间。
很少去长安,去了也呆不久,再加上一些忌讳,梁王刘武自然无法认全长安中央的将官。
更何况此时的李广,还并不是后来威震草原,让匈奴人为其塑像、早晚祭拜,尊称‘飞将军’的大将。
故而,对于梁王刘武不认识自己,李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非但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还因为梁王刘武主动问起,而莫名感到有些喜悦。
“末将李广,陇西人氏!”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北蛮匈奴入箫关,末将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抵御胡蛮,侥幸立了些武勋,为太宗皇帝任为中郎。”
“当今元年,末将受任为陇西都尉,后改任骑郎将。”
“此番,吴楚举兵叛逆,末将为陛下任为骁骑都尉,随太尉周亚夫出征平叛。”
介绍自己的时候,李广表现的很自豪。
单从这寥寥数语的履历来看,李广也确实有自豪的资本。
李广说得轻松:先帝十四年,匈奴入箫关,李广起良家子从军,因功为中郎。
但只要是知道那段历史,以及汉家的‘中郎’是个什么群体,便能知道李广这段履历,究竟有多么传奇。
——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冬,匈奴单于老上稽粥尽发幕南诸部二十二个万骑,足足十四万兵马大举叩边!
战争爆发后的第一场战斗,北地都尉五千戍边卒,上至都尉本人孙卯,下至军中的伙夫、马夫——悉数战死,全军覆没!
之后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匈奴人便接连突破汉家的北方防线,兵峰自边墙至北地、陇右,再到关中的北门户:箫关。
匈奴人兵临关中门户,匈奴单于‘御驾亲征’,直抵彭阳!
小股先锋游骑更是跨过了箫关,将位于长安以北仅一百七十里的行宫:回中宫付之一炬!
匈奴先锋火烧回中宫,在长安都能看到冲天烟火,帝都皇城已经进入匈奴人的火力打击范围之内!!
长安振动,天下骇然!!!
危急关头,太宗皇帝满含震怒,当即做下部署: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各为将,发战车千乘、步骑十万,以驻守长安。
——驻守长安!
——在一场突然爆发的汉匈国战中,这支十数万兵马的军队,任务是驻守汉都长安!
除此之外,先帝还派宗正侯刘礼屯兵霸上,卫戍长安以东;
祝兹侯徐厉屯兵棘门,卫戍长安以北;
以及:河内郡守周亚夫屯兵细柳,卫戍长安以西。
后世人耳熟能详的‘汉文帝细柳阅兵,周亚夫自此扬名’的故事,便发生在彼时。
如今汉家的几支常备野战军:霸上军,棘门军,以及周亚夫的细柳营,也都是在那时正式组建,并沿存至今。
除了在长安城内,以及长安城西、北、东三个方向屯兵驻守外,先帝还任命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漱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
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节氏侯董赤为前将军,内史栾布为上将军;
六路兵马尽出箫关,以抵御,或者说反击匈奴人的这次入侵。
最终,此战以匈奴先发制人,火烧回中宫,兵指汉都长安;汉家及时应对,将匈奴人从关中——从长安周围逆推回草原,并再行和亲画上句号。
而这一战——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的这一战,几乎是匈奴人自有汉以来,除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的平城战役之外,投入兵力最多、烈度最高,且汉家最吃亏、最危险的一次入侵。
此战过后,不知多少人曾心有余悸的谈论:万一匈奴单于老上稽粥能狠下心,兵临长安——甚至只是出现在长安以北三百里的位置,汉家说不定就要重现周王室东迁都城的屈辱。
而李广,便是在匈奴人那次大举南下叩边,差点把汉家的北地、陇右两郡打烂的大战中,以‘陇右良家子’的身份从军御敌,并立下了武勋。
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在那一战能从军卫戍陇右,并活到匈奴人撤回草原,李广就已经能称得上一句:骁勇!
更何况李广非但活了下来,还实打实立下了武勋。
——足以受任为中郎,自此成为天子身边的禁卫,同时得到汉家‘储备将军’规格培养的武勋……
“寡人想起来了!”
李广自我介绍过后,梁王刘武皱眉思虑了许久,就好似从哪里听说过这么一号人,又一时想不起来;
回忆了足有三五十息,久到李广都有些挂不住脸色,莫名有些尴尬起来,梁王刘武才猛地抬起手,一把抓住李广的手腕!
“寡人想起来了!”
“中郎李广,陇右飞虎!”
“当年,李将军随先帝狩猎,弓马娴熟,屡有斩获!”
“便是先帝,都曾由衷的感叹:可惜李广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太祖高皇帝年间,分明是有封侯万户的才能!”
激动的说着,刘武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广,只那紧紧攥着李广手腕的手,却是片刻都没有松开。
“竟是陇右飞虎当面,寡人居然不能相认,实在是对壮士的不敬!”
“——得将军在,纵是他刘濞老贼拥兵百万,寡人又何惧哉?!”
又是一番盛赞,夸得李广都有些害臊起来,梁王刘武思虑再三,终是一咬牙。
“走!”
“随寡人回王宫!”
“便是战事焦灼,寡人也要在自己的王宫,好生宴请将军!”
“——将军来的是时候啊~”
“将军再不来,我睢阳城,只怕不日便要城破……”
感受到梁王刘武溢于言表的感激,以及对自己的重视,李广只一阵飘飘然。
但飘归飘,李广却并没有从善如流,任由梁王刘武就这么拉着自己,回王宫推杯换盏。
——还打着仗呢。
睢阳城,还打着一场极尽惨烈,随时都可能城破人亡的守城战呢……
“梁王盛情相邀,本该遵从。”
“但眼下战事艰难,梁王的酒,我还是等战罢再喝吧。”
嘴上说着,李广手上轻轻一用力,便将手臂从梁王刘武手中拉了回来。
见梁王刘武被自己拉的一踉跄,又稍有些尴尬的移开视线。
半装模作样,半带认真的在城墙之上,以及城内守军将士身上扫视一周,李广这才再度望向梁王刘武。
“睢阳如今,由何人领兵驻防?”
闻言,梁王刘武下意识侧过头;
众人也顺着梁王刘武的视线,看到了整条上臂已经被包起,却也已经渗出血红,满头华发更如鸟窝般嘈乱的老将……
“这位,是我梁国的中尉:张羽张老将军。”
梁王刘武面带不忍的介绍过后,李广只稍一愣,旋即便大步上前,对张羽拱手一拜。
“方才城外,还道老将军怎如此勇武,不曾想,竟是梁中尉当面!”
“失敬!”
李广满怀憧憬,张羽自也不好驳了当朝骁骑都尉的面子,便也象征性‘拱手’一回礼。
只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在梁王刘武、李广,以及负伤的手臂上来回切换,纵是未发一言,也似是已说了很多……
“中尉本就年老,今又负了伤;”
“不知李将军……”
看出了张羽的眼神示意,梁王刘武当即便是顺着杆子往上爬。
李广也不含糊——只稍一思虑,感觉没什么大问题,便沉沉点下头。
“如果梁王信得过,那就由我来指挥守军将士,抵御城外的吴楚贼子吧。”
“——前两年,我在陇右领军,也算是和匈奴人交过几回手。”
“今日,倒要看看那吴王刘濞的贼军,可有匈奴射雕者十一之力?”
沉声一语,惹得梁王刘武当即便是拱手一拜,俨然是已经认定要让李广,指挥睢阳接下来的战事。
而在城楼之上,刘荣从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
看着李广点头应下,又对梁王刘武拱手回过礼;
再登上城墙,小跑着巡视一圈,便开始有条不紊的重新调整防守位置、重新布置防线。
待城外的叛军再度攻来时,更是亲自挽弓搭箭,不说是箭无虚发,也至少是百步穿杨。
——猛将。
李广,无疑是一员猛将。
从部署防线,指挥作战方面来看,也未必不是一个帅才。
但作为一个军人——尤其还是高级将官,李广未来,注定会是一个政治人物。
而李广,显然不是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接下来,便当是梁王与印,李广坦然接过的故事了吧?”
“又多了我这么一个变数,以及那根挂在梁王叔头上的、名为‘皇太弟’的胡萝卜……”
“嘿;”
“今夜,在王宫的晚宴之上,应该会发生许多有趣的事……”
“嘿嘿……”
如是想着,刘荣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乃至那杆象征着天子启无上皇权的节牦,被梁王刘武在内的所有人忽视而感到恼怒;
就这么淡然的待在了城楼上,旁观起城墙之上的战事。
只是刘荣也没有察觉到:在城墙之上,‘飞将军’李广的目光,也时不时撒向了自己所在的城楼之上。
“哼!”
“还皇长子呢!”
“——就带了五百北军卒不说,还都用来护着自己的小命?!”
“且看日后,太后可会与立尔这孺子?!”
第115章 服从命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与刘荣的预测稍有些出入。
——当日晚间,梁王刘武确实在王宫内设下酒宴,想要为天子使:皇长子刘荣,以及‘率军’支援睢阳的李广接风。
但李广拒绝了。
拒绝时的说辞也非常合理:战事未艾,睢阳危急,不便与宴。
只是虽拒了宴,李广却又并未完全拒绝梁王刘武的好意。
简单的推辞了一番,便顺着杆子往上爬:如果梁王实在过意不去,就送些酒到城墙上来吧。
于是,梁王刘武搬出了府库的大半酒水,并尽数送到了睢阳城的墙头。
是日夜,整座睢阳城,便随之被一阵淡淡的酒香所充斥……
“久闻李将军日日豪饮,无酒不欢;”
“今日一见,果然……”
梁王刘武忙着调酒,城墙上的角楼内,刘荣却是等来了奋战一日,姗姗来迟的李广。
虽然没有和李广有过交集,今日也不曾有过交流,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能感觉到李广对自己的敌意。
大致能猜到这股敌意的来由,又因为今日的所见所闻,而对李广这个历史人物大失所望;
同李广说起话来,刘荣字里行间,也就难免带上了些火药味。
本只是佯做打趣,实则想要探探李广的底,却不曾想:就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可是让李广逮住‘教育当朝皇长子’的机会了。
“公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
“——不知道北方边墙,百姓民有多么疾苦、军中将士在战时,又有多么的艰辛。”
“自然也就不知道这浊酒,对将士们——对此时的睢阳将士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知是久攻睢阳而不下,影响到了吴楚叛军的士气,还是李广的意外乱入,让吴王刘濞生出了疑虑;
今日,叛军难得没有挑灯夜战。
夕阳西下,打在睢阳东城墙内侧,让背靠着墙垛瘫坐在地,时不时抓起酒囊猛灌一口的睢阳守军将士,也难得感受到了太阳光带来的温暖。
自秋八月初,吴楚之乱全面爆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
时间已经来到天子启新元三年年初,天气渐寒,凛冬将至。
在这秋风萧瑟之下,自城内打在身上的暖阳,以及那灌下一口,便能让整个胸膛都炙热起来的酒水,让睢阳守军将士感受到莫名的心安。
而在城楼之上,李广双肘撑在城垛上,一手拿着酒囊,时不时灌下一大口;
目光撒向城墙外,正迎着夕阳,默然收敛尸首的叛军士卒,嘴上却以一种莫名萧瑟的语气,教育起身后不远处的皇长子刘荣。
“我向梁王要酒,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口舌之欲,而是为了睢阳的军心士气。”
“——连战两个多月,睢阳的将士们,早就已经精疲力竭。”
“唯一支撑着他们的,是身后的家园,以及生活在家园内的亲人。”
“一如当年,我陇右三千良家子愤然从军,奋力抵抗匈奴人十数万精骑;”
“及至战后,仅存悍卒四百……”
听闻李广此言,刘荣默然。
饶是再怎么看不上李广,刘荣也不得不承认:当年,在朝堂都忙着调兵拱卫长安,以免被匈奴老上单于直捣黄龙,兵临都城之时,自发组织起抵抗力量的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值得每一个诸夏之民铭记、缅怀的英雄。
李广也不例外。
但刘荣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一如今日一整天,冷眼旁观,静静等候起了李广的下文。
刘荣知道,李广真正想要说出口的话,还没有吐露哪怕半字。
方才这一番言语,不过是餐前的开胃甜点……
“公子知道那三千良家子中,幸存下的四百人,如今都在何处吗?”
果不其然,只片刻之后,李广便稍侧过身,露出那张被夕阳照耀着的侧脸,满目沉痛的回身望向刘荣。
待刘荣默然一摇头,李广才缓缓抬起手,指向城墙外。
“陇右三千壮士,于当年那一战幸存四百;”
“及至今年,仅存的三百人,又都被我充做家丁亲军,带来了昌邑。”
“——这三百人当中,此刻有二百九十三人,都躺在睢阳城外。”
“——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却连尸首都未必会被收敛。”
···
“其余七人,俱为百战精骑,却有四人伤重不治,二人伤残;”
“最后仅存的一人,此刻,便站在公子面前……”
听闻此言,刘荣纵是面上不见异色,暗下却也是一阵讶异。
原以为,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三百来号人,都只不过是李广用于一飞冲天的炮灰;
却不曾想……
“李将军,不妨直言。”
“和我说这些话,李将军,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荣的语调中,竟是带上了一股不知由来的烦躁。
就好似那三千陇右壮士,如今仅存李广一人,让刘荣感到悲愤!
但这悲愤,又并非全然针对匈奴人。
——对匈奴人,刘荣自然是恨之入骨;
但刘荣也很清楚:这三千人中,于先太宗皇帝十四年战死在陇右——战死在自己家乡的英烈,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
固然让人悲痛,却也死得其所。
战后幸存下来的四百余人,于过去两年又折损近百,大概率是跟着李广卫戍边关、抵御胡蛮,同样是为国捐躯的烈士。
但今日,因李广一意孤行,不自量力的想要支援睢阳,而死在吴楚乱兵刀剑之下的二百九十三人,死的不值。
那四位冲入睢阳,而后伤重不治的精骑,以及其余两位自此落下残疾,不得不隐退为农,苟延残喘的壮士,死、残的不值。
——最该死的李广,此刻却好端端活着;
非但活着,还大言不惭的在睢阳城头,说教起了当朝皇长子……
“当年,于陇右从军的三千良家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吊卵的丈夫!”
“无一临阵脱逃,无不是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
“——他们,死得其所!”
满是悲壮的一番话,终是将刘荣对李广的最后一丝期待败坏了个干净;
李广却对此毫无知觉,只满脸沉痛道:“公子,不懂。”
“这一切,公子,都不懂。”
“——公子不懂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怎样让陇西之民爱戴、他们战死,又会让陇西怎般哀云遍天。”
“公子不知道过去这两个月,睢阳经历了什么,将士们经历了什么——乃至梁王、太后经历了什么。”
“甚至就连来睢阳犒军,公子脑子里想的,也只不过是借此为自己造势,妄图日后,染指储君之位而已……”
拐弯抹角了老半天,甚至消费那几百本不该死,却因为李广而死的英烈,李广终于是图穷匕见。
只是一口一个‘公子不懂’‘妄图储位’,却是让刘荣冷笑连连。
“李将军,似乎很为自己的功绩感到自豪?”
趁着李广‘哀痛不能自已’的话口,刘荣冷不丁开口打断了李广的说教,却也让李广不由得一愣。
待李广猜疑不定的轻点下头,刘荣终是缓步走上前,负手屹立于城墙外侧,自墙垛间望向城墙之外。
“李将军且看。”
“——那具尸体,身着少府制作的札甲,手持少府铸造的长剑;”
“身下骑的,更是北墙诸多马苑不知耗费多少时间、心血,长安府库、太仆不知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终得以驯养出栏的战马。”
“生前,这人当是一锐士。”
“但此刻,这人身上的札甲被扒下,手中的长剑被取走——都成了叛军攻打睢阳的助力。”
“尸首就这么被扔在睢阳城外,任由风吹日晒;”
“便是那匹不知有多珍贵的战马,纵然同样战死沙场,也还是难逃被吴楚贼子分食其尸……”
语调淡漠的说着,刘荣也缓缓侧过头,用眼角睥睨着身旁的李广。
“李将军以为,此,何人之罪?”
一语出口,不等李广开口自辩,刘荣便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那件札甲,当是少府于先帝年间所产。”
“其上,有甲片共五百五十五枚——取的是我汉家圣数:五;”
“每枚甲片宽一寸,长二寸,皆以上好的牛皮削制而成,再缝制于厚帛之上。”
“少府于先帝年间上奏:每一枚札甲甲片,单只是所需的牛皮、布帛,便作价不下百钱;”
“再加上缝制所需的人力,一件成品札甲,作价便不下十万钱。”
说到这里,刘荣终是缓缓侧过身,眯起眼角,神情极为淡漠的看向李广。
“李将军知道十万钱,对我汉家的百姓、府库——对我汉家的天子,意味着什么吗?”
说着,刘荣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
“一户中产之家,家产合计十万钱。”
“一户家财十万钱的人家,便可以被称之为:中产之家。”
“——一具札甲的价值,等同于一户拥田三百亩,宅院有六屋,丁口至少十人的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
“今天,李将军至少在睢阳城外,扔下了二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
···
“先帝年间,太宗皇帝想要修建一座凉亭,少府报价:百金。”
“太宗孝文皇帝大惊失色的说:百金,就是百万钱,这是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朕怎么能将十户中产之家的财产,用于建造一座供朕享乐的凉亭呢?”
“——今日,单是李将军扔在睢阳城外的札甲,便值两座这样的凉亭。”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穷其一生,至死都舍不得修一座的凉亭,李将军今日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在睢阳城外弃了两座……”
当刘荣说起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些精锐,乃至其中的甲士时,李广面上还带着些悲痛;
但随着刘荣一字一句往下说,李广的面色,却是愈发臊红了起来。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再次被刘荣抢了先。
“李将军说,我不懂。”
“——我确实不懂。”
“我不懂李将军为何要为一己之私利,而置那三百精锐武卒——那数十百战精骑的性命于不顾;”
“不懂李将军为何要将那价值数百上千万,耗费了国家无数心血和钱财,需要数万,乃至十数万百姓以赋税供养的军械,就那般送给举兵谋乱的吴楚叛军。”
···
“一枚札甲甲片,作价上百钱;一具札甲,便作价不下十万钱。”
“为了让我汉家,能有更多的将士穿上这作价十万钱的札甲,我这个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的纨绔公子,在长安少府做了瓷器。”
“——从父皇元年至今,少府靠瓷器谋得的利,足够再造出八百件札甲。”
“但少府再怎么苦心经营,再怎么从指头缝里抠钱,也终究抵不过李将军今日冲冠一怒,便让我汉家,损失了价值二百万钱的札甲、数十万钱的刀剑戈矛;”
“还有三十多匹每一匹都价值千金,甚至数千金的战马,乃至根本无法用钱来衡量的百战精锐……”
刘荣越说,李广便愈发气急,每每要开口,却又都每每被刘荣抢先。
这一次也不例外。
依旧是不等李广开口辩解,刘荣便满脸阴寒的一颔首。
“李将军,当真以为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聪明人了吗?”
···
“李将军是觉得天下人,都如那三百锐士一般痴愚,以至于没人能看透李将军,并非是自己所说的那般大义凛然?”
“——觉得天下没人能看透李将军此番,是以那三百精锐的肉躯,来搭起能攀附梁王,乃至东宫太后的阶梯;”
“看不透李将军为了自己的前程,而置国家,置社稷——置父皇于不顾吗?”
字字珠玑之语,终是惹得李广额角冷汗直冒;
余光瞥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梁王刘武的身影,李广更是一急,开口便是一声厉喝。
“我是在保家卫国!”
“这是武人的天……”
“——服从军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不等李广话音落下,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呼号,引得身前的骁骑都尉李广、一旁的梁王刘武当即呆立原地。
只见刘荣满含盛怒,眼角隐隐眯起,那能让人心下发寒的阴沉面容,更是已然有了当今天子启七分威势!
“我汉家,不是只有一座睢阳城!”
“被吴楚叛军荼毒的,更不只一座梁都睢阳!!”
“父皇派太尉领兵出征,不是为了救睢阳,而是为了救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太尉的十万兵马,不只要保这座睢阳城不失,还要用于击溃吴楚五十万叛军,还我汉家关东十七个诸侯国——三十多郡、七百多城安宁!!!!!!”
·
“为了一座睢阳城,李将军便不顾昌邑平叛大军的军心士气,悍然抗令私走,以致昌邑大营军心不稳!”
“为了自己的仕途,更是不惜送麾下三百锐士、睢阳上百守卒死于非命!”
“——眼下,为了傍上东宫太后,更大言不惭,在这睢阳城头妖言诡辩,代当今天子训教皇长子?!”
说到最后,刘荣面上已是尽挂寒霜,语调更是阴冷到角楼外的守军将士,听了都不由阵阵发寒。
“敢请问将军:李氏乎?”
“刘氏乎?”
·
“武人乎?”
“——天子乎?!”
咚!
随着刘荣这最后一语道出口,以及那杆象征着无上君权的三重节牦,被刘荣重重往地下一磕,李广那时刻朝着天的鼻孔,才终于随着弯下的膝盖,而朝向了脚边的地面。
见李广被刘荣说的哑口无言,更为那杆天子节威逼下跪,梁王刘武只觉心中一阵窝火!
正要上前,却见刘荣‘唰’的一下抬起手,目光虽阴恻恻看着跪在身前的铁塔,右手食指却不偏不倚,正指向了梁王刘武的鼻头。
“我与梁王叔,素有嫌隙!”
“——但王叔正于睢阳死战,我尚且能叔侄阋于墙,而外御其辱,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李将军知道酒能犒劳将士,难道不知道酒亦能乱人心志,以致生乱?”
···
“我此来睢阳,难道没有带上既能让将士们手脚有力、军心大振,又不会让睢阳被酒香所迷的犒军肉牛吗?”
“——当朝皇长子,假天子节,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轮得到你李广邀买人心,作威作福邪?!!!”
听闻刘荣以金钱价值,来衡量李广今日所为的得失,梁王刘武本还颇有些恼怒,打算上前发泄一番;
但在刘荣后面这段话说出口,尤其是那‘作威作福’四个字,从城楼传至城墙之上、传至成百上千守军将士的耳中时,纵是梁王刘武,也只得悻悻住了口。
——维辟作福,维辟作威,维辟玉食。
——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便是贵如梁王刘武,背靠太后母亲、皇帝哥哥,以及还没到手的皇太弟、吴楚乱平第一功臣等斜杠身份,也根本不敢在‘作威作福’这四个字面前,生出哪怕半点叛逆心理。
城楼之上,皇长子刘荣手持天子节,怒目而视;
骁骑都尉李广俯首跪地,冷汗直冒;
梁王刘武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如是许久,城楼内,才再度响起皇长子刘荣那极力压制,却也仍带上了些许愠怒的呼号声。
“北军将士听令!”
“烹牛!”
“犒军!!!”
做下这早就该做的交代,刘荣又低头看了眼身前的李广,只重重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自城楼走下。
目送刘荣愤然离去,李广只呆愣愣跪在墙垛内,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而在一旁,梁王刘武再三抽搐,终还是将那枚象征着梁国兵权,可调用梁国所有兵马的将印,重新收回了怀中……
第116章 公子好白净?
对于睢阳的数万守军而言,刘荣与李广二人在城楼上的对质,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
——刘荣字字珠玑之语,就算是被千百守军将士听去,也很少有人能听明白。
他们不明白来睢阳犒军的皇长子,为什么要斥骂率军支援睢阳的李将军。
更不知道自己的王上,为何会因为储君一事,而和皇长子结下了嫌隙。
他们只知道眼下,睢阳岌岌可危,城外吴楚数十万叛军,仍在不遗余力的日日攻城;
只知道连续两个多月的战斗,已经让许多袍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负伤下了城墙,亦或是直接失去了性命;
只知道今日,梁王刘武放出了府库存着的酒,皇长子宰杀了带来的肉牛。
有酒喝,有肉吃,明天能不能活到天黑,也得先吃饱肚子再说。
城外的叛军很配合;
就好像是知道睢阳城内的守军,正在接受穷尽一生,都未必能有第二次的犒劳——在黄昏前,那最后一次冲锋之后,叛军便直接回了大营。
若要再战,最早也得是明日天亮之后……
“公子对寡人,似是成见颇深?”
与刘荣、李广,还有中尉张羽、大夫韩安国等一众梁国将领,围坐在城墙内的篝火旁,梁王刘武如是发出一声轻喃。
久久都未等到刘荣的回应,又稍带些好奇的侧过头,便见刘荣那张被火光照耀着的侧脸,此刻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就好像围坐在篝火旁的,只有刘荣一人。
一手持着肉块,一手拿着酒囊,那杆三重天子节牦,则斜倚在刘荣一侧肩头;
目光涣散的看向篝火堆,手上那块牛肉再三送到嘴边,却也都随着无力垂下的手,而终究没能进入刘荣口中。
刘荣不说话,梁王刘武也不开口,篝火堆旁,便也就此沉寂了下来。
也是直到这时,围坐在这堆篝火周围的一众‘肉食者’,才终得以静下心,听耳边传来的、守军将士们发出的谈笑声。
——有人在说这一战,自己斩获了好几颗贼军首级,若能侥幸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便可以给家里添置几件农具,再给妻儿置办几件新衣。
有人说,自家兄弟几人从军,只剩下自己一根独苗还在城墙之上,兄弟手足们死的死、伤的伤,不知自己战后,还能不能撑起家里的生计。
也有人谈论起某个乡邻袍泽,在此战中失去了家中所有的男丁;
战后,免不得要自己帮扶着些。
···
在一众梁国将官,以及梁王刘武、李广等人耳中,这都是再琐碎不过的家长里短。
但也正是这最真实的表露,让刘荣愈发坚定了自己的认知……
“战,从来都不是‘为了战而战’,而是为了不再战而战。”
“父皇削藩,并非是为了逼反吴楚,而是为了今后,再也不会有如吴楚这般,能说反就反的宗亲藩王、再也不会有下一场吴楚之乱。”
“边塞外的匈奴人,之所以是我汉家历代先皇奋发图强,代代相承,也势必要平灭的外患,不是为了让我汉家战胜匈奴人,而是为了让我汉家,不再会为匈奴人所击败。”
“将士们浴血奋战,在睢阳抵御叛贼、在边关抵御胡蛮——更不是为了有仗打;”
“而是为了今后,无需打仗、无仗可打。”
“是为了我诸夏之民,不必再厉兵秣马,枕戈而眠,而是可以耕作于田间,种其种而得其粟,自果其腹,安居乐业……”
似是自言自语般,自顾自说出这番话,刘荣眼皮稍一抬,将目光从面前的篝火堆,移到了坐在篝火对侧的李广身上。
“李骁骑,自从军为卒至今,先后为屯长、曲侯,再以队率司马为中郎。”
“——为屯长,兵五十,短短一年的时间,被李骁骑带死的兵,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为曲侯,兵足百,不过半年——准确的说只是一个冬天,李骁骑肩上,更是多了陇右上千户良家的生计。”
···
“及为队率司马,将兵五百,李骁骑单是擅作主张,私出接敌,以致麾下士卒全军覆没的次数,便下去五指。”
“甚至哪怕是做了中郎,到了长安——到了先帝的身边,李骁骑的兵,也依旧是出了名的短命。”
“就连随驾狩猎,李骁骑麾下的兵,都能被濒死的猎物咬死咬伤,或由于不知名的原因死在狩猎场上。”
面无表情的说着,刘荣不由稍一昂头,问道:“李骁骑可曾算过自己麾下,死过多少我汉家的儿郎?”
“比起李骁骑的战功、斩获的首级,被李骁骑带死的兵,是更多些,还是更少些?”
“——我来告诉李骁骑。”
“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至今,李骁骑共斩获北蛮匈奴首级:卒二十七级,百长四级,射雕者一级,千长——即当户一级。”
“再加上今日斩杀、射杀的吴楚贼军,总共不超过六十级北蛮、贼军首级。”
···
“也同样是自太宗皇帝十四年始,至今为止,在李骁骑麾下战死的兵卒,便已是不下五千。”
“——刚好是李骁骑如今这个‘骁骑都尉’,所能率领的兵马总数。”
“换而言之:为了从曾经的陇右良家子,成为如今的骁骑都尉,李骁骑,带死了一整个都尉部的兵马……”
“换来的,却不过区区六十级贼首?”
刘荣没说出一句话,铺打在众将官脸上的篝火,便好似更灼热了一分。
自中尉张羽以下,每一个将官都低下了头,已然是没脸抬头看刘荣。
至于刘荣这番话的目标:骁骑都尉李广,更是好似一个被博士引经据典教育过后的小学生,呆愣愣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刘荣接下来这一番话,更是让李广本就微弯着的腰身,彻底变成了‘瘫坐’的模样。
“我很不明白。”
“——我汉家的浮斩之制,分明是以伤亡减去斩获,再计算功、过;”
“李骁骑过去这十二年的浮斩,应该是负五千左右——依律,当斩十五次不止。”
“李骁骑,是如何躲过这至少十五次杀头的罪过,非但没有被责罚,反而累功至今,官居都尉的呢?”
好似真的很疑惑,才发出的如是一问,李广纵是再怎么痴楞,也不得不咽了口唾沫,声若蚊蝇道:“那六十级斩首,是末将亲手所得;”
“过往这些年,麾下兵卒斩获,也有六千余……”
“——哦~”
听闻李广此言,刘荣好似恍然大悟般长‘哦~’了一声,就好像李广若是不说,刘荣便不知道似的。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哪怕是正低着头‘羞愧万分’的梁国众将,也依旧能听得出来刘荣这声‘哦~’,带了多少讽刺的味道。
“所以,李骁骑折损兵马五千,换来了六千多级斩首。”
“——麾下将士的斩获,是李骁骑的斩获;”
“麾下将士的伤亡,却不是李骁骑的过错?”
说着,刘荣轻一翻眼皮,侧身望向负伤的老中尉张羽。
“我汉家的将军,都是这么带兵的吗?”
“派自己的兵去送死,然后去赌这些兵在战死之前,能不能‘杀一个不亏,杀两个稳赚’?”
“——兵卒的斩获,也是将军的斩获;兵卒的性命,却不是将军的性命?”
“是这个道理吗?”
“这个道理,说得通吗?”
静。
刘荣语调平稳的一番话,却让在场的一众将官,都没脸再开口吐出哪怕一个字。
甚至就连老中尉张羽,都被刘荣说的口干舌燥,颤动的嘴唇,更已然是红了眼眶。
刘荣,也终于不再多说。
刘荣,终于放过了在场的一众梁国将官。
也放过——至少是暂且放过了骁骑都尉李广。
在‘羞愤’的同时,一众梁国将官——包括梁王刘武也在奇怪:刘荣这是在干嘛?
不是犒军吗?
就算有心为自己建立威望,不也应该是说些振奋人心的话,好提振军心士气吗?
先是对着李广一顿喷,喷的李广生活不能自理,怅然噤口不能言;
之后好歹是宰了牛,却也在篝火旁,对着一众将官冷嘲热讽……
哪有这么犒军的?
但刘荣不会告诉这些人:犒军,犒的从来都不是‘将’,而是卒。
军心士气,也从来都不是以将帅为重,而是以兵卒为首要。
刘荣确实是来睢阳犒军的。
但刘荣要犒的‘军’,是睢阳城这数万浴血奋战的兵士;
而不是至今都还坐着‘皇太弟’的美梦,妄图染指储位的梁王刘武,以及一众做着从龙潜邸梦的梁国将臣。
“老将军,带我去看看兵士们吧。”
淡然一语道出口,刘荣率先站起了身,不等张羽将手撑在身侧,便主动扶着张羽起身。
在篝火旁的众将官身上扫视一周,却看也没看梁王刘武一眼,便扶着颤颤巍巍的老张羽,朝着其他的篝火堆旁走去。
一开始,守军将士们还有些拘谨。
——皇长子?
——没见过呀!
——该说些什么?
但很快,将士们便发现这位皇长子殿下,竟好似一位乡野老翁般平易近人。
每到一处篝火堆旁,便大都会坐下身来,和将士们交谈几句。
也不说什么‘为国死战’‘诸位威武’之类的虚话——就是稀松平常的问候家人。
——当兵卒们说起手足兄弟,刘荣会提起自己在长安,也有两个弟弟。
大的那个懂事些,但整日里摇头晃脑,咬文嚼字,颇是有趣;
小的更就是个憨货,动不动闹出笑话来,惹得宫内外啼笑皆非。
——兵士们说起母亲,刘荣则会说起自己的母亲栗姬。
说一些母子之间的日常,倒也让兵士们不时发出欢笑,莫名感到温馨。
而在兵士们聊起生活时,刘荣说的很少,更多的时候都在聆听。
听兵士们说自己的生活琐碎,柴米油盐、说自己的妻儿老小,左右相邻。
到起身要离开时,再默然举起酒囊,率先灌下一大口,又龇牙咧嘴一阵,方洒然抬手,对围坐于篝火周围的兵士们沉沉一拱手。
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好像说的全是废话,又似是一句废话都没有。
就这么一路走,从睢阳东城门内,走到南城门,再折返经过东城门,来到西城门。
小半个晚上,睢阳五六万守军,竟是基本都见到了刘荣那张脸!
这就使得次日,当刘荣身着甲胄,手持利刃,出现在睢阳墙头上时,竟再也没人认不出那张仍带着青涩、稚嫩,却也满带着朝气的英俊面庞……
“公子也来守城了?”
“还有北军禁卒!”
对于北军,凡是汉家之民,便都不会感到陌生。
这支以关中良家子组成的精锐部队,几乎是汉家每逢战时,所组建起的每一支部队的中坚力量。
便说此番,大将军窦婴将兵二十万,东出函谷,驻守荥阳敖仓;
这二十万兵马,便是以北军三部校尉,共计六千兵马为骨干,以应召入伍的关中良家子为卒所组建。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没有朝堂的征兵令,窦婴带着那六千北军卒,从长安一路往北走,走到函谷关时,也至少能将那六千人的精锐禁军,扩充为兵员十数万人的大军。
汉风尚武,民风至刚至烈!
就算没有征兵令,百姓入伍从军的积极性,也依旧保持在极高的水平。
而有了刘荣这五百北军禁卒的加入,睢阳之战,便也随之开始朝着有利于长安中央——有利于睢阳守军的方向倾斜……
“保护公……”
“——保护个屁!”
“——城墙总共就几丈宽,五百号人里外把我围了三层,气儿都不让我喘了!”
“——速去守城!!!”
城外,吴楚叛卒依旧在源源不断的发起冲锋。
城墙之上,梁国将士也依旧在拼死抵抗。
只是相较于先前,睢阳城的城墙上,多了一支五百来号人的‘机动力量’。
这支机动部队很是奇特:无论何时,都将刘荣层层包裹于其中;
但在确保刘荣安全的同时,也同样在城墙上呈整体来回移动,以弥补防守位置的空缺。
虽然只是挽弓射一箭、举剑砍一下,也足以让守军将士缓了好大一口气。
守城战最怕的是什么?
——防守位置出现空缺,又没能及时顶上,以至攻城一方先登!
一旦攻城一方先登,并在城墙之上形成据点,防线便等于被撕开了一道缺口!
就好似决堤的河水:一开始,只是一个指头粗的洞,但被水压冲的越来越开、越来越大;
想堵上,不知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但有了刘荣这支五百人的机动部队,在睢阳城头这么来回走,整整一日,睢阳城头都没怎么出现防守位置空缺。
——左右不过有守军将士受伤/阵亡倒地,将刘荣层层护在中间的北军禁卒适时顶上一会儿,给城墙内的后备力量反应时间,以及时补上防守漏洞。
对于睢阳城这些新兵蛋子而言,凭五百人做到这个程度,很难。
但对北军禁卒而言,却不过是轻松写意——在保护刘荣的基础上,捎带手的事儿……
“行!”
“我下去!我下去行了吧?”
“都快去守城!”
终于,刘荣还是选择对这五百个榆木脑袋妥协,答应退下城头。
作为交换,这五百北军禁卒,至少要有一半上墙参战。
一番讨价还价之下,那队率司马终于答应:派二百人上墙,自己亲自带着三百人,寸步不离的保护刘荣。
但当城墙之上,那一个个因伤退出防守位置的梁国将士,朝自己投来期盼的目光时,刘荣终究还是没能继续厚着脸皮,心安理得的龟缩于后。
来到城墙内三十步的位置,龇牙咧嘴的挽弓,吃力的朝城外抛射;
身边的三百守卫,则分出百人持盾保护,其余二百有样学样——退到城墙内五十步的位置,毫不费力的朝城外斜向上挽弓。
城墙之上,虽然只是二百北军禁卒加入,但出现的化学反应却是肉眼可见。
——这二百人,不是战卒,而是骨干!
有这两百个老油子指挥作战,有了主心骨的睢阳将士,也愈发的安下心来,战斗动作愈发从容。
待到黄昏时分,叛军再次如潮水般退去,睢阳城内——自吴楚之乱爆发至今,第一次响起漫天欢呼声。
今日的战斗,叛军没死多少人;
但守军将士,也同样没有多少伤亡!
看似战争烈度下降了,实则,却是睢阳守军应对自如,城外的叛军攻城乏术!
待将士们欢呼雀跃着回到城墙内沿,却见城墙之内,皇长子刘荣已经是光了膀子,右手因脱力而剧烈颤抖着,却也还是执拗的捏住弓弦,似是想要再挽弓。
“公子……”
“好白净?”
“咳咳咳……”
···
“今日,公子也在与我们并肩作战吗?”
“公子天家贵胄,竟也挽的开弓弦?”
在城墙之上,万千守军将士的目光注视下,刘荣却是大咧咧抬起手,抹去了额上汗水;
再低下头,稍有些汗颜的将衣袍拉起,将细皮嫩肉的上半身藏回衣袍里。
而后,便是又一声嘹亮的呼号,让整座睢阳城,再度陷入欢腾之中。
“北军将士听令!”
“烹牛!”
“犒军!!!”
第117章 寡人是在颁王诏!
睢阳城外,叛军大营。
吴王刘濞——或者说是‘东帝’刘濞,此时的心情很不好。
倒也不是因为接连两日的攻城不利;
说白了:这场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双方的战损,都早就超出了临界点。
——睢阳城内,原本的九万守军,如今还能上墙作战的,不超过六万!
就这六万,还不知有多少自发登墙,参加守城的民丁在其中。
守城一方尚且如此,作为攻城一方的吴楚叛军,自是更别提了。
——五十万大军,如今顶多只有三十万可用之兵。
阵亡者足有五万以上!
伤者数以倍之!
放在任何一场常规意义的战役当中,这样的战损比——无论是睢阳守军战损三分之一,还是吴楚叛军减员五分之二,都足以让任何一支意志坚定的军队,在这血淋淋的伤亡数字下土崩瓦解。
而眼下,战争之所以还在继续,不过是双方都全然没了退路,只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罢了。
对于睢阳守军而言,战败,意味着逃都无处可逃,只能引颈就戮不说,还得眼睁睁看着睢阳被屠城,亲人、家园皆不复存。
——若睢阳城破,吴楚叛军是肯定会屠城的!
哪怕是为了一解这两个月久攻不下的心头之恨,也必定会肆意三五日。
所以,睢阳守军退无可退,只能拼死保卫家园。
城外的吴楚叛军,处境显然更加糟糕。
本来就是谋反!
万一再败了,必定失去身家性命,乃至宗族不说,还必定会让祖宗蒙羞、后代被贴上‘叛贼之后’的标签,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吴楚叛军同样退无可退,必须豁出命去,也要将睢阳这块硬骨头啃下!
但信念再怎么坚定,也终抵不过肉长的人心。
——久攻不下两个月,吴楚叛军士气低迷,是无法避免的必然。
士气低迷,军心不稳,自也就会让攻城愈发乏力。
这一切,都在刘濞的预料之中,且尚还在可控、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真正让吴王刘濞感到恼火的,是赵地、齐地——乃至淮南,接连传来的坏消息……
“赵王困在了邯郸,边墙也至今都不见匈奴人哪怕一骑;”
“待定了赵地,郦寄那路兵马,说不定还能分兵到齐地转一圈……”
···
“刘将闾坚守齐都临淄,胶东、胶西、淄川、济南久攻临淄而不下……”
“若再得郦寄分兵相援,临淄不破,齐国得安,齐系皆亡矣……”
···
“淮南系……”
自顾自呢喃着,刘濞紧锁着的眉头下,一双鹰眸自堪舆上缓缓移动着。
每说出一句话,帐内的氛围,便愈发沉重一分。
——此时的叛军大帐,是有人的。
非但有人,而且汇集了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两位叛王,以及一众吴、楚将官,足有三五十号人!
但此刻,帐内除了吴王刘濞低微的呢喃之外,却再听不见丝毫响动。
楚王刘戊面呈若水,似是悔不该当初;
一众吴、楚将官也都面色各异——或咬牙抿唇,或皱眉沉思,或落寞低头。
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脸上,都不怎么能看到早先,吴楚叛军主力连战连捷,好似不日便能攻破睢阳的自信,乃至自负。
随着战事的进行,叛军众将自也感觉得出来:睢阳城内的守军,或者说是‘装备豪华的新兵蛋子’们,已经逐渐适应了战争的节奏。
从最开始的不适应中缓过劲来,长安朝堂过去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投入,也逐渐显现出了成效。
——睢阳这不到十万的守卒,不说是被武装到了牙齿,也至少是按照棘门、霸上等常备野战军的规格列装的!
一开始被打懵了,有剑没力气砍、有弓没力气射,也算是人之常情。
但在适应了战争节奏之后,这些得到过操练,且列装了少府所产制式装备的守军将士们,就已经有了些强军的雏形。
反观吴楚叛军,说是五十万大军,但其中有十几万人,都是一路上沿途裹挟的民夫;
还有十万,是楚王刘戊抠抠搜搜凑出来,都不给配齐军械的乌合之众。
也就是刘濞的三十万吴国兵勉强能看,但也终归无法和长安朝堂花费十数年,砸重金武装起来的睢阳守军相提并论。
再加上守城一方,天然就具备更大的战略优势,以及周亚夫驻扎在昌邑的十万关中兵马,让吴王刘濞不得不分出近半兵力,时刻防备周亚夫从侧翼突入战场;
就更使得吴楚叛军的攻城进度,几乎是从抵达睢阳当日的顶峰,一路缓慢下滑。
到近两日,又出现了一个大的陡坡——就连睢阳的城门,叛军都已经有些摸不着了。
攻城不力,众将官本就有些低落,如今又听闻刘濞这番‘呢喃’,自更是愈发踌躇了起来。
这可咋办呐……
“周丘呢?”
“不是说周丘,自下邳得了三万兵马,一路北上,汇集足足十数万大军,兵临城阳国了吗?”
大将军田禄伯轻声一问,只惹得吴王刘濞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虽是道出了一则喜讯,语调中,却听不出丝毫喜悦。
“寡人的留侯,已经率军攻下了城阳国。”
“——一战而溃城阳中尉的军队,将那城阳王喜,逼到了王城莒邑偏安。”
“此刻,更自南向北攻打临淄,与西边的淄川、济南,东边的胶东、胶西,三面夹击齐王刘将闾。”
分明是一件喜事,吴王刘濞那莫名平淡——过分平淡的语调,却更惹得帐内众将摸不着头脑。
再怎么说,那周丘手里如今也是有十几万兵马,又一战而下城阳!
如此大喜,刘濞怎就如此淡然,甚至还隐隐有些忧虑?
刘濞没告诉帐内众人,也根本不会告诉众人的是:周丘那十万兵马,确实是在攻打齐王刘将闾的王都临淄;
但余下的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尤其是这四王中最值得刘濞重视,甚至曾亲自前去劝说‘一起举事’的胶东王刘雄渠,却生出了些变数。
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探,又相隔太远,刘濞还无法百分百确定;
但根据目前所掌握的蛛丝马迹,刘濞也大概能推断:齐王刘将闾跳水,很可能并不是想做长安的忠臣,而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如当年入继大统的先帝那般,坐等吴楚主力攻下睢阳,而后再跳出来摘桃子。
如果不是这样,那刘濞实在无法理解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国对临淄的攻势,为何会在半个月前陡然减弱;
甚至已经从强攻,减弱到了近乎佯攻的程度……
“齐地那边,自有寡人的留侯去张目。”
“赵王遂多谋而寡断,将自己囚在了邯郸,虽不能指望其领兵来助,却也能将郦寄那一路锁死在邯郸。”
“但睢阳,只能靠我吴楚大军硬啃下来了。”
有意无意的春秋笔法,刘濞便将如今的糟糕处境粉饰了一番,也总算是让帐内这几十颗低下去的头颅,重新有了抬起的征兆。
见帐内氛围仍有些低沉,刘濞思虑片刻,便决定着手解决具体的问题。
“军中粮草、兵械可有不足?”
“楚地送来的冬衣,可都发到了将士们手中?”
听闻此言,负责大军后勤工作的楚王刘戊抬起头,面色阴晴不定道:“粮草每五日送达一批,暂无短缺。”
“彭城囤积的粮草,还够大军三月之用。”
“三月之后,便要仰赖吴王从广陵调粮了。”
···
“至于冬衣——实在凑不出三十万件,已经发下去了三万件,供将士们换着穿。”
“谁冲锋谁穿。”
“第二批两万件,不日送达;第三批五万件,正在紧急赶制。”
闻言,吴王刘濞眉头微一皱,却并没有流露出异色,只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只是暗下,吴王刘濞对楚王刘戊这个猪队友,却是愈发不满了起来。
既然决定在八月举兵,刘濞自然早就想到了此战,大军必然要用到过冬衣物。
单就是从广陵,吴王刘濞便调来了三万件冬衣,又从举兵之前就下令,在吴地着手赶制更多。
而眼下,正到了那些冬衣派上用场的时候,作为‘后将军’的楚王刘戊却说:第一批送到前线的冬衣,居然只有三万件。
——可不就是刘濞从吴地、从广陵调的那三万件?!
首批尚且如此,第二批两万件,估计也是等着吴地那批赶制的冬衣;
第三批五万件,才是楚王刘戊拿出来的存货……
“吴地远睢阳不止千里,冬衣尚且送来了第一批,第二批也即将送抵;”
“彭城距离睢阳不过数百里,楚国的冬衣,却至今都没有送来哪怕一件……”
如是想着,吴王刘濞面色当下一寒,阴恻恻看了身旁的楚王刘戊一眼,才神情阴冷的将目光收回。
暗下思虑片刻,终是从上座起身,绷着脸微一颔首。
“调转方位!”
“我吴兵主力,自睢阳北攻城!”
“楚、越兵马,接替我吴兵主力的位置,自东攻城!”
此言一出,不等帐内众将拱手应喏,楚王刘戊当即便是从座位上弹起身!
方才还带着些悬疑不定的面庞,此刻愣是气的脸红脖子粗。
“吴王何为?!”
“是看睢阳久攻不下,便要派寡人的楚卒,去东墙送死吗?!!”
义愤填膺的质问,却只换来吴王刘濞阴恻恻一句:“过去两个月,我吴国的兵马,一直在东墙‘送死’。”
“如今,我吴国主力既要主攻东墙,又要防备北面的周亚夫——甚至还要不时分兵,去北、南墙助楚王佯攻。”
“——我吴军将士,没有三头六臂。”
“和楚王麾下的兵卒一样,也都是两边肩膀,扛着一颗脑袋。”
毕竟还需要楚王刘戊的兵马,以及从彭城到睢阳的这条补给线,刘濞终究没把话说的太绝。
只有意无意呛了楚王刘戊一句,便再度昂起首。
“寡人,不是在下军令!”
“——而是在颁王诏!”
“大军放弃攻打睢阳南墙,以楚、越兵马佯攻东城墙,我吴军主力强攻北墙!!!”
“把后背都给露出来,就不信他周亚夫,还能在昌邑沉得住气……”
最后这一句话,刘濞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但在众吴楚将领听来,吴王刘濞这分明是有了谋算,是想要设计周亚夫,将周亚夫所部从昌邑引出来,然后调转枪头,打周亚夫一个措手不及!
意识到这一点,众将萎靡不振的精神头,总算是重新迸发出激情。
——太恶心了!
总共就十万大军,却在战场侧翼百里的位置虎视眈眈,搞得将士们攻城,都不得不斜着一只眼睛防备昌邑方向——这种感觉太恶心了!
眼看睢阳久攻不下,大军士气低迷,继续按部就班的攻城,也很难取得什么成效;
若是能把昌邑的周亚夫引出来,再重创乃至歼灭,那无论是对吴楚大军的士气,还是对叛军的战略处境,都将会是极大的利好!
舆论方面,负责平叛的太尉周亚夫兵败,将会让吴楚叛军士气大振,睢阳守军刚提起来的精神头再度被压下!
现实角度而言,没了周亚夫在战场侧翼恶心人,吴楚联军得以全身心攻打睢阳,也比现在这一边往前打,一边防着侧翼——一心二用要好上不知多少。
刘濞拿了主意,众将官自是轰然应诺,重新燃起了昂扬斗志;
听吴王刘濞说‘吴军仍负责主攻’,自己的楚国兵,以及南方百越的杂兵依旧负责佯攻,楚王刘戊便也悻悻住了口,没再多说什么。
大略定下,帐内众人也随之散去,不多时,便只留下吴王刘濞,以及吴国大将军:田禄伯君臣二人。
不等田禄伯开口,问出‘齐地是否有变’的猜测,吴王刘濞便抢先开口道:“睢阳城内的梁中尉张羽,是一员宿将。”
“而张羽的兄长张尚,在楚王举兵于彭城之时,因竭力劝阻而被楚王所斩。”
“——对我大军,张羽是怀着仇怨的。”
“不知大将军可有何计策,将这中尉张羽解决掉?”
“若是没了张羽,单凭梁王武那纨绔子、骁骑李广那莽夫,我大军攻破睢阳,也当是指日可待……”
听闻刘濞此言,纵是已经对齐地的异变有了三五分猜测,田禄伯也不得不将赶到嘴边的话先咽回去;
稍品味一番刘濞的话,才面色略有些凝重道:“李广突入睢阳那日,张羽负了伤。”
“此时的睢阳城内,未必就是张羽主兵。”
“——末将原本猜测:梁王刘武或会将那骁骑都尉李广,任命为指挥此战的主将。”
“但从近两日的战事来看,睢阳守军的战法,并不见多少北地、陇右的豪迈,或者说是杂乱;”
“反似是……”
“呃,反倒是多了些关中卒——尤其是北军卒的影子?”
小心道出这句话,田禄伯不忘赶忙补充道:“只是些影子,却无大碍。”
“但臣担心:如果真的有关中兵马援抵睢阳,那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驻守荥阳敖仓的大将军窦婴。”
“而窦婴麾下,足有二十万关中卒;”
“万一派个三五万人入睢阳,大王想要攻破睢阳,恐怕就会难如登天了……”
听闻田禄伯此言,吴王刘濞心下,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在数十年后,丹阳兵因汉奸李陵的成名战而扬名天下之前,汉家最负盛名的兵源地,无疑便是关中。
——百十年前,他们被关东诸侯惊惧交加的称之为:秦之虎狼士!
而如今,这些人的名号却莫名温善:关中良家子。
只是这良家子究竟‘良’不‘良’,曾跟着太祖高皇帝征战过的吴王刘濞,自是再清楚不过……
“不会。”
“窦婴不过一介外戚,根本没那个胆子自作主张,从荥阳分兵支援睢阳。”
“——应该是那位皇长子到了睢阳,让随行护卫上了城墙。”
“若不然,大将军看到的,就不会是‘影子’,而直接就是一眼便可辨之的关中兵马了。”
半带笃定,半带侥幸的道出这番话,吴王刘濞也算是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惊惧。
待田禄伯也若有所思的点下头,才和田禄伯商量起了接下来的战略。
——自北向南,佯攻睢阳北城门,将后背完全露给昌邑的周亚夫,引诱周亚夫出战!
此举不可谓不险——一旦周亚夫假戏做了真,当真从身后捅了叛军的腰子,那吴王刘濞莫说是曾跟随过太祖高皇帝,便是太祖高皇帝本人,也必定是回天乏术。
如何做到佯攻睢阳北墙,又让佯攻达到强攻的效果,不至于让周亚夫起疑心;
如何在引诱周亚夫出战的同时,不至于真被周亚夫捅了腰子;
如何在周亚夫率兵走出昌邑之后,阻止这十万兵马重新回到昌邑做缩头乌龟,尽可能的重创,乃至歼灭这路兵马;
这一切,吴王刘濞,都需要仰仗大将军田禄伯,来做出详尽的战斗计划。
只是吴王刘濞万万没想到:在自己算计昌邑的同时,驻兵昌邑的太尉周亚夫,也同样在算计吴王刘濞。
或者说,是在算计刘濞的整个吴楚大军。
刘濞算计的,不过是引诱周亚夫出城迎战,以图伺机重创;
但周亚夫算计的,却是断绝吴楚叛军的粮道乃至退路,以一举击溃吴楚三十余万叛军——一举平灭这场声势浩大,却注定无法长久的吴楚九国之乱……
第118章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昌邑大营,营门内的竹楼之上。
负手立于竹楼顶部的瞭望台,眺望向睢阳的方向,周亚夫悠悠开口:“叛军,有动作了。”
“——改自东强攻,南、北佯攻,为自北强攻,自东佯攻。”
“依程都尉之见,叛军此何意?”
听闻此言,饶是听出周亚夫并非是真的询问,而是更带着些考校之意,程不识也还是认认真真思考了许久。
而后,才神情凝重道:“叛军自东向西强攻,我昌邑大军在北,伺机而动于战场侧翼;”
“叛军改自北向南强攻,我昌邑,则是在吴楚叛军身后。”
“——吴王刘濞,并非是个不知兵的人。”
“非但不是不知兵的人,甚至还是曾跟在太祖高皇帝左右,平定九江王黥布之乱有功,才取代战死的荆王刘贾,获封为吴王的老宗亲。”
···
“既然知兵,刘濞就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改变攻城方向,将后背留给我昌邑大军。”
“唯一的解释是:刘濞故意为之,想要诱我昌邑大军出击,后伏而歼之。”
“——唯有如此,刘濞的吴楚叛军才能全神贯注的攻打睢阳,而不是像过去这一个多月这样,时刻防备昌邑方向,根本施展不开拳脚。”
“再者:昌邑这路兵马,是由全掌平叛事宜的太尉领兵。”
“太尉兵败,对于敌我双方的军心、士气,都将会产生极大的影响——甚至就连长安朝堂,都可能因此而生出变故。”
神情严肃,一板一眼的答复,却引得周亚夫连连点下头,原本不见悲喜的面容之上,更悄然挂上了一抹浅浅笑意。
花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中的欣赏强压下去,周亚夫这才侧过身,直视向程不识再问道:“那依程都尉之见,我昌邑大军,该如何应对?”
“——将计就计?”
“还是固守不出?”
“亦或者……”
若是后世的高中生,当听到周亚夫这‘亦或者’三个字,便能通过排除法排除掉前两个答案。
但程不识却是在一阵漫长的思虑之后,满是坚定的选择了第二个答案。
“固守昌邑!”
对于程不识的选择稍有些失望,周亚夫却也没有给予下定论,而是耐心的等候起了程不识的后续。
便见程不识深吸一口气,才瓮声瓮气道:“刘濞贼子刻意为之,想要引诱我军出昌邑,便必定会设下埋伏。”
“如今,吴楚叛军可用之兵,当有三十万不止,单是刘濞这一路强攻主力,便不下二十万!”
“但睢阳北城墙不过数里长,叛军攻城时,最多也只能派两到三万兵马——多出来的都会被堵在外围,根本无法挤到城墙附近。”
“这就意味着刘濞‘强攻睢阳北墙’,只需要投入至多三万兵力。”
“——其余十七万兵马,理论上都可以用作伏击我部。”
“就算只有十万,也已经是和我昌邑大军同等的兵力,又是以逸待劳,以暗伏明;”
“再加上强攻睢阳北墙那三万兵马,也随时可以调转枪头,后军转前军追击我部。”
“结合此间种种,末将推断:一旦出了昌邑,又果真被刘濞预先设下的十数万兵马伏击,那我部最好的结果,也是再也无法重归昌邑,只能被叛军追逐于平原,最终无奈的逃入睢阳。”
“最差的结果,则是先被设伏重创,之后又被追杀旬月,以至于全军覆没……”
···
“所以,末将认为:我部应该坚守昌邑不出,让刘濞的谋算落空。”
“自睢阳最长的东城墙强攻,刘濞尚且不能攻破睢阳,改自北墙攻城——又是假强攻、实佯攻,叛军自更无法攻入睢阳。”
“且相较于先前,只需要防备侧翼的我部——改攻睢阳北墙之后,刘濞的叛军,就要防备身后的我部。”
“这样的压力下,叛军将士心神不宁,将官惴惴不安,很快就会军心士气低迷。”
“正如太尉平日里所提点:真正让敌兵胆寒的,并非正在向自己飞来的箭矢,而是已经瞄准自己,却迟迟没有射出的箭羽。”
“同样的道理:真正让刘濞如芒在背的,不是从昌邑开出,即将自背后偷袭叛军的我部,而是稳扎昌邑,又不知何时会背袭叛军的我部……”
啪,啪,啪;
饶是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欣赏,在听闻程不识这番有理有据的推断之后,周亚夫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为程不识鼓起掌来。
左右已经破了功,便也满带着赞赏看向程不识,又连连点头不止。
想起前几日,自昌邑私自出走的骁骑都尉李广,周亚夫又再问道:“那若是换做李骁骑,又会如何抉择呢?”
听闻这一问,程不识也总算是没有再露出那副‘别急,我要认真想想’的架势;
只象征性一沉吟,便似笑非笑道:“李骁骑自持勇武,麾下又俱为百战精兵,自当会选择一力降十会。”
“——将计就计,引兵背袭吴楚叛军,以图一举击溃叛军主力。”
“但最终战果如何,就要看吴王刘濞准备是否充分,能否阻挡李骁骑这员虎将了……”
程不识说的很隐晦;
哪怕是李广不在,也还是给这位同级别的新生代将官留足了体面。
但凡是了解李广的人,也都不难从程不识这番话里,提取出藏在话底的深意。
——捡好听的说,是自持勇武,麾下又都是百战精兵;
说难定点,就是自视甚高,不把叛军放在眼里!
那日不就是?
区区三百兵马,就敢冲进吴楚十数万大军之中,愣是从外向内杀进了吴楚叛军在睢阳设下的封锁圈!
但程不识念在年纪相仿、地位齐平,给李广留些体面,周亚夫却不会这么好心。
真要说起来,周亚夫这张嘴,可是尽得乃父:绛武侯周勃真传——主打一个‘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李骁骑,与其说是将,倒不如说是个兵。”
“——一个十分骁勇,能让每一个将军都向往不已,恨不能据为己有的先锋悍卒!”
“但作为将官,无论是战阵、谋略,亦或是临敌应变,李骁骑,都完全没有一个将军的样子。”
···
“作为将军,首先要做的,是对麾下将士的性命负责。”
“在完成既定战略的基础上,以尽可能保全有生战力、尽可能降低本方伤亡的前提下,对敌军造成更大的打击——这,才是一个将军该做的事。”
“——做伍长,要让手底下的四个人相互照应,再尽可能多杀两三个敌卒;”
“做什长,则要顾全左、右两伍,时刻指挥两伍互相掩护,以避免伤亡。”
“做屯长、曲侯,要维持这百十人的阵型,不能被敌人冲散,更不能前后脱节;”
“做队率司马,更要带领麾下的五百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绝不能落入敌人的包围——甚至哪怕是半包围之中。”
如是说着,周亚夫面上,只不由带上了一抹本能的倨傲之色。
但对这些许倨傲,如今天下,却绝对不会有人生出哪怕半点不喜。
——人家有这个本事。
甚至可以说:绛侯周亚夫,几乎是如今汉家,最有资格说这些话、最有资格评价一个将官是否合格,乃至最有资格为‘将军应该是什么样’制定标准的人。
很显然,程不识对此也深感认同。
若非是在军营内,程不识怕是恨不能一手持卷,一手执笔,将周亚夫这段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即便眼下没有笔墨,程不识也是竖耳聆听,努力将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见程不识‘学习态度’这么好,周亚夫自也就不免再多说两句。
“凡善战者,多无赫赫之功。”
“——这并不是说,会打仗的将军很难立下功勋。”
“而是说:真正会打仗的将军,不会让麾下将士打没有把握的仗,而是会始终保证本方处于优势地位。”
“以优敌劣,以强敌弱,水到渠成的战胜对方,自然就是‘无赫赫之功’了。”
“反之,那些以劣胜优、以弱胜强,立下‘赫赫之功’的将军,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如此,便是在拿麾下将士的性命,去赌一个很小的可能性。”
“——赌赢了,自然是巨鹿之下破釜沉舟的项羽;”
“可若是赌输了,麾下战死的将士,可并非写在战报内的一串数字,而是一户户农人家中失去的顶梁柱、一个个家庭失去赖以为继的庇护伞。”
“于我汉家而言,更是动摇的国本……”
···
“项羽于巨鹿破釜沉舟,固然是享誉天下,但本身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将军让麾下将士,沦落到不得不破釜沉舟的境地,本身就已经是将军的过失——只是项羽用最终的胜利,弥补了这个过失而已。”
“更多的人,只会因这个过失而‘累死三军’,绝无法如项羽那般,置之死地而后生。”
“便是当年,淮阴侯背水一战,也是主动将自己逼入绝境,以诱敌出战——这是艺高人胆大。”
“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胆大的人,能具备淮阴侯那样的才略呢?”
“更多的人,都不过是置之死地而‘不能后生’,便真的带着麾下将帅赴死罢了……”
说到这里,周亚夫缓缓将手肘撑在了瞭远台外沿的竹制护栏上,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望向睢阳方向的目光,也是说不清的无奈和遗憾。
“骁骑都尉李广,如果愿意多读几本兵书,主动去做一个‘善战之将’,而不是冲锋陷阵的‘悍勇之卒’,其日后前途,当也是不可限量的。”
“只此人自恃才高,不屑于兵法方略,只凭一腔孤勇,就总想身先士卒,将敌军一举冲散。”
“——李广有没有淮阴侯、项羽那样的才能,还未可知;”
“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李广显然是有的。”
“只是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非要无端放弃,转而将麾下将士置于险境,硬图‘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宗庙、社稷而言,这样的将领,实在是灾难……”
听闻周亚夫这一番半带遗憾和唏嘘,又隐约带着些愠怒的评价,程不识也不由沉默了下来。
真要说起来,程不识和李广二人,其实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只是先帝十四年那场汉匈大战后,世人皆只知‘陇右飞虎’李广的名号,却鲜少有认知同样出生在边地、同样在那一战立下武勋,与李广一同受任为中郎的雁门程不识。
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长安军中,人们都只会提起李广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根本不会提‘同年兵’程不识,也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将军胚子。
这让过去的程不识都不免心生疑虑:难道我真是错的吗?
难道李广当真是天资卓绝,而我程不识,却是个只知道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点才华都没有的‘庸人’之才?
直到今天,尤其是在听到周亚夫那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后,程不识本有些不稳的道心,才终于彻底定了下来。
“是啊……”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战胜敌方,又何必非要天下人为之赞叹呢?”
“能让天下人觉得‘本来就该胜,不足为奇’,岂不更能说明将军的才能?”
“就算无法得到天下人的赞叹,能战胜敌人、能打胜仗的将军,不也已经是最好不过的将军了吗……”
有了感悟,程不识本就不苟言笑——甚至都有些面瘫嫌疑的神容,只愈发朝着石佛的方向趋近。
从思绪中回过神,见周亚夫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西南方向的睢阳城,转移到了昌邑以东,程不识不由又是一奇。
“太尉在看什么?”
轻声一问,却只惹得周亚夫嘿然一笑,意味深长的侧头望向程不识。
看的程不识面上疑惑之色更甚,周亚夫才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含笑长呼出一口气。
“先前,我问程都尉:刘濞主动将后背漏出来,想要引诱我昌邑大军出击,应该如何应对。”
“程都尉说,骁骑都尉李广,会选择将计就计;”
“而程都尉,则会选择固守昌邑。”
“——李广的选择,说好听点是兵行险着,说难听点,就是不自量力。”
“程都尉的选择,稳妥有余,而机变不足。”
“而我,即不会背袭叛军,也不会固守不动……”
如是道出一语,便见程不识赶忙摆出那一副‘你慢点说,我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的认真学习的模样,周亚夫不由又是一阵莞尔。
沉默片刻,终是抬起手,朝着东方一指。
“叛军的粮草,都是从楚都彭城,自东向西运往睢阳城下的叛军大营。”
“眼下,刘濞更是将大营,从睢阳以东,搬到了睢阳以北;”
“接下来,叛军的粮草,就要从睢阳和昌邑之间经过,才能送到刘濞的叛军大营。”
“——这就意味着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派兵,侵扰刘濞的粮道。”
“这,显然也是刘濞除‘全军尽出昌邑,背袭吴楚主力’之外,给我留出的第二个选择:诱我派兵侵扰粮道,再逐步蚕食我军。”
“只是刘濞至今都没有想到:在昌邑龟缩一个多月,只知道挖壕沟、垒土墙的太尉周亚夫,居然有胆量打他粮道中转站:淮泗口的主意……”!
只轻飘飘一语——甚至只是‘淮泗口’三个字,便惹得程不识满是惊骇的瞪大双眸!
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又急忙开口道:“淮泗口,可是叛军转运粮草的重镇!”
“刘濞怎会不在淮泗口,留下重兵驻防?”
却见周亚夫闻之,只带着得意的笑荣缓缓点下头。
“原本是有的。”
“——淮泗口,原本是有刘濞留下的五万吴军,而且是最精锐的五万吴兵驻防的。”
“但睢阳战事不利,久攻不下,楚、越兵马又出工不出力,刘濞带来的兵马更是主攻东墙,伤亡者甚——早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一开始,刘濞纵是兵力紧缺,也还是没动淮泗口那五万精兵。”
“可随着太尉周亚夫‘怯敌不出,龟缩昌邑’足有一个多月,眼看着睢阳岌岌可危,也还是不敢派出一兵一卒;”
“甚至都让麾下将官——如骁骑都尉李广都不堪其辱,私走昌邑之后,那五万兵马,就已经被刘濞调来睢阳了……”
周亚夫话音落下,程不识面上惊骇之色更甚,不知是惊讶于刘濞竟然如此愚蠢,还是惊讶于周亚夫对战事——对整个战场的掌控力。
“如此一来,一旦太尉派兵夺下淮泗口,使叛军粮道断绝,军心大乱……”
神情木然的一阵呢喃,只引得周亚夫浅笑盈盈的缓缓点下头,又昂首望向西方——睢阳北城墙外,正在搭建的‘新’吴楚叛军大营所在的方向。
“今日天明之前,弓高侯韩颓当,已经亲率三千轻骑,自昌邑潜出。”
“最晚后日,弓高侯奇袭淮泗口,断绝吴楚叛军粮道、退路的消息便会传回。”
“——程都尉知道接下来,我昌邑大军,需要做什么吗?”
又是带着考较之意的一问,终是让程不识从震惊中回过神,却迟迟没能给出答案。
周亚夫也不催,就这么含笑注视着程不识,耐心的等候着。
终于,程不识还是平复下心情,神情满是庄严的一拱手。
“末将这便去布防,以备吴楚叛军强攻昌邑!”
闻言,周亚夫只无比欣慰的轻点下头,道出一声‘去吧’,便再度负手望向营外。
过了好一会儿,看到程不识行走于营墙附近,按部就班调整大营防务的身影,周亚夫才终是深吸一口气,惬意的微眯起眼。
“因循守旧了些,好在还年轻;”
“细心调教三五年,也当是个大才……”
第119章 淮泗即下,社稷定矣!
“刘濞老贼改强攻北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将后方留给昌邑的周太尉,想要诱太尉大军出昌邑。”
“只要周太尉率兵出了昌邑,刘濞老贼无论是伏击也好、对战也罢,怎都是占尽利好。”
“——毕竟兵力差距摆在那里,就算太尉所部关中卒战力更强,也很难弥补十万对几十万的兵力差距。”
“但周太尉,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刘濞老贼的当的……”
天子启新元三年,冬十月十七,睢阳北城墙之上。
城外的吴楚叛军虽仍在攻城,但睢阳守军应对起来,已经是颇为从容;
从容到梁国中尉张羽,都已经可以将注意力从城墙外、城墙上收回,转而和身旁的刘荣交谈起来。
如是道出一语,见刘荣面露了然之色,张羽便也没再说出后半句话——所以,吴楚叛军攻城,看似是强攻,实则为佯攻;
公子,不用再如那日般亲自挽弓,也不需要如过往这几日般,帮忙搬弓羽箭矢、巨石滚木,甚至是亲自上手熬金治……
听出张羽这层潜台词,刘荣也是莞尔一笑,算是默认了张羽的建议。
至于张羽那几乎明写在脸上的‘我知道公子为何来睢阳,也知道公子为何要那般’,刘荣也不做辩解,而是坦然受之。
——作为皇长子,争储夺嫡,本就是刘荣与生俱来的使命。
与其虚伪的否定,倒不如坦然认下,也不至于被自己亲手画在地上的圆圈束缚手脚。
见张羽近几日颇有些寡言,也隐约看出张羽眉宇间的哀伤,刘荣也不由轻叹一气,语带缅怀的安危起这位老中尉。
“楚王刘戊起兵于彭城时,楚国相张尚言辞谏阻,之后又誓死不愿从贼,众为楚王刘戊杀害。”
“——听闻这位死去的楚国相张尚,是老将军的兄长?”
闻言,张羽只悠然发出一声哀叹,虽没点头,却也开口说起了自己的兄长:已故楚国相,张尚。
“兄长和楚太傅赵夷吾,都是于先帝年间显于朝堂,并被派去教导、训诫楚王刘戊的长者。”
“早在受任为楚国相、楚王太傅之时,兄长和赵公,恐怕就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毕竟比起太祖高皇帝的弟弟:楚元王刘交,还有楚夷王刘郢客,刘戊这个三世楚王……”
“啧,就像是老虎一样的祖父、父亲,最终却生了个劣犬一样的子孙……”
“兄长和赵公,原本都是有望做九卿的能臣,先帝却将这样的两个能臣,都送去教导楚王戊;”
“更可悲的,是楚王戊终还是辜负了兄长、赵公的殷殷期盼、谆谆教诲——举兵叛逆不说,还害了兄长和赵公的性命……”
说起兄长张尚的死,老中尉张羽不免悲从中来,一时间,竟也为泪水湿了眼眶。
默然哀泣许久,又冷不丁开口道:“自兄长身死彭城的那一天,我便立志: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我誓要手刃楚贼,以慰兄长在天之灵!”
“——于是,吴楚兵临梁地之后,我亲率兵马出击,以缓阻吴楚贼子的攻势;”
“待贼子兵临睢阳,又主守城战事,拼了这一把老骨头,也要亲眼看到吴楚贼子败亡于睢阳城下!”
“只可惜,王上……”
毫无征兆的一番话语,又莫名其妙的一个转折,只惹得刘荣心下一奇;
不等刘荣组织好语言开口问起,张羽便满目哀疮的转过头,含泪望向身旁的皇长子刘荣。
“我知道此战,陛下想要我睢阳的梁国兵马,与吴楚贼军两败俱伤。”
“——可我不怪陛下心狠。”
“吴楚贼子存,梁国便必须要足够强大;”
“但等吴楚平灭之后,强大的梁国——强大的梁王,对我汉家而言,不亚于又一个刘濞贼子。”
“和贼军拼个两败俱伤,无论是对我汉家、我梁国,亦或是对王上,都是有利无害的事。”
“只是王上,似乎并没有看透这个关节……”
听闻张羽此言,刘荣暗下稍一思虑,便也隐约有了猜测。
试探着开口问道:“可是老将军请缨,想要领兵出击,却为梁王叔所拒?”
便见张羽又是含泪叹出一口气,目光自城外,结束一波攻势退去的叛军跨过,遥望向更远处的昌邑方向。
“刘濞诱敌,周太尉,却绝不会上这个当。”
“诱敌不成,又久攻睢阳不下,刘濞唯一的选择,是转头去强攻昌邑。”
“——过去这一个多月,吴楚叛军强攻睢阳,昌邑的周太尉所部一直在战场侧翼,吸引叛军的注意力,缓解我睢阳的压力。”
“若刘濞转头去打昌邑,我睢阳本也该如此——也从侧翼或身后威胁吴楚叛军,以减轻昌邑的压力。”
“互为犄角、彼此照应,就是这个道理……”
···
“但王上说:睢阳危难之际,周亚夫按兵不动;若周亚夫有难,睢阳也绝不会派出一兵一卒。”
“还劝我不要因为私仇,而坏了王上的大事……”
“——我又何尝不知:王上的大事,是想要尽量保全力量,以图不该图之事?”
“何尝不知大王,是在记恨周亚夫见死不救,想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呢……”
说到这里,张羽便抬手捏了下鼻翼,吸了吸鼻子,才又自嘲一笑。
“可恨兄长的血仇,我是没有机会报了。”
“待此战后,王上若想用贤,有比我更年轻、更有能力的中大夫韩安国;”
“若要任人唯亲,更是不知有多少夸夸其谈之辈,可以说服王上任命其为中尉。”
“——至于我这个遗老遗少,不被大王赶出睢阳,能有一栋小院颐养天年,就已经是万幸。”
“只是王上,终究是走了错路……”
听着老张羽这番真情流露,刘荣唏嘘之余,也不免同情起这位老将军。
这也正是过去这段时日,刘荣为何将所有梁国将官,都视为想要做梁王刘武‘从龙之臣’的潜在投机者,却唯独将老中尉张羽,视为可以亲近的人的原因所在。
——梁中尉张羽,与其说是梁王刘武的人,倒不如说,是先帝的人。
是先帝精挑细选后派来梁国,亲手将小儿子交给张羽,并让张羽在这样一场诸侯叛乱爆发时,主持梁国战事的人。
这样的老臣,别说刘荣了——便是当今天子启,也很难凭个人魅力招致麾下。
早在先帝驾崩、那封‘托孤’诏送达睢阳,送到梁中尉张羽手中时,这位老将军,便已经将根扎死在了梁都:睢阳……
“楚国相张尚死谏;”
“梁中尉张羽死战。”
“——老将军与故楚相,都是我汉家的功臣。”
“只恨如今,不过是皇长子的身份,根本无法为老将军做些什么……”
如是感叹着,刘荣面上神容,也不由有些哀伤了起来。
张羽方才那番话,刘荣自然是听明白了。
——刘濞改强攻睢阳为佯攻睢阳,试图想要引周亚夫出昌邑,但张羽老臣谋国,断定周亚夫不会上当。
一计不成,刘濞必定会转头去打昌邑的周亚夫;
彼时,于公,睢阳应该从侧翼乃至后方,对刘濞的叛军施压,以减轻周亚夫的防守压力;
于私,张羽也想要借此机会,为死去的兄长:故楚相张尚报仇雪恨。
但对于张羽这于公于私,都根本挑不出不妥之处的请求,梁王刘武却拒绝了。
因为梁王刘武,也有自己的盘算。
于公,想要尽可能保全力量,以增加日后‘争储夺嫡’,如愿受封为皇太弟的筹码;
于私,梁王刘武也想报仇。
——报周亚夫见死不救,固守昌邑不出,坐视睢阳危机的私仇。
对这些事,刘荣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无论是从‘梁王刘武储君太弟路上的绊脚石’,还是‘同情老中尉张羽’的立场,刘荣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唯独只将那一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张尚死谏!张羽死战!
张尚死谏;
张羽死战……
“老将军,节哀……”
“等等看吧;”
“若有机会,我纵不过皇长子之身,亦是假节的天子使。”
“只要有机会,我会给老将军,一个为兄长报仇雪恨的机会……”
“——谢公子。”
“——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吧……”
“——希望能有机会,让我手刃刘戊那纨绔子……”
·
·
·
淮泗口,在后世被称之为:清口。
是由于此处,乃淮水、泗水的交汇口,故而得名。
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如今汉室——乃至更早的春秋、战国,淮泗,都是沟通南北的水上要津。
而在如今,这场看似突然爆发,实则酝酿已久的吴楚治乱当中,淮泗口的重要性,几乎可以用‘吴楚叛军的心脏’来形容。
失去淮泗这个津口,以及后勤中转站,吴楚叛军不单是被断了粮道,甚至还会被断了退路!
因为没有淮泗口,就意味着刘濞的吴楚叛军,再也无法自淮泗渡河东撤。
——吴楚叛军当然不会撤退;
从举兵的那一天开始,吴王刘濞,便已经全然没有了退路。
但不会退,却并不意味着‘可以没有退路’。
至少对于吴楚叛军将士而言,退路被断绝,是比粮道被阻断,更让人心神俱裂的恐怖事件……
“太尉,真乃神人也!”
淮泗叛军大营外数百步,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小丘,弓高侯韩颓当匍匐于丛木间,远远看向岸边的叛军大营。
大致确定叛军淮泗大营留守的兵力,更是由衷赞叹起周亚夫用兵如神。
“看这营盘的大小,至少是按照五万人的规模扎建;”
“再看营外的车辙、人马脚印,那几万人分明也才刚走没几天。”
“——此刻,至多只有三千兵力留守。”
“虽然与我部势均力敌,但毕竟敌明我暗……”
作为降将,尤其是本身有汉人血统,先因父亲韩王信判汉而‘成为’匈奴人,后又归降汉室的降将,韩颓当在用兵之道上,其实颇有些自卑。
——中原自古以来,讲的都是战阵谋略,章法有度,将官指挥战斗时所下达的每一道军令,都是有理论作为依据的。
相比较而言,草原游牧民族的战争,则更显随心随性,或者说是杂乱无章。
大多数时候,都是领头的说一些鼓舞人心,许诺封赏的话;
之后,便是乌泱泱一群人,跟着领头的人嗷嗷叫着冲上去,乱拳打死老师傅。
就算是在对战汉家军队的时候,刻意采取一些战略战术,也终归是一些粗糙、浅显的战术。
这就让韩颓当这个从小在草原长大的匈奴降将,对周亚夫这样的战略家,本就带着无尽的尊崇;
再加上此刻,亲眼看到周亚夫的谋算,居然让平叛大军得到了夺去淮泗口,一举为整场战役奠定盛势的机会!
韩颓当对周亚夫的敬佩之情,更是愈发澎湃了起来。
只是澎湃归澎湃,韩颓当也没忘了正事。
回过身,看着身后那两千多道浑身泥尘,面上遍布风尘乃至寒霜,却又无不口衔枝木,耐心安抚马匹的坚毅面容,韩颓当心中只一阵不忍。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从睢阳东北方向百五十里的昌邑,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这七八百里之外的淮泗口,韩颓当从昌邑带出来的三千精骑,如今却只剩下两千二三百号人。
剩下七百多骑,有掉队的,有崴了马脚的;
有坠马的,更有坠下山涧,人马两尸的。
但为了‘奇袭淮泗口’的战略任务,韩颓当顾不上为那些英烈缅怀,只能强忍心中沉痛,率兵全速前进。
终于来到目标地点,韩颓当依旧只是在暗下,为那些没能到达淮泗口的英雄默哀片刻,而后便开始布置起战斗任务。
“我带来的五百亲军,每十人一队,将马留在这里,藏匿身形,徒步靠近叛军的淮泗大营。”
“——潜入敌营之后,尽可能在不惊动淮泗贼军的前提下,能多杀几人,便多杀几人!”
“其余人分批次绕到左前方,那~处土丘后藏身,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冲锋!”
“一旦淮泗叛军惊觉,见营内燃起烟火,便疾驰破营!”
将三五位将官召集在身边,一边撕咬着已经干硬,甚至都有些冰冷的米饼,韩颓当一边做着战略部署。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一块粟米饼已经是囫囵下了肚,韩颓当又将手在胸前随意一抹,而后便将手中的马缰,交到了身旁亲卫的手中。
从靴子侧抽出一把匕首,用嘴咬住,将身上的所有负重——腰间长剑、背后长弓,乃至甲胄都悉数脱下;
就连外袍和穿在衣服里的薄薄一层皮夹,韩颓当都还不犹豫的脱了下来。
待身上,只剩一件绛黑色里衣,韩颓当才抬起手,将散乱的发丝都用一片布包起。
而后,便在众将官想要出声劝阻,却又怕淮泗叛军察觉而不敢开口的焦急目光注视下,带着那五百同样打扮的亲军,如蚂蚁般撒向淮泗大营。
——天才刚亮;
营内的叛军,大都是起来点了个卯,便家伙做饭,用起了朝食。
也有些人已经吃完饭,便裹紧军袍回了帐内——可以将刺骨寒风隔绝在外的温暖帐内,美美睡个回笼觉。
在将士们半带忧虑,又隐约带着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那分成好几十队的五百‘刺客’,就这么从四面八方攥紧了叛军大营。
之后又足足过了三炷香,将士们按照韩颓当先前的交代,藏身于更近一些的位置,上马做好冲锋准备时,营内才开始逐渐嘈杂起来。
长途奔袭数百里,又肩负‘一战定乾坤’的战略使命,精神紧绷之下,将士们已经顾不得韩颓当先前那句‘见到烟火再冲’,就这么策马直冲向叛军大营而去。
只是当将士们策马赶到时,却被营内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都蹲好了!”
“抱头!”
“那几个!再与左右交谈,把你舌头抽了!”
叛军大营内,已经尘埃落定!
至少有一千名发须杂白,身形孱弱的中老年‘兵卒’,被韩颓当那五百人聚集在了营内,手抱着头、人挨着人蹲在一起;
至于剩下的人,用膝盖想也能知道: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
“将、将军!”
见副将策马来到面前,韩颓当只稍一挑眉,似是对麾下骑兵来得这么快而感到诧异。
但很快,韩颓当便将这点粗枝末节抛到了脑后,片刻都不敢耽误的交代起后续。
“营内的粮草,每人带上三日的口粮,余下的尽数焚毁!”
“还有津口的浮桥、船舶,也要即刻毁去!”
“军帐内有千百死尸,都悬挂在营门外;这些活口分批放出去,让他们去给刘濞贼子送消息。”
“——一定要快!”
“做完这些,将士们最多只能修整一个时辰!”
“正午之前,一定要从淮泗撤离!”
本就因韩颓当的‘效率’而有些惊愕,又被韩颓当满是郑重的做下交代,那副将根本顾不上为夺下淮泗口而感到喜悦,赶忙领命而去。
而在副将离开之后,将最后一个俘虏绑好、踹到一旁的韩颓当,才终于直起腰身,长松了口气。
“呼~”
“淮泗即下……”
“社稷,定矣!”
第120章 愿从老将军之请!
天子启新元三年的第一场雪,是伴随着一个轰动性新闻,一同降临在梁地的。
——弓高侯韩颓当亲率轻骑三千,踏雪一击,夺取淮泗口!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正如后世无人不知: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当下也无人不知:刘濞的吴楚叛军,绝对不能失去淮泗口!
一旦淮泗口脱离吴楚叛军的掌控,那叛军就将失去整条后勤补给线,瞬间变成孤军!
哪怕拥兵数以十万计,亦再也无法从后方输送粮草,从而正式进入溃散倒计时的孤军……
“刘濞老贼,居然不知道驻重兵于淮泗口?”
“周亚夫这平叛,平的也太过轻松了吧?”
“还有那韩颓当——一介匈奴降将,居然捞到这么大便宜……”
消息传回长安,除了响彻长安城上空的欢呼声之外,高门显贵之见,自然也开始出现这样的声音。
但在关东,作为主战场的睢阳城,以及‘明修昌邑,暗度淮泗’的周亚夫所部,却并非是一片欢腾的景象。
——叛军疯了!
是的,疯了。
这个说法毫不夸张。
在淮泗口易手的消息,传回睢阳主战场的第一时间,吴楚叛军尚存的近三十万兵力,几乎是倾巢而出,猛攻睢阳!
原本只能容纳两到三万叛军的睢阳北城墙,被吴楚叛军二十多万人,塞了个满满当当,却丝毫不影响叛军将士双目猩红,不要命的冲向睢阳城。
挤不动,硬挤!
推不动,硬推!
就这么癫狂般强攻半日,在睢阳北城墙外,留下上万具尸体之后,叛军才再度回到了距离睢阳城数十里的大营。
只是无论睢阳城内的梁国守军,亦或是驻扎昌邑的周亚夫所部,心里都很清楚:叛军,并不是放弃了。
而是在本能的、癫狂式的发疯之后,稍稍冷静了下来。
接下来,已经断了粮道和退路,身陷绝境的叛军,将爆发出人类最基本的求生欲,无所不用其极的寻找突破口。
——要么继续攻打睢阳,要么,攻打昌邑的周亚夫!
唯独不存在的选项,是向东后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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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叛军为什么不先行东撤呢?”
“——太尉就算派了弓高侯奇袭淮泗口,也不可能派太多的兵马;”
“叛军只要大军折回,不就又可以重新夺回淮泗口了吗?”
睢阳城头,角楼之上。
又将一口盛满弓羽箭矢的木箱搬上城头,却发现城外的叛军已然推去,刘荣趁着歇脚的功夫,便再次和老中尉张羽交谈起来。
当张羽提出接下来,刘濞的叛军要么继续攻睢阳,要么转头去打昌邑,唯独不可能向东回撤时,刘荣便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诚然,叛军得以从楚都彭城,一路攻城略地到梁都睢阳——之所以畅通无阻,是由于兵贵神速;”
“如果东撤,那叛军想再次兵临睢阳城下,会平白多费功夫。”
“但再如何,也总好过如今这粮道断绝,军心大乱的状况?”
见张羽一副浅笑盈盈,甚至已不见多少忧虑之色的淡定神容,刘荣赶忙又是一问。
却见张羽闻言,只含笑轻叹一口气,满带着轻松——甚至隐隐带着些大仇即将得报的期待和畅快,遥望向城外远方的叛军大营。
“公子说的没错。”
“——如果可以的话,那刘濞此刻最应该做的,当然是引军东撤,重新夺回淮泗口,恢复粮道畅通,而后再行西进。”
“也确实如公子所言:回到淮泗口,再重新西进,以图兵临睢阳城下——对刘濞而言是很糟糕的结果,但总归不会比眼下更糟糕。”
“只是公子,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
“甚至很可能连刘濞,先前也同样忽略掉了这一点。”
“而恰恰是这不怎么起眼的关键,却被周太尉准确捕捉到了……”
一语既出,惹得刘荣面上好奇之色更甚,张羽只含笑咧起嘴角。
“兵源。”
“吴楚叛军的兵源,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征集,更或直接就是强令裹挟的民丁。”
“——如果此刻,刘濞麾下的叛军不是近三十万民夫,而是二十万,甚至哪怕只是十万训练有素的兵士,那刘濞尚且还有可能引军东撤,重夺淮泗口。”
“但麾下兵卒几乎全是农户民丁,便意味着刘濞麾下叛军的军心、士气,其实是非常脆弱的。”
···
“在取得胜利的时候,叛军的士气会很快高涨,尤其是接连不断的胜利,更会让叛军‘勇不可当’,看上去和久经沙场的老卒没什么两样。”
“可一旦遭遇险阻,尤其是绵延数月的阻碍,这支军队的士气,也同样会很轻易的动摇。”
“如果说先前,叛军自彭城西出,连战连捷,让叛军将士都认为‘长安朝堂不过尔尔’的话,那久攻睢阳不下,就很容易让叛军士卒心生疑虑。”
“睢阳的梁国兵尚且如此,那太尉周亚夫的关中兵呢?”
“更或是棘门军、霸上军——乃至细柳营这样的百战精锐,又会是怎样骁勇呢?”
“——只要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叛军的士卒们,就会很难再提起勇气。”
“而失去了勇气的吴楚叛军,与其说是‘军’,倒不如说,就是一群手持兵刃的农夫而已……”
闻言,刘荣若有所思的将目光移开,沉思良久,才缓缓点下头。
“老将军的意思是:久攻睢阳而不下,已经让叛军军心不稳,若刘濞再引兵东撤,叛军很可能就此溃散?”
却见张羽轻轻摇摇头,面上笑意却愈发直达眼底。
“如果只是溃散,那刘濞老贼,也未免太过幸运了些……”
“久攻睢阳而不下,已经让叛军将士心中,生出‘梁国兵骁勇善战’的想法,对于关中兵马,乃至棘门、霸上等常备军,更已是心生恐惧。”
“在这样的情况下,后方传回粮道被断绝的消息,很容易让叛军将士,主动将周太尉奉若神明。”
“——周太尉麾下的十万大军,是较梁国兵更悍勇的关中卒;”
“周太尉本人,更直接就是细柳营的主将……”
···
“若刘濞不迅速下达战斗指令,让麾下叛军时刻身处备战状态——时刻专注于战事而无暇他顾,一旦叛军将士闲下来,就会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所以,留给刘濞的选择,便只有拼这最后一口气:要么一鼓作气打下睢阳,得到睢阳城内的粮草;要么攻破周太尉在昌邑的大军,以击破麾下将士对周太尉的恐惧。”
“如果这两点都做不到,那刘濞与其率军回撤,还不如弃军而逃。”
“因为引军东撤,就意味着叛军将士,会从战斗状态中脱离出来,并开始思考。”
“一旦叛军将士开始思考,便很容易让某些聪明人,出现‘与其败亡,不如弃暗投明,以刘濞项上人头请功于长安’的想法……”
听到这里,刘荣才终于面带了然之色,缓缓点下头,神情也莫名放松了些。
“如此说来,刘濞的败亡,已成定局?”
闻言,老张羽即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否认;
只仍带着那一抹深达眼底的笑意,负手屹立于墙头,眺望向城墙之外。
“两个月前,刘濞率大军五十万,尚且不能攻破我睢阳城。”
“如今,刘濞麾下可战之兵,至多不过三十万!”
“而我睢阳守军虽也有伤亡,却也已经经历了战场的洗礼。”
“——睢阳,刘濞是不可能攻破的了。”
“刘濞唯一的机会,便是攻破周太尉驻守的昌邑,以扭转乾坤。”
···
“但周太尉,恐怕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
“所以,过去近两个月的时间,周太尉麾下的关中兵马,才会整日在昌邑挖战壕、垒土墙。”
“——早在率军从长安出发时,周太尉,恐怕就已经料到了此战的后续发展。”
“从抵达昌邑的那一天开始,周太尉,就已经在为今天做准备了……”
听到这里,饶是对历史有所知解,对吴楚之乱的大致脉络有所了解,刘荣也还是因张羽这段话,而佩服起周亚夫的战略推演能力。
过去这两个月,周亚夫所部被诟病最多的一点是什么?
与绝大多数人的猜测所不同:坐视睢阳被攻打而不派兵支援,根本没让多少人生出唾骂周亚夫的心思。
——坐视友军被攻击而无动于衷,确实有些冷血;
却很符合此番,长安朝堂为平定叛乱,所定下的主体战略。
无论是从‘与睢阳互为犄角,彼此照应’的战略角度,还是‘让梁国和叛军拼个两败俱伤,以免梁国将来尾大不掉’的政治考量,周亚夫在昌邑按兵不动,都是完全符合既定战略的。
真正让周亚夫在过去这两个月饱受诟病的,是昌邑的十万关中卒,从抵达昌邑的第一天开始,便开始在昌邑挖壕沟。
什么鬼?
派你周亚夫来平叛,你搁这玩儿上基建了?
尤其是昌邑的位置,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刘濞率军西进,睢阳城是刘濞西进路上的阻碍;
而昌邑却位于睢阳战场的东北方向,隐隐位于叛军的侧后方。
在这个位置,摆出坚壁清野、死守城池的架势?
谁理你啊?
刘濞若攻破睢阳,怎么可能还回头打昌邑?
人家直接继续向西,打荥阳敖仓,甚至直接就是洛阳了!
就连具备穿越者视角的刘荣,也一度怀疑周亚夫此举,不过是示敌以弱的计谋而已。
——让麾下将士在昌邑坚壁清野,不过是周亚夫想扮猪吃虎,先给叛军留下一个‘我很蠢’的印象。
直到今天,听张羽这么细细道来,刘荣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事实,大概率便是张羽所说的这般。
早在还没有抵达战场时,周亚夫,就已经推演出了整场战役的走向;
而在昌邑坚壁清野,也恰恰是未雨绸缪——为如今,叛军走投无路,从而孤注一掷,猛攻昌邑做准备……
“不愧是先帝临终之时,留给父皇的柱石啊……”
“单是这战略视角,纵观东、西两汉,怕是都能跻身于前五?”
对于刘荣的思绪,张羽自是一无所知。
就这么含笑望向城墙外,看了不知多久,才终是缓缓回过身,在墙垛内就地坐了下来。
老将军坐下,刘荣自也是下意识上手扶了一把,旋即也跟着坐下了身。
而张羽接下来这一番话,却让刘荣惊愕之余,不由得感到一阵好笑……
“这些话,我也都告诉了王上。”
“——我告诉王上:刘濞大概率不会硬磕睢阳,而是会转头,去攻打昌邑的周太尉所部。”
“我也不再指望王上能派兵,去从后方侵扰刘濞的叛军,以分担周太尉所要面临的压力,只求王上不要急着高兴,一定要加固城墙防务,以免刘濞狗急跳墙。”
“我劝大王:不要做巨鹿的章邯,也不要给刘濞做‘项王’的机会;”
“但王上……”
听出张羽语调中的落寞,刘荣也不有发出一声叹息。
“王叔,当是拒绝了?”
“或是因此而迁怒于老将军,更甚是夺了老将军的兵权?”
闻言,张羽只惨然一笑,那遍布皱纹的苍老面容,此刻却尽带上了讥讽之色。
“王上,正在打点行装。”
“不日便要启程,再朝长安……”
哈?
哈???
——好家伙!
刘荣直呼好家伙!
周亚夫那边,刚派韩颓当夺下淮泗口,刘濞的叛军也才刚被断粮道!
正该是谨防刘濞狗急跳墙,绝处逢生的关键节点,梁王刘武却已经默认了刘濞败亡,准备出发赶往长安了?
好家伙……
就算刘濞粮道被断、败局已定,半场开香槟也不是这么个开法啊?
对于刘荣的惊愕,张羽显然早有预料,并没有急于再开口,而是给刘荣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来消化这个连自己,都有些接受不能的消息。
直到刘荣从惊愕中回过神,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摇头发笑,张羽才深吸一口气,朝刘荣挤出一抹强笑。
“王上急着回长安,所为何事,想必公子心里也有数。”
“既然王上要朝长安,公子,恐怕也当尽早启程了。”
“——公子有禁军护送,又有天子节傍身,若是先出发,王上恐怕并不会,也不敢比公子先到长安。”
“但若是让王上早一步出发,公子想后发先至,恐怕就……”
···
“王上,没有夺去我的兵权。”
“接下来的战事,由老臣和韩安国——韩将军共同掌控。”
“睢阳战事,公子不必担忧。”
“只是此番入朝,王上不单带上了许多谄媚之辈,还带上了那骁骑都尉李广。”
“回长安的路上,公子,恐怕要好生思虑应对之策……”
听闻张羽此言,刘荣只不由又是一奇,望向张羽的目光,更带上了一抹耐人寻味。
张羽这番话,分明是在为刘荣筹谋!
但再怎么说,张羽也是梁国的中尉,是梁王刘武的臣下啊?
就算不认为梁王刘武应该觊觎储位,也不该这么帮自家君上的竞争对手?
张羽想抱自己大腿——刘荣打死都不信!
也确实不出刘荣所料:张羽这番话,并非是想要乘上从龙潜邸的快车;
张羽真正的目的,让刘荣本就崇高的敬意,随着老中尉接下来这番话,而愈发汹涌了起来。
“公子不必感到奇怪。”
“——我确实是梁国的中尉、梁王的属臣。”
“但我要做的,并不是不分情况的帮助梁王、无所不用其极的帮助王上,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
···
“说来,我也算是先帝的托孤之臣。”
“——只是先帝托孤于臣,托的不是陛下,而是年少轻狂的王上。”
“活了这把年纪,我也没有什么太远大的追求,只希望能不辜负先帝的托付,尽量保全王上……”
语带萧瑟的一番话,惹得刘荣下意识正了正身,面色也随之一肃。
便见张羽叹息着摇摇头,旋即便无比真挚的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
只那张尽显老迈的面庞之上,却分明带着满满祈求……
“王上,是不可能做储君的。”
“陛下,也不大可能害王上——害兄弟手足的性命。”
“只希望公子日后,能看在此番,与一个名为‘张羽’的老匹夫并肩作战的份上、看在这稀薄的袍泽之情,能对王上网开一面……”
“——囚于长安也好、软禁睢阳也罢;”
“只是无论如何,也万莫害了王上性命……”
说着,老张羽就势便拱起手,作势要对刘荣拜礼。
刘荣自是第一时间伸手将老中尉扶起,下意识要开口说些场面话;
待目光对上老中尉那黯淡、混浊,又满带着祈求的目光,赶到嘴边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老将军……”
下意识一声轻呼,却引得张羽陡然一用力,作势便要叩首在地!
终于,刘荣还是深吸一口气,在扶着老张羽起身之后,反拱起手,满是庄严的对这位老中尉沉沉一拜。
“老将军,国之干臣矣!”
“愿从老将军之请!”
愿意答允老将军的请求。
什么请求?
除了张羽和刘荣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但哪怕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张羽和刘荣二人也都清楚:这个承诺,不需要用见证人来提高可信度。
君子之诺,价值千金。
袍泽之诺,又远在其上……
第121章 周亚夫:我功劳太大了
再三思虑之后,刘荣终究还是没有跟随梁王刘武的脚步,急于折返长安。
因为刘荣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画面。
——本该在前线御敌的梁王刘武,急不可耐的先刘荣一步跑去长安,拿着还没盖棺定论的‘平叛首功’,跟天子启伸手要储君皇太弟之位!
而在睢阳,皇长子刘荣浴血奋战,替本该驻守睢阳的梁王刘武,完成后续的收尾工作;
等战事彻底结束,再慢慢悠悠回长安……
有了决断,刘荣便也就踏踏实实留了下来。
还是和过去这段时间一样:除了第一日不自量力的挽弓搭箭,拉伤了手臂,便开始搬运弓羽、饭食,俨然一副民夫的架势。
而在距离睢阳一百五十里外的昌邑——整个军营之内,都被一股莫名焦虑的氛围所充斥。
“叛军败亡,指日可待!”
收到韩颓当奇袭淮泗口,一战定乾坤的消息之后,昌邑大营第一时间,尽为一阵欢腾所占据。
——再怎么‘关中汉卒’,凡是个兵,就都希望尽早结束战事,然后带着胜利回到家乡,与父母妻儿团聚。
韩颓当踏雪一击,奇袭淮泗口,战事逐渐明朗,昌邑大营的关中将士们,自然就憧憬起了即将到手的胜利,以及回家的远途。
但很快,将士们便逐渐反应了过来:战事,只是胜负已定,却还并没有结束。
吴王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主力,依旧有将近三十万兵马,于睢阳-昌邑一带;
而在退路、粮道断绝之后,身陷绝境的吴楚叛军,必将发起濒死前的凶猛反扑!
相较于城坚墙厚,让吴楚叛军久攻而不能下的睢阳城,昌邑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太尉呢?!”
“叛军已经从睢阳撤了回来,不再攻城了!”
“太尉还不出来主持大局吗?!!”
昌邑大营的中军大帐外,一众将官满是焦急的聚集于此,将已经隐隐成为周亚夫副手的程不识,给里外围了个三圈。
你一言、我一语的喋喋不休,总结起来,也不外乎一句:太尉为何还不现身?
吴楚叛军大概率即将来犯,太尉为何不做布置?
被将官们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吵得直皱眉头,程不识再三按捺,才总算是没有呵止众人的嘈乱。
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看着身边一众将官,待众人次序住了口,才深吸一口气,再将胸中的烦躁合气吐出。
调整好情绪,才云淡风轻道:“对于吴楚贼子的动向,太尉早有预料。”
“太尉军令:最早今夜,最晚明日清晨,吴楚叛军便会从西北方向来攻,另从东南方向佯攻。”
“众将各自回去,以西北方向为主,西、北两侧为辅布置防线。”
淡漠到不带丝毫情感,就好似机械般冰冷的语调,倒也惹得众将心中的焦急稍平复下去了些;
稍一思虑,又赶忙开口问道:“西北?”
“怎会是西北?”
“——现下,叛军设营于睢阳以北,位于我昌邑正西!”
“而叛军原先设在睢阳以东的大营,则位于我昌邑正南。”
“若要来攻,叛军当是从正西,或西南方向来攻才是?”
听闻此言,程不识只面不改色的稍昂起头,神情仍不见丝毫情绪波动。
“太尉说了:叛军会先派老弱佯装向东撤离,而后突然折返,从东南方向进攻昌邑,吸引我军的注意力。”
“而叛军的主力,则会藏在睢阳以北、昌邑以西的军营内,潜行绕道至昌邑的西北方向,趁我军与佯攻的叛军老弱交战于东南,骤然暴起而攻!”
“——太尉已经有军令,诸位就莫要再有疑虑了。”
“想得通,就执行太尉的军令;”
“便是想不通,也得先执行,然后再私下慢慢琢磨。”
满带着自信,甚至还隐隐带些自负的一番话,顿时惹得众将官再度焦急起来。
但程不识稍一抬眼,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众将这才反应过来。
——对呀!
那可是周太尉!
连淮泗口没有重兵驻守,只需三千轻骑就能拿下,都能准确料到的周太尉,还能看不透叛军那点小伎俩?
如是想着,众将官也终是逐渐安下心来;
只心中仍存留着些许迟疑,使得其中一人小心开口道:“不知太尉…何在?”
很显然,这人还是有些信不过程不识,想要亲眼见到太尉周亚夫。
就算不能从周亚夫口中,听到程不识方才说的这番话,如此危急时刻,周太尉好歹也得在大家伙面前露个脸,借着巡查的名义,在兵士们面前露个脸吧?
只可惜:程不识依旧是那副面瘫脸,听闻此问,也只不冷不淡道:“太尉在歇酣。”
“猜到诸位会前来,才预先留了话。”
“得了军令,诸位便各自回去吧。”
“——至多不超过三个时辰,叛军就会开始从东南佯攻。”
“但太尉已经在大营东南方向布下防线,并不需要再加兵驻守;”
“开战之后,诸位务必要稳住,绝不可将布防在大营西北方向的兵马,有一兵、一卒离开防守位置!”
似是欲盖弥彰,甚至颇值得玩味的一番话,却反而让众将官顿时安下心来,面上再也不见丝毫焦急之色,各自拱手领了命,便朝着营中各处四散而去。
送走诸将,程不识暗下长松了口气,面上却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架势,面无表情的回过身,翻起帐帘,抬脚走进了周亚夫的太尉大帐。
和程不识出去时一样:太尉周亚夫并没有‘卧榻歇酣’,而是负手站在帐内的堪舆前,眉头不时紧一紧,不片刻后又放松。
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深吸一口气,程不识便拱起手:“禀太尉。”
“闻太尉竟有暇歇酣,诸将便多已得心安。”
稍压低音量的一声禀奏,也是让周亚夫颇有些突兀的回过身来,就好似正在发呆的人,被旁人打了个响指所惊醒。
定定的看了程不识三两息,周亚夫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微一咧嘴角;
下意识朝程不识身后的帐帘看了眼,便含笑一点头,招手示意程不识上前。
待二人都坐下身,周亚夫才轻呼出一口气,看着程不识那仍带些不解的面容,含笑解释起自己这么做的意图。
“吴楚叛军,尚有可战之卒三十万,又是身临绝境时,向死而生的反扑。”
“——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勿追;”
“纵是围城,亦当围其三而缺其一,不得使敌陷入绝境。”
“这是因为对于败局已定的军队而言,留一条生路,反而可以让士卒们为了求生的逃散;”
“但若是身陷绝境,那自知求生无路的兵卒们,就会带着悍不畏死的斗志,发起极为猛烈的反扑。”
“虽然古往今来,向死而生的成功案例,几乎只有项籍在巨鹿破釜沉舟的那一战,但这个可能性,也绝不是完全没有。”
···
“为将者,在胜负未定的时候,要无所不用其极的为本方赢得筹码,以奠定最后的胜势;”
“但在胜负已分之后,将军要做的,却是最大限度减少伤亡、损失,以最小的代价,将已经属于自己的胜利稳稳抓回手中。”
“——眼下,吴楚叛军穷途末路,又早就对攻破睢阳失去了信心,最后的希望,便是攻灭我周亚夫驻守的昌邑。”
“在这样猛烈的冲击下,将士们会慌乱。”
“尤其叛军数十万兵马冲击,昌邑却只有十万兵马驻守,就更容易让军心动摇。”
“这种时候,唯一能让将士们安下心的,便只有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甚至还有心思睡上一觉的主将了……”
听着周亚夫满带笑意,慢条斯理的为自己解释起这么做的初衷,程不识思虑片刻,方若有感悟的点下头。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周亚夫望向自己的目光,欣赏之情恨不能溢出来,程不识也回过味来:作为太尉的周亚夫,并不需要和自己解释这么多。
就像方才,程不识在帐外对众将所说的那样: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军令如山!
而周亚夫之所以这么细心的为自己讲解,更多的,显然是想要提点自己……
“谢太尉解惑。”
意识到周亚夫是在手把手教自己‘该怎么做一个好将军’,程不识也不矫情,起身便是对周亚夫深深一拜。
本就是武人的直性子,又身处军营之中,面对同样作为武人的程不识,周亚夫也没多矫情,坦然受了程不识这一拜。
笑意盈盈的等程不识直起身,才示意程不识再度坐下身来。
接下来这一番话,周亚夫的语调中,却是莫名带上了些许感慨。
“此战,吴楚之乱得以平定,我立下的功劳,是很大的。”
听闻周亚夫这稍带自夸意味的话,程不识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只自然地点下头。
——如果说贡献,那肯定是在睢阳主战场血战两个多月,将吴楚叛军硬生生挡在睢阳以东的梁王刘武,属于此战贡献最大的一人。
但决定此战最终走向的,无疑是派兵夺下淮泗口,一举破灭吴王刘濞‘位即九五’之美梦的太尉周亚夫。
尤其接下来,周亚夫还要守住昌邑,挡住刘濞濒死前最后的反扑;
叛军主力溃散之后,还要依次平定赵、齐、吴、楚等地——也就是大半个关东。
毫不夸张的说:此战,长安朝堂之所以能获得最终胜利、吴楚之乱之所以能被顺利平定,周亚夫的功劳至少在一半以上!
剩下不到一半,就算是归梁王刘武所有,也更多是‘苦劳’。
虽然不知道周亚夫为什么要在眼下——在叛乱还没完全平定的当下,就这么直截了当的夸自己‘功劳很大’,程不识也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
武人,尤其是汉家的武人,几乎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群体。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有这个功劳,那你就算是拽破天际,那也是你应得的!
没这个功劳,你就算是被踩进泥里,也完全是你自己没本事,怪不得旁人。
但周亚夫显然不是单纯想要显摆自己。
或者说:作为如今汉家军队中最顶尖的一批将领——甚至是最顶尖的那一个,周亚夫,显然已经不再是个单纯的武人了。
周亚夫,还是一个政治人物,也必定会是一个政治人物。
合不合格另说——至少他是……
“说这些,不是想要炫耀自己的武勋。”
“而是想告诉程都尉:此战过后,我大概率无法再领兵出征了……”
回味着周亚夫在此次吴楚之乱中,已经立下、即将立下,以及必将立下的功劳,程不识正要组织一下语言,顺着话头好好奉承一下周亚夫;
突闻周亚夫这急促的转折,程不识不由得为之一愣,稍呆愣片刻,旋即便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
——功高震主。
冷兵器时代,每一个顶级武将,都永远绕不过的一个话题。
诚然,比起那些因为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武将,周亚夫的情况稍好一些。
毕竟当今天子启羽翼丰满,又正值年壮,就算周亚夫功高,也不大能震到天子启这个‘主’。
但也已经无限趋近于临界点;
再往前一步,哪怕是再小的一步,也很可能让天子启生出‘不除此僚,寝食难安’的念头。
所以,为了能带着这泼天大功善终,周亚夫最好的选择,就是从军中隐退。
以后跻身庙堂也好,归养故里也罢——只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再染指兵权。
而这就意味着此战,即是周亚夫扬名青史的成名战,也将是这位千古名将的绝唱……
“绛侯……”
意识到周亚夫即将结束军伍生涯,程不识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周亚夫倒是颇为坦然,仍带着那抹轻松的笑容,面带赞赏的对程不识微一颔首。
“急流勇退,需要大勇气、大智慧。”
“——我或许没有那样的智慧,但至少有这样的勇气。”
“毕竟过往百十年,因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前车之鉴,实在是太多太多……”
语带唏嘘得道出此语,周亚夫也稍敛去面上笑意,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接下来的话语中,周亚夫的语调,也随之带上了若有似无的遗憾。
“没能率领我汉家的锐士,和匈奴人大战一场——这将是我毕生的憾事。”
“但能为我汉家,平定这场虽然只有不到三个月,却也荼毒了大半个关东的吴楚之乱,我也算是‘不堕先祖之威名’。”
“只是在我之后,我汉家的将军——尤其是年轻的将军,便将很难再有可堪一用者。”
“如那骁骑都尉李广,知之身先士卒,却不知筹谋布局、进退列阵;”
“又如那中郎将郅都,分明是个将军的胚子,却非要拿着一本《韩非子》,去朝中走酷吏的路子……”
···
“我找了很多年。”
“我汉家在我之后,可堪一用的下一代将帅——我找了许多年,也观察了很多人。”
“在我看来,依程都尉的才学,应该是能在我之后,扛起我汉家的帅旗的……”
周亚夫此言一出,程不识何尝听不出:太尉周亚夫,这是隐晦的表示想要收自己为弟子,以传授兵阵方面的毕生所学?
就算是不记名、非正式的那种,单是这传道受业之恩,也足以让程不识,将周亚夫视作毕生的老师!
只是和骁骑都尉李广所不同:程不识的稳重,不单体现在用兵之上。
在政治方面,程不识,也同样稳妥到让人叹为观止……
“太尉急流勇退,即没有为难陛下,也没有难为自己——这实在是令末将拍马都不能及其一二的大勇气、大智慧!”
“只是末将一生持重,为人处世,乃至排兵布阵,都向来只求一个‘稳’字。”
“——守成有余,却进取不足。”
“像我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守一座城、一个郡。”
“但让我来指挥一场大战,最好的结果和最差的结果,恐怕,都只是不败而已……”
程不识这么说也没错。
作为一个将‘稳’字贯彻一生的男人,程不识用兵一板一眼,步步为营,出不了大篓子,但也很难立下大功,自更不用说奇功。
但这些话由程不识本人说出,显然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作为武人,程不识当然也有着建功立业的信心和展望。
之所以这么说,与其说是否定自己,倒不如说:是在委婉的拒绝周亚夫。
听出程不识的这层意图,周亚夫却并没有感到失落,又或是恼羞成怒。
只深深看了程不识一眼,才将眼中,那更多了三分的欣赏之意敛去;
含笑低下头,看着面前写有军报的竹简。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竹简合上,抬头望向程不识,深吸一口气。
“叛军差不多要动了。”
“——东南方向的佯攻,我派了几员宿将。”
“西北方向,就交给程都尉独自应对。”
很显然,这是考验。
全权指挥作战,应对吴楚联军主力的夜袭+强攻,是周亚夫对程不识的考验。
至于考验什么,二人心里都清楚;
但这除了是考验,也同样是周亚夫对程不识下达的军令。
对于骁骑都尉李广而言,军令,或许只是一块用来擦屁股的厕筹;
但对程不识而言,军令,当真如山……
“喏。”
最终,程不识领命而去。
而在身后,望着程不识离去时的背影,周亚夫才刚压下去的嘴角,也终是再度翘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好啊……”
“好……”
“无论是用兵还是做人,都远非那骁骑都尉李广所能比;”
“好……”
“好………”
第122章 暴君!
吴楚之乱的最后一战,爆发在太尉周亚夫所驻守的昌邑。
叛军以散勇老弱,自昌邑东南方向发起突袭,又于夜半时分,由刘濞亲自率领的主力,从西北方向发起夜袭!
只可惜:这一切,都在太尉周亚夫的预料之中。
被猜透意图,又预先有了防备,刘濞针对昌邑的夜袭,便成了夜攻。
而作为防守方,以良家子起于雁门,凭着一手‘守城备胡’的绝技扬名,并一路走到今天的程不识,几乎是如今汉家现存的将领中,数一数二的防守战专家。
刘濞,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手段!
包括但不限于:挖墙脚、搞渗透,声东击西、诈降、诈逃诱敌出击,乃至当阵策反等等。
如果运气不够好的话,程不识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史官记上一笔:为吴王刘濞许以梁王之位,然拒不从之。
刘濞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好比媚眼抛给了瞎子。
在程不识的眼中,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从始至终都只在干一件事。
——攻打昌邑;
而程不识的任务,也始终只有一个。
——守住昌邑。
一如当年在雁门郡,心无旁骛的守卫城池,将匈奴人挡在城墙外一样。
只是这一次,已经愈发趋于成熟的程不识,却遇到了远不及匈奴人悍勇的吴楚贼军。
战争的结果,没有出乎任何人——包括吴王刘濞的预料。
有程不识这个如机械般冷酷无情,且如软件程序般刻板、严谨的防守战专家,外加十万关中良家子组成的守军;
被太尉周亚夫坚壁清野、苦心经营长达两个月之久的昌邑,终究还是没能让吴王刘濞,迎来向死而生的胜利。
在昌邑碰了一鼻子灰,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便浑浑噩噩回了睢阳以东——那座最开始驻建的大营。
大营以西,是遍布疮痍,甚至连城墙都已经被鲜血染成土红,却至今都还巍然不动的睢阳城;
大营以北,是太尉周亚夫龟缩不出,只知死守昌邑,绝不出击的十万关中大军。
大营以南,是因衡山秋收前的雨刨,而闹起灾荒的淮南地区;
以东数百里,则是已经被韩颓当奇袭夺取,已经断绝的叛军粮道中转站:淮泗口……
没人包围刘濞的叛军。
在已知世界,更没人敢包围这将近三十万兵马。
西、北两面临敌,却并非是睢阳的梁国军队、昌邑的周亚夫大军在进攻刘濞,而是为了阻止刘濞叛军的脚步,以劣势兵力据城而守;
真要说起来,这并非是刘濞西、北两面临敌,而是刘濞麾下的叛军兵临睢阳、昌邑,威胁着这一大一小两座城池。
南面的淮南地,只要刘濞想走,就更是畅通无阻,除了无法获取粮食,便不会遇到其他任何阻碍。
唯一被阻断的东侧,也只是一伙数千人的轻骑,偷袭夺取——或者说是损毁了淮泗口,只要刘濞想,就随时能够将其夺回!
但也恰恰是这不存在的包围圈,将刘濞麾下的三十万叛军,活活困死在了睢阳城下。
——叛军,断粮了;
凛冬的寒冷,轰鸣的肠胃,再加上久攻不下、接连受挫,让叛军的军心士气彻底陷入谷底。
在某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楚王刘戊带着仅存的兵马,偷偷自大营东出,踏上了返回楚地的远途。
正如刘戊所预料:已经被毁去的淮泗口,并不见朝堂兵马的踪影;
不等刘戊麾下的楚军将士搭建起浮桥,河面更是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一日之后,楚王刘戊带领麾下叛卒七万,涉冰而过,回到了楚地。
而在睢阳城下,吴王刘濞却在下达‘全军尽出,再攻睢阳’的军令之后,趁着麾下大军瑟瑟发抖的走向睢阳城,便带领百十亲卫,悄无声息的逃出了叛军大营……
·
·
·
“楚王刘戊自知兵败,引兵回了楚都彭城,又于王宫中吞金而尽。”
“其尸首,也被王后、诸王子连夜葬入王陵之中。”
天子启新元三年,东腊月初一。
未央宫,宣室正殿。
天子启负手屹立于御榻前,面色满是红润!
而在殿内,公卿百官、功侯贵戚,面上也无不带着喜悦之色。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微翘着嘴角,语带轻松道:“吴王刘濞弃军而逃,带亲卫数十遁走,渡淮水,入丹徒,想要前往东越。”
“东越王设计,取了刘濞首级,正快马加鞭,送来长安……”
听到这里,饶是已经收到了关于这些消息的风声,满朝文武公卿,也还是不受控制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激动!
喜悦!!!
若非是在宣室殿,是在朝仪之上,不知此刻有多少人,会满怀激动的和同胞、友人拥抱在一起,激动地跳着绕起圈。
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身死,吴楚叛军主力溃散,意味着这场吴楚之乱,已经正式进入尾声!
而最终的结果,是长安朝堂仅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这场有过半关东诸侯参与其中,战火更波及大半个关东的叛变。
如何能不激动?
又怎么会不喜悦???
更让这些居庙堂之高的人精们激动不能自已的,是汉家从此往后,将再也不用头疼宗亲诸侯尾大不掉、藩王割据势力威胁朝堂中央!
有这场吴楚之乱做底子,有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这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从今往后,关东宗亲诸侯,将再也不会有违抗朝堂命令的可能!
如此一来,削夺诸侯王权力的一揽子计划,便也都可以就此提上章程……
“陛!”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率先跳出来的,是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
这位曾经奉诏配合内史晁错,应对申屠嘉‘拒绝批准《削藩策》’的亚相,显然生出了些野心。
——如今朝中,九卿之首的内史悬而未决,故内史晁错已‘故’;
三公之中,丞相申屠嘉老迈,就算不就此隐退,也顶多就剩三两年的寿数。
太尉周亚夫领兵在外,绝大多数功侯,也都在太尉周亚夫、曲周侯郦寄身边。
朝中有点分量的重臣,也就剩下老丞相申屠嘉,以及过去默默无闻,甚至甘愿做晁错的提线木偶,如今却隐隐生出心思,有意染指丞相之位的亚相:御史大夫陶青了。
对于陶青的意图,天子启显然也是有所预料。
虽然并不很排斥陶青‘想要争取一下丞相之位’的意图,但眼下,天子启却还有更重要的事。
“还请丞相,代朕拟诏。”
略带些庄严的话语声,打断了陶青还没喊出口的‘陛下’二字,也算是隐晦敲打了一下过于心急,甚至有些不尊重申屠嘉的御史大夫陶青;
待申屠嘉出身拱手,便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
负手屹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昂首挺胸;
那隐约带着些病态的眉宇之间,更油然生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
“朕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兵法中,更是有赏、罚当分明,并且应该从速的说法。
·
昔太祖高皇帝,慷慨的表彰有功劳、德行的人,而分封了宗亲为诸侯。
赵幽王没有后嗣,被除了封国,但太宗皇帝出于怜悯,而封幽王的庶子刘遂为赵王。
齐悼惠王的儿子,是哀王刘襄;哀王的儿子,是文王刘贤。
文王没有后嗣,论制,本当被除封国;
但太宗皇帝怜悯齐悼惠王,便遍封悼惠诸子于齐地,王国家、建社稷。
——让他们侍奉先王的宗庙,成为汉家的藩属,这,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这恩德,可以与天地媲美,与日夜争辉!!!”
听到这里,朝中百官又如何听不出来:天子启,这是要为这场吴楚之乱,做下历史性的定性?
于是,众人纷纷坐直了身,挺直腰杆,竖起耳朵,满带着庄严,参与到了这必将留名史册的历史性时刻当中。
殿中央,丞相申屠嘉已经在宫人的搀扶下跪坐下身,手中提着笔,满是庄严肃穆的在面前案几之上——在那张米黄色绢布之上,一笔一画记录下天子启口中,所道出的每一个字。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将稍有些激动起来的语气,连同胸膛内的怒火压下去些许;
只是接下来的话语中,却又莫名带上了些许阴戾。
“吴王刘濞,是太祖高皇帝的兄长: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高皇帝年间,匈奴叩边,代顷王刘喜身为戍边藩王,却在匈奴人还没有正式发起攻击的时候,就背弃了自己的封国与子民,拖家带口,从北境一路跑到了洛阳!
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从长安出发,和本该在代地抵御匈奴人的代顷王,却是在函谷关内相遇的!
——如此不堪的人,本不配做我汉家的诸侯,甚至都不配做我汉家的宗亲!
但太祖高皇帝,终究是出于对兄长的怜悯,而将顷王的儿子刘濞,封为了我汉家的吴王。
这样的恩德,难道不足以让顷王一脉——不足以让吴王刘濞感激涕零,并忠于宗庙、社稷,不再做代顷王那样的人吗?!!”
听天子启如此不加遮掩,甚至是颇有些不顾天子体面,如此犀利的说起代顷王一脉的丑事,殿内众人只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又稍有些不安的扭动着身子。
——杀气太重了……
天子启这番话,实在是杀气太重了……
重到和平日里,那副稳重的形象都有些剥离,就好像此刻,站在御榻前的,是一个惨然弑杀的暴君!
只是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圣君和暴君,往往只在一念之差。
从某种意义上,暴君,也未尝不是失败的圣君……
“刘濞,是被太祖高皇帝封为吴王的。
开山得铜、以铜铸钱的权利,则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赐予刘濞的。
但得了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如此恩德,吴王刘濞却忘恩负义,屡屡做出不忠于我汉家的事!
——引诱、接纳亡命之徒,蓄养死士!
——铸造劣币,淆乱天下币制!
更自太宗孝文皇帝年间至今,足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到长安觐见!!!”
果不其然:天子启每说出一句话,语调中的杀气便每多一分;
待说到此处,便是神情之上,也带上了满满骇人杀气!
“这,难道不是对太祖高皇帝,以及对太宗孝文皇帝的背叛吗!!”
“这难道不是对宗庙、社稷——对我汉家万千黎庶,所犯下的罪恶吗!!!”
满带着愤怒的一声呼号道出口,天子启只瞪着双眼,缓缓扫视起殿内的公卿百官、功侯贵戚。
待殿内众人都随着天子启缓慢移动,并最终扫过自己的目光而次序低下头,天子启才再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再度平复下去些许。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这一番话,却是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身为开国元勋,自秦末战火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见惯了大场面的老丞相申屠嘉,都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朝堂有司,多次上奏诉说刘濞的罪状,但太宗孝文皇帝都宽恕了他;
刘濞称病不朝,太宗孝文皇帝更曾说:无故不朝长安,会让吴王担上‘不恭长安’的罪名,于是赐下几杖,让刘濞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朝长安。
——如此恩德,竟还不能让那老贼知羞,从而迷途知返!
——今更纠集楚王戊、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淄川王贤、胶西王卬、胶东王雄渠,合兵谋反!
起兵祸乱宗庙,残害国中大臣,以及朝堂派去的天子使臣!
胁迫万千百姓,于关东滥杀无辜、烧杀抢掠!
更有胶西王卬等人,更是残虐无道,焚烧先王、先皇的宗庙,掳走宗庙的服器!!!”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满带着狰狞,咬牙切齿着,一字一句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作为天子,是不应该残忍嗜杀,草芥人命的。
——但不这么做,朕对不起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无颜面我汉家的历代先皇,更没脸做天下万千苍生、黎庶的皇帝!
所以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叛乱彻底平定,朕都会身着常服,走避正殿,和寻常的民夫没什么区别;
将军们不用担心这么做,会让朕——让我汉家的皇帝,因此蒙上‘杀伐过重’的因果。
——希望将军们,能劝导,乃至督促麾下的将士们:攻打造反的贼子,当深入多杀为要!!!”
···
“凡是抓到的叛贼,只要秩禄在三百石以上的,都务必杀死,绝不可饶恕!!!
只要是帮助过吴楚叛贼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兵士,无论是百姓还是奴隶——杀之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自丞相故安侯申屠嘉以下!
凡是胆敢议论此诏,更或是不遵此诏、阳奉阴违者!
一律!!
腰!斩!弃市!!!”
···
静。
极致的宁静。
整个宣室殿内,除了天子启那因盛怒,而粗重起来的鼻息之外,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每一个人都深低着头,哪怕是吓得牙齿都在打颤,都强自控制着上下牙之间的距离,不敢让牙齿碰撞在一起。
便是跪坐于殿中央,一笔一笔记录诏书的老丞相申屠嘉,也已是不知何时,便已被汗水浸透了全身。
——在这一刻,天子启,似乎不再是汉家的天子,甚至都不像是一个人!
此刻的天子启,就像是一个凶狠的豺狼,终于如愿咬死了自己的敌人;
却依旧不肯罢休,想要将敌人的尸体撕碎——撕的越碎越好……
“陛下,实在是太过于残虐了些……”
“为何不只诛首恶,尽赦属从呢?”
“至少也要赦免那些本不愿从贼,却被裹挟的人吧?”
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腹诽起天子启的残虐,殿内数以百道身影,却没有哪怕一人敢站起身,向天子启表达此举,似乎也许可能有那么一丢丢不妥之处。
待丞相申屠嘉将手中的笔放回案上,颤巍巍起身,天子启冷不丁又一声咆哮,也将众人心里的牢骚也给砸了个粉碎。
“诏谕!”
“故楚国相张尚,公忠体国,死谏楚贼,誓死不与贼合污,英勇就义!”
“——追遵:故楚相张尚为太中大夫,封彭城侯,邑三千户!”
“以嫡长子袭爵!”
···
“乃令朝堂有司,为故楚相彭城侯择一美谥,以诸侯礼,陪葬霸陵!”
“乃告楚地之民:为故楚相彭城侯立庙塑像,四时祭拜!!!”
这一下,天子启的暴虐,就算有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解释。
——国失柱石,龙颜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臣等,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丞相申屠嘉站了出来,带头领命,殿内百官自也只得赶忙跟上,向这位正处于盛怒状态下的疑似暴君,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
过了足足好一会儿,御榻上的天子启才沉沉‘嗯’了一声;
待众人战战兢兢直起身来,也如释重负的看到天子启,似乎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纵是眉宇间仍满带着怒意,但也比方才,那凶狠如豺狼虎豹的狰狞,好了不知多少……
“臣等,恭送陛下……”
天子启刚起身,才将身子侧过去些,殿内百官便齐声再拜,似是想要尽快送走这尊杀神。
对此,天子启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就这么阴沉着脸,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第123章 梁王,好大的威风啊?
在吴楚之乱刚爆发的时候,长安朝堂也曾颁下一封讨贼檄文。
只是在那纸檄文中,坏人只有一个吴王刘濞。
至于其余的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以及围攻齐国的齐系诸王,都被长安朝堂描述成了‘被刘濞贼子蛊惑’,以为长安朝堂真的被晁错奸臣当道,才不明所以举兵的忠良。
长安朝堂倡议楚、赵以及齐系诸王:即刻幡然醒悟,停止愚蠢的作乱行为,不要继续被刘濞蛊惑;
此外,朝堂——准确的说是天子启还承诺:只要楚、赵,以及齐系诸王迷途知返,长安朝堂此番,便会遵循‘只诛首恶,不杀从属’的原则。
即:赦免除吴王刘濞本人之外,每一个参与叛乱的人。
包括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以及齐系举兵的四王,乃至跟随他们做乱的臣下、军队。
有那封讨贼檄文打底,绝大多数人都曾预料:在吴楚败亡之后,长安朝堂无论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政治影响考虑,还是尽快平定叛乱的现实因素考虑,都会沿用那封讨贼檄文当中所持的立场。
但在天子启这封字里行间,都无时不刻透露出雷霆震怒的诏书颁下之后,几乎全天下人的脑海中,都被那血淋淋的六个字所占据。
——深入多杀为要!
如此杀气腾腾的措辞,别说是关东民众,又或是长安百姓了;
就连朝中公卿大臣,都在这场朝议结束之后的第一时间,战战兢兢出现在了东宫长乐。
倒不是为了告天子启的状,而是制度如此。
汉室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政体,是以‘孝’来赋予东宫太后合法的统治地位。
而从体制制度上,东宫太后之所以能成为汉家第二位‘皇帝’,便是由于汉家这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公卿百官,五日一朝东宫太后。
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源自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刘邦五日一朝太上皇。
开国之君都去朝太上皇了,朝中百官贵戚自然也只能跟上;
而如今,乃至肉眼可见的未来,汉家都不大可能再出现‘太上皇’这一特殊身份的人。
所以,朝公百官们五日一朝太上皇,自然就转变成了五日一朝太后。
——都是为了孝嘛!
都是为了尊重皇帝的亲长,太上皇和太后,也没什么差别。
而百官五日一朝太上皇/太后,又恰好和如今汉家‘五日一举朝议’在时间上契合。
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公卿百官在参加完每五日举行一次的朝议之后,出了未央宫,便顺路再跑一趟长乐宫。
有了这‘先在未央宫开个会,再去长乐宫请示一下’的政治流程,汉家的二元政体政治体系,才得以具备现实意义。
——在未央宫的朝议上,天子或亲自下场,或派亲信开口提,来表明自己想做某件事;
而后,百官公卿各自表达看法:是否同意这件事?
若是不同意,那不同意的依据是什么?
如果不同意的人多,且不同意的依据足够坚挺,天子便大概率会暂时搁置此事,私下折中一个更容易让朝堂接受的方案出来,而后再重新搬回朝议之上。
若是不同意的人少,天子则大概率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这些人少数服从多数。
像前两年,天子启顶着大半个朝堂的反对,专横的强行推动《削藩策》,实际上是很不符合汉家的政治流程,以及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的。
但好在只有那么一回,天子启又羽翼丰满,稳稳把控着大权,朝堂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而在未央宫的朝议结束之后,百官贵戚就会前往长乐宫,借着‘拜会太后’的名义,你一言我一语,拐弯抹角的将当日朝议的内容,对太后做一个简单汇报。
这也正是朝堂为何会在前两年,捏着鼻子认可天子启强行推动《削藩策》的原因所在。
——百官贵戚,不是没在窦太后面前,就《削藩策》一事告过天子启的状!
只是告了也没用;
在《削藩策》一事上,窦太后对皇帝儿子,始终持默认态度。
皇帝专横,太后又默认,朝堂无可奈何之下,这才捏着鼻子认下此事。
有了这么一套‘天子先提方案,由朝堂表决’,再经东宫太后做最后审批的政治流程,汉家的两元政体,才有了存在的现实意义。
即:在天子犯糊涂,或者间歇性脑残的时候,东宫太后的存在,将成为保障汉天子‘别惹下大乱子’的最后一道保险锁。
也正是出于这个现实需求,汉家才会无时不刻彰显‘孝’字的重要性,并将天子本人,也圈禁在这个名为‘孝’的纸笼当中。
因为只有‘孝’字,才能给予东宫太后‘对犯糊涂的汉天子当头棒喝’,以免其铸下大错,乃至颠覆宗庙、社稷的合法权利。
今天也一样。
结束未央宫的朝议之后,功侯百官依旧是按照惯例,在丞相申屠嘉的带领下,出现在了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长信殿外。
朝中百官、功侯贵戚几百号人,窦太后自也不可能全部接见;
只派了身边的人,感谢大部分小虾米来探望自己,便将丞相申屠嘉、御史大夫陶青在内的寥寥几位重臣召入了殿中。
而在朝臣百官们结束朝见,依序离开长乐宫之后,已经知道今日朝议之上发生了什么的窦太后,面色也不免有些难看了起来。
“皇帝此番,怎带着这么大的戾气?”
“——吴楚败局已定,分明可以施恩安抚,以求尽快平定祸事;”
“又何必横生事端,更甚是喊出那句‘深入多杀为要’?”
哪怕是在吕太后身边待过,见惯了大风大浪,窦太后也终究是一个妇人。
凡是个妇人——甚至但凡是个人,就很难不被天子启那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六个大字,给吓得心惊肉跳。
见母亲被吓得只抚胸口,已经抵达长安的梁王刘武,自是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赶忙上前,替母亲轻抚起后背,安抚着母亲的情绪,嘴上也不上说道:“许是皇兄,当真被吴楚贼子,给气的失了方寸吧?”
“毕竟楚相张尚的死,也确实足够让人心痛。”
“皇兄哀于老臣之死,又恼于吴楚贼子祸乱天下,一时气急,方有此般……”
若是早几年,甚至哪怕是去年,听到梁王刘武这么说,窦太后都大概率会欣慰的点下头,为梁王刘武回护哥哥而感到高兴。
但此刻,窦太后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此刻的梁王刘武,不该是个只知道替皇帝哥哥说话,却根本看不透个中厉害的傻白甜……
“皇帝不会。”
“便是刘濞老贼,一剑砍了我这瞎眼老婆子,皇帝也绝不会被愤怒乱了心智,更或是左右了决断。”
“——先帝弥留之际,对皇帝是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百般嫌弃。”
“却也没忘夸上一句:太子铁石心肠,刻薄寡恩,颇具人主之相。”
“皇帝绝对不会因为愤怒,而颁下这等字里行间的血腥味,都能刺的人直捂鼻子的诏书。”
不咸不淡的反驳了梁王刘武的说辞,又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悸动平复下些许;
再深思熟虑片刻,窦太后才语带清冷道:“启程回长安时,睢阳战事如何?”
听闻母亲终于提起这件事,梁王刘武本能的心下一紧,却也如释重负般长松了口气。
——梁王刘武不曾料到,对于自己在‘结束’战事之后第一时间入朝长安,母亲窦太后,居然会是那样的反应。
犹记得那日,梁王刘武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再度抵达长安,走进了母亲窦太后所在的长乐宫。
结果才刚走到长信殿外,便听到母亲烦躁的吼出一句:他急什么?!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梁王刘武也能听出来,那个急着回长安的‘他’,正是自己无疑。
带着疑惑走入殿内,母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却愣是没和梁王刘武说哪怕一句话。
直到梁王刘武要告退,才不咸不淡的丢下一句:近些时日,就老老实实在王宫里待着,少在长安上蹿下跳。
就这么惴惴不安的等到今天,才总算是等来了母亲的再次召见。
也终于问起了睢阳战事,梁王刘武虽有些心虚,但也莫名感到一阵轻松。
——好歹,母亲愿意搭理自己了不是?
好歹梁王刘武,能顺着话头说说在睢阳,自己是怎般浴血奋战,于国有功……
“弓高侯奇袭淮泗口,叛军军心大乱,从睢阳撤军。”
“儿估摸着,叛军当不会再强攻睢阳,这才启程……”
小心翼翼的说着,梁王刘武也不忘打量着母亲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母亲果然轻皱起眉,流露出即将发怒的征兆,梁王刘武赶忙跪倒在地,当即便委屈的哭出声来。
“母后~”
“儿当真是确定吴楚贼子不会再攻城,才从睢阳启程的啊!”
“就这,都还是儿的门客提醒过后,儿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才急着奔赴长安!”
“儿担心来长安晚了,万一让皇长子先一步回朝……”
说到此处,梁王刘武却悄然止住话头,泪水都好似悬停在了脸上,只满是错愕的看着面前,已经满脸愠怒的母亲窦太后。
“你倒是知道急赴长安,以占得先机!”
“可知皇长子此刻,在何处、为何事?!”
一说起此事,窦太后就气不打一处来。
好端端的平叛首功,最难得‘守住睢阳’一关都熬下来了;
再完成后续收尾工作,而后昂首挺胸的入朝长安,梁王刘武这个平叛首功,那就是板上钉钉,谁也夺不走!
梁王在睢阳血战,窦太后难不成还能让储君太子之位,被那孺子刘荣夺了去?
现在可倒好;
仗还没打完,叛军都还在睢阳城外,磨刀霍霍向昌邑呢!
梁王刘武就收拾好细软,带着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跑来长安邀功来了。
反而是皇长子刘荣,不骄不躁的留在了睢阳,又是守城,又是鼓舞军心士气;
待吴楚败亡,又代替本该这么做的梁王刘武,派梁中尉张羽、将军韩安国等,率军出睢阳,荡平叛军溃散的兵卒。
——几乎是伸手就有的武勋,就这么被刘荣夺了去!
本该让这武勋烂在自己锅里的梁王刘武,却已经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到了长安……
“说你什么好?!”
“——急个甚?”
“早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同你、同嫖说过!”
“此事急不得,急不得!!!”
说到气急,窦太后更是气的直跺脚,若不是看不清梁王刘武的具体位置,怕是手中鸠杖,都免不得要在宝贝儿子身上砸两下才解气。
却是没发现梁王刘武都快要急哭了,又不敢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憋屈神容,愤愤将手中鸠杖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
“眼下,倒成了你梁王刘武‘不堪战事惨烈’,吴楚才刚撤军,就肝胆俱裂的跑来长安苟且偷生!”
“反而是皇长子,替自己临阵怯敌的王叔驻守睢阳!”
“——你都快成又一个代顷王了~!”
“便是我有心,又如何还能有脸拿‘平叛首功’说事,去为你张目储君之位?”
听闻窦太后含怒而发的一眼,梁王刘武只下意识一愣;
片刻之后,又目眦欲裂的从地上弹起身!
“竖子安敢冒功!!!”
“——睢阳城,明明是寡人浴血奋战守下来的!”
“干他公子刘荣何事?!!”
却见窦太后面色陡然一冷,即为宝贝儿子如此大失仪态,当着自己的面口称‘寡人’而不愉,也同样是为儿子的愚蠢而恼怒。
面色冰冷的坐回榻上,就这么晾着梁王刘武;
待梁王刘武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失仪,即烦躁,又心虚的在窦太后身旁落座,窦太后清冷的语调,才在梁王刘武耳边再度响起。
“梁王,好大的威风啊……”
“当着母亲的面,也胆敢口称‘寡人’?”
“——是觉得我这死了丈夫的瞎眼老寡妇,不比梁王殿下,更称得上是‘孤家寡人’吗?”
“便是皇帝,也从不敢在我面前,口称‘朕’‘孤’的啊……”
“梁王,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听出窦太后言辞中的疏离,梁王刘武本能的就想要开口辩解;
但回想起过去这段时间,自己先是在睢阳浴血奋战,险些都殉了国!
太尉周亚夫明明就在昌邑附近,却顶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愣是连天子诏都抗而不遵!
好不容易活着撑到战争结束,艰难守下睢阳,又顾不上修养,立即启程奔赴长安;
终于见到母亲窦太后,平乱的功劳却尽数被人夺去,自己沦落为‘代顷王刘喜之流’不说,还被母亲这般疏离……
一时间,委屈逆流成河,梁王刘武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压力,只从御榻上轻飘飘滑跌在地;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背靠着御榻,一抽一抽的哭了起来。
——此刻的梁王刘武,当真是委屈极了。
委屈到连母亲落在自己头上的手,都没有丝毫察觉。
哭声越来越大,眼泪也越来越多;
到最后,已然是一个大小孩儿,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阿武啊……”
“我的阿武……”
儿子伤心欲绝的哭声,自也惹得窦太后心中不是滋味。
但即便知道这就是梁王刘武——这就是自己的宝贝儿子,窦太后也不得不狠下心。
——梁王刘武,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直都是;
但要想做储君皇太弟,梁王刘武,便不能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做不成储君皇太弟……
“韩安国,我看过了。”
“——很不错。”
“以后有什么事,不管是懂还是不懂,都多和韩安国商量着来。”
···
“近些时日,就去霸陵,给先帝守守灵吧。”
“好歹要让朝野内外知道:梁王急于回朝、急着入朝长安,并非真的是贪生怕死,而是想要在战事得胜之后,尽快将这个喜讯,带给太宗孝文皇帝……”
“——让朝野内外都知道:我儿刘武,可不是代顷王刘喜那一路货色;”
“我儿梁王,可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儿子……”
满带着复杂的情绪道出这番话,窦太后轻抚于梁王刘武头顶上的手,也愈发温和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梁王刘武才从哀痛不能自已的哭泣中稍调整过来,却并未起身,就势将脑袋一偏,看在了母亲窦太后的膝侧。
“母后……”
“这皇太弟,儿真的做得了吗?”
“儿,有些不想做这皇太弟了……”
闻言,窦太后只缓缓抬起头,目光无焦的投降殿门外——那窦太后眼中,仅存的一片明亮所在的方向。
“做得。”
“——皇帝做得,我儿,便也做得。”
“只是往后,我儿可万莫要再轻举妄动,平白乱了我的谋划……”
“一定要听韩安国的话,离那些个只知道摇头晃脑,看似满腹经纶,实则只知道蝇营狗苟的门客远些;”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我儿,要多听听那些忠臣的话……”
第124章 太祖刘邦,好惨一男的
窦太后思来想去,也终究没想明白:天子启这莫名而来的滔天震怒,到底和小儿子——梁王刘武有没有关系。
但若是足够了解自己的大儿子,窦太后就会很轻松的得出结论:毫无关系。
——对于梁王刘武半场开香槟,仗都还没打完就跑来长安,想伸手向自己要储君皇太弟的‘封赏’,天子启高兴的就差没把嘴给笑歪!
尤其是在‘混账儿子’刘荣,做出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的应对措施之后,天子启更是高兴的饭都多吃了一碗!
再后来,长安开始出现梁王怯战,弃国逃回长安,俨然又是一个代顷王之类的说法,天子启也同样是乐见其成。
到了这个份儿上,天子启都不需要再多做些什么了。
册立储君太子,以断绝梁王刘武‘储君皇太弟’这一念头,已经不再是天子启的个人意志,而是大势。
天子启不需要再像当年,强行推动《削藩策》那样筹谋布局、步步为营,更甚是赤膊上阵;
只需要顺水推舟,顺势而为便可。
如此大事有了着落,天子启本该很开心——实际上,天子启这段时间,也确实很愉悦。
但这也并不影响天子启,颁下那封杀气腾腾的诏书,以令平叛将士‘除恶务尽’‘深入多杀为要’。
究其原因……
“朝议之上,朕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自丞相以下,无论是宗亲皇族、功侯外戚,还是百官朝臣、农夫民户;”
“凡是胆敢议论此诏,更或是不遵此诏、阳奉阴违者,皆斩!”
“丞相今日入宫,最好不是为了劝朕朝令夕改,收回成命……”
未央宫,宣室正殿。
腊月凛冬,天子启自是已经搬进了与宣室殿只一墙之隔的温室殿。
温室殿的墙体外,每隔十来步的位置,便有一个连接着墙体的中空泥桩,由宫人们不时添入木柴;
泥桩内燃烧着的火焰,将热气通过温室殿中空的墙体,送到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墙体内侧,由椒泥涂成暗红,半人高的暖炉更是到处可见;
烟雾缭绕之下,分明是腊月凛冬,身上只一件单衣的天子启,却也是热得面色潮红。
只是即便是这样的炽热,都没能让天子启面上的寒霜融化分毫。
就这么定定的端坐于御榻之上,直勾勾望向殿内,拱手觐拜的丞相申屠嘉。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决绝,申屠嘉只下意识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却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天子启那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六个大字给吓的。
擦过汗水,仍觉得殿内一阵燥热,申屠嘉也只能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闷热,就地跪坐了下来。
拱起手,昂起头,与天子启那阴森目光对在一起,却没有丝毫恐惧和迟疑。
“这,是臣的本分。”
“——当陛下似乎被愤怒左右了决断,从而做出可能有损于宗庙、社稷的决定时,作为丞相,臣本就该对陛下进行劝阻。”
“所以,别说是自臣以下,敢有议论者皆斩——便是陛下说,无论谁非议此诏,都要夷丞相申屠嘉的三族,该说的话,臣也还是会说。”
“只要是该由丞相说出来的话,臣,便绝不会因为对陛下的恐惧,而咽下哪怕半句。”
以一种莫名庄严,语调却也极为平缓的口吻说出这段话,申屠嘉仍是昂着头,目光毫不躲闪的望向御榻之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稍呼一口气,面色稍缓道:“臣也大致能明白,陛下有如此决断,当并非是因怒而发——陛下这么做,必定是有这么做的道理的。”
“所以今日入宫,一来,是作为丞相,必须要走这么一趟,问问陛下为何要这么做,好给外朝百官臣公一个交代。”
“二来,也是作为辅政丞相,想要和陛下交换一下意见,明白陛下的所思、所想、所图,以更好的帮助陛下,完成应该完成的事、达成应该达成的目标。”
“仅此而已。”
···
“如果连这,陛下都要怒发冲冠的说:自丞相以下,敢有非议者皆斩,那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恰好此刻,臣身上也穿着朝服,一如当日,身着朝服腰斩于东市的内史晁错。”
“陛下大可一声令下,由禁中郎官架起臣,直接送去东市朝服腰斩。”
“若要祸及臣的家人,也不必劳烦陛下大老远派人去关东——臣的妻、儿,除去侯世子在封国之外,便都在长安。”
“押臣往东市腰斩的路上,顺便捎带上臣的家人便是……”
一番言辞平和,立场却也极为鲜明、坚定的话语,也总算是让天子启面上寒霜稍散;
深深看了申屠嘉一眼,又深吸一口气,才总算是有了些耐心,和申屠嘉说道说道。
——归根结底,天子启也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只要道理能说得通,甚至只要对方还愿意讲道理,天子启便都倾向于‘道理越辩越明’,而不是一怒之下抡棋盘。
申屠嘉作为开国老臣,又官居丞相,礼绝百僚,群臣避道;
便是抛开刘恭、刘弘两位少帝,以及当时实际掌控汉家的吕太后不算:丞相申屠嘉,也已经是自太祖高皇帝年间,便跻身朝堂的四朝老臣了。
又摆明一副要讲道理的架势,天子启纵是怎办恼怒,也总还是愿意耐下性子,跟申屠嘉好好解释一下自己这么做的意图。
——不全是因为汉家的天子,需要给丞相做这样的交代;
而是汉家的皇帝,需要对以丞相为代表的外朝,大致表明自己的意图。
这既是为了表面上的民煮,也同样是为了能君臣一心,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
作为一个合格,甚至是超水准线的皇帝,天子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丞相不明白朕这么做的意图,以至于外朝人心惶惶——这是朕的疏忽。”
“但也正如丞相所言:朕这么做,并非是全然因怒而发。”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这点道理,朕终还是明白的……”
象征性为自己的‘疏忽’表达过歉意,将殿内的氛围缓和下来些,天子启又是接连好几个深呼吸,才将气息捋顺了下去。
只是开口第一句话,立场却是比申屠嘉都还要鲜明、还要坚定!
“但这件事,是朕再三思虑过后,才最终定下章程的。”
“——既然定了,那,便定了!”
“无论丞相是苦口相劝,还是将朕骂个狗血淋头,乃至不惜死谏,朕,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
“如果丞相果真是不明白朕的意图,才想要同朕相商、相谈,朕当然愿意——甚至是很乐意和丞相,有这样坦诚布公的交流。”
“但如果丞相想的,是要劝朕收回成命,那朕于丞相,也同样没什么好说的了。”
“——朝服腰斩的事,自然不可能发生在丞相的身上。”
“只是自宫中离开之后,丞相回到自己的府邸,也大可悬笔磨墨,拟奏告老了。”
申屠嘉方才的话,不可谓不重。
几乎等同于直言不讳的对天子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休想让我闭嘴!
而天子启的这番回应,言辞也堪称强硬。
——别以为我不杀你,就当真拿你没办法了!
——我汉家,又不是没罢免过丞相!
一时间,气氛也不由有些陷入沉寂。
终,还是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对天子启一拱手,摆出一副‘竖耳聆听’的架势,才算是打破了这诡寂的氛围。
“当年,晁错劝朕行削藩之策时,提到过一句话。”
“——攘外,必先安内。”
“晁错还曾说,与我汉家而言,匈奴外蛮,不过发肤之疾;藩王内患,却是肺腑之患。”
“我记得丞相对晁错的这句话,也是深以为然的?”
天子启果真开始解释起自己的动机,申屠嘉自也把心底里那点不愉抛开,思虑片刻,才缓缓点下头。
不单是申屠嘉这么想。
对于这个时代,乃至往后数百年内的华夏君王、大臣而言,外部威胁,都始终是物理伤害。
——左右不过侵扰、驰掠边墙而已,根本威胁不到政权本身。
实在实在被欺负惨了,大不了迁都嘛!
周王室又不是没干过……
就连当年,匈奴老上单于兵临箫关,眼看着都要攻入关中,先锋兵马都快摸到长安城的城墙了,都不曾有谁觉得当时的匈奴人,有机会成为中原的主宰。
当年,坊间最悲观的展望,也不过是东迁都城于洛阳,一如宗周故事。
至于游牧民族入主中原,甚至是在中原建立统一政权,却是此时的汉人们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
不是不敢想,而是没人觉得有这个可能。
——华夏贵胄,怎会披发左衽,委身于蛮夷?!
便是举国之力都打不过,也大可往内陆、往东南方向迁都嘛!
但与‘不可能对政权、文明造成威胁’的外部威胁所不同:内部诸侯藩王割据势力,却是实打实能威胁到政权本身的。
春秋战国数百年,列强纷争不休,图的是什么?
秦末战火纷飞,楚汉争霸,让大半个神州故土都被战火所荼毒,又是为了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为了统一,为了天下——为了那块和氏璧雕琢而成的传国玉玺上,所书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春秋战国如此,秦末汉初如此,汉室鼎立之后,也同样如此。
无论是开国初期的异姓诸侯,还是取代异姓诸侯,并沿存至今的诸侯藩王,都是能对中央政权,甚至是直接对皇权产生威胁的。
与之相比,只会侵扰一下边墙、打打草谷的游牧民族,自然也就是‘发肤之疾’了……
“既然丞相也认为,宗亲藩王尾大不掉,才是我汉家的肺腑之患,便也应该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见申屠嘉点下头,表明自己也认同晁错生前的这句话,天子启微一颔首,将话题正式引入正轨。
“太祖高皇帝开国之时,我汉家的关东,遍地异姓诸侯。”
“为了消除这些隐患,太祖高皇帝每每御驾亲征,毕生都奔波于关东,不是在平定异姓诸侯的叛乱,便是在前去平定叛乱的路上。”
“从汉元年,一直到汉十二年驾崩,太祖高皇帝在长安——在皇宫待着的时间,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到一年。”
“——直到驾崩当年春天,太祖高皇帝才为我汉家,铲除了最后一位异姓诸侯:九江王黥布;”
“却也在平乱过程中身中流矢,于当年夏天便宫车晏驾,驾崩于长乐。”
···
“即便是负伤回到长安,伤重到已经不能视政的地步,太祖高皇帝也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与功侯百官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从做汉王的那一天开始,太祖高皇帝穷尽余生,才总算是为我汉家,消弭了‘异姓诸侯’这一肺腑之患。”
“也为我汉家,留下了一句‘非刘氏、不得王,不如约,天下共击之’的祖训。”
“——在朕看来,这句祖训的价值,是超过百万精兵的。”
“丞相,以为然否?”
听天子启说起这段往事,申屠嘉的思绪,也不受控制的飘到当年,那段峥嵘岁月之中。
面呈追忆之色,申屠嘉的语调中,也难得带上了些许由衷的平和。
“对于陛下而言,这些事,都是记录在史册之上,更或是历代先皇口口相传,才让陛下得以知晓。”
“但对臣而言,这些事,都是臣亲眼目睹,甚至亲身经历的过往……”
如是说着,申屠嘉只再深吸一口气,而后,便是莫名萧瑟的幽幽长叹。
即便已经时隔数十年,申屠嘉重新说起当年的事,语调也依旧难忍悲怆。
“汉五年,鲁公项籍自刎于乌江,太祖高皇帝顺天应命,于汜水祭天即皇帝位,乃立我刘汉国祚。”
“几乎是在太祖高皇帝即皇帝位的同一时间,临江王共尉反;”
“——太祖高皇帝,几乎是刚脱下祭天即位时穿的冠玄,便披戴上甲胄,踏上了平定叛乱的征途。”
“只是这一走,便一直从即皇帝位的那一天,一直走到了驾崩的那一天……”
···
“汉五年,临江王共尉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于当年十一月得以平乱;”
“是年秋,燕王臧荼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擒灭臧荼,封长安侯卢绾王燕地;”
“在燕地留了一个冬天,到了汉六年,太祖高皇帝引兵回师的路上,又听说楚王韩信打算反叛,便只得南下去了楚地。”
“最后,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太祖高皇帝以淮水为界,将楚国一分为二,以幼弟刘交为楚王,宗亲刘贾为荆王。”
“——仍旧是不等太祖高皇帝班师回朝,汉七年,北方又传来韩王信临阵叛汉,倒戈相向的消息;”
“才刚到长安,甚至都没来得及步入皇宫,太祖高皇帝便只得再度启程,往北墙御胡。”
“便是这一战,太祖高皇帝,对上了匈奴单于:挛鞮冒顿。”
“也正是这一战,太祖皇帝与狄酋冒顿会猎于平城,终身陷白登之围……”
说着说着,申屠嘉也开始疲惫的挪动着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坐姿,又再度抬手擦了擦汗。
再继续道:“平城之战结束,就已经到了汉七年二月,太祖皇帝回长安稍作修整,便又去了东垣,攻打韩王信的残部余孽。”
“到汉八年,韩王信的残部才总算是清楚干净,匈奴人却再次叩边,闹出了代顷王刘喜弃国而逃那件事。”
“太祖高皇帝再度御驾亲征,阻挡了匈奴人的入侵,却又在回程路过赵国时,险些被赵王张敖的门客贯高刺杀而死!”
“汉九年,太祖高皇帝回到长安,因贯高案而兴牢狱,终还是将赵王张敖贬为宣平侯,以皇三子刘如意王赵地。”
“——这一年,是太祖高皇帝难得可以待在长安,而不用奔波于关东、奔波于平叛之路上的一年。”
“但也只有这一年……”
···
“汉十年,代相陈豨谋反,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
“平定叛乱之后,又逢燕王卢绾反,待燕、代平定,已经是汉十一年初。”
“到了春天,太祖高皇帝还在班师的路上,淮阴侯韩信便反长安;”
“夏天,梁王彭越意欲举兵,为国相、王太傅镇压。”
“秋天,九江王——或者说是淮南王英布反叛,太祖高皇帝依旧不得不御驾亲征,前去平定叛乱。”
“直到汉十二年春,太祖高皇帝才再度回到长安,只是回皇宫休息了两日,便于长乐宫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四月,太祖高皇帝驾崩长乐宫……”
最后这句话说出口之后,申屠嘉愣了很久,很久。
久到汗水都沿着脸颊两次滴下,申屠嘉才悠悠回过神。
只是一开口,却是极尽苦楚的一句:“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在位十二年,在长安城的时间,却至多不超过一年。”
“便是这一年,也是因为太上皇驾崩,关东异姓诸侯忌惮长安朝堂的哀兵,才没有举兵谋乱的缘故……”
第125章 矫枉,不可不过正!
第125章 矫枉,不可不过正!
有些事儿,从书本上看来,和从当事人口中听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好比申屠嘉说的这些往事,天子启明明都早已知晓,甚至可以说是倒背如流、滚瓜烂熟;
但当申屠嘉以亲历者、目睹者的角度,亲口说起这段往事时,饶是对太祖高皇帝‘辛劳一生’早有认知的天子启,心中也不免有些可怜起那位素未谋面的祖父。
只是天子启,终归还是天子启。
仅仅只是在心中,为忙碌一生的祖父刘邦唏嘘片刻,便将深陷回忆中的申屠嘉强拉回眼前,将话题也再度拉了回来。
“丞相说的没错。”
“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奔波劳碌于关东,几乎是穷尽一生,才得以彻底铲除异姓诸侯。”
“但丞相也不妨想想:在太祖高皇帝铲除异姓诸侯的过程中,有多少次,是杀旧王而立新王,不日又忍痛再杀新王的?”
如是一语,将申屠嘉的思绪拉回眼前,天子启便抬起手,掰着指头给申屠嘉算了起来。
“燕地,先有臧荼,后有卢绾;”
“楚地,先有项籍,后有韩信;”
“梁国,先有魏豹,后有彭越。”
“——便是代地,也是经韩王信、代相陈豨、代顷王刘喜之后,太祖高皇帝终是忍无可忍,才让皇四子,也就是先帝做了代王。”
“如此周而复始,反反复复,难道不正是太祖高皇帝伤重弥留之际,也要强撑着油尽灯枯的身体,与功侯大臣白马誓盟,约定非刘氏、不得王的原因吗?”
“不正是这周而反复,让太祖高皇帝不厌其烦,才不得不用一句非刘氏、不得王,才绝了异姓诸侯重现于汉家的可能吗?”
“甚至即便是这样,不也还是没能阻止吕太后,在孝惠皇帝驾崩之后,遍封诸吕子弟为王侯,以致天怒人怨;”
“以致朝中勋贵大臣、关外宗亲诸侯群起而攻之,将诸吕逆贼赶尽杀绝吗???”
接连几问,终是让申屠嘉面呈思虑之色的低下头去,又皱起了眉头,天子启才将稍向前倾的身子重新坐直。
接下来一番话,也终是让申屠嘉,真正了解到这位帝王,是如何凭着先帝口中的‘中人之姿’,在储君太子之位的稳稳坐了二十多年,并最终顺利即位的。
“异姓诸侯,太祖高皇帝穷尽一生去铲除,却也还是没能避免在吕太后年间,出现了一次回光返照。”
“而太祖高皇帝用于取代异姓诸侯的宗亲藩王,在最开始,确实是很明智的选择。”
“——不像秦王政那般急于求成,直接废分封而行郡县,而是以更值得信任的宗亲,来取代必定会怀有异心的外姓。”
“对于当时的汉家而言,这确实是上佳之选。”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宗亲诸侯显露出来的弊端,难道还不足以让天下人惊呼:宗亲藩王,是比异姓诸侯都还要更加危险、更加不受控制的祸端吗……”
颇有些感慨的话语声,也惹得申屠嘉满怀惆怅的深吸一口气,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愣是怎么都吐不出来。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是稍有些烦闷的抬起手,轻轻扯了扯衣襟,却也还是没能让胸中憋闷缓解稍许。
沉默片刻,天子启终再发出一声长叹,悠悠开口道:“异姓诸侯,确实是很不值得信任的。”
“但异姓诸侯举兵某乱时,天下人都可以很轻松的断定他们是贼子,是祸乱天下的乱臣;”
“而宗亲诸侯,看似是与天子血脉相连——然实则,却也恰恰由于身上,同样流淌着太祖高皇帝的血液,而让他们也具备了坐上皇位、为汉天子的资格啊?”
“——异姓诸侯为乱,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要谋朝篡位,改朝换代;”
“但宗亲藩王为乱,天下人却只会认为这,是我刘氏同室操戈、无论谁胜谁败,终也还是由姓刘的坐天下啊……”
···
“就好比这场吴楚之乱,在刘濞败亡之前,长安坊间,打算箪食壶浆,以迎吴楚‘王师’的人,难道还少吗?”
“对这些人而言,吴楚贼子并非是在谋乱,而仅仅只是想让我汉家换一个皇帝,从而给那些卑劣的人,一个从龙的机遇啊……”
“区区一个刘濞,就险些颠覆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纵然最终身死,也不过是兵败身亡。”
“丞相难道不觉得这样的代价,对于宗亲藩王而言实在太轻,实在太不足以警醒后世之藩吗?”
“——吴王刘濞举兵谋乱,不过兵败身亡!”
“楚王刘戊从贼,更是能得个吞金自尽、自留体面的下场不说,甚至还得以葬入王陵!”
“如果不以雷霆手段警醒后世之人,那日后,又会有多少心思歹毒之人,蛊惑我汉家的宗亲诸侯,于关东举兵谋乱,荼毒苍生呢?”
听到这里,申屠嘉终是深吸一口气,彻底明白了天子启这么做的真实意图。
逻辑很简单:如果没有天子启专门颁这么一封诏书,言辞暴戾的强调‘深入多杀为要’,那在关东进行平叛收尾工作的将军们,大概率会为了尽快收拾残局,而采取尽量温和的手段。
如只诛首恶,尽赦属从;
如只罪其官,而祸不及其民。
若果真如此,那确实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建立起社会秩序,迅速消除这场叛乱所带来的影响。
但也同样会为汉家,埋下一个极大的隐患。
——举兵谋反,是诸侯王发起的,诸侯国官员怂恿的,举国民众、兵卒参与的;
结果到头来,就死一个兵败的诸侯王本人?
那感情好:朝堂换一个诸侯,我们继续怂恿;再换一个,我们再怂恿。
日积月累,屡败屡战,早晚都有成事儿的那一天。
成了事,我辈皆是从龙功臣,人人争做开国侯!
哪怕不成,也不过是再死几个姓刘的嘛……
申屠嘉先前,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或者应该说,申屠嘉只顾着尽快平定这场叛乱,尽可能降低这场叛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尽快让汉家的社会秩序,恢复到叛乱爆发之前的‘正常状态’之中。
之后,自然是继续贯彻自有汉以来便贯彻至今,并由先帝着重强调、更亲身示范过的国策大方向:无为而治,修养生息。
至于诸侯藩王的以后?
申屠嘉没想过。
不是没想到;
而是……
“臣,乞骸骨……”
?
冷不丁一语,只惹得天子启猛然一皱眉;
循声望去,见申屠嘉已不知何时掏出一卷竹简,双手捧于头顶,正朝自己跪拜。
几乎是三两息之内,天子启本已不剩多少的怒火,便又‘腾’的一下直冲天灵盖!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再度涌现出那摄人凛然!
“丞相,还是不能理解朕的意图吗?”
“难道丞相还要像前年,阻止朕推行《削藩策》时那般,不惜与朕为难?!”
只短短两句话,天子启的话语中已然带上了怒意,仅存的一点理智,也是源自于为储多年养出来的城府。
却见申屠嘉闻言,只将那卷捧在头顶上的竹简缓缓收回胸前,却并未收入怀中。
就这么双手捧在胸前,满是感慨的深吸一口气,面上虽是咧嘴一笑,眼前却是瞬间便涌上一层薄雾。
“陛下,误会臣了。”
“臣并不是不愿意接受陛下的说辞,才通过告老的方式,来向陛下表达不满。”
“而是臣,真的已经到了非告老不可的地步了……”
满是惆怅的话语声,将天子启熊熊燃烧着的怒火稍压了压,便见申屠嘉自然地抬手抹了把鼻子,旋即又是摇头一笑。
“其实,早在前年,公子刘荣劝臣:不要因《削藩策》一事,而与陛下做对的时候,臣就已经生出了告老的心思。”
“只是当时,公子说:宗庙、社稷,需要申屠嘉这个老匹夫,在吴楚之乱爆发之后,以开国元勋的身份镇压朝野,稳定人心。”
“——臣自认做的不错;”
“没有辜负公子的期盼,也没有辜负先帝、陛下的恩德。” “如今,不说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再无眷恋……”
如是说着,申屠嘉终是面带笑意,眼含热泪,颤巍巍从地上起身。
待天子启眼神示意宦者令春陀上前,申屠嘉才由同样老迈的宦者令搀扶着,一步步爬上御阶,来到了天子启的身旁。
伸出手,将那卷竹简轻轻放到天子启面前的御案之上,申屠嘉便就地跪坐下来;
待天子启也面带疑惑的从榻上起身,于申屠嘉面前对坐下身,申屠嘉才满是惆怅的张开嘴,指了指嘴里的牙齿。
“臣,已经只剩下四颗牙齿了……”
“——当年,以二十四岁的年纪,跟随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战,讨伐不臣;”
“三十五岁,为太祖高皇帝戴孝服丧,目睹孝惠皇帝即立。”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国入继大统,将臣从淮阳郡守的位置召入长安,臣,就已经年满五十了……”
···
“被先帝任为内史,又以追封开国功臣的名义,赐下故安侯的爵位,为关内侯,邑五百户。”
“再官拜亚相御史大夫,监察百官。”
“待北平侯因黄龙改元一事,而被先帝罢免,又在同一天内,先为臣进爵至列候,而后便拜臣为丞相;”
“——臣,是在六十五岁的年纪,由先帝拜为丞相的。”
“现如今,臣已年七十七,便是臣的侯世子,都已是年近花甲。”
“坊间甚至有人说:丞相申屠嘉,这是不舍得把爵位传给儿子,想要活生生把自己的儿子给熬死,好把爵位直接传给孙子,甚至直接传给重孙……”
说到此处,申屠嘉就好似说起了一个笑谈般,咧嘴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而在申屠嘉身前,天子启虽也是应声咧起嘴角,莞尔一笑,却也还是没能将红润的眼眶,藏到申屠嘉看不到的角度。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天子启如何听不出:申屠嘉,这是真的萌生了告老之意?
只是平日里,君臣二人再怎么顶牛、再怎么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也终归共事多年。
先帝晚年,以及先帝驾崩后这几年——掰着指头算下来,君臣二人,竟也已共事了七八年?
曾几何时,天子启朝思暮想,甚至做梦都在想:申屠嘉这老倔牛,怎么还不滚到地底下去见先帝?!
甚至在半炷香前,天子启都还在想:这老不死的,又拿告老辞官这一套来吓唬人!
而此刻,发现申屠嘉是真的想要退休了,天子启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君臣二人吵归吵,闹归闹,经过这么多年共事,却也已经不知何时,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君臣情谊。
尤其是申屠嘉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让冷血如天子启,都不免失声痛哭了起来……
“前年,公子劝老臣不要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时,臣就已经觉得自己年老智昏,不可为相了。”
“今日入宫,也是本就带着告老的打算,早早备好了奏疏。”
“如果没有陛下方才那番话,臣或许还会有所眷恋,再多考虑考虑。”
“但当陛下耐心的向臣——向申屠嘉这个老匹夫,解释为何要颁下那封诏书时,臣才终于反应过来:臣,真的老了……”
“臣,已经老到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能很快看清、想透,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要专门来请教陛下,才能明白的地步……”
说到此处,申屠嘉也不有一阵悲从中来,再也维持不住面上强笑,低头抬手抹了把泪。
又呆愣愣坐了好一会儿。才好似重启的机器般,冷不丁朝天子启咧嘴一笑,又满是认可的点下头。
“陛下,是对的。”
“——矫枉,不可不过正!”
“若不以如此雷霆手段,来警醒天下为人臣者,那日后,依旧会有奸佞小人,前仆后继的蛊惑宗亲诸侯,为乱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乱世当用重典,也正是这个道理。”
“只有如此果断地杀伐,才能让关东,乃至天下的百姓记住:诸侯举兵叛乱,就是个死字!”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谁碰谁死!”
“无论是主动从贼还是被动裹挟,都绝对不可与贼合流!”
“陛下这么做,是对的……”
说着,申屠嘉又垂泪一笑,再深吸一口气,才重新抬起头;
朝着御案上的那卷竹简努努嘴,又呵笑着从怀中,再取出两卷来。
笑着递上前,只笑容中,不知带了多少苦涩的不舍。
“臣与陛下,算不上君臣相宜,却也是共事多年。”
“——三请、三辞那一套,就免了吧。”
“这三封奏疏,臣,便一并送到陛下的面前。”
···
“至于臣卸任之后,陛下也不用担心臣会回关东,做一些让陛下不满的事。”
“呼~”
“——自太祖高皇帝年间,以卒跟随于太祖高皇帝左右,臣就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孝惠皇帝、吕太后年间,是在淮阳郡做郡守;”
“先帝入继大统之后,更是自此入朝为官,再也不曾去过关东。”
“——就连侯国,都是世子在打理,臣至今为止,竟还不知道自己的侯国,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辞官之后,臣就在尚冠里的侯府,晒晒太阳,看看卷宗,沐浴皇恩,颐养天年,以享儿孙绕膝之乐……”
听着申屠嘉以一种明明带着不舍,却又同样带着极尽洒脱的语调,说着这段让天子启眼眶发酸的话,天子启只含泪低下头,看向了手中的两卷竹简。
过了许久,久到申屠嘉的碎碎念,都已不知何时停下,天子启才含泪抬起头,满是哀愁的颤动着嘴唇,将那两卷竹简抬到身前。
“丞相,何必如此决绝?”
“——便是已经老迈到无法视政,乃至无法生活,朕也不是个会让自己的老丞相,不能在任上终老的暴君啊?”
“在丞相眼中,朕,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吗?”
闻言,申屠嘉面上笑容更甚,眼眶中的泪水,却也终是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垂泪低下头,极其不舍得将腰间,那枚象征着相权的金印解下,又无比怜惜的捧在手心,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终,还是强压下心中不舍,双手捧着金印,再次递上前去。
“此番,吴楚七国之乱得以平乱,太尉周亚夫,已是立下了泼天大功。”
“如此大功,陛下不可不封赏。”
“——周亚夫爵绛侯,食邑八千一百户,这都还是当年,绛武侯周勃因罪下狱之后,被先帝削夺过的食邑数。”
“如今,坊间仍旧有许多人,觉得绛侯一族虽然没有了万户食邑,却也仍旧是毋庸置疑的万户侯家族。”
“所以,陛下不能只是将绛侯国的食邑,重新提高到先帝早年的万户;”
“而是应当在除绛侯国之外,再封一个至少五千户以上食邑的彻侯,才足够酬慰周亚夫此番,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泼天大功。”
···
“除了进爵,陛下还当为周亚夫加官。”
“而如今,周亚夫官居太尉,位列三公,掌天下兵马,权势远在御史大夫之上。”
“要想用尽量温和的手段,将周亚夫从太尉的位置上拿下来,陛下唯一的选择,便是拜周亚夫为相……”
听到这里,天子启已是泣不成声,又碍于天子威仪不敢哭出声,只用手捂着嘴,将头别向一旁,双肩一阵阵起伏着,无声啜泣起来。
而申屠嘉却是再将上身往前一顷,将那枚相印放在了天子启面前的地上,整理一番仪容仪态,方再朝天子启沉沉一拜。
“周亚夫,当为相。”
“臣,就不该再占着丞相的位置,让陛下为如何拿回周亚夫手中的兵权,而日夜忧虑了。”
“——作为臣下,本就当为君父分忧。”
“让出这丞相之位,让陛下可以顺利处理周亚夫,就当是臣——就当是申屠嘉这个老匹夫,最后一次为君父分忧吧……”
(本章完)
第126章 公子,能否把握得住?
第126章 公子,能否把握得住?
申屠嘉走了。
留下了三封言辞不一,核心内容却也都是‘乞骸骨’三个字的辞奏,以及那枚金制相印。
也留下了怅然若失的天子启,目光呆滞的靠坐在御榻一侧,久久都无法回过神。
天子如此作态,日常藏身于殿侧帷幔中的郎中令周仁,也是纠结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
“陛下……”
“陛下?”
小心翼翼到天子启身旁,拱起手发出几声轻唤;
见天子启仍是那副目光呆滞,面带茫然的神态,周仁只小心吸入一口气,又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老师,走了;”
“丞相也要辞官。”
过了许久,天子启梦呓般低微的语调,才在御榻周围再度响起。
却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本能的从地上撑起身,机械式的坐回御榻之上。
语调中,更莫名带上了一阵沧桑。
“先帝留给朕的老臣,已经不剩几个了……”
“朕,恐怕也快要到地底下,去见先帝了……”
如是感慨着,天子启也本能的抬起手,让周仁为自己把脉。
——这几乎已经是天子启的习惯了。
最开始,是住在太子宫的储君刘启,在先帝的再三嘱托之下,不得不让周仁为自己日日把脉,再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汇报给先帝。
时间久了,天子启如今,更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是见到周仁,就伸出手让周仁把把脉。
只是今日,有天子启方才那番话做铺垫,周仁把起脉来,面色却是出奇的凝重。
倒也没忘记职业素养——把脉的功夫,也下意识与天子启交谈起来。
“原以为陛下对故安侯,就算不是恨之入骨,也至少是不甚欢喜的。”
“倒不曾想今日,闻故安侯欲乞骸骨,陛下竟是如此不舍?”
对于这种氛围,天子启显然也是习以为常。
——一边让周仁把着脉,一边和周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早就是君臣二人之间最熟稔的相处模式。
听闻此问,天子启也是悠悠长叹一口气,本就带着些怅然的神容,也随之涌现出阵阵感慨。
“故安侯,或许会是我汉家,最后一位有风骨的汉相了。”
“——丞相有风骨、有原则,或者说是冥顽不灵、固执己见,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极招人厌烦的。”
“但对于宗庙、社稷而言,一个有原则、有风骨的丞相,却是可遇不可求……”
···
“我汉家,何其有幸~”
“自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到后来的安国侯王陵、北平侯张苍。”
“——到了朕这一朝,汉家已传了六世,国祚得立亦五十余载;”
“却还能再出一个元勋功侯申屠嘉,顶着‘汉家的丞相一代不如一代’的指责,让天下人再睹相宰之风姿,以身作则,告诉天下人:何谓相宰。”
“只是如今,便是这最后的元勋老臣,也要离朕——离我汉家而去了……”
满是惆怅的说着,天子启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似是在遗憾,也像是在感慨。
许久,方从思绪中稍回过神,斜眼看了眼正为自己把脉的周仁。
“朕和故安侯,确实算不上君臣相得。”
“——尤其是前些年,故安侯以《削藩策》一事,而屡屡与朕作对之时,朕,甚至还曾动过很险恶的念头。”
“后来,故安侯幡然醒悟,助朕削藩、平叛,也不过是恢复到了先帝晚年,朕这个监国太子和丞相两相避讳,时刻疏离彼此,非必要不往来的程度。”
“但再怎么说,也终归是老丞相。”
“是眼睁睁看着我,从储君太子之位上,稳稳坐上皇位的老丞相……”
听闻此言,周仁心下不由一奇,手上仍把着脉,嘴上却也直接开口问道:“老丞相,不是不曾插手储君之事吗?”
“便是先帝曾以‘太子如何,可能继宗庙、社稷?’相问,老丞相也是噤口不答;”
“如今,更是极其注意和皇长子之间的往来——自前年,长公子劝说丞相不要再反对《削藩策》之后,丞相与长公子,更是再也没有过往来。”
“难道这,都只是丞相做给外人看的?”
此言一出,却见天子启嘿然一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再一阵长吁短叹,方感慨道:“当然不是。”
“无论是先帝年间的朕,还是现如今的荣——凡是有关储君的事,丞相,都是极其注意忌讳的。”
“但帮助,并不意味着必须做些什么。”
“有些时候,什么也不做,也同样是一种帮助……”
说着,天子启便似笑非笑的望向周仁。
“丞相,是有权力在任何情况下,直言不讳的指出皇帝,在某件事上所犯的错误的。”
“——如果当年,故安侯觉得朕这个储君不合格,那便会直接告诉先帝:太子无德,无以奉宗庙。”
“但丞相什么也没说,更什么也没做;”
“只是时刻注意和朕——和监国太子之间的关系,以免先帝猜忌,同时又配合着朕监国,熬过了先帝病重弥留的那几年。”
“这本身就是将朕,默认为了社稷的继承人,同时也是在告诉先帝:太子没有值得指责的缺陷。”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帮助呢?”
···
“说来,反倒是我这个做天子的,颇有些对不起老丞相。”
“——先帝在时,老丞相虽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也是在用中立的态度,来表明自己对储君的认可。”
“但朕做了皇位之后,却因为《削藩策》一事,而同老丞相起了龃龉,更险些……”
“唉~”
“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朕对丞相,实在是有些愧疚……”
说到这次,天子启才终是展颜一笑,略带自嘲道:“便是这份愧疚,才让朕方才失了仪态。”
“便是出于这份愧疚,朕才会对丞相那般不舍……”
听出天子启此言,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做辩解,周仁也不疑有他,只含笑低下头去。
又默然把脉片刻,才终于将手收回。
强自压下眼底的哀愁,颇有些刻意的转移话题道:“如此说来,故安侯对长公子,也是类似的态度?”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天子启显然了然于胸。
感觉到周仁极为刻意的在将话题岔开,天子启也不拆穿,顺着话头便接了下去。
“不算是。”
“——老丞相,被朕伤透了心。”
“如果说先帝年间,老丞相是以沉默,来表达对储君太子的支持,那现如今,丞相就是真的不想掺和储君太子的事。”
“荣那小子对此,当也是了然于胸,所以过去这两年,才会和老丞相不相往来。”
“只不过,老丞相都要乞骸骨了,却仍旧没有哪怕一个字,提到储君太子的事——这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至少老丞相认为,朕在册立储君一事上,不会有任何不妥……”
···
天子启、周仁二人,分明是在如老友般闲聊;
但在天子启这最后一句话道出口之后,原本还‘相谈甚欢’的君臣二人,却莫名沉默了下去。
天子启身前,周仁正低着头,连续做着深呼吸,却也还是没能阻止眼眶泛红。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面带沧桑的笑着,还不忘眼带安抚的对周仁点点头。
终于,周仁还是忍不住心中悲痛,拱起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天子启自然地一摆手,将周仁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压了回去。
“朕知道。”
“朕都知道。”
“卿想说什么,朕也知道……” 说着,天子启便笑着再点点头,旋即便叹息着正过身,哼唧着再御榻上平躺了下来。
躺下身,长呼一口气;
接下来的谈话中,郎中令周仁,便也不再是医者的身份了。
“袁盎的事儿,查清楚了?”
说起正事,周仁也是赶忙调整好情绪,尽可能平复下心情,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
见天子启躺在榻上一摆手,一副‘朕不想看,卿说给我听’的架势,周仁也没忘将竹简放上御案。
“袁盎、刘通二人带着使团,抵达叛军大营之后,德侯刘通第一时间便从了贼。”
“袁盎则是被刘濞许以‘吴车骑将军’的职务,却并没有接受,从而被刘濞囚禁在了后营,派了一名都尉率兵五百看押。”
“不料这个校尉,是袁盎任吴国相期间的从史,得过袁盎的恩惠。”
“——据袁盎所说,是这从史私通袁盎的婢妾,事发后畏罪潜逃。”
“袁盎亲自去追,追到了这个从史,非但没有处罚他,反而还将那个婢妾送给了这个从史,并仍旧做袁盎的从史。”
···
“此番出使,袁盎被刘濞派人囚禁后,这个从史便念在袁盎当年的恩德,变卖了随身财物买来酒水,灌醉了看押袁盎的士兵,割开营帐放走了袁盎。”
“袁盎独自逃出敌营,步行一夜,终于碰到了梁国的轻骑斥候,遂借马逃离。”
在聊正事的时候,周仁便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医者,而像是一个冰冷的机器。
尤其是在向天子启做情报汇总的时候,周仁更是会化身为坊间传闻那般:音冷刺骨,面挂寒霜,眸不见悲喜,语不闻哀乐。
御榻上的天子启却是莫名轻松,听周仁汇报完袁盎此番出使,却从叛军大营侥幸活着逃回来的大致过程,面上更是涌现出阵阵笑意。
只是开口说出的话,却比周仁那‘挂着寒霜’的面庞,都还要让人心底发寒……
“好一个袁丝;”
“在长安,朝野内外无人不念着他的好,到了郡县地方,也有不知多少人自发送来米粮酒肉,只为一睹‘名士’真容。”
“怎到了叛军大营,都能碰上愿意冒着性命之忧,放其逃命的故旧?”
对天子启这一问,周仁一言不发。
袁盎和晁错这两个死对头,不单是彼此关系恶劣,就连性格,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
——晁错出身于法家,又是先帝安车驷马征辟的《尚书》博士,极为倨傲!
对于想要和自己交好的人,晁错非但不屑于与‘庸人为伍’,更是会指责这些人蝇营狗苟,实在是最地道不过的五蠢!
而袁盎却截然相反,极其喜欢交朋友。
在长安,袁盎的府邸从不关闭正门,凡是登门拜访的,不问缘由、来历,都会被下人们迎入府中。
想住下,侧院的客房随便挑,想住多久住多久;
不想住了,人家好吃好喝欢送不说,临走还给你塞盘缠。
想要登门拜访袁盎,无论是官员豪族,还是落魄文士,都会被迎入府内暂且住下,袁盎怎么都会抽出空见上一面。
至于送姬妾美人之类,那就更是常规操作了。
以至于当下,几乎是整个关中三辅,都无人不知‘豪侠袁盎’这个名号;
便是到了关东,一听到袁盎这个名字,无论是游侠地痞,还是官员豪强,也大都会立刻起身,以表达自己的敬意。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去年,袁盎因《削藩策》一事而被罢官,被天子启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换做朝中其他人——任何一个人,没有彻侯的爵位和封国,官职又被一撸到底,就算不沦落到街头,也肯定会生活拮据。
但袁盎呢?
嘿!
人家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样能不经通传,自由出入长乐宫!
东宫太后,天子生母,人家想见就见——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在东宫尚且有这么大面子,若出了长安,那就更别提了。
每到一个地方,都不知有多少豪强富户、游侠地痞,乃至于当地官员自发带着吃食财货,只求袁盎能收下自己的心意。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有一天,袁盎被抄没全部家产,剥夺官职、爵禄,更被禁止出入长乐;
就这么身着单衣,身无长物的走出长安城,袁盎也照样能在汉家游玩一大圈,然后锦衣华服、油光满面的回到长安。
如此盘根错节,或者说是鱼龙混杂的人脉,自然是为袁盎带来了许多便利,以及必要时的援助。
——就好比此番,负皇命出使叛军大营,被刘濞囚禁,袁盎庞大的人脉网,也依旧能帮助袁盎逃出生天。
只是这样庞大的能量,对于掌权者而言……
“既是回了朝,复了命,那就收回天子节,免去临时任命的太常之职吧。”
“反正有那块自由出入东宫长乐的宫牌,他袁盎哪怕是一介白身,也照样能游走于朝野内外?”
天子启这句话,是带着一些讽刺意味的。
但周仁却一板一眼的点下头,表示自己领命。
说过袁盎的事,天子启自然而然,便又问起了平叛之事的后续。
周仁自也是娓娓道来。
“赵王遂固守邯郸不出,车骑将军郦寄一时没了办法,便先将邯郸围了起来,派将军栾布去了齐地。”
“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以及那‘吴将周丘’围攻齐都临淄,三月而不能下,又有栾布率兵来援,更吴楚大军溃散,便也各自退兵回了各自的封国。”
“——栾布进了临淄,查出齐王刘将闾过去这几个月,一直在和胶东、胶西诸王往来书信,打算等刘濞、刘戊的叛军主力攻下睢阳之后,齐系再合兵东进,抢先一步攻入关中,以图‘黄雀在后’。”
“自知丑事败露,齐王遂于王宫内自尽。”
“济南、淄川、胶东、胶西,还有被自己的郎中令弹压的济北王、被周丘击败的城阳王,都在各自的封国能等候处置。”
听闻此言,天子启平躺在御榻上,看着殿室顶部的横梁思虑良久;
旋即便坐起身,迅速进入到工作状态当中。
“派韩颓当去齐地,宣读诏书,治胶东、胶西、济南、淄川四王死罪。”
“——尽可能让他们自留体面。”
“至于齐王,便也循着楚王故事,许其葬入王陵;封禁齐王宫,齐王诸子、公主,又王后、姬嫔,皆戴罪候诏。”
“宣济北、城阳二王,即刻入朝觐见!”
···
“邯郸那边,让栾布领兵从齐地折回,与郦寄汇合。”
“诏允郦寄: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不必顾虑邯郸城内的百姓,直接引大河之水淹破邯郸!”
“淮南系三王,除衡山王暂留国内,应对灾荒之外,其余二王也召入朝。”
针对齐系、淮南系,以及赵地做出针对性指示,关于平叛的话题,便也算就此结束了。
——吴楚那边,自有周亚夫派兵去扫荡。
倒是梁国……
“荣那小子,还在睢阳?”
见天子启问起皇长子刘荣,周仁只下意识一抬眼皮,嘴上却是片刻都不敢耽误。
“吴楚败亡之后,长公子以‘王叔入朝,不便久留睢阳’为名,向西撤到了荥阳。”
“修整数日,或许就会由大将军窦婴派兵护送,重返长安……”
闻言,天子启只轻眯起眼角,若有所思的望向殿门之外。
许久,方神情漠然的拿出两迭绢布,递到了周仁的面前。
“这两封密诏,分别给窦婴、周亚夫送去。”
“——要快。”
“一定要在荣那小子回朝之前,将这二人的‘回书’给取回长安。”
周仁再拜,默然领命。
又和周仁聊聊了朝野内外——主要是弟弟刘武,以及姐姐刘嫖,天子启便也随之遣退了周仁。
而在周仁离开之后,天子启默然望向殿门外的防线,眉宇间,也悄然涌现出一股戏谑。
或者说是恶趣味。
“公子,这便要如愿以偿了……”
“只是这泼天权势,公子,能否把握得住呢……”
(本章完)
第127章 父死子继,可歌可泣
第127章 父死子继,可歌可泣
荥阳和敖仓,其实并不在一个地方。
在睢阳以西,进出河东、河内的交通要道,靠北侧是荥阳城;
与荥阳隔着直道,相聚数十里的位置,才是背靠山崖,位于南侧的敖仓。
吴楚虽已败亡,叛乱基本已经平定,但窦婴派去驻守敖仓的兵马,却依旧没有急于撤回。
荥阳-敖仓一线的兵力分布,依旧是敖仓有五万河东郡兵、五万关中兵马严加防范;
其余的十五万大军,则都被窦婴驻扎在荥阳。
作为大将军,窦婴此刻本该为接下来班师回朝,以及自函谷关进入关中之后,沿途遣散麾下大军做准备。
但皇长子刘荣从睢阳西撤,暂时驻足于荥阳一线修整,窦婴便也只得放下手里的事,趁着刘荣还没踏上返回长安的远途,和刘荣再好好交流一番。
——刘荣对此,显然也早有心理准备。
甚至可以说:正是知道表叔窦婴,即将干一件看似极犯忌讳,实则却正中天子启下怀的事,刘荣才会在荥阳停留。
说来此事,还是刘荣主动跟窦婴提及的……
只是停留归停留,刘荣却也并没有直接去窦婴的荥阳大帐,聊那些每单拎出来一句,都足以让血液染红一条溪流的、极犯忌讳的话。
好赖还有一杆天子节傍身、有一个‘天子使’的身份;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是为了给自己和表叔窦婴一个‘方便说话’的环境,刘荣便以‘代天子巡查’的名义,来到了荥阳以南数十里位置的敖仓。
正巡视间,表叔窦婴——或者说是当朝大将军窦婴,也不出刘荣预料的姗姗来迟。
“近些时日,表叔当是忙碌的紧。”
“只待诏书送抵,表叔,便当要班师回朝了?”
负手含笑,行走在高高耸起的粮堆之间,刘荣自然的开启了话题。
而窦婴的回应,也是莫名突兀,却又让刘荣莫名感到一阵亲切。
“公子,似是晒黑了些;”
“嗯~身子骨也壮实了不少。”
答非所问的一番话,只惹得刘荣面上笑意更甚,脚下步幅却也是稍缓了下来。
虽然‘巡视敖仓’只是借口,但刘荣也并没有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和表叔窦婴之间的谈话之上。
一路走走停停,不时翻翻仓吏递来的簿子,再捅一捅高高耸立起的粮草堆;
直到巡视工作完全结束,陪同在身边的仓吏们都走开,只留下刘荣的窦婴叔侄二人,刘荣才自顾自走在乡野小道之上,同表叔窦婴说起了正事。
“吴楚主力败亡,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身死;”
“太尉仍驻昌邑,派麾下将士尽出,以荡平吴地、楚地。”
“——淮南地,有淮南相张释之,便也出不了岔子。”
“齐地有将军栾布,赵地有曲周侯郦寄……”
“哦对,还有老五。”
···
“平乱之事,大抵都已经有了定论。”
“待我回了长安,免不得要同皇祖母,还有梁王叔、馆陶姑母来过一场……”
说到此处,刘荣脚下仍向前走着,却也终是将撒向前方的目光,移到了身侧的表叔窦婴身上。
“表叔,或许不应该急着回长安。”
“若不然,难免不会夹在皇祖母和侄儿之间,左右为难。”
慢条斯理的说着,刘荣也时刻含笑侧着头,观察起表叔窦婴面上的神情变化。
——早先,吴楚之乱尚未爆发,窦婴也还不是大将军、尚还在长安做太子詹事时,刘荣就曾和窦婴主动提起过这件事。
只是当时,刘荣并没有指望窦婴能给自己明确答复,也确实没有从窦婴这里,得到任何答复。
刘荣很清楚:这件事,窦婴哪怕是真的要做,也绝对不可能在事先,对刘荣做下任何承诺。
非但不会做出承诺,甚至还要极力避免此事,和刘荣扯上干系。
只是眼下,已经到了窦婴非做出决断不可的时候,做还是不做,也就是未来这几天的功夫;
刘荣自睢阳折返长安,沿经荥阳,借机来探探表叔窦婴的口风,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如果只是想探探窦婴的口风,刘荣其实并不应该在荥阳停留。
真正让刘荣,冒着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风险,也要在荥阳停这么几天,和表叔窦婴聊这么一下,究其原因……
“想必公子,也已经收到风声了?”
却见窦婴闻言,又是答非所问的道出一语,更满是耐人寻味的对刘荣一笑。
而后,才略带些喜悦道:“陛下已经派人来荥阳,和臣通过气了。”
“——此番,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臣居次功,侯三千户;”
“回朝之后,进光禄大夫,拜太子太傅……”
这,才是刘荣此番,非要在荥阳停留,和表叔窦婴提前沟通的原因。
——回朝之后,曾经的太子詹事窦婴,要变成太子太傅了。
太子太傅;
而非,太弟太傅……
“若是一切顺利,在长安再次见到表叔,便当要称表叔一声:老师了?”
淡淡一语,也惹得窦婴低头一笑:“若果真如此,彼时确是要称公子一声:家上……”
便是这么猜哑谜似的一阵交谈,刘荣也算是明白了窦婴最终的决定。
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浅笑意,侧身正对向表叔窦婴。
“既然有了决断,表叔近几日,便当有所动作了。”
“——父皇的密诏,很可能已经从长安发出。”
“若是密诏先一步送到,那表叔再上奏请立,恐怕便会落了下乘。”
“如果能在密诏送到荥阳之前,先一步将请立奏疏送到长安,那表叔往后在父皇那里,便当是简在帝心,君臣无猜……”
闻言,窦婴仍旧是不发一言,甚至都点头、摇头的动作都没有;
只仍旧是一副笑呵呵的神容,自然地对刘荣一拱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即便是要‘拥兵自重’,表叔率军滞留荥阳,也必须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我听说,吴王刘濞的门客周丘,在齐地拉起了一支十几万人的兵马。”
“虽然吴楚主力败亡之后,周丘也已身死于撤军途中,但那十几万兵马却撒入了楚国各地,或占山为王,或落草为寇。”
···
“栾布去了齐地,只是为了保下临淄,淄川、济南、胶东、胶西四国退了兵,栾布便会率军重返赵地,继续围攻邯郸。”
“如此一来,楚地——周丘的那十万兵马,便只能由周太尉派兵围剿。”
“周太尉兵马尽散于吴、楚之地,又有楚地那十几万贼兵、吴楚主力数十万溃军为祸地方,以至关东糜烂;”
“如此关头,宗庙、社稷仍为完全稳固,荥阳-敖仓,仍旧需要表叔率军驻守。”
“——在发往长安的奏疏上,表叔可以用这套说辞,来规避朝野的攻讦。”
“待回了长安,我也会在朝中为表叔斡旋。”
见刘荣为自己盘算起此番,以‘拥兵自重’为筹码上表请立太子储君的事,窦婴非但不觉得刘荣功利,反而还觉得心里一阵温暖。
——现在的刘荣,已经不需要借窦婴的手,来达成‘得立为太子储君’的目的了。
皇长子的超然身份,为刘荣带来的继承顺位,自不必再多赘述。
单说此番,刘荣假节奔赴前线,外加梁王刘武提前离开睢阳,入朝长安,便已经为刘荣赢得了足够多的筹码。
想想此刻,睢阳的百姓都在谈论什么?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皇长子没来之前,睢阳岌岌可危,纵是梁王刘武,都是慌乱下一日连发七封血书,以求长安派兵支援!
之后呢?
皇长子来了,带了一杆天子节,几千头肉牛,外加五百来号人。
五百人,撒进睢阳那十来万守军中,怕是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可就是在皇长子来了睢阳之后,战事便瞬间变得轻松了起来!
城内,守军将士愈战愈勇,士气愈发高涨,作战应敌愈发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而城外,吴楚贼军的攻势愈发疲软,甚至是皇长子才刚来睢阳没多久,叛军就像是认定‘睢阳无法攻破’般,转头去打周亚夫的昌邑去了……
这,难不倒还不能算作是天命所归?
——为了攻破睢阳,叛军可是连‘攻破睢阳城,生擒汉太子’的口号都喊出来了!
结果呢?
都还不是太子储君,仅仅只是皇长子的刘荣,只‘花’了短短几天时间,就让吴楚叛军彻底绝了攻破睢阳的心思,宁愿转头跑到周亚夫的昌邑,撞了个头破血流……
···
真实状况如何,窦婴当然是知道的。
——说实在的,睢阳能守下来,其实和刘荣关系不大。
刘荣的出现,顶多也就是提振了睢阳守军的军心士气,让守城的将士们,吃下了一颗名为‘皇长子都来睢阳了,那睢阳应该不会被攻破’的定心丸。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窦婴,得出‘公子已经不再需要通过我,来谋求储君太子之位’的结论。
道理很简单:作为皇长子,尤其又没有嫡出的手足兄弟,即便只是庶长子,刘荣也天然具备对储君太子之位的超然竞争力。
在此基础上,再加上一个天子启‘必须尽快立太子,以绝梁王刘武的心思’的考虑,刘荣得立为太子储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哪怕此番,刘荣没有奔赴前线,没有捞取这么多民声名望,乃至于武勋,在乱平之后,刘荣也是十成十要获封为太子储君的!
在这个前提下,刘荣却依旧提醒窦婴:这件事要怎么怎么做,这个风险要怎么怎么规避……
“公子,是在为我谋算啊~”
“明明已经不需要通过我,来获封为太子储君,却还是专门和我说这些……”
“——公子是在为我、为我窦氏谋算……”
“是为了日后的太子太傅、为自己的老师谋算……”
如是想着,窦婴面上也不由得一阵动容,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感激之情。
但刘荣却不会告诉表叔窦婴:自己,真没有窦婴想象的那么高尚……
“板上钉钉的太子储君?”
“——就像是原本的历史上那样?”
“呵;”
“如果不早点筹谋布局,这太子储君之位,怕不是张体验卡而已……”
心下如是想着,刘荣面上却做出一副‘我就顺手帮你一把,你别太往心里去’的洒然,伸手拍了拍窦婴肩侧,又对窦婴咧嘴一笑。
待窦婴神情复杂的再拱手一拜,刘荣才再度回过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慢步朝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也就免不得同表叔窦婴——同自己未来的太子太傅闲聊起来。
“听说此番,表叔得了一猛士,名曰:灌夫?”
听刘荣问起此人,窦婴面上只油然生出一抹敬意,说话间,更是激动地用手比划上了。
“确是!”
“公子或有不知:灌夫此人,作战极为勇猛,又极为忠义!”
···
“这灌夫的父亲灌孟,本名张孟,曾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
“曾跟随灌婴征讨济北王刘兴居,又立下不菲战功,更被灌婴举荐为军中将帅,有感于灌婴的知遇之恩,方举家改了灌姓。”
“此番平乱,颍阴侯灌合跟随周太尉出征,向周太尉举荐了灌孟,周太尉也觉得此人可堪重任,便任为灌孟为校尉。”
“灌孟做了校尉,其子灌夫,便从家乡征集了乡勇一千,跟随父亲一同出征……”
正眉飞色舞的说着,窦婴正要说到要紧处,却见刘荣悄然抬起手;
待窦婴面带不解的侧过身,又见刘荣怪笑着一摇头,顺势将话题接了过去。
“后来的事,我也听说了。”
“——灌孟年老,虽然得到颍阴侯举荐,成为太尉周亚夫账下的校尉,但总是被人耻笑‘年老脱力’,不复当年之勇。”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灌孟便再三违背周太尉的军令,擅自引部出昌邑,攻打刘濞的吴楚叛军。”
“只最终,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便死在了吴楚叛军的重围之下?”
神情古怪的一语,只惹得窦婴面色稍一滞,眉宇间也稍涌上了些不自然。
——此番平叛,有骁骑都尉李广‘珠玉在前’,无论是长安朝堂还是汉室军方,都开始对战时抗令之类的事敏感了起来。
窦婴原本是想在刘荣面前,夸一夸灌夫这个猛士,却被刘荣这么一语道破个中龃龉,自也就难免有些尴尬。
刘荣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往下说道:“太祖高皇帝有制:父子一同从军,其中一人战死,另一人便可以撤离战场,护送亡者灵柩归乡。”
“灌孟身死,作为儿子的灌夫,却并没有按照惯例扶灵而走,反而自作主张——自任为‘校尉’,接替了乃父灌孟的职务。”
“又慷慨激昂的鼓动士卒,以‘为父报仇’为由,召集了军中部旧,再度违背周太尉的军令私自出营,与贼军交战……”
听刘荣说到这里,窦婴纵然已不再有在刘荣面前,举荐灌夫的想法,也还是忍不住开口,为灌夫辩解了起来。
“灌夫…不算违抗军令吧?”
“毕竟是为报杀父之仇,最终跟随灌夫出战的,也只有灌夫自己的家奴十余骑,以及两位同乡?”
“更何况出战之后,灌夫颇有斩获……”
“只带着十余骑,便一路冲杀到了吴楚军纛之下,连斩贼军数十人不说,还险些斩将夺旗而归………”
原本是要为灌夫辩解,以免即将得封为太子储君的刘荣,对灌夫生出不好的印象;
只是越说,窦婴自己的面色便越古怪,说到最后,更是神情郁闷的低下头去。
“是啊~”
“——颇有斩获。”
“同样是违令私出,同样是只身获存,也同样是‘斩将夺旗’……”
“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是又一个骁骑李广……”
便见刘荣再度适时接过话头,寥寥数语,便点破了灌夫这个人的底细。
——此战过后,灌夫名震天下!
但让灌夫扬名的,却并非是带着十几骑冲入敌阵,斩杀数十人,又得以冲出敌阵的悍勇。
而是灌孟、灌夫父子上演的‘父死子继’的戏码——在父亲死后,儿子顶上继续作战的战斗精神。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长安朝堂——尤其是当今天子启,也必定会大肆宣扬这桩可歌可泣的英雄事例。
但对于刘荣而言,灌夫,不过是一个低配版的李广而已。
——你灌夫死了爹,人家李广,那可是家乡所在的整个郡,都被匈奴人践踏了!
——你带着十余骑,杀了几十人,‘险些’斩将夺旗;
人家李广带着三百骑,可是从外向内冲锋,突破了吴楚数十万叛军的包围圈,得以冲入睢阳不说,还实打实拿下了斩将夺旗的大功!
倒是在战时违抗军令这一点上,灌夫分明是和李广师出同门,一脉相承……
“像灌夫这样的人,我是不会任命为军中将领的。”
“——就算回长安之后,父皇硬要让灌夫成为太子身边的人,以此向天下人标榜‘忠臣义士’之类,我也绝不会重用灌夫。”
“希望表叔也能明白:对于武人而言,尤其是对中层将官而言,违抗军令,是绝对不可接受的大错。”
“有了第一次,便绝不可再用第二次。”
满是淡然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刘荣便自然地将话头岔开,聊起了其他事——不大会让窦婴心里不舒服的事。
窦婴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暗下里,却也是不由得思虑起来。
“公子分明在睢阳,怎将昌邑大营——周太尉所部的事,都知晓的这么详细?”
···
“难道太尉周亚夫……”
“嗯?”
···
“——嘶~~~”
“不会……吧??!”
(本章完)
调整一下状态
调整一下状态
今天忙了一天婚房的事,回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写出来的东西我都没眼看。
快到立太子的情节了,不想写出来不够好的东西出来,让读者老爷们失望,就申请休息一天,调整一下状态。
感谢各位看官老爷的支持及理解。
(本章完)
第128章 盖棺定论
第128章 盖棺定论
和表叔窦婴通过气,刘荣便也没在荥阳多做停留。
——停个一两天,还能说成是皇长子回京路上,在荥阳临时休整,顺便跟表叔打声招呼;
停的久了,可就要让刘荣,牵扯进窦婴即将要做的事里了。
从荥阳走的着急,回长安的路上,刘荣却是不紧不慢。
来到河东,走一走看一看;
到了河内,停一停转一转。
磨磨蹭蹭过了函谷,重新踏足关中大地,刘荣一行四百多号人,更是一路游山玩水,好似完全没有急于回朝复命的认知。
对外,刘荣自然是以‘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没怎么出过长安’为由,为自己一路磨蹭做出了解释。
——我都在长安待了小半辈子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长安,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于是,朝野内外,便也就此默认了‘皇长子玩性大发’,舍不得太快回长安的想法。
但天子启却知道:刘荣,这是特地在为自己留时间。
只是天子启并不知道的是:刘荣不单是在给自己,留够应对母亲窦太后、弟弟刘武的时间;
与此同时,刘荣也在给函谷关外‘拥兵自重’,逼宫请立太子的窦婴、周亚夫二人,留下足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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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朝议,诸卿重点商议商议,关于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的事。”
天子启新元三年,春正月。
端坐于未央宫温室殿上首的御榻之上,天子启如是一语,便将目光从殿内百官公卿身上扫过。
——吴楚之乱,已经彻底平定。
今日朝议,与其说是‘商量一下收尾工作’,倒不如说是一次总结汇报会议。
明面上,是朝堂有司向天子启,汇报一下吴楚之乱平定之后,关东各地目前的状况,以及各路反王的处置结果。
但实际上,这些事,不是天子启第一个收到消息,就直接是天子启下令去做的。
所以实际上,这场总结汇报,与其说是朝堂对天子启汇报,倒不如说是借着这个名义,来为整场吴楚七国之乱,给出一个官方的定性、定论。
固尔,即便是已经向天子启一次性上三封奏疏、请乞骸骨的老丞相申屠嘉,也还是出现在了这场朝议之上。
但总有细心的人发现:申屠嘉虽然与会,也确实坐在了丞相专属的位置——东席首座,可申屠嘉腰间那枚相印,却被摆在了天子启身前的御案之上。
再结合坊间,那些并不曾被刻意压下的流言蜚语,大部分人也都能得出结论:今日这场朝议,大概率会是老丞相申屠嘉,所参加的最后一场朝议。
同时,也将是老丞相申屠嘉,最后一次向天子启请辞告老……
“丞相故安侯臣申屠嘉,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不出意外的,在天子启示意百官‘可以开始喷吴楚乱贼了’后,率先站出来的,仍旧是身为百官之首的老丞相申屠嘉。
在天子启百感交集,更满带着不舍的目光注视下,申屠嘉颤巍巍站出身,对上首拱手一拜。
而后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足有手臂粗,摊开来足有五尺长的竹简,清了清嗓。
“吴楚之乱,看似是因吴王刘濞自广陵举兵而突然爆发,然实则,却是早有征兆的事。”
“——汉二十七年,吕太后驾崩,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
“适时,为了安抚被吕太后、被诸吕外戚恐吓多年的宗亲诸侯,太宗孝文皇帝于关东,实可谓广布雨露恩泽。”
“齐悼惠王刘肥孙、齐哀王刘襄子:齐文王刘则无嗣而薨,依律,本当除国;”
“但太宗孝文皇帝却说:齐悼惠王,是连孝惠皇帝都敬重有加的长兄,不能因为后代绝嗣而断了血食三牲——于是遍封悼惠诸子王齐地。”
“但太宗孝文皇帝遍封于齐地的悼惠诸子,也就是齐系七家宗亲诸侯,此番却有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举兵。”
“济北‘谋逆未遂’,被济北郎中令所镇压;齐王大奸似忠,看似没有举兵,实则却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固齐系七王,实反者有六,仅余城阳忠于长安,却也被吴王刘濞派出的门客周丘,一战而尽溃兵马……”
说到这里,申屠嘉借着话头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满是失望的自顾自摇摇头。
而后,才将目光从手中的简书上抬起,望向上首御榻方向。
“齐悼惠王一脉,实在是辜负了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封七王,反六王!”
“——若还让齐系保有宗庙,那便是对那些忠于宗庙、社稷的贤王,最大的不公。”
“故:丞相故安侯申屠嘉,顿首百拜!”
“请陛下除胶东、胶西、济南、济北、淄川、城阳、齐国——这七国宗庙,乃告天下人:如此忘恩负义之辈,不配再做我汉家的宗亲诸侯,更不配保有社稷、香火!”
···
“便是城阳忠于社稷,也终归败于周丘——一介高阳酒徒之手,纵仍可为王,也不该再王于齐地,而当移封别处。”
“其余六王,齐王刘将闾引咎自尽,胶东、胶西、淄川、济南四王,亦已伏诛。”
“仅存济北王刘志,因为没有真正举兵反叛,而尚未被治罪。”
“——臣认为,济北王并非是不想反,甚至都并不是没有反,而是分明已经举兵,却被国中忠臣阻止了而已。”
“故而,济北王刘志这一脉,纵是可以保有血脉后嗣,也至少要诛除济北王刘志本人,以儆效尤……”
说到最后,老丞相才刚打起的精神气,便已是有些萎靡了起来。
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目,此刻只写满疲惫和混浊;
正义凛然的面容,也尽是一片灰败。
就连语调中,那义正言辞、杀气腾腾的坚定,也莫名带上了一阵病态的虚弱。
——申屠嘉,真的很老很老了。
别说是在这个平均寿命不到三十,过了四十岁便可以口称‘老朽’‘老夫’的时代了;
就算是在后世,那个几乎人均年过花甲的新时代,一位七十七岁的老人,尤其还是早年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开国将领,其身体状况,都不大可能太好。
尤其申屠嘉年轻时从军,开国后从政,先是在关东腹地:淮阳做了十几年郡守,之后又是入朝为内史、御史大夫,再到官拜丞相——无不是让人心里憔悴的职位。
后世有一个说法: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申屠嘉这一生,先是从军反秦,后又以汉击楚;
从了政,先是做了淮阳郡守,以‘附郭省城’,而后便是做了内史,成了整个关中的地区的一把手。
做了丞相,那就更是成了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辅政大臣,甚至可以说是‘常务副皇帝’。
一生辛劳,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能不用靠人扶着,独自走上这温室殿,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
就更别提手持那卷重达十来斤的长简,对天子启,以及在场的整个长安朝堂,就吴楚之乱做总结汇报了。
对于申屠嘉此时的状态,朝堂百官都只一阵不忍。
倒是天子启——最舍不得丞相的是天子启,最先注意到关键点的,也同样是天子启。
“丞相所言虽有理,却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淡然道出一语,算是初步否定了申屠嘉——或者说是长安朝堂针对吴楚之乱的定性,天子启便从御榻上站起身。
负手挺胸,遥望向殿门外,满是惆怅的沉默许久,才给出了自己的‘整改意见’。
“齐系七王中,济南、淄川、胶东、胶西四王举兵谋乱,这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做了谋乱之事,那除了这四国宗祠,治罪于这四王及其亲人、后嗣,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但其余三王,就有待商榷了。”
“——尤其是齐王刘将闾,承的是齐悼惠王的宗祠,更不得不慎。” ···
“在朕看来,齐王刘将闾无论是想做忠臣,还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至少齐国的兵马,并不曾有过谋乱的举动。”
“兵马没有异动,那也就是齐王没有不轨的举动,顶多也只能算是有过不轨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不止齐王刘将闾:遍观关东宗亲诸侯,未必就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从来没有过。”
“只是想想而已,又没做出来……”
“太宗孝文皇帝除诽谤令,以明我汉家,绝不会因言治罪。”
“因言治罪尚不可取,又怎么能因为一个人的想法、心思,而作为一个人的罪证呢?”
说着,天子启便轻叹一口气,又微微一颔首。
“齐王虽有反心,却并没有反举。”
“——人死债消,是民间由来已久的风俗。”
“我汉家自太宗孝文皇帝始,也同样有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的惯例。”
···
“齐王既已自留体面,便到此为止吧。”
“——齐王即薨,自以诸侯王礼,葬入王陵便是。”
“待盖棺定论之后,诸朝公当请太后颁诏,以齐王太子继齐国宗庙,继悼惠王香火。”
“也不需要让齐地百姓,知道齐王刘将闾究竟因何而死,只当是正常的先王死、太子继即可……”
乍一听天子启这番话,殿内朝臣百官只满是讶异的抬起头,望向御榻方向的目光,更无不带着不可置信之色。
——您哪位?
——俺们汉家的陛下呢?
——您给藏哪儿去了???
不能怪百官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天子启这番话,和先前那封通篇写着‘赶尽杀绝’四个字的诏书,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个把月前,朝堂内外请求只诛首恶,尽赦属从,天子启杀气腾腾来了一句:深入多杀为要!
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今天又摆出一副存亡续断,保留齐悼惠王一脉宗祠的老好人架势?
合着好赖话,都让你天子启说了???
但很快,这些人精们便先后反应了过来,明白了天子启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天子启压根儿没变!
对于这场吴楚之乱的参与者,天子启,仍旧是持‘深入多杀为要’的强硬态度!
只是眼下,再怎么深入、再怎么多杀,该死的人,也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这种时候,就算天子启摆出一个‘不忍关东血流漂橹’的仁君之态,也顶多就是赦免那堆积如山的贼子尸首。
说白了:天子启已经达成自己的目的,让参与这场叛乱的贼子,享受到了长安朝堂‘深入多杀为要’的深切关怀。
如今,该死的人都死了,还没死的人也不好再杀了,天子启这才摆出一副仁君的架势,来立一波人设。
只能说:有天子启这样的皇帝,而且是前半页连续出,后半页隔三差五也能出一位——活该刘汉社稷,能被后人冠以‘独汉以强亡’的美誉……
“齐国如此,济北、城阳,自更当怀柔。”
“——济北和齐王一样,终归没有具体的反举;”
“城阳更是齐系七王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忠于宗庙、社稷,始终不愿从贼的忠臣。”
“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兵败,便要治罪于这难得的忠臣,那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又怎会有人敢做忠臣呢?”
“这是朕很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
“济北王有过,但无大罪,不可再王齐地。”
“朝议结束之后,朝堂有司商议一下,再去奏请太后,以移封济北。”
“至于城阳王,既然是忠于宗庙、社稷的忠良,便也移封到更大、更好的诸侯国吧。”
“如此,齐系七王,举兵反叛的四王咎由自取,济北、城阳移封——纵是嫡脉:齐国得保宗社,也不用再担心日后,齐地会再次出现‘悼惠诸子合兵谋乱’的问题。”
天子启下了定论,公卿百官自然是躬身领命,初步通过了这场吴楚之乱中,长安朝堂对齐系七王的具体定性。
原本想要做一个全面汇报,才刚说起齐系,就被天子启开口打断;
再加上身体状况确实有些堪忧,申屠嘉索性便也就此打住,把舞台留给了明显有了决断的天子启。
见申屠嘉这般架势,天子启也不矫情,只象征性的问了几句‘淮南系,有谁想说说吗?’,便当仁不让的抢过了‘话筒’。
有齐系——尤其是齐王刘将闾、济北王刘志二人打底,对于淮南系三王的定论,自然也就没有了悬念。
——淮南王刘安、庐江王刘赐,皆没有具体的反叛举动,不纳入‘叛王’之列。
淮南王刘安,仍王淮南,令朝堂有司重点商筹,从速为淮南王刘安配齐王太傅、王相、中尉,以授忠君之道。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五到十年之内,淮南王刘安,便都要在长安派来的王太傅、王相,为自己准备的爱国思想教育课中度过了。
庐江王刘赐,虽然同样不被纳入‘叛王’之列,却也被天子启直接移封为衡阳王:戴罪立功,收拾好因去年秋天雨刨,而至今饱受粮荒之苦的衡山国。
至于衡山王刘勃,作为淮南系三王唯一的忠臣,天子启自然是不吝赞美之词。
最终,同样是在不经过东宫窦太后的允许,便‘代俎越庖’,直接下令:移封衡山王刘勃,为济北王!
相较于衡山国,位于齐地的济北国,无论是国土面积、人口户数,又或是田亩质量、地理位置,都绝对是高了不止三两个档次。
毋庸置疑:作为忠臣的刘勃,得到了自己应得的褒奖。
齐系、淮南系,是小而多的繁杂;
而剩下的吴、楚、赵,却是大而重的要点。
针对这三家,朝堂争执了许久,才终于由天子启强势拍板。
——楚国,保留宗祠!
但原有的三郡,要按照吴楚之乱爆发前,长安朝堂早就颁下的削藩诏书,削夺其东海郡。
剩下的两郡仍为‘楚国’,从楚元王刘交的其他儿子,也就是死去的叛王:楚王刘戊的叔叔们当中,选择一位长者继之,以保留楚元王一脉的香火。
吴国同理:按照叛乱爆发前定下的章程,削去豫章、会稽二郡!
仅剩的一个广陵郡,却不是由刘濞这一脉的人继承。
——削吴国豫章、会稽二郡,以为郡县!
改广陵郡为江都国,待封一位宗亲诸侯。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江都王的位置,会留给当今天子启的诸位公子,而且大概率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公子。
至于赵国,由于才刚被郦寄、栾布,以及公子刘非合力,引大河之水淹城而破,赵地之民对此怨声载道,甚至都有些民怨沸腾。
所以对于赵国,天子启只给出一个‘除赵国宗祠’的结论,便没再往下细说。
——引大河而水淹邯郸,让赵国民众对长安朝堂,生出了不小的反抗情绪。
最好的选择,是将赵国冷处理,等风声过去,再讨论该肢解赵国,还是直接派一个公子去王赵地。
齐系、淮南系,以及吴、楚、赵三国都有了定论,也就是针对叛贼的定性已经结束,接下来,自然就该是论功行赏。
只是在那之前,丞相申屠嘉的意外‘乱入’,却中断了朝议进程。
不出所有人预料:申屠嘉,请乞骸骨……
(本章完)
第129章 请周亚夫开始表演
第129章 请周亚夫开始表演
这是第一次。
汉家的丞相主动乞骸骨,主动拒绝终老任上——这是有汉以来的第一遭。
从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酂侯萧何,到孝惠皇帝年间的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
再到吕太后年间的左、右相国:辟阳侯审食其、曲逆侯陈平;
乃至先帝年间的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北平侯张苍……
——掰着指头算下来,故安侯申屠嘉,是汉家第九任丞相。
而在申屠嘉之前的八任丞相,萧何、曹参、陈平、灌婴四人,是在任上终老;
审食其、周勃、张苍三人,则是被天子罢免。
至于仅有的个例:安国侯王陵,则是因为反对吕太后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而被吕太后明升暗贬,拜为皇帝太傅。
从这八人的经历就不难看出:只要有可能,汉家的丞相——甚至是绝大多数官员,都是更愿意终老于任上,而非在年迈时主动告老请辞的。
就拿有汉以来,仅有的三位被罢免的丞相举例;
——审食其被罢免,完全就是因为其乃吕太后所拜、其相权完全源自吕太后!
吕太后驾崩、诸吕伏诛,审食其能留下一条小命,都还是太宗孝文皇帝仁慈;
哪怕是想眷恋相位而不去,在‘诸吕伏诛’的背景下,也是完全没有操作的可能。
——周勃被罢免,更是千古奇谈;
先帝以一句‘功侯们本该待着封国,如今却贪慕长安的繁华而眷恋不去,丞相是百官之首,就给他们做个表率吧’,便把周勃赶回封国去了!
愣是搞得周勃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北平侯张苍,那就更不用多提——因为黄龙改元一事,而和先帝起了龃龉,从而被先帝强硬罢相;
到如今,老爷子一百来岁的年纪,愣是再也没来过长安,甚至都不允许家中子侄,来长安转转、看看。
究其原因,也还是绕不过先帝当年罢相,搞得老爷子‘晚节不保’,没能终老于丞相任上。
对于后世的人而言,这或许稍有些奇怪。
但实际上,早在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的汉室,华夏民族的精英阶级,就已经明白什么叫人走茶凉了。
当然,个人的思想境界达到一定高度,也确实有可能克服人心、人性,从而做出急流勇退的选择。
但汉家,乃至整个封建时代的官员都更愿意终老任上,而非临老退休,却也并不完全是由于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丧。
——这其中,还有一个关键的点,让封建时代的官员们,不得不占着位置‘眷恋不去’。
舆论。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怕被捅脊梁骨。
道理很简单:汉家的第一任丞相,同时也是汉家——乃至华夏自汉以后的、每一任丞相的榜样和模板:酂文终侯萧何,是在任上终老的。
对此,太祖高皇帝刘邦的说辞是:宗庙、社稷,片刻都离不开萧相国!
这样一来,问题就很简单了。
——太祖高皇帝当年,那可是一天都离不开萧相国!
——人萧相国都要断气儿了,孝惠皇帝都还在向病榻上,正值弥留之际的萧相国问策!
怎么到了你这儿,宗庙、社稷,就离得开你这个做丞相的了?
别是你这个丞相不称职,有你没你,对宗庙、社稷都没区别吧?
更或者,直接就是连本职都没做好,被陛下给罢免了,又怕说出去丢人,才美其名曰:激流勇退,告老还乡?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时代,类似这样的负面评价,是无法被证伪的。
甚至哪怕皇帝颁下诏书,明明白白告诉全天下的人:丞相真不是被罢免,只是年纪大了,朕心疼,才特许老丞相颐养天年,也还是完全没用。
这只会被理解为‘皇帝在给老臣留体面’,却根本无法让人相信。
因为没人会相信,也没人愿意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愿意主动放弃万石俸禄、相宰之位,宁愿回家乡的穷乡僻壤,做个富家翁。
所以,庸人舍不得权柄,自然不愿离职;
思想境界高、愿意舍弃权力的人,也仍旧难免会被社会舆论所裹挟,只能通过‘终老任上’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庸相、昏官。
——你看!
——我到死都还是丞相!
——宗庙、社稷,那是一天都离不开我啊!
——要不是我实在寿数已尽,这丞相之位,哪儿还轮得到别人?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时代背景,申屠嘉主动乞骸骨的举动,才会这般让人讶异。
申屠嘉舍得下权柄?
就算舍得下,难道回了家乡,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在申屠嘉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在公开正式场合,向天子启请奏告老时,温室殿内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带着这样的想法。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应答,却是大大出乎了朝臣百官预料的同时,也让天下人——乃至后世之人,重新认识到了这位‘中人之姿’的老丞相,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众卿,或多或少都听说了。”
“——在私下,丞相已经再三请辞告老,朕却都没有允准。”
“到今日,丞相又在这朝议之上,当着百官功侯的面,再度上奏乞骸骨。”
“想来,是丞相心意已决,朕即便想留,也无法让丞相回转心意了?”
天子启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又是一奇,纷纷将愈发惊诧的目光,撒向殿中央的申屠嘉。
早先,坊间确实有过申屠嘉私下上奏,请乞骸骨的舆论。
但大多数人对此,都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即便是信的那一半,也更多是认为申屠嘉此番,是又被天子启做的什么事给惹恼了,才又犯了倔脾气,想要拿辞官来威胁天子启。
但当下,看天子启这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还满带着感怀、唏嘘,更甚是不舍的架势……
“难不成申屠嘉,当真舍得下这滔天权柄,宁愿告老归乡?”
“要知道当年,北平侯被罢相,可是惹得天下人无不嗤笑,北平侯羞愤之下,至今都没来过长安呐?”
“——何止北平侯?”
“——就连北平侯的族亲,都再没人来过长安!”
“——没发现这些年,朝堂内外,都没剩几个姓张的官员了吗?”
殿内,百官公卿暗下交头接耳起来,无不为申屠嘉‘居然真的要辞官’而感到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是天子启那非但不恼,反而还满带着不舍的反应。
——看这架势,申屠嘉,是真的要辞官了?
陛下不舍归不舍,但看这反应,也似是不打算硬留……
一时间,朝臣班列——尤其是西席的功侯班列之内,顿时便多出好几道蠢蠢欲动的身影!
至于东席,御史大夫陶青更是陡然鼻息粗重,脊背却也不由挺得更直了些——好似丞相之位,已经是陶青的囊中之物。
对于申屠嘉甘愿告老,大多数人都感到惊诧。
但对于那些有资格角逐丞相之位的功侯而言,惊诧归惊诧,唏嘘归唏嘘;
可最要紧的,还是赶紧盯住这好不容易空出来,下一次又不知道要等多久的丞相之位!
天见可怜~
如今汉家,别说是丞相之位了,就连那些稍微有点实权的九卿职务,其轮转周期,都基本是以十年为单位的……
除非特殊情况,要想做丞相,除了要有彻侯——至少也得是关内侯的爵位之外,还得先在‘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坐到上一任丞相老故,或是被罢免;
而要想成为‘亚相’御史大夫,又得在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上,先证明一下自己。
这个逻辑很简单:内史的职权范围,覆盖关中的军、政、农、商,乃至于治安等种种方面;
毫不夸张的说:内史,几乎就是权力限于关中范围内的小一号丞相。
而‘亚相’御史大夫,又是天然的丞相候选人;
当丞相或因老故、或因被罢免而出现空缺时,除非有人半路杀出,否则,御史大夫几乎就是丞相的第一顺位继任者。
所以,要想坐上御史大夫的位置,成为丞相之位的第一顺位继任者,就得先在内史任上证明一下自己——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
做得好‘关中的丞相’,才有成为整个汉家的丞相的能力。
除此之外——除了在内史任上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之外,内史要想升任御史大夫,也同样要等职务出缺;
而要想成为内史,除了同样要等内史职务出缺外,还要先成为九卿。
做了九卿,并且做出了成绩,甚至还要展露出相宰的潜能,才有资格小升半级,成为九卿之首的内史……
这么一连串前置条件算下来,先做九卿,再做内史,然后升御史大夫,最后再等丞相老死——于此同时,还要祈祷不会有人意外杀出……
毫不夸张的说:这一套职务轮转流程,完全是以‘丞相老死/被罢免’为启动信号的。 ——现有的丞相没了,御史大夫才能去掉‘亚相’的‘亚’字;
——御史大夫做了丞相,证明过自己能做‘关中的丞相’的内史,才能递补为御史大夫;
——内史做了亚相,九卿其他位置的人,才能角逐空出来的内史一职……
而这套运转流程中,唯一可能让御史大夫,无法如愿去掉‘亚相’的‘亚’字的,则是汉家另外一个政治传统。
凡丞相正常离任(过去基本是故老任上),都是可以在离任之前——即临终之际,向天子举荐自己的继任者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天子也会采纳这个人选。
至少有汉以来,还没有发生过丞相辞世前举荐的人,却没有被天子拜为丞相的先例。
在这个前提下,一旦丞相离任前举荐的人,不是现任御史大夫,那便是御史大夫们最担心的‘有人意外杀出,抢了我的相位’的状况。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朝臣又纷纷将各异的目光,撒向东席次坐的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身上。
能力一般,德行一般,哪儿哪儿都突出一个中庸。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没什么。
——当年,北平侯张苍被先帝罢相,先帝拿出申屠嘉这个备选方案时,朝野内外也都觉得御史大夫申屠嘉怎么看怎么平庸;
好歹比起当年,仅仅只是关内侯的爵位,还得先帝临时进封为彻侯,才能顺利拜为丞相的申屠嘉,陶青至少本身就是彻侯。
但让此刻的陶青,不免有些忐忑的是:陶青这个御史大夫,是当今天子启当年,专门给内史晁错找的提线木偶……
天子启要削藩,内史晁错冲锋陷阵,却无法仅凭一己之力,与身为百官之首,却反对《削藩策》的丞相申屠嘉抗衡;
于是,天子启就给晁错找了个提线木偶:御史大夫陶青。
以九卿之首+亚相的组合,才勉强得以和丞相申屠嘉分庭抗争,从而顺利推动《削藩策》。
而现在,晁错已经身死,申屠嘉告老在即。
最有资格成为申屠嘉继任者的御史大夫陶青,却曾经在晁错的指挥下,对申屠嘉发起过疯狗般的撕咬……
“丞相心意已决,朕再三挽留不得,便也不再强求了。”
“——丞相先前说,在长安呆习惯了,希望可以在离任之后,继续留在长安。”
“既然要留在长安,还希望丞相,不要推辞太子太师的职务。”
···
“太子太师,名为‘太子师’,实际上却并不需要日日教导储君。”
“丞相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会承担不了这个职务的职责。”
“——就当是朕这个凉薄之君、暴虐之君,给老臣的最后一丝礼遇吧……”
“在丞相这样的老臣身上,我汉家的储君,也总能学到点什么……”
天子启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也终于得出结论:申屠嘉,真的是要乞骸骨了。
而且,是以‘正常离职’的性质乞骸骨,而非被罢免!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大好看,至于御史大夫陶青,更是已经不再抱太大希望了。
——抛开陶青的能力、德行不说,单就是陶青和申屠嘉之间的恩怨,就足以让申屠,将‘举荐继任者’的权利,用在除陶青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而陶青不能官拜丞相,就意味着御史大夫的位置,陶青还要继续占着;
好在晁错身死,内史已经出缺。
本身就是九卿的几位,可以争取一下内史;
不是九卿的,也可以争取一下某位九卿调任为内史之后,所留下的九卿之缺……
“陛下恩德,老臣,无以为报……”
“愿意以这幅老朽之躯,再为我汉家,培养出一位合格的储君。”
“——虽然未必能活几年,但只要能多活一天,臣便会花这一天的时间,来规教储君。”
“只希望陛下,千万不要再说自己是凉薄之君、暴虐之君,来让臣这个本就羞愧的老匹夫,更加感到无颜以面天下人了……”
帝相之间客套起来,百官自也适时抹了抹泪,本能的充当起合格的背景板。
但在天子启下一句话道出口之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哀伤垂泪’,只直勾勾望向殿中央的申屠嘉,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丞相告老,国失柱石……”
“朕德薄,无以安天下,乃致去岁,有吴楚七国贼子为祸关东……”
“如今,又要失去丞相这样的老臣,朕实在是不知道日后,该如何治理这天下了……”
···
“只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相。”
“即便再怎般不舍,也还是不得不厚着脸皮,问老丞相一句;”
“——今我汉家,何人可继丞相之位,佐朕以治天下元元?”
来了。
百官公卿期待、瞩目的戏肉,终于来了。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申屠嘉即将道出的这个人名之上。
就连已经不抱太大希望的陶青,都难免带着些许侥幸,竖起耳朵,祈祷起能从申屠嘉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太尉绛侯周亚夫,可为汉相!”
申屠嘉本就直率的性子,此刻更是展露无遗。
毫不迟疑的给出答案,吐出‘周亚夫’这个名字,申屠嘉便闭紧了嘴唇,摆出一副‘没有理由,就得是周亚夫’的坚定姿态。
这也算是汉相‘推荐继任者’的特权中,所附带的小特权了。
——对于举荐的继任者,丞相不需要给出任何理由,更不需要引经据典,来为自己的选择增添依据。
就这么明晃晃丢出一个人名,然后三缄其口:就他了!
不解释!
爱咋咋地!
你要我说,那就是他!
人选我给了,采不采纳随你便!
只是这个人选,往往也都会是皇帝所属意——至少是可以接受的人选,不会让皇帝太难堪就是了。
“可。”
申屠嘉人选给的干脆,天子启答应的更是爽快。
至于原因,这朝野内外都是人精,只需要稍微想一想,便也大都能明白的过来:这是要拿丞相之位,把周亚夫从‘太尉’这个敏感的位置上,稳稳当当托下来。
到这一步,申屠嘉告老乞骸骨的部分,便已经算是走完了流程。
按道理来说,朝议接下来的议题,就该回到先前的吴楚乱平后续一事——即有功将士的封赏之上。
以‘拜太尉周亚夫为丞相’,来作为对有功将士封赏的话题开端,也正合适。
但没人注意到:御榻之上,天子启微不可见的咧了一下嘴角;
而后,便故作淡然的望向殿侧,那道自步入温室殿——甚至是自步入长安城,都不发一言的厚重身影。
“说起太尉周亚夫~”
“正好昨日,太尉派了人来长安,说是要上奏疏。”
“——上奏就上奏吧,还非得在朝议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请奏?”
“嘿;”
“这周亚夫也真是的……”
“想要什么封赏,直接告诉朕就是了,还怕朕出尔反尔不成?”
冷不丁道出一语,天子启隐隐含着期待的目光,便望向程不识那壮实、稳重,此刻却也隐隐有些发颤的身影。
“即使如此,还请程都尉上前,代太尉周亚夫呈上奏表吧。”
“朕也好听听:朕的太尉,究竟想要些什么封赏。”
“——大胆提便是;”
“只要不是朕身下这方御榻,又或是裂土为王之类,朕,自无不允!!!”
(本章完)
第130章 太尉周亚夫之祸?
第130章 太尉周亚夫之祸?
砰!
“他周亚夫,是要造反不成?!!”
长乐宫,长信殿。
本就冷清——或者说是简朴的殿室内,那仅有的两排宫灯,此刻已是被窦太后手中鸠杖扫倒一排;
而在窦太后身侧,故中大夫袁盎则赶忙起身上前,温言安抚起怒火冲天的窦太后。
——然并卵。
袁盎的安抚,史无前例的没能让窦太后消气不说,反而还让这位老太后,愈发躁怒了起来。
“平定了叛乱,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了吗!”
“——我儿梁王,也同样是平乱功臣!”
“又何曾如此枉顾君臣之礼、上下尊卑?!”
“不准!!!”
“我倒要看他周亚夫,敢不敢因为我不册立储君太子,便当真带着麾下的兵马反了天!!!”
···
“哼!”
“早知道他姓周的,祖祖辈辈就没一个好东西!”
“——做父亲的把持朝政,私藏甲胄,当儿子的也是有样学样!”
“当真是满门乱臣贼子!!!”
又是接连几声怒喝,却引得殿内宫人们讳莫如深的低下头去,只恨自己今天为什么没有病休。
便是窦太后身侧的袁盎,听闻这骇人听闻的一番话,面色也是不由白了白。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且不说绛武侯周勃,以及如今的绛侯周亚夫父子,究竟能不能、该不该被汉家的太后——尤其是被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定性为‘满门乱臣贼子’;
单就是那句‘姓周的没一个好东西’,传出宫外去,也有的是文章可以做。
开国元勋中的高景侯周珂、汾阴侯周昌这堂兄弟俩,以及他们存世的子孙后嗣暂且不论;
单就是一个如今汉家,儒、法、墨、农、黄老等诸家学派都公认的圣人:周公姬旦,便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姓周的’。
作为华夏文明现阶段唯一公认的‘圣人’,周公姬旦在学术界、思想界的地位,都是无可撼动的。
而如今天下,凡是周姓之人,便大都是、或自诩为‘周公之后裔,姬姓周氏支脉’。
当然,袁盎也明白窦太后此刻,实在是被周亚夫给气到了这个份儿上,才如此口不择言。
便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从窦太后方才那方骇人听闻的话上移开,拱起手,再次走上前。
“太后,言失了。”
“——已故绛武侯周勃,无论其生前做了什么,其功、过,都已经由先太宗孝文皇帝赏其功、惩其过。”
“绛武侯周勃,更是早已被盖棺定论,得谥:武。”
“这无疑是美谥。”
“对于朝堂议定的这个美谥,太宗孝文皇帝当年,也是点头认可了的。”
“太后实在不该在绛武侯周勃身上,再做出这样负面的评价……”
看似是义正言辞,实则却也温声细语、小心翼翼的道出这番话,袁盎的双眸只一眨不眨锁定在窦太后身上,随时准备止住话头,改‘劝’为‘哄’。
好在这一次,窦太后并没有像方才那般,一反常态的被袁盎点炸。
只见窦太后闻言,先是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
似是将怒火按捺下去些许,才抿紧嘴唇,稍侧过身,大致望向袁盎脖子以上的位置。
——具体的人脸五官,窦太后已经看不清了。
能辨认出一个‘脑袋’的形状,都还是因为光线足够充足。
“谢太后……”
见窦太后稍冷静下来了些,也愿意听自己继续往下说,袁盎先是拱手一拜谢。
而后,才再度斟酌着用词,继续往下说道:“至于如今的太尉周亚夫……”
“——拥兵自重,奏请太后与立储君,确实不符合人臣之道。”
“但说到底,周亚夫也不过是借着于国有功——而且是泼天大功的机会,为自己、为宗族谋一个将来而已。”
“虽德行有缺,但也尚还算不上‘乱臣贼子’……”
听到袁盎那本就温和,此刻又更让人莫名平静的舒缓语调,窦太后本还稍压下了怒火。
但听到这最后一句‘算不上乱臣贼子’,那才刚舒缓下来的面容,只陡然再度涌上一抹阴冷!
“作为臣子,尤其还是手握重兵、节制天下兵马的太尉,本该谨言慎行,时刻注意自己的举动,以免受天子猜忌!”
“可他周亚夫,是怎么做的呢?”
“——先是在睢阳,屡次三番抗旨不遵,坐视睢阳困苦而不救!”
“更大逆不道的扬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好歹是平定了叛乱,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如今又闹这一出?!”
说着,窦太后便拄着鸠杖,颤巍巍回过身,摸索着将手探向御榻前的高案之上。
见此,战战兢兢于一旁的老宫人也是赶忙上前,抓起一张绢布,就放到了窦太后手中。
如愿拿起那张通篇透着‘大逆不道’四个字的奏疏,窦太后只愈发感到愤怒,陡然回过身,将那绢布朝袁盎一甩!
“看看!”
“看看他周太尉,是怎么跟我这个太后说话的?!”
“——这字字句句,就差没说我这个瞎老婆子,是秦王政的母亲:赵太后那样的毒妇了!”
“还说什么大军将士殷殷期盼,只求储君得立、国朝有后;”
“这不就是仗着自己手里的兵权,在逼皇帝和我,按他周亚夫的心意册立储君吗?”
“这,难道还算不上拥兵自重?!”
“他周亚夫,难道还不能被称作是‘乱臣贼子’吗!!!”
越说越气之下,窦太后更是身形一阵轻颤,面颊也是一阵阵抽动起来,显然是被周亚夫这封请立储君太子的奏疏气的不轻。
但袁盎心里很清楚:让窦太后如此大发雷霆的,绝对不是周亚夫那封奏疏中,疑似不恭太后的措辞。
那封奏疏中,周亚夫都说了什么?
——淋淋洒洒千百字,总结起来不过以下寥寥几句。
吴楚乱平,社稷得安,臣幸不辱命;
然储位悬而未决,陛下虽尚年壮,皇长子亦年近及冠。
为宗庙、社稷计,恳请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即立太子储君,以安天下人心……
有问题吗?
没问题。
至少单从内容上看,这封请立储君太子的奏疏,挑不出任何毛病。
从这一点也能看得出来:这封奏疏,周亚夫是花了大心思的。
不说早有此意,也至少是找了不少能人,查漏补缺、润色修改个把月,才最终得出的定稿。
如此无懈可击的内容,再加上先帝弥留之际,给当今天子启留的那句‘事有轻重缓急,可用周亚夫为将’,那就更没问题了。
毫不夸张的说:周亚夫,那就是先帝半个托孤之臣!
是先帝耳提面命,再三强调‘国家如果遇到危险,可以让周亚夫领兵’的柱石之臣!
这样的身份,递上那样一封言辞恰当的奏疏,请立太子储君,任谁都是挑不出错来的。
非要说有哪里不太合适,或者说是不太恰当,那也就是周亚夫递上这封奏疏的时机。
——吴楚之乱虽平,但周亚夫的大军,却还在关东进行着收尾工作。
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周亚夫领兵在外,又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前科,在这种时候上奏请立太子,确实有点拥兵自重,胁迫太后、天子的嫌疑。
可即便是这样,窦太后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如果只是单纯的‘太尉拥兵自重,请立太子’,窦太后气归气、恼归恼,但明面上,却应该时刻保持平和,甚至是维持对周亚夫的和善。
尽可能满足周亚夫的要求,并尽量对周亚夫‘温声细语’;
再怎么歇斯底里,也总得先把周亚夫哄回长安,卸下周亚夫手里的兵权,然后再考虑秋后算账的问题。
像现在这样,气的挥舞起手中鸠杖,在长信殿一通乱砸,既不符合汉太后该有的城府,也绝非窦太后所该有的反应。
真正让窦太后如此雷霆震怒,甚至不惜开地图炮,将周亚夫连带着乃父周勃,打包骂成‘姓周的没一个好东西’的……
“唉……” “皇太弟啊……”
“太后,至今都还想着与立梁王,以为储君太弟……”
很显然:真正让窦太后恼怒的,并非是周亚夫‘拥兵自重’,胁迫窦太后与立储君。
而是周亚夫请求册立的,是储君太子,而非储君太弟。
既然周亚夫‘拥兵自重’,那窦太后除非铁了心,要长安朝堂在吴楚七国之乱后,再平定一场‘太尉周亚夫之祸’;
否则,便自然只能听之任之,按照周亚夫的请求,册立太子储君。
窦太后很清楚:如今的汉家,不能再经受一场‘太尉周亚夫之乱’;
就算汉家能经受,窦太后本人,也绝对承担不起引发这样一场动乱的责任。
不得不答应周亚夫的要求,又实在不想答应——这才被气的乱了方寸,以至于大发雷霆……
“程不识呢?!”
强自按捺许久,终还是没能将怒火压下,窦太后冷不丁又一声冷斥,惹得老宦官赶忙再上前。
“都尉程不识,正于殿外侯召……”
听闻此言,窦太后又是深吸一口气,迈动着脚步,重新走到了御榻前。
待端坐下身,那张写满怒火的面容之上,却已是阴云密布。
——不再狰狞,不再歇斯底里;
却更让人胆战心惊……
“召。”
“我倒要看他太尉周亚夫,派了个什么人来长安。”
“看看这程不识,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见窦太后俨然一副拿周亚夫没办法,便要拿程不识泄愤的架势,袁盎下意识便要开口再劝;
待抬起头,看到窦太后那阴沉若水的面容,终也只得悻悻住了口,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咽回肚中。
——对于东宫长乐而言,尤其是对窦太后而言,袁盎,确实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在许多时候,袁盎确实能凭借三言两语,便让窦太后冷静下来,做出相对更正确的抉择。
但这也得分是什么事儿、什么时候。
如果让窦太后恼怒的,是某件让窦太后无法理解的事,那袁盎自然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窦太后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但这件事——周亚夫请立太子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能让窦太后看不清、看不透的地方。
恰恰是看明白了、看透彻了,窦太后才会这般恼怒。
接下来,窦太后要泄愤——单纯的泄愤。
对此,袁盎纵是再怎么‘自由出入长乐,深得窦太后信重’,也已然束手无策……
“都尉臣程不识,顿首百拜,参见太后。”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不多时,程不识那一眼便能看出不苟言笑的面容,便出现在了袁盎的视线当中。
而在上首御榻之上,窦太后却是连‘免礼’之类的场面话都顾不上说,便直接向程不识发难。
“听说卿,也同那骁骑都尉李广一样,是先太宗皇帝任命为中郎,而后外放军中,担任将官的。”
“——既然是先帝的臣,尤其还是骁骑都尉李广的同袍,就该知道什么叫忠君之道才是?”
“怎此番,太尉周亚夫如此威逼长安,甚至是威逼皇帝,和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
“程都尉作为先帝的臣子,却非但不阻止周亚夫,反而还甘愿为周亚夫驰骋?”
尽可能压下情绪,以尽量平和的语气发出这两问,窦太后阴沉的面容,只陡然再显一分恼怒。
“程都尉此来长安,是在帮周亚夫,胁迫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啊……”
“这,难道是臣子该做的事吗?”
“程都尉,难道就是这样报答太宗皇帝的恩德,就是这样对待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当今皇帝的生身亲母的吗?”
短短三两句话,便是‘知恩不报’‘不恭先帝’‘不敬当今’‘不尊孝道’这好几个大帽扣下来,饶是程不识生得一副厚重的身板,也是被这几顶帽子压得脊背一弯。
却不知是向来不苟言笑,还是此刻真的丝毫不慌——听闻窦太后这番诛心之语,程不识只面不改色的拱起手,对上首御榻再拜。
“太尉要做什么,臣不清楚。”
“太后的指责,臣也不敢认下。”
“——先帝对臣有恩,所以臣忠于宗庙、社稷,忠于太后、陛下,以报效先帝的恩德。”
“但除了是先帝提拔的臣子,臣,也同样是军中的将官。”
“对于将官而言,军令大如山。”
“臣听命于太尉账下,对于太尉的军令——除非是谋逆这样的乱命,臣,便不敢有丝毫悖逆。”
“此番,也不过是遵从太尉之令,亲自带着太尉的奏疏,入朝呈于陛下当面。”
···
“今日朝议,百官公卿亲眼所见:太尉这封奏疏,是臣在得到陛下的允准之后,才当着百官的面捏除泥封的。”
“在今日朝议之前,这封奏疏上的内容,臣,一无所知。”
“——太尉让我代为入朝,臣遵了太尉的军令;”
“陛下让我代太尉表奏,臣遵了陛下的诏令。”
“既没有违反太尉军令,也没有违反陛下诏令,太后却指责臣:有负于先帝恩德。”
“臣,甚不解……”
本是棉里藏刃的暗刀,却被程不识这一板一眼的回答悉数挡下,窦太后只一阵窝火,又偏偏无从发作;
又是一阵深呼吸,才再强压着怒火道:“程都尉方才,说自己忠于太后、忠于皇帝?”
“——难道不是优先忠于太尉、忠于周亚夫那个妄臣?”
“在周亚夫的账下,难道程都尉,也敢这样对周亚夫说话吗?!”
说到最后,窦太后依然是有了些无理取闹,甚至是不管合不合理,都非要拿程不识撒撒气的架势。
但程不识却依旧是淡定自如,只自然点下头:“然。”
“臣不善言辞,也不大机灵,所以很看重规矩。”
“如果太尉因为臣没有犯的错,而指责于臣,臣也同样会据理力争。”
···
“至于臣究竟优先忠于谁——在臣看来,忠心,是没有‘优先忠于谁’这个说法的。”
“臣忠于先帝,所以也忠于宗庙、社稷;”
“自然,也忠于先帝的妻子、子孙,也就是太后、陛下。”
“至于太尉,臣之所以遵从太尉的军令,并非是由于臣‘忠’于太尉,而是因为周太尉,是陛下为臣任命的上官。”
“遵从太尉军令,是因为臣忠于陛下,与太尉是谁,并无丝毫关联。”
又是一番滴水不漏的应对,窦太后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胸中郁气却是愈发急切的想要发出。
想要借题发挥,又实在找不到由头,索性顺着程不识的话,颇有些不讲理的丢下一句:“好啊?”
“既然程都尉效忠的是宗庙、社稷,是太后和皇帝,那就不要再回昌邑了。”
“——正好我长乐宫,缺一个看守宫门的卫尉。”
“程都尉便留在长安,替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做长乐宫的卫尉吧?”
程不识的应对,窦太后只当是程不识在强装淡定——装出这一副‘我和周亚夫没有关系’的模样,来避免被自己迁怒。
含怒道出这句‘给我做长乐卫尉’,也是断定程不识舍不得离开周亚夫身边,只要自己这么一探,程不识就要当即露出鸡脚。
但让窦太后大失所望,甚至深感绝望的是:听闻此言,程不识仍旧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模样,面不改色的点了点头。
“都尉臣程不识,谨遵太后诏谕。”
“待出了长乐,臣这便安家于长安,以待任令。”
···
“若太后无旁事要交代,臣这便退下。”
(本章完)
第131章 序幕
第131章 序幕
“噗嗤……”
“那程不识,当……”
“噗,当真是这般对母后说的?”
未央宫,温室殿。
听身旁的郎中令周仁,说起发生在长乐宫内的事,天子启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按捺下大笑的冲动。
却也仅限于‘没有大笑’。
每说出一个字,天子启便要使劲压一下嘴角,才能保证自己不大声笑出来。
但此刻,天子启的嘴角,却是比后世的枪械都难压……
“咳,确实是这样说的。”
“——这…咳咳,这些话,还是程不识亲口说的。”
“据他所言,没有哪怕一个字的错、漏。”
天子启强压笑意,郎中令周仁也是憋笑憋得辛苦,只能尽可能精简说辞,以免说话的时候笑出声来。
君臣二人就这么各自憋着笑,沉默了足有半晌;
终还是天子启‘城府’更深一些,率先压下了笑意,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
“有意思。”
“程不识这个人,很有意思。”
“——当真是个憨的?”
“亦或者……?”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对那都尉程不识的浓厚兴趣,周仁也不由稍正了正色。
本能的要开口直言,稍一思虑,还是决定维持自己的好习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摊开来,简略摘要道:“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叩边。”
“战后,李广起陇西,程不识起雁门,皆被太宗孝文皇帝任为中郎。”
“——太宗皇帝在那一战后任命的中郎,总共有十四人;李广、程不识二人,是这十四人当中最杰出,也是最先外放为将的。”
“余下十二人,有九人因‘才能不足独领一军’而被下方至郡、县为尉,一人战殁北墙,一人因罪免官,一人病故。”
···
“程不识此人,早在当年那场戍边御胡的战争当中,就是以一丝不苟、默守陈规的带兵方式,而得到太宗孝文皇帝的赏识。”
“太宗孝文皇帝曾说:就算是给程不识十万大军,让他去剿灭一窝鼠类,程不识也会有条不紊的安排军队步步为营,依次摆开阵列,再徐徐发动进攻;
这样的将军,虽然很难立下奇功,但也绝对不会犯下大错。
尤其是在面对匈奴人的时候,将使得匈奴人的游骑,很难找到突破口。”
···
“过去这些年,程不识的带兵方式愈发刻板,军容军纪也愈发严苛;”
“每日的操训、餐息,都严格按照固定时辰进行,一旦有无故迟到、旷到的兵卒,便都会受军法。”
“——累计达到一定次数,更是轻则遣退,重则移交廷尉,以治‘抗令’之罪。”
“所以,兵卒们大都很不希望跟随程不识,而是更愿意在李广麾下作战。”
“因为李广带兵,并不以军法、军纪约束麾下兵卒,而是以恩义服人,兵卒们平日里也更‘自由’些。”
“带兵如此,程不识为人也同样是一板一眼。”
“用长公子的话来说,程不识,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绝对不会再改变了……”
听说母亲窦太后召见了程不识,却被程不识机缘巧合又气了一通,天子启本还觉得好笑;
待周仁具体说起程不识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也不由下意识正了正身。
尤其是听到最后那句‘认死理’,天子启本满带着欢愉之色的面庞,也随之闪过一抹冷意。
“认死理……”
“只要认定了,就绝不改变?”
若有所思的一问,引得周仁笃定点下头,便见天子启缓缓侧过头去,意味深长的看向周仁,又下意识眯了眯眼角。
“那这程不识,都认哪些死理?”
“——是像老丞相那样,断定自己是社稷的‘柱石’,所以无论什么事,都非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还是像母后那样,认定这天下,都是朕这个做哥哥的,随时可以送给弟弟的私赀?”
听出天子启言外之意,周仁认认真真思考了片刻,旋即一脸严肃的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
“——程不识这个人,认的最大的一个死理,便是规矩。”
“程不识曾经和左右说:军队,是由一个制定规矩的将官,外加万千个遵守规矩的将士所组成。”
“对于将官制定的规矩,将士必须遵守;将官的军令,将士也必须执行。”
“唯有如此,军队才可以像将官的双臂一样——将官看向哪里,军队就打向哪里。”
“故而,程不识这个人,非但不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反而是一个很懂规矩、知进退的人。”
···
“便如今日,程不识在太后那边,便是认准了自己,是太宗孝文皇帝的私臣。”
“所以,程不识效忠的,除了已经故去的太宗皇帝,便只有太后和陛下。”
“——太后说,长乐宫缺一个卫尉,程不识便应下了。”
“程不识说:陛下是君,太后也是君;”
“只要是君令,臣下就应该遵从,而不该去问为什么……”
听到这里,天子启本有些异色的面容,这才缓缓归于正常。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思虑片刻,却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可惜了。”
“多好的一个榆木脑袋,给荣那小子正合适;”
“竟让母后抢了先?”
似是遗憾的道出一语,天子启便又莫名摇头一笑。
眼角稍一眯,当即便也有了决断。
“走一趟丞相府,最晚不超过今日宵禁,务必要把程不识的任命调令送去长乐宫,给母后过目!”
“明早,朕自当亲颁诏谕,迁都尉程不识,为长乐卫尉……”
天子启颇有些得意的一语,却引得周仁眉头稍一皱。
正要开口提醒天子启:长乐宫的防务,陛下不大方便这么直接插手,便见天子启好似看透了周仁的想法般,满是戏谑的含笑一摆手。
“不会~”
“朕这是知道了母后的‘心意’,又怕母后不好意思伸手向周亚夫要人,这才代劳,遂了母后的愿。”
“——母后谢朕还来不及,又怎会因为朕插手长乐宫的防务,而对朕心怀芥蒂?”
“就这么办吧;”
“出不了岔子。”
被天子启这么一点,周仁便也反应了过来,就没再多言。
——窦太后要任命程不识为长乐卫尉,固然是气话。
但谁知道呢?
要知道就连天子启,都是通过程不识本人口述,才得以知晓长乐宫内发生的事;
又有谁能因为天子启‘无法知晓长乐宫内发生的事’,而指责天子启没有在母亲窦太后身边,安插几个耳目、眼线呢?
听说母亲要任命此次平乱过程中,太尉周亚夫账下的第一大功臣,天子启二话不说,就替母亲把任命诏书给下了!
即让母亲‘如愿以偿’,又不用让母亲为难,去和坐视睢阳残破而不救的周亚夫伸手要人。
——这是大孝啊!
对外,这件事自然是天子启同东宫窦太后‘母子情深’。
至于对内……
“此番平乱,周亚夫、窦婴,还有梁王,当并居首功。”
“除这三人之外的第四大功臣,便是固守昌邑而不失的程不识喽……”
“嘿;”
“——这么大的功臣,母后却强要了去,给长乐宫看宫门?”
“失德啊~”
“失德……”
谁失德?
天子启没说。
周仁也没问。
但答案,呼之欲出。
“近些时日,坊间当会有物论:东宫记恨周亚夫不救梁王,故恨屋及乌,将周亚夫麾下的大将程不识,给召去了长乐宫看宫门。”
“——东宫会压下物论,辩解称此举,是太后信重程不识。”
“届时,朕的绣衣,就要到长安的街头巷尾,活动活动筋骨了……” 意味深长的一语道出口,天子启只似笑非笑的斜眼看向周仁,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分明什么都说了。
待周仁默然拱手领命,天子启这才将目光收回,坐在榻沿,将双手往身后一撑,舒坦的长呼一口气。
“荣那小子,到哪里了?”
似是随口一问,周仁确实赶忙再一拱手:“新丰。”
“宗正派了人,责问公子眷恋不归,公子答复道:想要在太上皇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再去栎阳的太上皇庙,为太上皇献上血食三牲……”
听闻此言,天子启只略有些疲惫的闭上双眼,扬天一声短叹。
新丰,在秦之时,被称为骊邑。
汉五年,项羽自刎乌江,汉王刘邦立汉国祚,史称:汉太祖高皇帝。
自己做了皇帝,刘邦一开始还没注意;
直到后来,刘邦穿着皇帝的服饰入宫拜见老父,却发现老父亲以位鄙者的礼节,恭迎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上座?
开口问过之后,才知道老爹这是得了‘高人指点’,知道了皇帝和家人之间,是先论君臣,而后才论长幼的。
于是,即便是作为父亲,刘太公也还是以臣子礼,迎接了自己的皇帝儿子。
被老爹这一出闹得啼笑皆非,刘邦便也就大手一挥,尊父亲:太公刘煓为太上皇。
之后,又发现老爹在长安住的很不开心,整日整日的念叨老家丰邑、挂念老家的邻里乡亲们;
刘邦又是大手一挥,按照丰邑的模样,在长安以东百五十里的骊邑,复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丰邑出来。
一样的建筑,一样的道路,一样的布局;
甚至还有一样的人、物,乃至一样的鸡鸭、猪狗!
太上皇很高兴,自此在这个被搬到长安附近的‘丰县’玩儿的乐不开支,整日里蹴鞠走狗,好不快活。
见老爹终于高兴了,刘邦也总算是安下心,旋即将骊邑改名为:新丰。
——新的丰邑。
而眼下,刘荣已经抵达新丰——距离长安不过百五十里的位置;
乘车,不过朝走晚至,骑马更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
“不能再拖了啊~”
“从关外到长安,千余里的路,却磨磨蹭蹭走了一个多月;”
“——那混账,已经为朕拖了很长时间。”
“很长很长时间……”
如是呢喃着,天子启本有些涣散的目光,也随之重新聚焦到了一起。
直勾勾望向殿室上方的横梁,呆坐许久;
终,还是将目光下移到殿门方向,能直接看到殿门外的方向。
“即刻拟诏!”
“奉太后诏谕,迁材官都尉程不识,为长乐卫尉!”
天子启此言一出,周仁当即面色一紧,却是一句话也没多说,只满脸严肃的绷起了脸。
果不其然:诏书颁下后,仅仅只过了小半个时辰,东宫太后便遣人来传。
——窦太后,终于召见了天子启。
天子启,也终于得以面见母亲窦太后。
乘上黄屋左纛,自司马门北出未央宫,沿蒿街东行;
刚到长乐宫西宫门外,天子启便看到了已经走马上任,如铁塔般屹立于宫门外的长乐卫尉程不识。
面色如常的上前,稍翘起嘴角,对程不识温而点点头;
旋即便在宫人的引领下,朝着长信殿的方向走去。
这一日,必将载入史册。
但具体会被记载成什么样,就要看长安坊间的小说家们,有怎样的想象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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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以东百五十里,新丰,栎阳行宫。
作为皇长子,刘荣当然没资格住进行宫正殿。
甚至即便是做了太子,刘荣也绝非汉家任何一处行宫的‘在册vip’。
行宫,是皇帝临时落脚的皇宫。
能住的,只有汉家的两位皇帝——天子,与太后。
但不能住,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借着‘祭拜太上皇’的名义,来看看这处颇具传奇色彩的行宫。
——毕竟这栎阳行宫,或者说是‘栎阳宫’,可是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位太上皇,身前所居住的居所……
“绮兰殿如何?”
“可有异动?”
满带着好奇的左顾右盼着,刘荣嘴上却是一如过往这几个月,询问起长安——尤其是宫内的事。
而在刘荣身侧,已经陪同公子刘非回转长安,并即将得到封赏的栗仓,则恭敬的对刘荣做着汇报。
“自吴楚乱起不久,绮兰殿传出‘王夫人梦日入怀,方孕公子刘彘’的流言之外,便再也没了动作。”
“广明殿、宣明殿,则是在公子不在长安的这段时日,交替前去凤凰殿,陪同夫人聊天、解闷。”
···
“堂邑侯府的馆陶长公主,最近也往凤凰殿跑了几趟。”
“夫人勉强压住了火,没把人赶出去,却也难免冷颜以待,话里话外夹枪带棒。”
“被夫人这么薄待了几回,馆陶公主也没再自讨无趣,丢下了几句狠话,便再没去过凤凰殿。”
听着栗仓一五一十汇报过宫里的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刘荣便也淡淡点下头。
至于王夫人‘梦日入怀’的传闻,刘荣大致也能猜出来:这是皇帝老爹恶趣味再度爆发,要给刘荣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准太子’,提前塑造个假想敌。
说是假想敌,却也未必只是假想敌、模拟靶;
若刘荣实在不成器,这个用于督促刘荣的假想敌,或者说是搅动鱼群的鲶鱼,也未必就不会是天子启必要时的备选方案。
但对于如今的刘荣而言,年仅三岁的幼弟刘彘,真是让刘荣连‘假装如临大敌’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
“宫里没事,宫外便出不了岔子。”
“梁王叔自毁长城,纵是皇祖母生得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再给梁王叔戴上‘劳苦功高’的帽子,并借此谋求储位。”
“更何况父皇,本就从未打算与立皇太弟……”
如是说着,刘荣也随之深吸一口气,眉宇间,也难得涌现出些许紧张的情绪。
——终于!
终于要到这一天了。
终于要住进那栋太子宫,称孤道寡,为汉储君;
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肆展现才能,而不能担心犯忌讳、被猜忌……
“怎么?”
“有心事?”
自殿室内走出,下意识在长阶前停下脚步,却见栗仓浑浑噩噩的继续向前走着,险些就要踩空滚下长阶!
纵是被刘荣抬手阻止,表弟栗仓也仍是一副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架势。
“是梁王叔?”
“还是皇祖母?”
略有些严肃的询问,却只引得栗仓眉赶忙摇摇头,再三思虑之后,才满是惆怅的哀叹一气。
抬起头,一脸不忍道:“这段时日,夫人消瘦了许多……”
“每日早晚为公子祷告祈福不说,更是三不五时站到凤凰殿外,左顾右盼。”
“一旦有人自凤凰殿前过,别管是外臣还是内宦,夫人都要问上一句……”
“问上一句:我儿,可有消息了……”
听闻此言,刘荣不由得当即一愣,身形都僵在了原地;
栗仓则满是踌躇的摇头叹息片刻,又犹犹豫豫的抬起头:“公子,还要多久才能回长安啊?”
“夫人翘首以盼,茶饭不思;”
“怕是撑不了多久,便要积忧成疾了……”
啪嗒。
让刘荣从痴楞中回过神的,是自眼眶滑落,砸在衣袍上的泪滴声。
下意识抬起手抹去泪痕,正要咧嘴,泪水却好似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嗒掉个不停。
强笑着背过身去,将泪水尽数逼了回去,刘荣才终是红着眼眶回过头。
咧起嘴,对栗仓含泪一笑。
“快了。”
“就、就这几日了。”
(本章完)
第132章 龙凤争鸣(上)
第132章 龙凤争鸣(上)
这一天的长安城,寂静非常。
许是寒冬冷冽,就连不时从空中略过的寒鸦,今日都难得将蓝天白云,还给了这座帝都长安。
千里冰封,整座长安城,都似是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
农户们窝在家中,艰难钻出被窝,往土炕边沿处的坑洞里添把柴,便又快步钻回被窝里去,将妻儿搂进怀中,淅淅琐碎说着什么。
高门内,更是架起了一个个暖炉,将室内烤的热烘烘的,大腹便便的贵族们端着热汤,时不时还惹得将衣襟扯开些,悠然自得,好不惬意。
雄踞长安城整个南半城的长乐、未央两宫内,宫人们低着头、弓着腰,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之中,在地上那层薄薄的雪层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而在长乐宫长信殿内,气氛,却是无比的凝重……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乃令萧相国,铸建长乐、未央两宫。”
“——太祖居长乐,高后,居未央。”
“高皇帝驾崩,孝惠皇帝即立,吕太后代掌朝政,迁居长乐,以临朝称制。”
“被母亲占了皇宫长乐,孝惠皇帝也只得‘委曲求全’,自未央宫椒房殿,搬去了宣室正殿。”
···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便也没在意这些粗枝末节,住进了自己的嫡兄:孝惠皇帝生前所居住的未央宫。”
“从此,未央宫,便成了我汉家的皇宫,宣室正殿,便成了我汉家举行朝议的场所。”
“而长乐,也自已故薄太皇太后住进来后,就成为了汉太后的居所……”
御榻之上,窦太后神情漠然,双目涣散;
一手拄着鸠杖,额头轻轻靠在这只拄杖的手上,凄苦的模样,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只是在御阶之下,堂堂汉天子刘启,此刻却是苦笑着跪在地上,听着母亲窦太后,向自己诉说自己的‘委屈’。
“可是未央宫,容不下皇帝的身子了?”
“还是这长乐宫,容不下我这副身子骨?”
“——若是想要住进长乐,皇帝何不直接派三二宫人,将我这瞎眼寡妇,就这么扔出宫门去?”
“今日,皇帝能亲颁天子诏,替我这个太后,任命长乐宫的卫尉;”
“来日,又如何不能号令那卫尉程不识,取了我这瞎眼寡妇的性命?”
···
“终归母子一场,也不劳皇帝如此大费周折;”
“只要皇帝一句话,我这便搬出长乐。”
“——去嫖的堂邑侯府,寄人篱下也好、跟着阿武去睢阳,做王太后也罢。”
“只是皇帝,终归是要把话说清楚的……”
不出天子启所料,窦太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指责天子启‘代俎越庖’,插手长乐宫的官员任免——尤其还是宫门尉这样的要害位置。
也确实如窦太后所言:如果不考虑其他任何因素,单看天子启对程不识的任命,还真就是天子启‘涉嫌把控长乐宫防务’,疑似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限制当朝太后的人身自由。
但若果真是那样,窦太后此刻,就不该是这副‘受了欺辱的寡妇’的惨淡模样;
保守一点,窦太后可以直接把程不识踢出长安城,严词拒绝天子启插手长乐宫的事务,并拒绝承认天子启对程不识的任命合法性。
激进一些,更是可以到处哭惨,说‘皇帝儿子要杀我这个瞎眼老寡妇’之类,直接让天子启社死!
实际上,窦太后之所以没这么做,正是因为窦太后自己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心虚之下,不敢真把事情闹大,窦太后这才召来了天子启,以现在这种软威胁的方式,来将责任往天子启身上推。
来之前,天子启其实推演了今日,与母亲窦太后会面的整个过程。
——而且推演了很多次。
母后说起那件事,朕便这么答;
问起那个事,朕则这么说。
对于窦太后可能说起、问起的话题,天子启都早早打好了腹稿。
但在此刻,当窦太后摆出这样一幅委屈巴巴的样子,来指责天子启‘是想住进长乐宫’时,天子启本就不算愉快的情绪,却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打好的腹稿,也被天子启赌气般抛在了脑后。
就这么跪在御阶下,苦笑着摇摇头;
见母亲仍拄杖坐在御榻边沿,额角依靠在杖侧,天子启终是缓缓站起身,直起腰。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神情漠然道:“自父皇宫车晏驾,母亲这长信殿,儿也来了十几回吧?”
“——至多不过二十回。”
“母后,都是怎样对待儿——怎样对待整日操劳于国事,寝不得安、食不知味,却也还是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来探望母亲的儿臣的呢?”
似是惆怅,又像是讥讽的一问,天子启便又是一阵苦笑摇头,踱步上前,抬脚踩上了御阶。
而后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便踩上一阶;
面上讥讽之色,也随着这规律的话语声和脚步,而愈发直达眼底。
“约莫是前三回,母后都在向儿臣哭诉,说自己失去了丈夫,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却没有哪怕一句话,是宽慰同样失去父亲的儿臣。”
···
“第四、第五回吧?”
“母后开始旁敲侧击,说想让阿武多在长安陪陪母后。”
“——又不几回,母后,便开始就储君太弟一事,探儿的口风。”
···
“大抵,是从第十回开始的?”
“嗯,当是第十回。”
“——母后,开始耳提面命,说阿武这些年怎般辛苦,如何‘劳苦功高’,有大功于社稷;”
“就好似不封阿武为储君太弟,儿臣,便会是比桀、纣之流,都还要更加暴虐的昏君……”
说到这里,天子启已是来到上数第五阶的位置,便稍顿了顿身形。
双手仍背负于身后,昂起头,仰望向御榻上方,仍摆出一副‘凄惨老妇’之态的母亲窦太后。
良久,终再摇头一笑。
“今日,母亲见了儿臣之后,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终于不再是‘梁王有大功于社稷,当以储位为酬’了。”
“但母后却也张口便说,儿想把母后赶出长乐宫?”
说话的功夫,天子启也已是跨越最后五级御阶,站在了御案外侧。
隔着御案,负手挺胸,居高临下看着御案对侧,仍呆坐在御榻之上的母亲窦太后;
面上虽仍挂着一抹浅笑,但天子启眉宇间,已是看不出丝毫温度,更看不出子女见到母亲时,那挥之不去的温情……
“母亲,有几个儿子呢?”
一语即出,窦太后靠在杖侧的额头,只冷不丁往下一跌。
回过神,满是迷茫的抬起头,看向天子启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却见那道人影一动不动,只言辞漠然道:“母亲的长子,是有什么残缺吗?”
“——是令母亲无颜提及,更或是让母亲,耻于为其母的恶人吗?”
“还是母亲的幼子,有什么常人所没有的优点,才让母亲这般厚此薄彼?”
接连几问,惹得窦太后面色稍一慌,下意识便要开口,却又被御案对侧的天子启抢了先。
“母亲气的,当真是周亚夫拥兵在外,胁迫母后与立太子?”
“又或是一个送信的程不识,都能触怒我汉家的太后了?”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母亲不要再借题发挥、顾左右而言他了。”
“什么程不识、周亚夫之类,都不过是母亲欲泄愤而不得,才寻来的出气包而已。”
···
“母亲真正想要做的、真正感到气恼的是什么——儿清楚,母亲清楚,朝野内外百官功侯,也同样了然于胸。”
“便冲着儿来吧。”
“便冲着这天底下,最好欺负的大儿子、冲着我汉家的天子来吧……”
又是一番诛心之语,引得窦太后几欲开口,又都欲言又止的止住了话头;
便见天子启怪笑着低下头,将一张写满字迹的绢布,轻轻放上了母子二人中间的御案之上,在用指尖轻轻推上前。
“想来母亲,也信不过儿臣。”
“更不信他周亚夫,胆敢做出拥兵自重、拥立太子储君的事,却并非儿在背后指使。”
“——既如此,母亲,便看看这封奏疏吧。”
“看看母亲的侄儿,我汉家的大将军,你窦氏当代最杰出的子侄,是如何说的吧。”
“也好好想想:这储君太子,是否当真立不得?”
“阿武这个储君皇太弟,又是否当真‘顺天应命’,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同……”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侧过身,负手踱步到御案侧; 背对着御榻上的母亲窦太后,心中,更是一阵不是滋味。
天子启承认:在储君皇太弟这件事情上,自己做的不厚道。
哪怕是作为皇帝、作为天子,哪怕是为了宗庙、社稷,天子启也不否认这件事,自己做的很不厚道。
但更让天子启难过的,是母亲窦太后的态度。
——是母亲窦太后,从‘皇太弟’这三个字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始终如一的态度。
在天子启顾自落寞的同时,窦太后昏暗的目光,也洒向了御案之上的那一抹绢白。
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纸绢布,却并没有低头查看;
而是将目光散于身前,神情呆滞的轻抚起手中绢布,神情说不清的茫然。
——窦太后,看不清绢布上的字。
窦太后,已经无法再读任何信件、疏奏了。
但有些信件,或者说是绝大多数信件,窦太后都并不需要知道具体的内容。
就如此刻,被窦太后茫然捧在手上的绢布,只需要知道是何人所书,又是何人,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里,窦太后,便能大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皇帝,当真好算计啊……”
终于;
在漫长的呆愣之后,窦太后终于开了口。
只悠悠道出如是一语,便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低下头。
纵是看不清字体,窦太后也还是低头‘查阅’,或者说是再呆坐片刻。
而后,便神情木然的抬起手,将那纸绢布抬向御榻侧,天子启背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先是太尉周亚夫,得了皇帝的默许,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兵权挟长安‘立嫡立长’;”
“后又是丞相申屠嘉,明明从不曾,也不愿掺和储君太子的事,却被皇帝一个‘太子太师’的名头,给扒拉进了皇长子的碗里。”
“——如今,又多了个窦婴?”
···
“一个手握兵权、才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太尉周亚夫;”
“一个劳苦功高、享誉朝野内外的元勋丞相申屠嘉;”
“这又冒出来一个同样手握兵权,更出身于我窦氏的大将军窦婴……”
“——真正要逼宫的,是皇帝啊?”
“什么周亚夫‘拥兵自重’,胁立太子——真正要逼我与立太子储君的,是我汉家的皇帝才是?”
语调极尽清冷的道出此语,窦太后手稍一松,那张写有大将军窦婴字迹的密奏,只轻飘飘落在了御榻与御案之间。
只见窦太后缓缓正过身,如一尊雕塑般,定定地望向殿门的方向;
神情,更不见丝毫‘活物’所应有的温度。
“皇帝,从不曾想过要与立阿武,为我汉家的储君太弟吧?”
“——吴楚兴乱前,皇帝不过是哄着我、哄着阿武;”
“如今乱平,皇帝也不再有能用上阿武的地方,便如此大费周折,想要把说出口的话再咽回肚中?”
···
“接下来,皇帝是不是要说:原本确实是想要立阿武的,奈何朝野内外有太多人反对,皇帝再三思虑,终还是打算‘迷途知返’?”
“又或是当下,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皆领兵于关外,又先后表奏请立太子,皇帝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不得不打消与立皇太弟的念头,转而去册立储君太子?”
“——皇帝有这份算计,怎就不用在吴楚贼子身上?”
“怎就将这算计,用在了自己的母亲、弟弟身上呢?”
说到此处,窦太后清冷的语调中,终于有了些情绪起伏。
却并非是动容,而是不显于色,却夹杂于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之间的愠怒。
“做不到的事,皇帝为何要答应?”
“为何不早早就说明白:我汉家,只能有太子储君,绝不会有储君皇太弟?”
“何不……”
“——母后当真不知为何?!!”
不等窦太后话音落下,天子启便猛地回过身,厉声一喝,打断了窦太后话语的同时,也让这位老太后再度僵在了原地。
却见御榻一侧,天子启背负着双手,神情阴郁的快步上前,走到了御榻侧——距离窦太后只一步的位置,稍俯下身,直勾勾凝望向窦太后那混浊、昏暗,又不时闪过锐意的双眸。
“母后,当真不知道儿臣,为何要这般做吗?”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承认呢……”
每说出一个字,天子启的后槽牙便每咬紧一分;
待吐出最后一个字,天子启的脸颊两侧,更是因那紧紧咬起的后槽牙,而轻轻抽动起来。
那双深邃的双眸,在短短十数息之类,反复眯起、睁开,再眯起。
唯独那直勾勾盯住窦太后的灼热目光,没有哪怕片刻敛去锋芒……
“哈~”
“呵……”
良久,天子启又冷不丁直起腰杆,侧过身,长呼出一口浊气;
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满是讥诮的嗤笑一声。
而后,便以一句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在窦太后本就遍布疮痍的心上,戳下一刀又一刀……
“儿年幼时,母后、父皇,还有阿姊、阿武,都还住在晋阳代王宫。”
“——一日朝、夕两餐,一餐半碗米粥,母后都还要儿匀出小半给阿武,说阿武还年幼、扛不住饿。”
“后来儿做了太子储君,却因为年幼时挨了太多的饿,坏了脾胃;”
“母亲却连一句‘疼不疼,难不难受’都没问过儿臣,只急切万分的交代道:万莫让陛下知晓!”
“母亲,不担心儿坏了身子;”
“从不。”
“母亲担心的,只是坏了身子的儿臣,会被父皇废掉储位——会连累母后,也要搬出椒房而已……”
言辞讥讽的说着,天子启不由又稍侧过身,看了看母亲呆滞的面容。
旋即又冷笑着正过身,负手立于御案外,昂首挺胸,遥望向殿门外的方向。
“二十一年呐~”
“我汉家的储君太子之位,儿坐了二十一年。”
“儿做了二十一年太子,阿武,也给母亲做了二十一年的‘好儿子’。”
“在母亲眼里,曾经的椒房殿,却从来都不曾住着母亲的两个儿子,而是住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太子……”
···
“呵……”
“太子啊~”
“儿对母亲而言,只是太子而已;”
“只有阿武,才是母亲真正的儿子……”
“从来便是如此,向来,都是如此……”
说着,天子启也不由有些湿了眼眶,便不自然的眨了眨眼,才好险没让那酸涩的泪水自眼眶滑落。
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捏了捏鼻翼,又用指尖抠了下眼角;
身形活动的同时,再冷不丁一回头。
“母亲当年,何不直接请求父皇废长立幼——废了儿这个太子,改立阿武为储呢?”
“若是当年这么做了,母亲如今,又何必这般举足维艰,却也还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搞出个‘储君太弟’出来?”
“我知道。”
“儿知道。”
“——纵是母亲不说,儿也知道母亲当年,为何不这么做。”
···
“因为对母亲而言,儿子和太子,是两码事。”
“儿子不是太子,太子,不是儿子。”
“儿子,是用来疼爱、怜惜的;”
“而太子,仅仅只是供母后,于当时能稳稳住在椒房殿、如今又能母凭子贵,住进长乐宫的……”
(本章完)
第133章 龙凤争鸣(下)
儿子,不是太子。
太子,不是儿子。
那个不是太子的儿子,自然是先皇嫡次子:梁王刘武;
至于那‘不是儿子’的太子,自然是先皇嫡长子,汉家如今的皇帝:天子启……
“儿做太子那些年,当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才刚做了几年太子,便冒出来个慎夫人、阿揖母子,愣是惹得母后气急败坏、搞得儿阵脚大乱。”
“总归是阿揖鲁莽,策马疾驰出了事,儿这如无根之萍般的储位,才总算是堪堪坐稳。”
“却也还是难免被先帝斥责、唾骂,更时不时以‘易储另立’之说恐吓……”
···
“母亲还记得当年,梁怀王死后,母亲说了什么吗?”
说着,天子启便笑着低下头,呆愣片刻,索性便在御阶最上方的那一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原本背负于身后的双手,也被天子启收回身前,左手以掌扶膝,右手以肘撑在腿上,手掌时不时从面前擦过,却是不知在擦些什么。
原本讥讽、清冷的语调,更不知何时,已带上了些许哽咽。
“母亲说:做得好!”
“一定要把手尾收拾干净!”
“而后,母后便背着儿,让阿姊将阿武接去了宫外。”
“——之后不数月,阿武便封王就藩;”
“也是从那以后,儿派去梁国——派去睢阳的每一个人身后,都会多出好几个采风御史随行。”
“便是阿武染了风寒、害了病疾,母后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儿这个储君太子……”
天子启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压下了语调的起伏,才没让那哽咽,太过清楚地传到母亲耳中。
但在那张被藏在手掌之下的面庞之上,天子启除了嘴角挂着自嘲的笑意,余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诠释何谓‘涕泗横流’。
“在母亲眼里,儿,从来都不是母亲的儿子。”
“——甚至都不是个人?”
“就好像儿生来,就是为了做储君、做皇帝而生;”
“在儿眼里,就好似从不曾有父母双亲、宗亲长辈,更不曾有手足姊弟、血脉之亲。”
“就好似儿,从不需要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怜爱的母亲……”
说到此处,天子启终是再也压不下汹涌而上的泪水,只将双手手肘撑在推上,双手捂在脸前,默默坐在御阶上方流起了泪。
诚然:皇帝的快乐、权柄的滋味,没做过皇帝的人,是想象不到的。
但与之对应的,是同样令人无法想象,甚至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压力,和心力憔悴。
——尤其天子启,更是在先帝那样的‘明君雄主’的注视下,做了足足二十多年的太子储君;
那二十多年有多苦、有多累,只有天子启知道。
对于长子刘荣,天子启虽是一口一个‘荣公子’‘那混账’,但细算起来,还真没怎么苛待。
无论是刘荣偶尔的逾矩,或是三不五时闹出来的热闹,天子启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了最大的包容。
这不是因为天子启,是一个心胸多么宽广的君王;
更不是因为皇长子刘荣,就真那般得天子启宠爱。
天子启,仅仅只是自己淋过雨,才本能的想要为雨幕下的儿子刘荣,撑起一把伞。
仅仅只是天子启吃过那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的苦,才想要挽弓搭箭,将那雷公电母,乃至兴风布雨的龙王,从九霄之上射下来!
相较于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天子启都算不上多么‘贤明’;
顶天了去,也就是比英年早逝的孝惠皇帝好一些。
但天子启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
知道别人一眼就能看懂的东西,天子启暗下熬个几晚,也终归是能看懂;
旁人一想就能明白,甚至举一反三的东西,天子启反复琢磨几天,也总能想透彻、想清楚。
如此多年,即便天资再怎么‘平庸’,天子启也总算是厚积薄发,走到了今天。
只是天子启再怎么‘年壮’,再怎么‘刻薄寡恩’,甚至冰冷无情的不像是个碳基生物,但天子启,也终究是个肉体凡胎的人。
天子启,不是不食五谷杂粮,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
只是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将那本能的欲望、情感,皆埋藏于内心深处而已……
“父皇驾崩,儿即皇帝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削藩。”
“——于私,是要诛灭刘濞那老贼,于公,是为宗庙、社稷,铲除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祸患。”
“母亲,是怎么做的呢?”
“我汉家的太后,是怎么做的呢?”
默然垂泪许久,天子启才终于从那无尽的苦楚、哀戚中调整好情绪,语带沙哑的发出一问。
不出意外的,没有等来母亲窦太后的应答,天子启便自顾自往下说道:“为了让母亲支持晁错的《削藩策》,儿答应母亲,将母亲的‘老友’袁盎再度召入朝中,任命为中大夫。”
“为了让母亲,在必要的时候压一下丞相申屠嘉,儿更是下令少府:凡是馆陶公主亲自前去,少府内帑除军械之外的一应财赀,皆任其取用。”
“——很划算。”
“这笔买卖,对我汉家的皇帝而言,真的很划算。”
“但儿,是真的想不通啊?”
“想不通我汉家的太后,为何不是儿这个皇帝的母亲?”
“儿子寻求母亲的帮助,为何还要像做生意一样,给出相应的好处、酬劳?”
说到此处,蹲坐在御阶上方的天子启便转过身;
发现自己和母亲窦太后之间,还当着一方御案,天子启更是撑地而起,满是疑惑的望向御案对侧。
只面上,泪迹未干……
“既然答应了母亲,儿便当真将袁盎,重新召回了朝中;”
“——母亲对《削藩策》的支持呢?”
“不过是噤口不言,默许而已。”
···
“同样答应了母后,儿便也就放任阿姊,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从少府搬走了数以万万计的钱货;”
“长安坊间人尽皆知:过去这两年,馆陶长公主从少府内帑搬走的物什,足以塞满百八十个堂邑侯府!”
“——申屠嘉反对《削藩策》时,母亲对申屠嘉的压制呢?”
“依旧是噤口不言,坐视而已。”
···
“莫说这生意,是儿在和自己的母亲做——便是和外人做这笔生意,儿,也不至于吃这么大亏啊?”
“便说儿不是汉家的天子,而只是个粗鄙商户,儿也不至于蠢到做这么一笔赔本买卖??”
“哪怕是个妇人、是个稚童,儿吃了这么大亏,也总不该打碎牙齿和血吞,连一个说法都不去要???”
·
静。
极致的宁静。
随着天子启话音落下,硕大的长信殿,便陷入一阵漫长的绝对寂静之中。
御榻之上,窦太后拄杖呆坐,嘴唇几度开合,众未发一眼;
御案外侧,天子启面挂泪痕,目光灼灼,言辞说不尽的恳切。
母子二人之间的御案之上,空无一物。
——原本,是空无一物的……
“母亲,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等了不知多久,都终究没能等到母亲的应答,天子启,终还是悠然一声长叹;
而后低下头,满是惆怅的含泪带笑,将腰间,那枚以和氏璧纂刻而成的传国玉玺徐徐解下。
单手拿起,愣愣的看了片刻,旋即便讥笑一声,将那方印轻轻丢到了御案之上。
“母亲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母亲想从儿手里讨来,转赠给阿武的,不就是这块破玉,和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吗?”
“儿,给就是了。”
“母亲也不用再拐弯抹角,说什么‘皇帝百年之后’了;”
“出了长乐,儿这便去告庙祭祖,诏行天下,以退位禅让。”
“待阿武位即九五,儿便带着未央宫的姬妾、儿女,直接去阳陵便是……”
阳陵,是天子启继位当年,便正式开始动工的皇陵。
拜太祖高皇帝所赐:汉家的皇帝,都会从自己继位之后不久,便开始兴建属于自己的皇陵。
从继位开始修,一直修到驾崩的那一天。皇陵修的越久、越大,陵邑便也会修的越久、越大;
陵邑修的越大,能迁来陵邑的关东豪强、地头蛇就越多,关东就越安稳,宗庙、社稷,便也越稳固。
在坊间,这被称之为:陵邑之制;
而对于长安朝堂而言,陵邑之制,是与农、孝并列的‘刘汉三大国本’之一:陵。
天子启话说的很直白。
——既然想让梁王留在长安,母亲也别说什么太弟不太弟的了;
——直接就让阿武做了这鸟位,儿也好趁着还没断气儿,带着妻儿往阳陵一埋,也免得日后,连自己的皇陵都进不去……
“阿武……”
“阿武会死的~”
终于,窦太后总算是从漫长的呆愣中回过神。
开口第一句话道出口,便也随之潸然泪下,却不知哭的是哪个儿子。
“生了觊觎储位的心思,又没能做储君——阿武,是会死的啊……”
“将来的储君太子,是不可能放过阿武的啊……”
哀泣着道出此语,窦太后涣散的目光,终是缓缓上抬向天子启上半身的方向。
只片刻之后,窦太后哀痛不能自已的面庞之上,便随之涌现出阵阵惊怒。
“皇帝,是想要杀了我儿子吗?”
“——皇帝,早就想要杀我儿子了?!”
“早在答应与立梁王、与立皇太弟的时候,皇帝就打定主意,要杀我的儿子了吗!!!”
三两句话的功夫,原本还在哀哭的窦太后,便已是勃然大怒!
含怒发出这几声咆哮,又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双肩一耸拉,再度哀痛欲绝的哭泣起来。
窦太后这先哀后怒,更冷不丁爆发出的咆哮,却是引得天子启面色一滞;
回味着那几声含怒而发的咆哮中,窦太后对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的称呼,以及侧重点……
“皇帝……”
···
“儿子……”
···
“皇帝,要杀了我儿子?”
···
“皇帝,要杀了我儿子……”
···
“皇帝……”
···
“儿子……”
···
······
天子启愣了许久。
这一句话——这两个称呼,天子启反复呢喃了许久、咀嚼了许久。
从最开始的错愕、呆滞;
到随后的苦涩、自嘲。
再逐渐转变为凄苦、恼怒;
最终,则一点点汇集为冰冷,和决绝……
“太后的儿子,朕,不会杀的。”
毫无征兆冰冷下去的语调——甚至是从不曾有过,哪怕是对旁人,都从不曾有过的冰冷语调,只刺的窦太后心窝一痛!
惊愕的抬起头,便见御案对策,天子启那仍带着泪痕、仍红着眼眶的面庞,已尽带上了决绝;
和狠厉!
沉着脸,俯下身,将双手撑上御案边沿;
直勾勾凝视向窦太后那混浊、黯淡的双眸,一字一句道:“儿,愿意遵从母亲的心愿,将亡父留下的家业,送给老三。”
“——但朕!”
“——绝不允许先皇的基业,被太后送到梁王手中!!!”
毫无征兆的咆哮声,吓得窦太后从御榻之上嗡然起身,满是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
而在窦太后看不清的那张脸上,只剩下独属于汉天子的威仪,以及专属于天子启的狠辣和阴戾。
咬紧牙槽,瞪着母亲看了好一会儿,天子启便稍低下头;
俯视着御案之上,那枚被自己随手丢出,横躺在案上的传国玉玺,天子启又稍一抬眸。
目光锁定在母亲且惊且怒的面容上,手却已经从案外探出,好似五指山般,重重按在了玉玺上。
“阿武,是母亲的儿子。”
“——也是我汉家的梁王!”
“吴楚兴乱,我汉家的梁王,就该血战睢阳!”
“不是为了母亲,和我这个兄长——更不是为了朕,和我汉家的太后!”
“单就是为了自己的封国、身家性命,作为先帝的子嗣,也该当死战睢阳!”
···
“母亲,是儿的母亲。”
“——也是我汉家的太后!”
“我汉家的太后,就该颁诏册立储君太子,以安宗庙社稷、天下人心!”
“若是连这都做不到,就不配做我汉家的太后!!!”
·
余音绕梁。
天子启这接连几声咆哮,不断回荡在长信殿内,也不断冲击着窦太后的心神。
便见天子启如怒狮般,双手扶案,怒目圆睁的望向对侧的母亲;
良久,方神情冷峻的直起身,顺便将那方传国玉玺收回。
眼睛片刻都不曾从母亲那写有错愕、惊怒的面庞上移开,那方天子印玺,却也是被天子启熟练无比的系回了腰间。
转过身,背对着御案,重新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眺望向殿门外。
悠悠发出一声长叹,似是自言自语道:“荣,已经到新丰了。”
“——都到新丰好几日了。”
“册立太子储君的诏书,母后,也该动笔草拟了。”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阴沉着脸,昂首挺胸,拾级而下。
走到殿中央,又止步回过身,对窦太后拱手一礼。
“儿臣,告退。”
这一回,天子启没有再迟疑,抬起脚步,便径直出了长信殿。
走出殿门外好几十步,才终于再度停下脚步,目光仍平视向前方,连一个眼角都不愿给身侧,那道跪在脚边的身影。
“从吴楚叛军大营活着回来,是卿的本事。”
“——既是逃出生天,朕,便不至于容不下一个‘黔首’袁丝。”
“只是卿,恐怕并不甘心就此隐退,又不知何时,被郡县酷吏缉拿?”
···
“朕就在宫门外等着。”
“日暮时分,若还看不到卿,带着太后册立储君的诏书走出宫门……”
言罢,天子启便再度迈开脚步,不顾袁盎那跪地匍匐,瑟瑟发抖的身影,一步不停的出了长乐宫。
天子启当然没有亲自等在宫门外。
但这一日的长安城,暗流涌动。
——长安宵禁!
——两宫戒严!
——武库戒严!
尚冠里南皮侯府、章武侯府,孝里窦府;
还有朝中,那些和窦氏一族藕断丝连的官员、军中,那些同窦氏扯上关系的将官,都被北军禁卒,将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整座长安城,都在等。
等一封诏书,从长乐宫内送出。
等那一封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能驱散长安这扑鼻的火药味,还长安城又一片白云蓝天。
终于,袁盎的身影,出现在了缓缓打开的宫门之内。
一同出现的,是一封以锦袋装起的懿旨。
于是,北军撤出长安,长安解除宵禁,两宫、武库解除戒严。
几乎是刚被送出长乐,那封懿旨,便被天子启早就备好的使节,快马加鞭送去了新丰。
一同传出未央宫的,是天子启先后颁布,却同时送出宫门的两道诏谕。
——奉太后懿旨,册立皇长子刘荣,为储君太子!
——着奉常、宗正有司即刻启程,于新丰太庙祭祖,以安天下人心惶惶!
至此,这场名为‘谁能做储君’的豪赌,终于等来了收盘的一刻。
皇长子刘荣,众望所归。
至于那第二道诏谕,则是让长安坊间彻底归于沉寂,同时又让东宫窦太后,自此闭上了宫门,以及心门。
——梁王刘武入朝月余,眷恋不去,有违祖制!
——着梁王刘武,即刻离京就藩!
天子启雷厉风行,一切,便也就此尘埃落定……
第134章 请父皇称太子
次日一大早,停留于新丰的皇长子刘荣,便等来了册立诏书,以及带来诏书的宗正、奉常官员。
懵逼状态下被‘黄袍加身’——被穿上太子独有的深蓝王袍后,刘荣又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礼官们‘操控’着,完成了一场简易版的告庙仪式。
——册立储君太子,本该在太祖刘邦的太祖庙,或者说高皇帝庙,即‘高庙’进行祭祖仪式。
且祭祖告庙以立储君,天子必须在场,太后也得尽可能在场。
刘荣滞留新丰,祭的是新丰栎阳宫的太庙——太上皇的‘太庙’,而非太祖皇帝的‘太庙’;
天子启、窦太后也都不在,只有奉常礼官、宗正吏员指挥着刘荣走流程。
这就意味着这场祭祖告庙仪式,其实并不能算作是正式的‘祭祖告庙’仪式。
等回了长安,还有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无比宏大庄严的仪式,在等着刘荣。
换句话说:新丰这场祭祖,不过是天子启的权宜之计——尽快、就近到随便一座先皇庙,完成祭祖告庙仪式,坐实刘荣储君太子的身份和既定事实!
至于之后的正式祭祖,便等朝堂仔细准备一番,再把该叫的宗亲、藩王都叫上,不用急于一时。
故而,新丰的祭祖仪式也是颇有些‘迅速’——流程能省则省,能快则快;
大概就是刘荣沐浴更衣,走进庙堂跪下身,奉上香火血食;
而后,便是奉常礼官诵读祭文,向太上皇汇报一下:陛下呀~
——您的三儿子:刘季,的四儿子:刘恒,的长子:刘启,的长子刘荣,得立为太子储君啦~
——社稷有后,宗庙有后,特意来跟您老说一声,让您老也高兴高兴~
诵读结束,便把承载祭文的布块扔进火盆里一烧,刘荣再磕几个头,就算完事儿了。
权宜之计嘛!
结束了这颇有些潦草的‘祭祖告庙’仪式,刘荣又被塞进了一辆马车的车厢之内,便径直朝着长安而去。
半日之后,车马驶入长安,于未央宫外止步。
到这时,刘荣已经能感觉到身份的转变,为自己带来的待遇变化了。
——进了长安之后,刘荣的马车,便走上了御道!
虽然那条由孝惠皇帝下令修建的御道,太后的车马能走、天子的御辇能走,寻常百姓也能在太后、天子未出行至此的时候在上面行走;
但能乘车行走在御道之上的人,截止今日清晨,普天之下只有两人。
从今天开始,才有了第三人。
待刘荣下了马车,宫门门洞下、宫墙上,平日里那些目不斜视,甚至隐隐有些倨傲的禁卫们,也都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虽然没有对刘荣见礼,又或是浮夸的单膝跪地之类,但单就是这幅‘正在被领导视察’的作态,也绝对是放眼天下,不超过三个人能享受到的待遇。
在宫门外,由宦者令春陀接替了‘引领者’的角色,刘荣便跟着春陀,沿宫道向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路过凤凰殿,却见殿门紧闭;
路过广明、宣明殿,亦然。
倒是绮兰殿,隐约开了一道门缝,不知是谁在门缝后偷窥。
待到了宣室殿外,那数百级长阶下的广场,昂起头,却见殿外的瞭远台内,天子启正居高临下的看向自己。
隔得太远,刘荣也看不清此刻,皇帝老爹是怎样的神态。
只下意识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春陀……
“陛下早有交代:这长阶,殿下得自己走上去。”
“没人领着,也没人扶着……”
意有所指的一语,只引得刘荣默然点下头。
抬起脚,一阶,一阶——刘荣爬的无比庄严。
——刘荣当然知道,皇帝老爹这是什么意思。
左右不过是想提醒刘荣:这储君之位,是你靠自己一步步爬山来的;
日后,你也得靠自己,一步步稳固自己的位置,一步步向朕——向皇位靠近。
对于封建君权,刘荣向来怀有敬畏。
故而,这几百级长阶,刘荣走的一步一顿,无比庄严。
踏上最后一阶,饶是凛冬冷冽,刘荣的额头,也已是蒙上了一层薄汗。
原以为皇帝老爹,会从瞭远台外侧的护栏前侧转过身,却发现护栏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只摇椅。
天子启也早已在其中一只摇椅上躺下身,优哉游哉的轻晃着摇椅,双眼也微微闭起,手掌在大腿上规律的轻拍着。
“坐。”
待刘荣走上前,天子启只淡然吐出一字,身形却没有丝毫挪动。
仍躺在摇椅上,仍闭着双眼,仍在大腿上规律的拍打着不知名的节奏。
老爹有了指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上前,半边屁股在摇椅外侧落下,双手扶于膝上——愣是在摇椅上,坐出了‘正襟危坐’的架势;
眼角稍睁开一道缝,见刘荣如此作态,天子启却是摇头一笑,将身子稍坐起来些,接过春陀递来的茶碗,小口小口嘬了起来。
“为了公子的储君太子之位,朕,可是差点血洗长安呐?”
“——至少是险些屠尽窦氏满门。”
垂眸看着手中茶碗,轻轻吹撒茶面上的药渣,天子启语调随和的道出一语;
轻嘬一口茶汤,将茶碗捧回腹前,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总算是遂了愿,做了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就没什么想说的?”
嘴上说着,天子启也不忘斜眼撇刘荣一眼,旋即便再度眺望向正前方。
瞭远台外,近处是未央宫内的殿室、楼阙,以及将宫内宫外分割开的宫墙、宫门;
宫墙之外,是不见几道人影的街道、为冰雪所覆盖的民居,以及追逐于街头巷尾的孩童、鸡鸭。
天空中艳阳高照,总算是为这凛冬,带来了些许温暖;
但刘荣此刻,却并没有感觉到照在身上的阳光,为自己带来了丝毫暖意。
——宣室正殿,宛若耸立云端,俯瞰着整座长安城。
坐在宣室正殿外侧的瞭远台,感受着冷冽的寒风,刘荣,只觉高处不胜寒……
“父皇要立太子储君,主要还是为了绝梁王叔的念头。”
沉默了许久,刘荣才终于开口,道出了自己近几个月以来,在未央宫内所说的第一句话。
同时,也是成为太子储君之后,对天子启所说的第一句话。
便见天子启闻言,目光仍撒向瞭远台外的远方,只轻轻一翘嘴角。
手中茶碗被送到嘴边,下意识吹吹,又再小嘬一口。
“还有呢?”
听不出悲喜的一问,却惹得刘荣满是别扭的调整起身形,终还是不再挣扎,索性从躺椅上起了身。
走到天子启侧后方一步的位置,双手环抱于腹前,稍弯着腰,语调平稳道:“立了储君太子——尤其还是循惯例、遵祖制立了长,让梁王叔绝了储君太弟的念头,父皇针对吴楚之乱的谋算,才能算是彻底收尾。”
“之后,才是考察儿这个太子储君,究竟能否承担起宗庙、社稷之重。”
“——若儿能,便当真以儿为储;”
“若儿不能,则等梁王叔彻底绝了念头,再也不想,更再也不可能成为储君太弟,父皇亦可易储另立。”
···
“废了儿的储位,父皇仅剩的选择,是小十。”
“所以从今天开始,小十的性命安危,便落在了儿的头上。”
“一旦小十有个三长两短,父皇根本不需要寻找任何证据——闭着眼睛,治儿一个‘残害兄弟手足’的罪,便大抵不会出错。”
“自然,在考察儿能否承宗庙、社稷之重的同时,父皇也会顺带培养小十,以备不测……”
分明是每一句都不该明说的话,刘荣却一股脑尽数道出,天子启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失笑。
仍眺望向前方,手指却伸向刘荣连连虚点,天子启才终是双手撑着摇椅扶手,彻底坐起了身。
将后腰从椅背上抬起,将右手手肘撑在摇椅扶手上,右手虚握成拳撑起下巴;
侧身看向刘荣,似笑非笑的眯起眼角:“为何就这般笃定?”
“——朕为何就不能是真的想要立皇长子,做我汉家的储君太子?”
“要知道废太子,可是会让朝野震荡,乃至宗庙、社稷不稳的啊……”
“此番,为了立公子为储君,朕更是冒着两宫不合,甚至是东宫震荡的风险。”
···
“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却只是以‘立皇长子为储君’为权宜之计,为的,只是绝梁王不轨之念;”
“与此同时,又打着‘实在不行就易储另立’的打算?”
“朕,为何要这么做呢?”
虽是在‘问’,但天子启语调中的玩味和戏谑,却分明是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刘荣回答的很干脆:“换做是儿,儿便会这么做。”
“——梁王叔觊觎神圣,说是‘心怀不轨’,也没人能挑出错来。”
“而梁王叔与父皇情同手足,又有皇祖母在东宫盯着,父皇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立储。”
“在这个前提下,皇长子合不合格,对父皇而言并不重要。”
“哪怕不合格——甚至哪怕身有残缺,父皇都必须册立皇长子,以此告诉梁王叔:父死子继、立嫡立长,是不可更改的祖制!”
···
“等梁王叔这档子事儿过了,父皇再酌情应对:是授皇长子以帝王之道,还是易储另立——对父皇而言,都并非什么难事。”
“毕竟父皇方才也说了:为了册立儿为储君,父皇,可是险些血洗长安。”
“——为了立储,父皇尚且险些血洗长安,乃至屠尽当朝皇太后满门、肃清窦氏党羽;”
“日后为了易储,再屠一门栗氏外戚,肃清太子党羽,为小十扫除障碍——对父皇而言,也不过是便宜之内罢……”
神情淡然,语调平和的一番话,惹得天子启又是一阵含笑摇头。
又悠然呼出一口气,方面带轻松道:“公子,比朕聪明许多~”
“——至少,比当年的‘太子启’聪明许多……”
···
“想当年,先帝也会时不时,以朝政、社稷之事考校于朕;”
“考校十回,朕却只能答对三两回——还大都是误打误撞蒙对的。”
“答错了,先帝动辄斥责、喝骂,说朕德不配位,还不如早日把储位让出来,免得让先帝在天下人面前蒙羞。”
“——便是答对了,先帝也会追问一句:此话怎讲?”
“朕答不上来,免不得又是被斥骂一通……”
似是自嘲,又莫名带着些追忆的一番话道出口,天子启只含笑望向远方,沉默了许久。
久到刘荣都有些站不住,轻轻将衣襟紧了紧,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抬起小臂,对身后的宦者令春陀轻轻摆手,便再度招呼刘荣在身旁的的摇椅上坐下身。
待刘荣乖乖坐下,又被春陀取来的薄被盖住下半身,天子启才披着另一张薄被,侧身正对向刘荣。
面上神情虽仍是云淡风轻,但语句中,却莫名带上了一股肃然。
“朕,不知道合格的太子储君,应该是什么样的。”
“——朕亲眼见过的唯一一个太子储君,是朕自己。”
“先帝说,朕这个太子并不合格;”
“但朕却做了二十一年太子,最终又做了天子。”
“这天子,朕自认为做的不错。”
“所以,朕唯一能确定的是:朕这样的太子储君,是合格的——至少是勉强合格的。”
莫名严肃的道出一语,天子启面色不由再一正,朝刘荣微一昂头。
“公子这样的太子储君,对宗庙、社稷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朕不清楚。”
“——一个思绪活泛,机智过人,又友爱手足、恭顺母亲的太子,朕不知道这样的储君,日后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
“所以,公子方才的话,对,也不对。”
···
“立皇长子为太子储君,确实是朕出于‘绝梁王之念’的目的所为。”
“但考察公子是否合格,朕却并没有具体的标准。”
“——无论是公子还是小十,朕都无法确定孰是孰非、孰优孰劣。”
“朕能遵照的,只有自己的判断。”
许是和刘荣摊了牌,又或许是一桩心事落了地,让天子启肩上的胆子轻了不少;
说起这番话,天子启侃侃而谈,眉宇虽还算严肃,却也无时不刻带着轻松。
刘荣听的很认真。
天子启,却说的更认真。
“在朕看来,公子的优势、劣势,都很明显。”
“年壮即冠,为朕诸子之长,手腕老练,天资卓绝——这都是优势。”
“母栗姬,则是劣势。”
“——甚至可以说,是公子唯一的劣势。”
···
“朕的母亲,还算是个不错——至少是个不太差的太后,尚且能逼得朕为了册立太子储君,粗暴的将北军开入长安。”
“只差那么一点,朕便险些要成为一个暴君,甚至险些蒙上一个‘囚母’的骂名。”
“朕的母亲尚且如此,朕实在想象不到公子的母亲,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太后;”
“又会为我汉家,带来怎样的动荡和灾难。”
“——如果公子年幼丧母,甚至没有母亲、母族作为助力,朕都可能不会考虑小十,只全心培养公子。”
“但公子的母亲,实在是让朕很难对公子放心。”
对于天子启如此坦诚的说出‘你不错,但你妈忒不靠谱’,刘荣惊诧之余,却也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别说是汉家的帝王——便是后世的老师,也是一样的道理:愿意说你,说明你还有救;
愿意批评伱,说明你还有希望去改正。
更何况这些话,是天子启前脚刚为刘荣‘抢’来了储君太子之位,后脚便说出口的。
这其中,有几分提点、几分敲打,刘荣,自也了然于胸。
“小十对朕而言,也是万不得已之下的权宜之计。”
“除非公子实在不争气,让朕实在无法放心,从而不得不狠心废储另立;”
“否则,朕便不会将我汉家的未来,寄于小十身上。”
正思虑间,天子启笃定的话语再度传入耳中,惹得刘荣再度侧过头。
便见天子启道出此语,又沉沉一点头,面上严肃之色,也随之带上了些许惆怅。
“朕,已经老了……”
“小十,却太过年幼。”
“若果真立了小十,那我汉家日后,必定难逃主少国疑,君权旁落。”
“——朕在,东宫即便偶有不稳,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但待朕去见了先帝,留一个年不及冠的小十,坐我汉家的宗庙、社稷,那无论小十日后天资、手腕如何,都绝不可能压得住东宫太后。”
“若朕走的急了些,小十要面对的,甚至可能不止一个太后——而是会再多出个太皇太后!”
“这对一个年不及冠的‘儿皇帝’而言,几乎不亚于让一个还没断奶的婴孩,同一头猛虎搏斗……”
言罢,天子启便莫名呆坐在了原地,似是为自己刚说出的这番话,而感到些许愕然。
——刘荣很好,可惜有个叫‘栗姬’的母亲;
而除刘荣外,唯一可供天子启选择的后备人选,是年仅三岁的皇十子刘彘……
“朕很希望公子,能撑到朕合眼的那一天。”
“——很希望朕宫车晏驾时,我汉家的储君太子,是今日册立的皇长子荣,而非日后易储另立的皇十子彘。”
冷不丁到处一语,天子启已是皱起了眉头,望向瞭远台外,神情说不清的凝重。
“但希望归希望,对朕而言最重要的,仍旧是宗庙、社稷的未来。”
“如果公子无法证明自己,能压制自己的母亲——能保证自己的母亲,不会在日后颠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那朕,即便再怎般不愿,也只能咬牙硬撑几年,好让小十再年壮些、再年长些。”
“至于公子,既是做过太子、坐过储君之外,待日后小十得立,便也就断没有苟活的可能。”
“这些,公子都明白?”
言罢,天子启便满带着郑重,望向身侧,已经穿上太子冠服的刘荣。
却见刘荣闻言,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带着自信的淡笑,对天子启一拱手。
“父皇方才,唤儿什么?”
“——嗯?”
“——公子?”
“请父皇,称太子……”
···
“儿臣,已得东宫太后册封,亦已于新丰太庙祭祖。”
“请父皇,称太子…………”
调的一手好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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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了一天,写了四千多字狗屁不是的玩意儿……
人直接晕麻了,告假告假,睡觉去了…
您各位多担待
第135章 奏对
请父皇,称太子。
这,便是刘荣对天子启‘你很不错,但你母亲不靠谱’的疑虑,所给出的答案。
——公子,是儿子;
太子,则是储君……
“世间,有很多话,人们都能非常轻松的说出口。”
“但言行合一、说到做到,却几乎是圣人才会有的品行。”
刘荣的答案,颇有些出乎天子启的预料,以至于天子启愣神思考了好一会儿。
但很快,天子启便恢复到先前,那悠然躺在摇椅上,含笑眺望远方的惬意姿态;
又稍侧过头来,用眼角撇了眼刘荣,旋即便再度拿起茶碗,送到了嘴边。
“朕,不是这样的圣人。”
“——天子,说是言出必践,但朕说出口的话,尚且不曾一一付诸行动。”
“至今为止,朕也没有见到过活的‘圣人’。”
“太子,当也不是什么‘圣人’之类?”
天子启这个反应,倒是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天子启,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封建帝王。
这里的合格,不是说有多么值得称赞的文治、武功,又或是多么受天下人爱戴、多么让朝臣百官崇敬;
而是作为封建帝王,天子启,几乎具备了皇帝理论上,所应该具备的一切特质。
——冷血;
——狠辣;
——果决;
以及:自信!
说好听点,是以自我为中心;
说难听点,是乾坤独断,不为旁人所左右,认定的事,就很难因为旁人的话语,而产生改变。
眼下的情况,也是一样的。
刘荣用一句颇有些失礼的‘请父皇称太子’,来隐晦的表达出立场:我首先是国家的储君,其次才是父皇的儿子、公子;
父皇尚且要叫我‘太子’,母亲那边,自更不能优先拿我当‘儿子’了?
但作为一个教科书级的封建帝王,天子启显然不可能因为刘荣这番口头上的表态,就真对刘荣的母亲:栗姬放下心。
说白了,话是怎么说的,对天子启而言,就只是个态度而已。
事儿是怎么做的,才是可供天子启判断某件事,或某个人的依据。
刘荣说:请父皇称太子;
这顶多只能算作是刘荣,表明了‘我不会对我母亲听之任之,不管做不做得到,都肯定会试着去压制’的态度。
但天子启需要的,并不是刘荣嘴上说‘我试试’,而是身体力行的做出成果,来证明:我能做到!
不单能做到,我也肯定会这么做!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也终是含笑再一拱手:“即多说无益,父皇,不妨拭目以待……”
这话一出,天子启似笑非笑的点下头,再度眺望向远方;
刘荣太子生涯的第一道考题,便以开卷考的形式,正式开始。
——压制住母亲栗姬,打消当今天子启,对未来的‘栗太后’可能祸乱汉家的疑虑!
这道题,从今天——从刘荣成为太子储君的第一天开始;
一直到天子启驾崩……
更准确的说,是直到刘荣太子生涯前的最后一天,才会宣告结束。
考试通过,太子荣,便会成为天子荣。
没通过,太子荣,便会成为史家口中的‘景帝废太子’……
“这段时日,栗姬很挂念太子。”
“——对太子而言,栗姬,确实称得上是‘慈母’了。”
“只是太子日后,究竟要不要做一个‘孝子’,或者说是要做个怎样的‘孝子’……”
“这,可不单是关乎太子名誉的事。”
“而是关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乃至太子日后,还能不能是‘太子’的事。”
说到这里,躺靠在摇椅上,将薄毯盖在身上的天子启,不由又是侧过头;
深深看了刘荣一眼,才再度将目光移回瞭远台外。
在和刘荣说这些的时候,天子启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嫉羡。
没错;
嫉羡。
如果说早先,听说栗姬又闹出了什么乱子时,天子启还能对刘荣抱以怜悯,并想到‘我母亲再如何,也比这小子的母亲好多了’的话;
那现在,尤其是在刘荣此番,假节奔赴前线之后,栗姬整日整日茶饭不思,整夜整夜唠叨着长子刘荣,则使得天子启对刘荣,便只剩下了嫉羡。
——刘荣,有个好母亲。
未必会是个好太后,但绝对是个好母亲。
至少天子启能断定:换做是‘栗太后’和‘天子荣’,绝对不会出现‘栗太后’要与立某王刘德、某王刘淤为储君太弟,逼得‘天子荣’不得不摆出一副血洗长安的架势,才得以威逼‘栗太后’册立太子储君的状况。
在过去,天子启只想当然道:窦太后虽不是个好母亲,但至少是个不错的太后;
栗姬纵然是个好母亲,却显然不能成为合格的汉太后。
按照宗庙、社稷大于母子情谊的判断标准,天子启得出结论:窦太后,显然《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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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栗太后’,却辣眼到让人根本不敢去想。
可到了如今,经历过昨天那些事之后,天子启却有些拿不准了。
窦太后,是个好母亲?
显然不是。
当真是个《不错》的太后?
经过‘储君皇太弟’一事,以及昨天的事,恐怕也不尽然。
那栗姬呢?
本就是个好母亲——至少是刘荣的好母亲;
待其做了太后,又当真会比如今的窦太后差吗?
天子启思虑再三,终是缓缓摇了摇头。
或许栗姬——或许将来的栗太后,未必能有窦太后那样的大局观,以及早年在吕太后身边,锻炼出来的政治视野、过去这些年,在深宫中练就的政治手腕。
但这,真的是坏事吗?
窦太后手腕老练,却都用在了宠爱女儿、幼子,以及逼迫天子启与立储君太弟之上;
而‘栗太后’蠢的吓人,对宗庙、社稷而言,当真是坏事吗?
“或许……”
“对宗庙、社稷而言,或许是坏事;”
“但对天子而言,却……”
想到这里,天子启心下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又拿起茶碗,轻轻嘬了一口。
而后,才以闲聊般的口吻道:“依太子之见,我汉家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制度,利、弊几何?”
“其中的利、弊,又分别是什么?”
“什么样的情况下,这是好事?什么样的情况下,这是坏事?”
“有没有什么办法,将其中的弊端去除,或是尽可能降低?”
“日后,朕宫车晏驾,太子即立,又会如何看待、解决这个问题?”
好似机关枪般,连一点气口都不给自己留,就这么突突突甩出一连串的问题,天子启便将身子稍一扭;
在摇椅上侧躺着,将身子朝向了另一把摇椅之上,再一昂首,示意刘荣坐回去说。
只稍一思虑,刘荣便意识到天子启的意图,自也就坐回了摇椅之上。
仍旧是半边屁股坐在摇椅最外侧,正襟危坐,皱眉沉思了许久。
而后,才针对天子启的这道考题——对这道考题的每一问,都依次给出解答。
“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朝权,是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之时出现,并为沿用至今的定制。”
“其中利、弊,一目了然。”
“利,在于天子年弱即立——如孝惠皇帝那般,未冠而即皇帝位时,太后可代天子掌权,镇压朝野,以免君权旁落于外臣之手。”
“而弊,也同样在孝惠皇帝、吕太后母子身上有所体现。”
“——孝惠皇帝年弱即立,吕太后的存在,确实保证了政权的平稳交接,以及朝野内外的安稳。”
“但当孝惠皇帝年壮,该取回大权、临朝掌政之时,却并没能从吕太后手中,取回本该由天子掌控的大权。”
···
“年即冠,身天子,却无法插手国家之事,孝惠皇帝郁郁终日,年仅二十二岁,便抑郁而终。”
“而在孝惠皇帝驾崩之后,吕太后又再掌大权,长达八年之久。”
“这八年中,吕太后遍封诸吕为王、侯,更废杀孝惠皇帝的太子——少帝刘恭。”“以至于吕太后驾崩时,诸吕子侄早已心怀叵测,觊觎神圣。”
“纵是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迎立先帝,稳住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但也为我汉家埋下了诸多恶因、生出了诸多恶果。”
与后世人作答主观题一样:这个时代的主观题,也需要作答者引经据典,最好是再举个鲜活的案例作为佐证。
而在如今汉室,对于‘二元制度’有关话题的考题,最典型、最恰当的案例,显然便是孝惠皇帝刘盈、高后吕雉母子。
二元制度的优势,在吕太后这个杰出政治家的身上逐一体现;
其弊端,却体现的更加完整、具体。
毫不夸张的说:自汉以来,直到往后数百上千年,凡是关于‘太后该不该掌政’的话题,吕太后,都将成为反对者最有力的依据,且大概率没有之一。
说回眼下。
天子启以二元制的利弊出题,来考校才刚新鲜出炉,甚至都还没正式举行册封大典的太子刘荣。
不同于后世的考官出题、考生作答——这个时代的问答,尤其是发生在皇帝与旁人之间的问答,往往被称之为:奏对。
既然是奏对,那在刘荣给出作答之后,作为考官的天子启,也同样会给出补充意见。
“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政,是我汉家自太祖、高后以来,便沿用至今的国策。”
“即便是有吕太后这么一个‘反面案例’,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也还是沿用了这个制度。”
“这是由于方才,太子所说的:天子年幼时,以太后确保君权不会旁落——这只是很长时间才会出现一次,甚至未必会出现的预防措施。”
“这个制度存在真正的意义,是为了制衡。”
···
“帝王之术,说一千道一万,都绕不过‘制衡’二字。”
“而太后的存在,制衡的,便是天子。”
“——作为妇人,尤其还是相对年迈的妇人,太后往往是保守的;”
“而天子为储多年,又有先皇珠玉在前,为了证明自己不比先皇差——至少是不比先皇差太多,天子往往会采取激进,甚至是冒进的举措。”
“故而太后的存在,可以有效制衡天子,以免天子做出过于激进的举措。”
“太后保守,天子激进,两相制衡之下,才能最终得出即不过分激进,也不太过保守的政策。”
“物极必反,过犹不及,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说起正事,天子启便总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极为自然的进入工作状态。
此时也一样。
一说起正事,天子启的气质中,便莫名带上了一股肃然。
——哪怕仍旧躺在摇椅上,面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闲适之色,但气质中,就是莫名多出了一股严肃,让人忍不住想要坐直身子,竖起耳朵。
而在听闻天子启这番补充之后,刘荣却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旋即面带诚恳的对天子启一拱手,以示‘受教’。
刘荣先前,确实从未想到这方面。
早先,刘荣只想到太后的存在意义,是在必要时保护年幼天子、确保政权平稳交接的保险锁。
直到今日,天子启说起‘制衡’二字,刘荣才终于明白:太后的存在、二元制度,明明只有那一丢丢好处,却有说不尽的弊端,汉家为何会从开国时便沿用至今。
尤其是先帝入继大统时,明明有吕太后那么一个鲜活,甚至可以说是‘血淋淋’的一个反面案例,先帝却依旧沿用了二元制度。
如果单只是‘确保政权平稳交接’,那二元制度的存在,确实是弊远远大于利的;
但若是加上天子启方才,所说的‘制衡’二字,那就是利弊近乎持平了。
——二元制度当中的太后,是汉家的皇帝,为后世之君强加的‘枷锁’。
这个枷锁,确实会限制天子的权利、成为天子锐意进取时的掣肘;
但与此同时,也会最大限度的确保汉家,不会因为出了一个傻缺皇帝——如土木堡战神之类的人,而对宗庙、社稷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以太后来瓜分、限制君权,是汉家以牺牲上限为代价,换取提高下限的举措。
二元制度下的太后,会成为皇帝英明神武之路的掣肘,却会同样成为‘战神们’傻缺之路的阻碍……
“儿臣,谨受教。”
对于天子启的提点,刘荣由衷感激。
自然,为剩下几问做出应答时,刘荣也就推倒了先前的腹稿,重新组织一番语言,才给出了更适宜的答案。
“如此说来,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利,在于确保政权交接、保证君权不会旁落,并在主少国疑时镇压朝野,平稳的扶持天子年壮掌政;”
“以及:制衡天子,让天子无法因为过度的锐意进取、贪功冒进,而致宗庙、社稷——致天下百姓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
“而弊则在于:在天子年幼时,太后代为掌政、镇压朝野;但等天子年壮之后,太后也很可能不会将大权,太过轻易的交还到皇帝手中。”
“另外,以太后制衡天子,除了保证天子无法过于激进,也同样限制了天子执掌大权,成了天子掌权的掣肘。”
···
“如此看来,东、西两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利弊,依儿臣之见,当在各半。”
听到这里,天子启默然点点头,并没有如方才那般接过话头。
只是天子启此刻,并不是真的没话说;
而是并不打算告诉刘荣:天子年弱即立,由太后代为掌政,天子年壮之后,却无法将权力从太后手里轻易抢回;
——这,同样是汉家,对天子的考验!
占据大义,身为皇帝,却连太后、连母亲替自己掌管的大权,都无法靠自己抢回来?
那你不行啊!
还太嫩了!
与其让你掌权,还不如接着让太后掌权。
什么时候,能靠自己把权力从母亲、从太后手里抢过来,你才真正具备了掌权的资格。
做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学孝惠皇帝,在后宫醉生梦死吧……
这个道理,先帝没告诉过天子启。
甚至直到昨日,在长乐宫硬刚母亲窦太后之前,天子启都不曾有过这个认知。
所以,天子启也并不打算将这个刚得到不久的收获和感悟,就这么直白的告诉刘荣。
“朕的权,可是从窦太后手里抢回来的……”
“相比较而言,从将来的‘栗太后’手里抢权,够容易了吧?”
“这要是都做不到,太子,还是乖乖给小十让位好了……”
如是想着,天子启只含笑将目光收回,再度眺望向瞭远台外,又嘬了一口茶。
刘荣的奏答,却并没有因为天子启的举动,而就此停歇。
“在儿臣看来,这个制度,无法在保留其利处的同时,单独规避其弊端。”
“——有舍才有得。”
“要想得到这个制度带来的利好,便只能接受这个制度一同带来的弊端。”
“如:要想让太后确保政权安稳交接,并确保天子不过于昏聩、过于放浪形骸,太后就必须掌握废、立之权,以此督促天子。”
“又如:要想让太后扶立年弱之君直至其成人,便也不得不让太后掌握大权。”
“如果没有大权,那太后,也不过只是个稍富贵些的妇人,根本无法在先皇驾崩、新君少弱的情况下镇压朝野,在群狼环伺的朝野之上,扶保年少的君主,直至其成人。”
这个问题,天子启本就是随口一问;
刘荣的回答中规中矩,但至少没踩天子启的雷。
如果刘荣夸夸其谈,说可以怎样怎样规避、去除其中的弊端,天子启难免要对刘荣小小失望一下。
但刘荣看准了汉家的二元制度,就是舍弃什么来换得什么、承受一些代价,来取得一些收获;
天子启虽谈不上眼前一亮,却也是暗下点了点头,愈发坚定了太子荣,比当年的太子启‘天资更佳’的认知。
而这场奏对——这场父子之间,或者说是天子启和太子荣之间的第一次对答,也终于到了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
对未来的展望!
未来,天子启宫车晏驾之后,即皇帝位的刘荣,会如此看待、应对二元制度,或者说是二元制度下的母亲:栗太后。
而刘荣给出的答案,却让天子久久愣坐在原地,即便是到了刘荣告退之后,都久久没能回过神。
只口中不断呢喃着刘荣,为这个问题给出的最终答案。
“后宫,不得干政……”
“后宫……”
“不得干政………”
第136章 儿行千里
后世有一种说法。
——秦的灭亡,不是因为其制度不够先进,反而恰恰是太过于先进,以至于枉顾了时代背景;
没有足够的社会基础和时间积累,以及循序渐进的过程,过于先进的体系、制度,以及‘一步到位’式的核心执政思想,让华夏第一个统一政权:秦,成了拔地而起的空中楼阁。
足够绚丽,却也堪称‘虚浮’。
始皇在,自是凭借个人威望,将这个空中楼阁给凭空托举了起来。
但始皇崩,这个名为‘秦’的空中楼阁,便也就此跌落而下,土崩瓦解。
对于这个说法,刘荣还是比较认可的。
在刘荣看来,刘汉在秦的基础上,将许多跨越时代‘一整步’的制度、体系,往后稍退了半步;
如此一来,只领先时代‘半步’的汉律、汉制,便达到了既足够先进,又不超脱于时代背景的程度,恰到好处。
故而,刘荣很清楚的知道:许多时候,制度,并不是越先进越好。
除了先进之外,还要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并扎根于时代、符合时代背景和社会风气,以免政策、制度水土不服。
就拿如今汉家来说:在后世人看来极度落后、极度不合理的二元制整体,却是当下最为先进,同时又最适合这个时代的产物。
在这个时代,刘荣冷不丁喊出来一句‘后宫不得干政’,无论是有理有据,还是随口喊了个口号,都完全可以被纳入‘胡言乱语’的范畴。
——后宫不得干政?
——在汉家?
笑话!
在如今汉家,太后掌政,那可不叫‘干政’,而是叫临朝称制!
连后世那欲盖弥彰的‘垂帘听政’都没有,直接就是临朝称制!
至于其余的出入称警、行文用制,口称:朕、亡称:崩,更是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世人:天子是君,太后,也是君!
考虑到太后和天子之间,必然会存在的母子关系,太后这个‘君’,地位甚至在天子之上!
在这个时代,你说后宫不得干政?
如果这是一场辩论,你的对手恐怕就要持‘天子不得临朝’的论点了。
汉家是太后、皇帝二元执政,你说太后不能掌权,那我持对立立场,就说皇帝不能临朝咯?
有什么问题?
所以,刘荣在过去,从不曾有哪怕一个字,提起过关于‘后宫不得干政’的话题。
因为刘荣很清楚:这个话题,不单会得罪太后、太皇太后还有皇后,乃至她们各自的母族外戚,甚至可能连皇帝、连皇帝老爹,也一并得罪进去。
二元执政,是汉家特有的秩序。
改变它,等同于破坏固有的秩序,而后构建一个新秩序。
而封建时代的第一要务,永远都是个‘稳’字。
除非秩序带来了混乱,急需构建起新的秩序,否则,封建时代的掌权者,是不会在乎这个新秩序的好坏的。
——你这个新秩序,可能好,可能坏;
但我这旧有的秩序,至少也‘不差’。
对封建时代而言,很多时候,‘不差’便足矣;
‘不差’,就意味着不需要再冒‘不稳’的风险,去寻求‘更好’。
汉家特有的东、西二宫共治天下,太后、天子共掌大权的二元制度,便是如此。
——有利有弊,所以《不差》。
既然《不差》,那就先用着,没必要去改。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荣冒然提出‘后宫不得干政’这六个字,其实,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
即便已经顺利成为了太子储君,初步掌握了政治‘发声权’,这六个字对刘荣而言,也同样足够冒险。
但最终,刘荣依旧这么做了。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
“不早点筹谋布局,待日后那句‘老狗’问世,一切,可就都晚了……”
缓缓自宣室殿外的长阶走下,刘荣面上神情,只一阵说不清的惆怅。
——方才,刘荣为天子启的最后一问,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以栗姬对刘荣的慈爱为基础,以栗姬对刘荣‘言听计从’为切入点,争取以日后的栗太后,来作为汉家‘后宫不得干政’的开端!
毫不夸张的说:刘荣这个答案,几乎是把天子启惊的外焦里嫩,愣是没把下巴给吓掉!
“猜想过太子,或许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却不曾想,竟会到这般地步……”
这是天子启的原话。
天子启不理解,并大受震撼。
有那么一瞬,天子启也很心动!
因为天子启想到:如果汉家不是二元整体,而是有刘荣这句‘后宫不得干政’,那自己无论是推动《削藩策》,还是平灭吴楚七国之乱,都不需要苦心积虑的算计自己的母亲。
没有太后掣肘,天子启也可以做很多原本想做,却碍于东宫太后而没能做成、暂且搁置的事。
但很快,天子启便反应了过来:这是自己的本能。
这是自己对权力——对独掌天下大权的渴望。
作为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刘启可以,也必定会有这个渴望。
但作为汉家的君王,却绝不能将这个渴望变成现实。
——很美好。
刘荣构筑出的那个场景,那个没有太后掣肘、天子可以为所欲为的场景,很美好。
美好到冷血如天子启,都不免为之心动。
但作为一个足够冷血、足够合格的帝王,天子启很清楚:不行。
汉家的天子,不能完全没有太后的制衡。
就如天子启自己的皇帝生涯:在强大到足够镇压太后之前,汉家的天子,不能从坐上皇位的第一天开始,就完全没有掣肘。
皇帝可以独掌大权;
但在独掌大权之前,必须经过‘镇压太后’的过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已经足以压的太后——如故薄太皇太后那样避居深宫。
先帝如此;
天子启如此;
汉家的后世之君,也应当如此。
“不过,好在没有直接否定,而是让我试试……”
“应该也是想看看这么做,能不能有什么意外惊喜?”
如是想着,刘荣满是惆怅的面容之上,也随之涌现出一抹笑意。
这,就是汉家的太子储君,能让后世的储君太子,妒忌到酸掉大牙的特权。
——汉家的太子,哪怕扬言说‘想试试看用嘴吹气,能不能把太阳给吹灭’,汉家的天子,也绝对不会第一时间否定。
而是会说:那你试试看吧;
试试看这么做,能得出个什么成果。
绝大多数时候,汉天子对储君太子的异想天开,都是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
做成了,国家能多个手段、方略,或是成果;
就算没做成,也权当是让异想天开的储君碰碰鼻子,受受挫折,好磨砺一番性子。
怎么都不亏。
在这个二元政体为主导的汉家,以太子储君的身份,提出‘后宫不得干政’,并得到了天子启‘可以试试’的默许,刘荣已经非常知足。
剩下的,就要看刘荣接下来,能给出怎样的最终答卷了。
天子启不抱希望,更多是想借此,来搓搓太子荣的锐气;
但对这件事,太子刘荣,成竹在胸……
“后宫不得干政,只是主导思想而已……”
“又不是非得摆在明面上?”
“就如当年,先帝将齐国一分为七、将淮南国一分为三;”
“明面上,不也将贾谊的《治安策》,以及‘推恩诸子’的法子给否了吗?”
如是想着,刘荣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以较平常稍快的速度,朝着凤凰殿走去。
母亲栗姬,怕是对自己望眼欲穿;
弟弟们,应该也很想自己——至少是很想那段有大哥在,不用为母亲头疼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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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消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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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凤凰殿殿门内,碰上正趴着门缝往外看的母亲栗姬,刘荣便带着由衷笑意,安抚着泪流不止的母亲,回到了正殿之内。
才刚落座,便发现手臂被母亲紧紧抱住,俨然一副‘再也不放我儿走了’的架势,刘荣百感交集之下,也只吐出这么一句:母亲,消瘦了……
“哪、哪有;”
“不过是、是先前发了福,怕失了体态……”
听刘荣说起自己消瘦,栗姬只下意识一阵心虚,赶忙寻找起托词。
只是话还没说完,便又被泪水蒙了眼,只将刘荣的手臂紧紧抱住,强压着声线啜泣起来。
而在一旁,玄冥二少——刘德、刘淤兄弟俩,虽然没有如栗姬这般激动,但也是嘴角噙笑,眼含热泪;
若不是母亲在,当也会扑上前,一左一右抱住长兄。
感受着这浓浓爱意,纵然是腊月凛冬,刘荣也被一阵莫名的温暖所包裹。
——刘荣知道,那暖意的来源,并非殿内的暖炉。
也不是母亲这片刻之内,便沾湿自己小半件衣袍的泪水……
“母亲莫哭,莫哭……”
“儿,这不是回来了吗?”“非但回来了,还做了太子呢。”
“母亲,不是一直想让儿做太子,好让母亲搬去椒房殿吗?”
听闻刘荣这番温声细语的安抚,栗姬依旧紧抱着刘荣的手臂,只垂泪抬起头,噘嘴摇头道:“不要了。”
“都不要了。”
“什么太子、皇后,什么太子宫、椒房殿——都不要了。”
“只要我儿好好的,怎么都成……”
“只要我儿好好的,这凤凰殿,也容得下我母子……”
见母亲这副大彻大悟,又生怕刘荣再离开自己,跑去战场冒险的哀戚之态,刘荣感动之余,也不忘将疑惑地目光,撒向一旁同样含笑垂泪的二弟刘德。
——什么情况?
——怎么吓成这样了?
感受到兄长用眼神发来的讯息,刘德却并没有着急作答;
就这么嘴角噙笑,眼含热泪,满是感慨的看着母亲栗姬,抱着大哥刘荣手臂又哭了好一会儿。
直到母亲稍平复下情绪,也勉强将刘荣的手臂松开,却仍不忘紧紧握住刘荣的一只手,刘德才笑着低下头,用指尖抠了下眼角。
而后,才感慨的长叹一口气。
“大哥刚从长安启程,宫内,便冒出了王夫人‘梦日入怀’,而后才有小十的流言。”
“一开始,母亲还没怎么当回事,只怒那王娡居心叵测,大哥在的时候不敢造次,大哥一走,就闹出这等事来。”
“只是随后,梁王叔就又开始日日血书求援,之后更直接跑来了长安。”
“虽然朝堂对外说,是胜负已定,战事也已经基本结束,梁王叔才入朝,但宫里也不乏有人说:是睢阳太过险恶,梁王叔才跑回长安,以保全性命……”
说着,刘德也不由侧身看了眼刘淤,又嘿笑着正过头,面带自嘲嗤嗤笑了起来。
“便是弟和老三,都一度信以为真——以为睢阳当真凶险万分,都把梁王叔吓的跑回了长安。”
“梁王叔都‘苟且偷生’跑回了长安,大哥却又迟迟不归,莫说是母亲,就连弟,心里都不免有些担忧了……”
听闻二弟刘德此言,刘荣只一阵哑然。
梁王刘武半场开香槟,吴楚未灭便先朝长安,在刘荣看来,只是想要先发制人,早点来长安筹谋布局,争那虚无缥缈的储君皇太弟之位。
对此,刘荣以静制动作为应对,将梁王刘武没来得及吃下的军功,细嚼慢咽的吃了个干净,才慢悠悠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远途。
刘荣也确实想过:如果梁王刘武‘先朝长安’的举动,被坊间曲解为怯战逃亡,应该能为自己省不少事。
却不曾想:在家人眼中,最重要的,始终是自己的安危;
与自己的安危相比,什么争储、夺嫡,什么筹谋布局,都不如一桩流言来的重要。
“梁王叔怯战而逃,回长安偷生,大哥久战睢阳,迟迟不归;”
“宫内外,王夫人‘梦日入怀’的流言又愈传愈烈,父皇却对此视若无睹。”
“——朝野内外,也开始生出‘皇长子与睢阳遭遇不测,陛下有意立皇十子,方以梦日入怀之说造势’的观点。”
正思虑间,刘德平和的话语声再度响起;
只是比起方才,那满带着感慨的惆怅,此刻却多出了一份凝重。
“自那以后,无论是吴楚平灭、大哥完好如初的消息,还是大哥从睢阳启程,正折返长安的消息,母亲都全然不愿相信。”
“——甚至就连前几天,栗仓从新丰带了大哥的平安,乃至昨日,父皇颁下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母亲都还在说:不要再哄我了,我儿,可是生了不测?”
“便是方才见了大哥,母亲都还小声让弟掐一掐母亲,说要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听到这里,刘荣不由又是一阵动容,满是亏欠的望向母亲栗姬,又极尽温和的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让母亲担忧了。”
“母亲莫怕。”
“往后,儿便是想再赴险,也当是没有机会了……”
皇长子刘荣,只是当今天子启众多儿子当中的一个;
虽然是最有机会做储君的那一个,但也终归只是个宗亲。
如今汉家,尚存于世的诸刘宗亲,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即便是当今天子启,也足足有十一个儿子。
但在做了太子之后,刘荣却已经成为继窦太后、天子启之后,汉家第三个真正意义上的‘君’。
虽然是储君,不像窦太后、天子启那样执掌朝权,但也终归是‘君’。
从今往后,刘荣别说是像这次般,奔赴前线犒军了;
——就连像死去的梁怀王刘揖那样,想要策马疾驰飙个‘马’,也有的是人前仆后继跪在脚边‘包围’刘荣,口称‘君子不立于危墙’‘殿下纵自轻,置太后、陛下何’之类。
说得再夸张一点:刘荣以后出门,就连水流稍急一些的河流,怕是都无法再靠近十五步之内……
但栗姬不管这些。
只默然低下头,不着痕迹的再度伸手,紧紧抱起刘荣的胳膊。
就好像自此以后,栗姬便信不过任何人——包括刘荣;
而是只相信自己、只相信抱住刘荣的手臂,才能保证刘荣不会再次远游,更甚是置身险境。
栗姬如惊弓之鸟,抓住刘荣的手臂便不愿放开,迟迟没能从并不存在的‘失子之痛’中缓过劲来;
老二刘德却是很快便将注意力,从母子重逢、阖家团圆的温情,转移到了正事之上。
“大哥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绮兰殿,极不安分。”
只一句话,便让刘荣大致明白了这段时日,宫内发生了些什么。
——被坊间,乃至朝野内外,在私下里戏称为‘小夫子’的皇次子刘德,说话总是留足余地。
诸如‘很’‘非常’‘特别’等字眼,都很少会从刘德的嘴里道出。
但此刻,说起绮兰殿在刘荣不在长安这段时间的‘表现’,刘德却用了个‘极’字。
极不安分!
尤其还是刘德口中的‘极不安分’,真相究竟如何,也就可见一斑了。
“大哥!”
“这回让我去吧!”
“再带上葵五那憨货,必叫那王娡悔不当初!”
刘淤怒不可遏的一声咆哮,显然是刘荣不在这段时日,被绮兰殿气的不轻。
循声望去,看到三弟满脸怒容;
又看向老二刘德,却见温润如刘德,竟也是面色阴沉的一点头!
——就连刘德这个‘知识分子’,都觉得让老三带着‘阉虎’葵五去一趟绮兰殿,是应该采取的行动了!
“真不愧是你啊……”
“王娡……”
“嘿;”
“嘿嘿……”
冷笑着呢喃两声,余光却瞥见两个弟弟已经站起身,俨然一副这就要带人,去绮兰殿找回场子的架势;
下意识望向身侧,仍抱着自己胳膊的母亲栗姬,却见母亲糯糯崛起嘴,一言不合便又要垂泪。
“我儿做主便是了……”
只片刻,刘荣便也有了决断,却是深吸一口气,招手示意两个弟弟坐下身来。
待刘德满带着迟疑,却也强拉着老三坐下身,刘荣才似笑非笑道:“我做了储君,小十在的绮兰殿,就不好再动了。”
“——父皇也已经把话说开了:若我不成器,就会由小十为储。”
“做了太子,若是再去欺压‘候补太子’,父皇那边,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
“嗯…这样;”
“老二去找夏雀,从殿里选几个精干的寺人,给绮兰殿送去。”
“就说,是太子派的人,要寸步不离的护皇十子周全。”
刘荣拿了主意,老二刘德虽有不解,却也是先点头领命,而后才皱眉思虑起来。
老三刘淤,却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大哥的意思?!”
“是派人到小十身边,然后……嘎!”
手舞足蹈的说着,公子刘淤便满脸阴狠的抬起手刀,对着自己的脖颈处一划!
却见刘荣一阵失笑摇头,又不忘轻瞪这个憨弟弟一眼,才稍敛去面上笑意,望向二弟刘德。
“小十,不能出任何差错。”
“——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不能出任何差错!”
“便是小十染了风寒,我兄弟三人都得早晚为小十祈福,免得有个万一,我再沾上个‘残害手足兄弟’的污名。”
“但不能出差错的,只有小十……”
“王夫人,可不在此列……”
第137章 攻守易型啦!
问:在汉家,一个没有母亲的皇子,能否成为储君?
答:分情况,主要看年纪。
如果是刘荣这样十七八岁,再过两年就要加冠的亚成年皇子,那有没有母亲——或者说是有没有太后作为政权交接的保险,其实区别并不大。
顶多也就是将来,有没有母族外戚,帮即立的新君更快掌权的问题。
有,那就掌权快些,没有,则掌权慢些,无论有没有,都问题不大。
若是具体考虑到个人,如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从某种意义上属于刘荣的de-buff(负增益),那没母亲,说不定还能成为刘荣的优势。
但若是换做皇十子刘彘这般,才刚三岁,甚至都还没满三周岁的幼儿,失去了母亲,则基本等同于失去了政治生命。
对于这个年纪的皇子而言,判断其是否能成为储君,是要着重考察其母、将来的太后,能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肩负起‘监国太后’的职责的。
——万一在太子七八岁的年纪,皇帝就驾崩了,可不就得太后在面前顶着,扛到新君长大成人嘛?
故而,当刘荣似是而非的提到‘小十不能出事儿,当王夫人不在此列’时,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都莫名感到了一阵激动!
但在短暂的思虑之后,终还是老二刘德率先意识到:自己和三弟刘淤,似乎曲解了大哥的意图……
“啊?”
“王夫人也不能动?”
带着四名身材敦实,体态壮硕的寺人,走在凤凰殿前往绮兰殿的路上,听闻二哥刘德说起此事,公子刘淤只满是惊讶的发出一声哀嚎。
“为什么呀?”
“大哥不都说了嘛——王夫人不在此列!”
“都‘不在此列’了,那还有什么不能动的?”
听闻此问,老二刘德却是轻叹一口气,沉默片刻,又不由稍咧嘴一笑。
“大哥的意思是:小十,是绝对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连磕磕碰碰、小病小灾,都最好别有!”
“至于王夫人不在此列,也并不是说王夫人的性命,就此便由我凤凰殿掌控。”
“只是相较于小十,王夫人那边,我凤凰殿,可以稍微‘放纵’一些……”
公子刘淤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
对自家老弟这般作态,老二刘德也是一如既往的耐心。
既是为自己捋清思路,也一边为老弟刘淤,解答其个中内由。
“大哥这个储君太子,是以‘天子无嫡,故立庶长’为依据得立,名正言顺。”
“论德行、品性,大哥也都无可指摘。”
“——唯独母亲的性子,让大哥稳如泰山的储位,生了那么一层不可忽视的疑点。”
“这是因为:我汉家册立储君,不单是将某一位皇子册立为储君、册立为将来的天子;”
“同时,也是将太子的母亲册立为皇后、册立为我汉家将来的太后。”
···
“大哥这个太子,必然是合格的;”
“日后做了天子,也绝不会差!”
“但母亲做了皇后,怕是当即便要闹的椒房不得安宁;”
“日后尊为太后,搬去了长乐,更是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闻言,刘淤只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又极其迅速的皱起了眉头。
母亲不靠谱,我知道!
可这和我们不能动王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看出弟弟刘淤这明写在脸上的疑惑,刘德不由又是摇头一笑,伸出手,在弟弟后脑上轻拍了拍。
“大哥才刚说过的话,这就忘记了?”
“——小十,可是大哥的‘候补太子’啊~”
“小十都是候补储君了,那王夫人,自然便是候补皇后?”
···
“大哥不能动小十,甚至不能让任何人动小十,是因为‘候补储君’一旦出事,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太子在排除异己,打击竞争对手。”
“同样的道理:动王夫人,也就等同于是在动‘候补储君’的母亲、动‘候补皇后’——依旧会让大哥沾上‘排除异己’,打击小十的嫌疑。”
“所以,小十不能动,王夫人,也同样不能动。”
“只是小十终归年幼,王夫人则年长些;”
“虽不可害其性命,但些许惩治,王夫人,当还是受得起的……”
嘴上说着这段话,刘德心中,也不由得感到一阵畅快。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绮兰殿,简直欺人太甚!
总算是风水轮流转——刘荣不单回来了,而且还是顶着个‘太子储君’的身份回了长安!
这一下,总算是能好好宣泄一下胸中憋闷,好让那绮兰殿的王夫人知道:老虎屁股,是万万摸不得的……
“无趣!”
“当真无趣的紧!”
正畅想着日后,能全方位压制,甚至支配绮兰殿的美好未来,耳边突然传来老弟刘淤愤愤不平的抱怨,刘德只暗下一奇。
略带不解的望去,却见公子刘淤满是愤闷的咬紧了牙槽。
“大哥不是太子时,我凤凰殿只能收拾王夫人;”
“大哥做了太子了,我凤凰殿,还是只能收拾王夫人。”
“——那大哥这太子,岂不是白做了嘛?”
“反正大哥是不是太子,我凤凰殿收拾她王娡,也都不过在便宜之内?”
“无趣。”
“大哥这太子做的,当真无趣!”
见老弟这般憨态可掬的模样,刘德不由一阵莞尔。
倒也是被问住了一瞬。
但很快,刘德便想透了其中关键,继续耐心的为老弟刘淤,解读起其中的关键。
“不一样。”
“很不一样。”
“曾经的大哥,和如今的大哥,很不一样。”
含笑道出一语,将弟弟的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便见刘德面色也随之稍一肃。
“曾经,大哥是皇长子。”
“皇长子,去掉那个‘长’字,便不过是皇子而已。”
“——顶破天去,也就是我众兄弟的兄长,顶多只能对小十‘长兄如父’,却根本不具备压制王夫人的身份、名分。”
“就算彼时,大哥曾再三敲打、告诫王夫人,也不过是仗着王夫人,忌惮大哥‘准储君’的身份。”
“只是这‘准储君’的身份,到底存不存在?”
“说存在,也确实有些人信——至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若是说没有,便也没有。”
“总归我汉家的太后、天子,从不曾颁下过册立‘准储君’的诏书便是了……”
说到这里,刘德特意止了止话头,好让弟弟刘淤吸收一下。
刘淤倒也没辜负二哥的期望,隐约明白了刘德话里的意思。
“二哥的意思是说:过去,大哥带着我们收拾王夫人,不过是扯了一张‘准储君’的皮,狐假虎威,完全就是在吓唬人?”
“她王夫人,也真就被大哥扯的这张虎皮给吓住了?”
闻言,刘德先是稍一愣,旋即便也无奈一笑,再点下头。
“倒…咳咳,倒也算是话糙理不糙。”
···
“过去,大哥只是皇长子;”
“要想收拾王夫人,哪怕是事先拿了把柄,也顶多只能在事后,减轻自己受到的责罚。”
“——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
“皇长子,只是皇十子的长兄,却绝对算不上王夫人的长辈——甚至连平辈都算不上。”
“地位不够高,就算理由再充分,大哥去收拾异母弟的生母,也终归是不妥的……”
···
“但储君太子,是君!”
“除了太后、天子,以及皇后……”
“——嗯~至多再加上个丞相吧。”
“除了这四人之外,普天之下,将再也没有什么人,是大哥收拾不了的了。”
说着说着,刘德面上笑意也是愈发灿烂,眼睛更是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满带笑意侧过头,好整以暇的看向老弟刘淤:“如何?”
“可还觉得大哥这太子储君,做不做都没区别?”
乍一听二哥刘德这番话,公子刘淤只本能的眼前一亮!
君!
那岂不是……
只片刻之后,刘淤却又似是想到什么般,满是失落的耸拉下脑袋。
虽没开口明说,脸上却也是恨不能明写着:二哥你就吹~吧;
什么天下排行老五,除了太后、天子、皇后、丞相,就没收拾不了的人——这不眼下,连绮兰殿都收拾不利索嘛?
真当我傻呀……
再次看穿弟弟的心思,刘德又是一阵无奈苦笑。
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才终是抬手,搭着弟弟的肩膀,驻足眺望向不远处的绮兰殿。
稍昂起头,望向那紧闭的殿门,意味深长道:“大哥收拾不了的,不是王夫人和小十。”
“而是……”
“嗨;”
“——总还是得给父皇一点面子嘛……”
“父皇说小十不能动,那就不动了呗;”
“至于王夫人么……”
自顾自呢喃着,刘德那温润如玉,更写满书生气的面容之上,却悄然涌上一阵森然冷意。
——长这么大,公子刘德,还没在谁身上吃过这么大亏。
凤凰殿,也从不曾被人,这般肆无忌惮的欺辱过!
如今,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固然地位尊贵,却也多了许多掣肘,做很多事之前,都要顾及影响。
即使如此……
“嘿;”
“真当读书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弱之辈?”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我最擅长的,可是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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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公子刘德、刘淤哥儿俩,带着自家大哥的交代,以及那四名精挑细选的寺人,来到绮兰殿外前,绮兰殿的王夫人:王娡,正同自己的弟弟妹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与平日里一样,王娡温文尔雅的坐在织机前,极其温贤的操纵着织机,将一条条茧丝编制成布。
却是不曾有人注意过:王娡整日整日坐在织机前摆弄,但绮兰殿这台织机,一年到头来,也未必能产出三两匹布。
王娡斜前方不远处的卧榻之上,小王美人王儿姁坐在榻沿,手忙脚乱的为怀中,以及身后榻上躺着的婴孩们换尿布、抱着哄睡。
以至于入宫‘商议要事’的田蚡,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也抱起了其中一个婴儿,‘哦~哦~’的颠哄起来。
自先帝驾崩当年,姐姐王娡诞下皇十子刘彘至今,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小王美人王儿姁,却是已经接连生下三胎。
——还都是男婴!
先帝驾崩当年,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末,在姐姐诞下皇十子之后不过数月,王儿姁诞下了皇十一子:刘越;
一年半之后,也就是天子启新元二年初,又剩下皇十二子:刘寄;
到眼下,时间来到天子启新元三年春二月,王儿姁的第三胎:皇十三子刘乘,也已经足了月。
前后三年,先后三胎,王儿姁自是感受到了何谓‘幸福的烦恼’。
幸福,是姐姐王娡先后生下了三个女儿,直到第四胎,才终于生出了皇十子刘彘;
而自己入宫不到五年,就是接连三胎俱为男儿!
都不说旁的:只要把这三个儿子养大成人,那王儿姁将来,至少也是三位宗亲藩王的生母!
烦恼也显而易见:忙不过来,根本忙不过来……
“也就是有阿姊在,阿彘又稍年壮了些,不怎闹人;”
“若不然,这绮兰殿,不知要被这几个小子,给闹成怎般景象……”
嘴上虽像是在抱怨,但王儿姁始终挂在脸上的幸福笑容,却是将这位小王美人的内心尽数出卖。
作为姐姐,王娡却对此看得很开。
——将妹妹接进宫,本就是王娡自知‘色衰’,不想让天子启宠爱外人,才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方最终做出的决定。
既然早就是抱着靠妹妹的色相,来将天子启的恩宠锁死在绮兰殿的想法,王娡自也不会因为妹妹得宠,便因此心生不愉。
却也仅限于此。
看着弟弟田蚡、妹妹王儿姁,围着榻上那三个咿咿呀呀的婴儿忙作一团,王娡只不着痕迹的一招手,将儿子刘彘召到了身旁。
将织机上的活放下,侧转过身,怜爱的摸了摸儿子粉雕玉琢的脸蛋;
过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伸出手,在刘彘后背处轻拍了拍。
“去殿外嬉耍片刻;”
“母亲同你舅父、姨母,有要事相商。”
闻言,小刘彘只迷茫的扎着眼睛,朝不远处的田蚡、王儿姁看了看;
又被母亲拍了拍后背,才咬着手指头,迈动着小短腿费力跨过殿门处的高槛,由宫人们带着,不知去了何处玩耍。
听闻王娡对宝贝儿子的交代,田蚡、王儿姁二人便也当即回过神来,抓紧将三个婴孩安抚好,才一人抱起一个,再将睡去的那个安置在榻上,才各自在榻沿坐下了身。
却是不等王娡开口,田蚡便满脸忧虑的开口道:“太后已经颁了诏,尤其还是在陛下的威逼之下颁诏。”
“——就算皇长子不受太后宠爱,又因此番而恶了东宫,但有陛下为依仗,皇长子日后……”
“储君已立,储位已定;”
“阿彘,大事休矣……”
如是说着,田蚡便稍一抬眼皮,小心打量了一下姐姐王娡的神情;
见王娡仍旧不为所动,便就这么抬眼直勾勾看着王娡,嘴上踌躇不定道:“阿姊,或许应当为日后筹谋了。”
“现在低头,尚还不至不可挽回之地……”
话说一半,田蚡便立即止住了话头,装作被怀中婴孩分散注意力的样子,再度‘哦~哦~’的颠弄起怀中婴孩。
但只有田蚡自己知道:方才,在听到自己说‘低头’二字的时候,姐姐王娡的面容之上,分明闪过了一抹杀意!
就算知道这抹杀意不大可能是针对自己,田蚡也不难看出:自己的话,踩到了姐姐王娡的痛点。
也不出田蚡所料——只片刻之后,王娡那淡漠的话语声,便于绮兰殿内悠悠响起。
“入太子宫前,母亲曾寻了一名士为我相面。”
“看过我的面向之后,那相士告诉母亲:此女,贵不可言……”
耐人寻味的话语声,引得田蚡、王儿姁姐弟二人各自抬起头,却见王娡正满带着古怪的冷笑,注视向姐弟二人所在的方向。
“正是那次相面之后,母亲才将我从丈夫:金氏家中接回,而后送进了太子宫。”
“——我进太子宫,是为了那‘贵不可言’四个字。”
“兄弟,当是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被姐姐这么阴恻恻看着,田蚡只觉一阵脊背发寒,便不自然的将视线移开,躲避起和姐姐王娡的眼神碰撞。
但再三思虑之后,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愁苦,语带苦涩道:“那小金俗,可尚还在皇长子之手……”
田蚡此言一出,王娡面色不由再一冷。
许久,才漠然坐回了身,重新操弄起那台织机,发出吱呀、吱呀的木器摩擦声。
“皇长子扯着‘准储君’的虎皮,派了区区一个阉庶,便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
“现在,该轮到我儿彘,来让太子长兄投鼠忌器,不得不含着、护着了。”
“——小金俗那枚棋,皇长子是绝对不会动用的。”
“一旦用了,便会损了陛下的体面。”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语调阴森的说罢,王娡手下稍一停,正要整理一下织机上的茧丝;
便闻殿门外,响起宫人不适宜的通传声:皇次子、皇三子,叩门请见。
“我说什么来着?”
“——册封大典都还没办,那位太子殿下,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今日,王娡的每一句话,都说的极为平静。
但在说出这最后一句话之后,王娡面上的冷意,却是让那通传的寺人,都莫名生出一股‘恐命不久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风水轮流转。
先帝驾崩之时,皇长子刘荣退无可退,不得不一往无前。
而眼下,深知宝贝儿子刘彘,是天子启除皇长子刘荣之外,唯一可以考虑的候选人,王娡的处境——或者说绮兰殿的处境,便也复刻了刘荣先前所身处的绝境。
不成功;
便成仁。
要么,以皇十子为储、让王娡搬进椒房;
要么,弑皇十子为骨,让王娡,跑去处置宫中罪人的暴室,终生与洗不完的污秽衣物作伴……
“召进来吧。”
“看看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能使出什么手段,来为难自己的幼弟。”
“更或是再在幼弟的生母脸上,多留下几个巴掌印?”
第138章 夫人,怕是不够格吧?
“既是下马威,怎不见太子殿下亲至?”
召刘德、刘淤兄弟二人入内,王娡仍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缓慢摆弄着面前的织机。
只嘴上话语,却分明是在嫌刘德、刘淤兄弟俩身份不够,不配与自己谈话。
——至少,是不配替太子荣,给自己下马威。
见王娡这幅有恃无恐,甚至淡定到有些过分的神容,公子刘淤虽不知王娡哪来的底气,也还是难忍一阵恼怒。
“贱……”
正要上前呵斥,却被二哥刘德轻轻一抬手,便将赶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也没忘瞪大眼睛,恶狠狠瞪了王娡一眼!
刘德却是淡定许多,虽也同样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但至少还带着‘笑’。
“夫人,未免有些自视过高了。”
“——今我汉家,椒房有主。”
“既椒房尚得皇后在,则凡宫中诸姬、嫔——包括我兄弟三人的母亲,都不过是天子之姬、妾。”
“太子既为储君,其一静、一动,皆系宗庙、社稷于己身。”
“皇后召见太子,尚且要扫榻以待;相见之时,太子执子嗣礼,皇后却要回平辈礼。”
“夫人区区一介姬、妾,便想要让太子亲至这绮兰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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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是有些不够格了……”
言罢,刘德便淡然直起身,双手环抱于腹前,一副荣辱不惊的架势;
若是手中,再多出一杆三重节牦,便俨然是大义凛然的天子使……
开口便带着那么大的火药味,自然不是王娡当真被愤怒,或是被绮兰殿糟糕的处境冲昏了头脑。
实际上,作为享誉青史的孝武王太后,王娡的政治视野和权谋手腕,是近乎与当窦太后平齐,甚至隐隐有所超出的。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历史上的景帝刘启,才会在皇十子刘彘那般年幼——甚至年幼到连政治立场都看不清的状况下,便选择这位皇十子,来作自己的皇位继承人。
——对于原本历史线的天子启而言,皇十子,表面看上去英武、睿智,却也时刻透露着稚嫩;
但有王娡这个太后托底,天子启才得以做出判断:天子彘、王太后的组合,下限并不会低。
至少比起原历史时间线的刘荣、栗姬母子,下限要高出不知道多少。
有着不亚于当朝窦太后的老辣手腕,自便意味着王娡,并非是个因为一时恼怒,便会乱了方寸、阵脚的人。
凤凰殿的栗姬才是那样的人,但王娡不是。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王娡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然是‘有的放矢’,都是有其用意的。
很显然:今日这一遭,便是王娡借着那句‘太子怎不亲自来给我下马威’,来稍作试探。
试探的,是相较于过去的皇长子刘荣,如今的太子荣,对绮兰殿是个什么态度、什么强度;
同时,也是试探面前,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不能给自己留下些可乘之机。
——几乎只一眼,王娡便迅速注意到了毫无城府,恨不能将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的皇三子刘淤。
却也正是因为注意到了刘淤,刘德随后的这一番话,才更让王娡愈发感到:事态,恐怕比自己想象中,都还要更加严峻……
“皇长子,已经年壮。”
“如今看来,皇次子,也到了可堪一用——可供皇长子驱使的年纪……”
“有此子在,便是公子刘淤,恐怕也很难作为突破口……”
几乎只是片刻之间,王娡便完成了这一系列的思考、辩证、判断过程,并将注意力迅速拉回眼前。
故作‘讶异’的将操弄织机的手一停,片刻之后,又若无旁人的重新恢复到先前,那岁月静好、织丝为布的模样。
只是嘴上,新一轮的试探也随之开始。
“公子说我不够格,那便当是不够格了。”
“——左右我这绮兰殿,也容不下太子储君那般的贵人。”
“只是如今,太子已居储位,其母,却依旧未曾从凤凰殿,移居于椒房?”
···
“宫里的规矩,向来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
“这二者,有时是取一即可,有时,却又缺一不可……”
“——皇长子得立为储,母亲却并不是皇后,这就意味着皇长子,并非是以‘嫡长’的身份得立,而只是庶长。”
“我汉家,有过皇庶长子——如齐悼惠王。”
“但太祖高皇帝当年,可从不曾想过要将储位,交给齐悼惠王啊?”
“什么时候,我汉家的太子储位,是庶子也可以坐的了?”
王娡此言一出,殿室内不由为之一静。
便是在侧噤口旁观的田蚡、王儿姁姐弟二人,也不由微微长大了嘴巴,似是为王娡这番话,而感到惊诧非常。
——册立刘荣为太子储君的,与其说是颁诏的窦太后,倒不如说是当今天子启!
为了从母亲窦太后手中,拿到那一封册立储君太子的诏书,天子启甚至不惜以兵权强压,胁迫窦太后妥协!
有了这个背景,刘荣这个太子储君最坚实的依仗,便必定是天子启。
无论刘荣是庶子还是嫡子,甚至是长子还是幼子——乃至是不是天子启的儿子!
都不重要了!
在天子启那般强势,甚至威压东宫太后促成这封册令之后,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的合法性,便已然不容置疑。
在这样的前提下,王娡一开口,便是隐隐指责刘荣‘沐猴而冠’,以庶子的身份,坐上了向来只有嫡子——嫡长子才能坐的储君太子之位?
“阿姊……”
“别是一时气急,乱了方寸?”
田蚡满是担心的看了眼姐姐王娡,随即便将更加担忧的目光,撒向殿门内五步位置的刘德、刘淤两兄弟。
——王娡方才那番话,有的是文章可做!
旁的不说,只需要那番话原封不动的传出去,便当即是一个‘怨怼天子’‘觊觎神圣’的帽子扣下,将王娡那并不算粗壮的脖颈直接压断!
有那么一刹,田蚡甚至连自己埋哪儿,都认认真真的盘算了一下……
商贾出身,深讳察言观色之道的田蚡尚且如此,一旁的小王美人:王儿姁自更不堪。
惊愕之下,竟是连怀里的婴孩都忘了哄,只呆愣愣的抱着幼子,仍有婴孩的啼哭声,充斥于整个绮兰殿上空……
“好胆!”
不同于方才,那纯粹的怒火中烧——这一回,自认为抓到了王娡把柄的公子刘淤,却是半带恼怒,半带喜悦。
怒的,自然是王娡拐弯抹角,说大哥刘荣‘得位不正’;
喜的,则是终于抓住了王娡的把柄,总算可以……
“王夫人,多虑了。”
正盘算着要从怎样刁钻的角度,向‘口出狂言’的王娡发难,身旁响起二哥刘德那沉稳从容的声线,只惹得公子刘淤本能的退回了二哥身后。
——凤凰殿,或许在栗姬的掌控下,闹出过许许多多的乱子;
但也正是因为多年来的‘纷争不休’,让凤凰殿上下,都在皇长子刘荣的推动下,形成了极为森严的上下秩序。
刘荣虽从不曾明说,但每一个在凤凰殿待过的人都知道:凤凰殿,栗夫人最大,长公子稍次之,但也可以忽略不计,粗略理解为‘栗夫人和长公子都最大’。
往下,依次是二公子刘德、三公子刘淤,再到掌事太监、掌事女官等等。
当然了:和栗夫人并列‘最大’的,是皇长子刘荣,而非皇太子刘荣。
时移境迁,如今的太子荣,显然远非过去的公子荣所能比。
在这森严的秩序下生活多年,公子刘淤纵然稍有些愚钝,但也已经将‘听哥哥话’四个字,刻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使其成为了最基础的本能。
故而,当刘德说出接下来这段话,并不着痕迹瞪了自己一眼,示意自己‘住口’时,公子刘淤竟当真就此住了口,不曾再发一言……
“兄长得立为储君,是东宫太后颁诏册立,父皇盖下天子印玺,已于新丰栎阳宫告太庙,不日亦当再告高庙。”
“——册立储君该有的规矩,大哥没有略过其中任何一环。”
“至于兄长得立为储,母亲却并未循例获封为后,夫人与其问我——问我这个皇次子,倒不如去问问东宫太后:凤凰殿的栗姬,为何没有住进椒房殿?”
“亦或者,夫人也可以去宣室问父皇。”
依旧是以那副云淡风轻、荣辱不惊的沉稳之姿,以这样一番话作为对王娡的回应,公子刘德不见悲喜的面容之上,却不由稍涌上一抹严峻。
——王娡,当真狡诈!
就连皇次子刘德,都差一点着了王娡的道!
至于公子刘淤——若不是刘德及时制止,怕是早就跌进王娡挖的坑里……
“母亲不曾获封为后,大哥仍旧是‘庶长子’的身份,这,是事实……”
“王夫人提起此事,纵然稍有不妥,又或是有‘非议椒房’之嫌,也终归是在实事求是。”
“至于我兄弟二人,若是因此而迁怒于绮兰殿,便难免被朝野内外解读为:对于栗姬没能住进椒房殿,凤凰殿怨念颇深;”
“以至于绮兰殿只是提了一口,便险些被凤凰殿的两位公子掀了顶……”
意识到这一点,刘德面色只再一紧,面上虽顶多只是‘严肃’,但暗下里,却已是如临大敌。
其实,还不止于此。
——王娡这个举动的险恶之处,还不仅限于公子刘德所想到的那点。
拿椒房殿的薄皇后,以及儿子做了储君,自己却没有住进椒房殿的栗姬来说事儿,让凤凰殿去和交房的薄皇后斗——这么低级的阴谋,王娡不会用,也不屑去用。
但太子刘荣,以及刘德、刘淤兄弟不上当,却并不意味着栗姬不会上当。
甚至再退一步来说:哪怕栗姬,当真被太子刘荣奇迹般的劝住了,整个凤凰殿,都没有做出任何敌视薄皇后的举动,这个屎盆子,也依旧已经被扣在了凤凰殿的头上。
道理很简单:谁信啊?
说栗姬——一向抽象到离谱的栗姬,居然一点都不介意儿子做了太子,自己却依旧居住在凤凰殿,由薄皇后仍居椒房?
谁信啊?
朝野内外,肯定没人信;
东宫太后,也绝不会信;
天子启,大概率不信。
最关键的是:椒房殿的薄皇后,也同样不会相信。
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自以为猜透了栗姬的想法,觉得自己确实不该再占着椒房殿,薄皇后便会主动去找天子启,请辞皇后之位。
而后,天子启便必然会脑补出‘刁蛮的栗姬’欺辱、欺压‘纯善的薄皇后’的整个过程。
哪怕栗姬什么也没做;
哪怕这个过程中,栗姬真的什么都没做,单就是过去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赫赫威名’,也足以让栗姬,彻底坐实‘威逼胁迫薄皇后搬出椒房,好给自己让位置’的罪名。
剩下的事,就简单了。
太子荣屁股都还没在储位上坐热,就又恢复到早些年,为母亲到处奔波擦屁股的状态,无暇他顾;
天子启会因为对薄皇后的亏欠,而愈发看栗姬不顺眼。
被天子启疏远,栗姬却绝不会收敛,而是会愈发肆意妄为——越住不进椒房、越做不了皇后,就越胆大妄为!
直到有一天,栗姬闯下的祸端,刘荣再也收拾不掉的时候,绮兰殿的机会,便来了……
“果然。”
“有此子在……”
“那又怎么样呢?”
“左右不过春三月,太子祭祖告庙,受百官朝拜之时,凤凰殿、宣明殿、广明殿这些个,也都差不多该要封王就藩了。”
“弟弟们都去了关东,身边再也没有了可堪一用的手足兄弟,再加一个心心念念着椒房殿、皇后册封的栗姬……”
“彼时的太子,恐怕就不得不亲自下场,和我这妇人掰掰手腕了……”
对于刘德识破了自己的设计,且有惊无险的没有落入陷阱之中,王娡并没有表现的多么失落。
——左右不过随手一试;
没能诓到眼前这兄弟俩,也算是在王娡预料之中。
再者:此番谋划,王娡并非全然失败。
王娡有十足的把握断定:最迟不超过三个时辰之内,自己方才的话,便会传到椒房殿那位薄皇后耳中。
在那之后,事态的走向,便基本不大可能再脱离王娡的掌控……
“只顾着扯闲篇,倒是忘记问了:太子遣二位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能以姬嫔的身份,带着年仅三岁的儿子,在同太子储君的斗法中占得先机,王娡明显心情不错。
说起话来,语气都不由得带上了些松快——至少没有如方才那般阴森冷冽。
刘德却顾不上注意王娡语气的转变,只谨慎的眯起眼角,仔细思量片刻;
确定没有问题,却也还是直勾勾盯着王娡,一字一顿道:“大哥担心阿彘安危,特意从凤凰殿选了几个能干的,寸步不离阿彘左右,以护手足周全。”
这段话,刘德几乎是以诵读诗文的语气读出来的,生怕说错哪个字,再被王娡抓住把柄。
——很显然,在面对王娡这个段位的高玩时,饶是皇次子刘德,也难免有些力有不逮。
纯段位压制!
听闻刘德此言,王娡倒是没急着表态,反而是一旁的田蚡,装出一副自言自语,又或是和姐姐王儿姁交谈的口吻,嘀咕道:“说是护手足周全;”
“谁知道是不是欺我绮兰殿无人,要拿阿彘的性命相要挟……”
并不算太过拙劣的试探,却由于王娡先前的连番轰炸,而让刘德、刘淤兄弟二人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并没有被田蚡诓进去。
不知是对此早有预料,还是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王娡在短暂的思虑之后,终还是似笑而非道:“有我这个母亲在身边,阿彘又能出什么差错?”
“总不至于连我这个做母亲的,太子都放心不下……”
“——然。”
直到这时,刘德才难得恢复到平日里,那果决的风姿。
“不单是大哥——我凤凰殿上上下下百十余人都认为:依王夫人的阴险狡诈,未必就不会对阿彘不利,并以此栽赃大哥。”
“所以,为了防止有人——尤其是防止王夫人,以伤害阿彘的方式攻讦大哥,阿彘左右,必须有我凤凰殿的人片刻不离左右。”
“——好叫夫人知晓:这,是大哥获立为太子储君之后,所下的第一道令。”
“虽非政令,更非诏谕,但想必夫人不会不明白:太子储君的第一道令,究竟意味着什么?”
丢下这么一句话,刘德便不等王娡做出反应,只自顾自侧过身,望向殿门外,自己从凤凰殿带来的那四位寺人。
并没有让他们入殿,而是亲自走出殿门,言辞严厉道:“就一句话!”
“阿彘,绝不可有任何差错!”
“你四人轮班值守,务必保证阿彘左右,至少有两人看护!”
“——除太后、陛下及皇后令,其余任何人的命令,只要是妨碍你们看护阿彘的,都可以不遵从!”
“这,是太子储君所允!”
言罢,刘德又回过神,满是凝重的深深看了王娡一眼,而后便招呼着三弟刘淤,快步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兄弟二人身后,看着这兄弟俩快步离去的背影,王娡却只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重新操弄面前的织机,发起规律的‘吱呀’声。
“这么快,便能想清楚个中厉害……”
“公子刘德,倒也算是个人物。”
“只是这么急着回去,给皇长子通风报信~”
“——有什么用呢?”
“这,可是阳谋啊……”
“若是有了防备就可以避免,那又如何算得上是阳谋呢?”
第139章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在绮兰殿,王娡自认为已经‘无路可退’,开始筹谋布局,和得立为太子储君的刘荣暗下较量。
但在怎办熟于权谋,王娡也绝对无法料到:皇长子刘荣,除了得位正、品行佳之外,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优势。
——刘荣,是开了天眼的。
虽然只是知道大概的历史走向、重大事件,但对刘荣而言,便已经足矣。
刘荣透过‘天眼’可以看到:在原本的历史上,景帝皇长子刘荣得封为太子储君后,栗姬所犯的第一个大错,便是怂恿兄长栗贲上奏,请废薄皇后,使太子母栗姬居椒房!
被栗贲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毫不留情的指责‘霸占椒房’,薄皇后终也不得不主动找到天子启,请辞皇后之位。
透过天眼,刘荣只看到这件事的后续,是薄皇后被废,移居偏宫;
但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却并没有因此而搬出凤凰殿,住进自己朝思暮想的椒房。
直到几年后,天子启病重弥留之际,栗姬喊出那句震惊后世人的‘老狗’时,栗姬,也仍旧是‘栗夫人’,而非:栗皇后。
刘荣不知道历史上,栗姬终究没能得封为后、住进椒房,与栗贲那次‘请废皇后’有多大关系;
更不知道此刻,王娡已经开始以此为突破口,再次开始算起凤凰殿。
但刘荣很清楚:如果在这个时间线上,也同样发生了栗氏外戚‘请废皇后’的事,那刘荣就等于输了一半。
剩下一半,就要看这个时间线上的母亲栗姬,还会不会喊出那句‘老狗’了……
后者,刘荣不确定,也拿不稳,更无法提前规避。
但前者,刘荣是有操作空间,以提前规避的。
于是,在得封为太子、回到长安后的第二日,刘荣便带着母亲栗姬,来到了未央宫椒房殿。
而对刘荣母子一行的到来,皇后薄氏,却好似早有预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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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荣,参见母后!”
身着正装,带着母亲栗姬走入椒房殿,刘荣率先拱起手,对端坐于上首的皇后薄氏拱手一礼。
而在刘荣之后,栗姬也按照刘荣先前的提醒,规规矩矩对薄皇后一俯身。
“妾,参见皇后……”
对于刘荣的恭顺,薄皇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只微微点下头,旋即便起身,默然对刘荣拱手一回礼。
但栗姬也如此规矩,却是稍有些出乎薄皇后的预料。
“唔……”
“也是;”
“左右这椒房殿,不日便要易主。”
“再怎么愚不可及,也总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在这种时候与我为难……”
如是想着,薄皇后便也微微一点头,权当是回了栗姬的礼。
——作为皇后,薄氏就算至今没能诞下子嗣,也仍旧是天子启每一个子女理论上的母亲。
若是严格按照礼制,皇子、公主们出生之后,其实都应该被养在皇后膝下,也只能称皇后为‘母亲’。
至于生母,皇子、公主们只能隔三差五见上一面,即便是见到了,也只能称一声:阿母。
甚至就连这声‘阿母’,都还得避着人……
而今汉家,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便被鲁地那些精熟礼制的儒生们,贬曰:礼乐崩坏。
包括周礼在内的许多旧制,都在汉家被无限减配,甚至直接就是消失不见。
就如皇后和诸皇子、公主之间的关系,从周时的‘必须养在皇后膝下,只能称皇后为母亲’,减配到了如今的:得称呼皇后为母亲,正式场合不能——至少是不该称生母为母亲。
只是终究是‘减配’‘礼乐崩坏’,而非‘礼乐不存’。
即便只是理论上的母亲,刘荣也丝毫不敢怠慢,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敢缺。
刘荣以‘儿子’的身份拜礼,作为皇后的薄氏,却不能以‘母亲’的身份对待刘荣。
盖因为刘荣,不单是天子启的儿子之一,还是汉家的储君太子。
还是那句话:储君,也是君。
太后是君,皇帝是君,储君是君;
但皇后,严格意义上却并不属于‘君’的范畴。
所以,刘荣和薄皇后方才的见礼,几乎是这个时代教科书级别的:咱俩各论各的,我拿你当母亲,你拿我当储君。
本是母子,但儿子又多了层储君的身份,薄皇后自然得持平辈礼了。
待日后,栗姬若得封为皇后,母子二人之间也同样会如此。
对刘荣,薄皇后念在其又是‘儿子’又是‘君’,一尊一卑中和,执平辈礼;
但对栗姬,薄皇后就不需要太过屈尊了。
——皇后不是天下人的‘君’,却也还是皇宫,至少是这未央宫的‘君’。
对于栗姬这样的姬嫔,薄皇后不需要,也不能屈尊降贵,以平等身份交流。
在过去,薄皇后知道这么做,会惹得栗姬极为不快,从而生出不必要的摩擦,所以往往都是躲着栗姬,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
今日见了面,却见印象中‘刁蛮跋扈’的栗姬,居然这般淡定自若,也是不由暗下一奇,只当栗姬这是胜券在握,才强忍下了脾气。
却是不知:为了让母亲能达到这种程度,刘荣不知费了多少嘴皮子,更不知给母亲,讲了多少道理……
“自先帝驾崩,父皇即立,我汉家便连生事端。”
在宫人的引领下,带着母亲到殿侧落座,见薄皇后一副淡然自处,静候刘荣道明来意的模样,刘荣自也含笑开口。
只是刘荣越说,薄皇后那淡定——甚至都有些淡漠的神容,便愈发带上了些疑惑……
“太宗孝文皇帝、太皇太后先后驾崩,几乎是国丧连着国丧;”
“之后又是吴楚乱起,整个朝野内外,都忙着一堆这场劫难。”
“——便是儿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都往睢阳走了一遭。”
“以至于过去几年,都没怎么来拜会母后——就连太皇太后驾崩,母后哀伤之时,也只得草草来安慰母后几句……”
稍微绕了个小圈子,为自己过去几年没能常来椒房殿、拜会‘母后’薄氏做出解释,刘荣便站起身,对薄皇后再一拱手。
“儿,不孝。”
“万望母后莫怪。”
刘荣的这番话,倒是没有出乎薄皇后的预料。
——过去这几年,别说是刘荣了,便是其他的众皇子、公主们,都基本没怎么来过椒房殿,来拜会薄氏这个理论上的‘母亲’。
至于原因,自然不是刘荣所说的‘社稷多事,抽不出空’。
皇子、公主们,最不缺的就是闲暇时间!
便是国丧,也只是不能饮酒、食肉,聚众作乐而已,又没有‘国丧期间不能见皇后’的规矩?
至于吴楚之乱,顶天了去,也就是刘荣和皇五子刘非,能舔着脸说一句‘忙着平乱,无暇抽身’;
其他人脸皮再厚,恐怕也没脸说出这句:吴楚之乱,让我都没空来椒房殿,探望母后了……
事实的真相是:凤凰殿的刘荣兄弟仨,不方便来椒房。
因为很尴尬;
因为刘荣这个‘准储君’,栗姬这个‘准皇后’的存在,使得这兄弟仨来了椒房殿,会很尴尬。
不单是兄弟仨尴尬,薄皇后也同样会尴尬。
至于广明殿、宣明殿的几位公子、公主们,则大都是怕得罪了凤凰殿的栗姬,便不敢来椒房探望薄皇后了。
——栗姬,可从来都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从什么刁钻的角度,莫名其妙的恨上一个人。
而这样一个人,是皇长子的母亲,是大概率要成为皇后,乃至在将来成为太后的人。
自然,广明殿、宣明殿的公子公主们,也就不敢为了薄皇后,而得罪心胸狭隘,又大概率会在日后成为‘后宫之主’,乃至‘天下共母’的栗姬了。
这一切,薄皇后自是了然于胸。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为自己找台阶下,薄皇后也不会点破。
见刘荣起身谢礼,薄皇后也只是深吸一口气,旋即不冷不热道:“无妨。”
“过往数岁,宫内外,确实生出了不少事。”
“我又素来喜静,并不喜欢椒房殿,因为诸公子、公主的到来而变得喧闹。”
说到这里,薄皇后也没忘瞥向刘荣身侧的栗姬,似是断定自己这番话,会让栗姬面上显出不愉之色。
见栗姬仍淡定自若,仍是那副‘我悄悄听着,不说话’的乖巧模样,也只当是刘荣获封为储君太子,栗姬母凭子贵,也成长了些。
话说一箩筐,实则不过是瞥了一眼,又心下一动;
嘴上,薄皇后却并没有沉默太久,只自然地顿了片刻,便继续道:“太子有这份孝心,就已经够了。”
“——这不是来了吗?”
“能这么隔三五个月来上一趟,即不会淡了母子情谊,又不至于让我疲于接待。”
“甚好。”
这番话,若是从栗姬嘴里说出来的,那肯定是含恨而发的阴阳怪气;
但刘荣很清楚:薄皇后嘴里说出的这番话,却绝非带着不满。
——甚至都未必带有感情。
就仅仅是因为这么说合适、稳妥,场面上会好看些,气氛会融洽些,薄皇后便这么说了。
至于心里的真实想法,甚至可能薄皇后自己,都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母后慈爱,儿,羞愧不已……”
对于薄皇后这极为官方,或者说是恰当到有些冰冷的回应,刘荣心里只一阵不是滋味。
但刘荣也知道:现在,不是可怜这位薄皇后的时候;
如今的刘荣,也没能力为这个可怜人——为自己理论上的母亲,做任何能改善处境的事。
故而,只是在暗下为薄皇后的凄惨命运感怀片刻,刘荣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正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入正轨,道明自己此来的意图,却闻上首,传来薄皇后那清冷、淡雅,又莫名令人怜悯的声线。
“太子有这份孝心,是极好的。”
“但才刚得立为储君,太子本该先去东宫,探望太后。”
“——在探望太后之前,便先来椒房探望我,这是很不妥当的。”
“待离开椒房之后,太子还是去一趟长乐吧。”
“我汉家以孝治国、以孝为国本;”
“作为太子,更应该孝顺的,是颁诏册立储君的东宫太后,而不是我这个‘窃居’椒房,多年无有所出的皇后……”
说这段话的时候,薄皇后的语调依旧平静。
就好似一潭死水,扔一块石头下去,也只会泛起片刻涟漪,而后便又恢复静谧。
但即便是这平淡清冷,好似是在说别人的事的淡定语调,也依旧会让人听出无尽的苦楚,和说不尽的哀愁。
听闻薄皇后此言,刘荣面上只顿生一股惆怅,就连脸上挂着的那抹浅笑,都莫名带上了些许苦涩。
而在上首,薄皇后说出那句‘窃居椒房’之后,便再次将试探的目光,撒向了刘荣身边的栗姬。
——对于栗姬,薄皇后的印象很不好。
准确的说,绝大多数的人,都很难对刁蛮跋扈的栗姬,由衷生出什么好感来。
只是薄皇后,本就是个安静沉闷的性子,坐在皇后之位上,处境也是愈发的艰难和尴尬;
即便是不喜欢栗姬,薄皇后自顾不暇,也只是‘不喜’而已,却并不曾因为这些许‘不喜’而做过什么。
但今天,见栗姬被自己言语‘刺激’了这么多回,却依旧能保持冷静,甚至都隐隐有了些后宫姬嫔对待皇后时,所应有的谦卑和恭顺?
思来想去,薄皇后也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或是什么人,能让栗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于薄皇后此事的想法,栗姬自是一无所知。
甚至就连薄皇后不是撒向自己的探究目光,栗姬都没能及时感觉到。
此刻,栗姬正规规矩矩坐在刘荣身旁,脑海中,依旧回味着昨夜,刘荣再三向自己强调的话。
——母亲日后,是肯定要住进椒房的。
——但父皇对皇后有愧,再加上太祖母已经离世,父皇纵是有心让母亲搬进椒房,也还是会不忍心让皇后搬出椒房。
——父皇,需要一段时间来说服自己。
——母亲只需要知道:如今的母亲如何对待皇后,日后的程夫人、贾夫人,乃至绮兰殿的王夫人、王美人,便会如何对待我汉家的‘栗皇后’……
“栗皇后……”
“嘻,还怪好听的嘞……”
暗下窃喜着,栗姬面上不由喜色更甚,只赶忙将身形坐的更直了些。
昨晚,刘荣跟母亲唠叨了一整晚;
但此刻,栗姬的脑海中,却只剩下一句话。
“我怎么待皇后,后宫诸姬嫔将来,便会怎么待我……”
“不对,是待栗皇后……”
如是想着,栗姬便维持着恭顺的坐姿,陷入了对未来的无尽遐想之中。
而薄皇后和刘荣之间的交谈,也随着刘荣直入正题,而正式进入正轨。
“今日来,除了过去这段时间奔波于关东,没能探望母后之外,倒也有一件正事。”
刘荣图穷匕见,薄皇后暗道果然,面上只淡淡一点头,示意刘荣直说便是。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的笑着一声长叹,侧身看了看身旁的母亲栗姬;
而后,才再叹口气道:“近些时日,宫内外多有传闻。”
“——说儿得立为储,儿的母亲,便理应得立为后,并入主椒房。”
“对于这样的流言,儿一向是不当回事的。”
“只是流言愈演愈烈,儿担心母后,也会被这些流言饶了安宁。”
“这才带着母亲一起来探望,好让母后安下心,也好让那流言,不攻自破……”
刘荣话说的隐晦,但在薄皇后听来,却也和平铺直叙的大白话差不了多少。
——我做太子了,大家伙儿都说,我母亲应该母凭子贵,成为皇后;
——但我觉得不该如此,至少暂时不必急于如此。
——所以带着母亲来,好和母后通个气,让母后不必担心我和我母亲,就这么在椒房殿安心住下去……
“陛下,生了个好儿子啊……”
“栗姬为陛下——为我汉家,生了个好儿子……”
只稍一思虑,便明白刘荣这么说、这么做的真实目的,薄皇后只不由得一阵怅然。
——自先帝驾崩至今,不到三年的时间,汉家经历了两次国丧,以及一场虽只持续了三个月,却花费了朝堂数以倍计的时间准备、接下来也同样要花数倍时间收拾残局的‘吴楚七国之乱’。
刘荣先前那番话,场面话确实很多;
但其中有一句,却根本挑不出错。
——自先帝驾崩至今,这将近三年的时间,汉家,确实是‘多事之秋’。
在这样的前提下,在吴楚之乱才刚平定,东、西两宫,又才刚因为储君一事生了嫌隙的当下,无论是朝野还是宫内,都必须遵循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
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尽可能不要再生事端,好让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被时间自然冷却。
薄皇后当然明白这一点;
刘荣也能明白这一点,薄皇后即欣慰,又怅然。
——欣慰的是汉家,立了一个合格的太子,有了一个合格的储君。
惆怅的,是这样的好儿子,居然是栗姬生下来的。
而自己,别说是生出个‘好儿子’了,连一个女儿都没能生下,就这么孤苦伶仃……
“太子的忧虑,我明白。”
“但名不正,言不顺。”
“——太子得立为储,其母凭子贵,自当册立为后,入主椒房。”
“今太子得立,我又多年无所出,自当废后为嫔,移宫别居。”
“若是还厚着脸皮,霸占着皇后的位置,以及皇后才能居住的椒房殿,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把我给淹死了……”
很快,薄皇后便将惆怅放在一边——将自己放在了一边,以‘皇后’的立场,和刘荣交流起来。
作为一个女人,薄皇后的一生注定凄惨。
但作为皇后——作为已故薄太皇太后,为当今天子启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妃,薄皇后,同样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从个人角度而言,薄皇后确实很可怜,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出路;
但从‘皇后’的角度而言,即便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薄皇后也依旧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若是有个儿子,那薄皇后将来,也未必不会是青史留名的贤后,如‘孝武薄太后’之类;
只是作为皇后,却注定无法孕育子嗣,薄皇后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第140章 合作愉快
如果能诞下子嗣,薄皇后会如何?
——只要能孕育子嗣,薄皇后作为‘发妻原配’,便能将自己焊死在椒房殿!
因为妾不同于妻,在如今汉室,妻子没有重大过错,丈夫是不可以无故休妻的。
若是丈夫犯了错,这个时代的女性,同样可以休掉自己的丈夫!
双方均无过错的情况下,唯有合离,才能将这对夫妻分开,绝不存在其中一方休掉妻子/丈夫的可能。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天子就更别说了;
除非皇后犯下的过错,大到足以被定性为‘失德’,否则皇后的位置,便几乎是无可撼动的。
之所以是‘几乎’,而不是‘绝对’,自是因为对封建帝王而言,是否‘失德’,甚至于是否‘有过错’,都是可控变量。
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帝王很少会以这么难看的吃相,来处理自己的家事。
具体到薄皇后而言,道理也是一样的。
——只要薄皇后能诞下子嗣,来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那天子启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以‘皇后无法生育’为借口,立自己的庶长子刘荣为储。
至于天子启为何‘不允许’薄皇后诞下子嗣……
“无论是先帝还是父皇,都不会允许同一门外戚,出第二位太后……”
“更不会允许我汉家,出现一门‘与国同休’的外戚家族……”
在心中如是想着,并最后为薄皇后的悲惨一生稍作感慨,刘荣便将注意力拉回,集中到了今天的正事上。
——让薄皇后安下心,继续在椒房殿住着、继续做汉家的皇后!
而不是跑去跟天子启哭诉说:我没脸住在椒房殿了,陛下还是按照规矩,册封栗姬为皇后吧……
“母后认为,眼下,是父皇废后另立,长安再起波折的好时机吗?”
有了决断,刘荣便也不再迟疑,本就不喜欢拐弯抹角、含糊其辞,便也直白的发出一问。
却见薄皇后闻言,仍面色清冷的微一颔首,语调仍是那副平和、淡雅,又时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这些事,是太后、陛下,还有太子该头疼的。”
“我只是皇后,尤其还是必定会被废黜——会很快被废黜的皇后。”
“我只知道这皇后,我是无法再继续做下去的、这椒房殿,我是无法再继续住下去的;”
“——陛下于我有愧,想必很不乐意开这个口;”
“那便只得由我亲自去请求陛下,允许我搬去某处僻静的殿室终老。”
“至于其他的事,却不是我这个即将被废黜的皇后,所应该去思考的了……”
只简单地一问、一答,刘荣和薄皇后双方的立场,便已经摆明。
刘荣:对宗庙、社稷来说,现在还不是废后另立的时候,时机不对。
薄皇后:与我何干?
——我马上都要被废皇后了,凭什么还替你老刘家的宗庙、社稷考虑?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从薄皇后嘴里说出来,却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又滴水不漏。
而在薄皇后这番表态之后,刘荣倒也没有因此——因为薄皇后这‘不负责任’的表态而感到愤怒。
封建时代的政治,其本质,其实就是关于利益交换的博弈。
你替我办成这个事儿,我就替你办成那个事儿,我们各自达成目标,以图双赢。
眼下,刘荣想要让薄皇后继续在椒房殿安心住着,显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若是考虑到这么做,还会让薄皇后蒙受‘眷恋不去’‘霸占椒房’的骂名,甚至可以说:这是刘荣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损害薄皇后的声誉。
但作为一个同样合格的政治人物,刘荣当然也明白:如果没得谈,薄皇后根本不会和自己说这么多,只会冷冷把自己赶出去。
既然提了这么一句‘凭什么’,那就还有的谈。
只要刘荣拿出足够让薄皇后心动,足够让薄皇后觉得这么做,并非是牺牲自己成全刘荣,而是‘合作共赢’的条件,那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能做……
“母后这话,可就有些妄自菲薄了。”
听出了薄皇后的言外之意,刘荣当即便咧起嘴,开启了自己政治生涯中,第一场有关利益交互的商措。
“母后没能诞下皇嗣,薄氏一族日暮西山——固然是令人唏嘘不已。”
“但薄氏外戚,只是衰落而已,又非衰亡?”
“——就算母后将来,当真被废黜皇后之位,又搬出了椒房殿,薄氏一族,亦得轵侯一脉庇护;”
“若此番,母后能为宗庙、社稷——为父皇做点事,不也会成为天下人心中,值得敬佩的贤后吗?”
“便是太祖母在天有灵,见母后这般顾全大局,为宗庙、社稷做牺牲,当也会瞑目的吧……”
和薄皇后先前的表态一样,刘荣这番发言,同样是滴水不漏;
其核心内容,却也不外乎一句:母后虽然无法继续做皇后,但薄氏一族却仍旧存在。
哪怕将来,不能继续做我汉家的外戚,有太子储君的照拂,薄氏一族,也总不至于过的太惨——哪怕衰败,也不至于衰败的太快。
见刘荣明白了自己的言外之意,薄皇后面上神色虽清冷依旧,但望向刘荣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
这并不难猜;
对于没能生下子嗣,注定会被废除后位,注定会在未央宫某一处偏僻殿室孤独终老的薄皇后而言,唯一还能争取的,也就是宗族的未来。
才刚获封为储君太子,压根儿还不具备多大的权力,短时间内也很难掌权的刘荣,能给予薄皇后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外乎是对薄氏一族的承诺。
政治人物之间的谈话,往往便都是这样:看似东扯西说闲聊了半天,实则什么都谈好了、聊透了。
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得到刘荣‘我愿意承母后这个人情,并在日后回报到薄氏一族身上’的承诺,薄皇后便也自然的询问起刘荣的具体想法。
只是话说出口,却仍旧是那么晦涩难懂。
“太子所言,倒也有理……”
“只是若我不请辞皇后之位,仍旧居住在椒房……”
说着,薄皇后又撇了眼刘荣身旁——生怕栗姬发现不了,便极为刻意的看了眼栗姬。
而后才道:“且不说栗姬,会不会因此心生不愉;”
“便是不会,这宫内人多口杂,再说我欺压太子储君的生母……”
“——再怎么说,我也是故太皇太后的族孙;”
“纵是自己这张脸不要了,也不敢有损故薄太皇太后遗德?”
顾左右而言他,刘荣却依旧是瞬间了然。
——看栗姬那一眼,是薄皇后在说:栗姬这边,没问题?
不会因此,而在将来为难我薄氏一族?
至于嘴上说的话,则是在告诉刘荣:我不能因为这个事儿,而有损我自己和故薄太皇太后的声誉;
要想让我做这事儿,还请太子拿出一个可行的具体方案出来。
对此,刘荣自是含笑拱起手:“母后不必忧虑。”
“母后暂居椒房,以稳时局,是为了宗庙、社稷考虑——这点道理,母亲总还是能想明白的。”
如是道出一语,刘荣便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栗姬。
感受到刘荣的眼神示意,栗姬稍愣片刻,旋即便赶忙连连点头。
“妾、妾不过一姬嫔,怎敢妄议皇后之事?”
“我凤凰殿,向来是太子做主;”
“此间事,太子和皇后相商便是了……”
很显然,栗姬仍沉寂于昨夜,刘荣所说的那句‘母亲怎么对皇后,日后旁人便怎么对母亲’的描述之中,对薄皇后也是愈发恭顺了起来。
瞧那由衷恭敬的模样,甚至都还有了些正常人的影子!
而在栗姬身侧,见母亲如此表态,刘荣暗下也是稍松了口气,深感昨夜没白忙活。
正过身,再度望向薄皇后,继而道:“至于这么做,是否有损于故太皇太后遗德,母后也不必担忧。”
“——今日此来,是太子带着生母,恳求、祈求母后,在椒房殿多住些时日的。”
“过去这几年,没能尽到做儿子的该对母亲尽的孝,如今做了太子,便想要多留母后一段时日,以稍做弥补;”
“太子的生母,也担心自己德不配位,希望皇后可以再执掌后宫一段时日,顺带教教自己:这后宫之主,究竟应该怎么做……”听闻刘荣此言,薄皇后终是没再开口发问,而是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在刘荣、栗姬母子二人身上来回移动。
显而易见:事实确如栗姬所言,凤凰殿,是由太子刘荣做主的。
这一切,也都是刘荣筹谋、盘算——栗姬别说是参与谋划了,怕是连刚才,发生在刘荣、薄皇后之间的谈话,都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但也终归是对刘荣言听计从,说让刘荣做主,就真让刘荣做自己,以及整个凤凰殿的主。
意识到这一点,薄皇后不由又是深吸一口气,心下却也再没了疑虑。
——栗姬蠢,是人们的刻板印象,更是宫内公认的客观事实。
薄皇后很难相信有一天,栗姬能看透这些弯弯绕。
但太子能做栗姬的主,那就没问题了。
“既如此……”
心下有了决断,便见薄皇后稍一沉吟,旋即便试探着望向刘荣。
“不如,我同太子,还有栗姬——一起走一趟长乐?”
“将此间事禀奏太后,再交由太后定夺?”
后世人常说:封建时代,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后宫事宜。
但在如今汉室,却并非是皇后‘母仪天下’,而是由太后为‘天下共母’;
至于后宫,说是皇后执掌,但从薄皇后连庶子、庶女都不能养在膝下便不难看出:汉家的后宫,并非是皇后执掌,而是由同样具备‘君权’的太后掌控。
无论是皇后、太子的册封、册立,还是选秀姬嫔入宫,乃至于后宫姬、嫔的赏罚,更都是由太后说了算——至少明面上如此。
眼下,薄皇后要因为太子刘荣,以及栗姬的‘苦苦哀求’,而厚着脸皮继续做一段时间皇后、在椒房再多住一段时间,显然应该先得到太后的允准。
此事并非薄皇后‘眷恋不去’的事实,也需要通过这么一道程序摆上台面,来让天下人知晓。
只是薄皇后不大确定:眼下的状况,还适不适合将这件事儿,摆到东宫窦太后的面前。
更不确定刘荣和东宫之间,是个怎样的关系……
“东宫那边,儿恐怕暂去不得。”
“——儿虽得皇祖母诏封为太子储君,但尚未祭高庙而告祖,更未得朝臣百官纳拜;”
“出行所需的一应仪仗,也不曾准备妥当……”
对于薄皇后这试探一问,刘荣只给出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应答,便默然低下头去。
眼下的状况,颇有些复杂。
——早在吴楚之乱爆发前,刘荣就因为皇太弟一事,而惹恼了祖母窦太后。
至于吴楚之乱爆发之后,刘荣更是在睢阳,‘抢’了本属于梁王刘武的风头和功勋。
此番得立为太子储君,就更是天子启铁血手腕——硬逼着窦太后颁诏册立太子储君,并把窦太后的宝贝心肝赶回了梁国。
天子启强压牛头喝水,窦太后最终选择低头;
但对天子启低头,却并不意味着窦太后,真的会对刘荣这个‘不肖子孙’没意见。
喜欢、疼爱自不用说了——刘荣压根儿没奢望过,日后更完全不抱希望。
便是‘不厌恶’‘不憎恨’刘荣,对于如今的窦太后而言,恐怕也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再者:刘荣今日之所以会带着母亲,来椒房殿请求薄皇后‘不要急着请辞,再多做一段时间皇后’,除了自身利益的考虑,也有出于朝局稳定、东西两宫和谐的考量。
在东宫太后刚受了刺激、吃了憋,正愁没地方撒气的时候,刘荣显然不能再拿着这件事,去撞窦太后的枪口。
至于刘荣嘴上的托词,虽有些勉强,但也总还说得过去。
——刘荣,确实已经具备了太子储君的身份,却还没走完相应的政治程序。
就好比后世,某位干部得到了任命,却还没有正式上任、正式交接工作一样:刘荣已经得到了册立,却也还在‘走程序’的阶段。
等刘荣走完了所有程序,并大张旗鼓住进太子宫,朝堂才会开始为刘荣,准备出行所需的仪仗;
在那之前——在拥有完整的太子仪仗之前,已经贵为储君太子的刘荣,确实没办法像过去那样,抬起脚就独自跑出未央宫。
自更别提不带仪仗,孤身一人去东宫,平白给窦太后惩治自己的把柄了……
“儿不便出宫,皇祖母那里,是暂去不得的。”
“——但父皇同在未央,去见见父皇,以此间事相求,倒是不无不可。”
“总归这件事,是要父皇、皇祖母点头做主的;”
“有父皇允准,日后皇祖母得知,当也不会怪我没及时去长乐?”
窦太后那边正炸着毛,确实不好再去刺激;
但天子启这边,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尤其这件事,能对刘荣、薄皇后带来的好处,本就是天子启‘顾全大局’的正面评价;
跳过窦太后,直接去向天子启请求,或者说汇报,也确实是个可行之法。
“太子即有了决断,那便如此定下吧。”
“——今日,陛下去了上林;”
“明日早朝过后,我在椒房等太子和栗姬,再一同去宣室陛见。”
至此,交易达成。
刘荣借此,规避了母亲栗姬‘逼迫薄皇后让位’的风险,并为如今,颇有些敏感的东西两宫关系,赢得了些许冷却时间。
薄皇后也借此,为薄氏一族发挥了自己最后的一点热量,为宗族谋得了太子储君的承诺。
正事聊完,宾主尽欢,薄皇后自也不免和刘荣闲聊了两句。
“前两年,听说馆陶主有意嫁女,却被栗姬拒了?”
听闻此言,终于从‘栗太后’三个字所带来的享受中回过神来的栗姬,面色也不由有些尴尬了起来。
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各种发展,刘荣后来都掰开、揉碎,讲给了栗姬听。
虽然还是很不服气,也依旧不愿意和馆陶公主刘嫖做亲家,栗姬也终归是认识到彼时,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件不小的蠢事。
只是不等栗姬组织好语言,便见薄皇后自问自答般,言辞暧昧道:“倒也不失为好事。”
“——彼时,陛下正盘算着以储君之事,来笼络梁王。”
“馆陶主,同样是陛下笼络梁王的手段。”
“若栗姬当真与馆陶结为姻亲,有馆陶在背后推阿荣坐上储位,陛下笼络梁王的谋算,只怕就要生了变数……”
正要不情不愿的承认自己‘愚不可及’,听闻薄皇后这又为自己开脱起来,栗姬只不由当下一愣;
下一刻,却并没有按照薄皇后的预料那般,如鸡啄米般猛点头,而是侧头看向刘荣,似乎是在用眼神问刘荣:居然是这样吗?
刘荣却没有给母亲回应,而是昂首望向上首主位,正襟危坐,似笑非笑的母后薄氏。
“母后,明见万里。”
“当年的事,确实是机缘巧合,正遂了父皇的心意……”
刘荣略带惊愕,又满是敬佩的一语,只引得薄皇后轻轻一笑。
旋即又莫名怅然道:“说不上‘明见万里’,不过是早年,待在祖母身边,学到了点东西罢了……”
“倒是太子,能将‘因势导利’四个字领悟到如此地步,于我汉家,方可谓一大幸事。”
“——此番,说是为宗庙、社稷计,也不过是助太子、助我汉家的储君一臂之力。”
“只望日后,太子于我薄氏一族,能稍宽宏些;”
“便是要举族顷覆,也好歹要留颗种子,不至于让故太皇太后,断了后嗣的香火血食……”
第141章 啥事儿来着?
这应该是刘荣第一次以平等地位,同一个政治人物,进行政治意味如此浓厚的谈话。
——在先前,刘荣打过交道的政治人物并不多。
窦太后、天子启,无论是对过去的公子荣,还是对现在的太子荣而言,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是‘上位者’;
对刘荣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指示、交代,根本不可能有平等立场的交流。
老丞相申屠嘉,本就是武人出身,性子直,说话更直。
表叔窦婴倒是个文人,却也刚涉足政坛不久,再加上多一层亲缘关系,和刘荣言语交谈,也很少会拐弯抹角。
今天,和薄皇后进行的这场谈话,或者说是利益交互,也算是刘荣政治生涯中的第一次。
算不上多完美,但也着实让刘荣受益匪浅。
与薄皇后约定于明日早朝结束之后,在椒房殿碰头,并一同去拜见天子启,刘荣便带着母亲栗姬拜别了薄皇后。
刚走出椒房殿,便见二弟刘德满是焦急的来回踱步,三弟刘淤一脸茫然的待在原地,显然是在等自己。
走上前,听二弟刘德说起绮兰殿——说起那位‘大王美人’的所谓阳谋,刘荣只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椒房殿,旋即便戏谑一笑。
“如此说来,带着母亲走这一趟椒房殿,倒正是时候?”
见大哥如此反应,刘德只不由心下稍安,却也还是稍带些焦急,询问起了大哥和母亲来椒房殿的缘由。
得知大哥和母亲此来,恰好是为了排除隐患,规避王娡那一手阳谋,刘德才终于是安下心来,旋即便嘿然一笑。
“若是知道大哥未雨绸缪,赶在绮兰殿有动作之前,便先去排了椒房的隐患……”
“嘿;”
“弟瞧今日,大王美人那般模样,分明是要摆开架势,要和大哥来过一场?”
“若是不知道的,都要以为她王娡,才是储君太子的母亲呢……”
二弟刘德戏谑的笑声,只惹得刘荣淡笑着发出一声轻叹。
带着母亲和两个弟弟,双手背负于身后,一边朝着凤凰殿的方向走着,嘴上一边不忘说道:“没空。”
“若还是皇长子,倒还能抽出时间,陪那位大王美人,玩玩这好似稚童嬉闹般的把戏;”
“做了太子储君,我可就没空再在绮兰殿——在王娡身上浪费时间了。”
“——不单是绮兰殿,凡是宫中这些琐事,我都没空再理会。”
···
“广明殿、宣明殿,出不了岔子。”
“绮兰殿那边,老二顾着些便是。”
“——小打小闹,都由她着去;”
“真闹出了大动静,我自会有应对。”
对于绮兰殿,刘荣的认知很清晰,态度也很明确。
——天子启说,皇十子刘彘,是太子荣的备选方案;
而且这个备选方案存在的意义,主要是汉武大弟的队友:王娡,是优于刘荣的队友:栗姬的太后人选。
所以,与其说威胁刘荣的,是那个话都还没学利索的十弟刘彘,倒不如说,是比栗姬‘更适合做太后’的大王美人:王娡。
这样一来,问题就很简单了。
刘荣、栗姬母子,刘荣属于储君的‘上佳之选’,栗姬则是非常糟糕的太后人选。
刘彘、王娡母子,王娡属于中等偏上的太后人选,刘彘却是必定糟糕的储君人选。
——主少国疑的苦头,汉家是吃过的。
如果孝惠皇帝十五岁继立,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少帝刘恭四岁即位、八岁被吕太后幽杀,废帝刘弘七岁即位、十一岁被周勃赶进死胡同乱刀砍死,当是足够说明问题的了。
母子两两组队,都是一好带一差——而且双方‘差’的那一个,‘差’的程度都差不多。
栗姬刁蛮,做了太后,可能会乱国家;
刘彘年幼,做了天子,可能会乱社稷。
而这二人的劣势,都是无法改变的——栗姬的刁蛮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刘彘的年纪与生俱来,客观存在。
这就意味着这两对母子之间的较量,其实就看刘荣和王娡二人;
究竟是刘荣这个储君,更能让天子启看出‘明君雄主’的影子?
还是王娡这个太后人选,能更让天子启对宗庙、社稷安心?
再有便是:究竟是王娡更让天子启觉得王娡这个太后,能在刘彘即立、主少国疑的那段时日扶保少主,并功成身退,还政于成年后的天子彘?
还是刘荣能让天子觉得,刘荣这个天子,能时刻保证栗太后这个不稳定因素,不会成为宗庙、社稷的定时炸弹?
···
在这场较量,或者说是天子启的考量中,刘荣一方的优势,几乎大到只要不犯错,就必不可能输的程度。
——刘荣甚至有八成的把握说:哪怕这一世,母亲依旧喊出了那一声‘老狗’,自己也很有可能涉险过关!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已经获封为太子储君,并基本掌握了母亲栗姬的‘说明书’的眼下,绮兰殿?
王娡?
刘彘?
刘彻?!
刘荣表示:就这?
我怎么输啊……
“绮兰殿,也不过是被父皇赶鸭子上架,被断了退路而已。”
“那位大王美人,与其说是‘背水一战’,倒不如说是权欲熏心,不甘心于就此乞降。”
“——如果真将她王娡,将他绮兰殿看做对手,我最好的选择,其实是自此窝进太子宫,秉着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能犯错的原则,不给她绮兰殿可乘之机。”
如是说着,刘荣便带着自信的笑容,侧头看向二弟刘德。
“但他绮兰殿,不配。”
“——不配让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浪费这大好年华,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做,反去同那对妇人、稚儿‘一动不如一静’。”
“阳谋,是要以实力作为基础的~”
“就好比父皇那纸《削藩策》。”
···
“所谓阳谋,就是无论你怎么选,都要吃亏;”
“你明知道对方在算计你,却也还是不得不从两个,或多个糟糕的选择中选一个。”
“无论伱选哪一个,都会让设计、施谋者得偿所愿。”
“——父皇削藩,便是如此。”
“朝堂一纸《削藩令》,就是两个选择摆在诸侯面前:甘愿被削土,还是举兵谋反?”
“这两个选择,说不上孰优孰劣——诸侯甘愿被削土,朝堂就能达成削弱诸侯的目的;诸侯举兵谋反,朝堂则可以借此血洗关东,为后续的削藩政策铺路。”
“但这,是要以实力为基础的……”
话说一半,刘荣便适时止住了话头,示意二弟刘德接着说下去。
今天,刘荣已经说了很多话了。
借着锻炼二弟,让自己的嘴也休息休息,没什么不好。
意识到大哥这是要考校自己,刘德自也是笑着低下头去,思虑措辞片刻,便将话头接了过来。
“拿父皇的《削藩策》来说:如果朝堂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削藩策》便无异于一张废纸。”
“——若非朝堂足够强大,亲诸侯完全可以漠视朝堂的诏令,让朝堂只能在文书上、堪舆上‘削诸侯土’,却无法真正削夺、掌控诸侯王的土地。”
“更可以举兵颠覆宗庙、社稷,让《削藩策》,连带着颁布他的朝堂,都一起消失在血泊之中。”
···
“故而,父皇的《削藩策》之所以是阳谋,是因为长安朝堂的强大,让宗亲诸侯不敢无视削藩诏令,必须在顺从长安,和举兵反抗之间做选择;”
“而从吴楚之乱的结果来看:长安朝堂的强大,甚至保证了宗亲诸侯,连掀桌反抗都无法做到。”
“换做此番,大王美人那所谓的‘阳谋’,也是一样的道理……”
见二弟刘德水平依旧在线,刘荣温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对二弟刘德的认可。
老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同样的道理:哪怕是贵为天子,也需要有肱骨心腹、班底羽翼,哪怕是东宫太后,也同样有军权傍身、党羽布朝;
而对如今的太子荣而言,最值得信任和依仗的,自然就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
满共就两个弟弟,偏老三又是个憨的,听话归听话,但终归难堪大用。唯有老二刘德,能让刘荣生出些‘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欣慰。
自然,也就没急着结束这个话题,顺着往下多说了两句。
“眼下,我已得立为太子储君,母后虽还要在凤凰殿住些时日,但‘准皇后’的名头,却是再也没人敢忽视。”
“反观她王娡,虽和母亲同为‘夫人’的品秩,但绝对不会有人,当真觉得王夫人和栗夫人都是‘夫人’,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小十就不用多提:莫说是帮她大王美人一把,便是能少尿几回床榻,王娡都得夸小十乖巧懂事,没给做母亲的添麻烦……”
···
“在这样的情况下,所谓阳谋——所谓‘离间凤凰、椒房二殿’,以致父皇厌恶母亲,更恨屋及乌厌恶我,与其说是王娡的谋算,倒不如说是鸡鸣狗盗。”
“除此之外,王娡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待时机,坐等我凤凰殿出岔子;”
“反观我母子,能做的却有很多。”
“很多很多……”
为二弟的智商加一道保险锁,见二弟果然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容,分明是在消化自己方才这一番话,刘荣又是一阵连连点头。
倒是一旁,始终目光呆滞的跟着母亲、哥哥们往前走,愣是都没听懂几句话的公子刘淤,冷不丁开口提了一句:“大哥刚才说,广明殿、宣明殿,都出不了岔子?”
“——广明殿好说,有老四在,老五也对大哥恭敬的紧;”
“但宣明殿……”
“老七,可是至今都还没表示啊?”
此言一出,老二刘德当即便从思绪中回过神,面上也顿时带上了一抹凝色。
当今天子启的十几位皇子,去掉那些还没度过幼儿期的,便是老大刘荣,到老九刘胜。
——就连刘荣的‘候补太子’:皇十子刘彘,都还没迎来自己的三岁诞辰;
在这个孩童没满六岁,便无法确定其是否会夭折的时代,皇十子刘彘唯一的任务,是全须全尾活过未来这三年,长到这个时代公认的婴幼儿生命脆弱期:六岁。
便是把三岁的皇十子也算进去:满共十位公子,能被人工操作成‘嫡长子’,并名正言顺成为储君的,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刘荣,以及广明殿的老四刘余、宣明殿的老七刘彭祖,外加个小十刘彘。
老四刘余口吃,天生残缺,出生的那一刻便已出局;
小十刘彘太过年幼,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当今天子启……
唯独老七刘彭祖——虽然被朝野内外评价为‘狡言诡辩,颇类商纣’,但至少硬件没有问题。
必要时,若天子启非要将刘彭祖的‘诡辩’粉饰为‘聪慧’,那这位皇七子,也是具备获封为储君太子的条件的。
这样的人,至今都还没有表示对刘荣的臣服,确实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对此,刘荣暗下留了个心眼,却也依旧是‘不急,等老七秀操作’的态度。
——刘荣的‘天眼’里,可没说景帝皇七子刘彭祖,曾对太子刘荣,或是汉武大帝的储位产生过威胁;
对于这个景帝皇七子——这个时间线上的七弟刘彭祖,刘荣唯一的印象,便是其获封为王之后,在赵国的王位上坐了五十多年。
而在这五十多年的时间里,凡是赵国的二千石及以上级别官员,无论是国相、内史,还是中尉,郡守,都从不曾有任何一人能任满两年!
运气好点的,因罪罢免;
运气差的,更直接就是被处死!
而且是合法合规的那种!
具体的操作模式也很麻爪:长安派去官员,贵为赵王的刘彭祖,会直接佯扮成仆人去接待!
一边阿谀奉承,一边莽足了劲儿钓鱼执法,旁敲侧击的和这些官员聊长安朝堂,东宫太后,更甚直接就是当朝天子的不好。
一旦有人上当,附和着吐槽两句‘谁说不是呢?’之类,刘彭祖当即图穷匕见:呐,寡人就这么稍微试探了一下,你还真是个乱臣贼子啊!
然后,留给这些官员的,就只有两个选择了。
——要么,对这位赵王殿下胡作非为、鱼肉百姓,乃至奸兰出物,向草原输出违禁品的举动视若无睹;
要么,在举报这位赵王之前,先被踢爆自己‘非议朝政’,乃至‘不敬东宫’‘不敬天子’的罪过。
结果大差不差。
无论是选择妥协,还是和这位赵王殿下硬刚,这些官员始终不变的下场,都是被赵王刘彭祖严格按照汉律汉法,或杀或贬。
赵王刘彭祖在位五十多年,赵国先后由长安任命了三十多届班子,五六百号二千石级别的官员;
愣是没一人能在赵国做官超过两年不说,赵王刘彭祖甚至还‘片叶不沾身’,没有哪怕一例判决,被长安朝堂抓住把柄!
这样的人,刘荣只能说:弟弟,你可别落我手里啊~
真要落我手里,你可就遭老罪了……
“老九那边,也没动静?”
对于自己的九弟刘胜,也就是原历史线的中山靖王,刘荣也颇有些兴趣,便不免多问了一嘴。
闻言,老二刘德只面色如常的摇摇头。
“老九自己倒没什么,只是每每聊起来,都有意无意说宣明殿,一向都是老七做主。”
“——便是贾夫人,也都是拿老七当主心骨的。”
“听那意思,分明是老九也在等。”
“等老七有了动作,老九才会跟着自家兄长表态。”
听到这不出意料的答案,刘荣只默然点了点头。
却不知身侧,始终不发一言的母亲栗姬,在听到关于宣明殿——关于贾夫人的话题之后,暗下却是思绪流转起来。
“贾姬,也听大儿子的话?”
“既是如此,想来程夫人的广明殿,当也是由老四做主。”
“——绮兰殿~”
“那是彘年纪还小,做不得母亲的主;”
“如此说来,由我儿拿凤凰殿的主意……”
一时间,栗姬只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个正确的事——至少是和宫里其他姬、嫔都一样的事。
再看看刘荣谈笑风生,从容不迫,浑身上下都透着对局势全盘掌控的自信和淡然……
“我儿,可比他们的儿子出息多了!”
如是想着,栗姬便喜滋滋的低下头,不知又在为怎样的幻想而窃喜起来。
至于三公子刘淤,脑回路依旧那般清奇,关注点更是刁钻的吓人。
“说是今日,父皇带着贾夫人去了上林游玩?”
“这……”
“父皇别是想给老七、老九,再生个弟弟或妹妹吧?”
“都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节制些……”
被弟弟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说的一愣,同行于宫道中的母子三人,只不由一阵啼笑皆非。
便是栗姬,也难得听懂了儿子们的话,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戏谑的弹了下小儿子的脑门。
“净说些不知羞臊的话!”
唯独刘荣,隐约觉得自己漏忘了什么。
并且自己漏忘的东西,似乎正与‘贾夫人’‘上林苑’等字眼相关……
“什么事儿来着?”
“怎记不大清了呢……”
···
“记都记不清,当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第142章 啊这?啊???
次日清晨,未央宫内。
新鲜出炉的太子荣,不出百官公卿预料,身着朝服,出现在了未央宫温室殿。
——早自孝惠皇帝时起,汉家的太子,便天然具备参政、议政的权利。
到了先帝年间,彼时的太子储君、如今的天子启,更是在先帝病重之时行监国之责,虽无天子之名,却早已有天子之实。
准确的说:天子启这老练的政治手腕,以及纵观青史都排得上号的政治视野,正是那几年的监国太子生涯磨练出来的。
到了当下,汉家又有了储君;
虽然是还没有完全走完程序的储君,但刘荣出现在今日朝议之上,也依旧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意外。
倒是有不少人,将隐含期盼的目光,撒向东席功侯班列首位的太子荣,以及站在刘荣斜后方不远处的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
“有了这层师生之名,老丞相即便是卸了任,故安侯一脉,也当是不衰反盛啊?”
“也不知道老丞相这太子太师,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太子和老丞相之间,早就暗通款曲……”
对于耳边不时响起的窃窃私语声,刘荣置若罔闻。
只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静静等候着天子启的到来。
没让百官等待太久,随着礼官一声悠长的唱喏,天子启的身影,便随着殿内百官贵戚齐声拜谒、躬身行礼,而出现在了上首御榻前。
“诸公免礼。”
“各自落座吧。”
与后世许多时代,臣公或跪或站着参加朝议所不同:如今汉家,仍旧保留着极为浓厚的战国遗风。
臣拜君,君亦拜臣、君择臣,臣亦择君之类,自是不必赘述;
便拿朝议来说,也同样是天子端坐上首,百官分坐于殿内东西两侧,大家都坐下来谈,什么事都有商有量。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百官贵戚落了座——各自按照固定的位置落了座,只不眨眼的功夫,殿内便只剩下刘荣一人还站着。
虽有些尴尬,却也丝毫不奇怪。
——和三公九卿、朝公二千石‘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样:朝议时,布置在殿内的筵席座位,也是和与会的公卿贵戚一一对应的。
西席朝臣班列,丞相居首席,亚相御史大夫坐在丞相身后;
身为九卿之首的内史坐在次席,其余各九卿,按照天子即位后,于首次朝议中定下的位置依次落座。
东席的功侯贵戚班列也差不多:同样是按照当年先帝驾崩,天子启新君继立后的第一场朝议,依次定下来的次序落座。
如今,吴楚乱平虽已有月余,但朝中功侯、百官,也还是有许多人没有回朝。
故而东、西两席班列,有不少空出来的位置。
比如老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并没有在西席首位的‘丞相专座’落座,而是在东席功侯班列占得一席;
‘丞相专座’左侧的次席,也就是九卿之首:内史的座位,自晁错被朝服腰斩于东市外,便蒙尘至今。
随后的九卿位置,空出了宗正、奉常等好几个位置。
东席功侯班列,更是稀稀拉拉少了一大半人,都还在关东,跟着大将军窦婴、太尉周亚夫,进行着吴楚之乱的收尾工作的。
——空位置很多;
但没一个是太子能坐、应该坐的。
事实上,刘荣之所以会站着,也正是因为天子启今日,会专门给刘荣指定一个位置。
这个位置的方位,也将使得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大致摸清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在天子启心中是个什么分量……
“唔,倒是忘了太子今日,是初登朝议。”
刘荣满脸肃穆,甚至还隐隐带着些期待。
天子启却似乎并不当回事,招呼着百官落坐,便第一时间将目光撒向身前——不说是堆积如山,却也足有半人高的竹简堆。
轻皱着眉,伸手拿起第一卷,一边将其摊开于案上,一边头也不抬的往身侧一摆手。
“赐座朕侧,以旁听朝政。”
此言一出,殿内为之一静!
殿内百官齐刷刷望向刘荣,面上更是立时带上了满满的讶异!
待宦者令春陀领命,从殿侧取来一方筵席,将其摆放在御榻左侧约五步的位置,侧对殿内百官、正对御榻上的天子启,百官贵戚面上的哑然,也随之到达顶峰。
“这!”
“这可是当年……”
——这是当年的太子启,在得先帝委以监国重任之后,才得到的位置!
在那之前,太子启为储十几年,都只能落座于东席功侯班列首座!
只是当年,太子启临朝监国时,先帝病重卧榻,已极少参与朝议。
所以,代先帝主持朝议的监国太子启,并不是如现在的太子荣这般:侧对着殿内百官;
而是侧对御榻,与天子在御榻上面向殿内一样,居高临下正对百官。
眼下,同样的位置,却改成了侧对殿内百官,正对御榻方向……
“正面圣驾,便是向陛下习学治国之道;”
“待其学成,只须将座位稍转向百官……”
便是临朝监国!
一时间,殿内百官贵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还是各怀心绪低下头去,将注意力强行从御榻左侧,已经落座下身的太子刘荣身上收了回来。
只是暗下,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思考。
思考太子荣——连政治程序都还没走完的储君刘荣,凭什么能在第一次上朝时,便得天子启如此器重!
有人觉得,这是因为刘荣虽才刚获封为储君,但年纪已经不小,再过个两年,就要加冠成人了。
虽然当年的‘太子启’,是直到二十好几的年纪,才被先帝委以监国重任,但毕竟是享誉天下的棋盘少侠,多少有点晚熟。
而如今的太子荣早慧,比老爹早几年监国,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再者:太子荣成为监国太子,显然是要以‘大致学会了治国之道’为前提的。
至于学没学会、有没有学好,还不都是天子启说了算?
在这个位置坐个十年八年,等到天子启当年,太子监国的年纪再临朝监国,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
也有人觉得,天子启这么做,主要还是政治因素的考量。
——朝野内外无人不知: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几乎是天子启完全以‘断绝梁王之念’为目的册立。
从这个角度看,哪怕今天就下令刘荣‘太子监国’,似乎也完全说得通。
但仅有的几位老臣,如老丞相申屠嘉等人,从天子启这极不起眼的安排中,隐约察觉到了些异样。
“陛下的身子……”
念头才刚闪过脑海,老臣们脸上,便齐齐闪过一抹哀愁之色。
但御榻上的天子启,今日却难得没有将目光,从殿内的‘众生相’上扫过。
几乎是从坐上御榻的那一刻,天子启的注意力,便集中在了面前御案上的简书上;
颇有些随意的为刘荣安排好座位,便直接开启了今日的议题。
“太尉、大将军来奏:吴、楚、赵,及齐系诸叛王授首,其国无君、其臣无纲。”
“——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
“今日,诸公便先议议:此番举兵叛乱,又伏法受诛的诸侯国,我长安朝堂,该当如何处置。”
“与立新王?”
“亦或是尽为郡县?”
从天子启那虽算不上凝重,却也绝对不轻松的神容,百官公卿也不难看出:过去这段时间……
准确的说,是从吴楚乱平,到太子储君一事尘埃落定的这段时间里,长安朝堂堆积的政务,恐怕已经到了再不尽快处理,便要出乱子的程度。
而按照过往惯例,朝议的议题,基本都是从小事到大事、从简单处理的事,到不太好处理的事依次出现。
天子启拿出的第一个议题,便是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空出来的宗亲诸侯国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起手就是四个二!
那接下来的议题,只怕……
“皆立新王,恐有不妥。”
“尽为郡县,亦操之过急……”
在短暂的嘈乱之后,殿内百官贵戚便大致达成一致:吴、楚、赵三国,不可直接保留,也不能完全废为郡县;
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各削其土,再于缩小过的版图上分封新王。
这也算是如今汉家,自天子到朝臣百官,再到普罗大众的共识。
——分封制,已经用无数个反面案例,证明其对中央集权的阻碍和威胁;但从宗周的分封制,到秦的郡县制,需要一个缓慢转变的过程。
一如中央集权,同样需要循序渐进。
就像是这次:吴楚七国乱平,如果把这些参加叛乱的诸侯国,都直接废为郡县,那突然多出来的官员缺口,便将使得这些地区,很难在短时间内被长安中央有效控制。
说的直白点,便是‘囫囵吞枣——必不知味’不说,还可能消化不良,甚至被噎死。
正确的方式是细嚼慢咽,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
吴、楚两国,早先已有定论:皆按照叛乱爆发前,朝堂已经颁下的削藩诏,分别削去楚国的东海郡、吴国的会稽豫章二郡。
便是赵国,朝堂也曾颁下过‘削河间郡’的削藩诏书。
早有预谋,百官功侯也都没有意见,天子启很快便做出决断。
“削楚国东海郡,自楚元王的儿子中,择一德行兼备者与立,仍号:楚王。”
“削吴国豫章、会稽二郡,余土自朕诸子中立一新王。”
“——王号:江都。”
“削赵国河间郡,以为河间国,王朕一子。”
“嗯…再削其常山郡;”
“以山为界,设常山、中山二国,各王朕子。”
“及赵王之位,暂且空置。”
天子启发了话,关于楚国、江都国、河间国,以及常山、中山二国的处置方案,便算是就此敲定;
至于闲置赵王之位,也早就是朝堂共识——将赵国冷处理,以平息赵人对郦寄、栾布二人,在此次平叛过程中,水淹赵国古都:邯郸城的怒火。
吴、楚、赵三个大国有了方略,余下的齐系四王,自然就好处理了。
“齐系七王,明反者四;”
“即便是尽去其国,也不会让齐悼惠王断了香火血食。”
“——故胶东、胶西、济南、淄川四国,皆另立新王。”
“或王朕子,或王宗室,或移封淮南系诸王。”
对此,朝堂百官没什么太大的意见。
——齐系七王,本就是从汉初的齐国分裂而来;
除了齐王还保留着一整个郡:齐郡的封土,其他六王,封土几乎都是半郡之地。
本就国小地狭,再削,怕是只能剩下三五个县,还不如直接废为郡县,由长安朝堂直辖来的轻松。
所以齐系四家叛王的封国,也就没必要再先削土、后封王了——直接分封天子启的儿子们便是。
反正日后,也还有一揽子削藩政策,等着汉家的宗亲诸侯们。
尤其是当年,贾谊贾长沙在《治安策》中,所提到的推恩藩王诸子,以代代分割其土的法子……
“叛王之土,便这么定下了。”
“至于具体的分封事宜,便循定制:皆由东宫太后做主。”
“散朝之后,诸公往长乐朝太后,务要以此间事相告。”
“——从速为善!”
“国不可一日无君;”
“若不尽快安定关东,朕,恐迟则生变……”
天子启雷厉风行,朝臣百官早有准备,第一个议题,便在汉家君臣的一致赞同下迅速通过。
御榻上,天子启仍满脸严肃,将手中简书卷起,丢进脚边的木箱之内,又摊开了第二卷简书。
而在殿内,听闻天子启那句‘仍由太后决定分封事宜’,百官公卿无不暗下长松了口气,为眼下东、西两宫之间的微妙关系,稍感到了些许心安。
——册立储君太子一事,固然是天子启铁血镇压,‘战胜’了自己的母亲窦太后。
但这就好比兄弟两人打架:无论谁输谁赢,吃亏的都是这个家庭、高兴的都是隔壁邻居。
在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无论窦太后和天子启谁输谁赢,对汉家而言,都并非好事。
至于此刻,汉家的百官贵戚稍感到心安的是:在‘胜’了一阵之后,天子启并没有就此放飞自我,乘胜追击,而是极为恰当的开始在其他方面弥补东宫。
这对于汉家——对于东、西两宫之间的关系,以及汉家的二元政治体制而言,无疑是一大利好。
“第二件事,是长沙国。”
不多时,第二卷简书也被天子启摊开;
但不同于方才,郑重其事的和百官‘商量’诸侯叛王:这一次,天子启只扫了一眼简书,便直接将其卷起,丢到了脚边的木箱内。
而后才抬起头,望向殿内百官。
“自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我汉家沿存至今的异姓诸侯,便只有长沙王吴芮这一脉。”
“——这不是悖逆太祖高皇帝白马之盟,而是因为吴氏长沙王,是吴王夫差的后人;”
“以吴王夫差的后人王长沙,可以有效钳制岭南百越之民——尤其是遏制南越王赵佗。”
“但自一世长沙文王吴芮、二世长沙成王吴臣、三世长沙哀王、四世长沙共王吴右,再到前几年,无嗣而终的五世长沙靖王:吴著。”
“——吴氏长沙国传延五世,终绝嗣而除国。”
···
“吴氏绝嗣,虽令人感到唏嘘,但再让除吴氏之外的另一家异姓王长沙,却也是很不可取的。”
“又长沙湿瘴遍地,国小民寡,若王宗室,恐有‘设计逼杀宗亲’之嫌。”
“故长沙之地,只可王朕子。”
这番话,天子启说的不可谓不霸气。
——长沙那破地方,若是分封远房亲戚,怕是外人都要说我残害宗亲了;
直接封我儿子去吧!
对此,百官公卿自是百般敬佩,更无言以对。
第二个议题也结束,第三个议题的简书刚摊开,天子启便无奈的将双肩一耸拉,显然是意识到这第三个议题,并不能像前两个议题那般速战速决。
“册立储君的诏书,东宫已经颁下。”
“太子虽已祭告新丰太庙,却至今都还没沐浴斋戒,祭告高庙。”
“——百官还没有参拜储君,册立大典,也还没有进行。”
“少府、宗正、奉常,便议一议吧……”
言罢,天子启便好似难得有了休息时间,以手肘撑上御案,轻轻揉捏起额头来。
而在殿内,不出天子启所料:只片刻的功夫,少府、宗正、奉常三家衙门的属官,便开始了唇枪舌剑,甚至是摆弄起了拳脚……
“一应花费,都是少府内帑在出,自当以少府为主!”
老岑迈撸起袖子,对着宗正、奉常两家没有主官掌事,只有副官撑门面的部门官员一阵拳打脚踢,嘴上更是振振有词。
被老岑迈从语言到武力全方面压制,奉常、宗正两家掌事的副官稍一对视,便迅速达成了统一战线!
一左一右将岑迈夹在中间,冷不丁出手砸上一拳、踢上一脚,嘴上也不忘嚷嚷着‘少府仗着财大气粗,便要欺负我宗正/奉常无人?’之类。
殿内,百官贵戚见怪不怪;
甚至好整以暇的和身旁同僚,讨论起少府令岑迈老当益壮,可惜被两个‘年轻人’夹击,怕是要晚节不保;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愈发沉闷,却始终没有出声制止——甚至都没有看那打作一团的三人哪怕一眼!
直到喧闹声逐渐平息,天子启才将手掌从额前放下,面色淡漠的望向殿内,乌黑着眼圈,却如雄鸡般傲然而立的少府岑迈。
“既然议出了结果,那便由少府为主,宗正、奉常从旁协助。”
“——三月春耕,已不远矣。”
“储君册立大典,务必要赶在春耕前完成。”
“如果来得及,朕诸子封王之事,也可一并行之。”
天子拍了板,殿内百官拱手应诺,随着又一卷简书在御案上摊开,朝议便继续按流程进行了下去。
只是在御榻左侧,太子刘荣的目光,仍死死锁定在西席朝臣班列——龇牙咧嘴轻抚着乌青的眼眶,嘴上嘟囔着‘年轻人不讲武德,尽往脸上招呼’的老岑迈……
“这?”
“啊?”
“——啊???”
“朝议的‘议’,是这么议的?”
“啊??????”
第143章 又来一个抠门儿的
头一回上朝,刘荣便为朝堂这扑面而来的昌盛武德,给险些惊掉了下巴。
——成何体统?
就说此刻,凡是在温室殿——在这场朝议当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谁人没有个千石以上的职务级别,或是关内侯以上的显爵?
再考虑到这些千石官员,是千石的‘京官’,一旦外放郡县地方,便将直接跻身二千石!
有资格与会的关内侯,也都是有资格在长安‘眷恋不去’的关内侯,真要说起来,未必就比那些窝在关东封国的彻侯差多少!
无论是官员还是勋贵,都是如今汉家权利金字塔中,处于最顶尖部分的人物;
就这么当着百官功侯,乃至当朝天子的面,在这朝议上大打出手?
刘荣表示很难磅。
在过去,刘荣倒也确实听说过朝议之上,时不时会上演全武行。
但彼时的刘荣只想当然的认为:即便真有人在朝议干架,也顶多是理念之争。
如早些年,天子启以晁错为先锋,推动《削藩策》,原本反对削藩的朝公百官,便基本都是被晁错挨个说服+打服的。
——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可不就得低头认怂?
也就是老丞相申屠嘉,仗着自己元勋功侯、开国老臣的超然地位,能硬着脖子对晁错‘耍流氓’——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就是不听!
反正我这一把年纪,你也不敢打我;
就算敢打,你还未必打得过我……
而在今天,亲眼看到年过花甲的老少府岑迈,在朝议之上以一敌二,打的宗正、奉常那两个四十来岁的‘年轻人’抱头鼠窜,为的却是以武力,抢夺储君册封大殿的主办权……
“我说呢……”
“我说汉家哪来的底气,非要官员出将入相——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呢;”
“就这官员素质,真要让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来做官,怕是都活不到第一次朝议散朝?”
“瞧老爷子这架势,分明也是早就见怪不怪了?”
暗自腹诽着,刘荣面上却摆出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跪坐于御榻左侧五步的位置;
面前,已经由宦者令春陀搬来了一方矮案,空白竹简也已摊开其上。
手握毛笔,稍前倾着上身,又再三抬头,撇了好几眼皇帝老爹的侧脸,刘荣才终于落下笔,在竹简上写道:汉官刚烈,尚武之风极盛,出将入相,名副其实……
“陛下。”
“臣认为,太子册封大典,以及诸公子分封就藩,或许可以放在春耕当日。”
凭本事拿下此次典礼的主办权,少府令岑迈说起话来,显然也更多了几分傲然。
——出钱的是大爷!
更何况岑迈掌控下的少府,可不单是此次大典的金主;
朝野内外,凡是要花钱的地方,几乎全都指望着少府内帑。
而外朝要想从少府内帑——从天子启的钱袋子里往外拿钱,除了要天子启点头,也仍旧要岑迈这个少府令同意。
若不然?
嘿!
便说如今的太子荣,又不是没吃过‘皇帝父亲都答应我了,少府怎么阳奉阴违?’的瘪!
本就是汉家朝野内外共同的金主,此刻又凭实力赢下了此次大典的主办权,岑迈自然是恨不能鼻孔朝天。
听闻岑迈这个提议,天子启也没急着否决,而是稍昂起头,示意岑迈细说。
“禀陛下。”
“如今时值春二月,距离三月春耕,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么短的时间,如果只是准备储君册封大殿,倒也勉强够;”
“但除了册封储君,陛下还有意将诸位公子的封王典礼,也并进去。”
“既然诸位公子,也要在储君册封大典获封为王,那其余移封、新封的宗亲,当也是在彼时了。”
“再加上春耕日,陛下本就要莅临社稷坛,亲开籍田,以劝耕天下,皇后也要带着百官功侯家眷,在椒房进行亲蚕礼……”
“时间,实在是紧了些?”
岑迈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也不由各自点下头,纷纷对岑迈的这番表态表示了认可。
——册立储君太子,是肯定要有正式的典礼的。
分封皇子为诸侯藩王,更是不单要祭祖告庙,还要一并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
至于分封宗亲,以及移封原有的宗亲诸侯——如果只是一两家,倒是可以简化一下流程;
颁诏分封,再举行一个小型的祭祀仪式便可。
但这次,汉家基本可以说是要将整个——至少是大半个关东的宗亲诸侯重新洗牌。
除了梁、代、燕、淮南四国之外,其余十多个诸侯国——齐、楚、赵、胶东、胶西、济南、济北、淄川、城阳、衡山、庐江、长沙等国,都要迎来一位新的诸侯王。
另外,还有即将加入‘汉藩’之列的河间、常山、中山、江都这四个新国。
如此大范围的洗牌,若是只颁诏一纸、设一祭台,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最好的办法,便是如岑迈所说的那般,尽可能将这一揽子典礼合并——册封储君,分封诸子,以及新封宗亲、移封诸侯都放在一起。
如此一来,朝堂也不用同时准备好几个典礼了,只需要齐心协力,准备一个超大型的储君册封大典即可。
再加上春耕在即,若是把天子启在春耕日的籍田礼、祭天礼,以及皇后的亲蚕礼也给并进去,能为朝堂省不少时间、省不少事儿不说,还能省下不小的花费。
——和先帝一样:当今天子启,同样是个简朴的帝王。
虽然比不上先帝那么夸张,如衣服破了补一补继续穿、餐食凉了热一热继续吃之类,却也至少是能省则省,尽可能不花冤枉钱。
被岑迈这么一提,想到这么做确实能省不少,天子启当即便有些心动了;
但稍有些出乎朝臣百官预料的是:天子启并没有直接点头,而是在短暂的思虑之后,侧身望向御榻旁的太子刘荣。
“太子以为如何?”
“将储君册封大典、诸王分封大典,以及春耕日的祭天籍田礼都并做一处——可会让太子觉得受了委屈?”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朝臣纷纷坐直了身,尽可能将脖子伸的更长些,也要一睹刘荣此刻的神容。
——真要说起来,如今朝野内外,对于‘太子荣’的了解,其实并不算很多。
掰着指头算起来,也就是寥寥几句:不怎么惹事,不算愚笨,还算孝顺,友爱兄弟手足;
就这寥寥几项,都还得画上几个小问号。
友爱手足?
对绮兰殿,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并不很‘宽容’;
还算孝顺?
东宫窦太后有话要说……
故而此刻,当天子启看似询问,实则试探的让刘荣表达看法时,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将探究的目光撒向御榻侧。
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是隐隐带着期待,希望刘荣能拒绝天子启这个提议!
——先帝崇尚简朴之风,上行下效,无论是长安朝堂,还是郡县地方,都过了二十多年苦日子;
当今天子启也不逞多让,虽然稍正常了些,但也总归是以‘简朴’为主。
如今汉家,对于一个不过度崇尚简朴之风的帝王,几可谓是翘首以盼。
只可惜:太子刘荣,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儿臣认为,少府所言有理。”
便见御榻侧,太子刘荣缓缓起身,对着天子启便拱手一拜。
口中道出此语,旋即便带着浅浅笑意,侧过身,正对向殿内的朝臣百官——主要是少府岑迈,旋即沉沉一拱手。
待重新直起身,刘荣才以略带些拘谨的口吻道:“早些年,孤曾听先帝说:不当家,便不知柴米油盐贵。”
“小到农夫民户尚且如此,大到宗庙、社稷,自更是如此了。”
“——从官员俸禄、四时赏赐,再到道路的维修维护,河渠的疏通清理;”
“上上下下,朝堂一年不知要花多少钱,才能勉强维持运转。”
···
“孤尝闻乡间老者云: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我汉家,上到公卿百官,下到乡野小吏,都是以天下黎庶缴纳的农税、口赋所供养。”
“——说是民脂民膏,亦不为过。”“朝堂得天下人供养,自当将每一笔钱,都花在刀刃上。”
“具体到国家大事,自更是能省则省,能俭则俭……”
至此,太子荣政治生涯中的第一次‘发声’,便在殿内功侯百官如丧考批的失落情绪中宣告落幕。
与此同时,刘荣的第一个政治词条,也正是出现在了朝臣百官心中。
——又来一个抠门儿的……
具体抠门到什么程度还不好说;
但也不过是以先帝为上限,下限再低,也不会比当今低到哪里去。
“官不聊生啊……”
如是发出一声感叹,百官朝臣便默然低下头去,很快便也将这点落寞给抛到了脑后。
先帝二十多年,外加当今这几年,反正都习惯了;
左右不过是‘无法过得更好’而已,维持现状,也没多让人难以接受。
而在御榻之上,听闻刘荣这番表态,天子启虽早有预料,心下却也不由涌上些许赞赏。
——不是因为刘荣这番表态,表明了汉家的新太子,和先帝、天子启一样(kou)节(mén)俭;
而是第一次登上朝仪,刘荣没有怯场。
今日,可是每逢初一、十五的朔望朝!
与会的,不单只有平日里参加常朝的百官,同样还有在京功侯、贵戚!
虽然还有很多人都在关东,跟在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以及车骑将军郦寄身边,却也是稀稀拉拉二三百号人!
都不用说旁人——便是当今天子启,当年第一次上朝,那都是紧张的腿肚子直发颤,话都说不利索,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虽然当时的太子启只有十二岁,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今日的表现,让天子启莫名更多了一丝心安。
——就算刘荣这淡定从容的姿态,是因为刘荣足够年长,也同样足以让天子启心中,萌生出‘果然没选错’的感官。
因为年纪足够大——至少大到可以保证‘即位时已经加冠成人’,不需要由太后代掌朝政,也同样是储君太子的考核内容。
在这一项上,作为当朝皇长子的刘荣,显然占尽了优势……
“唔……”
“太子都不觉得委屈,那便按少府说的办吧。”
“——节俭之风,是先帝留给我汉家的传统美德。”
“朕纵有自愧不如,也很希望能效仿先帝的德行。”
天子启拍板,旋即象征性的将目光撒向殿内,当即便要定下此事。
却见东席功侯班列,稍有些不适宜的战起一道身影,在天子启稍有些不愉的目光注视下,亦步亦趋走到殿中央。
“平阳侯臣曹寿,顿首顿首,以拜陛下……”
低微平和的唱喏声响起,天子启纵是不满于这个已经敲定的议题又节外生枝,但看在平阳侯国那一万多户的食邑,也好歹是耐下了性子。
“平阳侯认为,有何不妥?”
隐约带着些不满的询问,却见曹寿赶忙又是一拱手,旋即将目光锁定在天子启身上,身体却是朝御榻一侧的刘荣稍一转。
“恳请陛下恩准,许臣稍述不解之处,以供太子答疑解惑……”
闻言,天子启只当曹寿这是想找存在感——在太子刘荣眼前混个眼熟,便也将胸中不愉再压下去些,不无不可的一摆手。
得了天子启的允准,曹寿这才完全正对向刘荣,含笑一拜。
“臣常闻: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先帝也曾说过:朝堂倡导简朴之风,却有两项不包含在其中。”
“——其一,是军队的粮草、军械、吃食、衣袍,以及有功将士的封赏、伤亡之人的抚恤。”
“其二,便是供奉给先祖、神明的血食祭品,以及一应祭祀规格……”
满含笑意的道出此语,曹寿便摆出一副果真是要刘荣‘答疑解惑’的架势,面上淡笑依旧,眉头却是略带疑惑的皱了皱。
“还请太子,为臣解答疑惑。”
“——储君册立、分封诸王,以及祭天籍田、皇后亲蚕,分明都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更是与‘戎’,也就是军队并列的、国家唯二的大事:祀。”
“我汉家崇尚简朴之风,确实是古往今来都很少见,也很值得自豪的美德。”
“但再怎么简朴,也不该在戎、祀这两件国家大事上有所体现?”
言罢,曹寿只不着痕迹的看向左右,似乎是想要得到与会百官功侯的支持;
片刻之后,又不忘面带歉意的对刘荣再一拜:“并非是臣想要以此责问,而是臣才疏学浅,确实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如果能得太子答疑解惑,臣,感激不尽……”
一听曹寿这话,殿内百官功侯原本耸拉下去的双肩,也随之再度被挺起;
便是御榻之上的天子启,面色也不由稍一正,望向刘荣的目光中,也隐约闪过一丝期待。
——曹寿的意思很简单:储君册封大典,是要祭祀上天和先祖的,属于绝对不能省钱的大事;
太子却认为在这样的事上,朝堂也还是应该‘能省则省’——这,恐怕有些不妥?
御榻一侧,刘荣自也是早已起身,温言悦色的听取曹寿的‘疑惑’。
听闻曹寿此言,自也当即明白过来:曹寿这番话,并不是在为难自己,又或是真的觉得这比钱不能省。
而是借此试探一下刘荣在‘省钱’方面的坚定程度,以及在臣下提出反对意见时的反应。
恼羞成怒?
还是唯唯诺诺?
恐怕不单是曹寿想知道——此刻,殿内的每一个人,包括御榻上的天子启,都对刘荣接下来的反应提起了万分关注。
便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刘荣只笑意不减的对曹寿拱手一回礼,旋即便为这场不是考验的考验,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这确实是至理名言。”
“但在孤看来,这里的‘大事’,指的并不是非得铺张浪费、极尽奢靡,而是说:应该对其提起足够的重视。”
“——戎,即军队、战事,需要朝堂提供足够的粮草辎重,以及一切必要的物资;”
“却并不意味着朝堂要为了‘国之大事’四个字,而让军中将士顿顿吃肉、人人锦衣,甚至是乘坐华贵的马车上战场。”
···
“祀,也是一样的道理。”
“——无论是祭天还是祭祖,都应该满怀虔诚,郑重其事,沐浴更衣,严谨对待,准备一切必要的祭祀用品。”
“却也不需要为了‘国之大事’四个字,而杀尽天下牛、羊,来表达对先祖、神明的敬意。”
“敬意,从来都不取决于祭品的多少、祭祀的规格,而是取决于对待先祖、神明的态度。”
“若是为了彰显‘国之大事’,而动辄铺张浪费——尤其还是拿着天下人的供养、拿着民脂民膏铺张奢靡,那无论是神明还是先祖,恐怕都不会感到高兴……”
言罢,刘荣不忘也学着曹寿方才的模样,对曹寿含笑再一拱手。
“孤年不及冠,不敢说能解答平阳侯的疑惑。”
“只是以少年轻狂的言论,来供平阳侯参考而已。”
“——再者,朝堂才刚平灭吴楚七国之乱,府库虽谈不上就此空虚,却也是靡费良多。”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即便是戎、祀这样的‘国之大事’,也同样是可以尽量节俭的……”
第144章 亲兄弟,明算账
刘荣这话一出,朝臣百官彻底绝望了。
本以为汉家,这是又要出个抠门儿的铁公鸡;
不曾想,竟还是个能说会道的铁公鸡?
抠门儿就抠门儿吧,还能一二三四摆个道道儿出来,从旁佐证自己为何抠门儿、如何抠门儿、抠门儿的依据是什么。
偏偏摆出来的这些道理,还都个顶个的坚挺,根本不容人反驳。
一时间,百官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无不摇头叹息着将脑袋耸拉下去。
——瞧这架势,太子恐怕和先帝一样,也是个抠砖缝的。
——陛下在,大家伙倒还能喘口气,吃两口肉食、置办两身华袍;
——待陛下百年,太子即立,靴子烂了自己补,朝服破了自己缝……
一想到日后的凄苦日子,百官公卿看御榻上的天子启,都莫名感到顺眼了起来。
好歹御榻上这位,不比先帝那般‘以节俭为荣’,对于大家伙儿三不五时的小动作,也总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平阳侯以为如何?”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上郁色去了大半,只稍带着调侃的目光,询问起曹寿的意见。
闻言,曹寿只面色僵硬的咽了口唾沫。
看向御榻右侧,是满脸微笑,甚至还带着些谦卑的太子荣;
御榻上,则是天子启那隐约闪过得意之色的面容……
“得太子指点迷津,臣,如梦方醒。”
“——太子勤俭质朴,颇得太宗遗风。”
“此,实宗庙、社稷之大幸……”
曹寿这话有几分由衷、几分不由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但天子启却不管这么多,只微笑着点下头,对曹寿轻轻一摆手。
“既然疑惑得到了解答,那便开始下一个议题吧。”
言罢,又是一卷竹简被摊开来,朝议也随之进入下一个议题。
相比起前几个议题,接下来这个,更像是朝堂对天子启的汇报。
“吴楚乱平之后,朝堂曾初步拟定有功将士的名录,并论功行赏。”
“春正月,功勋可至封侯者,及本有彻侯之爵,可因功得溢封食邑者,也都有了定论。”
“不知诸朝公,可曾议定此番平乱,功至封侯、溢封食邑者的详案?”
说是诸位朝公,站出来的却是奉常和丞相府的官员。
——两个衙门眼下都没有主官,便都是临时掌事的副手:丞相长吏和奉常丞。
在这二人站出身后,故丞相申屠嘉犹豫片刻,便也站出了身。
只是汇报工作,还是交给了具体负责此事的前下属:丞相长吏。
“禀奏陛下。”
“平定吴楚之乱有功将士的名录,已经由太尉、大将军、车骑将军送到丞相府,再由故丞相:故安侯,与朝堂有司诸公议定。”
“拟封彻侯者、溢封食邑者,也都有了草案。”
如是做出开场白,那名四十出头的敦实官员便低下头,从衣袖中取出一卷早就备好的竹简。
而后,便将丞相府拿出的方案徐徐道出。
“外戚大将军、故太子詹事窦婴,与平定吴楚之乱过程中,率关中朝堂主力据守荥阳-敖仓一线,监齐、赵之兵,为睢阳后盾。”
“故丞相与朝公百官共议:大将军窦婴,功勋卓著,可侯,三千户。”
“后得陛下矫正,以窦婴确保荥阳、敖仓不失,凡吴楚乱起至今,不曾有叛兵哪怕一人,现身于荥阳以西为由,加食邑为:五千户。”
“奉常有司查看堪舆,再三筛选,又奏请东宫太后得允,终拟:以齐琅琊郡魏其县,侯大将军窦婴。”
“改魏其县为魏其国,封大将军窦婴为魏其侯,食魏其五千一百七十户邑。”
将第一部分,也就是针对大将军窦婴的分封草案道出,丞相长吏便适时止住话头,给殿内百官公卿留了个白。
——丞相府拿出的,只是草案。
甚至即便是已经奏请过东宫太后,又根据天子启的指示修改更正过后,才拿出这个最终方案,也依旧是草案。
要想让这个草案成真,不单需要天子启颁下正式的分封诏,并由太后、丞相各自用印,还需要这份分封诏书,与朝议之上三读通过。
所谓三读,顾名思义,便是在朝议之上,由郎官大声宣读诏书内容三次;
过程中,无论有谁站出来反对,此事都将暂且搁置。
至于搁置到什么时候,就看天子急不急。
若急,那天子大概率会当场问反对者:为什么反对?
然后便是一场辩论,要么是天子说服反对者改变立场,再重新‘三读’,要么是天子被反对者说服,将这个方案无限期搁置。
若是不急,天子则会直接搁置此事,私下再接见反对者,交流、沟通一番,再酌情做出决定。
当然,也并非是所有的诏书,都需要走这‘三读’的流程——只有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如新法律的颁布、重大人事任命,以及侯爵、王爵的敕封等,才需要如此。
平日里针对个人的赏赐、惩治之类,自不在此列。
“今日才拿出了‘草拟’的方案,那距离三读,应该还有一段时日?”
刘荣这边刚想到这一点,御榻上的天子启便开口,印证了刘荣的猜测。
“汉十二年,太祖高皇帝与功侯百官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不如约,天下可群起而共攻之。”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悠然到处一语,面色也随之带上了一抹感慨。
“及至吕太后年间,朝纲颠覆,诸吕外戚子侄各位王、侯,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时的誓言,被诸吕乱贼践踏的不成样子。”
“——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先帝也曾说过: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是为我汉家万世计,绝不可弃之、悖之。”
“故自先帝以降,我汉家,至今都不曾有过异姓而王者。”
“便是分封彻侯,也都是以分封诏书,于朝议之上三读三宣,得朝野共与,方得成行。”
这番话,天子启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好似半个假字儿都没有。
但刘荣终归是年轻了些,脸皮到底还没那么厚。
听皇帝老爹说‘自先帝以来,汉家始终在贯彻太祖皇帝白马誓盟’时,刘荣只颇有些害臊的低下了头,又轻咳两声,以掩饰心中的尴尬。
非刘氏,不得王——那确实。
除去太祖皇帝年间便得封,且具备‘吴王夫差血脉’这一特殊政治原因的吴氏长沙国之外,自先帝至今,汉家确实没有新封任何一家异姓诸王。
就连宗亲诸侯,都是严格按照朝议三读通过,天子、太后、丞相三方用印的完整流程进行。
但封侯嘛……
“合着章武侯、南皮侯,都是我汉家的功臣咯?”
如是腹诽一声,刘荣便抬手提笔,佯装做笔记的样子,实则,在暗下吐槽起老爹的厚脸皮。
——当朝窦太后的手足兄弟: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那是连先帝都亲口承认过的外戚恩封侯!
而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有功不得侯中的‘功’,指的是实打实的军功!
自太祖立汉,一直到先帝入继大统,除去诸吕那些个不被承认合法性的王、侯,汉家只出过一例没有军功,却也得封为彻侯的个例。
——刘汉第一任少府,梧齐侯:阳城延。
作为前秦军匠,阳城延唯一的本领,就是督造匠事。
而让阳城延,在开国那个卧虎藏龙的时代,也能跻身于元勋功侯行列的,也同样是督造。
阳城延,是汉未央、长乐两宫的副总工程师!
总工程师是丞相萧何,也只是挂个名,出事儿了担个责、没出事儿分点功劳的性质。
你能说什么?
是,人家确实没有军功。
但人家把汉家的两座皇宫:长乐宫、未央宫给督造出来了;
象征性封个食邑五百户的小侯国,以酬其功,有问题?
——甚至就连阳城延这五百户食邑的梧侯国,在如今汉家都饱含争议;
争议点除了这个侯国,是孝惠皇帝驾崩之后,由吕太后设立,便是阳城延得封为侯的‘功’,并非是太祖高皇帝明确规定的军功。
只是到了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汉家的爵位……“晁错的‘功劳’啊~”
“先是一手输粟捐爵——无论谁人,往边塞边军送批粮草,便可得进爵;”
“先帝、当今也都不含糊,三不五时找点由头,便‘加天下为人父者爵一级’。”
“贩夫走卒都能有个公乘、五大夫的爵位,秦的军功勋爵,到如今都快烂掉了……”
御榻一侧,刘荣腹诽起自先帝入继以来,汉家的爵位越来越不值钱,甚至就连彻侯之爵,都越来越容易获得;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表明了态度:丞相府拿出来的草案,真的只是‘草案’。
有意见没意见的,大家伙都说一说;
有意见,咱们就早点聊、早点改,别等回头诏书都用了印,才卡在三读的环节。
有了天子启这番表态,功侯百官也都当下了然:这事儿,天子启是真的要‘民煮’,而非披着‘民煮’皮的独断专权。
于是,在大家的默契下,丞相长吏也不再停顿,而是将后续内容直接全念了出来。
“太尉绛侯周亚夫,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过程中,先驻兵昌邑,与睢阳互为犄角,分担睢阳的防守压力;”
“随后又奇兵突袭淮泗口,一战而决此战胜败。”
“后又于昌邑,挡住了吴楚三十余万大军的强攻,今更分兵于关东各地,以荡平吴楚溃兵散勇。”
“——故丞相与朝臣百官共议:吴楚乱平,太尉绛侯周亚夫,当居首功!”
“奉陛下、太后诏谕,以奉常探查堪舆,择定:加封绛侯周亚夫,为条侯!”
“食条邑民七千四百一十户邑,合绛侯邑八千一百八十户,共……”
“共…一万五千五百九十户……”
哗!
丞相长吏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哗然!
倒不是说,天子启这‘为彻侯加封第二个侯爵’的操作,有多么出乎百官的预料。
而仅仅是那数字——一万五千五百九十户,让在场众人无不惊掉了下巴。
一万五千多,快一万六千多户!
要知道开国初,酂侯萧何食邑不过整万户,留侯张良也同样食邑万户;
便是方才,站出身试探刘荣深浅的平阳侯曹寿,乃祖平阳懿侯曹参,也不过是因为平阳气候稍有些欠佳,才得封一万零六百三十户食邑!
除去这三人,汉家后来又出了两家万户侯。
第一家,是赵王张耳的继任者张敖,以失去整个赵国、失去赵王之位为代价,换来了个食邑万户的宣平侯;
第二家,便是周亚夫的父亲:绛武侯周勃,先为太祖高皇帝封为绛侯,食邑八千一百八十户,之后又被入继大统的先帝补齐,溢封至万户。
没了!
就这五家!
自有汉以来,得封食邑超过万户的,就这五家!
其中,酂侯、平阳侯、宣平侯三家沿存至今,是仅存的三家万户侯;
留侯张良的儿子:二代目留侯张不疑,于先帝五年因罪失国,留侯国除。
至于绛侯国的万户食邑,则是在一代目:武侯周勃因罪下狱时,削减回了八千一百八十户。
到如今,汉家即将出现第六个、存世的第四家万户侯。
对此,朝野内外都有心理准备。
只是不曾想到:天子启一出手,周亚夫的‘万户侯’,食邑居然能达到将近一万六千户……
“太祖高皇帝遍封元勋功侯,共百四十五人。”
“食邑共二十万户,便吓得留侯张良叹道:天下的十分之一,都已经被陛下封给了功侯们!”
“如今,周亚夫平乱一场,便将食邑一万五千余户……”
顿时,朝野内外的氛围,都莫名有些压抑了起来。
——如果不是周亚夫,而是换了个旁人,来做这个食邑超过一万五千户的万户侯,那大家还不至于这么忧虑。
非但不会忧虑,反而还会为之感到兴奋!
因为这,意味着汉家彻侯食邑的上限,并不是卡死在‘万户’这个数量级!
只要功劳够大,那两万户、三万户——不说能不能做到,起码有那个理论可能!
但周亚夫的父亲,是绛武侯周勃。
是那个勾连宗亲诸侯,里应外合共诛诸吕,自代地迎立先帝,且手上还沾上了刘氏之血的绛武侯周勃……
“故安侯辞去丞相之职,也是为了给周亚夫腾位置……”
“做了丞相,又有这一万五千多户食邑……”
如是想着,众人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不由纷纷带上了一股忌惮。
——捧得太高了……
天子启,将周亚夫捧得太高了……
捧得这么高,一旦摔下来,不说周氏一族要摔个粉碎,便是汉家,也未必不会被磕出豁口。
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如果没有这个打算——如果没有将周亚夫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的打算,天子启再怎么着,也不会将周亚夫捧得这么高。
“功高震主啊……”
如是想着,百官众人便纷纷低下头去,再没有人在这场朝议之上,开口多发一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如是而已。
···
百官齐齐噤声,关于有功将士的封赏,自然也就‘商讨’的无比顺畅。
——大将军窦婴,封魏其侯,拜太子太傅(拟);
——太尉周亚夫,在已有的绛侯国的基础上,另外加封条侯,拜丞相(拟)。
——将军栾布,封鄃侯,任燕国相(拟);
——车骑将军郦寄,溢封曲周侯国食邑三千户。
另外,还有几位功勋卓著的中低层军官,各因功而得封五百户到千户不等的食邑,以及彻侯、关内侯的爵位。
然后,有趣的一幕出现了。
“骁骑都尉李广~”
“说是在平乱期间,有斩将夺旗之功?”
议题已经结束,天子启却冷不丁提了这么一嘴。
见殿内没人愿意搭话,也不觉得尴尬,只面色如常的侧过头,看向在御榻一旁伏案记录的太子刘荣。
“太尉没报上来倒也罢了;”
“李广在睢阳作战时,太子当也在睢阳?”
“——怎今,我汉家连斩将夺旗这样的大功,都不值得被报上朝堂吗?”
“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原本还在纠结着,要如何为李广粉饰一下;
听皇帝老爹这掩饰都懒得掩饰,恨不能直接口吐人言的暗示,刘荣便也没多久接,将李广在昌邑,以及睢阳的所作所为,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倒没有告李广的状,说‘李广威胁我来着’之类;
但也够了。
李广做的,已经够多了……
“哦……”
“临阵抗令,私出接敌,鼓噪大营,扰乱军心;”
“到了睢阳,更要接梁王的将军印不说,还受了梁王的赏?”
佯装出一副‘居然是这样吗?朕真的是才听说这事儿’的模样,天子启沉默片刻,便突而咧嘴一笑。
原本站起的身子,也被轻飘飘跌回了榻上,只面色如常道:“既然梁王赏过了,那朕,便不赏了吧。”
“——左右他李骁骑,已经做了梁王的臣。”
“虽说朕,与梁王手足情深、不分彼此,但朝堂和梁国,总还是要明算账的……”
第145章 儿臣刘彭祖,昧死百拜!
第145章 儿臣刘彭祖,昧死百拜!
这话,若是放在前两年,自天子启口中道出,恐怕没人会认为哪里不对。
——彼时的天子启,与梁王刘武之间,那真真是情比金坚的。
只是此番,梁王刘武欲图储君太弟之位而不得,更是史无前例的遵守了一次祖制——只在长安待了一个月,便被天子启粗暴的赶回了封国。
为了储君一事,天子启更是险些和自己的母亲:东宫窦太后发生正面冲突!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广被天子启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定义为‘梁王的臣’;
这意味着什么,恐怕没人会不清楚……
“太子认为呢?”
随着天子启云淡风轻的定性,以及那句耐人寻味的‘梁王赏过了,朕便不赏了’,这个话题原本便已经结束。
只是天子启又冷不丁发出这一问,旋即将目光撒向身侧,悬笔于案上,却好一会儿没有落笔的太子刘荣。
“按照制度,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可以有一支五百人的卫队。”
“另任命中盾卫一人,负责太子出行时的车驾安危,以及太子宫的卫戍事宜。”
“——这中盾卫,太子可有属意的人选?”
“骁骑都尉李广,旁的不说,起码骁勇是毋庸置疑的。”
“若太子有意,朕也不怕厚着脸皮,去和梁王说上一说,将李广这个梁臣召入朝?”
听着天子启这看似平和,实则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询问,刘荣只赶忙含笑起身;
迅速一拱手,旋即便敬谢不敏的直摇起头来。
“李将军骁勇无双,更乃梁王叔爱将,儿臣不敢夺王叔之臣。”
“更何况儿臣尚且年幼,像李将军这样的烈马,儿臣莫说是驾驭——便是喂养,恐怕都有些力有不遂……”
···
“嗯…倒是太尉周亚夫麾下,另有一宿将,颇得儿臣属意。”
“若可由此人担任太子中盾卫,儿臣怕是睡觉,都免不得要笑醒?”
“只可惜……”
欲言又止的一番话,只引得天子启会心一笑,满是惬意的将身子往刘荣所在的方向一侧,旋即便戏谑的挑眉一笑。
“程不识?”
被天子启一语点破心思,刘荣只稍有些羞涩的笑着低下头,片刻之后,便也坦然点头承认。
而在刘荣这番表态之后,殿内,原本因太尉周亚夫成为有汉以来,成为第一位食邑高达一万五千余户的功侯,而感到胆战心惊的朝臣百官,只不由再度抬起头,将目光洒向跪坐于御榻一侧的刘荣。
——程不识?
太子欣赏程不识?
只刹那间,便有不知多少人,暗暗将此事牢牢记在了心底。
对于汉家的朝臣功侯——准确的说,是对未来十到二十年的汉家政坛而言,这都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讯息。
原因无他:程不识,是刘荣获封为储君太子之后,第一个向天子启点名要的人。
尤其还是太子宫的武将一把手:中盾卫!
这就意味着程不识,大概率便是如今汉家朝野内外,乃至是普天之下,最得刘荣认可的臣下类型;
刘荣往后的臣子,尤其是肱骨心腹级别的班底,也大抵都会是不同版本的程不识。
而从程不识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朝野内外也能大致判断出来:大概什么样的人,能得到太子的欣赏——至少是能让太子看着顺眼、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太祖高皇帝之时,初得封为太子储君的孝惠皇帝,向太祖高皇帝伸手要了当朝奉常:叔孙通,来做自己的太子太傅。
——叔孙通,是儒生。
虽然是当时,普天之下万千儒生中,少有的能得太祖刘邦认可、欣赏的儒生,但也终归是儒生。
太子选的第一个臣下,是彼时汉家朝廷唯一的儒生,尤其还是主礼制的奉常卿;
于是朝野内外当即做下定论:太子儒弱和善,此国之大幸!
至于这‘国之大幸’,究竟指的是宗庙、社稷有福气,还是朝野内外能自此不受钳制,放浪形骸,那就是见仁见智了。
孝惠皇帝之后,有汉以来的第二位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便是当今天子启。
彼时,天子启也向先帝伸手,点名要了一个人,来做自己的太子家令。
这个人,叫晁错……
“昔者,孝惠皇帝首点叔孙通,凡孝惠一朝,便只在礼法制度上有所建树;”
“及至当今,首点彼时的《尚书》博士晁错,一度也曾让朝野内外认为:太子好儒。”
“谁曾想,晁错这个《尚书》博士,居然是个批着儒皮的申、商之士……”
“——自首点晁错,陛下便以太子之身,开始着手削藩。”
“及至今日,吴楚乱平,汉家的诸侯内藩,也都即将被削去爪牙……”
如是想着,殿内百官公卿不由挺直腰杆,伸长脖子,遥望向御榻一侧,那道时刻带着谦逊微笑,却愈发让人不敢小觑的身影。
“程不识……”
“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就此,汉家的朝公百官,有了这场朝议结束后的一个共同任务。
——人肉程不识!
把程不识的老底全扒出来,最好连程不识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个底朝天!
这不单是为了弄清楚程不识的底细,以求日后能交好——至少是尽量不得罪这位新贵;
更不完全是为了日后,将自家子侄都朝着程不识的方向培养,以图得太子青睐。
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程不识这个人的底细,几乎可以让朝野内外,判断出刘荣一朝,长安朝堂的整体大方略!
一如孝惠皇帝为储,首点儒士叔孙通,便在七年的皇帝生涯,都只忙着健全汉家的礼制;
当今天子启为太子,首点《尚书》博士晁错,便在即立短短三年之后,将‘削藩策’三个字从理论转化为现实。
如今的太子荣,点了程不识。
这就意味着:肉眼可见的未来,程不识的个人政治倾向,便大概率是汉家未来几十年——甚至是贯彻刘荣这一朝的政治大方向。
众人都忙着回忆记忆中,那仅有的、关于程不识的残存记忆碎片,又或是思考起散朝之后,要如何去打探一下程不识这个人。
以至于都没人发现:不知不觉间,大家都已经默认了刘荣——才刚得封为太子储君,连政治程序都还没走完的太子荣,必定会是汉家的下一任天子……
“材官都尉程不识,于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起雁门,因御胡守城有功,为先帝任为中郎。”
百官公卿各怀心绪间,御榻一侧,也响起刘荣那难掩垂涎,却也有些遗憾的话语声。
循声望去,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笑道:“自中郎外放,历任边地各郡的郡尉、郡守,虽无甚功勋,却也不曾犯过大错。”
“——儿臣尝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便愚蠢的认为,兵法中所说的‘善战者’,或许就是程不识这样的人了……”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只齐齐低下头,暗自默念着刘荣方才这番表态,好尽可能将每一个字都记下。
若是有可能,甚至都恨不能变戏法变出笔、简,将刘荣所说的每一个字抄录下来!
不是刘荣面子大,而是刘荣这一番表态,是比起程不识这个人,都还要更详细、更明确的政治表态。
不弄清楚这些,往后几十年,别说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便是想要混一混,都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踩到刘荣的红线。
——那些在先帝年间反对削藩,从而恶了彼时的太子,以至于先帝驾崩之后,迅速淡出朝野的朝臣公卿,便是最直观的教训!
而在御榻之上,见刘荣如此上道,自己才刚递出个由头,便抓着这个线头开始阐述政治立场的,天子启只浅笑盈盈的点下头。
得到皇帝老爹‘继续说’的默许,刘荣面上再多一份遗憾之色,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明显的无奈。
“程不识是不是‘善战者’,儿年少无知,才疏学浅,不敢妄下定论。”
“但在儿臣看来,程不识就算不是‘善战者’,也至少是一个行事很稳妥的人。”
“——若是文臣,那单只是稳妥,确实是不值得令人太过于重视。”
“但在军队中,尤其是在无时不刻,都想着建功立业的将官当中,像程不识这么稳妥的将领,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
“再者:儿臣日后的亲卫,也并不需要上阵杀敌,只需要能在儿臣出行时,护卫于儿左右而已。”“故太子中盾卫,相比起骁骑李广那样的‘善战者’,恐怕还是由程不识这样稳妥的将领担任,才更妥当些?”
以一种稍显迟疑,好似是在说‘我也不知道这对不对,父皇你说呢?’的语气道出这番话,刘荣便苦笑着摇摇头,道出了自己的遗憾从何而来。
“只可惜,程不识这样的大才,却早早被皇祖母召去了长乐,做了长乐卫尉。”
“儿臣就算再怎么属意,也终究不敢从皇祖母手中,抢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才俊。”
“——程不识这样的将领,无论是做太子中盾卫,还是做长乐卫尉,都是非常让人放心的。”
“既然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程不识,那还是让这再稳妥不过的人,在皇祖母身边侍奉更好些……”
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即明确表达了自己对程不识的欣赏、对无法得到程不识的遗憾,也表明了自己对东宫太后的敬重;
莫说是殿内公卿百官连连点头,为刘荣这番表态感到欣慰——就连御榻上的天子启,面上笑意都不由更真切了些。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朝议到此为止,刘荣今天的表现,也至少可以打八十分以上。
这很高了!
相比起四十多年前,明显‘不及格’的孝惠皇帝:太子刘盈,以及二十多年前,极为勉强的够到及格线的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刘荣今日的表现,已经算很好很好了。
接下来,就算刘荣什么都不做,这场朝议结束之后,朝野内外也都会开始流传起今日,太子刘荣初登朝议,便‘隐显雄主之姿’的言论。
天子启显然也不觉得刘荣今日,还能做的更好;
只稍一思虑,便考虑起了刘荣这个提议。
——刘荣的遗憾,天子启全当没听见。
倒也不是刘荣要的人,天子启就非给不可;
而是如今的长乐卫尉程不识,处境稍有些特殊。
一开始,窦太后要程不识给自己做长乐卫尉,就不是正常的提拔人才,而是半带泄愤、半带试探的冲动之举。
程不识二话不说,当即走马上任,窦太后其实也多少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
时至今日,关于材官都尉程不识,长安坊间仍旧有‘太后刻薄寡恩,薄待平乱功臣’的言论广为流传。
虽然天子启早已出手,以‘太后亲自提拔重用’为由,替母亲保下了这点颜面,但前段时日的储君之争,天子启也恰恰是仗着窦太后因程不识一事而‘声誉受损’——至少是因此底气不足,才顺利压制下了窦太后与立储君皇太弟、册立梁王刘武的念头。
所以,从理论上来讲,程不识这个‘长乐未卫’对窦太后而言,多少带了些烫手山芋的意味在其中。
留着,那就是薄待功臣,无时不刻都在被人戳脊梁骨;
调离,更是将使得‘太后亲自提拔重用’的遮羞布被撕碎,更使东宫威仪荡然无存。
如果不发生变故,窦太后对程不识这个人的处理方式,大概率会是留用几年,等风声过去的同时,让程不识在长安熬点资历。
资历熬够了,风声也过了,再寻个由头——如匈奴人入侵边墙,某某郡急需一个好郡守之类,将程不识外放出去。
而今天,太子荣向天子启伸手,点名要了程不识。
这让天子启,看到了一个新的操作可能性……
“既然是太子想要的人~”
“嗯……”
心下已经有了决断,天子启却并没有急着把话说死。
只佯做疑虑的沉吟片刻,才稍有些踌躇不定的侧身望向刘荣。
“太子,是宗庙、社稷的未来。”
“而程不识这样的年轻将领,则是我汉家军队日后的依仗。”
“——这样的青年才俊,留在长乐宫做个卫尉,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与其在长乐蹉跎时光,倒不如跟在太子身边,好生历练一番;”
“说不定日后,朕卧榻弥留之际,也会和先帝那样——紧紧握着太子的手说:事有轻重缓急,可由程不识为将……”
自嘲一语,惹得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轻笑;
却也惹得申屠嘉、周仁等老臣,不由得湿了眼眶。
——大家都觉得天子启是在开玩笑,是在以这幽默诙谐的语言,表达自己对太子,以及程不识这个中盾卫的认可;
但只有这些老臣知道:天子启这话,并不是玩笑。
至少并不全是……
“前些时日,朕一时气急,言语惹恼了母后。”
“过去这段时日,太子也甚少去长乐。”
“——虽然是因为假节奔赴前线,但也终归是没有尽孝于东宫,母后对我父子二人,都颇有微词。”
“正好,借着今日,太子走一趟长乐;”
“安抚东宫,代朕尽孝于太后膝下的同时,亲自和太后说说程不识的事。”
“想来太后,也不会对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吝惜人才,强留程不识,继续做长乐卫尉?”
天子启有了决断,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对于天子启这番安排的意图,也当即心领神会。
——修护东宫太后和西宫天子启,以及太子刘荣之间的关系。
至少,也要保证明面上过得去,别让人背地里戳天子启、刘荣父子俩的脊梁骨,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孝母,孙不孝祖’之类。
刘荣自也认为理应如此。
原本还打算和薄皇后、母亲栗姬,来和天子启说说‘不急着废后另立’的事儿,如此看来,倒也可以直接去和窦太后去说。
如是想着,刘荣便再度提起笔,开始专心致志的记录起朝议内容,以及自己对每一个议题,乃至每一个发言的心得。
许是看出刘荣心知‘木秀于林’,无意再多出风头——后续的朝议内容,天子启也没再关注刘荣,只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议题之上。
随着最后一个议题——衡山国的赈灾事宜,在公卿百官的一致认同下得出结论,这场朝议,便也来到了尾声。
却不料突变横生!
御榻之上,天子启刚把最后一卷竹简卷起,丢在脚边的木箱内,殿门外,便响起郎官高亢的唱喏声。
“禀奏陛下。”
“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朝服执笏,于殿外请见~”
朝议本就即将结束,自也没人认为这突变,是天子启的安排。
只稍一思虑,天子启也略沉遮脸,重新将悬起的屁股落回了御榻之上。
“宣。”
朝服执笏,是汉家朝臣——无彻侯之爵,却有资格上朝的官员,在参加朝议时的装扮。
而当皇子,尤其还是某一位姬嫔生下的所有皇子,在某一日朝服执笏,出现在宣室正殿外,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
——弹劾!
而且弹劾的对象,往往是稍跺一跺脚,便能让长安震上一震的‘大人物’……
“宣: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觐见~”
得了天子允诺,殿门外的郎官自是转身向外,悠长的唱喏声,在汉宫楼阙间激起阵阵回响。
而在片刻之后,那两道仍带着些稚嫩的声音,便齐声出现在了宣室正殿左、中、右三殿中,靠右的温室殿内。
亦步亦趋,一板一眼——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一举一动,任是奉常属衙的礼官,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是待兄弟二人相继跪倒在地,选即便是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响彻整个温室殿上空……
“儿臣刘彭祖,昧死百拜!”
“恳请父皇,治逆臣中郎将郅都,以大不敬!!!”
第146章 你当我弟没哥哥?
第146章 你当我弟没哥哥?
出人意料的变故,自是惹得殿内众人纷纷将狐疑的目光,撒向朝臣班列中间位置,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的中郎将郅都。
——什么情况?
——中郎将郅都,怎么还和宫里的公子们扯上关系了?
——看这样子,扯上的还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
中郎将,单从名字便看得出来,是汉家的储备军官:中郎群体的头。
曾经,被先帝任为中郎的李广、程不识等人,便都在中郎将麾下。
而如今的中郎将郅都,更是早在李广、程不识等‘后起之秀’前,便已经以公正廉洁、果敢勇武而闻名于朝野,深得先太宗孝文皇帝信重。
虽然李广、程不识二人为中郎时,郅都也同样是中郎,但彼时的李广、程不识是新兵蛋子,郅都却早已是老兵油子。
从后来,李广、程不识被外放边地,任郡尉、郡守,郅都却留任朝中,直接从中郎升为中郎将也不难看出:相比起李、程两个后辈,郅都无疑资历更深,也更得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启信重。
及至今日,郅都任中郎将,比二千石的秩禄,负责圣驾的安危,基本就是御用保镖队长的性质。
再加上郅都本就清廉,不与人往来的性格,怎么都不该和宫里的公子扯上关系,尤其是不该结下仇怨才是?
“皇七子、皇九子一同前来……”
“莫不是宣明殿?”
“又或,是那位贾夫人……”
百官公卿正思虑间,天子启已然是有了大致猜测;
至于御榻一侧的太子刘荣,也终于想起昨日,听到‘贾夫人’‘上林苑’等字眼时,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郅都狗贼!”
“可敢与乃公当面对峙?!!”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随着公子彭祖嘹亮的咆哮声,而转变为一阵嘈杂。
见刘彭祖这含怒咆哮,公子刘胜怒目圆瞪的模样,殿内百官公卿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纷纷打听起消息来。
只是不等众人打听出什么,公子彭祖便恶狠狠瞪了郅都一眼,旋即便正过身,满含盛怒的对天子启一叩首。
“郅都狗贼,折辱我母!”
“恳请父皇做主!!!”
哗!!!
一语既出,满堂接惊!
当朝中郎将,天子启的御用禁卫统领,居然‘折辱’了两位公子的母亲,也就是天子启的姬嫔:贾夫人?
这!
离离原上谱啊!!!
只是望向御榻之上,天子启虽不出意料的阴沉着脸,暗含愠怒,但那强压下的怒火,却似乎并不是针对‘折辱贾夫人’的郅都;
倒像是针对殿中央,正含怒跪地,指责郅都‘侮辱我们的母亲’的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二人……
“二位公子,慎言……”
御榻之上,天子启强自按捺许久,才终于将胸中翻腾的怒火强压下去。
开口阴恻恻一语,却也是让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冷不丁一缩脖子,不由得阵阵胆颤。
不同于凤凰殿的刘荣兄弟三人,又或是广明殿的兄弟四人,都是以各自的长兄:刘荣、刘余做主心骨;
宣明殿这哥儿俩,显然是年纪小的老九刘胜,胆子反而更大一些。
见天子启已经沉下了脸,眼角更是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皇七子刘彭祖顿生退意是第一时间望向身侧的弟弟:皇九子刘胜。
待公子刘胜催促着,朝御榻上轻一摆首,老七刘彭祖这才重新壮起胆子。
正要拱手再说,却见御榻一侧,那道已经个把时辰不发一言,始终在埋头记录的身影,在百官公卿的目光注视下起身。
上前几步,走到天子启身侧,微一拱手。
待天子启斜眼看向自己,又莫名闷哼了一声,得了默许的刘荣这才转过身,站在御榻旁,正对向殿内的百官公卿,以及跪地‘鸣冤’的刘彭祖、刘胜兄弟。
“朝议,是为天下苍生黎庶谋福祉,为宗庙、社稷定方略,商谈国家大事的场所。”
“太祖高皇帝有制:凡宗亲公子,除皇太子,及入朝觐见之王太子,非诏允皆不得与朝议。”
“老七、老九朝服执笏,本就有违我汉家的祖制,又口口声声说我汉家的中郎将,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非诏允与朝议,老七老九,已得一罪。”
“若是再多一层‘诽谤朝臣二千石’的罪责,便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很难在父皇面前为你二人求情。”
“你二人,可明白?”
和天子启一样:对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刘荣了然于胸。
只是不同于天子启,是该事件的亲身经历者——刘荣对该事件的了解,基本完全源自于穿越者自带的‘天眼’。
故而整件事,刘荣都只知道大致经过,并不确定具体细节。
但敏锐的政治嗅觉,让刘荣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意识到:这,是白送上门的机会。
天赐不受,反受其咎。
送上门的名望,刘荣自然没有放任其溜走的道理……
“若此事尚在两可之间——中郎将是否折辱贾夫人尚难定论,你二人便就此退去;”
“我自会为伱二人求情,恳求父皇饶恕你二人朝服执笏,违制与朝的罪责。”
“然若你二人,仍坚持说中郎将‘折辱贾夫人’,当坐大不敬,最终却查出是在诬陷、诽谤中郎将……”
“那,可就是二罪并罚……”
看似是劝二人退去,实则却隐隐有些鼓动两人的一番话,也终是让公子彭祖下定了决心。
再最后看身旁的弟弟刘胜一眼,就此事达成一致,公子彭祖,终是沉沉点下头。
“弟,就是要弹劾郅都!”
唰!
铿锵有力的一语道出口,便见刘彭祖猛地一抬手,极为失礼的用食指指向身侧,正于朝臣班列坐立难安的中郎将郅都。
只片刻间,刘彭祖本还带着些疑虑的面容,也随之涌上满满决绝,以及滔天盛怒……
“弟,要弹劾郅都,于父皇、母亲游玩上林途中玩忽职守!”
“——甚至让父皇置身险境,更险些让我兄弟二人,再也无法承欢于生身亲母膝下!”
“最让弟怒火中烧,恨不能手刃此僚的,是此僚在我母亲遇险之时,居然说没了我母亲,天底下也有的是女人,可以送入父皇的后宫!”
说到此处,刘彭祖便恶狠狠侧过头,与弟弟刘胜一同瞪向中郎将郅都,后槽牙都咬的咯咯作响。
见此状况,站在御榻一旁的刘荣,也不忘用余光扫一眼身旁——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此刻大概是个什么反应。
大致确定老爹此刻,是恼怒于两个混账儿子胡闹,又隐约期待刘荣能妥善处置此事的神态,刘荣便也就此安下心来。
循着两个弟弟的目光,望向朝臣班列中,那道略显孤寂的身影,刘荣原本还算平和的语调,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清冷。
“孤的两个弟弟,这都把状告到了父皇,以及满朝功侯百官的面前。”
“——说郅中郎折辱贾夫人,甚至在随驾前往上林时玩忽职守,置父皇于险境。”
“郅中郎,就不打算亲自说两句,好为自己辩解一番吗?”
见太子如此作态,郅都心下只冷不丁一紧,颇有些不明白这位太子,为何要这么轻易的站在两个弟弟那一边。
倒是殿内的百官公卿,看的更为清楚些。
——刘荣急的,哪里是两个弟弟的生母、宣明殿的贾夫人被折辱,受了委屈?
真正让刘荣面色发寒的,分明是皇七子刘彭祖那句‘让父皇置身险境’。
在这句话出现之前,刘荣无论是面上神情,还是言辞语调,都多少带着点息事宁人,让两个弟弟就此打住退去,自己来收拾手尾的意味;
但在这句话,从公子彭祖口中道出后——几乎只是瞬间,刘荣面色便陡然一冷,言辞中,也油然生出一股郑重。
直到此刻,百官公卿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摆出一副‘啊?居然发生了这种事?’的架势,将焦急而又疑惑地目光,撒向藏身于朝臣班列中的中郎将郅都。
被公卿百官这么齐齐注视着,御榻上的天子启,又俨然一副‘让太子试试’的架势;
太子更是如此直接的点了自己的名,郅都纵是再怎么问心无愧,终也不得不站起身,走到殿中央。
在刘彭祖、刘胜兄弟俩如豺狼般凶狠的目光注视下,躬身朝上首御榻一拜,便闻御榻旁,再次响起刘荣那清冷淡漠的声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让我这两个弟弟,不惜冒着这天大的忌讳,朝服执笏,也非要弹劾郅中郎?”
“又是什么事,即使父皇置身于险境之中,又让郅中郎‘折辱’了宣明殿的贾夫人?”
“——尤其让我好奇的,是眼下,郅中郎为何还站在这温室殿,参加这场朝议。”
“若果真犯下了这样的过错,郅中郎此刻,难道不应该在廷尉诏狱吗?”
接连几问,惹得郅都不由得又是一噎,试探着抬起头,却是将求助的目光,撒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待天子启不着痕迹的闭眼轻一点头,郅都这才定下心神,开始描述起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事。
“昨日,臣俸陛下诏谕,随驾护送陛下圣驾,前往上林苑游赏。”
“至一处密林,贾夫人身不适,欲…咳,欲如厕。”
“臣随驾于陛下左右,等候贾夫人,便见密林中,窜出野彘一头。”
“——野彘一现,臣当即下令随行禁军护驾!”
“只是陛下忧心于贾夫人,拔剑欲救……”
在过去,刘荣并不曾和郅都打过交道。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郅都。
没错;
从御榻一侧,到殿中央——这足足二三十步的距离,便是刘荣距今为止,离郅都最近的一次。
连走近点都不曾有过,自然更别提交谈了,今日,刘荣都还是第一次听到郅都的声音。
不得不说:作为武人,郅都的声线,已经算得上很清晰了。
不同于那些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好似低音炮般的武人——如公子刘非之类,郅都这个‘武人’,已经算得上吐字清晰。
只是郅都这边话音刚落,才刚找到一个气口,在郅都身后三五步位置的公子刘彭祖,便似是一头被激怒的幼虎般,龇牙咧嘴的向前一扑!
好在兄弟二人左右,早已经有禁中郎官蓄势待发,眼疾手快的将公子彭祖架在了半空,才没让那块巴掌大小的笏板,被公子彭祖含怒砸在郅都后脑勺上。
被架住了身子,公子彭祖的面色却愈发狰狞,最后残存的些许理智,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郅都狗贼!”
“——汝母婢也!!!”
···
“放开!放开我!!!”
“无母狗贼!安敢欺我母至斯!!!!”
不堪入耳的斥骂声,惹得郅都只一阵面色变幻,又为方才,差点被公子彭祖开了瓢而感到后怕;
殿内百官公卿,也是被公子彭祖这犀利的唾骂,而惹得一阵面面相觑。
“混账!”
“——放肆!”
御榻之上,天子启、太子荣父子二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厉喝!
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御榻之上,一个天子启;御榻右旁,一个小一号的‘天子启’,带着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怒容,瞪向殿内满口喷粪的公子彭祖。
“嘶……”
“倒是不曾注意过皇长……”
“哦不,太子;”
“倒是不曾注意过太子,竟与陛下有五六分神似?”
这倒是殿内百官公卿脑补过度了。
作为天子启的长子,尤其还是第一个子嗣,刘荣的五官,其实是更肖母亲栗姬的。
不似天子启那般阴戾,而是更带了一分温润、爽朗。
若是敛去双眸中的算计,以及时刻挂在脸上的虚伪淡笑,更是能隐约看出和栗姬如出一辙的清澈、烂漫。
只是此刻,父子二人同时沉下脸,皱着眉,面带愠怒的低下头俯视向殿内;
——乍一眼看上去,倒也确实像是一坐一立、一老一少的影子和本体。
一声‘混账’咆哮出口,天子启下意识便摸索起身边,明显是想砸个什么东西下去。
摸索了好一会儿,发现能拿上手的,居然只有摆在御案上的传国玉玺,天子启也不得不打消‘扔个什么东西出去’的念头,面上怒容却是更甚一分。
而在御榻旁,刘荣却是绷着脸,皱着眉,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事发地点前五步;
双手背负于身后,直勾勾望向仍在‘发狂’的公子彭祖。
许是血脉压制,又或许是刘荣这幅模样,真的能给兄弟俩带来很大的震慑力;
再加上身旁郎官的钳制、弟弟的眼神劝阻,公子彭祖挣扎的力道越来越轻,也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刘荣却是又瞪了这位七弟一眼,目光自然地略过离自己最近的中郎将郅都,满脸阴沉的昂起头,望向始终在一旁‘遥控’刘彭祖的老九刘胜。
“说要紧的!”
闹到这个份儿上,公子刘胜自也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只半带着对郅都得恼怒、半带着对大哥刘荣——或者说是对皇帝老爹的恐惧,三言两语间,便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个大概。
而在刘胜话音落下之后,殿内百官公卿众人,却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不过几句话就能讲明白。
——昨天,天子启带着宣明殿的贾夫人,去上林苑踏春;
中郎将郅都职责所在,随行护驾。
途中,贾夫人闹了肚子,要上厕所,天子启便由郅都率领的禁卒护卫着,在不远处等贾夫人。
随后便是一头野猪乱入,径直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吓得贾夫人一阵惊叫,也急的天子启当即拔剑,要在野猪的獠牙下救出宠姬。
见天子启打算以身涉险,郅都坚定不移的阻止了天子启,并说道:死了一个贾夫人,天下也有的是张夫人、李夫人——只要陛下想要,臣能给陛下找来无数‘夫人’;
——但若是陛下有个什么闪失,那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呢?
——陛下有何颜面去面对天下人,以及先太宗孝文皇帝、东宫窦太后的殷殷期盼呢?
于是,天子启偃旗息鼓,贾夫人也吉人天相,等到了那头野猪‘逛’完那间茅厕,回到密林深处的一刻……
总的来说,整件事的过程惊心动魄,结果皆大欢喜,顶多也就算是‘虚惊一场’。
只是在百官公卿看来,公子刘彭祖、刘胜兄弟俩,揪着郅都那句‘亡一姬复一姬进’,就说郅都折辱自己的母亲……
“借题发挥?”
“——却是为何?”
一时间,百官公卿,百思不得其解。
见刘胜尽量客观的叙述出了事情经过,郅都面上的疑虑之色也消去大半,望向刘荣的目光,也更带上了几分底气。
正要拱手拜礼,说出一句‘事情经过大致如此,请太子决个公道’,却发现刘荣面上怒意不减反增;
那隐含森然的冷冽目光,更是不知何时从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身上,移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郅中郎,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
“郅中郎,还要说自己无罪?”
···
“——郅中郎,是想要欺负我的弟弟们、认为我的弟弟们,没有可以做主的太子长兄吗?!!”
第147章 好小子!
铿锵有力的几声质问,惊得郅都当场冷在原地,便见刘荣回过身,仰望向御阶上方,满脸凝重的一拱手。
“儿臣,荣!”
“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父皇,治中郎将郅都,玩忽职守之罪!!!”
哗!···
今日这场朝议,实在是精彩纷呈。
这都已经不知是殿内朝臣百官,在这场稀松平常的朝议之上,第几次哗然了。
只不过眼下,没人有心思计较这些……
考虑到如今,自己已经不再是需要时刻谨言慎行,注意政治影响的丞相,政治阵营更是明牌落在了太子刘荣左右,便也压低声线多说了几句。“贾夫人,是姬。”
“只希望太子,在做一件事之前,最好能想清楚、说明白:这么做的依据是什么,其中的道理又是什么。”
“老丞相,是最清楚一个好的官员,究竟应该怎么做的了。”
“又何必……”
却见刘荣满目沉痛的摇摇头,再道:“若不是野彘呢?”
便这般沉默了许久。
“——父皇当然可以斥责儿,并将郅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但有问题吗?
答案是:没问题。
——亡一姬复一姬进!
而在最后方,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就好似是完成了使命般,将面上怒色渐渐敛去;
“——因此,赏赐郅都,是太后在告诉朝堂内外:在皇帝打算做出不利于宗庙、社稷的事时,勇敢的站出来阻止皇帝,非但不会被降罪,反而还可以得到赏赐。”
“正是因为有诸公恪尽职守、各司其职,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乃至天下苍生黎庶,才得到了如今的安宁。”
“不愧是太子啊……”
“别说贾夫人,只是陛下诸多姬嫔当中的一个——便是换做普天之下只有一人的皇后,郅都也完全可以说上一句:亡一后,复一后立……”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强压着恼怒,黑着脸道:“听闻昨日之事,东宫太后,以郅都‘公忠体国’为由赏赐了郅都。”
真正的关键在于:有一个几百斤重的‘生物’,在郅都这个中郎将提前带兵扫荡、清理之后,依然出现在了天子启的圣驾附近。
又不忘时不时偷偷抬起眼皮,瞄一眼前方的刘荣、郅都等人,以及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按照老七、老九,以及中郎将郅都所言: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野彘惊驾’一事,事实清晰,责任明确。”
对上首御榻丢出这句话,刘荣更再度转过身,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厌恶之色,轻蔑的瞥向郅都。
刘荣却没再管郅都,而是顺势回过身,目光自分坐于殿内两侧的公卿百官身上扫过。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齐齐色变,原本还带着些看热闹、看好戏的闲暇松散,只瞬间被一阵后怕所取代!
“郅都,是朕的心腹。”
“若是没有这层‘为宗庙社稷计’的掣肘,我要向郅中郎讨得说法,可不止于这一星半点……”
“反观中郎将郅都,要做的分明只有‘守护圣驾’四个字,却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让野彘这样的猛兽抵近圣驾,险些便让我汉家的天子……”
“禀父皇。”
“太子难道是想说:太后,也错了吗?”
这番话,天子启的措辞不算强硬,但语气却冷的吓人。
“这不胡闹嘛……”
走到刘荣身侧,先是转身面向上首御榻,对天子启默然一拱手;
便是落座于申屠嘉左右的其他几人,也是不由自主的将上半身,倾向申屠嘉所在的方向,似乎很想听听这位故丞相、现太子太师的见解。
说到这里,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赶在天子启面上的不耐,转变为对自己的斥责之前,将自己的必杀一击摆上台面。
“——又或者,直接就是手持戈矛、兵刃,乃至弓弩的刺客呢?”
“太后赏赐郅都,自然是没错的。”
而在殿中央,刘荣只略带着些感激,摇摇对老丞相、如今的‘老师’申屠嘉拱手一礼,旋即便深吸一口气,缓缓侧过身。
“在这件事情上,郅都真正做错,并应该被降罪、惩处的……”
···
“父皇,难道还要为郅都开脱吗?”
“为了确保陛下的安危,这天底下,除太后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被牺牲掉的……”
“老七所言‘中郎将郅都折辱贾夫人’,或尚有疑;”
甚至即便是东宫太后,也无法让天子为自己而牺牲,顶多只是‘二者都不能被牺牲’而已……
···
“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制度,中郎将,秩比二千石,下辖长安中郎千三百,肩负着时刻保卫圣驾的职责。”
毫无迟疑的一番话,好似机关枪般突突突突道出口,更惹得本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郅都,面上更多了几分局促不安。
言罢,申屠嘉又是先后对面前的太子荣、御榻上的天子启各拜过礼,旋即便好似影相倒放般,原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颤颤巍巍、哼哼唧唧着,在宫人的搀扶下坐落下身。
“而是作为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指出一个臣下的错误——而且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做着我汉家比二千石级别的官,受足足一百五十户农人供养,中郎将郅都,却连自己的职责都履行不好;”
在刘荣这番话道出口之后,整个温室殿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东席功侯班列,申屠嘉如是一声轻喃,顿时惹得身旁的平阳侯曹寿,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般,将身子靠了过来。
“没能履行这个职责,我七弟、九弟,说中郎将玩忽职守,难道还说错了?”
“老七老九,是儿的手足。”
“但若是说不清楚,希望太子日后,凡事,皆当三思而后行……”
“难道太后,赏赐了一个非但不该奖赏,反而应该受到惩处的人吗?”
窗户纸被刘荣点破,问题就很简单了。
“——是因为那头野彘,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让贾夫人性命临危,父皇不忍姬妾惨死。”
“这可是太子获封之后,第一次参加朝议啊?”
此言一出,竖起耳朵吃瓜的几位公侯,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好似申屠嘉这冰冷的话语,变成了一柄柄架在众人脖颈上的兵刃。
···
“二位公子闹一闹也就罢了,怎太子也这般强词夺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更是老丞相穷尽一生,都在向天下人证明的道理。”
“但太子作为储君,即便是要为弟弟们做主,也不能从贾夫人身上着手。”
但嘴上的话,却绝口不提两个弟弟的母亲、被郅都形容为‘死了也没事’的贾夫人……
刘荣身后,中郎将郅都却颇有些尴尬,只面色阴晴不定的拱起手,静静等候起天子启圣裁。
花了好大的力气站起来,又哼哼唧唧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捋顺急促的鼻息,极为缓慢的走上前去。
“但长此以往,我汉家威仪不再、《汉律》威严不存。”
“这头威胁贾夫人的性命,从而急的父皇都顾不上宗庙、社稷,不惜亲自与之搏斗的猛兽,是为何出现的呢?”
“郅都阻止陛下涉险,便本就是对的。”
“老臣,得陛下信重,任以为太子太师。”
说着,刘荣又是环一转身,一边扫视着殿内众公卿百官,嘴上一边也不忘再道:“我汉家的太子,难道做错了吗?”
“——正是每一位履行了职责的汉官、汉吏,汉将、汉卒,才让吴楚贼子的狼子野心,消弭于睢阳城外。”
“弟弟明明在做正确的事,作为长兄,尤其还是是国朝储君;”
“莫说是陛下的姬妾——便是民间富户的妾室,都是可以用于招待贵客,甚至直接送人的。”
却不知:在从前殿返回后殿的路上,天子启面上怒容,只一点点化作直达眼底的由衷笑意……
“郅都说:亡一姬复一姬进,便是放在民间,说成是‘亡一妾复一妾进’,也同样是说得通的道理。”
“儿臣也从未说过这件事,郅都做得不对。”
说到敏感处,刘荣只适时止住话头,旋即心有余悸的望向方才,出身‘说教’刘荣的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
“那若换做是父皇,在那间茅厕之内呢?”
——郅都的问题,不是‘折辱’贾夫人,又或是没能及时上前,从野猪的獠牙下救下贾夫人。
“禀奏父皇。”
“怎太子也?”
倒也不忘时不时瞪大双眼,恶狠狠瞪向身前不远处,郅都那尴尬不已的背影。
“诸位朝公,都是我汉家宗庙、社稷的柱石。”
正说话间,御榻之上,响起天子启低沉的声线,申屠嘉自也赶忙住了口,结束了这场简短的八卦会。
若是陛下,被那头野猪堵在了茅厕呢?
“而在圣驾出长安时,太祖高皇帝更曾明确规定:圣驾三里以内,不可现甲、弩之士,三百步内,不可有除禁军卒之外的执刃者;”
“也就是贾夫人所生的二位公子,能占着个‘孝’字,和郅都呈几句口舌之快。”
“请太子移步后殿,以御前独奏……”
···
“因为这句话,郅都没说错。”
但仔细一想:还真是。
只不过,御阶下的刘荣,仍旧是那副肃穆庄严,摆明了要为弟弟们主持公道的架势;
感受到周遭众人的‘殷殷期盼’,申屠嘉稍纠结了一会儿;
感受到殿内,有越来越多不善的目光投向自己,郅都身形只一阵发颤;
脸颊两侧,更是有汗水缓缓滑落,郅都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擦。
正如刘荣所言:这个生物,可以是牛羊,可以是虎豹;
可以是昨日那头野彘,也同样可以是一个直立行走,挽弓搭箭的人……
“那这头野彘,为何会出现的?”
“不是供食乳稚童玩闹的乐场!!!”
“若是还揪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放,别说是让陛下治罪于郅都了——怕是太子,都要因此而落得个‘愚钝’的污名。”
“中郎将郅都,占据着比二千石的显赫地位,领取着一千四百四十石的年俸;”
“——最要紧的,终归是陛下;”
如果真到了某个人和天子,其中必须有一人要涉险的地步,那这天底下,还真就是只有东宫太后,能不被默认为‘可以被牺牲’的那一个。
“刘彭祖、刘胜二位公子,是出于纯孝,出于对郅都的不忿,才在今日朝服执笏,弹劾郅都。”
“儿臣,恐国将不国……”
“若不是野彘,而是豺狼、虎豹;”
正在举行朝议的温室殿,便随着刘荣那一声铿锵有力的奏请,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寂静。
端坐于御榻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殿内的刘荣,当着自己和公卿百官的面,如此张扬的对郅都——对比二千石级别的中郎将表明恶意,天子启终是忍无可忍。
比起刘彭祖、刘胜兄弟俩以‘郅都折辱我母’为主,‘郅都玩忽职守’为辅的弹劾,刘荣显然更为老道些——直接抛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谈,咬着郅都玩忽职守就是不放!
“——在圣驾莅临之前,提前清理圣驾经过的区域,尤其是在上林苑这样的地方,提前驱逐、射杀猛兽,以确保圣驾安危,难道不是中郎将的职责吗?”
“至于太子,即便是要为弟弟做主,也根本无法从这个点着手,伤及郅都分毫。”
“但父皇是由于什么缘故,才打算提剑上前,设身险境呢?”
“——昨日那头野彘,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出现在圣驾附近,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
“而在昨日,父皇在中郎将郅都的护送下,于上林苑游玩途中,竟被野彘抵近圣驾,至多不超过三五十步——甚至很可能是十几步的距离?”
猛然拂袖起身,便不发一言的向后殿走去,独留殿内百官公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万一再有个万一……
“父皇,试想。”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在圣驾莅临之前,没有仔细的清查周遭区域,没有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刘荣这话一出,原本想要旁观吃瓜,甚至恨不能搬来小板凳、捧把瓜子儿的公卿百官们,也不得不顺着刘荣的思路思考起来。
“太子,也要跟着弟弟们胡闹吗?”
“如果能说清楚这些,想必我汉家——想必陛下,也不会因为太子说了一件很有道理的事,却反仍因怒而降罪。”
“难道我的两个弟弟,连实事求是的弹劾郅都‘玩忽职守’,都是错的了吗?”
就好似对天子启而言,昨天发生在上林苑的事,是不亚于当年,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那样的‘丑事’。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无不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殿内同僚的脸上,寻找到‘我知道怎么回事’之类的神情。
静。
旋即便回过身,正对向刘荣,再拱手微一弯腰。
是啊!
御榻上,天子启耐人寻味的一语,让郅都颤抖的身形稍稳了片刻;
但下一秒,郅都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好似认命般,低头缓缓闭上了双眼。
“但太后赏赐,是因为父皇打算以身犯险时,郅都及时阻止了父皇。”
“但中郎将郅都,在随驾游于上林途中,没能履行中郎将的职责,让猛兽抵近圣驾,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虽然不是太子太傅那样,肩负着日日教导太子的职责,但也终归占着个‘师’字;”
“对于太子的所作所为,老臣,不敢妄言是非。”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没有履行好自己中郎将的职责——没有早早排除隐患,而是直到隐患爆了出来,才亡羊补牢,护驾于父皇左右。”
残忍吗?
很残忍;
折辱贾夫人了吗?
真要较起真,郅都这句话,也确实没把贾夫人当‘人’,而是当成了遍地都是,随手就能捡起一个新的来把玩,根本不用担心没有取代物的物品。
不出意外的‘课后留校’,刘荣只淡淡点下头,向刘彭祖、刘胜两个弟弟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跟着宦者令春陀,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
“更儿此番,并非是全然在为弟弟做主。”
如是一声反问,刘荣便侧转过身,望向呆立于斜后方的中郎将郅都。
···
“这是朝议!”
毫无征兆的一声怒喝,将殿内喧闹一扫而空,分坐于殿两侧的公卿百官,无不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这,可是关中至少一百五十户农人,所要上缴的全部农税啊?”
无论是从政治立场上来看,还是从当下的社会人伦背景来说,郅都这句话,都没有任何毛病。
“郅中郎,难道还要说自己无罪?”
将情绪‘平复’下来,昂首望向天子启的目光,却是反更带上了三分肃然。
之所以说刘荣更老道,自是因为这件事,郅都,还真没有那句话是错的。
条理清晰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又用眼角撇了眼郅都,再道:“郅都阻止父皇提剑上前,与猛兽搏斗,自然是忠义之举。”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却是愈发阴沉。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愠怒,神情阴冷,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恼意。
“——百五十步之内,更绝不可现猛兽!”
“我难道不该站出来,请求父皇以‘渎职’之罪,对中郎将郅都做出惩治吗?”
终,却是东席的功侯班列,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在身旁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
“还是那片密林,窜出来的却并非野彘,而是一个屏息凝神,挽弓搭箭,要置父皇于死地的刺客……”
“好小子……”
御阶下,刘荣站在最靠前的位置,面上神情庄严肃穆,丝毫没有因为天子启的怒火而动摇分毫。
“说来郅中郎,还得感谢如今的我,已经获封为太子储君。”
“——贾夫人身陷险境,陛下欲上前解救,本就是错的;”
“不错;”
“当真不错……”
第148章 去哄哄我汉家的‘东帝’
长安城,袁府。
自晁错身死,吴楚乱平,曾经的中大夫、在吴楚乱起后,被朝堂临时任命为奉常的袁盎,便莫名淡出了朝野内外的视野。
——说来也是;
过去这二十多年,袁盎这个人名的出现,往往是和晁错形影不离的。
当然不是因为两个人关系好,而是两个人的关系,差到了能让朝野内外,都搬来瓜子板凳,坐下吃瓜的程度。
没人知道这两个人,是因为什么事交恶、因为什么事结怨;
人们只知道这两个人,几乎就是一块吸铁石的两面。
——晁错不苟言笑,不与人往来;袁盎长袖善舞,故交遍天下。
但在如今汉室,鬼神,是得到官方背书的、‘客观存在’的东西。
便见袁盎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在车轮外蹲下身。
只含泪一苦笑,便缓缓拱起手,对袁盎长身一揖;
而后便侧过身,朝着府内的马厩走去。
“之后,又是册立储君一事,让太后与陛下生了不快。”
“能从叛军大营逃回来,也实在是祖宗庇佑……”
“直到先帝入继大统,朕做了太子,这才可以敞开独自吃粟粥,短短半年,就长了足有一尺多……”
一开始,刘荣还没反应过来。
约莫半刻之后,老管家驾驭着一匹老马拉着的破旧马车,自侧门驶出,在吱呀吱呀的刺耳摩擦声下来到了府门外。
去了这层软壳,其余部分和刚从田间收割,并从麦穗顶部搓下的麦粒没有任何区别!
上林苑思贤苑,太子行宫。
——没人知道这一天,袁盎为什么要坚持出门。
——那是杆新辙!
类似某人出门前车辙断裂,这人却根本没当回事,最终果然没能平安归来的传说,在天下各地不知凡几;
听闻此言,又低头看看眼前这碗麦饭的卖相,刘荣也不由为自己先前的冲动,而暗暗感到后悔了起来。
劝降。
“我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来吧。”
甚至连后世的神棍,在这个时代都叫‘日者’;
技术好点的日者,更是基本都聚集在奉常的太史衙门,顶着‘国有神棍’的编制。
孤零零一座殿室,长宽皆不过十丈,室内更是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榻,以及左右两排各五个筵席——满共也就容得下十来号人。
——忆苦思甜饭嘛;
“换到不再断裂,牵来给我。”
“——这样的事,是第几回生在府上了?”
吃过的。
···
“苦啊~”
“陛下!”
见老管家只如老者入定般,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眯着眼坐在前室,袁盎也只深吸一口气,便默然坐上了车。
正当刘荣皱着眉,却也坚定地拿起碗筷,势要将这碗麦饭吃入口中,殿门外,便响起郅都那极具识别度的低沉嗓音。
即便是如今,曾经的太子已经贵为天子,这处‘太子别居’的一切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仅仅只是名字变成了‘行宫’。
而且是支持者越坚定地支持,反对者便会越强烈的反对。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带着笑意,大咧咧点下头:“吃过。”
“生死有命……”
“——天要我死,徒之奈何?”
“原来那根老旧了,奴还特地换了根新的!”
晁错一纸《削藩策》,立志要做汉家的商君,袁盎就站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给天子启分析:诸侯藩王造反,朝堂中央是吃不消的……
——昨天才刚找木匠新做的!
“主、主君……”
“一开始是粟;”
“我要去趟长陵邑,好生算上一卦。”
“主、主君!”
推波助澜或许还算不上,但耳边风,却是实实在在没少在天子启身边吹。
但真正的灾难,却是在费力的咀嚼之后。
“即刻派人回长安,禀奏太后:朕片刻便至。”
“最开始,是有客人起夜,于后院失足落进了鱼池中;”
但此刻,事实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眼前,纵是老管家这些年,跟着袁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一时没了主意。
而在袁盎身侧,听闻袁盎这莫名而来的一声感叹,老管家也只苦着脸低下头,又莫名其妙的唉声叹气起来。
定定的看着其中一枚较大的碎片,嘴上也沉沉问道:“第几回了?”
“——当年,先帝尚还是代王时,王宫内的粮食,便只能仰仗国内的官员们,从自己的禄米中分出一些。”
怎么说呢……
而且和天子启一样:刘荣‘曾经’,也有过一段相当拮据的人生经历。
“去问问长陵的田子庄:我袁丝,究竟犯了哪路太岁……”
而这段时日,袁盎在府上的遭遇,也确实是离奇到不得不算上一卦,以寻求心理慰藉的程度了……
想到这里,刘荣当即发问:有麦子吗?
“不过半年,母后原本的衣裙,都可以两件拆成三件来穿了;”
“如何?”
再有,便是长陵田子庄的名号,再次出现在了普罗大众的视线当中。
“这麦饭,动了第一筷,可就只能由太子吃完了。”
于是,就有了这碗只被脱了粒,便直接上锅蒸熟,完全没有经过‘研磨成粉’这一道工序的麦饭……
府门外,行人越积越多,交谈声越越来越嘈杂。
“尚厨做出来的麦饭,当是能和太子的胃口?”
平日里,二人相见两厌,除了朝仪之上,凡是其中一人走进某间堂室,另一人便会立即起身离开,绝不同席而坐。
“次日一大早,东厨才从市集上买回来的活鱼,只生个火的功夫便腐烂发臭。”
“整点行装,即刻回长安。”
见老爷子幸灾乐祸的调侃起自己,刘荣只皱巴着脸,将一口面粉、‘石子’混合物吐进手里的帕子;
砸吧一下嘴,又拧眉漱了漱口,才暗含幽怨道:“瞧父皇这模样,当也是尝过这麦饭的滋味?”
晁错死了,袁盎顿感不妙——坏了!
——良弓藏、走狗烹!
不多时,老管家且惊且惧的折身而返,哼哼唧唧老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后来被吕太后得知,便有一部分被换成了麦——美其名曰:宫里的马也得有饲料。”
然后,袁盎便看到自己的府邸外,已经里外围了好几圈行人,正冲着自己的马车窃窃私语……
鼓足勇气,说完这段极具诡异色彩的话,那仆人又狠狠咽了口唾沫,也总算是将目光撒向身侧,茫然朝着车马方向走去的主君袁盎。
“怎么回事?”
“自那以后,朕和母后,便吃了足有三、四年的麦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有先帝、阿姊,还有梁王匀出来的半碗粟粥。”
“——昨日午后,府上的客人都惊惧而走,连主君送的盘缠都顾不上带走。”
最苦的时候,刘荣也曾在一位好心大哥的帮助下,吃下一碗没加盐的清汤挂面……
单只是硬倒也罢了,使劲嚼一嚼,总还能咽的下去。
站在客堂外的瓦檐下,伸出手,感受着春天的暖阳,袁盎的眉宇间,却尽为阵阵阴郁所充斥。
将脑袋往下一低,看了看那根错乱断裂的车辙,定定出了神。
“想起那日,刘濞老贼看我的眼神,我就感觉那都是上辈子的事。”
“太子可想好了;”
老管家凄苦一语,也引得袁盎神情恍惚的点下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便是躲在宅里闭门不出,又如何逃的过天道煌煌……”
“最后一桩,便是这枚瓦……”
“长安急报!”
跑去吴楚叛军大营,劝降正攻城攻的起劲儿,眼看着就要攻破睢阳,并在事实上成为‘东帝’的刘濞……
没错;
闻言,老管家面上再添一分愁苦,语调中,更是隐约带上了些许惊惧。
车辙在临出门前断裂,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只是个无法验证真伪的传说。
“麦饭好了。”
“莫如,改日再去长陵吧?”
含笑道出这番追忆之余,又默然回味偏侧,才回神含笑,抬头望向刘荣。
却见老管家闻言,既没有上前阻止袁盎出行,也没有焦急的说‘我也去’之类。
《削藩策》便是如此。
···
“这才来提醒一下袁公:近些时日,务当谨慎些……”
在天子启幸灾乐祸,甚至是暗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吃下一小口,刘荣当即便忍不住一阵剧咳。
——仆人已经盘算好了;
如果袁盎坚持要出门,那自己就算是被活活打死,也绝不陪袁盎走这一遭。
“——总觉得这几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生死,有命………”
就像是在嚼掺杂了几粒砂糖的小土块儿;
带些许小麦的香、甜,口感却好似在嚼土……
待郅都直起身,天子启原本满带着轻松惬意,好似是在度假的闲适面容,只立时再为一阵阴戾,和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所充斥。
见一碗泛着棕黄色的蒸麦饭,被宫人送到了刘荣的面前,天子启疑惑之余,也没忘逗弄起自己的储君。
“其实,我是来杀袁公的!”
“便是有这么一碗麦饭,这些人,恐怕也都因饿的太久而脱力,根本拿不起碗筷,便倒地不起了……”
“——死在长安街头,廷尉属衙外不过七十步!”
···
回忆着彼时,完全被自己当耳旁风的一番话,袁盎直起脑袋,蹲在车轮前,轻轻蠕动的嘴唇,终未发出一言。
再有,便是殿内的一切,都被留守的宫人们四时亲历洒扫,维持的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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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如果说夹生饭,只是米粒中心部分没有熟透,那刘荣吃下的这口麦饭,就好似每一粒米,都只是表面薄薄一层被蒸软了些;
若只是道听途说,那总还能安慰自己说:许是车辙老旧了吧?
循声望去,便见郅都快步走入殿内,俯身附耳,对天子启耳语一阵。
“咳咳咳咳!!!”
“新辙,好端端的新辙,车马刚在府门外停好,便咔嚓一声,断了……”
“——陛下,从来都不当我是自己人,而是把我当做是太后的臣子;”
“而且吃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鬼神之说,后世固然没什么人相信。
东厨的宫人回答:冬小麦?有一些;
刘荣当即大喜过望:搞一点儿尝尝!
听闻此言,刘荣只面色平和的点点头。
伸手捡起身前,那片才刚从屋檐上滑落,当着袁盎的面摔落在地,险些就要掉在袁盎头上的破瓦片。
许是口耳相传,话传偏了吧?
又或者,就是幸存者偏差——那些平安归来的人没谁关注,只有那些断了车辙,且刚好没能平安归来的人,才被人们口口相传?
毕竟在这个时代,出远门基本不亚于探险,指不定遇上个什么事,就是尸骨无存、了无音讯……
“车辙断一根,便换一根。”
语调阴沉的做出指令,待郅都领命离去,天子启这才深吸一口气,神情阴郁的望向刘荣。
而这个时代有石磨,岂不就意味着能有面粉,以及用面粉作为原材来的一揽子美食?
“备车。”
居然要袁盎不惜拼死,也非要在车辙断裂这样的‘上天示警’之后,也依旧要去见上一面?
·
·
·
“殿下。”
直到回了行宫,东厨来问天子启和刘荣‘想吃什么’,刘荣这才回想起来:在出现机械研磨颗粒成粉的技术之前之前,麦子的粮粒,就是用石磨研磨成粉的!
虽然说最终,晁错身着朝服而斩于长安东市,几乎完全是天子启个人的考量,但在天子启最终做出决断的过程中,袁盎也绝对没少出力。
田子庄,是什么人?
——我亲手换的!
朝中有个什么事,也都是其中一人但凡支持,另一人便必定会站出来反对。
“——不用有人随行。”
“朕这尚厨,可是连太后都赞不绝口,几欲想要调拨去长乐,都没能得偿所愿的~”
良久,方从车轮前起身,缓缓侧过身,环视其周遭围观的行人。
“到了太子这一代,我刘氏子弟,已是不必、也很难再经受那样的疾苦了。”
就是后世的落后乡镇地区,也依旧能偶尔看见的、用来磨豆腐的石磨。
“刺客身上,有梁王的符信……”
“而眼下,册立储君太弟不成,便是太后,都有些责备我没有为梁王出力,更隐隐有些疏离我了……”
“——太子尝尝这碗麦饭,也不是坏事。”
“袁盎死了。”
“方才,套马的时候还好好的!”
在先帝年间,这处行宫甚至都还不叫行宫,而是叫‘太子别居’。
直到袁盎不耐烦地一摆手,示意管家将地上的碎瓦收好,自己要带上,旋即便踏出了府邸正门。
——晁错铁骨铮铮,极具原则性;袁盎老辣圆滑,凡事好商量。
说着,袁盎便提起衣袍下摆,就地蹲下身。
作为天子启储君时期的行宫,这处太子宫并不算很大。
“至于朕,更是足有一年多没长个头——吃了三年多麦饭,满共就长了两寸多高。”
“车…车马!”
听闻袁盎此言,一众仆人都是暗下松了口气,又不好意思表现出喜悦,便齐齐注视向袁盎身侧的老管家。
“须知我汉家,不知有多少贫民黔首,想吃上这么一碗难以下咽的麦饭,都是一件很难的事。”
“咳!”
——在返回行宫的路上,刘荣看到了一个石磨。
因为在这个时代,车辙断裂,几乎是和后世玉佩破碎同级别的大凶之兆!
其寓意,等同于极其直白的告诉乘车者:莫出行!
行必不归!
很显然,这是曾经的‘太子启’私下接见豪杰,又或是单独宴请贵客的场所。
“我独自去。”
硬!
就像是夹生饭puls——终极夹生饭!
“陛下派我去劝降刘濞,当是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
“断、断了!”
不等袁盎想到解局之法,天子启一纸诏书,便让袁盎顶着奉常的职务,以天子使节的身份,去睢阳城外的吴楚叛军大营,劝降吴王刘濞。
···
“只是从关外一路走到长安,一路上听到的,都是袁丝何等英雄……”
老管家每说一句——甚至是没说一字,袁盎的眉头便皱紧些;
待听到这最后一句,眉头更是紧紧锁起。
言罢,袁盎便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双眸灰败的折了身,拖着脚步,回到了府门外的石阶上。“再备车。”
沉声一喝,却引得马车周围的仆人吓得身形一颤!
下意识咽口唾沫,愣是头都不回,看都不看袁盎一眼,便呆愣愣的抬起手,食指指向马车下,连接两侧木轮的车辙。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袁盎才想起几日前,那个莫名其妙找上自己的年轻人……
“再到前夜,厩里的马夜半而惊、昨日清晨,钱氏所生的少君染病夭折;”
捏着岁瓦片起身,又低头注视许久,袁盎终是面呈若水的抬起头。
“而且是极其严重的事……”
“自从逃出叛军大营,又得以返回长安,主君的事,似乎就再也没有一件顺遂得了……”
只是在这一天之后,‘车辙断裂=不能出门’的谶讳之说,又多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生活案例。
但哪怕全世界都不当回事,此刻,正满带着惊恐看向车马的仆人,都绝不会有丝毫迟疑。
回忆起往昔,天子启明明在说疾苦,语调中,却隐隐带着些许自豪。
第150章 寡人要他死!
“还是不死心呐……”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想着把那位阿娇皇后,硬给我贴上来……”
“——唉~”
“母亲不曾生下过女儿,倒也算是孤之大幸?”
坐在从长乐宫返回未央宫的马车之内,回想起方才,在祖母窦太后那里遭受到的‘薄待’,刘荣根本想都不想,便为祖母这反常的举动做出了判断。
——没死心。
在刘荣以皇长子的身份得立为储,梁王刘武彻底没了获立为储君‘皇太弟’之后,窦太后仍旧没有死心。
自顾自思虑良久,总算是将祖母带给自己的生理性烦躁压制下去,刘荣的目光,自然便落到了身前不远处,被自己邀请进车内,同乘对坐的汲黯身上。
几声醉喃道出口,梁王刘武又将脑袋一耸拉,再度陷入漫长的沉默之中。
——在刘荣看来,一出失败的‘储君皇太弟’,已经足以让祖母就此收手,不要再拼着晚节不保,去呼风唤雨搞骚操作了。
“殿下,勿忧……”
感受到汲黯这如临大敌的郑重,刘荣只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直勾勾凝望向汲黯目光深处。
如今,难得能在国朝储君面前对答,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停,对汲黯那传延七世的渊博家学而言,显然并不在话下。
旋即便将那尊空空如也的酒爵送到嘴边,煞有其事的灌下一口空气,而后便又再度恢复到先前,那副醉酒怀疑人生的姿态。
但若是通不过···
12号一更。
“就算在皇祖母眼里,女儿刘嫖很值得信任,又为何这般自信的认为一个阿娇皇后,便能成为我的牛鼻环?”
“大哥……”
“是啊?”
“还是偏只有陛下想起来了?”
战争的痕迹,已经被梁国充盈到令人咂舌的府库,给抹除的干干净净。
含糊不清的话语声,却引得梁王刘武定定出了神;
只那涣散迷离的双眸,在这段话传入耳中之后,一点点重新聚焦到了一起。
“近几日,汲卿便多往长乐宫走走,陪皇祖母探讨探讨‘黄老无为’之道。”
“所以在卿看来,馆陶姑母,能维护我汉家东、西两宫之间的关系;”
这是因为在封建时代,要想成为垂名青史的名人,首先得跻身于朝堂;
这里的仪容仪表,指的当然不是后世小学生那种个人卫生、服装整洁、发型统一之类;
其中一人满是醺腔的宽慰,却只让梁王刘武好似行尸走肉般,机械式的抬起手中酒爵,与开口那人遥一举杯;
——作为已经定下的太子宫属官,汲黯额头上,早就被贴上了‘太子荣’的政治阵营标签。
“臣,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甚至不惜将那个比我小了十几岁,甚至都不懂什么叫‘夫妻’的表妹,娶回来做太子妃?”
“——不得不防。”
短短小半年之前,尚还处于血战之中的睢阳城,此刻却早已经容光焕发。
只嘴上,也对汲黯这个还没被划入太子宫的属官,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对了!”
“——在过去,这样的纽带有两条,一曰:馆陶主,二曰:梁王武。”
语气淡然的道出一语,余光扫见汲黯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刘荣也终是会心一笑。
“依太祖高皇帝制~”
——哪怕汲黯肚子里一点墨水都没有,单就这幅皮囊,在如今汉家,便至少值一个县令!
更何况这副皮囊,还仅仅只是汲黯跻身官场的敲门砖而已……
第二更,下午吧,容我睡一觉。
“至于以后如何,也总得有‘以后’,等那个‘以后’到来再去考虑。”
自长安归来之后,梁王刘武,已经很久没有走出王宫了……
汲黯一丝不苟的开口一语,引得刘荣不由得为之一奇,轻‘哦?’了一声,便对汲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听汲黯这话,刘荣当下便是眉角一挑:“卿觉得···”
略带讥讽的反问,却惹得汲黯面色随之一肃,旋即便沉沉点下头。
再加上家族累世为宦,让汲黯自小受到熏陶,养出了一股令人极其舒服的温润气质。
···
“嘿……”
感受到韩安国满满恶意的目光,那几人也不着痕迹的停止了眼神交流,默契的各自起身,晃晃悠悠的朝着上首,刘武所在的方向而去。
不知有多少齐、楚名流齐聚于此,寄希望王宫内的梁王刘武,能注意到自己的‘治世之才’。
如此渊博的家学,尤其还是代代相传的‘做官心得’,自是让汲黯在很小的年纪,便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摸了个透彻。
而这个任务,便是刘荣对自己第一个属官,所布置的第一道考验。
只是这一回,窦太后采取的方式……
而华夏上下五千年,其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间隔内,华夏政权对于官员选拔的第一项考核,都往往是仪容仪表。
通过了,那刘荣也不会吝啬:太子家令不敢说,一个元从班底的位置,却也是会给汲黯留好。
说到此处,汲黯便适时止住话头,给刘荣留下了恰到好处的遐想空间。
“大王?”
“凡宗亲诸侯~”
“听说汲卿,治的是黄老。”
说着,梁王刘武便陡然站起身,下意识便望向斜前方,已经官拜梁国中尉的韩安国。
“可他袁盎,出手就是往长乐——往母后身边跑,三言两语间,都让母后厌了我啊?”
见梁王刘武依旧是这幅自甘堕落,甚至是彻底躺平的姿态,那几人只面色古怪的看了看彼此,眼神一阵交措;
交流过后,又不忘不着痕迹的瞥一眼旁观于侧的韩安国;
待韩安国淡淡移开目光,那几人当中,才终于走出第三人,走到王榻前,俯身对梁王刘武附耳低语道:“大王不能做储君,全都是长安朝堂的官员们在捣鬼……”
“是啊……”
不等刘荣后半句话道出口,汲黯便赶忙对刘荣使了个眼色,以提醒刘荣隔墙有耳;
待刘荣悄然住了口,方再点下头。
一个‘荣’字,便足以说明许多。
“届时,陛下就算想将那封诏书,再原封不动的塞回长乐,恐怕,也绝非易事?”
“梁王觊觎神圣而不得,就算不因此而怀怨,也无法再成为陛下与太后之间的桥梁。”
旋即便将身子往后一仰,从王榻上的木枕下抓出一张绢布,随手朝那第二人丢去。
“册立储君的诏书,是陛下去长乐要回来的。”
“怎就如此相信馆陶姑母呢?”
“但若是日后,再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诏书从长乐送出……”
“这件事,便交由公孙去办。”
“王上,这是要一蹶不振了啊……”
“如果殿下问的,是此事对宗庙、社稷而言是好是坏,那臣会说:当不是坏事。”
“无诏不得私朝长安……”
汲黯作为本就留名青史的名臣,自更是个中翘楚。
“依律朝长安……”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东宫窦太后,想要用陈阿娇这个太子妃绕个小弯子,来将整个窦氏一族,捆绑上汉家下一任天子的战车。
帅!
而且帅的批爆!!!
一只酒爵悬悬欲坠的挂在梁王刘武指尖,随着梁王刘武不时打出的酒嗝,而轻轻晃动着。
“袁丝误我……”
想到这些,刘荣只莫名烦躁的深呼出一口浊气,只为祖母窦太后的‘坚持不懈’而感到些许不耐。
饶是对姑母刘嫖嗤之以鼻,刘荣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刘嫖的眼光相当不错。
却很少有人知道:如今的梁王刘武,早已不复小半年前,那场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前的意气风发,以及乱平之后的器宇轩昂。
“——切记!”
出师不利,那几人眼神稍一碰,当即便有第二人上前。
“哼!”
——历史人物垂名青史的原因,总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但除了极个别极端按理,绝大多数历史人物——尤其是正面人物,都总有一个共同点。
娶阿娇为太子妃,是好是坏,刘荣自是了然于胸。
言罢,梁王刘武又是半带讥讽,半带自嘲的笑着摇摇头。
却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满脸讥讽的摇摇头。
“不过是个储君之位而已,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呢?”
“而我作为太子储君,本就夹在两宫之间,自更需要同这个维系两宫的桥梁打好关系;”
“故而,自殿下获立为太子储君,一直到东宫长乐易主——在这段绝对不会太短的时间里,唯一能成为东、西两宫之间的桥梁的,恐怕只有馆陶主了。”
见汲黯如此直接的表示‘我不明白’,刘荣不由咧嘴一笑,淡然道:“馆陶公主,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太子宫,做我汉家的太子妃。”
至今足足七世,汲氏代代为官——无论是最初的卫国,还是后来的秦国、秦帝国,亦或是如今汉家,汲氏每一代都能贡献出至少一位可堪一用的官员,在朝堂中枢荣任卿、大夫。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吴楚乱平,大王才是最大的功臣!”
——汲氏一族世代为官,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的卫国,汲氏先祖,便已经是能游走于卫国国君左右的人物。
“——大哥,骗得我好惨呐……”
“骗得我好惨……”
“大王于国有功,长安不愿意封赏,那大王,大不了就不要那鸟封赏了嘛……”
“殿下说的是?”
“陛下诏谕~”
“便这般吟诗作赋、饮酒作乐,岂不美哉?”
却也总算是发现了先前,自己已经‘喝’下了好几口空气——招手让宫女为自己斟了酒,便仰头一饮而尽。
“——赶寡人出长安的时候,陛下专门颁下了这封诏书。”
刘荣水到渠成的坐上了储位,窦太后便也回到了最开始,那一边拿乔着身份,一边要控制储君的倨傲姿态。
在此基础上,个子越高、相貌越俊、身材越好,在官场上就越受人待见、政治前途就越广明。
透过公孙诡等人肩侧的缝隙,韩安国最后看到的景象,却是梁王刘武愤愤不平的深吸气,又面色狰狞的咬紧了后槽牙。
“只如今,陛下因册立储君一事,而和东宫生了嫌隙;”
“大王……”
“依卿之见,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是刘荣本就不是真的在问策,对于汲黯如此熟稔的留白,刘荣自也就权当没发觉。
便见汲黯稍一沉吟,便继续道:“馆陶公主,是东宫太后与当今圣上之间的纽带、桥梁。”
只是韩安国才刚动了动唇,都还没来得及开口,梁王刘武便猛然从榻上起身。
13号的更另算
只是‘转醒’之后的第一句话,便将梁王刘武低落的心境,毫无保留的彰显在了殿内众人面前。
之所以开口问,也不过是想借此,多了解了解面前这位名臣。
“也好让朝野内外,那些个尸位素餐的知晓:寡人和太后,可不是谁三言两语便能离间的!”
“——朝野内外有人反对,不过是臣下的本分罢了,左右‘皇太弟’这三个字,也确实足够骇人听闻。”
在如今汉家,一个人能入朝为官,尤其还是在奉常做官,显然已经可以被默认为‘相貌不凡’‘仪表堂堂’之类。
便说如今汉家,对于官员选拔最基本的要求,便是身高七尺(一米六一)以上,五官端正,体态自如。
随着刘荣正式获立为储,梁王刘武替代皇长子刘荣的计划,也算是彻底宣告失败。
“——眼下,东西两宫看似相安无事,但东宫对陛下,总归是有怨气的。”
就拿此刻,跪坐在刘荣对侧的汲黯来说:至少八尺(一米八四)往上的身高,足以让无数少女为之顷心的俊朗面容,以及如今汉室,最受欢迎的精壮、厚实的身材。
——一场吴楚之乱,一场睢阳之战,却是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度,滋养了这片本就肥沃的辽阔土地。
正值开春三月,冰封解冻,万物复苏。
见此状况,陪坐席间的韩安国心下再一沉,眉头更是皱的能夹死苍鹰。
“尤其是那袁盎袁丝——反对大王做储君也就算了,居然还去劝了太后,让太后都不再帮梁王了。”
睢阳城内,街头巷尾,人影戳戳,车水马龙。
“非但有怨气,而且还是很大、很难平息的怨念。”
荣任。
“嗝~~~”
“便拿你袁丝的项上人头,来让长安朝堂震上三震!”
“大王~”
说着,便望向那几人中,最后开口提醒自己‘袁盎才是罪魁祸首’的那人。
莫名其妙的一声告诫,惹得汲黯下意识一皱眉。待看见刘荣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不加以掩饰的急切,汲黯才莞尔一笑,旋即拱起手。
“若卿去拜会皇祖母是,馆陶姑母也在,卿务必多加小心!”
“——卿是齐人,应该是有门路,从燕赵寻些刺客死士的?”
“在这个前提下,作为东宫不情不愿、勉强册立的太子储君,殿下最明智的选择,是尽可能满足东宫。”
那尸横遍野的城郊,也比其他地方更早的萌生了花草嫩芽。
被刘荣冷不丁问一句‘你觉得呢?’,汲黯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稍一思虑,便径直将疑惑问出了口。
“袁盎这样的人,是在离间大王和太后啊……”
“汲卿认为呢?”
而是单指五官、身高,以及身材。
让这些人抱有如此幻想的,则是那些已经步入梁王宫,出现在梁王刘武左右的前辈们。
“——是只有寡人不记得?”
这一回,梁王刘武的反应倒剧烈了些。
宫人小心一呼,梁王刘武却是动都不动一下,好似就这般醉死了过去。
许久,终又冷不丁咧嘴一笑,顺势将目光从汲黯身上移开,重新做出一副观览街景的架势。
“不用担心金钱用度——只要能杀了袁盎,再多的钱,寡人都出了!”
相比起第一人,这人语气中的醺腔少了些,说起话来,也稍严肃了些。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总算抽出功夫,仔细观察这位在原历史线上,便曾留下过浓墨重彩之笔的名臣。
直到宫人壮起胆子,轻轻拍了拍梁王刘武的后肩,这才总算是将刘武从醺醉中唤醒。
“——白纸黑字写着:着,梁王刘武,于当今新元六年冬,依律入朝长安……”
“大王如果咽不下这口气,何不再去长安,寻太后做主?”
“吴楚未举兵作乱之时,怎不记得我汉家,还有这规矩?”
如是想着,韩安国便将脑袋一侧,望向席间其余几人,目光只一阵说不出的晦暗。
·
·
·
梁都,睢阳。
只是三年前,先帝才刚驾崩,馆陶公主刘嫖便带着窦太后的政治任务,却在凤凰殿吃了栗姬的闭门羹;
“太后一向宠爱梁王,梁王再去一趟长安,太后稍一心软,事情不就又会有转机了吗?”
“偏偏这嫌隙的要害,又出在了梁王身上。”
“——陛下如此背信弃义,睢阳城内,不知有多少人,在说我汉家的皇帝朝令夕改,不履行自己的承诺。”
此言一出,韩安国面色只陡然一变!
正要起身上前,却被公孙诡在内的其余几人轻轻一挪脚步,便全然挡在了梁王刘武视线之外。
“愿闻其详。”
只不过,汲黯接下来的回答,饶是刘荣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不免为这位‘直臣’的胆略,而生出些许敬佩。
被血污、泥尘染红的城墙,此刻只通体泛着青灰;
但瞧这架势,分明还差得远……
王宫正殿之上,梁王刘武微红着脸,眼神迷乱,慵懒侧躺于榻上;
“就这么定了!”
之后的一切,如储君皇太弟之类,也基本可以理解为东宫窦太后,在发现‘太子刘荣’看似很难控制之后,所选择的替代品。
第151章 该打就打!
第151章 该打就打!
在关东,梁王刘武积怨成恨,却根本不敢拿皇帝哥哥——天子启撒气,便将错失储君之位所生出的怒火,全都归在了袁盎头上。
从下定决心,要拿袁盎的性命敲山震虎——震慑一下长安朝堂的那一天,睢阳城便接连涌出数十上百批次的刺客死士,自睢阳向西,尽皆朝着长安的方向而去。
而在一批又一批死士奔赴长安,势要拿袁盎,以及其余几位明确反对与立皇太弟的百官功侯,乃至九卿重臣的时候,刘荣却在皇帝老爹的引领下出了长安,来到了上林苑。
——一路上,仍旧是中郎将郅都,率领在京中郎随行护卫左右。
待抵达上林,天子启走下御辇的第一站,却是曾被先帝赐予彼时的‘太子启’,且至今都还存在——非但存在,甚至愈发繁荣储君领地:思贤苑。
“先帝在时,虽然经常提及‘太子不肖父’‘不类我’之类的话,但对朕,总归还是不错的……”
在思贤苑内的太子宫外下了御辇,待刘荣也下车跟了上来,天子启却并没有领着刘荣,参观一下自己过去的太子行宫。
朝身后稍一摆手,示意郅都领衔的禁卫中郎们不必跟的太紧,便领着刘荣,行走在田野之间的小路上,天子启面上神容,却是多年难得一见的轻松惬意。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浑身轻松地迈开脚步,走出一段,便抬手朝不远处,孤零零立在田间的槐树一指。
“少府刚划拨思贤苑,作为朕的私苑时,那里,长着一个近百年的老槐树。”
“彼时,朕尚年幼,便随意招呼思贤苑的令吏,将那棵老槐树砍了。”
“——取来的木材交由少府,以槐心之木,制做了一面气势磅礴的大匾,以朱漆题字于上:威压寰宇,泽及九州。”
“可惜这份贺礼,却惹得先帝龙颜震怒,直接将那面匾给削制成杖,并刻字曰: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说到这里,天子启不由嘿然一笑,旋即便戏谑的侧头望向刘荣。
“那杆木杖,也算是太子的‘老相识’了……”
听天子启说起那棵‘死’在太子启任性下的老槐树,刘荣本还没太当回事。
但在听到那块由老槐树制成的牌匾,最终被先帝削成了木杖,自己和那根木杖之间,又颇有些渊源?
眨眼的功夫,刘荣便不着痕迹的将手伸到了身后,下意识护住了后股位置,似是生怕那根木杖正义天降,一如过往这些年般,重重拍打在自己身上。
见刘荣如此反应,天子启许是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又是一阵嘿笑不止,心神也随之愈发放松了下来。
只嘴上,仍没停止不明所以的碎碎念。
“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如果四海之内,都因为皇帝的缘故,而陷入贫穷、困顿,那上苍授予皇帝的福禄,便会被永久的夺回。”
“这是先帝用棍棒,教会朕的第一个道理。”
“秦失其鹿,引得关中老秦人哀鸿遍野,以至箪食壶浆,迎太祖高皇帝入咸阳,也正是这个道理……”
···
“那木匾被削成木杖后,朕,便成了那杆木杖下的第一位受刑者。”
“——足足八十杖!”
“打的朕足有两个多月下不了榻——头半个月,更是倒趴在榻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待伤愈下榻,朕第一时间便来了思贤苑,给那棵老槐树的主人家赔了礼,而后,便亲自栽下了那棵小树苗。”
“自那以后,每来一次思贤苑,朕都会先去看看那棵槐树苗,浇浇水、修修枝。”
“一直到先帝驾崩,都始终如是;”
“但在先帝驾崩之后,朕,却再也没空来看那棵槐树、来看看朕这思贤苑的一方乐土了……”
感受到皇帝老爹语调中的唏嘘惆怅,刘荣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暗下却是思虑起老爷子的话外之音。
关于这个老槐树的陈年往事,刘荣儿时也稍有所耳闻。
毕竟任是谁,听说老爹被爷爷打了屁股,都很难将此事轻易或忘。
而此刻,天子启专门带着刘荣——已经获立为储,再过两天便要告庙祭祖,并于册封典礼上接受百官纳拜的太子刘荣,来自己曾为储时的乐园:思贤苑;
又莫名其妙说起自己过去的丑事,还说的如此详细,显然不会是为了在儿子刘荣面前,单纯揭自己的短。
如是想着,刘荣心下便也有了成算,附和着轻叹一口气,自然的将话题接了过来。
“四海穷困,天禄永终,是尧禅让大位于舜时,用来告诫舜的诫辞。”
“——尧说:舜啊,按照天定的继承顺序,这天下,往后就要由你照看了;
你一定要恰当的执守中正之道;
若是让天下人陷于贫困,那上天赐予你的福禄,就会永远终止了。”
(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语调平的话语声,也引得天子启含笑侧目,便见刘荣若有所思的凝神道:“父皇伐木为匾,以作为赠与先帝的贺礼,固然是出于纯孝;”
“却也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绝了一棵百年老树的根基。”
“先帝怒的,不是父皇砍下了那棵老槐树,而是恼怒于父皇居然为了准备贺礼,便将那样一棵老树随意伐去,却只用来做一块并没有实际用途的牌匾。”
“——先帝怒,是因为父皇的举动,让先帝感到失望了。”
“后来,父皇亡羊补牢,赔偿了主人家的损失,又补种了树苗,也算是为自己的过错稍行弥补。”
···
“过往这些年,父皇每每来这思贤苑,照看那棵自己亲手种下的树苗,当也是为了警醒自己:不要再犯下当年那样的错误?”
“至于先帝驾崩之后,父皇没空再来——在儿臣看来,是相比起那棵树,父皇有了更重要的事。”
“或者应该说:即了大位后,父皇便多出了许多棵要精心照料的‘树’。”
“相比起那一棵棵名为‘民’的树,这个槐树苗,父皇自然也就没工夫亲自照看了……”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面上笑意再添三分真挚,虽是含笑稍低着头,看着身前的地面缓慢前行,却也丝毫不影响充斥全身上下的舒畅,溢出那张稍显老迈的侧脸。
又走出去一段,便见天子启自然地折了身,沿着田埂,朝着那棵槐树苗而去。
一尘不染的华贵冠玄,转瞬便为土尘侵染了下摆;
被天子启踩在脚下的布履,也只在片刻间,便脏的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天子启却好似浑然不知,又或是毫不在乎。
就这么沿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一直走到那颗树苗下,父子二人才停下脚步,默契的昂起头,仰望起头顶干枯的树枝。
——说是‘树苗’,但也好歹是天子启在十几二十年前所栽下。
曾经的幼苗,虽还不至于长成参天大树,却也早已脱离了‘幼苗’的范畴。
只是天子启多年不来,本该更笔挺、干练的枝干,已是隐隐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发展,长了不少歪枝。
见此,天子启只自然地抬起手,将那些自己能够到的歪枝掰下。
一边掰,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务当谨小慎微。”
“在朕看来,治国却更像是栽树。”
“——先祖筚路蓝缕,建立起基业,便是栽下了树苗;”
“而后的子孙,便要将这颗名为宗庙、社稷的幼苗,一点点养成参天大树,以供天下人庇荫。”
···
“种下一棵树苗,是非常简单的事。”
“挖个坑,栽下苗,再实土稳住苗杆,便算是大功告成。”
“但要想养活一棵苗,再将其养成一棵树,所要花费的精力了心血,却是以‘十年’甚至‘百年’来计算的。”
“——秦奋六世之余烈,终于种下了一棵树苗,却在秦王政坚持不懈的揠苗助长下,不出意外的倒下了。”
“而我汉家,便是在秦那棵死苗坑里,栽下的这棵名为‘刘汉’的树苗。”
“太祖高皇帝,让这棵树苗扎了根;”
“吕太后、先帝——乃至朕,则都在帮这棵树苗,将根茎扎的更深一些、让这棵树苗的主杆更直一些、立的更稳一些。”
说到此处,天子启也终于停止昂首掰树枝的动作,稍有些疲惫的喘口粗气,在树根下倚坐下身。
又调整了一会儿鼻息,才悠悠道:“这棵苗,已经长成了五十年的树。”
“——已经长成了一棵真正的‘树’。”
“再过几年,这棵树岁满一甲子,便应当遮天蔽日,独占这片天地的普照了……”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深意,刘荣只面色稍一肃;
便见天子启淡然看向自己,意味深长道:“离一甲子,已经没剩几年光景了。”
“离这颗树彻底长成,已经没剩几年时间。”
“但朕,一如过往这几年,没空来思贤苑照看这棵槐树一样——彼时,朕恐怕也无法亲力亲为,来照料那棵名为‘刘汉’的树。”
“朕不在,便要由你小子,来替这棵树修剪枝丫,并将过往数十年,都始终在祸害这颗树的害虫:匈奴,彻底从树干上除去。”“——只有这样,我汉家这棵‘树’,才不会重蹈嬴秦二世而亡的覆辙,才能得以继续长成一百年、二百年,乃至五百年、一千年的参天巨树!”
“但若是除虫的技艺不过关,恐怕就会在除尽害虫之前,先把这棵树给砍坏,甚至是直接砍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刘荣再怎么愚不可及,也终归能明白天子启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只是刘荣仍感到有些奇怪;
——为什么呢?
天子启拿这样一棵树,来隐喻汉家自立国以来,都始终在贯彻的政治主旋律:苟发育;
并且几乎向刘荣明示:汉家已经发育的差不多了,再准备准备,就可以报太祖高皇帝白登之仇、吕太后为冒顿书辱之耻了。
这本身没有问题。
无论是谁来做天子启这一朝的太子,天子启对继任者有这样的交代,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刘荣不明白天子启,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这些并不跟着急的事。
“再有两日,便是册储大典。”
“届时,走完了所有流程,孤便要搬出凤凰殿,住进太子宫,成为汉家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储君。”
“——老爷子带我来思贤苑,应该也是想让我参观一下,待日后得了这么一片‘乐园’时,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只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又提起匈奴人了?”
刘荣暗下正思虑间,天子启再次展现出‘神迹’:刘荣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想,天子启却很快便猜了个大概。
甚至是刘荣这边正想着呢,天子启那边就好似听到了刘荣的心声般,云淡风轻的为刘荣作出了解答。
“思贤苑,是先帝给朕,在上林苑划出来的私苑。”
“——先帝的原话是:凡天下豪杰、名士,太子皆可于此结交,乃至安置。”
“再者,为太子划拨这样的私人领地,也同样是在为储君积蓄班底、编织羽翼。”
“待册封大典过后,朕,也会给太子划出这么一片地方出来,以供太子肆意驰骋。”
这番话,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或者应该说,天子启说的这些,刘荣本就有所准备。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荣有些无法淡定了。
“太子做出来的东西,朕,都仔细看过了。”
“——要么是武器军械,要么是精良的工具,又或者,是用于耕作的农具。”
“太子志存高远~”
“比起当年,只顾着在思贤苑玩乐、厮混的朕,太子,实可谓所图甚大……”
···
“早在还是皇长子的时候,太子便已经与少府,结下了不浅的渊源。”
“如今获立为储,又祭祖告庙在即。”
“待朕为太子划出私苑,太子想要做的东西,都可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捣鼓。”
“只不过,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太子:国之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匈奴人,是一定要打的。”
“但怎么打、在哪打,什么时候打,又该在打到什么程度、取得什么成果的时候停手,都需要太子在未来几年,乃至十几年、几十年的时间里,好生思量……”
说着,天子启便不顾刘荣稍有些滞愣的面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眺望向远方的荒芜田野。
“看看这片田亩。”
“眼下是光秃秃的,好似和乡间泥路没什么两样;”
“但再过两日,便要被种下粮食;待秋后长成,便会成为百姓民明年的口粮、朝堂明年收取的税赋,以及军中将士明年的军粮。”
“——一旦耽误了春耕,那挨饿的,绝不仅仅只是农人,而是包括士、农、工、商,军中将士,朝中百官,乃至天家宗亲在内的每一个人。”
“故我汉家,便是天大的事,也绝不能成为影响春耕的理由。”
“就算是朕,也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事而影响春耕。”
“非但不能影响,反而还要在春耕日祭天、祭祖,并亲耕籍田,以劝耕天下……”
说到最后,天子启终是侧过头,慵懒的躺靠在树脚下,任由身上衣袍被泥尘所沾染;
只含笑侧昂起头,淡淡道:“打仗,要等秋收之后,农人将粮食收完了再打。”
“再怎么焦灼,也必须在春耕前结束。”
“——仗,什么时候都能打;”
“但粮食,却绝非什么时候都能种。”
···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打的时候敞开了打,停了之后安心种粮食——这才是日后,我汉家与匈奴人较量的重中之重。”
“先帝和朕,好歹也算是为我汉家,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
“但再多的积蓄,也经不住一发不可收拾的连年大战,更经不住废弃农事、坐吃山空。”
“这个度,太子要把握好……”
“从现在开始,太子,就要做好盘算……”
最后这句话道出口,天子启便好似睡过去般,轻轻闭上了双眼。
但刘荣知道:老爷子,这是在贪恋于此刻,这难得的轻松闲暇。
不忍心打扰老爷子,刘荣便轻手轻脚走上前,挨着老爷子,也在树脚下坐下身来。
目光也循着天子启方才的目光,撒向无边旷野,便是一阵心旷神怡。
“该打的时候打,该停的时候停……”
“是啊~”
“若是孤那个弟弟做得到,又何以闹得天下民怨沸腾?”
“到了年迈之时,自更不用惨兮兮的颁罪己诏了……”
如是想着,刘荣本就没多少急迫感的心,也随之愈发踏实了下来。
——刘荣确实曾想过自己的出现,会不会让历史的走向,被汉武大帝的消失而引向错误的方向。
但此刻,刘荣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确定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了。
至少,不会比历史上的十弟更差。
“有了私苑……”
“先弄纸?”
“还是把高炉钢搞出来?”
一时间,刘荣遐想连篇,想入非非。
而在刘荣身侧,正闭目假寐的天子启,嘴角挂着的笑意却愈发多了几分岁月静好。
国朝有后。
宗庙、社稷有后。
天下人,有了新的指望……
“呼~”
“总算不用独自一人,撑着这万均之重了……”
“可真累啊……”
“真累………”
第152章 博望苑
第152章 博望苑
在思贤苑的田野间,父子二人待了足有小半天。
到处走走,看看;
分明只是踏春兴致的游览,刘荣却也受益良多。
——刘荣看见思贤苑的田亩间,已经开始出现佃农的身影,在清理田间杂草,并未春耕日的灌溉提前清理渠沟。
见到天子启和刘荣的身影,也没什么人跪地磕头、大礼参拜;
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原本弯腰劳作的人直起腰杆,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遥遥对天子启一拱手,并语调轻松地打声招呼:陛下来了啊?
而对这稍有些失礼的拜见方式,天子启也好似完全不在意,同样是满脸笑意的微点下头,并负手走上前去。
和农人们扯扯家产,问问去年的收成,以及过去这个冬天,思贤苑的农人们过得好不好;
待有人摆脱身边人的阻止,不合时宜的提了一句‘冬衣不够’,天子启也仍是笑意不减,大手一挥,当场颁诏:吴楚乱平,天下得安,朕甚喜之;
其赐思贤苑农,户米粮二石,酒、肉各一斤,布一匹,絮三斤……
得了赏赐,农人们面上的笑容,只愈发带上了几分幸福,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而在天子启眼中,这一张张时刻洋溢着幸福、甜蜜的微笑,却是这人世间,最美好不过的景象……
“自当年,先帝令少府划拨思贤苑,作为朕的私苑时起,便大都是这样。”
婉拒了农人们‘留下吃顿饭’的邀请,带着刘荣踏上返回行宫的路,天子启便又开始了自己的碎碎念。
只是相较于先前,此时的天子启,脸上分明多了几分自豪之色。
“第一次来思贤苑,朕便免了佃农们三年的租税。”
“后来,先帝让朕组建太子卫队,朕也从这些佃农家中,挑选了数百青壮。”
“——如今,负责宣室殿防务的禁卒,便基本都是出身于思贤苑,且给朕作为太子亲卫的人。”
“官职最高者,已经是未央宫作室门尉,秩比二千石……”
说着,天子启不由含笑侧过头,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明带上了一抹自豪之色。
听闻此言,刘荣也大致明白了老爹想要表明的意图,便也含笑点头道:“太子私苑,可以用来安置储君的门客,以及笼络到的天下豪杰。”
“反过来说:佃租于太子私苑的农人,便也天然是储君最可信的班底。”
“既然都是‘自己人’,那自然不需要吝于赏赐,甚至是三不五时来看看他们,也完全是题中应有之理?”
见刘荣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天子启面上笑容更甚。
舒坦的长呼一口气,便惬意的眺望向远方,淡然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在军中,便是最平凡的士卒,也同样需要同袍之间的照应,才能尽可能活下来,并争取立下武勋。”
“——士卒尚且如此,自更不用多提将官;”
“若是没有麾下将帅拼死效命,那别说是建功立业了——能不被治罪,甚至是能活着下战场,都得是祖宗庇佑。”
“故而在军中,有许多将官都会效仿吴起为士卒吸脓疮,又或是太祖高皇帝对韩信那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做法,来笼络麾下将士。”
···
“官场上也是。”
“便是一县主官,也会在年节之时,为手下的吏佐准备礼钱,又或是肉、布之类,来笼络人心。”
“至于朝臣二千石,更是每年都会有一笔极大的开销,被用于和上下官员之间的人情往来。”
“——坊间有人说:居长安,大不易。”
“只不过这句话,说的并不是长安的百姓,而是单纯在说官员。”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汉家自开国——尤其是自先帝以来,便对官员收受贿赂的事不甚严苛。”
“因为单靠俸禄,官员们别说是迎来往送了,甚至就连自己家中的妻儿老小,都未必能养得活。”
天子启话音落下,刘荣纵是已经深深皱起了眉头,终也还是缓缓点下了头,表示自己也认可天子启这番说法。
——行贿受贿,哪朝哪代都有,哪朝哪代都不提倡;
只是相较于后世的朝代,汉家的情况稍有些特殊。
特殊的点就在于:盛行于汉家的行贿受贿之风,并不完全是官员腐败、贪婪。
真正导致汉家行贿、受贿蔚然成风,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演愈烈的原因,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单靠俸禄,官员根本无法保证日常开销……
“太祖高皇帝开国之时,关中粮米八千钱一石。”
“虽然这是关中遍地饿殍、百姓民易子相食时的粮价,但也足以解释凡太祖皇帝一朝,关中粮价,为何从不曾掉下三千钱每石。”
“——这固然是国祚初立,百废待兴,天下又经过多年战乱,物资紧缺的缘故。”
“但也正是这出奇高涨的粮价,让太祖高皇帝在不经意间,为我汉家埋下了一个小隐患?”
试探着道出此语,见天子启老怀大慰的含笑点下头,刘荣心下大安。
沉吟措辞片刻,便继续道:“凡太祖高皇帝一朝,关中米价多为每石二、三千钱;”
“萧相国秩万石,实俸四千石,各以俸、钱对半。”
“——哪怕是按二千钱来算,萧相国一年的俸禄,也是钱四百万,外加价值四百万钱的粮米。”
“再加上萧相国的酂侯国,食邑足八千户,每年的租税便高达粮米五万石以上。”
“算下来,萧相国一年的入项,折粮米近六万石,折钱,更是高达一万万二千石钱……”
···
“反观现在,尤其是先帝晚年开始,关中粮价虽偶有波动,却也大都维持在每石七十钱左右。”
“丞相仍旧是四千石的俸禄,实际所得,却从开国时的四百万钱、二千石米,骤减到了不过十四万钱,外加价值十四万钱的二千石米。”
“——从八百万钱,到二十八万钱,丞相的收入,已经从开国时缩减到了三十分之一。”
“再者,开国之时,凡朝中三公九卿——甚至是凡二千石的官员,乃至于地方郡守,都大多是有封国的彻侯,有封国产出的租税,根本瞧不上俸禄那仨瓜俩枣。”
“但现在,别说是公、卿一级——到了先帝时,甚至就连丞相,都是关内侯临时加封为彻侯,才得以顺利上任。”
“丞相尚且如此,其余公卿,乃至于那些千石以上的中层官员,自然更是少有彻侯。”
“没有封国,只能指望俸禄,偏偏粮价自开国时降到如今,已经降到了彼时的三十分之一。”
“但官员俸禄,却至今都没有变过分毫——丞相仍旧实俸四千石,朝中公卿,也仍旧是按照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的秩比,领着两千石上下的实俸……”
一口气将这段话说出口,刘荣也是不由有些气息急促,便稍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
而后,才长呼一口气,悠悠道:“确实难呐~”
“堂堂九卿,秩中二千石,实俸二千四百石,折钱却只有不到十七万钱。”
“折金才十七金,连一件像样的少府瓷器都买不到……”
含笑低着头,负手缓行于路上,听刘荣说起当下,汉家官员的超低俸禄,天子启本还为刘荣能看透其中的关键而感到欣慰。
到最后,听刘荣以少府瓷器来作为等价物,以‘九卿一年俸禄,买不起一件瓷器’来作类比,天子启更是莞尔一笑,自然地抬起手,在刘荣的肩上亲拍了拍,便也顺势将手搭上了刘荣肩上。
“太子为我汉家,寻了个好财路。”
“——过去这几年,少府凭出售瓷器所得的利,几乎能承担朝堂平定吴楚之乱的一半支出。”
“但瓷器,终归是一件华而不实的玩物。”
“吴楚乱平之后,朝堂便要大刀阔斧,削夺诸侯王的诸多权柄。”
“权柄没了,诸侯藩王的财富,便也会慢慢变少,直到有一天,也和长安朝堂的九卿一样,连一件瓷器都买不起。”
“待彼时,少府的瓷器,恐怕就会有价无市,纵是作价千金,也很难找到买家了……”
听闻此言,刘荣表面上乖巧点下头,暗下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在很多时候,刘荣都很难因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而在这些当下时代的杰出者面前,取得什么明显优势。
或者应该说:穿越者身份,为刘荣带来的优势,只有两样。
——天眼,即对历史脉络的先知先觉;
以及跨越两千多年的宏伟视角,所带来的大局观。
天子启说:吴楚之乱平定之后,诸侯王们会越来越穷,早晚有一天,会买不起少府的瓷器。
刘荣承认这一点。
作为少府瓷器项目的第一责任人,刘荣也同样清楚:过去这几年,少府瓷器超过八成的客户,都是汉家的宗亲藩王群体。
剩下两成,也大多是豪商巨贾,以及部分闲散彻侯。
但刘荣不会告诉——也无法告诉天子启的是:在未来,汉家的商人群体,必定会在诸侯藩王们的尸骸上汲取营养,而后便如雨后春笋般,在关东大地遍地开花。
道理很简单;
——财富,并不会因为某个人、某个群体的贫穷,而消失在这片天地之间,而是会被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群体所拥有。
诸侯王们权柄被削夺,敛财能力下降,也只会让那些不再能被诸侯王们敛入怀中的财富,流入到其他群体的钱袋中。
故而,对于汉商们将来的购买力,刘荣抱以极大的自信和期待。
“毕竟在太史公的《货殖列传》里,武帝一朝,足以称之为‘富可敌国’的豪商,便不下五指之数啊……”
“嘿;”
“这么多钱,不被少府赚回来做军费,难道要让他们带进土里、埋进墓里?”
如是想着,刘荣便也将思绪收回,做出一副‘瓷器没人买了,确实很让人头疼’的严峻之色。
天子启却并没有在瓷器的话题上停留太多,而是沿着官员俸禄的话题,继续往下道:“官员买不起瓷器,不算奇怪。”
“但九卿级别的高官,一年所得都买不起一件瓷器——这就有些耸人听闻了。”
···
“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我汉家对于官员收入,便已经有了大致的定论。”
“——公卿二千石一年的俸禄,应该在养活府中妻儿老小、奴仆邑从二百人之外,还能用剩下的钱,在长安附近买下二十亩田。”
“千石级别的官员,则要养活一家老小五十口,在拜会同僚时置办拜礼,再给亲长时不时送去酒肉,并为妻儿置办几身新衣。”
“六百石、八百石的一县主官,应该养活家里的二十口人,并给手下得吏佐准备年节时的赏钱、布匹;”
“便是百石的小官,俸禄也该养得起父母、妻儿至少七口人,并尽量维持自己的衣着体面。”
说到这里,天子启稍敛去面上笑意,驻足侧过头,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刘荣。
便见刘荣缓缓点下头,顺势接过话题道:“但如今,九卿一年的俸禄,尚且只够家中用度,根本剩不下多少供人情往来;”
“千石若是不受贿,甚至都还需要家中的女眷,时不时接一些女工、浆洗之类的活,来贴补家用。”
“再往下,自更不必多言。”
“——先帝时的廷尉张释之,是訾官为骑郎,在被先帝赏识之前,愣是做了足足十年的郎官,都没能得到调任。”
“以至于彼时,担任中郎将的袁盎前去拜会时,张释之羞愧的说:做官久了,连兄长的产业都因我而骤减,还不如辞官。(久宦减仲之产,不遂)”
“便是得了先帝重用,终得以官居廷尉,秩中二千石,张释之那个为商做贾的兄长,也可谓是为张廷尉散尽家财。”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很离谱。
——朝堂九卿,妥妥的宗庙柱石,年收入却只够吃穿?
夸张了点吧?
再怎么说,那也是两千来石粮食,折钱也有十六七万,将近两个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了;
两个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只够家庭开销?
奢靡了点吧?
但只要掰着指头算笔账,就可以知道刘荣这个说法,其实一点都不夸张了。
便说九卿,中二千石的俸禄,实俸二千四百石每年,按月发放一百石粟,外加一百石粟价值的钱,大约七千钱。
这就可以开始算账了。
作为九卿,有三五个妻妾、十来个儿女,不过分吧?
妻儿十几口人,好歹是九卿的妻小,每人给配个仆从,应该的吧?
再加上看门的门房,洒扫的仆役,厨子、妈子之类,又是二十来号人。
国家干部,当朝九卿,府上就五十号人,已经是很俭朴的人员配置吧?
——每人每月二石的口粮,一百石禄米这就没了。
再说剩下的俸钱七千钱;
上下朝坐的马车,用不用修补维护啊?
拉车的马,用不用喂点精料,再三不五时找个兽医看看呐?
家中妻妾买点胭脂粉黛、儿女吃点零嘴?
再随便有个儿女害了病,找个大夫抓个药——区区七千钱,都未必够!
而且百石米、七千钱,还只是这么一家五十来口人的生活成本。
买仆人、买车马,以及娶妻纳妾、兴建宅邸之类的启动资金,都还没算在里面。
真要算下来,除日常生活成本外的‘意外支出’,可不就得指望别人行贿,好带来‘意外收入’嘛……
“贿赂之风,必然是不可取的。”
“但今我汉家,自有国情在此——贪官贪的明目张胆,清官想不贪,却也碍于生计,不得不贪。”
“尤其是贿赂之风外,又多出个奢靡之风,就更让二者‘相得益彰’了。”
说着,天子启便将搭在刘荣肩上的手抬起,又轻拍了几下。
待刘荣侧头望向自己,才悠然叹气道:“对外,太子将来的重点,是北方的匈奴人。”
“对内,第一个要做的事,就是矫正我汉家的受贿之风。”
“但受贿之风,和南方的赵佗一样——属于必须要处理,却绝不可用猛药的奇症。”
“在收紧官员收受贿赂的口子前,太子先要解决官员俸禄,不足以保障官员生活的问题,从源头上,解决官员‘不得不贪’的困境。”
“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仍明目张胆贪污受贿的,便可以用来杀鸡儆猴了……”
听着天子启将日后,自己这一朝的内治、外征掰开揉碎,事无巨细的讲给自己听,刘荣自是一阵动容。
却也隐约间,意识到了某些不足为人道的事。
“父皇……”
下意识一声轻唤,却惹得天子启身形一滞;
只片刻之后,又洒然一笑,再次背负起双手,大步朝着不远处的行宫走去。
一边走,嘴上一边不忘故作轻松的说道:“且学着吧~”
“太子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
“太子的私苑,朕也想好了。”
“——就挨着朕的思贤苑,名:博望。”
“本想唤个‘武安’‘北望’之类,却是太过直白了……”
···
“走,陪朕用膳。”
“朕再好好给太子,讲讲我汉家的农事……”
第153章 长安急报!
长安城,袁府。
自晁错身死,吴楚乱平,曾经的中大夫、在吴楚乱起后,被朝堂临时任命为奉常的袁盎,便莫名淡出了朝野内外的视野。
——说来也是;
过去这二十多年,袁盎这个人名的出现,往往是和晁错形影不离的。
当然不是因为两个人关系好,而是两个人的关系,差到了能让朝野内外,都搬来瓜子板凳,坐下吃瓜的程度。
没人知道这两个人,是因为什么事交恶、因为什么事结怨;
人们只知道这两个人,几乎就是一块吸铁石的两面。
——晁错不苟言笑,不与人往来;袁盎长袖善舞,故交遍天下。
——晁错铁骨铮铮,极具原则性;袁盎老辣圆滑,凡事好商量。
平日里,二人相见两厌,除了朝仪之上,凡是其中一人走进某间堂室,另一人便会立即起身离开,绝不同席而坐。
朝中有个什么事,也都是其中一人但凡支持,另一人便必定会站出来反对。
而且是支持者越坚定地支持,反对者便会越强烈的反对。
《削藩策》便是如此。
晁错一纸《削藩策》,立志要做汉家的商君,袁盎就站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给天子启分析:诸侯藩王造反,朝堂中央是吃不消的……
虽然说最终,晁错身着朝服而斩于长安东市,几乎完全是天子启个人的考量,但在天子启最终做出决断的过程中,袁盎也绝对没少出力。
推波助澜或许还算不上,但耳边风,却是实实在在没少在天子启身边吹。
晁错死了,袁盎顿感不妙——坏了!
——良弓藏、走狗烹!
不等袁盎想到解局之法,天子启一纸诏书,便让袁盎顶着奉常的职务,以天子使节的身份,去睢阳城外的吴楚叛军大营,劝降吴王刘濞。
没错;
劝降。
跑去吴楚叛军大营,劝降正攻城攻的起劲儿,眼看着就要攻破睢阳,并在事实上成为‘东帝’的刘濞……
“想起那日,刘濞老贼看我的眼神,我就感觉那都是上辈子的事。”
“能从叛军大营逃回来,也实在是祖宗庇佑……”
站在客堂外的瓦檐下,伸出手,感受着春天的暖阳,袁盎的眉宇间,却尽为阵阵阴郁所充斥。
而在袁盎身侧,听闻袁盎这莫名而来的一声感叹,老管家也只苦着脸低下头,又莫名其妙的唉声叹气起来。
“自从逃出叛军大营,又得以返回长安,主君的事,似乎就再也没有一件顺遂得了……”
老管家凄苦一语,也引得袁盎神情恍惚的点下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陛下派我去劝降刘濞,当是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
“之后,又是册立储君一事,让太后与陛下生了不快。”
“——陛下,从来都不当我是自己人,而是把我当做是太后的臣子;”
“而眼下,册立储君太弟不成,便是太后,都有些责备我没有为梁王出力,更隐隐有些疏离我了……”
说着,袁盎便提起衣袍下摆,就地蹲下身。
伸手捡起身前,那片才刚从屋檐上滑落,当着袁盎的面摔落在地,险些就要掉在袁盎头上的破瓦片。
定定的看着其中一枚较大的碎片,嘴上也沉沉问道:“第几回了?”
“——这样的事,是第几回生在府上了?”
“我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来吧。”
闻言,老管家面上再添一分愁苦,语调中,更是隐约带上了些许惊惧。
“最开始,是有客人起夜,于后院失足落进了鱼池中;”
“次日一大早,东厨才从市集上买回来的活鱼,只生个火的功夫便腐烂发臭。”
“再到前夜,厩里的马夜半而惊、昨日清晨,钱氏所生的少君染病夭折;”
“——昨日午后,府上的客人都惊惧而走,连主君送的盘缠都顾不上带走。”
“最后一桩,便是这枚瓦……”
老管家每说一句——甚至是没说一字,袁盎的眉头便皱紧些;
待听到这最后一句,眉头更是紧紧锁起。
捏着岁瓦片起身,又低头注视许久,袁盎终是面呈若水的抬起头。
“备车。”
“我要去趟长陵邑,好生算上一卦。”
“——总觉得这几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而且是极其严重的事……”
鬼神之说,后世固然没什么人相信。
但在如今汉室,鬼神,是得到官方背书的、‘客观存在’的东西。
甚至连后世的神棍,在这个时代都叫‘日者’;
技术好点的日者,更是基本都聚集在奉常的太史衙门,顶着‘国有神棍’的编制。
而这段时日,袁盎在府上的遭遇,也确实是离奇到不得不算上一卦,以寻求心理慰藉的程度了……
“主、主君!”
“车…车马!”
不多时,老管家且惊且惧的折身而返,哼哼唧唧老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直到袁盎不耐烦地一摆手,示意管家将地上的碎瓦收好,自己要带上,旋即便踏出了府邸正门。
然后,袁盎便看到自己的府邸外,已经里外围了好几圈行人,正冲着自己的马车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沉声一喝,却引得马车周围的仆人吓得身形一颤!
下意识咽口唾沫,愣是头都不回,看都不看袁盎一眼,便呆愣愣的抬起手,食指指向马车下,连接两侧木轮的车辙。
“断、断了!”
“方才,套马的时候还好好的!”
“原来那根老旧了,奴还特地换了根新的!”
“新辙,好端端的新辙,车马刚在府门外停好,便咔嚓一声,断了……”
鼓足勇气,说完这段极具诡异色彩的话,那仆人又狠狠咽了口唾沫,也总算是将目光撒向身侧,茫然朝着车马方向走去的主君袁盎。
——仆人已经盘算好了;
如果袁盎坚持要出门,那自己就算是被活活打死,也绝不陪袁盎走这一遭。
因为在这个时代,车辙断裂,几乎是和后世玉佩破碎同级别的大凶之兆!
其寓意,等同于极其直白的告诉乘车者:莫出行!
行必不归!
类似某人出门前车辙断裂,这人却根本没当回事,最终果然没能平安归来的传说,在天下各地不知凡几;
若只是道听途说,那总还能安慰自己说:许是车辙老旧了吧?
许是口耳相传,话传偏了吧?
又或者,就是幸存者偏差——那些平安归来的人没谁关注,只有那些断了车辙,且刚好没能平安归来的人,才被人们口口相传?
毕竟在这个时代,出远门基本不亚于探险,指不定遇上个什么事,就是尸骨无存、了无音讯……
但哪怕全世界都不当回事,此刻,正满带着惊恐看向车马的仆人,都绝不会有丝毫迟疑。
——那是杆新辙!
——我亲手换的!
——昨天才刚找木匠新做的!
“主、主君……”
“莫如,改日再去长陵吧?”
车辙在临出门前断裂,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只是个无法验证真伪的传说。
但此刻,事实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眼前,纵是老管家这些年,跟着袁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一时没了主意。
便见袁盎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在车轮外蹲下身。
将脑袋往下一低,看了看那根错乱断裂的车辙,定定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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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门外,行人越积越多,交谈声越越来越嘈杂。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袁盎才想起几日前,那个莫名其妙找上自己的年轻人……
“其实,我是来杀袁公的!”
···
“只是从关外一路走到长安,一路上听到的,都是袁丝何等英雄……”
···
“这才来提醒一下袁公:近些时日,务当谨慎些……”
···
回忆着彼时,完全被自己当耳旁风的一番话,袁盎直起脑袋,蹲在车轮前,轻轻蠕动的嘴唇,终未发出一言。
良久,方从车轮前起身,缓缓侧过身,环视其周遭围观的行人。
“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
“——天要我死,徒之奈何?”“便是躲在宅里闭门不出,又如何逃的过天道煌煌……”
言罢,袁盎便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双眸灰败的折了身,拖着脚步,回到了府门外的石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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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备车。”
“车辙断一根,便换一根。”
“换到不再断裂,牵来给我。”
“——不用有人随行。”
“我独自去。”
“去问问长陵的田子庄:我袁丝,究竟犯了哪路太岁……”
听闻袁盎此言,一众仆人都是暗下松了口气,又不好意思表现出喜悦,便齐齐注视向袁盎身侧的老管家。
却见老管家闻言,既没有上前阻止袁盎出行,也没有焦急的说‘我也去’之类。
只含泪一苦笑,便缓缓拱起手,对袁盎长身一揖;
而后便侧过身,朝着府内的马厩走去。
约莫半刻之后,老管家驾驭着一匹老马拉着的破旧马车,自侧门驶出,在吱呀吱呀的刺耳摩擦声下来到了府门外。
见老管家只如老者入定般,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眯着眼坐在前室,袁盎也只深吸一口气,便默然坐上了车。
——没人知道这一天,袁盎为什么要坚持出门。
只是在这一天之后,‘车辙断裂=不能出门’的谶讳之说,又多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生活案例。
再有,便是长陵田子庄的名号,再次出现在了普罗大众的视线当中。
田子庄,是什么人?
居然要袁盎不惜拼死,也非要在车辙断裂这样的‘上天示警’之后,也依旧要去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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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麦饭好了。”
上林苑思贤苑,太子行宫。
作为天子启储君时期的行宫,这处太子宫并不算很大。
在先帝年间,这处行宫甚至都还不叫行宫,而是叫‘太子别居’。
孤零零一座殿室,长宽皆不过十丈,室内更是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榻,以及左右两排各五个筵席——满共也就容得下十来号人。
很显然,这是曾经的‘太子启’私下接见豪杰,又或是单独宴请贵客的场所。
即便是如今,曾经的太子已经贵为天子,这处‘太子别居’的一切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仅仅只是名字变成了‘行宫’。
再有,便是殿内的一切,都被留守的宫人们四时亲历洒扫,维持的一如往昔……
“太子可想好了;”
“这麦饭,动了第一筷,可就只能由太子吃完了。”
见一碗泛着棕黄色的蒸麦饭,被宫人送到了刘荣的面前,天子启疑惑之余,也没忘逗弄起自己的储君。
听闻此言,又低头看看眼前这碗麦饭的卖相,刘荣也不由为自己先前的冲动,而暗暗感到后悔了起来。
——在返回行宫的路上,刘荣看到了一个石磨。
就是后世的落后乡镇地区,也依旧能偶尔看见的、用来磨豆腐的石磨。
一开始,刘荣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回了行宫,东厨来问天子启和刘荣‘想吃什么’,刘荣这才回想起来:在出现机械研磨颗粒成粉的技术之前之前,麦子的粮粒,就是用石磨研磨成粉的!
而这个时代有石磨,岂不就意味着能有面粉,以及用面粉作为原材来的一揽子美食?
想到这里,刘荣当即发问:有麦子吗?
东厨的宫人回答:冬小麦?有一些;
刘荣当即大喜过望:搞一点儿尝尝!
于是,就有了这碗只被脱了粒,便直接上锅蒸熟,完全没有经过‘研磨成粉’这一道工序的麦饭……
“咳!”
“咳咳咳咳!!!”
在天子启幸灾乐祸,甚至是暗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吃下一小口,刘荣当即便忍不住一阵剧咳。
硬!
就像是夹生饭puls——终极夹生饭!
如果说夹生饭,只是米粒中心部分没有熟透,那刘荣吃下的这口麦饭,就好似每一粒米,都只是表面薄薄一层被蒸软了些;
去了这层软壳,其余部分和刚从田间收割,并从麦穗顶部搓下的麦粒没有任何区别!
单只是硬倒也罢了,使劲嚼一嚼,总还能咽的下去。
但真正的灾难,却是在费力的咀嚼之后。
怎么说呢……
就像是在嚼掺杂了几粒砂糖的小土块儿;
带些许小麦的香、甜,口感却好似在嚼土……
“如何?”
“朕这尚厨,可是连太后都赞不绝口,几欲想要调拨去长乐,都没能得偿所愿的~”
“尚厨做出来的麦饭,当是能和太子的胃口?”
见老爷子幸灾乐祸的调侃起自己,刘荣只皱巴着脸,将一口面粉、‘石子’混合物吐进手里的帕子;
砸吧一下嘴,又拧眉漱了漱口,才暗含幽怨道:“瞧父皇这模样,当也是尝过这麦饭的滋味?”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带着笑意,大咧咧点下头:“吃过。”
“而且吃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当年,先帝尚还是代王时,王宫内的粮食,便只能仰仗国内的官员们,从自己的禄米中分出一些。”
“一开始是粟;”
“后来被吕太后得知,便有一部分被换成了麦——美其名曰:宫里的马也得有饲料。”
“自那以后,朕和母后,便吃了足有三、四年的麦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有先帝、阿姊,还有梁王匀出来的半碗粟粥。”
···
“苦啊~”
“不过半年,母后原本的衣裙,都可以两件拆成三件来穿了;”
“至于朕,更是足有一年多没长个头——吃了三年多麦饭,满共就长了两寸多高。”
“直到先帝入继大统,朕做了太子,这才可以敞开独自吃粟粥,短短半年,就长了足有一尺多……”
回忆起往昔,天子启明明在说疾苦,语调中,却隐隐带着些许自豪。
含笑道出这番追忆之余,又默然回味偏侧,才回神含笑,抬头望向刘荣。
“到了太子这一代,我刘氏子弟,已是不必、也很难再经受那样的疾苦了。”
“——太子尝尝这碗麦饭,也不是坏事。”
“须知我汉家,不知有多少贫民黔首,想吃上这么一碗难以下咽的麦饭,都是一件很难的事。”
“便是有这么一碗麦饭,这些人,恐怕也都因饿的太久而脱力,根本拿不起碗筷,便倒地不起了……”
听闻此言,刘荣只面色平和的点点头。
——忆苦思甜饭嘛;
吃过的。
而且和天子启一样:刘荣‘曾经’,也有过一段相当拮据的人生经历。
最苦的时候,刘荣也曾在一位好心大哥的帮助下,吃下一碗没加盐的清汤挂面……
“陛下!”
“长安急报!”
正当刘荣皱着眉,却也坚定地拿起碗筷,势要将这碗麦饭吃入口中,殿门外,便响起郅都那极具识别度的低沉嗓音。
循声望去,便见郅都快步走入殿内,俯身附耳,对天子启耳语一阵。
待郅都直起身,天子启原本满带着轻松惬意,好似是在度假的闲适面容,只立时再为一阵阴戾,和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所充斥。
“即刻派人回长安,禀奏太后:朕片刻便至。”
“整点行装,即刻回长安。”
语调阴沉的做出指令,待郅都领命离去,天子启这才深吸一口气,神情阴郁的望向刘荣。
“袁盎死了。”
“——死在长安街头,廷尉属衙外不过七十步!”
“刺客身上,有梁王的符信……”
第154章 皇帝要唱哪一出啊?
袁盎死了!
如果单看这四个字,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长安朝堂之上,单就是比二千石以上级别,便有至少二十人离世。
人食五谷杂粮,便必有生老病死。
虽然令人哀婉、唏嘘,却也仅限于此了。
只不过袁盎的死,却并非自然死亡。
甚至是比起朝服腰斩的晁错,都还要更离奇一些……
“廷尉属衙外七十步?!”
长乐宫,长信殿。
端坐于御榻之上,目光涣散的撒向殿内,廷尉张欧那且惊且惧的模糊身影,窦太后才刚燃起的怒火,便好似被淋下了液氮般,当即僵在了脸上。
——耻辱!
——奇耻大辱!
要知道袁盎至死,都还是汉家的奉常卿!
虽然是战时临时任命,并不具备实际行政权,但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罢免袁盎奉常一职的诏书,却也至今都还没有颁下!
太子刘荣没走完获立为储的政治程序,却也依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而袁盎这个奉常卿,虽然也是板上钉钉要离任,但一天没走完政治程序,就仍旧还是汉家的九卿。
即将离任、必将离任,但终归还没有正式离任。
这么说起来,问题就大条了。
——堂堂九卿,中二千石的秩禄;
掰着指头算,也绝对属于能排进汉家决策层前十五的重臣。
就这么死在了廷尉——死在汉家最高级别的司法部门外?
拿后世的时代来举例,这就好比某部尚书在大庭广众、朗朗乾坤之下,被刺杀死在了大理寺外。
“何人胆敢!……”
只刹那间,窦太后便勃然大怒!
正要出声厉喝,却被身旁的女儿刘嫖轻轻一拉衣袖。
半带盛怒,半带不接的侧过身,隐约看见刘嫖对自己轻轻一摇头;
再度正过头,却见身旁的老寺人噔噔噔小跑下御阶,似是从张欧手中接过了什么,便又噔噔噔折返而回。
“太后……”
仅仅只是‘太后’二字,窦太后便从老寺人——从自己几十年的忠仆字里行间,听出了惊惧!
下意识伸出手,几乎只是在摸到那枚符信轮廓的刹那,窦太后才刚被压下的怒火,便再也不受控制的彻底迸发。
“血口喷人!!!”
“——来人呐!”
“——将张欧这个乱臣贼子,即刻腰斩于东市!!!”
“为宗庙、社稷拼死奋战的梁王,也是你张欧一介外姓可以泼脏水的?!!!”
啪!!
含怒几声厉喝,窦太后仍不觉得丝毫解气,索性将手中玉符砸出。
玉符本就脆薄,被窦太后这么奋力砸出,纵是窦太后老迈,也还是被摔了个稀碎。
张欧却丝毫没有被窦太后口中,那‘泼脏水’三个字吓到;
只无奈的摇头叹息间,从怀中又掏出七八枚一模一样——和方才,被窦太后砸碎的那枚符毫无不同的玉符。
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神情凄苦的昂起头。
“至昨日晚间,廷尉在长安缉拿下狱的关东刺客,共计八人。”
“——除去方才,被太后砸碎的那枚符信,臣这里,还另有七枚。”
“如果太后需要的话,臣还能找来更多。”
“臣入宫之前,廷尉又才抓了刺客三五人——无一例外,身上,也都带着这样的玉符……”
如是说着,张欧便就地跪坐下身,将手中玉符一枚枚摆在身前。
一边摆放着,嘴上一边不忘苦涩道:“臣知道,臣出自陛下的太子府,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
“仅仅只是凭借一个‘治刑名学’的由头,便被陛下任命为廷尉。”
“——至今为止,朝野内外都还有人说:张欧为廷尉,不过是陛下想要在朝中安插党羽,又实在无人可用,才在矮子里面拔高个,让张欧这个纨绔子弟捡了便宜,沐猴而冠。”
“还说臣——说张欧这个廷尉,将故廷尉张释之打下的局面,给搅合的乱七八糟……”
道出这最后一句话,张欧手中的最后一枚玉符,也应声落在了张欧身前。
只见张欧抬起头,五味杂陈的拱起手:“还请太后好生想想。”
“——像臣这样的幸臣,怎敢伪造如此拙劣的证据,去诬陷陛下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太后怀胎九月生下的梁王?”
“如果真有这样的胆量,朝野内外,恐怕也就不会说臣这个廷尉,几乎让我汉家再也没有了被处死的人,更不再有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廷尉卿了……”
张欧话音落下,御榻上的窦太后,面色也随之一阵风云变幻起来。
作为汉家的第二位‘皇帝’,或者说是天子启口中的‘东帝’,窦太后虽然已近目不视物,但对于朝野内外的大小事务,却仍旧保持着相当全面的掌控。
朝野内外发生了什么事、出现了什么样的言论,窦太后不说了若指掌,也起码是有所耳闻。
至于张欧口中,朝堂内外冷嘲热讽,说张欧‘德不配位’,是被天子启强行提拔上了九卿,窦太后自也是有所了解。
——三年前,先帝驾崩,廷尉张释之诚惶诚恐的入宫请罪,请求曾被自己狂刷声望的储君太子、先帝驾崩后的新君:天子启,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
之后,天子启虽然原谅了张释之,却也还是记仇的将张释之‘外放’——从廷尉卿的位置,挪到了淮南国相的职务上。
从中二千石的九卿,到同为中二千石的诸侯王相,虽然是同级调动,却是从京官外放关东;
多少也带着些公报私仇,亦或是‘眼不见为净’的意味在其中。
而在张释之外放为淮南国相后,便是由天子启的潜邸心腹:太子舍人安丘侯张欧,成为了天子启一朝的首任廷尉卿。
任命张欧为廷尉时,天子启对朝野内外给出的交代是:张欧治刑名学,又乃功臣之后,可堪一用。
治不治刑名学,没人能说清楚;
至于是否可堪一用,张欧过去这几年的表现,却是给全天下人,交出了一个近乎趋近于零分的糟糕答卷。
作为廷尉卿,张欧手中最重要的职责,便是批准地方郡县递交上来的死刑执行申请。
只有廷尉卿用印批准,这一例死刑(腰斩、坐死、枭首等),才可以从审批阶段进入执行阶段。
原本不是这样的。
汉家的死刑执行权,原本并非完全由中央掌控,而是给予了地方郡县相当大的自主权;
至于朝堂中央的廷尉,地方郡县则只需要在事后,补交案件审理的过程和报告,以供复核即可。
而如今,汉家的死刑执行权,之所以被收归朝堂中央的廷尉所有,则是从先帝年间的著名典故:缇萦救父开始的。
缇萦救父的典故,在后世几可谓妇孺皆知,自不必再多赘述。
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先帝便以‘汉律尚有严苛之处’为由,废除了汉家相当一部分肉刑。
也恰恰是这件事,给了先帝从律法着手,以执法权为切入点,将地方行政权——主要是死刑执行权收归中央的机会。
与之一同出现的,便是那句让世人耳熟能详的‘将相不辱’,即:二千石及以上级别官员,地方郡县不再具备审理权,而是应当由长安中央的廷尉直接审理。
言归正传。
作为廷尉卿——尤其是先帝专门进行过强化,甚至是作为汉家中央集权之开端的廷尉属衙主官,张欧本该在履任之后大展身手,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但在过去这三年,或者说是整个廷尉生涯,张欧这个廷尉卿亲自批准的死刑执行申请,却是五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这很离谱!
要知道如今汉家,便是抛去关东各宗亲诸侯,单只是长安中央直辖的郡县——甚至单只是关中,便有起码上千万人口!
便说一个几万口人的县,一年也总会有那么三五个烂人,因为犯下种种人神共愤的罪行,而被依律判处死刑。
更何况过去这三年,绝对属与汉家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少有的‘多事之秋’。
在这样的情况下,死在张欧那方廷尉印章下的死囚,就算没有三五万,也总该有个万儿八千人才是。
结果张欧可倒好:一看到死罪审批的文档,便动辄头痛脑热,接连告病休假;实在是装病都装不下去了,也都是尽可能寻各种由头,将锅甩给副手:那什么,我忙,你把这个案子批了。
到了推无可推、避无可避的地步,张欧也都是哭丧着脸,磨磨唧唧老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用印批准。
甚至即便是批准了,也不忘沐浴更衣,焚香祷告,并告诉左右:绝非是我冷血嗜杀,实在是形势所迫……
对此,五星评论家太子刘荣说:张欧做廷尉,就好比和尚转行做了刽子手——别人砍头前往刀上喷酒,他可倒好,砍头前要先诵几句佛经……
更要命的是:张欧的不作为,非但让许多原本早就该被执行的死囚苟活于牢狱之中,甚至还等来了自先帝驾崩至今,天子启先后两次颁下的赦令!
——第一次,是薄太皇太后驾崩,天子启依照惯例举国丧,并大赦天下;
第二次,则是吴楚乱平,天子启碍于那句‘深入多杀为要’惹得天下人心惶惶,才姗姗来迟的大赦天下,以安定人心。
这,就有些让人接受不能了。
一个无恶不作的渣滓,为祸地方多年,好不容易被一个公正的县令捉拿下狱,并依律判了死罪;
结果送去廷尉审批的卷宗,等来的却不是‘可以执行’的审批通过回执,而是天子启大赦天下的诏令……
好,算你小子走运,放你出来;
结果没两天的功夫,又是犯下杀人放火之类的大罪,再次被捉拿下狱,判了死罪。
当地百姓群情激愤,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县令也很给力——这边刚抓了人,那边便给长安廷尉发去了死刑执行申请。
结果又等了大半年,再度等来了天子启大赦天下……
如今,关中已经开始出现一个很危险的说法了!
——说是只要张欧做廷尉,那除了谋反之外,便没有第二种罪行,会真的让罪犯被处死;
左右不过‘判’了死刑,然后在张廷尉的宅心仁厚下吃几年牢饭。
长则一两年,短则三五月,总能等来下一次大赦……
“朝野内外对廷尉的指责,究竟有几分真假,廷尉自己心里清楚。”
“——我这双眼睛再瞎,也不至于看不清一个廷尉,究竟有没有做好自己的本职。”
“若不是看在廷尉已故的父亲:安丘懿侯的份上,我也不会对朝野内外的劾章视若无睹,仍留用君侯于廷尉任上。”
“只是此番,君侯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却是实实在在的把我,果真当成一个瞎了眼的乡野愚妇了……”
明明已经自嘲过,却还是被窦太后如此不留情面的指责‘别装可怜,你就是个很不称职的廷尉’,张欧自是不敢多辩解。
正要说点什么——好歹为自己没有污蔑梁王刘武解释几句,便见御榻之上,窦太后原本满含盛怒的面庞,此刻却是布满了阴森冷然。
“君侯,还是回到自己的府邸,静侯皇帝的罢免诏书吧。”
“——太宗皇帝有制: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不得刀剑加身。”
“按照惯例,应该是由廷尉卿登门,为君侯斟上御赐鸩酒的。”
“既然君侯自己就是廷尉,那倒也省却了不少麻烦?”
窦太后清冷之语,这便算是在眨眼之间,宣判了一位当朝九卿的死刑。
按照惯例,被太后如此不留情面的说上一句‘回家等着被罢免吧’,以如今汉家的风气,张欧甚至都不用廷尉带鸩酒上门,便会自己给自己留体面。
但这件事,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至少张欧这条性命,还没这么容易就被盛怒之下,不惜将梁王刘武的疯狂举动归咎为‘有人诬陷’的窦太后取走。
不知是早就到了殿外,只是没有进来;
亦或是真的有那么巧。
几乎是张欧这边,刚面色灰败的叩首领命,表示自己这就回去,给自己保留体面,天子启和刘荣的身影,便也随即出现在了殿门之外。
没有唱喏,也没有通传。
汉家的天子和储君,就这么大咧咧走进了东宫太后的居所,齐声对御榻上的母亲/祖母拱手一礼。
“儿臣,参见母后。”
“——孙儿,参见皇祖母。”
“——惟愿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对窦太后,父子二人的态度虽不尽相同,但面上神情,却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都是微皱着眉头,勉强维持的淡定,却一眼就能看出郁闷之色。
窦太后显然看不清这些细节;
听到皇帝儿子,以及长孙刘荣的声音,本就不甚愉快的神情,只霎时间便更多出一抹讥讽。
“喏?”
“——戏台刚搭出个架子,角儿这便来亮相了。”
“皇帝这戏瘾,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阴阳怪气的一语道出口,窦太后只双手抓着鸠杖顶部,将脑袋往异侧一别,以颧骨撑在手背上。
只嘴上,仍是极尽讥讽道:“今儿个,皇帝是要唱哪一出啊?”
“——冒顿单于鸣镝弑父?”
“还是乌孙王子残害手足?”
相较于后世,京、川、昆、豫等地方戏曲相对发达的时代,如今汉家,其实是没有成体系的戏曲类目的。
唯一可被称作‘戏’的,是禁中宫讳于年节时,半祭祀、半娱乐性质的蚩尤戏。
最早的蚩尤戏,大约出现在周中期,以蚩尤为丑角,讲黄帝斩杀蚩尤的故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根据地域文化差异,而发展出了不同的内容——以敌对国的某位暴君,又或是某个残暴的将领、奸诈的文臣为丑角,讲本国击败对方的故事。
到如今汉室,尤其是先帝一朝天下大治,百姓民安居乐业之后,蚩尤戏更是得到了长足发展。
有以疫病、灾害为丑角的祭祀专供曲目;
有以妖魔、恶人为丑角的单纯娱乐项目。
自然,也有了以草原游牧民族为丑角,披着‘娱乐’的皮,隐晦彰显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曲目。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冒顿单于鸣镝弑父、老上单于迎娶亲母,以及乌孙王子残害手足这样的人伦大戏。
而此刻,窦太后以这几个曲目,来暗讽天子启‘戏瘾越来越大’,其言外之意,自也不言而喻。
“皇祖母……”
见老爹应声黑了脸,刘荣自是按照过往的惯例,或者说是愈发熟练的本能,想要站出来为老爷子蹚遍雷。
——有没有效果另说,起码态度得摆出来。
只不过一声‘皇祖母’都还没完全道出口,便见老爷子猛然一抬手!
旋即便昂起头,面上不见丝毫恭顺之色,只阴沉着脸,将双手缓慢背负于身后。
仰望向御榻之上,执拗的将头别过去的窦太后,天子启阴郁的面庞之上,终是缓缓涌现出一抹无奈。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呢?”
一声‘母亲’,当即惹得一旁的张欧、刘荣两人赶忙低下头去,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天子启却毫不在乎,只定定的望向上首——望向母亲窦太后那手握鸠杖,别过头不愿,或者说是不敢直视自己的执拗侧脸。
“母亲,还要顽固到什么时候?”
“还要护……”
···
“嘶~~~……”
“呼~~~~~……”
···
“——母亲,还要纵容阿武到什么时候?!!”
第155章 这一次,是皇帝错了
纵容。
天子启用到的字眼,是纵容。
自先帝年间封王就藩以来,梁王刘武虽没犯下过什么大错,但类似擦边球、在红线附近反复横跳之类的的操作,却是与齐、赵等各家诸侯不逞多让。
就说当下,梁王刘武在睢阳城内的梁王宫,便基本是以长安未央宫为原型,按比例象征性缩小了一些,而后直接复刻出来的!
——未央宫宣室正殿以龙首山为基,梁王刘武的王宫正殿,也同样拔地而起十数丈!
——未央宫西北角有少府作室,睢阳梁王宫的西北角,也同样坐落着梁少府!
至于钟室、文档阁、水池、马厩之类,更是完全照搬长安未央宫的布局。
但凡换一个人这么做,又或是但凡换一个人做天子,那座睢阳梁王宫,便足以成为梁王刘武‘获罪于天’的铁证。
但在过去,别说是那座睢阳梁王宫了;
便是梁王刘武的车驾、起居,以及出行队伍的规模,天子启都是非但不责备其‘逾矩’‘僭越’,反而还主动给梁王刘武配齐的。
真要说起来,过去这些年‘纵容’梁王刘武纵容的最严重的,必属当今天子启。
但当这样一个‘宽宏大量’的帝王,也用上了纵容这样的字眼时,足以说明这件事,已经严重到了相当骇人的程度。
“父……”
站在御榻旁,眼观鼻、鼻观心,久久都没听到皇帝老爹、太后祖母的话语声,刘荣只瞧瞧斜眼一瞟;
见御榻上的母子二人,各带着愤恨侧身向外,明明是朝同一个方向坐着,却恨不能直接背对背,刘荣思虑再三,终还是试探性发出一声轻唤。
一个‘父’字轻呼出口,御榻上的天子启便猛然一抬头,面上阴戾之色,纵是刘荣都不免心底一颤!
直勾勾定了刘荣足有三息,天子启才不着痕迹的朝身后,坐在御榻另一侧的窦太后轻一摆头。
刘荣当即心下了然,小心翼翼的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便自御榻后方绕到了另一侧,缓缓拱起手。
“皇祖母……”
本就正气头上,听闻刘荣这声小心翼翼的轻唤,循声睁开眼,也见到了刘荣那模糊的身影;
下意识想要别过身,窦太后却又想起来:若是自己转身,那就要看向自己的大儿子……
两相全害,取其轻者。
与其去面对冷血无情的皇帝儿子,窦太后还是决定忍着恶心,任由太子长孙在面前胡咧咧。
看出祖母面上愠怒丝毫不减,刘荣只悻悻收回手,却并没有就此彻底安静下来。
故作为难的稍沉吟片刻,才试探着开口道:“孙儿愚以为,这件事,当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毕竟任是谁,派死士去刺杀某人——尤其刺杀的是朝堂重臣,怕是想甩清关系都来不及,自更不可能在派去的刺客身上,留下自己的信物了。”
“更何况梁王叔的玉符,是普天之下都再找不出第二个拥有者,几乎等同于‘如梁王亲临’的专属符信;”
“就这么明晃晃待在了每一个刺客身上,哪怕这是栽赃陷害,也着实太过拙劣了些?”
语带试探的一语道出口,刘荣双眼只一眨都不眨,死死盯在祖母窦太后的脸上,似是非常担心祖母再度暴怒。
但窦太后接下来的反应,确实不出刘荣所料:几乎是在听到刘荣说出的第一句话,听到‘没表面上这么简单时’,便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些。
待听到刘荣最后得出‘就算是诬陷,这栽赃的手段也很拙劣’的结论,更是明显消了小半火气。
初步得了成效,刘荣却并没有急于趁热打铁;
而是稍有些做作的伸长脖子,踮起脚尖,跨过祖母窦太后的身影,看向坐在御榻另一侧的皇帝老爹。
随后,才再小心翼翼道:“只是皇祖母所言,也确实是有些过了……”
嗯?
只一语,窦太后的眉头便猛地一皱,才刚压下的怒火,也当即有了再度爆燃的趋势。
却见刘荣颇有些无奈的耸拉下肩,苦笑着对祖母一摊手。
“孙儿自认为没说错话。”
“——这栽赃陷害的手段,实在是太过于拙劣了。”
“莫说是父皇——便是孙儿,乃至曾经的吴贼刘濞,恐怕也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来算计任何一个人。”
···
“说梁王叔蓄养死士,又或是重金雇凶,来长安刺杀朝堂重臣——尤其到了长安之后,第一个便将皇祖母私交甚笃的袁盎杀死,孙儿是一百个不信。”
“但要说,如此拙劣的栽赃陷害,居然是出自父皇的手笔,孙儿,可就是八百个不信了……”
“——皇祖母护子心切,孙儿对梁王叔,很是羡慕。”
“但父皇带着孙儿,自上林急返长安,进了城门便直奔长乐;”
“见了皇祖母,才刚见过礼,甚至都还没坐下身、喝上一口水,皇祖母开口便说父皇栽赃陷害,想要迫害梁王叔……”
“孙儿有多羡慕梁王叔,便也就有多心疼父皇。”
说完这句话,刘荣便再拜,旋即带着‘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爱咋咋地’的摆烂之色,从御榻后侧原路绕回了老爷子身旁。
也并未和老爷子有眼神交流,就好似门神般,绷着脸往那儿一战,便摆出一副再也不管这档子糟心事的架势。
后续的事,也确实不需要刘荣再插手了。
给老爷子破个题,刘荣已经是有些僭越了;
后面的文章,就留给这对母子便是。
“倒也难为皇长子,为我儿梁王说了句公道话。”
许是刘荣打破了殿内——打破了母子二人之间的诡异氛围;
短暂的沉默之后,窦太后终是不冷不淡的开了口。
旋即便将身子转回来些,却并没有完全侧身向天子启,而是正对向殿门的方向,好好喃喃自语道:“我儿再不成器,这点城府总还是有的。”
“——便是要杀谁,也总能将手尾收拾干净?”
“也不说能瞒天过海,总还是能让皇帝费一番功夫的?”
对于这件事,天子启本就没什么好心虚的;
之所以如此愤怒,除了这件事本身确实够离谱,便是窦太后不问青红皂白,就说这是天子启在算计弟弟。
眼看窦太后的情绪冷静下来了些,天子启便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虽然对母亲无条件信任弟弟、无条件怀疑自己仍有些不快,却也是有些麻木了。
——左右不是第一回了;
将来,也不定还有多少次。
做不成母子,那就按君臣来处吧……
“好歹也是先帝手把手,教了二十多年的储君。”
“儿就算是要算计谁,也不至于这般粗糙。”
勉强耐下性子,又隐隐呛了母亲窦太后一句,天子启便也回过了身。
和窦太后一样,并没有完全侧身面对母亲,而是同样正对着殿门方向。
眼看着皇帝老爹和太后祖母,在御榻上坐出了‘同桌’的姿势,刘荣暗下也是一阵莞尔。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启将身子坐的笔挺,神情阴郁的望向殿门外。
“儿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想到了吴、楚余孽,想到了齐系故旧;”
“甚至连晁错的门生故吏,乃至法家——儿都想到了。”
“只是……”
话说一半,天子启终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推断道出口。
只深吸一口气,便自然地将话题岔开来。
“派人去睢阳查查吧。”
“——既然这些刺客身上,无不带着阿武的符信,那就算阿武和此事毫无干连,也总该是丢了些符信的。”
“派人去睢阳,若果真查出王宫内,有阿武的符信失窃,也好早日还阿武一个清白、还太后一个心安。”
···
“还有袁盎那边。”
“再怎么说,也是当朝九卿,更先帝朝便显于朝堂的老臣,又与太后私交甚深。”
“——身后之事,该给的尊荣,儿会给。”
“若是有错漏,太后便补上着些。”
如此冷硬的措辞,饶是天子启这一侧的刘荣、窦太后那一侧的刘嫖,以及躲在御榻侧方十来步,努力扮演空气的老寺人,都是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
窦太后却好似已经接受,或者说是习惯了母子二人之间,这种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的疏离相处模式,只漠然发出一声轻叹。
“袁盎,是个长者。”
“失去了这样一个忠臣,是宗庙、社稷的悲哀。”
“——我会以老友的身份,出于私交,给袁盎一些身后名。”
“至于宗庙、社稷该给袁盎的,皇帝瞧着办便是了……”
说着,窦太后便唉声叹气的低下头去,抬手轻轻理了理衣袍下摆,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盛怒滔天的狰狞模样。窦太后身侧,天子启也淡漠的点了点头,沉沉‘嗯’了一声,便也没了声音。
诡异;
诡异的宁静。
又颇有些古怪的安宁。
——御榻之上,母子二人目不斜视,齐身而坐,目光却没有哪怕片刻偏向彼此;
而在御榻两侧,刘荣和姑母刘嫖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的对到了一起。
“父皇和皇祖母,啥时候变这样了?”
刘荣眼神对着御榻上的母子俩一阵使眼色,御榻对侧的姑母刘嫖,却是讳莫如深的瞪了刘荣一眼,又急促的一摇头。
还能是什么时候?
不就是储君太子这事儿闹的……
看出姑母刘嫖眼神中的含义,刘荣却是微一愣,旋即便自然的低下头去,切断了与姑母刘嫖的眼神交流。
便这样沉默了许久,御榻上,才终于再度响起天子启清冷淡漠,更隐约带着些阴戾的话语声。
“明日春耕。”
“儿要带着太子和百官贵戚,一同去社稷举行亲耕礼,并祭祖告庙,让太子受百官纳拜。”
“宫里的亲蚕礼,则仍由皇后主持,栗姬从旁辅佐。”
以一种好似通知的语气,给窦太后强调了一下明日,汉家朝堂中央的行程,天子启终于侧过头。
——自上林急返,又直入长乐之后,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了母亲窦太后身上。
只是那双深邃的双眸中,却已是不见丝毫子女对父母长亲的孺慕。
“宗亲诸王的移封,还有诸皇子的分封事宜,太后当也有了成算?”
“若是拟了诏书,便也不劳太后再派人送——朕这便顺路带走。”
天子启话落,窦太后也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状,只轻轻一抬手;
选即便是层层摞高的四只木匣,被老寺人抱到了御案前,又挨个放到了天子启面前。
见到那专用于诏书的玄黑色木匣,天子启挨个将其打开,细细查阅起诏书上的内容。
“老二河间王,老三临江王……”
“老四鲁王,老五江都王……”
“老六长沙王……”
“老七常山,老八胶西,老九中山……”
“小十胶东………”
第一个木匣内,显然是分封天子启诸子为王的诏书。
对于诏书上的内容,天子启面色不算好看,却也没开口多说什么,显然是忍着恶心认下了。
再看了看其他几只木匣,却是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淮南厉王刘长第三子:庐江王刘赐,移封衡山王。
——厉王次子:衡山王刘勃,移封济北王。
——齐悼惠王刘肥第十子,因为被自己的郎中令卸了兵权,而没能参与进吴楚之乱的济北王刘志,移封淄川王。
人数不算多,总共三人,涉及四个诸侯国;
却因为是移封,故而三封诏书,被单独装在了三只木匣中。
其内容,朝堂早就有了结论,窦太后颁诏也不过是走个形式,天子启也只查看了一下移封诏书的内容有没有出入,便也将其收回了木匣中。
将四只木匣重新摞起,对身旁的刘荣一摆手。
待刘荣上前,将木匣抱起,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再度遥望向殿门外,悠悠开口道:“明日,是储君册立大典。”
“按照制度,太后当亲临高庙,执太子之手,以册立储君之事,相告于太祖高皇帝。”
还是不带丝毫感情,字字句句都透露出‘公事公办’四个字的清冷口吻,也引得窦太后以同样淡漠的口吻,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太后挂念幼子之‘罪’,积忧成疾;”
“些许虚礼,皇帝,便莫再为难我这个瞎眼寡妇了。”
此言一出,刘荣面色应声一紧,御榻另一侧的刘嫖,也是瞬间将眼球贼兮兮转了起来。
——这是规矩!
太后牵着储君的手,告诉汉家的老祖宗:这是汉家新的储君太子。
这是礼制!
当今天子启当年,便是由故薄太皇太后拉着手,相告于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神主牌前!
为此,天子启甚至给彼时的薄太后,付了一笔相当昂贵的出场费——以如今的薄皇后,为自己的太子妃。
而眼下,刘荣获立为储已成既定事实,窦太后却……
“太后,三思。”
许是经历过一次调动兵马,险些血洗长乐的‘肆意妄为’;
在涉及刘荣储位的事上,天子启对窦太后的态度,也是一次比一次强硬。
“宗庙、社稷,不单是朕的;”
“更是先太宗孝文皇帝,留给朕的。”
“就算不把自己当做是朕的母亲,太后也好歹不要忘记自己,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
“不要忘记自己,是我汉家的太后。”
对于天子启的冷言冷语,甚至是隐晦的威胁,窦太后却仍雷打不动的坐在那里,呆愣愣的注视着殿外。
只嘴上,仍是云淡风轻道:“没那个心思啊……”
“我儿梁王,都快被扣上‘雇凶行刺九卿二千石’的罪名了;”
“皇帝又让我这个苦命的老寡妇,如何能分出心神,去主持太子的册立大典?”
···
“实在不行,便等等吧。”
“——等皇帝回了未央,我便找田叔入长乐,交代田叔往睢阳走一趟。”
“田叔,是朝野内外公认,且无人不敬之、重之的长者。”
“有田叔走这一趟,梁王的冤屈,也很快便能洗清了。”
三两句话的功夫,窦太后便在已经板上钉钉的储君太子一事上,再次增添了几分变数。
——迟则生变。
正是为了这‘迟则生变’四个字,天子启在几个月前,才会那般急切的派出祭礼官,让刘荣就地在新丰祭祖告庙,坐实自己的太子之名。
眼下,窦太后又闹这一出……
“好。”
“便依太后所言。”
只是刘荣,甚至是一旁的刘嫖,都万万没想到的是:对于窦太后的胡搅蛮缠,甚至是‘居心叵测’,天子启非但没有据理力争,反而选择平淡的接受。
又若有所思的连道几声‘好’,天子启便漠然从榻上起身。
招呼着刘荣走下御阶,正对殿门,背对着御榻方向,深吸一口气;
旋即折回身,一板一眼的对御榻之上,呆若木鸡的母亲窦太后拱手一礼。
却是不等刘荣呼出一声‘孙儿告退’,便一言不发的朝着殿门外走去。
“母亲?”
看着天子启、刘荣父子离去的背影,刘嫖只本能的察觉到哪里不对。
下意识一声轻呼,却见母亲也从榻上起了身;
拄着鸠杖,颤巍巍挺起腰,遥望向天子启离开的方向。
那双混浊涣散的双眸,竟是闪过了一抹精光……
“不会是阿武的。”
“不会是阿武的……”
“——这一次,是皇帝错了。”
“至少这一次,错的,是皇帝……”
第156章 太后不敢
抱着装有分封、移封诏书的木匣,跟着老爷子上了御辇,刘荣早早就摆出一副‘我准备好了’的架势,准备应对天子启必定会发起的考校。
——这既是汉家的惯例,也是天子启过去的习惯,以及天子启、刘荣父子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
却是不曾想,天子启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并不是让刘荣就袁盎遇刺身亡一事发表见解。
“太后口中的田叔,太子可有所耳闻?”
被这意料之外的考题偷袭,刘荣不由得面色稍一滞;
只片刻之后,却也当即调整了过来,沉吟措辞片刻,便从自己脑海中的‘档案室’中,翻出了田叔的个人资料。
“田叔,字子卿,赵国陉城人,田齐王族之后。”
“剑术极为精湛,曾与太祖高皇帝年间的曲成侯虫达,为世人并称曰:齐剑圣、赵剑仙’。”
“这个本事,太子一定不能搁下。”
却并非叙述,而是又一问发出。
“时至今日,确实是到了该挪窝的时候。”
袁盎遇刺身亡一事,无疑在长安朝野内外,引发了一场极大的动荡。
只是这动荡,和政治基本完全搭不上干系,只是单纯的白色恐怖。
良久,方好似自言自语般道:“梁王,是太后一手打造的‘社稷功臣’。”
非要说窦太后这封分封诏,有说的上‘不妥’的地方,那也就是作为太子胞弟的玄冥二少,封到的国土小了些;
而皇十子刘彘,则还没到封王的年纪,便被窦太后赌气般封为胶东王。
嗨……
“弟弟们有什么牢骚要发,太子便替朕听了,再勉励、抚慰一番。”
“——朕打算让张欧做太仆。”
“——太后,不敢。”
“——丞相权势滔天,所以有‘亚相’御史大夫相制衡;”
深入浅出的一番解析,总算是让刘荣隐约流露出了然之色,大致明白了窦太后‘咬死不认’的动机和缘由。
“——知人善用,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重要的还是具体怎么做。”
思虑间,天子启低沉的声线传入耳中,终是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所以,太后不敢。”
“要么,是一个比张欧更称职的廷尉,要么,是一个张欧非做太仆不可的理由。”
但有了刚才被偷袭的经验,刘荣这次倒是从容了许多。
抛开刘荣的‘天眼’不说,万一未来几年,这位留在长安的胶东王殿下不幸夭折,窦太后还要跑高庙,向祖宗解释解释胶东王为什么还没就藩便‘绝嗣除国’,那才是天大的乐子。
“再闹出个梁王行刺当朝九卿的事来,便再也没有了重归于好的可能?”
“非但能查清此事,甚至还能保证整座睢阳城,都没人会察觉到居然有人在查这件事。”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放在哪朝哪代,都足以引发一场政治地震!
甚至可以说,这已经脱离了政治、权谋,乃至战争的范畴,完全可以算作是恐怖袭击了!
说到这里,天子启便微微伸出手,掌心朝下微微一压。
云淡风轻,就好似是在说‘一加一等于二’的淡定口吻,道出这一声‘太后不敢’,天子启便掀起车窗的内帘,望向车窗外,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便见刘荣稍一思虑,便稍有些迟疑的开口道:“田叔,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待梁王刘武那坨大的拉出来,并当着天下人的面游行示众,窦太后就算是对刘荣恨之入骨,也将不得不‘心甘情愿’的牵着刘荣,去高庙对太祖刘邦的神主牌说:刘荣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类似这样的传言,很难确定这其中,有绮兰殿那位大王美人的多少手笔。
“但父皇是在问太子,儿便要说:张欧施展才华的舞台,并不在廷尉。”
“下至农户黔首,上至天子、太后,都必须要有忌惮、顾虑的东西,来作为限制。”
···
“父皇曾说过: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可以被君王酌情任用的。”
···
“待贯高伏法,赵王张敖被贬为宣平侯,又尚鲁元主,田叔、孟舒等十数人,也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接见。”
“张欧这个廷尉,是朕当年的权宜之计。”
“太子是担心梁王事发,东宫不稳,两宫不和。”
虽只是浅浅一抹微笑,却也足以让刘荣安下心来,并暗下得出‘考试成绩合格’的结论。
——皇长子得立为储君,不过是占了长幼次序的便宜而已;
“用先帝的话来说,有了这个本事,储君才能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先去想‘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而不是‘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
“年轻时,于乐毅后人:乐巨公门下治黄老,并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为赵王张敖用为郎官。”
这么蠢的事,如此浓厚的‘我不好过,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的任性味道,在如今汉室,基本就是梁王刘武最纯正的身份标签。
其中,又由以刘荣这手‘自带百科全书’的特殊技能,最让天子启为之赞叹。
带着些古怪的笑容,略带幽怨的道出一语,便见天子启笑着一摇头,旋即便将目光再次移向车窗之外。
“朝臣百官如此,天子和太后,也同样如此……”
心中所想被老爷子一语点破,刘荣也是见怪不怪,只忧心忡忡的点点头,再对老爷子拱起手:“圣明无过父皇。”
“——故安侯告诉朕:晁错不敢。”
至于天子启,也总算是结束了对刘荣的考校,开始以天子、而非考官的身份,对刘荣做起了交代。
因为这次延期,是窦太后以‘忧心梁王’为由,拒绝住持储君册封大典所致。
欲言又止的止住话头,刘荣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便隐约带上了些许担忧。
至于封王?
“太后对诸位公子的分封,虽大致尚可,但也偶有不妥之处。”
刘荣倒是不担心自己,也会被梁王刘武的无能狂怒所波及,和袁盎一样暴死街头。
“——太子随驾。”
“这样一来,明日春耕,父皇也不必再忙的连轴转,而是可以安心主持籍田礼,以及诸王的分封典礼了?”
“既然知道田叔的来历,那依太子之见,田叔此去睢阳,会是什么结果呢?”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荣便是再愚钝,也总该听明白了。
“——代表性的二人,便是为云中守的孟舒,以及做了汉中守的田叔。”
“若是朕狠得下心,便是效仿当年的先帝,就此让太后移居深宫,从此再也不过问朝堂之事,也根本没人能挑出理来。”
“——儿愚以为,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完全不堪一用的人。”
“——朕和太子说过:这是为了避免天子年轻气盛,好大喜功,在还不成熟的年纪,做出可能祸乱天下的错误决策,才特意留的保险。”
却见天子启又对窗外唉声叹气片刻,才回过身,正对向刘荣,神情只微微一肃。
“意味着太后瞎掉的,不只是眼睛。”
而在天子启眼中,这欲盖弥彰的担忧目光,和直接开口直言也没什么差别。
“——作为功侯子弟,张欧能不斗鸡走狗、纸醉金迷,反而能养出温文尔雅、与人和善的性子,已然实属不易。”
“廷尉张欧,太子怎么看?”
“不要,便送去给某位公子做诸侯王相。”
“因为只要晁错那么做了,朕便极有可能会偃旗息鼓,再不复言削藩事,而是转头去捏造罪名,好生料理吴王刘濞一人。”
“这件事,就交给太子去办了。”
“只要这个人不是一无是处,那用不好这个人,便只会是君王无能,而非此人不堪用。”
一见老爷子这副表情,刘荣便也知道:考试结束,该到老爷子讲课划重点的时候了。郑重其事的坐直身,对天子启拱手一礼,无言表明‘先谢过父皇指教’之意,刘荣便竖起耳朵,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下文。
若不是早生了两年,甚至若不是生在了凤凰殿,那皇长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染指储君之位。
“在太祖高皇帝查验过这些人的才能后,便各自任命为郡守二千石。”
···
“这就好比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河泥,而河泥,又能埋大鱼的尸身。”
——眼下,刘荣不说是能让弟弟们对自己‘言听计从’,却也起码能保证在任何时刻,弟弟们都能耐下性子,听自己这个做大哥的说上两句。
“明日春耕,朕要去长安东郊的社稷坛,先行亲耕籍田礼,后至高庙祭祖,以分封、移封诸侯。”
但天子启的交代,却并没有就此宣告结束。
“——晁错不敢将真实的状况,或者说是有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状况,摆在朕的面前。”
天子启的这个交代,却是并没有让刘荣感到什么压力。
“朕惊疑的问故安侯:晁错不是这么说的啊?”
别说是那几枚正面刻着‘梁’,背面刻着‘武’的玉符了,便是指纹乃至基因,恐怕都没有这纯真率直的气质,更能代表梁王刘武。
车厢内漫长的沉寂,再次被天子启毫无征兆的一问所打破;
“当君王熟练的掌握用人之道后,即便是贩夫走卒,也能在君王的手中,发挥出其独特的才能……”
···
“这对太后而言,是无法承受的巨大指摘。”
···
“现在,朕也可以借用故安侯的这句话,来回答太子的疑惑。”
“能记住百官众臣——至少是记住大部分人的来历,对于储君而言,是好事。”
“天子受太后钳制,而太后——兜兜转转,恰恰又被最不起眼的农户黔首所限。”
“——农户黔首,为官所治;郡县官吏,又受制于朝堂;”
“为朕赶车御辇,顺带看着些马政,总归是出不了差错的。”
一个‘作恶多端’的吕太后,让汉家后来的每一位太后头顶上,都悬起一柄名为‘恐复为吕氏’的剑;
能让这柄剑出鞘的,便是那最不起眼,却又最不容人忽视的:天下人悠悠众口……
“张欧性弱,不宜为廷尉。”
“至贯高刺杀太祖皇帝案发,赵王张敖受牵连下狱,田叔、孟舒等十余赵臣身囚衣,剃发须,颈戴枷,以‘赵王奴仆’之名入长安,志要与赵王张敖共生死。”
——吕太后。
“袁盎遇刺身亡,单就是从目前来看,也已经可以大致断定:就是梁王叔心怀怨怼,又不敢拿父皇或儿撒气,才拿袁盎泄愤。”
“甚至还是太后曾据理力争,试图将其册立为储君太弟的大功臣。”
“非但不敢亲口承认:这件事确实是梁王做的,甚至都不敢接受现实,告诉自己:这件事——这件蠢事,真是我的宝贝儿子做出来的……”
···
“吴楚作乱前,长安刮起‘储君皇太弟’的风时,劝阻皇祖母劝的最多的,便是作为东宫常客的袁盎。”
“如此浅显的事实,皇祖母就算眼疾再重,也总不至于看不清?”
“——朝臣百官,为丞相统辖;丞相为‘亚相’御史大夫掣肘,又由天子亲自压制。”
听闻刘荣徐徐道出田叔的来头,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却再次跳出了话题本身。
“意味着太后,曾险些将这样一个残虐、愚蠢,且毫无下限的人,册立为我汉家的储君皇太弟……”
但天子启对刘荣这个储君,总归是满意的方面更多些,不满意,或差强人意的方面少一些。
“如果太子要,朕会想办法把人留在长安。”
···
“只是张欧这次调任,需要一个契机。”
“只可惜,朕练就这个本事的时候,都已经是监国太子了……”
“大约一年多前,故安侯告诉朕:只要《削藩策》推行,则关东必反大半;”
“阴阳五行如此,人畜草木如此,庙堂之上,也同样如此。”
“——少府手握内帑,所以我汉家的长公主们,总是会三不五时去打秋风,顺带看看内帑有没有生面孔、有没有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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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思量片刻,便神情笃定的一颔首。
“但朕也同样说过:帝王之术,不外乎制衡二字。”
对于老爷子这层忧虑,刘荣面上谦恭依旧,暗下却是将胸膛拍的砰砰作响——问题不大。
轻声发出此问,刘荣便皱眉低下头,一边等待着老爷子为自己答疑解惑,一边也飞速运转起大脑思考起来。
“——至于刺客身上的符信,更完全就是梁王叔,想要借此‘震慑’长安朝堂。”
“只不过……”
朝野内外,乃至于长安坊间,都总有一种声音不绝于耳。
半带自嘲,半带感怀的对刘荣隐晦表示出认可,天子启便也回到了话题本身。
待刘荣略带些疑惑的抬起头,便见天子启唉声叹气道:“这是好事。”
“这个田叔,太子可以观察一下。”
“一个‘孝’字,便足以让我汉家的太后,压得皇帝儿子动弹不得。”
既然百分之二百已经看透了此事,窦太后,又为何还要死鸭子嘴硬,非要把梁王刘武往外摘呢……
“为汉中守三十余年,及至太宗皇帝晚年,田叔因罪被罢免,赋闲于长安。”
“唯一能让太后忌惮的,是天下人悠悠众口……”
···
“如果父皇问曾经的皇长子,那儿会说:张欧此人,不堪重用。”
“虽然这样柔弱的性子,不适合担任廷尉这种需要强硬、铁腕的属衙,但我汉家,也有的是需要主官柔弱——甚至是越柔弱越好的属衙。”
果不其然,听闻刘荣这颇有些清奇的答题角度,天子启遍布阴云的面容之上,也总算是涌现出些许喜悦。
虽未开口,但父子二人都明白:这是好事。
——当朝九卿,在长安帝都、未央皇宫之外,朗朗乾坤之下,被活活刺杀而亡!
刘荣获立为储的最后一道政治程序,从原计划的春耕日,被窦太后无限期延后——这是好事。
既然是考校,刘荣自也是火力全开,顺着老爷子过去的教导,莽足了劲就是一阵拓展。
真正让刘荣感到不安的是:按照窦太后的人生经历,无论是在过往,还是在刘荣的‘天眼’当中的表现,都足以说明这件事,根本无法逃脱窦太后那双火眼金睛。
老爷子做下交代,刘荣自也是恭敬从命,并从拱手领命的一刻开始,便在暗下思考起了此事。
“这样一个功臣,却做出雇凶刺杀当朝九卿的事来——这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关注做事的人,而不是某人做出来的事,可以更容易的看透事物的本质。”
“尤其眼下,两宫已经因为册立储君一事,而生出了不小的嫌隙;”
便见天子启意有所指的望向刘荣,悠悠开口道:“可还记得当时,故安侯是如何回答朕的吗?”
“总归明日大典,不要闹出朕告庙分封,某位公子拒不受封的事来就好……”
“就当是给太子练练手了。”
“——旁的不说,单就是名望、资历,田叔对太子而言,也将是一助力。”
“如果太子要这个人,那朕,刚好还缺个稳得住长安、稳得住关中的内史……”
第157章 区区中郎将而已
短暂的思虑之后,刘荣便做出决定:田叔这个人,刘荣要。
——不是为了自己;
准确的说,不是为了将来的‘天子荣’,而是因为刘荣的太子生涯,需要田叔这么个能做事、会做事的内史。
“晁错做内史这几年,内史属衙,完全可以说是没有主官掌事。”
“——晁错整天忙着削藩,偏偏内史又不是真的没有主官,底下的官员请示也不行、不请示也不是;”
“自先帝驾崩至今,都还不到三年的时间,内史堆积的政务,便已经有将近两年的量了……”
回到凤凰殿,刘荣不出意外的,见到了除玄冥二少外的两个弟弟:老四刘余,以及老七刘彭祖。
简单打过招呼,兄弟几人便围坐在了院内的圆案周围,东拉西扯聊起了最近的事。
至于老四刘余、老七刘彭祖——终归是弟弟,见哥哥要发言,自也非常配合的含笑投去目光。
原来,我要做鲁王了……
在这种时候,最重要的,自然是内部安定。
见老七如此不认生,第一次参加兄弟们之间的‘小会’,便能落落大方的侃侃而谈,刘荣不由得眉角一挑;
善意的对七弟笑着点点头,旋即给老二刘德递了个眼神。
看今天这状况,刘荣往后,当也能稍指望指望另一个弟弟了……
就好比后世的一些美德,如公交让座之类,其实和储君太子善待弟弟一样:人家做了,是人家给你的情分;人家不做,那也是人家的本分。
又似是苦涩、似是释然的笑着摇摇头,再发出一声轻叹。
“——吴楚乱平,朝堂先是按照乱起之前,就已经颁下的削藩诏,削夺了楚国的东海郡;”
“先失东海郡,今又失薛郡——曾在太祖高皇帝年间,拥有三郡三十六县的楚国,便只剩下彭城郡的七县。”
——刘荣给的特权:必要的时候拿竹简写字交流,非必要,刘余可以不开口。
“除去小十还太年幼,大概率要在长安多留几年,剩下的弟弟们,都是要就藩封国,做诸侯王的人了。”
“此番新封诸皇子为王,还要再削夺曾经,由秦王政在楚地设立的‘薛郡’。”
名义上的‘佐治’捞名望也好,实际意义上的实践学习也罢,总归是要撸起袖子下场,做出点拿得出手的成绩。
——楚国?
不是说此番,朝堂不打算除楚国宗庙,而是要从楚元王的子嗣当中,再给元王续一脉吗?
简略讲出刘彭祖、刘胜二人的封地,不等刘彭祖反应过来,刘荣冷不丁跟上一句‘值得吗’,只惹得刘彭祖当即一愣。
“往后,我汉家的南墙,便要这哥俩携手卫戍……”
但并未开口。
尤其此事,还不需要刘荣去做具体决策,自有田叔那老狐狸去头疼!
听闻刘荣顺着田叔的事,说起晁错这个内史,老七刘彭祖毫不怯场的接下话头,也参与到了兄弟众人的话题当中。
“老六,要做长沙王了……”
刘荣只浅浅一提,刘余便当今心下了然,迅速从‘得王项羽故国’的雀跃中冷静下来,沉沉对刘荣一拱手。
“虽然是夸张了些,但也足以说明晁错这个内史,究竟是有多不称职了。”
“届时,我也要在田内史左右,佐粮价平抑事……”
“老四做了鲁王,可是比项籍那个‘鲁公’,爵位都还要高上一级?”
“彼时的内史,与其说是关中的话事人,倒不如说是丞相手底下,专门负责关中事务的副手。”
刘荣说的云淡风轻,刘余、刘彭祖兄弟二人却颇有些动容,满是郑重的再拜。
先帝掌权十九年,建了九处马苑;
再将刘余其他两个弟弟的封国道出,并对六弟刘发被封为长沙王表示一下怜悯;
“吴国被除了社稷,老五以故吴国广陵郡为封土,封江都王。”
老二刘德更是笑意直达眼底,深感过去这段时间,没白给弟弟做填鸭式教育。
“父皇能接受的极限,是粮价被压在每石八十钱以内。”
“——一个说法是:张欧为廷尉,天下三年无死囚;”
看出四弟暗含在眼底的雀跃,刘荣也是适时发出一声调侃,惹得刘余又是一阵鼻息粗重。
汉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要经历一次政权交接。
“通过了这个考验,才能证明自己可以宰执天下,从而升任亚相御史大夫,以待丞相出缺时递补……”
“——父皇也已经透了口风:待堆积政务处理完,田叔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稳定关中的粮价。”
“——曾经的吴国,本就有南戒百越之地,必要时出兵支援长沙国,抵御南方越人,尤其是南越赵佗的责任。”
“而曾经,属于楚国的薛郡,往后便是老四的鲁国了。”
“而老四做了鲁王,却是要好生压一压鲁地,那些个鲁儒的歪风邪气了……”
刘淤话音落下,刘荣率先做出肯定,含笑为这个向来内敛、话少的幼弟鼓起掌来。
“田叔为内史,关中堆积的政务,便能尽快得到处理。”
啪;
啪啪啪。
就好像是没有注意到刘余、刘彭祖二人目光中的期盼,刘荣只淡然的侧过头,先看向了自家的玄冥二少。
而天子启这一朝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将先帝省吃俭用,甚至是从饭食、衣物里抠出来的钱,变现成可用于汉匈大战的战略物资。
毕竟宣明殿、广明殿的兄弟几个,终归不是刘荣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
也不怪刘余没城府,实在是霸王项羽的传奇人生,很难不受热血男儿的崇拜。
刘荣更是笑着摇头不止,手指向身旁的二弟刘德,目光却落在了对座的老四刘余、老七刘彭祖身上。
“但长沙王吴氏一脉绝嗣,长沙与岭南,又只隔五岭而相望。”
如果没有去年这场吴楚七国之乱,让汉家稍微停止了休养生息苟发育的进度,顺带还消耗了一小部分积累,汉家在天子启这一朝,甚至就已经能彻底完成战略准备了。
听刘荣说起正事,兄弟众人自也是下意识坐直了身,原本轻松平和的面容,也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如果是换做其他的皇子,能王一郡——在如今,已经开始出现半郡为一国的汉室,可以拥有一整个郡作为封土,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刘荣却完全没有忌惮二人,完全没有从竞争者的角度出发,对二人表现出防备——换做是谁,都会对大哥如此‘重情重义’感到动容。
“提前学学治民之道,体会生民艰难,再看看平抑粮价的具体措施,终归是有利无害……”
“——区区一个中郎将郅都而已;”
难得老三愿意,或者说是能加入到关于正事的话题,刘荣自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满是鼓励的对三弟一昂首。
“削赵国常山郡,一分为二。”
——接着说!
老二刘德浅笑盈盈,也是对自己的欧豆豆含笑点头不止,眉宇间还带着些自豪,显然是过去这段时间,没少给这个弟弟补课开小灶。
过去,刘荣能指望的,只有老二刘德;
只不过,聪明如刘余、刘彭祖兄弟俩,却都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刘荣看弟弟们的视角,已经不再是‘太子看待竞争者+异母弟’的立场;
储君的手足兄弟,却只有一郡之地,还都不是什么大郡,二人自也就难免有些大失所望了。
待刘余躬身再拜,刘荣才将视线,转向了脖子都快伸出三尺长的七弟刘彭祖。
“——毕竟当时,关东遍地都是宗亲藩王、异姓诸侯;”
“另一个,便是晁错为内史,关中三年无吏治。”
——老四刘余,是见过三哥‘沉默寡言’的样子的;
故而此刻,见到三哥刘淤也能针对某事,发表并不太过抽象的看法了,自是由衷为刘荣感到高兴。
“保留了原胶西国的封土,算不上大,但也终归是在齐地,还算富庶……”
待听完刘荣后续的话,刘余这才缓缓点下头:原来如此;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
——先帝掌权近二十年,将汉家从百废待兴的废墟中拉出来,还能有余力兴建九处马苑,已经是在抠砖缝;
当今天子启这二十二处,更是接连两代汉天子省吃俭用,饭都不多吃两口肉、衣服都不多穿两寸拖地,却动辄拨款万万钱,给硬生生用钱砸出来的。
···
“老八王胶西。”
“如果朝堂不出手,关中的粮价,怕是要自太宗孝文皇帝十一年后——时隔十五年,再次达到逾百钱每石。”
语带戏谑的一声调侃,惹得兄弟众人各自呵笑起来。
“往后,这个戍边之责,便要落在老五这个江都王的头上。”
天子启掌权七年,建了二十二处。
刘荣开口第一句话,说刘余被封去了楚地,刘余本还感到有些疑惑。
“——会很苦。”
“过去这几年,长安坊间都传遍了。”
“若晁错是在太祖皇帝朝为内史,怕不是会被萧相国用唾沫砸死?”
等到了刘荣这一朝,战略准备工作便将接近尾声。
却是没再拿已经死去的晁错说事儿,而是自然的将话题拉入正轨。
而眼下,战略准备基本完成,天子启的身体状况又不很乐观;
大大方方为弟弟的努力作出肯定,也不忘对二弟刘德夸上一句‘教得好’,刘荣便将话头接回。
“不封一个壮王过去戍边,是万万不行的……”
“关东虽仍被诸侯占了大半封土,但终归是被削夺了不少权柄,朝堂也总算能说的上话了。”
“学得不错。”
不出意外:听到各自都只领到了一个郡的封土,兄弟二人都难免有些失落。
其中最重要的,显然是导致汉家在面对匈奴骑兵集群时,因兵种克制关系,而处于战略劣势的战马奇缺问题。
“御史大夫之所以要先做内史,便是因为这‘小一号的丞相’,是成为真正的丞相的考验。”
看似随口一提的话,却是惹得老四刘余面上,顿时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当即便起身,对刘荣拱手道谢。
真到了要命的关头,刘荣能指望的,终究还是两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再怎么说,我汉家去年也打了一场大仗,耗费了不少粮草。”
但刘德、刘淤二人,是储君太子的手足臂膀。
而内部安定的决定性因素,便是能让绝大多数底层民众,都时刻感到安心的平稳粮价……
“老四,被封去了楚国。”
思虑片刻之后,刘彭祖也终是从‘和弟弟半分一郡,各王半郡之地’的失落中缓过神;
而是更多以‘准天子看待诸侯王’的视角……
“具体的内容,我也简单扫了一眼。”
刘余、刘彭祖两位‘各家’的老大哥,便也循着刘荣的目光,朝低头措辞的二哥看去。
···
“值得吗?”
——瞧这小子,多调皮?
见哥哥们相谈甚欢,老三刘淤本还稍有些拘谨;
听到哥哥们在聊‘内史’这个职务的发展史,当即自信满满的接过话题道:“太祖高皇帝诛尽异姓诸侯,改以宗亲藩王代之;”
“——下辖中尉、中郎将、备盗贼都尉,权柄涵盖关中农、户、军、财等方方面面,内史才终得以在吕太后晚年、先帝早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九卿之首。”
躺着捞名望——这么大的便宜,刘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愿意让弟弟们也跟着喝汤?
不多时,公子刘德便含笑抬起头,语调平和道:“早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我汉家,便是由丞相直接掌管关中的。”
“尤其是太祖高皇帝年间,秩中二千石的备盗贼都尉,因为社稷渐安、盗贼渐少,而在先帝年间降至比二千石,更直接就被并入了内史。”
“嘿……”
“具体的事,我插不上手,顶多也就是供内史差遣,做些力所能及的,再给内史借一借储君太子的虎皮。”
“回去之后,把老五老六叫到一起,好生训诫。”
对此,刘荣却并没有太多表示,只安抚的对二弟刘德点点头,便将目光移向了对座的四弟刘余、七弟刘彭祖。
···
“坊间甚至有了一种说法:内史,就是关中的丞相。”
“——带着点名望就国,让子民稍安心些,不至于对新封的藩王畏之如虎,也方便了日后御民治民。”
正感动于刘荣的慷慨,听闻刘荣说起封王之事,刘余、刘彭祖二人赶忙竖起耳朵,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迫切!
甚至就连玄冥二少:刘德、刘淤,都偷偷将暗含期待的目光,撒向自家大哥那浅笑盈盈的侧脸。
“该这么做,弟便做了。”
——与后世的许多朝代,太子只能‘观看学习’,却很少能上手实践所不同:汉家的储君,从住进太子宫的那一天开始,便是要开始试着实践的。
尤其在场的二位,都是理论上有资格和刘荣竞争,甚至在将来取而代之的储位候选人;
——封王封去哪里,封土有多大,可是关乎到皇子将来的生活,甚至是子孙后代的大事!
虽然明天就是正式封王的日子,但能早一天从刘荣嘴里打听到准确的消息,也总归能让悬了这么长时间的心早些落地。
“新封诸皇子为王的事,皇祖母今天,也已经把诏书交给了父皇。”
老七刘彭祖也不甘落后,大礼道谢之余,也不由暗下感到有些惊奇。——平抑粮价,这可是唾手可得的名望啊!
相比起得到文人士大夫——甚至是相比起得到军方的认可,民心,都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名望!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除去卧榻的后四年,掌权的前十九年,在北墙附近兴建了九处马苑;
而从先帝十九年至今,短短七年的时间里,汉家便在曾经的监国太子、如今的天子启治理下,即将于今年开春,拥有第三十一处马苑。
孝惠皇帝为储君时,做出的最有含金量的‘成绩’,便是被世人尊称为‘商山四皓’的四位老翁,寸步不离的跟在了太子刘盈身后;
当今天子启为储,则是遥控晁错推出《削藩策》,并从太子监国开始,便大力推动汉家的马政。
“老七王山阴,号常山;”
原来是薛郡。
——好!
“老九王山阳,号中山。”
“丞相说是‘佐天子以治天下’,但能治理的也只有关中,外加关北的北地、陇右等郡,以及关南的汉中、巴蜀等地。”
刘荣却也只是随口调侃了一句,便同刘余说起了正事。
“如果到时候,弟弟们还没有就藩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办这件事。”
“老二王河间,老三王临江。”
感受到这一道道投向自己的目光,公子刘淤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
却也没拉胯,强压下翘起的嘴角,尽可能从容道:“朝堂能在关东说得上话,丞相也可以真的‘佐治天下’了,内史才逐渐开始成为关中的掌事人。”
我,要做鲁王了!
“遥想当年,秦王政薨于沙丘,二世即立,天下群起而讨暴秦,项籍便为义帝楚怀王封为鲁公。”
“再者:到了各自的封国之后,弟弟们也同样是要建国家、开社稷,统御治下子民的。”
很显然:汉家在先帝那二十来年的治理下,已经基本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
“便是自此怀恨于心,也终归伤不到我汉家的宗亲藩王……”
“尤其还是新封的当今公子?”
没写完
没写完
距离四点还有11分钟,还差小两千字,写的话又得五六点才发出来。
八点要出门,婚房要装马桶和窗帘挂杆,不睡上三四个小时,我怕是要扛不住了……
过去这几天真的是~
觉都睡不上,群里的老爷们应该也看到了,顶着一对大黑眼圈,眼袋跟特么袋鼠似的。
这一章就放在20号晚上写完发出来吧,忙完回来估计又七八点了……
晚安安
告假
告假
才忙完婚房的事到家,眼看着再一个小时十二点了……
歇一天,容我歇一天……
过去这个星期吧,我总共睡了可能不到二十个小时?
容我睡一觉,就一觉……
第158章 试试就逝世!
第158章 试试就逝世!
“此番,确实有些委屈老七、老九哥俩了。”
简单地问候过后,刘荣兄弟三人,便送走了广明殿、宣明殿的两位‘老大哥’。
看着两个异母弟离去的背影,刘荣终如是发出一声感叹。
却不料这一声感叹,便当即让今日,隐隐显露出皇子风范的公子刘淤,在眨眼间被打回原形。
“咱哥儿俩也挺委屈的……”
疑似压低声线,却字字句句都传入刘荣耳中的‘嘀咕’,惹得刘荣循声回过头。
便见公子刘淤委屈巴巴的嘟囔着:“常山、中山,虽各只有半郡之地,却也好歹是在赵地。”
“咱们兄弟俩再怎么说,也是大哥一母同胞的骨肉血亲、手足兄弟啊?”
“——不说给封个赵王、吴王之类,也好歹要封个稍大些、稍好些的封国?”
“这下可倒好,二哥要做河间王,我更是要跑去遍地湿瘴、虫蝎的临江。”
“二哥还好些——毕竟河间也同样是赵地的郡,又是以一整个郡作为封国。”
“可怜我这副身子骨,真去了临江那鸟不拉屎的地界,怕不是都得走在父皇前头……”
就这么三两句话;
甚至是单拎出最后一句,也足以说明郎中令周仁,对公子刘淤真的没有丝毫偏见。
——公子刘淤,是真的极肖其母栗姬。
好在老四老七走后,院内也没了外人;
公子刘淤那句‘我怕不是要走在父皇前面’,也并没有招致理所应当的恶果,而只是被老二刘德不轻不重的呼了一下后脑勺。
“说的什么混账话?!”
“——大哥,可已经做了太子!”
“生怕母亲还不够大哥头疼,非要再给大哥多惹出些祸事来?”
被二哥刘德如此严厉的教训一番,公子刘淤自也是迅速认怂,当即便糯糯低下头去,好似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正在接受老师的批评教育。
过去这段时间里,刘德、刘淤这玄冥二少之间的关系,也愈发多了几分师生的意味。
无论是刘淤在‘上课’时走神犯困,还是在平日里说错话、做错事,刘德都会不负自己‘小夫子’的名号,严厉的训诫公子刘淤。
也就是今日,那柄小臂长的竹制戒尺,没有被刘德带在身边。
若不然,单就是公子刘淤方才那句话——单就那一句,恐怕便足以让公子刘淤,被打手心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对三弟的抽象脑回路早有心理准备,听闻刘淤这一声似是无心的自嘲,刘荣先是本能的咧起嘴,片刻之后,那抹还未完全展开的笑容,便滞在了刘荣的脸上。
“老爷子……”
“嗯……”
“——如果没有母亲那声老狗,应该~”
“还剩个三年多不到四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公子刘淤本只是抱怨封国贫苦的牢骚,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让刘荣想起老爷子愈发糟糕的身体状况。
见刘荣片刻间便安静下来,若有所思的昂首眺望向宣室殿,公子刘德思虑再三,终还是起身来到刘荣身侧。
“大哥得立为储,不日便要出宫别居。”
“弟和老三封王在即,又已年稍壮,怕是没有滞留长安的道理。”
“——除了绮兰殿的小十,从弟到老九,恐怕都是要就藩的。”
“大哥也要搬去太子宫,独留母亲在未央——留在凤凰殿……”
意味深长的一语,将刘荣的心绪稍吸引回眼前,便见刘荣抬起手,以指腹摩擦起嘴唇下的三角须。
良久,方悠悠开口道:“算是父皇的考验吧。”
“——你二人封王就藩,我也出宫别居,独留母亲在宫内;”
“偏偏绮兰殿那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大王美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把母亲诓的团团转……”
说着,刘荣又是一声长叹,旋即便将这个话题强行略过。
——对于母亲栗姬,刘荣自认,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能做的;
便是在宫内、在母亲身边,刘荣也留了不少后手,能稍微限制一下母亲栗姬的‘神通’。
剩下的,除了祈祷母亲犯蠢的频率别太高,便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母亲那边,我自有安排。”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让两个弟弟稍稍安下心,刘荣便也从躺椅上起身,双手倒扶在后腰,小幅度的扭动起腰身。
一边活动着,嘴上一边不忘说道:“老七拿郅都开刀,便算是递了投名状。”
“——好歹也是做兄长的,日后,总还是要将老七,移封到更大些的封国做王。”
···
“老二老三也是。”
“河间、临江二国,都是新设的诸侯国,其都城内并没有王宫。”
“各自到了封国之后,老二老三也别急着把王宫建造的太大、太宏伟。”
“免得日后移封别国时,王宫尽做了旁人的嫁衣。”
弟弟们目光中的失落,刘荣显然不可能看不出来。
作为储君的弟弟,却只得个一郡之地,甚至还是气候恶劣地区的一个郡?
——就拿刘淤的临江国,较起真来说,也就是比更靠南、更闷热的长沙国好那么一丢丢。
一丢丢,而不是一丢。
少一个‘丢’都不行。
想想先帝年间,当今天子启为储,一母同胞的弟弟刘武被封去了哪里?
梁国!
就算梁怀王没有坠马而死,只要先帝不易储另立——只要太子还是当今天子启,梁王之位,就必定是刘武的囊中之物!
原因很简单:只有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才能尽可能得到君王更多的信任。
自有汉以来,汉家始终有两个战略重镇级别的诸侯国。
一曰:赵;
二曰:梁。
赵国之所以重要,除了赵国位于燕、代这两个直接与草原接壤的戍边国‘身后’,对于汉家北墙的边防举足轻重之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赵王对燕、代、赵三国的战时指挥权。
这个权利,若是以最极端糟糕的情况考虑,便是只要有匈奴人出现在边墙——哪怕只有一骑,理论上,赵王也同样可以因此而尽发燕、代、赵三国兵马,却不必先请示长安。
在才刚平定不久的吴楚七国之乱中,赵王刘遂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和匈奴人约定好,由匈奴人派军队佯攻汉边,使赵王刘遂得以名正言顺的调发燕、代、赵三国边卒;
却并不北上御敌,而是南下与刘濞的吴楚大军主力汇合,一同攻打梁都睢阳。
作为交换,匈奴人可以得到完全没有军队设防的燕、代、赵三国,以肆意驰骋、劫掠数月。
这也就难怪天子启怒急攻心,不惜下令俪寄水淹邯郸,也非要攻破这座赵国古都了。
不能怪天子启心狠手辣;
实在是赵王刘遂的谋算,就算是比起汉奸走狗,也完全属于畜生中的畜生。
对燕、代、赵这三个戍边三国的战时指挥权,使得赵国自有汉以来,短短五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便得了个‘宗亲冢’的名号。
自汉家第一位刘姓赵王:隐王刘如意开始,单就是吕后,便先后杀了三任赵王——这三任赵王,还都是太祖刘邦的儿子。
接连杀死三位赵王之后,吕后终还是觉得赵王这个特殊、敏感的位置,由自家人做更安心些。
于是,赵王吕禄应运而生。
而梁国的特殊性,更是足以和赵国并称为汉家的‘内忧’‘外患’。
——赵国敏感,是有余其在北墙边防,即国防方面占据的重要地位;
而梁国敏感,却是因为梁国的存在,可以将关东宗亲诸侯,和汉家的基本盘:关中隔绝开。
同样是刚平定不久的吴楚七国之乱,将梁国的重要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为了确保梁国不出岔子,天子启更是弄出了个‘储君皇太弟’的概念;
也正是梁国——正是睢阳始终没有陷落,汉家才得以只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吴楚七国之乱。
或许有人会问了:既然梁国也这么重要——甚至比起关乎‘外患’的赵国,梁国这个涉及到‘内忧’的诸侯国,都明显还更重要一些;
怎么就没听说过吕太后,封了哪个子侄做梁王?
嘿;
可曾听闻吕太后,封了一个叫‘吕产’的子侄,为汉家的吕王?
猜猜吕产这个‘吕国’,是不是改了个名字的梁国?
再猜猜吕太后驾崩之前,将长安南、北两军的兵权,分别交给了哪两个人?
——南军给了吕(梁)王吕产,北军给了赵王吕禄…… 梁、赵二国,自有汉以来,便始终是汉家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敏感国。
不让其存在,那就不利于边墙防务,以及对关东诸侯藩王的防备;
但放任其存在,又会严重威胁到长安中央。
于是,汉家便走进了一场诡异的无限循环。
太祖刘邦封了自己的儿子,做汉家的梁王、赵王;
吕太后封了自己的子侄,做汉家的吕(梁)王、赵王。
到了吕太后驾崩,先帝入继大统,也还是第一时间封了公子刘揖为梁王。
——再怎么大权旁落,也好歹得把梁国扒拉进自己碗里,把关东那些个盘算着‘皇帝轮流做,啥时候到我家?’的亲戚们给防住!
至于涉及边墙防务的赵国,则由于先帝继位时,朝权由陈平、周勃等‘诛吕功臣’把控的缘故,而被还给了赵幽王刘友的儿子:刘遂;
无法干涉关于赵国的分封事务,先帝也只得捏着鼻子,为陈平、周勃等老臣‘还’赵国于刘遂做出正面评价——美其名曰:存亡续断。
而到了当今天子启这一朝,赵国,又即将要再次以现任天子的儿子做王了……
“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难不成日后,长安每换个汉天子,邯郸就也要换一脉赵王?”
“还有王叔的梁国——吴楚乱平,诸侯宗亲被剔去爪牙,也没必要继续这么强大了吧?”
想着想着,余光瞥见两个弟弟伸长脖子,似乎是在等待自己的下文,刘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走了神。
回想起方才,自己提醒两个弟弟‘别急着把王宫造太好’,便也当即明白:此刻的玄冥二少,看向大哥刘荣的眼神,为什么会像饿狼般透着绿光……
“河间位于赵北,齐-赵接壤之地。”
“去了河间,老二要盯着点赵地的民论。”
“——郦寄、栾布水淹邯郸,赵人对长安朝堂,是颇有些微词的。”
“又赵国无王主政,老二此番就国,便要试着将赵人的民怨,以尽量温和的手段压下来。”
···
“还有齐国。”
“此番,吴楚七国举乱,齐王刘将闾虽未起兵从贼,却也是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算盘。”
“如今的齐王,是刘将闾的王太子。”
“这位新晋齐王对长安,也未必不是离心离德,怀恨在心……”
作为玄冥二少中,年纪相对大些、性格也更稳重些的那个,刘德本就没太对自己的封国感到不满。
更何况河间郡终归是赵郡,西接赵地,东临齐地,北有小部分临海岸线,南部又是楚地。
——已经不算差了。
又听闻大哥交代起自己就藩之后的具体任务,更是当即面色一肃。
暗暗记下大哥的交代,也不忘沉沉一拱手,已示领命。
“如此说来,将大哥交代的事都做完,便差不多要移封了啊……”
“嗯~”
“——会是赵国吗?”
“还是梁王叔那边……”
相比起二哥刘德,公子刘淤显然想得更简单些。
——见大哥给二哥交代起任务,当即也跃跃欲试起来,俨然已经把自己对封国:临江的幽怨抛在了脑后!
只不过,刘荣终还是让公子刘淤失望了。
在公子刘淤的殷殷期盼下,只挤出一个稍有些抱歉的苦笑。
“去了临江,老三,万要保重着身子……”
啊?
哈?
哈???
什么玩意儿就保重身子??????
公子刘淤很迷茫。
却见刘荣将手虚握成拳,挡在嘴边轻咳两声,稍缓解了一下尴尬,才略带些郑重道:“此去江陵,我会请求父皇,从太医属调几个御医,陪老三一同就藩。”
“——到了江陵之后,老三什么都别想,就老老实实把身子养好,等着长安的诏书,以入朝觐见即可。”
“大概就是在老三第一次入朝长安时,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大抵能给老三,寻一个像样的封国了……”
听闻刘荣此言,公子刘淤心下只一阵惊颤,好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又弄不明白危险到底是什么。
到了一旁的刘德,从刘荣看似寻常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暗含在字里行间的话外之音。
“长安的诏书……”
“而非,父皇的诏书……”
如是想着,刘德也不由侧过身,眺望向不远处,仿若耸立云端的宣室正殿。
“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也就是父皇新元六年,我兄弟众人,便要入朝觐见了……”
“难道在大哥看来,父皇连这三年,都撑不过去了吗……”
对于刘德心中所想,刘荣自是一无所知。
即便是知道,刘荣也不会给出太多解释。
——根据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再去除掉那声在原时间线石破天惊,却在这个时间线未必会出现的‘老狗’,当今天子启的寿命,确实不止三年。
但也只是‘不止三年’——三年零八个月,满共不到四年。
三年后,天子启当然还活着;
但也肯定不会给关东的任何一家宗亲诸侯,发去‘入朝长安’的诏书。
因为彼时的长安朝堂,将面临着一次‘几乎’必定会发生的政权交接。
换而言之:如果这个时间线,那声‘老狗’没有出现的话,那此番别离,玄冥二少再次见到自家大哥,恐怕就要跪地叩首,口呼陛下……
“去吧。”
“去再陪陪母亲。”
“——明日大典过后,长则半月,短则三五日,此番新封的诸王,便都要开拔就藩了。”
“趁着还没走,再多陪陪母亲。”
短暂的沉寂,终还是被刘荣略带些感伤的话语声所打断。
待两个弟弟各怀心绪,告别自己朝母亲的殿室走去,刘荣这才坐回躺椅上。
仍是以手肘撑着摇椅扶手,食指指腹摩擦着唇下,目光却是在墙外的宣室殿方向,以及与刘荣所在的殿室一墙之隔的凤凰正殿——栗姬的住所之间来回切换。
良久,刘荣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
“能做的,能说的——除了‘不要喊父皇老狗’之外,都给母亲打好了预防针;”
“若这都不能提前规避,那也只能等事发之后,再做出应对了……”
···
“老爷子,当真不行了?”
“还是装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来试探我和母亲?”
“——我倒是没什么;”
“就是母亲……”
当刘荣躺在摇椅上,眯眼思虑着日后之事时,宣室殿外的瞭远台之上,天子启也同样站在护栏内,眺望向刘荣所在的凤凰殿。
许是父子之间心有灵犀;
此时的天子启,也在想同一件事情。
“栗姬,终归是不能指望太多。”
“好在这小子,也多少能掌控些局面……”
“——试试?”
“嗯……”
“等个合适的机会,试试这小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可以掌控局面……”
回家晚了
回家晚了
如题,才到家,找了保洁收拾婚房来着,特么忙到现在……
再告假一日,就一日,明天再没别的事要忙了,一定拿命码字!
第159章 社稷
第159章 社稷
在后世,社稷二字,无疑是江山、天下的代名词。
但这二字之所以能代指江山,乃至代指天下,其最初的由来,便是源自这一日,汉家君臣一同来到的建筑。
将社稷二字拆开来看,社为土,稷为谷;
单从字面意思来说,社稷指的并非‘江山社稷’,而是代指土、谷二神。
如今汉室,在长安城东郊建有社稷坛,以作为每年开春之时,朝堂——天子带着满朝公卿百官祭祀土、谷二神,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祭祀场所。
封建时代广泛意义上的‘祭天’,祭的往往也都是社稷,即土、谷二神。
这也是为什么社稷二字,能在华夏封建史上的绝大多数时候,代指江山、天下。
——每个封建王朝的社稷坛,都必定位于皇城附近。
甚至有相当一部分,更直接就位于皇城之内!
这样一来,‘夺社稷’,即抢占社稷坛,自便等同于兵临皇城,甚至直接就是占据了皇城;
都兵临皇城/占领皇城,从而占据社稷坛了,可不就是夺了天下、夺了江山嘛……
“萧相国督造社稷坛~”
“走的也是‘非壮丽无以立威’的路子?”
身着朝服,站在社稷坛下,仰望着和宣室殿一样:以土丘为基,赫然拔地数十丈的社稷坛,刘荣只如是发出一声感叹。
便见那社稷坛,占地足有长宽各百丈,以类金字塔的形状向上收拢,终在顶峰化作一方十丈长宽的祭台;
四面均为石阶,每一面的石阶两侧,都有手持礼戟的禁卒昂首挺胸而立,每一级阶梯,均有左、右两位禁卒。
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是完整的石阶;
唯独南侧的长阶,由地面一直延展到祭台的白玉壁画,将石阶从中间分开;
去掉石阶中间的壁画,以及屹立于石阶两侧护栏内的禁卒,可供人上下祭坛的阶梯,便只剩下左右各一丈宽。
——只是这一面长阶,也确实不需要留太多位置,供人上下祭台。
正所谓:天子南面而称王。
社稷坛的南侧,是专供帝王上下祭台的。
便如此刻,朝臣功侯、百官贵戚——包括太子刘荣之内,都躬身立于社稷坛南侧的广场上;
而天子启和窦太后,则一人昂首挺胸,一人手拄鸠杖、由礼官搀扶着,从社稷坛南侧拾阶而上。
汉以右为尊;
故而,天子启走的是石阶壁画左侧,窦太后则走右侧。
当然,若是没有太后在位,类似的场合,天子便会独自走右侧。
在满朝公卿百官、功侯贵戚的注视下,以基本一致的节奏踏足祭台;
几乎是在天子启、窦太后母子,在祭台上落脚的一瞬间,早就等候在社稷坛其余三面长阶下的礼官们,便开始飞快朝着祭台爬。
——几十号人,几乎是撒丫狂奔的姿态,却也是一步一阶梯,更不显丝毫嘈乱。
只片刻之后,礼官们也登上社稷坛,却并没有落足于祭台之上,而是在最后一级阶梯前止步,就势在祭台边沿跪下身,才顾得上稍喘一口气。
至于祭台上,天子启则已是驾轻就熟的来到祭台南沿,居高临下俯视着祭坛南侧的广场。
仔仔细细打量一圈,才朗声道:“自三王五帝伊始,凡诸夏之民,皆以农为本、以耕为业。”
“历朝历代,或有重工商之利、或有彰礼法之度,亦或由秦王政窃周国祚,以外行攻伐、内用苛政。”
“——然此间种种,皆无外乎历代之国本:农。”
“纵是残虐如暴秦,以兵戈兴于天下,亦不忘以‘耕战’之名,行窃周国祚之实。”
祭台上,天子启纵是声线洪亮,却也终还是要石阶上的禁卒们,将天子启的演讲内容交替传下社稷坛,传到百官公卿耳中。
而在东侧班列——在原本应该站着丞相,此刻却由‘亚相’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站着的位置更靠前一步之处,太子刘荣听闻老爹这番话语,也是暗下稍点点头。
秦是否暴虐,在后世众说纷纭。
即便是在刘荣看来,秦的功过几何,也是相当难下定论的议题。
但在如今汉室,任何关于‘秦’的话题,都有一个永恒不变的标准答案。
秦?
——暴秦!
始皇帝?
——秦王政!
至于秦的所作所为,更是尽数归为‘暴虐’的范畴,凡秦法皆为‘酷律’,凡秦令皆为‘苛政’。
至于秦奋六世之余烈,一扫六合、一统寰宇,更是直接被定性为:乱臣贼子篡逆,逆夺姬周国祚。
这倒不是汉家当真不承认秦的功绩,又或是历史贡献。
而是单从政权统治合法性的角度来说,汉对于秦,只能,也必须持全盘否定的态度。
原因很简单:如果秦的存在合法,那包括太祖刘邦、霸王项羽在内的一众反秦统领,乃至于义军共举的义帝楚怀王,都有一个算一个,皆为乱贼!
汉家显然不能接受‘汉篡秦而立’的政治定性,自然就要将自己推倒的嬴秦,抹黑成‘由桀纣之流统治的伪政权’了。
众所周知,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同理:灭亡的王朝,也同样无法为自己辩解。
故而,通过很简单的逻辑推理,汉家的法统来由,便被太祖高皇帝定为:承周社稷。
——汉肯定是好的;
那被汉推翻的秦,自便是坏的;
秦是坏的,那被秦‘推翻’的周室,自然也是好的。
这么捋下来,一切就都好理解了:周是‘好’的,却被暴秦推翻,好在沛公拨乱反正,伐暴秦而诛三世,还了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暴秦灭亡了,又没法重新复周的国,怎么办呢?
那就只能由我沛公刘邦,承周之遗德、遗志,立刘汉社稷,代天牧民,以安天下……
很抽象;
却是如今汉室,赖以为根基的法统来源。
“周分封诸姬宗室,以王天下,虽以礼为重,亦有井田之制,为周之国本。”
“及至秦,虽以残虐之法、虎狼之师为祸天下,使诸夏之民寝不得安眠、食不得果腹,亦得郑国渠以振关中农事。”
“——秦之重农,乃为兵戈;”
“虽所用非处,却也明天下之重,首在农也。”
“若秦得郑国渠而勿兴刀戈,允关中秦人休养生息,使仓满粟、库满布,其强必冠绝列国,更或强胜余六国之和!”
“待彼时,六国不战而附秦,寰宇莫能不归一?”
这也算是汉家在重大政治场合,所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了。
——有事没事喷暴秦,啥屎盆子都往‘秦’头上扣,不说有啥好处,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很显然,今日这番演讲中,这段喷秦的内容,天子启是即兴脱稿的。
大道理说完了,喷秦也喷完了;
说到正事儿,天子启便也没再用文绉绉的‘行书体’,而是自然的切换到了日常口语。
这也算是那位太祖高皇帝,为汉家的后世之君,所留下的宝贵遗产了。
“秦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但秦以农强国,终得以鲸吞天下,一扫六合,也有值得我汉家仿效的地方。”
“——农,是国本!”
“无论哪朝哪代,都从不曾有乱臣贼子,敢跳出来说对宗庙、社稷而言,有其他的任何事,比农还要更加重要!”
“甚至单就是‘社稷’二字,便也足以说明立国之本,首在农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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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出这番话,天子启便将目光,从广场上的公卿百官身上再次扫过。
虽然知道祭坛下,没人能看清自己的面容——甚至都没多少人能听清自己的声音,天子启也还是绷起脸,居高临下的俯视片刻。
待禁卒们‘传唱’的声音,乃至回音都逐渐消弭,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将双手稍平举于身侧。
同一时间,祭坛两侧跪着的礼官中,当即便有四人躬身小跑上前,用一个粗麻绳,将天子启宽大的衣袖绑在腋下。 若是刘荣看见天子启此刻的衣着,必定会觉得很眼熟。
——后世近现代的脚盆武士,便大都是这样的服饰。
衣袖被绑起之后,天子启才上前一步,来到祭坛边沿。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便为我汉家的后世之君立下了规矩:每逢春耕,天子亲耕籍田,以劝天下民男躬耕;皇后亲蚕,以劝天下女妇勤织。”
“——今日春耕,皇后正带着诸公的妻女,与椒房执亲蚕礼。”
“朕,便要在这方社稷坛下,率诸公亲耕籍田。”
“惟愿社、稷庇佑,上苍赐福,佑我汉家今岁,风调雨顺,五谷满仓……”
话音落下,再被禁卒们传唱下祭坛,片刻之后,广场上的百官公卿,便也齐声低吟道:“惟愿社、稷庇佑,苍天赐福,佑我汉家风调雨顺,五谷满仓~”
便是在公卿百官的齐声低吟下,已经‘撸起袖子’的天子启,自石阶壁画的右侧拾阶而下;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当即便有礼官上前,领着天子启稍一折身,来到社稷坛东南方向,一片明显刚被开垦出来的田地前。
朝中无丞相在任,御史大夫陶青也自然的承担起‘代理丞相’的职责,带领百官走上前去,将那片新开垦的方田围起。
而后,便是天子启在田埂外脱下布履,赤脚踩进籍田之内;
再由礼官合力抬起一台崭新,且系有赤红色布条的犁,送到天子启面前,由天子启亲自挽起。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第一次看见这个时代的犁,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结构很简单,操作却很困难。
如果刘荣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直辕犁。
只有犁头和扶手,扶手为一根横置直杆,由操作者将杆背在肩上,双手紧紧攥住杆身;
杆尾在操作者身后,连接着另一根直杆,向前斜向下,尖部的金属承琢状,便算是犁头。
虽然已经在少府的精心改进下,做成了尽量美观的模样,但天子启也还是不得不将那杆名为‘扶手’的长杆扛上肩,并用双手死死压在肩上,稍俯身,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将身后插入泥里的‘犁头’艰难向前挪动。
约莫走出去二十步,天子启便已是有些脱力;
也没逞强,趁着还没累到喘粗气,就将肩上的犁杆卸下。
——《周礼·籍田礼》有云:籍田之礼,天子九,公卿六,大夫三。
当然,这里说的数字,是用类似锄头的农具锄地的次数;
到如今汉室,按照太祖高皇帝亲口说过的话,便是‘礼乐崩坏’——连籍田礼,都可以用犁具犁地,而不是拿锄头锄地了。
至于这‘亲耕’具体耕多少,也没什么固定要求,全看个人喜好。
如太祖高皇帝之时,刘邦常年不在长安,难得回一趟长安,也都是忙着钻美人们的被窝,籍田自然是意思意思拉一段犁;
孝惠皇帝未冠而立,直到及冠之后,才有了亲耕籍田的资格,却已经是酒色掏空了身子,及冠没两年就一命呜呼,根本就没耕过籍田。
倒是先帝——在代王宫就没少摆弄庄稼,到长安做了天子,没了下田种地的机会,多年的习惯被一朝夺走,难免就会觉得心里痒痒,浑身不得劲;
难得每年春耕日,能有机会亲耕籍田,先帝自然是甩开膀子,要好好过一把瘾。
有好几回,先帝都是差点把籍田给一个人犁完了,吓得公卿百官连礼法都顾不上,乌泱泱上前阻止,才总算是为自己留了一点可耕的地。
作为先帝的子嗣,当今天子启,自也不是那不知人间疾苦、不分五谷杂粮的肉食者;
同样是在晋阳王宫里摆弄过庄稼,虽然没有先帝那种病态的‘瘾’,前两年也好歹是能挽犁走两个来回,而不是象征性的装装样子。
今年却连来回的‘来’都没走完,虽然也没什么大不了,但结合天子启最近所展现出来的精神头,在场的公卿百官,也无不暗下思虑起来……
“朝无丞相佐政,便由御史大夫暂代吧。”
众人各怀心绪之间,天子启鼻息平缓的发出一声招呼,当即让众人敛回思绪。
待陶青上前接过犁具,也如拉重物上坡的力役般,吭哧吭气犁起地来,天子启却是一脚踩上田埂,抬手擦汗的同时,将目光有意无意撒向刘荣所在的方向。
——如果是这方籍田,是汉家‘农本’的象征,那天子首执的犁,便代表着治理天下的权。
很显然,如今的天子启,依旧不觉得太子刘荣,有资格接过自己手中的礼犁,在自己之后、丞相之前执犁籍田。
或许是想从刘荣面上,看到类似‘失望’‘失落’‘尴尬’之类的神容;
见刘荣面无表情的对自己微一拱手,天子启只顿感一阵索然无味。
遥想当年,都做了监国太子,先帝都不肯让自己接犁——就连那些千石的小虾米,都能排在监国太子前耕籍田,天子启便觉得一阵莫名失落。
本以为刘荣也会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却发现刘荣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尽带着认同的谦逊。
——就好似是在说:父皇做的没错,儿臣确实还没有这个资格;
而不时闪过那张英俊面庞的自信,又像是在说:但早晚有一天,儿会亲手接过父皇手中的犁,以耕籍田……
“就是这几年啦……”
“当年,先帝卧榻之后不久,便开始肠胃不能消食。”
“再三年,先帝便驾崩了……”
如是想着,天子启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稍有些胀痛的腹部。
消化不良,对于年轻人而言,或许只是吃点脏东西窜几天,就能解决的小事;
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对于这个时代的老人而言,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不能正常消化,却基本等同于死亡倒计时。
天子启估摸着自己最多,应该也就是三两年的寿数;
短短三两年——连监国太子,天子启都曾做了不止三两年!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一个才刚得立为储的太子刘荣,培养成一个可堪宗庙、社稷之重的老成之君……
“乱世,当用重典……”
“急务,亦可行非常手段……”
暗下思虑间,天子启的嘴角,便随之翘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不远处,看到这抹危险笑容,刘荣心中只顿时警铃大震!!!
没等刘荣做好心理准备,天子启便阴沉着脸,向着刘荣走来。
“mua~的……”
“又搞哪一出?”
刘荣暗下腹诽间,天子启已是在了刘荣面前。
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刘荣,绷起一张臭脸,超大声的‘压低音量’低吼道:“堂堂太子储君,却穿一身诸侯朝服,成何体统?!”
“——在朕面前丢人便罢了,都丢人都到社、稷,丢到天神面前了!”
“还不快去换?!”
毫无征兆的一番训斥,惹得在场众人——包括刘荣在内的每一个人,都仿若雷击般愣在了原地。
什么跟什么啊?
汉家啥时候讲究这些个粗枝末节了?
在重大场合,太子确实是即可以穿储君的服饰,也可以穿诸侯朝服的啊?
别说是太子了:叔孙通为汉天子制定的四季服色,又有哪位皇帝严格遵守过?
还不都是想穿啥颜色就穿啥颜色,全看心情……
“儿臣,谨奉诏……”
总归是老爹发了话,哪怕占了理,刘荣也只能乖乖听话,向老爷子告罪一声,便快步朝着几里外的车马而去。
望着刘荣快步离去的背影,百官公卿却是面面相觑,根本搞不懂天子启这是闹得哪一出?
唯独天子启,昂首眺望向刘荣离去的方向,在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的瞬间,飞快的斜眼瞥向社稷坛祭台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窦太后。
“太子储君啊……”
“必须每时每刻,都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尤其是在我汉家的‘东帝’面前,更要如此………”
第160章 记住这王印之重!
第160章 记住这王印之重!
你干~嘛~~
哎呦……
暗下叫苦不迭,刘荣却也不敢耽搁,一路狂奔带小跑,总算是在籍田礼结束前赶回了社稷坛下。
同一时间,在场功侯百官纷纷侧目,向刘荣投去同情的目光。
——衣服该怎么穿?
理论上来讲,确实是什么身份穿什么衣服。
天子穿皇帝冠玄,太子穿深蓝冠袍,皇子穿诸侯王袍等等;
但想想就知道:刘邦开国的汉家,有这么一位老祖宗开先例,后世之君又能有多守规矩?
掰着指头算:孝惠皇帝上朝倒是穿冠玄,但除了朝会,便大都是穿着里衣——也就是这个时代的睡衣、家居服,在宫里醉生梦死。
先帝更夸张!
但凡没人盯着,便动不动做出一副老农打扮,吓得奉常卿一天跑三趟未央宫,生怕这位穿着一身粗麻,就跑到宫外帮老农种地去了!
作为先帝手把手教出来的继任者,当今天子启也是不逞多让。
虽然不至于cos老农,但也是突出一个随心所欲。
有朝臣请见,天子启觉得麻烦,便穿着常服就见了;
没有外人在,只有宫人和妻女的场合,嫌热脱掉外衣也属正常。
还有更夸张的。
——别看当今天子启没有显露过‘御驾亲征’的意图,但在宫里头,那可是酷爱cos将军!
动不动就身着甲胄,甚至是走在上朝的路上心血来潮,让身边的禁卒把甲具脱给自己,好让自己穿着去上朝,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至于开国年间,太祖高皇帝令叔孙通为汉家制定的《汉礼》中,关于天子什么季节穿什么颜色的相关规定?
刘邦表示:爷们儿就是喜欢红色,你咬我?
先帝也有话说:朕在位二十三年,天子冠玄满共就那么三两件,其中一件还是黄龙改元后,让织室拿碎布片拼了件黄的……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太子储君的服饰,自然也是极为宽松。
要是想装x、想端架子,一年四季,甚至日夜不脱的穿太子衣袍,那也没人说你;
觉得有点高调了,想和其他兄弟们一样,按‘皇子’的身份穿诸侯服饰,也没人就真不拿你当储君。
甚至在非正式场合,你若是也想cos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只要别搞到衣不遮体的程度,大家也只会说你‘甚肖父祖’,而不是说你有违礼制。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宗周已亡,礼乐崩坏。
理论上该怎么做,潜台词也往往是:实际上,还是有可以操作的空间的……
“难为太子咯~”
“都还没告庙祭祖,离宫别居呢,陛下这就开始……”
对于刘荣今日的遭遇,没人觉得刘荣真的做错了什么,却也没太多同情。
——更多的,还是看好戏的闲情逸致。
哪有太子不挨骂的?
远的孝惠皇帝就不说了——便说天子启,挨先帝的骂挨的还少了?
要知道先帝在位二十三年,当今天子启,便做了足足二十二年的太子储君!
二十二年,愣是连一句纯粹的夸赞、认可,都没能从先帝嘴里听到!
也就是弥留之际,得了先帝毁誉参半的一句:狠辣果决,颇具人主之姿。
刘荣好歹也做了太子储君,就算再怎么天资上佳,也总归是要体验一下储君不可或缺的人生经历……
“嗯。”
“这才像话么;”
“穿的跟个皇子似的,成何体统?”
似是息了怒,又好似仍带些怒意的一声低呵,天子启也总算是将目光,从已经换装好的刘荣身上收回。
走到田埂外侧,由宫人擦去脚上泥土,再穿上布履;
旋即便不顾百官公卿目光流转,一把拉过刘荣的手腕。
“祭告社稷,太子当随于朕左右。”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拉着刘荣,大步走到社稷坛前,而后便深吸一口气,一级级朝着坛顶的祭台走去。
祭坛顶部的祭台上,窦太后听闻耳边宫人附耳提醒,面上神色不由得再一冷;
而在祭坛下,重新回到广场的公卿百官,却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还没告庙祭祖,却反先祭天?”
“——怕是不合规矩吧?”
“虽是祭了太庙,但终归没有祭高庙,更不曾举大典,而纳百官之拜啊……”
···
“太子着诸侯之服,当是不想再触怒太后:”
“却不知陛下,为何要如此驳了太子?”
“莫非,陛下是想看看太子,能不能斗得过太……”
当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的第一时间,太子太师申屠嘉便猛摇了摇头,旋即便恢复到方才,那垂垂老矣,好似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慵懒之态。
——在申屠嘉看来,即便是再怎么抽象的帝王,都不会让一个羽翼不丰的储君,去和天子都未必斗得过的太后掰腕子,为的,却只是验证这个储君的能力。
至于天子启究竟为何这么做?
多年为官的经验,在这一刻告诉申屠嘉:别急;
看不懂就再等等看。
总会看得懂的……
“皇长子倒是懂规矩,知道还没祭天举典,不宜擅着储君之服;”
“皇帝怎又闹这么一出,平白让皇长子在百官公卿面前丢了体面不说,还给了我这老婆子这么大个下马威?”
“——是怕老婆子我食言而肥,会将颁出去的册立诏书再重新收回?”
“还是怕我这老婆子瞎了眼,便认不出我汉家的皇长子了?”
祭台上,窦太后与天子启并排端坐于台中央,看着前方的礼官朗诵着祭辞,嘴上不忘清冷的挖苦天子启一句。
听闻此言,天子启不置可否,只稍有些烦闷的深吸一口气,再和胸中郁气一同吐出。
倒是坐在天子启斜后方的刘荣,飞速用眼角撇了眼祖母的背影,旋即便压低声线,就势朝天子启的背影俯身一拜。
“儿臣年弱无知,失了礼数,罪不容恕。”
“父皇不与儿臣计较,宽仁慈爱;”
“儿臣,谨拜谢……”
虽是没直接和祖母搭话,却也算是隐晦的表明了立场:老爹做得对!
至于皇祖母,好歹奉常的礼官正在祭天,皇祖母还是少说两句,专心、虔诚的为天下人,向社稷祈福吧……
“倒不愧是皇帝的儿子。”
“就连这话里话外的阴损,都是打自娘胎里,便带在血脉里头的……”
如是一声暗讽,窦太后也终是没再多说,恢复到平日里那凄苦惨然的模样,静静‘观摩’其礼官正在进行的祭祀。
既然是祭祀,那边必定是枯燥、乏味,又极为费时。
久到窦太后都挪了好几次身子,天子启也额角冒出虚汗——就连刘荣都有些坐不住了,祭礼官才终于结束‘祈福’祭祀环节。
到这里,籍田礼便算是结束。
按照惯例,天子启便可以起身,扶着母亲窦太后走下社稷坛,而后在百官公卿的夹道恭送下,乘车回到长安城。
只不过今日,情况却稍有些特殊。
——今日籍田礼后,还有另外一件事,同样需要走一道‘祭天’的程序。
“昔者,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
祭台之上,天子启缓缓从座位上起身,上前几步,再次来到祭台南侧边沿。
再度居高临下俯瞰百官公卿,却并不再是朗声高呼,而是以正常的音量开口道:“商汤以七十里的土地,终得立殷商;周文王以百里的封土,而立周国祚。”
“——朕听说:这是因为商汤、周文王的圣明,才可以用那么小的土地,便最终建立那般宏大的功绩。”
“朕,很认同这样的说法。”
·
“但商汤的圣明,如果可以让后世子孙得保宗庙,又怎会有商纣失了殷商宗庙?”
“若周文王的遗泽,可以庇佑后世子孙延存国祚,又何来秦之虎狼篡逆,覆了宗周社稷?”
依照惯例,为自己接下来的话摆出一些事实依据,算是作为开场白,也算是援引往事,为自己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待这番话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天子启才将话题引入正轨。
“在朕看来,汤、文的贤明,并不能让商、周的国祚长久延存。”
“真正让他们的社稷长久存续——尤其是让宗周享国八百年的,恰恰是饱受诟病的分封之制。”
“——历朝历代,包括宗周的先例,如田氏代齐、三家分晋,又列国相王等故事,以及我汉家于高皇帝年间的经历,都说明分封制的弊端,首在不可封异姓。”
“宗周遍封诸姬宗室为公、侯,也确实是周室享国八百年,最为重要的根基。” “朕祖高皇帝,更曾于元勋功侯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
“有宗亲血亲相助,周天子才能统御天下、号令诸侯;”
“我汉家承周社稷,不效仿这样的善政,难道要反去学残虐的秦王政,将全天下都化为郡县、都归朝堂所辖吗?”
“——秦王政的做法,是朕很不愿意采取的。”
(王政之法,朕甚不取)
“所以,按照太祖高皇帝时便有,并为我汉家历代先皇沿用的祖制,遍封朕诸子为王关东,以为天子羽翼。”
“又今日春耕,恰逢祭天籍田,便索性不再靡费,一并以遍封朕诸子为王事,祭告于社稷天神……”
待天子启这番话道出口,奉常的礼官们,也终于到了出场的时候。
——奉常右丞(本该是奉常卿)宣读分封诏书,余者依次走下祭坛,将受封的皇子领上祭台;
每念出一个名字,便是一人被领上祭台,先后朝窦太后、天子启——乃至端坐祭台上的太子刘荣拜礼;
旋即便背对着窦太后、刘荣二人,在祭台南沿——在天子启身后跪下身。
而天子启的诸子,最终获封为王的详细方案,也随着这封诏书宣读而出,方尘埃落定。
“诏封:夫人栗氏子德,王(wàng)河间,都乐邑~
夫人栗氏子淤,王临江,都江陵~
···
夫人程氏子余,王鲁地,都曲阜~
夫人程氏子非,王江都,都广陵~
夫人程氏子端,王胶西,都高密~
···
良人唐氏子发,王长沙,都临湘~
···
夫人贾氏子彭祖,王常山,都元氏~
夫人贾氏子胜,王中山,都卢奴~
···
夫人王氏子彘,王胶东,都即墨~”
······
当礼官悠长的唱喏声音落,当今天子启前十个儿子中,除皇长子刘荣外的九人,便已是依次跪倒在祭台南沿,朝天拱起手。
——就连年仅三岁的皇十子刘彘,也在礼官陪同下跪地拱手,像模像样的昂首望天。
直到这时,天子启才终于回过身,低头望向面前跪着的九个儿子。
随着天子启嘴唇张开,一阵厚重的礼乐,也于祭坛下突兀响起。
“尔得尔国,为朕羽翼,代朕牧民!”
···
“尔得尔民,为民父母,抚民耕作!”
···
“尔得尔威,立尔威服,以成阙德!”
···
“尔治尔土,尔食尔禄,民脂民膏……”
伴随着天子启庄严肃穆的训诫,诸皇子身上的服饰被礼官一一脱下;
取而代之的,是华贵崭新的诸侯王袍,以及象征着‘远行就藩’的诸侯远游冠。
再后,是一方方象征着王权的金印,被礼官依次送到每一位皇子面前,再由天子启亲手从托盘上拿起,又重重砸在皇子们高举过头顶的双手上。
“记住这方王印,砸在手里有多疼、拿在手里有多重。”
“记住平日里,老师们的谆谆教诲。”
“——到了各自的封国,务当勤于国政,以治下子民为要、以安民抚民为重。”
“切不可沉迷享乐,懈怠了国中政务。”
···
“这方金印,是朕在太后、太子——在满朝公卿的注视下,在上苍、社稷的见证下,赐予尔等的。”
“但若是要收回,却只需朕诏书一纸、宫人二三……”
又是一番训诫警醒,受封的九位皇子齐身再拜,而后便在天子启灼灼目光注视下,将各自的王印小心系在腰间。
待最小的刘彘,也在礼官的帮助下将王印系好,兄弟九人才齐身上前;
在天子启让开位置后,来到祭台边沿,先仰头朝天一拜,在俯身朝百官公卿一拜。
随后自是有一番誓词,诸如‘一定做个好王’‘一定爱民如子’之类,便不必多赘述。
倒是有个小插曲;
皇十子刘彘本就年幼,诸侯金印挂上腰间,纵是有礼官在旁搀扶,也是晃晃悠悠走不直道。
见此场景,本落座于祭台上的太子刘荣,自是当仁不让的起身上前,不顾礼官的微词,一把将幼弟抱在了怀中。
再和其他弟弟们一同走上前,小声引导着怀中幼弟,向天拜礼、向百官公卿拜谢……
“不是说太子过去,一向都和绮兰殿不对付的吗?”
“怎今日……”
···
“作秀?”
“亦或是太子不对付的,只有绮兰殿那位王夫人呢……”
这便是政治人物的日常。
对于上位者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吃口饭、喝口水,都不得不本能的进行揣摩,以提取有效信息,供日后之用。
而对于下位者,则时刻保持着吹毛求疵的严苛,以维持自己的威仪。
很显然,刘荣这一番举动,成功的将自己想要表明的立场,一览无余的展现在了汉家君臣面前。
——对弟弟,我是很愿意,也确实是能够包容的。
但对弟弟们不安其分的生母,我这个储君太子,也有的是雷霆震怒……
“既是封了王,便当就藩。”
短暂的宁静,终还是为天子启沉声一语所打破。
便见天子启道出此语,旋即便望向最靠近自己的两个儿子:老二刘德、老三刘淤。
“河间、临江,都是新分封的诸侯国,没有现成的王宫。”
“准河间王、临江王,在长安多留一段时日,等各自封国内的王宫建成,再离京就藩。”
言罢,天子启又好似生怕别人看出这个安排,是为了让这两个儿子再帮帮刘荣般,转头望向其他的儿子们。
“鲁国虽是新设,却曾为吕太后封与南宫侯张偃。”
“王宫是破旧了些,修补倒是费不了多少时日。”
“鲁王留个二十日,便启程就藩吧。”
···
“江都王的广陵城,是刘濞老贼曾经的吴都,内有吴王宫。”
“虽被血洗,却也远毗东海,待江都王抵达广陵,也当洒扫干净了。”
这便是要刘非不日启程了。
再看向下一人,天子启面上顿生不忍之色,更抬脚上前,满是怜悯的摸了摸皇六子……
哦不,已经是长沙王了。
摸了摸长沙王刘发的头顶,轻声道:“长沙贫瘠,山高路远,王此去封国,切当缓行。”
对于刘发这个儿子,天子启算不上厌恶。
准确的说,是刘发在天子启这里,一向都没什么存在感。
也正是因此,天子启才会将长沙国——这个不该封宗亲去受苦,又不得不封个亲儿子去撑场面的诸侯国,封给刘发。
只是再怎么说,也终归是自己的血脉。
对于刘发即将就藩长沙,天子启纵是明知非如此不可,也还是难忍一阵悲悯……
“国中缺了什么吃穿用度,大胆往长安递奏疏。”
“少府有的,能运去的,朕都自无不允。”
再许下一个看似模棱两可,实则效用极高的承诺,天子启便强迫自己,看向了下一个儿子。
或者说是接下来的四个儿子。
“常山、中山本为一郡,你兄弟二人就了国,便要守望相助。”
“——同为新设的诸侯国,没有王宫,伱二人,便也在长安留一段时间。”
“刚好太子要忙些事,帮太子长兄打打下手,也好叙叙手足情谊。”
···
“胶东、胶西皆位齐地,皆有王宫于都城。”
“——胶西王年稍壮,便不日就国吧。”
“胶东王……”
说起年仅三岁的皇十子,汉家如今的胶东王刘彘,天子启先是看看小刘彘,又看了看将刘彘抱在怀里的太子刘荣。
又透过刘荣的肩上,撇了眼母亲窦太后;
终还是五味杂陈道:“太过年幼,便先留在长安吧……”
“好歹也得等过了六岁再说……”
第161章 变天了吧?
第161章 变天了吧?
不知为何,刘荣总觉得冥冥中有一双手,将所有关乎自己的重大转折,都堆在了三年后——堆在了天子启新元六年。
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母亲栗姬那声‘老狗’,便出现在这一年;
刘荣的三弟,原历史线上的临江哀王刘淤,也薨故于这一年;
原主——景帝太子刘荣被废为临江王,同样是在这一年;
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当今天子启的第十子,今日才刚获封为胶东王的刘彘——或者说刘彻,也恰恰是在这一年满六岁,正式脱离了这个时代公认的婴幼儿脆弱期、大概率夭折期。
原本刘荣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直到这一日,皇帝老爹看着年仅三岁,便已身着诸侯王袍、头戴诸侯远游冠的刘彘,发出一声‘起码等长到六岁再离京就藩吧’时,刘荣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尤其是想到在这一年——在天子启新元六年之后,丞相条侯周亚夫、太子太傅魏其侯窦婴,分别因‘反对天子废储’而被逐出朝堂权力忠心,就更让刘荣意识到这其中,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动着什么……
“是假的。”
“——老爷子病危,是假的。”
抱着弟弟刘彘,看着眼前的皇帝老爹低下头,望向自己怀中的幼弟刘彘长吁短叹,刘荣暗下不由得思绪流转。
“赶着小十年满六岁,即将离京就藩的时候,拿这么一出假病危,试一试母亲的下限;”
“——没有那声老狗,小十便会离京就藩,‘我’也能自此储位大稳,甚至从此不可撼动。”
“只可惜,恰恰是父皇这不死心的最后一试,便试出了母亲那声:老狗……”
有了这个认知,刘荣发现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从天子启的角度来看,栗姬的存在,对于汉家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掌朝政,皇帝、太后共治天下的二元政体而言,是绝不可忽视的重大威胁;
无论太子刘荣是否合格,栗姬这个明显不合格的‘储备太后’,都让天子启难以安心。
帝王的本能,驱使天子启下意识思考起替代方案:如果废掉太子刘荣,还能立哪个儿子?
掰着指头数下来,天子启无奈的发现:若是废了长子刘荣,那唯一能让自己稍安心些的,竟是年仅六岁的皇十子刘彘?
与‘太子刘彘’一同出现在天子启脑海中的,也必定有‘主少国疑’四个字。
可栗姬的刁蛮、愚蠢,却丝毫不亚于‘太子刘彘’,所必定会带来的主少国疑、君权旁落。
左右为难之下,天子启终还是决定演一出假病危,来最后试探一下刘荣的母亲:栗姬。
只要栗姬不太差——甚至只要差的别太离谱,便一切如故:太子刘荣仍是储君,胶东王刘彘也依制离京就国。
毕竟再怎么说,太子刘荣也终归年长些,不几年便可及冠;
哪怕只是中人之姿、守成之君,也总好过废长立幼,立年仅六岁的皇十子刘彘,以致日后主少国疑……
“所以,太子刘荣被废之后,临江哀王刘淤当即‘病故’;”
“左右不过是性子率直,想给大哥鸣不平,便口出狂言犯了忌讳……”
如是想着,刘荣便侧身望向队列另一侧,正低头看着腰间王印,沾沾自喜的和刘德交头接耳的三弟:临江王刘淤。
看着两个弟弟面上洋溢着的灿烂笑容,刘荣也在顷刻间顿悟。
——曾几何时,刘荣认为自己打自出生那一日,便生存在群狼环伺、四面楚歌的绝境之中;
留给刘荣的选择,除了得立为储、即立为帝,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被刘荣下意识忽略掉,或者说是今天才意识到的是:之所以会这样——刘荣之所以会成为‘众矢之的’,恰恰是因为刘荣,天生就具备九成九以上的机会,成为汉家继文、景之后的下一任天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反过来说:风欲摧者,必为秀林之木……
“梁王叔,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因为父皇不会允许。”
“甚至就连阿彘……”
想到这里,刘荣只缓缓低下头,看向怀中,正将拇指含在嘴里,迷茫扫视着周围的幼弟刘彘。
直到这一刻,刘荣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只是个幸运的替代品。
而替代品之所以能取代原品,必定是以原装品出问题,来作为先决条件的……
“阿彘,也不是我的对手。”
“而是正如父皇所说的那样:阿彘,只是父皇为了以防万一,才给我留的替补。”
“——只要主力不受伤、不停赛,替补便绝对没有上场的机会。”
“所以我的对手,从来就只有母亲一人……”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不由得陷入一阵短暂的呆愕;
缓过神来,刘荣只觉一阵无尽的轻松、舒爽,传遍四肢百骸。
——那声老狗,还会出现吗?
刘荣不确定。
但刘荣能确定的是:对于天子启而言,重要的绝不是栗姬喊没喊那声老狗,而是在栗姬这个明显会突破下限的预备太后面前,太子刘荣,究竟能否掌控住局面。
若是可以,那别说是老狗——哪怕是被骂成桀、纣之流,天子启也不过就是生几天闷气;
就算是一直把气带到皇陵里头,天子启也绝不会因为单纯的愤怒——绝不会出于个人的情绪,而做出任何关乎到宗庙、社稷的重大决策。
但若是不能;
若刘荣无法掌控局势,那天子启便也就不得不痛下杀手,彻底推翻太子刘荣的全部势力、党羽,为候补方案:刘彘铺路。
反过来说:原历史线上的天子启,能为幼子刘彘铺平道路,自也同样能为更年长、更杰出的太子刘荣,铺出一条宽阔、光明的康庄大道……
“儿臣昧死,顿首以奏。”
诸王分封的仪式,已经在天子启的主持下临近尾声。
其余几王的移封事宜,也由奉常祭礼官以祭辞的形式,‘汇报’给了天神。
按照原本的祭典进程,天子启接下来,便要当着社稷、当着天神的面,具体说一说接下来这一年,汉家关于农事的安排。
比如哪里遭了灾,朝堂要抚恤啊~
又或是哪里缺水,朝堂要凿个渠啊~
再便是哪里粮食歉收,朝堂要开仓放粮、平抑粮价之类。
与会众人有关于粮食、农事方面的奏疏,也同样可以在这个场合提出。
——当然,前提是不能太叛逆,不能把汉家朝堂内部的分歧,摆到社稷、天神的面前。
在封王结束之后,天子启刻意沉默了一会儿,其实也是在等祭坛下,响起百官公卿请奏的唱喏声。
却不曾想:第一个站出身来的,居然是仍将年仅三岁的胶东王刘彘抱在怀中,且还没正式搬进太子宫的刘荣……
“太子……”
“有话要说?”
下意识想要暗示刘荣‘别节外生枝’,待看见刘荣目光中,那异于常日的明亮,天子启不由话头一滞;
明明暗下还在思考,嘴上的话却已经脱口而出——竟是有些期待起刘荣接下来的话。
章程之外的变数,自也是让祭台周围的礼官们稍一慌,却也极为迅速的调整好心绪,为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做好准备。
——万一太子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就赶紧兴礼乐,把太子的声音压下去再说!
便是在天子启迟疑中略带期许、众皇子迷茫中夹杂忐忑,祭礼官们忧虑而又焦虑的目光注视下,刘荣终是将抱在怀里的幼弟刘彘放下,上前两步,便对天子启跪地拱起手。
“去岁秋,吴王刘濞、楚王刘戊等贼,枉顾太祖高皇帝恩德、悖逆君臣尊卑之序,悍然举兵而乱关东!”
“虽有忠臣义士,如条侯周亚夫、曲周侯郦寄、魏其侯窦婴等,使此七国之乱三月而平,然关东万里良田,亦难逃贼子所荼毒。”
铿锵有力的道出现实依据,刘荣便满是庄严的昂起头,再对天子启沉沉一叩首。
同一时间,太子刘荣嘹亮的奏请声,与社稷坛顶部的祭台上响起,于祭坛下荡起阵阵回音。
“作为储君,本不该在还不懂国家大事的年纪,于农耕这样关乎国本的事上发表看法。”
“但在从睢阳返回长安的途中,实在是看到了太多太多被荒废、被摧毁的田亩,很难不为关东百姓今年的生计感到担忧。”
“——便借着今日春耕,当着社稷天神、公卿百官的面,斗胆恳请父皇!”
“请除关东民今岁农税、减关中民今岁农税之半!”
“广布雨露恩泽,使民稍安、食稍足;”
“与民更始,施恩于天下……”
话说到最后,刘荣话语中的笃定和决绝,已不知何时转变为悲天悯人的凄苦。
而在祭台南侧,禁卒们不时将目光瞥向天子启,不知该不该把刘荣这番话,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传下社稷坛。
便见天子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注视着刘荣跪地叩首在身前的背影,静默良久;
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将头稍撇向一侧。
“太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语气,只惹得刘荣冷汗直冒——汗水沿着额头垂直落在地上,不多时便在石砖上,湿了两个巴掌大小的位置。 便见刘荣战战兢兢抬起手,稍擦去额上泉涌的汗滴,鼓足勇气,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腰杆稍挺直些;
待看见天子启那冷漠到吓人的面容,终是咬紧牙槽,彻底直起了腰身。
“儿臣,知道。”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儿臣,是在替天下人,请求父皇作福施恩。”
“儿臣……”
“——你还知道你是‘臣’?!”
冷不丁一声低呵,吓的一旁的九位皇子下意识一缩脖子!
老二老三当即便白了脸,其余众人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年纪最小的刘彘,则是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祭坛中央,窦太后漠然‘注视’着这一切,宛如一尊石佛般,不为所动。
而在天子启的威压下,刘荣再度被压弯的脊梁,却在弟弟们的齐齐注视下,再次缓缓挺直。
“儿臣,只是父皇的臣……”
“却也是天下的君。”
“——父皇说过,储君,也是君。”
“儿臣,和父皇、和皇祖母一样,同样是天下人的君……”
没人知道这段话,是刘荣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更没人知道刘荣花了多大力气,才没让颤抖的上下牙槽碰撞在一起。
人们只知道:在太子刘荣这番颇具‘挑衅’意味的答复之后,社稷坛顶部的祭台,便陷入了一阵极其漫长的宁静。
除了天子启、窦太后,今日受封为王的九位公子,以及二十来位奉常祭礼官外,没人知道这段漫长的寂静中,祭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打破这段漫长寂静的,是郎官高亢的诏书宣读声。
“诏曰:朕尝闻,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凡为人父母者,则必不忍子嗣受饥、寒之苦;
去岁秋后,吴楚举乱关东,虽乱得平于农闲之时,亦有天下人心惶惶,更或避祸隐入山林者。
乃以此诏,告汉子民:自朕新元二年秋后,民田为吴楚乱贼所伤者,无论束籍于关东、关中,皆免今岁之农税;
家中有男为丁、卒者,农税三十取一,伤、残者免~”
明显是一封早就准备好,随时准备颁下的免税诏,在郎官的宣读下,很快便传入在场百官公卿耳中。
但大家的反应却并非高兴,而是无一例外的困惑。
——大战方休,减免农税以与民休息,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按照先帝时开始的惯例,就算是没打仗,汉家的农税,也基本都是每年都减半的。
太祖高皇帝制:农税十五取一;
这里的‘十五取一’,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你秋后每收获十五粒米,便要上缴一粒作为农税。
而从先帝开始,汉家开始连年减免农税,且无不是减半为三十取一的超低税率。
寻常年间都是大概率农税减半,今年这状况,自然更是起码减半,且很有可能直接免除天下人——至少是关中的农税。
只是朝野内外都感到很疑惑:天子启为何要在这个场合,宣读这样一封必定会有,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免税诏?
在社稷天神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仁慈?
先帝和当今天子启,都不是这样的性格。
可除了这个原因,又能是什么呢……
祭台上,随着诏书宣读完毕,众皇子却都无一例外的深埋下头,为大哥今日的举动而感到心惊肉跳起来。
——抢民望!
——还是从皇帝老爹的碗里抢!
这……
啊这……
“可要朕在这封诏书上,署上太子的名讳?”
“又或是加上一句:太子请奏减税,方有朕此诏?”
仍旧蹲在刘荣身前,天子启却是挺直了上半身,话语中,只尽是讥讽之意。
闻言,刘荣却只头都不抬,仍旧将额头悬在离地三二寸的位置,赶忙摇了摇头。
“父、父皇泽被苍生,仁及鸟兽,纵三皇五帝亦不能比……”
“儿臣,只顿首顿首,昧死百拜而已……”
刘荣诚惶诚恐的表示‘不用署名’,天子启这才冷哼一声,拂袖起身,再度将身子别向祭台外,朝臣百官站着的南广场。
刘荣则是又跪地匍匐了许久,才缓缓挺直上半身,却不敢直接站起,而是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启的指令。
在刘荣身后,众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清澈和迷茫。
唯独祭台中央,始终冷眼‘旁观’的窦太后,在这场戏落下帷幕之后,悠然发出一声轻叹。
“自先帝前元三年开始,我汉家虽是连年减、免农税,却也都是一岁一诏。”
“——每年开春之后,天子才会颁下减、免农税的诏书。”
“而在此之前,请求天子减免税赋的,是领衔百官的丞相……”
暗下如是想着,窦太后只微微动了动眼皮,将模糊的视线尽可能锁定在不远处,那道仍跪在地上的身影。
只片刻间,窦太后淡漠清冷的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一抹复杂。
“故安侯辞相,周亚夫又还未班师。”
“——朝无丞相主事,倒也确实需要有人,替丞相说上这么一场。”
“但任是谁,也不该是太子储君呐……”
“能替丞相发话、能做丞相该做的事的……”
“那,可得是监国太子啊………”
思虑间,窦太后只本能的稍一侧头,身后便立时有郎官一人走上前。
待窦太后轻声发出一问,那郎官才赶忙拱下手:“臣不知。”
“但从田叔送回来的书信来看……”
“呃…不大乐观……”
磕绊的应答声,终是让窦太后缓缓变了脸色。
恰逢此时,天空中,也悄然聚集起一大团乌云。
——春耕日的春雨,是大吉之兆!
但今日的一切,对于窦太后而言,都恐非吉兆……
“变天了吧?”
“胳膊腿都涩了许多……”
“我这把老骨头啊……”
说着,窦太后便揉捏着酸涩的膝腿,在那郎官的搀扶下起了身。
几乎是在天子启走上前,将母亲窦太后亲自扶下社稷坛的同一时间,天空中聚集的乌云中,便响起阵阵惊雷。
——窦太后走了;
钻进了马车车厢里,晃晃悠悠回了长乐。
——天子启也走了;
怒气冲冲登上御辇,快马加鞭回了未央。
——一众皇子、奉常礼官,以及满朝公卿,也都离开了。
唯独太子刘荣,顶着倾盆而下的瓢泼大雨,跪在社稷坛顶部的祭台之上;
只是这一刻,太子刘荣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轻松……
第162章 记住了?
第162章 记住了?
在春耕日淋了一场雨,刘荣不出意外的发了烧。
好在还年轻,少年血热,身子骨硬朗;
再加上平日里也没少注意,遂只是昏昏沉沉休息了三两日,便合衣下了榻。
——还是在凤凰殿,也仍旧是那方小院。
看着刘荣身穿米白色里衣,在院内前后左右比划着手脚,在旁观摩的夏雀、葵五二人,一个抱着刘荣的衣袍,一个端着热腾腾的姜汤;
百无聊赖间,也猜测起刘荣这套怪异的‘拳法’。
“瞧着~不像是行伍间的把式?”
葵五瓮声瓮气的一语,却引得夏雀狐疑的摇了摇头。
“不知道。”
“我也没见过军中的把式。”
“倒是有些似鸟、禽之类?”
二人正交谈间,院门外响起一阵略有些嘈杂的言语声;
待二人循声望去,便见院门外不远处,凤凰殿的其余两位公子穿戴整齐,正和彼此客套着什么。
“河间王请。”
“——临江王请。”
“王兄先请;”
“——王先请。”
“河间王莫再推辞~”
“——临江王不必客套~”
……
呃……
眼前这一幕,显然有些超乎夏雀、葵五这两个痴人的认知极限;
但在小院之内,听着院门外的两个弟弟,一口一个‘河间王’‘临江王’,叫的不亦乐乎,刘荣却是不禁莞尔。
“即是来了,便快些进来。”
“好歹也是做了诸侯的人,还这般不能持重。”
手脚动作不停,只嘴上朗声一嚎,正沉寂在新鲜称谓和身份中,无法自拔的玄冥二少,终不得不齐身跨入院内。
一看刘荣的动作,兄弟二人便立时眼前一亮!
“这!”
“叫个什么来着……”
“对!五禽戏!”
咋咋呼呼的走上前,公子刘淤……
啊不,临江王刘淤便在刘荣斜后方蹲下身,扎下马步,聚精会神的跟随刘荣,打起了这套被刘荣改编过的简易版五禽戏。
河间王刘德虽淡定些,脚下动作却也不慢;
倒是没像弟弟那般猴急,而是先将外袍脱下交给葵五,才站到刘荣另一侧斜后方,也跟着刘荣活动起腰身。
“大哥不是说这五禽戏,小孩子不能打的吗?”
刘德轻声一语,顿时惹得临江王殿下连连点头:“是啊!”
“过去,大哥每要打这五禽戏,那都是紧闭大门,根本就不让我……”
“呃,根本就不让寡人,和河间王看的?”
弟弟们的话语声传入耳中,刘荣却仍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慢条斯理的打着拳;
只嘴上,含笑敷衍一声:“都长大啦~”
“敢当着大哥的面称孤道寡——更都自称寡人了;”
“区区五禽戏,又如何打不得?”
说着,刘荣不由又是一笑,稍压下翘起的嘴角,才语带戏谑道:“如何?”
“可要我这个做大哥的,向临江王行跪拜大礼啊~?”
听出刘荣话语中的调侃之意,老二刘德只一阵辛苦憋笑,手上动作都不免变了形。
至于临江王殿下,却是被刘荣这句话吓得当即僵住身,畏畏缩缩撇了眼刘荣的背影;
过了好一会儿,才嬉皮笑脸的打哈哈道:“嘿嘿,好歹是封了王嘛!”
“一时得意忘形,大哥便莫逗寡…呃,莫逗弟弟了。”
“嘿,嘿嘿……”
见刘淤这么一副滚刀肉的模样,刘荣嗤笑之余,也不由稍安下心来。
——对于未来,刘荣最担心的,自然是母亲那声石破天惊的老狗;
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个早早病逝的弟弟,历史上的临江哀王。
一个‘哀’的谥号,几乎是以字面意思,为刘荣所切身体会到的。
此刻,见弟弟仍是一副活宝相,刘荣虽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却也终归是稍安心了些。
动作不停,继续带着两个弟弟活动手脚腰身,嘴上,也不忘有一搭没一搭,和两个弟弟聊起天来。
“倒是有一件事,要警醒临江王。”
“——诸侯之王印,比同诸侯之封国。”
“王失其印,便等同于失其国。”
嘴上说着,刘荣便借着转身的功夫,若有所指的撇了眼刘淤腰间,那枚两寸见方的金印。
待临江王殿下狐疑的低下头,刘荣才回过身去,再度背对身后的两个弟弟,温声和气道:“早点寻个执玺郎,给王印寻个‘住’处。”
“免得这般日日挂在腰间,招摇过市,再被有心之人窃了去。”
自进了小院开始,刘淤便嘚瑟的将腰间王印系在大腿前,有意无意将其晃起些,面上神容说不出的嘚瑟。
听闻刘荣这一番‘提醒’,才如梦方醒般赶忙停了动作,用手紧紧攥住那枚王印,开始单手打起五禽戏来……
对于这个活宝,刘荣只付之一笑,便也就任由他去了。
再借着一个动作结束的功夫,和二弟刘德搭起话来。
“河间、临江二国的王宫,若是少府抓紧些,至多也就是几个月便可建成。”
“但听父皇话里话外的意思,怕是要留二位大王到秋后。”
“——大抵是要忙完平抑粮价的事,二位大王才可以离京就藩。”
“在那之前,少府除了在河间、临江兴建王宫,也同样会为二位,在尚冠里建造王府。”
说到此处,刘荣终于是停下了动作,接过葵五递过来的温姜汤,猛地灌下一口。
感觉身心更舒畅了些,便舒舒坦坦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而后便一手倒扶着腰,一手端着汤碗,神清气爽的再一笑。
“却不曾想,最先搬出凤凰殿的,居然不是我这做大哥的?”
“嘿……”
“——等入住王府,二位大王可要多邀我几回,再留我在王府多住上几日?”
“好歹也要让我寻个由头,好到宫外走走、看看;”
“再有,便是有些话,也终归是不便在宫里言说的……”
听闻刘荣此言,临江王刘淤本着‘反正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深想’的原则,当即将胸膛拍的砰砰作响。
“大哥放心!”
“住进王府的第一天,弟就将王府最大的一方院落打扫出来,就留给大哥三不五时去住上一阵!”
“若是大哥愿意,便是一直住着都成!”
活宝又开始卖萌了,刘荣自又是一阵莞尔,暗下也不忘吐槽一句:您可别咒我了;
堂堂储君太子,真要跑您那临江王府一直住着,那可就意味着硕大一个太子宫,已经没有刘荣的容身之所了。
但对于弟弟的心意,刘荣只大大方方照单全收。
“这么些年,总归是没白疼老三。”
得了大哥的认可,刘淤顿时将身子挺得笔直,下巴也翘得老高,嘚瑟至极。
倒是一旁的河间王刘德,一如往常的迅速听出刘荣话外之音,便悄然皱起了眉头。
“大哥贵为太子储君,能让大哥都不便在宫中说出口的话……”
见弟弟一副要头脑风暴,不猜透自己誓不罢休的架势,刘荣只含笑一摆手。
“到时候便知道了。”
“左右不是什么急切的事。”
“只是做了储君,终归是要谨言慎行,免得给人落了话柄……”
刘荣敷衍的解释,并没能让刘德心中忧虑减弱多少,却也是乖巧点头,暂且将忧虑放到一边。
见两个弟弟也无心再聊,刘荣便自然而然的,关心起了两个弟弟的身体状况。
只是这关心的方式么……
“看了这么久,都记住了?”
此言一出,公子刘德当即便点下头,手上也大致比划出刘荣版五禽戏的部分动作。
至于一旁的公子刘淤,闻言却是先一愣;
片刻之后,又满是郑重庄严的沉沉一点头!
“记住了!”
“王失其印,等同于失其国!”
“弟一定保管好王印,并尽快找个信得过的执玺郎!”
言之凿凿的说着,公子刘淤不忘低下头,将腰间金印握的更紧了些。 而在刘淤身前、身侧,两个做哥哥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是相视一笑……
“老三的王印,要不还是挂在脖子上吧。”
“能让老三看中的执玺郎,只怕也未必靠谱……”
看着弟弟如临大敌,却又分明智商捉急的憨傻模样,刘荣如是说道。
·
·
·
天子启很恼火。
恼火春耕日,刘荣毫无征兆的破坏原定章程,为天下人请命‘减税’的举动。
只是就连天子启也说不清,自己具体在气什么。
——气刘荣胳膊伸太长,抢了本属于自己的民声民望?
如果在乎名声、民望,天子启就不会在小半年前,喊出那句杀气腾腾的‘深入多杀为要’。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天子启,可以说是封建帝王群体中,相当不要脸的一批代表性人物。
相较于虚无缥缈的声望、名誉,天子启更愿意得到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刘荣将天子启本就打算做的事,揽功揽到了自己头上,天子启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
但正如刘荣所言:储君,也是君。
民望这个东西,臣下当然是万万不能有,但君却是可以去争的。
刘荣作为储君,虽然只是小半个‘君’,却也完全可以试探着伸手,为自己挣得合理范围内的民声名望——这是在天子启可接受范围之内的事。
汉家也历来都有放养储君,并为储君编织羽翼、造势铺路的传统。
那天子启在气什么?
想了很久,天子启才隐约间,摸到了一层模糊的薄布。
“怎就不和朕商量商量?”
“——好歹也得先通个气,让朕有个准备才是?”
“见天的自作主张,长此以往,成何体统?!”
天子启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如此恼火,主要还是刘荣‘突然发难’,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和节奏。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刘荣的举动,让某些事脱离了天子启的掌控。
天子启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任何一位帝王,也都不会喜欢这种感觉。
但在意识到自己的怒火来源之后,天子启的反应,却是和刘荣预料中如出一辙。
“罢了~”
“也没指望这混账,能让朕省心到哪里去。”
“——折腾吧。”
“看能折腾出个什么名堂。”
似是自言自语的一番话,却始终没能得到身侧之人的回应,天子启终是将身子稍一侧;
神情阴郁的仰望向那人,开口便道:“郎中令先前说,朕若是能好生歇养一阵,胃疾便有望好转。”
“那依卿之间,如今的太子,比之朕当年监国时,孰优孰劣?”
乍一听天子启这一问,但凡换个其他人,第一反应肯定是: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
以太子之身监国四岁,天下民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生民安乐,国泰民安……
但作为天子启最信任、最亲近的潜邸心腹,周仁却是当即皱起了眉头,颇有些为难的考虑起接下来,要回答天子启的措辞。
——天子启话说的不算隐晦。
就差没明着问周仁:太子刘荣,到没到可以监国的时候?
这个问题很难答。
尤其是在天子启先是震怒,之后又莫名消气的古怪情绪波动下,这个问题的回答难度,基本不亚于一场旷古名辨——如白马非马、楚人非人之类。
“臣以为,凡世间事物,皆无不讲究循序渐进。”
漫长而又严谨的思虑过后,周仁终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便见周仁沉声道出一语,旋即抬眼看向天子启;
待天子启不无不可的点下头,示意周仁继续说,才再道:“太子虽年将及冠,但也终归不够成熟。”
“更才刚得封为储,连太子宫都没住进去。”
“——还没祭祖告庙、举典纳拜,便直接跳过‘储君太子’,成为我汉家的监国太子……”
“在臣看来,这实在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
“其一者,太子虽天资聪慧,但毕竟不曾掌治政务。”
“贸然以监国的重担压下,太子扛不起来事小,被压断了脊梁事大。”
“其二:太子得立艰难,东宫至今,都尚于太子得立心怀怨念。”
“再加以监国之责,太子必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万一东宫从中作梗、推波助澜——一旦储位生变,于宗庙、社稷而言,便又是一番动荡。”
“——如此动荡,恐怕并非是陛下所希望的。”
···
“再有,便是太子即壮,又陛下身旧疾。”
“如此急迫的让太子监国,恐怕坊间,也未必不会生出关于陛下的流言蜚语。”
“——若果真是流言,倒确实不必理会。”
“怕就怕流言传着传着,竟传出个真事儿来……”
听闻此言,天子启下意识抬起手,再次摸了摸微微胀痛的胃部。
——已是午后,天子启自天亮前睡醒,总共也就吃了小半碗米粥,外加两碗温水。
换做几年前,此刻的天子启,早就该饿的抓起点心,慢条斯理的嚼上了。
但眼下,就连上午那小半碗米粥,天子启都要花费近乎一整个白昼的时间,才能消化到大致可以再用半碗粥的程度。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天子启或许不懂;
可天子启很清楚:吃不下饭,几乎是完全不可逆,且无比直白的‘命不久矣’的信号!
但凡一个人腹脏出现问题,食量开始变少,那就只会越吃越少,越吃越少。
少到某个临界点之后,便会卧榻;
卧榻之后的下一个临界点,基本就是要趁着还有些力气,抓紧交代自己的身后之事了。
“朕这幅身子骨,不养养是不行啦……”
“——总得撑到太子加了冠,成了人;”
“免得朕这边一咽气,太后那边便掌了朝政。”
略带自嘲的一语,天子启便也算是大致有了决断。
——忙完开春这阵,便趁着夏天去甘泉宫,好生疗养疗养。
至于长安朝堂——彼时,新鲜出炉的丞相周亚夫,当也该班师回朝了。
有丞相主政,太后坐镇,外加一个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亚成年太子……
“三个月。”
“在甘泉疗养三个月,朕便回长安。”
暗下做好打算,天子启却将话题,引向了另外一件事上。
“睢阳那边,什么动静?”
“——梁王没有狗急跳墙?”
“又或是田叔,果真没有查出任何事来?”
见天子启说起正事,周仁自也不得不将自己对‘监国太子’的意见暂且搁置;
稍沉吟措辞片刻,便拱手道:“一切顺利。”
“——公孙诡,被梁王藏在了王宫之中。”
“凡是可作为梁王罪证的人,也无不消失在了天地之间——若不是也被梁王藏在了王宫内,便大抵是被灭了口。”
“但田叔,却基本查到了该查到的一切。”
“再同梁王演两天‘什么也没查到,当真气煞我也’的戏码,便也该折返回朝了。”
最关心的事有了进展,天子启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就好似这一切,都在天子启的计划之中。
“田叔回来之后,大概率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甚至可能还会劝朕,不要揪着梁王这件事不放。”
“只不过……”
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天子启望向周仁的目光,只愈发玩味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君臣二人才结束了一段极高频率的眼神交流;
待周仁领命退下,天子启方遥望向殿门外,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呼~”
“——阿武啊~”
“阿武……”
···
“太子,太弟,总得去一个吧?”
“一山尚且还不容二虎呢。”
“一个汉家,又如何能容得下两个储君……”
睡一觉
睡一觉
磨蹭大半个晚上,眼看着要六点了,写不出来感觉,睡一觉睡一觉…
第163章 哪儿都有你馆陶主!
第163章 哪儿都有你馆陶主!
不同于后世,绝大多数以一月为元月、岁首的朝代:如今汉家,是以十月作为岁首元月的。
倒不是因为汉家特立独行,觉得这样做很酷——仅仅只是因为汉家至今,都还在用始皇嬴政颁行天下的《颛顼历》;
而《颛顼历》最显著的特征,便是以十月作为一岁之首。
汉家沿用秦《颛顼历》,直到历史上的汉武帝太初元年,才改用武帝《太初历》,也是后世学者‘汉承秦制’之说的有力佐证之一。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一年的开始,既不是按照《颛顼历》所说的十月初一,即‘元朔’,也不是后世人印象中的正月初一,即元旦。
——而是春耕。
在这个时代,春耕才代表着‘新的一年开始’,代表着又一个轮回开启。
农民播下种子,灌溉土地,并经过春、夏外加小半个秋天的劳作,最终得到与劳动匹配的收获;
而后便是带着全家猫冬,静静等候下一年——等候下一个轮回。
所以,任何阻碍春耕、秋收的举动——无论是朝堂还是外敌,都会在这个时代引起众怒。
外敌自不用多说:匈奴人年年都在秋收之后,跑到北墙一代打草谷,搞得汉家百姓——尤其是北墙一带的边民,恨不能顿顿生吃匈奴人!
朝堂也大差不差:去年秋收前,吴王刘濞悍然举兵,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关中便一度人心惶惶。
好在天子启并没有第一时间召集关中男丁,而是给足了百姓收获的时间,这才没耽误关中的秋收。
虽然天子启的本意,是以此为借口拖一拖,让梁国的损失再大一些,但对百姓而言,却也已是值得歌功颂德的事了。
而后,关中百姓的忧虑,又变成了今年的春耕。
只是最终,由吴王刘濞发起,齐、楚诸王景随,声势浩大,兵祸波及大半个关东的吴楚七国之乱,却在爆发仅仅三个月之后,便被太尉周亚夫一举平定。
眼下,关中还有许多户人家,没有等来随军出征的男丁。
但没关系;
只要仗打完了,就碍不着春耕的事儿。
至于家里的顶梁柱不在,会不会影响春耕的进度?
考虑到随太尉大军出征平叛,且至今都还没传回死讯的关中儿郎们,将必定会从关东满载缴获的物资,以及朝堂的赏赐、武勋回归,农田减产稍许,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所以~”
“一场吴楚之乱,让关中小半农人,都凭朝堂的赏赐,以及在关东的‘缴获’发了财;”
“而太尉大军至今没有班师,又稍影响了关中今年的春耕。”
“——农人手里的钱多了,秋后产出的粮又少了;”
“再被有心之人推波助澜着,粮价便顺势涨高,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未央宫,少府官署。
毫不客气的端坐于上首主位,看着老岑迈递给自己的、少府刚从关中各地收集汇总出来的粮价表,刘荣思虑片刻,便沉声道出了自己的猜想。
就此刻,刘荣手中的竹简所示:当今天子启三年春三月初一,关中除长安外的地区,粮价达到了每石七十四钱到八十六钱之间。
十二钱的波动,考虑到各地区的产出不同、粮食运输难度不同,还算在合理范围之内。
但刘荣关注到的,却是这份汇总表中,关中除长安以外的地区,粮食均价居然达到了八十三钱每石!
关中上一次出现标价‘八十三钱每石’的粮食,得追溯到足足十六年前了。
彼时,《尚书》博士兼太子家令晁错,向先帝呈上了《论贵粟疏》。
通篇千余字,提炼过后的核心观点,或者说是最具实际价值的操作模式,则不外乎‘输粟捐爵’四个大字。
——通过鼓动民间捐献粮食,来缓解边墙军粮紧缺的问题,再以爵位作为报酬,来提高民间用粮食换爵位,即‘输粟捐爵’的积极性。
于是,无数空有万贯家财,却无半点爵位的‘商贾贱户’们,开始豪掷千金,从内史换得少上造(十五级)、大上造(十六级)等在秦时,得几十上百颗敌军首级才能换来的军功爵;
农人贫户穷一些,却也有的是人咬咬牙,拿出三五十石粮食出来,换个不更(四级)、大夫(五级)等爵位,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不时之需?
当然是抵罪了!
要说汉爵最有价值的特性,便是在犯罪时,人们可以不用付出钱财罚款,甚至是生命作为代价,而是可以用爵位来抵罪。
罪轻一点,便降爵一级;
重一些,也大不了一撸到底,重新变成公士(一级)嘛!
总好过被杖责、刑讯,乃至送了小命?
就这么着,晁错一纸《论贵粟疏》,便在整个关中范围内,引发了一场自上而下的捐粮潮。
而百姓‘输粟捐爵’时捐献的粮食,也都按照晁错的提议,被送去了军粮紧缺、边防部队饥一顿饱一顿的边墙。
然后,关中就开始缺粮食了。
原本关中能自给自足,甚至还能往关外运粮;
结果一出‘输粟捐爵’,让关中相当一部分粮食被送去边墙,关中出现粮食缺口,反而还得从关东,以及巴、蜀输入粮食。
就这么着,关中的粮价才在当年——在那年的大丰收之后,一反常态的达到了八十五钱每石。
之前一年,关中平均粮价七十石出头,之后那年,也同样是在七十二三钱左右浮动。
而这,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经过先帝又十来年的治理,以及当今天子启监国、掌政这些年,如今的汉家,其实已经正式进入了后世史家口中的‘文景之治’。
关中的粮价更是从六年前开始,便再也不曾突破五十五钱的黄线,始终维持在低位。
天子启元年,关中大丰收;
当年秋收之后,关中某些偏远地区的粮食收购价,更是被粮商们压到了每石四十钱以下!
短短两年之后,关中粮价便达到了八十三钱每石,一举回到了十六年前,汉家才刚开启‘文景之治’的起步阶段?
要说这里面没有鬼,刘荣敢把名字倒过来写!
见刘荣只片刻之间,便大致点破了个中厉害,岑迈也是神情凝重的缓缓点下头。
“确如殿下所言。”
“——吴楚之乱得以平定,关中确是有许多人大发横财;”
“太尉大军至今都不曾班师,也确实稍影响到了春耕,并有可能影响到今年的收成。”
“但即便是考虑到这两点,关中粮价最多,也只应该比去年高出五到七钱每石。”
“而去年三月,关中粮价最高的地方,也就是新丰——粟作价五十二钱每石……”
随着岑迈满是凝重的话语声,尤其是难得一见的也开始拐弯抹角,刘荣心下当即再一沉。
岑迈说的很明白:根据少府的演算,关中今年的粮价,最高也不该超过六十钱每石。
——是最高不超过六十钱,而不是均价不超过六十钱!
考虑到十钱左右的粮价波动区间,岑迈认知中,关中今年的粮食合理均价,便是在五十七钱左右。
较先帝为关中划定的‘五十五钱’的黄线,也仅仅只高出二钱每石。
而如今的粮价,却是高出了这条黄线足足二十八钱,比岑迈的预期高出了足足十四倍……
“有功侯?”
刘荣冷不丁一语,岑迈抿嘴一点头。
“藩王?”
岑迈面色稍紧了紧,思虑再三,也借着唏嘘点下了头。
“馆陶姑……”
最后一个词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闻岑迈满是苦涩的深吸一口气,将刘荣未尽之语强行打断。 待刘荣也黑着脸移开目光,岑迈才悠悠开口道:“自十九年前,先帝定下‘粮吃不炒’的朝堂大基调,便有不知多少人,在苦等这一天。”
“——彻侯、关内侯,乃至封君,其国内食邑之民,都会将农税上缴给他们。”
“诸侯藩王,更是代朝堂征收农税,却只需要拿出其中的三成——甚至不到三成,来作为祭祀历代先皇时,助祭所需供奉的酎(zhou)金。”
“而这,都让他们手中,囤积了相当庞大的粮食。”
如是说着,岑迈不由颤巍巍侧过身,苦笑着用食指指向自己。
“便说臣这少府卿,秩中二千石,年俸二千一百六十石,尚且会在每年的春耕日伸长了脖子,期望粮价能更高一些。”
“——因为粮价越高,臣这二千一百六十石俸禄,便会越值钱。”
“臣尚且如此——年得粮区区二千一百六十石的臣,尚且希望粮价能更高些;”
“何况是那些食邑动辄几千户、岁入粮米数万石的彻侯,以及那些得封一郡之土,岁入农税十数万,乃至数十万石粮食的宗亲藩王呢?”
···
“就说梁王,其国内一年收上来的租税,便是近千万石粟;”
“粮价每高一钱,梁王便能得利上千万钱;每高十钱,便能多得利上万万钱。”
“——而关中今年的粮价,比去年足足高出了三十一钱每石。”
“殿下难道认为,这会是没有人在推波助澜,甚至是一大批人合力,用尽浑身解数,才哄抬起来的粮价吗?”
在政治任务之间,很多话,其实都不需要说的太直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荣也已经明白了一切。
——官员的俸禄,是定死的‘每年多少石米’,以及价值多少石米的钱。
彻侯、封君们的封国产出,也是从食邑百姓收获的粮食中,按三十比一的比例抽成。
至于诸侯藩王,除了过去的吴王刘濞,可以凭铜矿山铸钱得利,以及沿海地区的渔盐之利外,绝大多数宗亲诸侯的收入大头,都是封国百姓上缴的农税。
——还是粮食。
说来说去,官员的俸禄、贵族的封国产出,乃至诸侯藩王来钱的路子,都是粮食。
如此一来,粮价的涨跌,就将直接关乎到大半个统治阶级的收入。
你是个千石的官儿——粮价百钱,你年收入十万,粮价千钱,你就年入百万!
你是个食邑千户的彻侯——粮价百钱,你年收入可以买一匹马,粮价千钱,你年入一栋在长安的宅院!
你是个诸侯藩王,粮价百钱,你吃喝玩儿乐,享尽奢靡;
粮价千钱,伱富可敌国,拥兵千乘,随时可以发兵西进,以讨‘暴汉’……
“这不应该被纳入削藩的范畴之内吗?”
意识到粮价的高低,直接关系到诸侯藩王的财富积累速度,刘荣当即便皱紧眉头。
“粮价干系重大,父皇不可能不明白。”
“既然明白粮价有问题,为何不直接借着削藩,顺手将粮食的事也一并解决了?”
“——便是一句‘屯粮自重,居心叵测’,也足以让关东的宗亲诸侯们,吓得再也不敢插手关中粮价了?”
“何以至今日,粮价居然暴涨到八十三钱每石,都还没有要打住的意思?”
自春耕日,天子启诸子正式获封为王,刘荣却并没有顺利举行储君册立大典之后,朝堂的注意力,便都汇聚到了一个人身上。
——田叔。
虽然明面上,没人‘知道’田叔去了关东,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在等田叔,从睢阳带回来的消息。
杀死袁盎的刺客,究竟是不是梁王刘武所派?
这个问题很关键!
只要坐实梁王刘武‘行刺朝臣二千石’的罪名,那窦太后就算是当场改姓吕,也绝不敢再复提储君皇太弟等字眼。
梁王刘武最好的结局,是政治生命自此终结,顺带还要坑母亲窦太后、姐姐刘嫖一把。
而刘荣也将顺利得到东宫的支持——哪怕是无奈之下的‘不得不支持’,也将正式得到东宫的认可。
到那时,举行了册立大典,接受了百官的拜谒,并住进太子宫,刘荣才能算是成为了最终体的汉太子。
但与其他人的关注点不同:刘荣虽然也在关注田叔,但关注的却不是‘田叔能带回什么消息’,而是田叔回来之后,二人即将合作完成的粮价平抑一事。
出于提前考察、提前准备的目的,找上老熟人:少府令岑迈,来了解一下粮价的波动状况;
岂料正是这百无聊赖下,为自己没事找事的举动,却意外爆出了一个大瓜。
——吴楚七国之乱才平定,平叛大军甚至都还没有班师回朝,汉家的诸侯藩王、公卿贵戚,乃至手握权力的官员们,便在关中忙着哄抬粮价。
整个统治阶级一同发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再不济也起码持默认态度——用前所未有的众志成城、万众一心,坐视粮价水涨船高。
在这个过程中,冲锋陷阵,散布恐慌,如‘关中今年没粮食’之类的,必定是商贾无疑。
但此番,刘荣要想不负众望——尤其是不负皇帝老爹所望,顺利平抑关中粮价,最需要解决的,却是这些商贾贱户背后的靠山门。
有朝中大臣,甚至可能是重臣!
有功侯贵戚,而且不乏姓薄、姓窦——甚至都未必没有姓栗的!
更有宗亲藩王,或弱小如城阳、庐江,或强大如燕、梁。
最终大boss,更极有可能是一位姓刘的女性……
“粮食的事,从来就没有这么简单。”
漫长的思虑、措辞之后,岑迈中还是下定决心,再为刘荣讲一讲这里面的弯弯绕。
——毕竟再怎么说,刘荣配合即将折返长安、出任内史的田叔平抑粮价,是天子启亲口说过的话。
虽然没有正式下令,但也好歹是皇帝嘴里说出来的、关于储君太子的安排;
再怎么‘大公无私’,岑迈也不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当朝太子储君。
“粮食,于秋收之后,从百姓手里卖到粮商手中,并在粮仓储存过冬;”
“开春之后,粮商开仓售粮,本就要加价牟利,另还要赚回建造粮仓、雇佣人手的花费。”
“——加价多少,就有的是说道了。”
“粮商说:家贼窃米,损失惨重,必须抬价赚回损失,买粮的百姓能怎么办?”
“说粮仓旧损,要赚钱修补粮仓,免得明年没粮仓可用,又能怎么办?”
···
“说到底,粮食什么价,从来都是商人们说了算。”
“——秋收过后,粮商们开什么价,百姓就卖什么价;”
“待过了冬,粮食们卖多少钱,百姓也还是得花多少钱,把自己卖出去的粮食,再加价买回来吃。”
“期间,粮价越高,百姓就越恐慌,生怕粮价越涨越高,就会多买点、买早点——宁愿去赌粮食不会放坏,也不肯吃粮价再涨的亏。”
“而百姓买的越多,粮食就越紧缺,粮价自然就越高……”
···
“粮价越高,百姓买的越多;买的越多,粮价涨的越高。”
“就这么三两个来回,粮价就能涨破天去——若是没有少府内帑在,怕是三两日,便能涨破千钱每石!”
“即便是有少府内帑,也还是涨到了如今,这每石八十三钱的价格。”
“要不是吴楚乱平,关中几乎是每三户人家,便有一丁或为战卒、或为民夫,在平乱事赚够了武勋、赏赐,关中眼下,怕是已经要人心惶惶,甚至是物议沸腾、粮价鼎沸了……”
第164章 父皇,时间不多了啊
第164章 父皇,时间不多了啊···
后世人在史书上,总能看到这样一个字眼,来描述封建时代的生民艰难。
——民相食。
百姓民穷的吃不起粮食,再不吃东西就要饿死了,就只能……
对于任何类型的文明而言——但凡是和‘文明’二字沾边,都绝不会认为这是正常现象。
民易子而食,几乎是封建时代最惨烈的人间悲剧,且没有之一。
而在封建时代的绝大多数朝代,一个农民从自给自足,到易子而食——看似是从天上掉在了地下,是个极为漫长的演变过程;
然实则,这个看似极具反差的极端演变过程,却往往只需要极短的时间。
比如:秋收前后两三个月;
更甚者,是秋收后不过七八天······
“先帝后元三年,蓝田葛家寨,发生了百姓易子而食的惨剧。”
“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个老族长,是怎般声泪俱下,甚至是几欲泣血,将寨子的状况讲给了先帝听。”
漫长的沉默之后,刘荣莫名奇妙的将话题岔开来,聊起了这桩先帝年间的往事。
而岑迈作为老臣,对于这件发生在短短七八年前的事,无疑也是记忆尤深。
“蓝天葛家寨,民百七十一户,丁六百二十九口。”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葛家寨累计有超过二百人,战死在为我汉家浴血奋战的冲锋路上。”
“说葛家寨‘举寨忠烈’,也是没人能挑的出什么错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累世为汉忠臣,每一代都有近半子弟为国捐躯、死于王事的村寨,却因为区区一个啬夫的贪婪,而险些落得个宗祠无继的下场······”
说起这件事来,岑迈本就不算愉快的情绪,也随之更添几分悲怅。
作为‘专业人士’,尤其是无时不刻不在和数字、民生打交道的少府卿,岑迈对于当年的这件事,记忆是极为深刻的。
——说是当年秋天,葛家寨大丰收,明明是位于灌溉用水相对稀缺、土地相对贫瘠的渭南地区,葛家寨当年的平均粮食产量,却达到了惊人的三石七斗每亩!
在那一天,葛家寨必定是被欢天喜地的氛围所充斥。
但后来发生的一切,却将封建时代的恶,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彼时的长安朝堂,以及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的面前。
“记得那啬夫,是叫狄丘吧?”
刘荣闷闷一语,惹得老岑迈沉沉点下头:“齐人狄丘,临淄人氏,少时以劫、盗为业。”
“吕太后年间迁居蓝田,平灭诸吕有功,得爵不更,官啬夫······”
见岑迈不假思索的将那啬夫的个人信息脱口道出,刘荣绕是对这件事有所了解,此刻也是识趣的充当起聆听者。
只是老岑迈嘴里没说出一句,那张本就遍布阴霾的苍老面容,便总是更添一份凄苦和不忍。
“是年秋,关中大丰收。”
带着追忆的语气,双目涣散的忘向身前不知名处,一段鲜少有人知晓的往事,便被岑迈徐徐摊开历史的画卷。
“渭北水足、土肥,粮食均产达到了四石一斗每亩,属我朝首次。”
“渭南也从之前的亩产三石左右,一举达到了三石四斗!”
“其中,又尤以蓝天葛家寨的三石七斗,为渭南之最。”
···
“彼时,臣还不是少府,而仅仅只是个坐吃封国租税,日夜期盼粮价能涨高的闲散彻侯。”
“——臣记得那一年,无论是长安的朝臣百官、公侯贵戚,还是关外的宗亲藩王,都是哀嚎连天。”
“因为那一年,少府奉先帝诏谕,开内帑以售平价粮,将关中的粮价,第一次压到了每石五十钱以内。”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关东那些个儒生们,才开始鼓吹起先帝这一朝盛世······”
明明是在说一件温暖,甚至能让人不自觉嘴角翘起的好事;
但刘荣却清楚的听见老岑迈,仅仅只是三两句话道出口,语气便开始带上了颤音。
——不同于其他老臣说话时,那让人为之不忍的老迈颤音;
岑迈这阵颤音,却是让落坐上首的太子刘荣,随着老少府的音颤,而微微心颤起来。
“唉~”
“先帝仁慈,爱民如子。”
“只可惜,先帝一朝的官员,却并没有多少人,有佐天子以效伊尹的觉悟。”
“——包括臣当时,也是满脑子蝇营狗苟,整日整日发牢骚,又整日整日盘算着想个什么法子,好多赚上一笔。”
“回想起来,蓝田那百余户农人,最终沦落到那般凄惨的下场,像臣这样的肉食者——像臣这样的帮凶,也是难辞其咎的······”
尽可能维持着语调平和,把话说到了这里,老岑迈终是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悲痛,别过脸吭哧吭哧啜泣起来。
而在上首主位,看着老岑迈这般凄苦的作态,刘荣也终是五味杂陈的长叹一口气。
剩下的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不过是几句话就能讲清楚。
——关中大丰收,蓝田作为秦时的军事重镇,又同样是汉家的军镇,却给出了‘渭南粮产之最’的优秀答卷,自是让先帝龙颜大悦;
但除了‘龙颜大悦’,以及针对蓝田县令的嘉奖之外,先帝便没再有更多表示。
而在大丰收的喜悦,被时间的流逝迅速冲淡之后,摆在关中百姓面前的,便是一个千古大难。
谷贱伤农,谷贵害农。
——粮食大丰收,意味着市场供需关系,必定朝着供过于求的方向发展;
而供过于求,便意味着买方市场——人家开什么价,你最好就以什么价卖出去。
若不然?
嘿!
你不卖,有的是人卖!
这就使得封建时代的百姓,即便迎来了一年大丰收,却也还是会因为市场供需关系的改变,而无法得到足够的利益。
你家百亩地,产粮三百石,粮价五十钱每石,便是一万五千钱;
同样的百亩地,丰收粮食三百五十石,粮价却跌到了四十钱每石,折钱不过一万四千钱。
明明多得了五十石粮食,摆着指头算下来——好嘛,收入反而比寻常年景还降了点。
这都还算好的。
丰收之后的谷贱伤农,顶多也就是没让百姓,吃到粮食丰收的红利,却也谈不上对农人有多大伤害。
但在那一年,那个名为‘狄丘’的啬夫,在蓝田上演了一出通过操控、封锁舆论,以达到操控粮价之目的的骚操作之后,封建时代的当权者们,便点亮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技能树。
在往后相当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这个臭名昭著的技能,可谓是让华夏数千年历史上的底层农民,都吃尽了苦头······
“操纵舆论,制造恐慌,垄断市场,限量供应······”
“——区区一个啬夫,能玩儿出这么多后世人才掌握的花活,也不知该说他能干,还是说他贼胆包天?”
“一个啬夫,百石小吏,在距离长安不过百里的大县,在先帝一朝的治世——乃至是盛世,居然还能搞囤积居奇那一套;”
“也难怪先帝觉得丢人,废了好大的力气将此事压下,以至于如今,都没多少人记得这件事了······”
刘荣满是悲痛的话语声传出,岑迈激动的情绪也终于平稳了些。
深吸一口气,又擦去面上泪痕,才沙哑着嗓音道:“一开始,那狄丘在蓝田散布谣言,说关中当年产出的粮食,够关中人吃上十年不止!”
“之后又矫造相府政令,将葛家寨彻底封锁。”
“再便是连哄带骗,以每石十四钱的价格,将葛家寨的粮食全部买下。”
“——大半还都是打的欠条,或是‘代为储粮,随时可取用’的承诺。” “而后将粮食运到长安一卖,不花费哪怕一枚铜钱,便得了上百万钱。”
···
“怕事情败露,便又借朝堂调兵之名,继续封锁葛家寨。”
“以至于葛家寨百姓民,明明得了一年丰收,手里却是既没了粮,也没了钱。”
“哪怕想要变卖家产换粮,也都被那狄丘的从役拦住,买粮无门。”
“——短短两个月,葛家寨饿死了足有上百人,更是有不知多少稚童,为父母长亲忍痛换给邻里,以相食之······”
“若非先帝心血来潮,要去蓝田检阅军队,又恰好路过了葛家寨······”
说到此处,岑迈不由再度老泪纵横,泪水啪嗒啪嗒直掉,哀痛间泣不成声。
而岑迈官居九卿、爵列彻侯,却在此刻为贫民黔首的悲惨遭遇而落泪——究其原因,与刘荣此番平抑粮价所遭遇的阻力,可谓是如出一辙。
——狄丘区区一个啬夫,根本不可能仅凭自己的力量,将一个数百口人的村庄变成自己的后花园!
一开始,狄丘确实是凭借自己的手腕,完成了自己的预定目标。
但后续的一切,却基本全都是长安的这些个肉食者,带着某些阴险的目的,对这个‘试点’项目听之任之,甚至时不时搭把手。
为的,却只是在那个‘官不聊生’的岁月,寻求一个新的可能性······
“当年这件事,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少府当也记得那一年,我汉家有足足十余位彻侯、贵戚,以及数以百计的千石以上官员,因为种种原因而’寿终正寝‘。”
“只是父皇,终归不是先帝。”
“若再发生一次类似的事,只怕是渭水,都要被父皇给彻底染红了······”
刘荣这句话,说没有私心是假的。
——此次平抑粮价,刘荣所要面对的,就算不是汉家整个统治阶级,也至少是大半骨干、核心。
如此难度的副本,别说刘荣这么个瘸腿的‘准储君’——就算是当今天子启,若是处理的不小心谨慎一些,也很可能会被烫到手。
说出这么一句威胁意味十足的‘渭水或为之一红’,刘荣自然也多少带着点扯老爹的虎皮,来为自己扫清些障碍的意思。
却是不料老岑迈听闻此言,竟是一脸认真的沉沉点下头!
“确实是这样。”
“——早先,陛下也曾透露过类似的意图,说此番,若太子平抑粮价不成,那陛下便很可能会大兴牢狱,为我汉家剔一剔蛀虫。”
“只是若最终,陛下真的用了如此极端的方式——且不说陛下是否会因此威仪大损、社稷是否会因此动荡不安;”
“单就是‘办事不力’这一项,殿下或许就要让东宫拿了把柄。”
···
“殿下的储位,几乎是陛下将剑架在东宫的脖子上,硬生生给殿下抢来的。”
“——说稳,稳在陛下执意如此;”
“但若是要说不稳,有东宫虎视眈眈于侧,殿下一旦犯下大错,那动摇的可就不单是殿下的储位,而是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了······”
这番话道出口,岑迈便当即低下头去,摆出一副’我睡了好一会儿了,现在也正在睡‘的架势,好像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刘荣的幻觉。
刘荣却是被岑迈这番堪称’推心置腹‘的流露,而莫民感到一阵动容。
“为了我这个’混账‘儿子,老爷子居然连自己的钱袋,都替我出手搞定了······”
很显然:岑迈如此明显的立场转变,绝对离不开天子启在背后授意。
而少府的特殊性,意味着天子启此番布局,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帮助刘荣,顺利完成’平抑关中粮价‘这一史诗级副本。
——这个副本,本就是天子启对刘荣的考验。
原则上,别说是给刘荣提供便利、给予帮助了——能不故意添乱增加难度,刘荣都得琢磨琢磨老爷子是哪味药吃错了,居然开始当人了?
眼下,岑迈这恨不能将’我是自己人‘这几个字写在脸上的鲜明立场,刘荣完全可以直接翻译成:奉诏效忠于太子。
让少府的管家——让自己的钱袋子,去效忠自己的接班人;
做出这件事的,还是以刻薄寡恩闻名青史的汉景帝刘启?
“父皇,是真的没多少时间了啊······”
如是想着,刘荣妄想岑迈的目光,确实愈发带上了一抹坚定,乃至于决绝。
“田叔虽是老臣,但终归没有爵位在身,即便被父皇拜为内史,也顶多只能勉强顾全本职。”
“——公侯贵戚家中子侄,做了内史的田叔尚还能管一管;”
“但公侯贵戚,乃至宗亲诸侯本身,田叔纵是撞破了脑袋,怕也是很难伤及其分毫。”
隐晦一语,引得老岑迈沉沉点下头,又神情凝重的长呼一口气。
“田叔享誉天下,主要还是在读书人心中,享有很高的地位。”
“——先帝曾说,如果有一天,我汉家需要一个能让诸子百家心服口服,无一例外崇敬的人,那这个人,必定是汉中守田叔无疑。”
“但对于公侯贵戚,乃至宗亲诸侯——尤其是梁王这样的强藩而言,田叔和田树,却是没什么不同的。”
“殿下或许不知道田树是谁吧?”
“是臣封国的一介懒汉,空活五十有七,至今都还孤身一人,连个寡居老妇都勾搭不上······”
岑迈有意无意的俏皮话,却并没有让刘荣里外如一的凝重心绪缓解分毫。
只本能的抬起手,以食指指腹摩擦起唇下,片刻之后,便对老岑迈稍一昂首。
“在京彻侯中,牵扯进这件事的人,有官职在身者几人、食邑千户以上几人,又薄、窦诸外戚几何?”
见刘荣伸手跟自己要起名单,再抬眼瞧瞧刘荣那遍布杀意的猩红双眸,岑迈只本能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
但再三思虑之后,终还是咬紧牙槽,强自按捺下心中恐惧,将一个又一个人名,摆在了太子刘荣面前。
岑迈每道出一个人名,刘荣的面色便再凝重一分;
直到岑迈的口中,开始出现级别达到九卿的朝中重臣,刘荣才终是缓缓抬起手,制止岑迈继续往下说下去。
“少府不必再说了。”
“——再说下去,生怕少府最后,连父皇都能说出口来。”
“不必再说了······”
半带玩笑,半带苦涩的自嘲,却引得老岑迈面上阴郁之色更甚。
见刘荣一副哭笑不得的脸色,感到嘴边的话却如鲠在喉,怎么都说不出口来。
良久,终还是刘荣无奈的授意,让岑迈终于给出了自己心中,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或者应该说,是即便不够完美,也总能尽可能漂亮的,解决此事的方案。
“殿下,或许该走一趟堂邑侯府了······”
试探着道出此语,岑迈已微微怂拉下来的眼皮,却是一眨不眨的紧盯在刘荣脸上。
等了足有三五息,仍没从刘荣脸上,看出任何‘暴起大怒’的征兆,老岑迈才小心斟酌着用词,最后补充道:“自得立为储,殿下可是一次都不曾登门,拜会自己的姑母······”
“若是有馆陶主从中转圜,更甚是让东宫下场,那殿下如今的困局,当也是能引刃而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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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人各有命
第165章 人各有命
“少府所言~”
“倒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天子启新元三年,夏四月初。
长安西郊,上林苑,猎场外。
策马行走在前往猎场的小道上,听闻自家大哥说起自己和少府岑迈之间的交谈,河间王刘德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苦笑着摇了摇头。
“馆陶姑母平日里,便同功侯贵戚素有往来。”
“在某些情况下,说长安的功侯贵戚,皆以馆陶姑母马首是瞻,也是没什么不对的。”
“——粮食的事儿,本就不是什么关乎功侯贵戚命脉的大事,顶天了去,也就是多赚点和少赚点的差别。”
“有父皇在大哥背后撑腰,若是馆陶姑母也能出面,那大哥此番平抑粮价,当也不会有多大阻碍?”
听闻此言,一旁跟着的临江王刘淤、鲁王刘余等一众新封藩王,也是面带赞同的连连点下头。
对于馆陶公主刘嫖这个姑母,哥儿几个的感官基本一致:令人不齿归令人不齿,但手眼通天,那也是真手眼通天。
抛开别的不说,单就是在东宫窦太后那里的分量,便使的整个已知世界,都没人能小觑这位孝文长公主。
——甚至就连天子启,都得给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三分薄面,以图东、西两宫能和平共处。
在如今汉家的东、西两宫——在汉家的‘两个皇帝’面前都有这么大面子,到了功侯贵戚面前,馆陶主刘嫖的名号,自更是响当当的分量。
再加上刘嫖平日里,也没少帮朝野内外的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寻门路平事儿,就更使得这位不在编的办事处主任,在如今汉家的贵族群体当中,地位颇有些超然于物外的意味。
说回此番,刘荣以平抑关中粮价,来作为自己获封为储之后的第一考,却遇到了相当大的阻碍;
找刘嫖,行不行?
行。
只要找上刘嫖,让这位姑母点头帮自己,那刘荣此番平抑粮价的事儿,便不再需要面对大半个贵族阶级,所组成的既得利益集团;
而是只需要对付那些个商贾贱户,外加极个别不信邪的、可以忽略不计的蠢货。
众所周知:汉家的商贾不如狗;
如果连几个商人都收拾不好、整治不妥当,那刘荣也别想着位即九五、君临天下了——不如直接寻座煤山,挑棵歪脖子树吊死……
只不过,与刘嫖‘收钱必办事’的信誉齐名的,是将这句话反过来说。
——刘嫖收钱必办事,办事,也必收钱。
具体到刘荣此番,刘嫖要收的,那就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钱’了。
“大哥应该是在担心馆陶姑母借机发难,再提太子妃那桩子事?”
递过投名状,也接受了和弟弟平分一郡的事实,常山王刘彭祖在刘荣面前,也是没了许多拘谨。
自以为一语中的,却不料刘荣闻言,只笑而不语的侧头望向身侧,正皱眉用力思考的三弟刘淤。
“临江王认为呢?”
含笑发出一问,刘荣便将期待的目光,洒向这位近日里颇有长进的幼弟。
只是终归得了母亲栗姬更多遗传基因,饶是一朝开窍,这位临江王殿下,也还是很难达到刘荣所期望的层次。
“唔……”
“让阿娇做太子妃的事,母亲当年已经拒过一回了。”
“若大哥此番登门,即是有事相求,便不得不摆低姿态……”
面带迟疑的说着,刘淤不由稍一抬眼皮,捉摸不定道:“馆陶姑母,怕是会狮子大开口吧?”
“除了太子妃,恐怕还会让大哥再加点什么。”
“——单只是这样,倒也罢了;”
“咬咬牙忍了就是。”
“就怕馆陶姑母因为当年的事怀恨在心,让阿娇做了太子妃都还不能作罢,还要拿着当年的事儿折辱母亲,更甚是折辱大哥?”
此言一出,众兄弟自是连连点头之余,不忘将惊异的目光,撒向这位脑子向来不大灵光的临江王殿下。
唯独刘荣,先是面带认可的对刘淤含笑一点头,旋即又望向另一侧的二弟:河间王刘德。
“老二教的不错。”
“能想到这一层,老三就了藩,当也不至于被臣下欺了去。”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引得临江王刘淤一阵窃喜,刘荣便自然的正过身,昂头望向远方的田野。
春耕已过,个把月前还光秃秃的田野,已经被一层细小的粟苗所铺满;
即便是这片猎场外的田野,也已经被上林苑的佃农们,种下了自己今年的期盼。
而在这片田野的尽头,那处被林木层层围起的猎场外——那座行宫之中,天子启和馆陶公主刘嫖,也难得相聚在一起,进行一番姐弟间的私下交谈……
“父皇和馆陶姑母,应该是在聊梁王叔的事。”
“——田叔此去睢阳,待其归来,皇祖母当再也无法生出邪念,重提什么储君皇太弟之类。”
“而我,也要把这次的事漂漂亮亮办完,把皇祖母的嘴彻底堵死……”
暗下如是想着,刘荣那张已经显露出些许威严的面容,却是悄然被一抹惆怅所充斥。
在兄弟众人各怀心绪的目光下沉默许久,终,还是驻马止步,侧身望向左侧的二弟刘德。
“老二说的对。”
“如果我想把这次的事办好,把关中的粮价平抑下去,馆陶姑母的堂邑侯府,便是怎都要走上一遭的。”
“——太子妃也好,少府瓷器也罢,总归是能喂饱馆陶姑母的肚子,好让馆陶姑母出面,让功侯贵戚把伸向粮食的手,再原封不动的收回去。”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父皇此番要考验我的题目,当真是‘平抑粮价’这四个大字……”
···
“如果是,那我去寻馆陶姑母,自是不无不可。”
“——便是父皇当年,也曾为了稳固自己的储位,而寻得了东宫薄太后的帮助。”
“也正是父皇那一次求助东宫,才有了彼时的太子妃薄氏、如今的薄皇后。”
“但倘若父皇的考题,并非是平抑粮价呢?”
“如果父皇想要的,并非是‘太子平抑粮价’的结果,而是要看我在平抑粮价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手段呢?”
说着,刘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若是后者,那我寻馆陶姑母来解决此事,那和交白卷,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荣的一番话,无疑是让在场的兄弟众人陷入沉思。
而刘荣此刻,想的却是比这八个弟弟加起来,所想的东西都还更多些。
——还有一件事,刘荣没跟弟弟们说。
不知道是不是多年来,在宫中养出来的敏锐嗅觉:刘荣总觉得关中这次粮价上涨,背后未必就没有那位姑母的手笔!
如果只是商人们具体操作,功侯贵戚们背后操纵,那刘荣确实可以通过刘嫖这个中间人,来和功侯贵戚们达成妥协。
比如在其他方面,给予功侯贵戚们一定补偿,以换取功侯们在粮食的事上,不站在刘荣的对立面之类。
但倘若刘荣猜对了——关中此次粮价上涨,当真是馆陶公主刘嫖在背后操盘,那一切,就都要变得复杂许多了……
“商人们想多赚钱,功侯们想多捞一笔,馆陶姑母插手分杯羹,自是再正常不过。”
“——于是,父皇便‘因势导利’,让我去平抑粮价,看我在面对馆陶姑母时,究竟会采取怎样的措施。”
“是向馆陶姑母妥协,付出至少一个太子妃得价码,来解决这场‘太子首考’?”
“还是给出另外的答案,来让老爷子眼前一亮/大跌眼镜……”
如是想着,刘荣终又是一声长叹,旋即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想来此刻,馆陶姑母心里,已经是乐开花了吧?” “——知道负责平抑粮价的是我,便料定我必定会登门,低声下气的求馆陶姑母出手;”
“怕是连价码,馆陶姑母都已经在暗下加了好几回……”
半带自嘲,半带苦涩的一番话,惹得兄弟众人再度低下头去,重新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
有庆幸自己不是皇长子,不用过这种非人般的日子的(如某位临江王);
有为刘荣的才智、心思缜密赞叹不已,自诩不如的;
自也有河间王刘德这样,即便已经获封为宗亲诸侯,也依旧习惯性为大哥谋算的。
“太子妃的事儿,大哥应该要在馆陶姑母那里受点气。”
“再有便是母亲那边,大哥要费点心思,让母亲在馆陶姑母泄愤的时候,尽量别再闹出乱子出来。”
“至于少府瓷器,本就已经归了父皇、归了宗社,不是大哥能把握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替馆陶姑母求得一二成分利。”
“若除此之外,馆陶姑母还另有所求……”
话音未落,一只细嫩却又有力的大手,只冷不丁的落在刘德肩上,将刘德赶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
待刘德顺着那只手缓缓抬起头,引入眼帘的,是刘荣那张隐约带着疲惫,更多却是自信、从容的笑容。
“这些年,辛苦老二了。”
“尤其是老三性子直,不长于谋算。”
“——苦了老二,为我这个做大哥的筹谋。”
说着,刘荣再稍一翘嘴角,手也在刘德肩上又拍了拍,才将手收回,重新握住缰绳。
眼睛虽仍是看着二弟刘德,但嘴里的话,却分明是说给兄弟众人听的。
“人各有命。”
···
“弟弟们封了王,就了藩,便是治国安民,镇守一方的命。”
“我做了太子储君,便是亲力亲为——以一己之力,为天下谋算的命。”
“各认其命,各安其分。”
“此,谓天道也……”
语调平和,却也颇有些意味深长的一语道出口,刘荣也不忘驱马回过身,正对向弟弟们,郑重其事的拱起手。
见此,兄弟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也是齐齐拱手,对刘荣深深一拜。
“太子长兄谆谆教诲,弟等,铭记……”
兄弟众人一对拜,原本还算轻松惬意的氛围,只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
临江王刘淤左顾右盼,似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江都王刘非再三看向四哥刘余,明显是迫切需要得到指引。
最局促的长沙王刘发,更是几欲翻身下马,根本无法在马背上安坐。
如此足有三五息,刘荣才将拱起的手收回,面上咧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走吧。”
“此番春猎,是父皇考校我兄弟众人的武艺,免得各自就藩封国,丢了我刘氏宗亲的脸。”
“——都把看家的本事拿出来,不用有诸般顾虑。”
“若是谁游猎一日无功而返,我这个做大哥的,可就要替父皇动家法了……”
有了刘荣这故作严肃的调侃,气氛总算是重归寻常。
兄弟众人相视一笑,再度策动胯下马匹,缓缓朝着不远处,设在猎场外的露天宴场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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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皇帝整日整日操劳国事,便是我那栋公主府,都有段日子没去过了?”
猎场外的行宫内,听闻姐姐刘嫖这似是调侃,也像是试探的一问,裹着薄毯侧躺在御榻上的天子启,只微摇头一笑。
“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阿姊,便莫在调笑做弟弟的了。”
“——就阿姊府上那些个莺莺燕燕,弟早些年还勉强能应付。”
“只如今这幅身子骨,若是再不老老实实调养,怕是不日便要一命呜呼,去地底下见父皇了……”
嘴上虽然说着‘不不不’,但天子启的身体却很诚实——几乎是在刘嫖说起‘公主府’三个字的瞬间,便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汉家对于皇子皇孙‘某些方面’的管教力度,便始终维持在一个非常微妙的程度。
就拿当今天子启的儿子们,也就是刘荣兄弟九个举例;
过去这些年,别说是女人了——和各自的母亲一起,住在未央宫各处嫔殿的哥儿几个,连宫外都不怎么能见到!
顶天了去,也就是每年有那么两三次机会,能去母亲的娘家看一看,别说是出长安城,就连在城内转一转,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奢望。
或许有人会说了:诶,不对啊?
怎么先帝年间,当今天子启就能带着弟弟刘武,整天整天的在关中大地撒欢,甚至有机会‘误了宫禁’,从而给彼时的廷尉张释之刷声望的机会?
这你就要问问当时,负责守卫未央宫各处宫门,以及长安各处城门的门卫了。
——我也想拦啊!
——可这两个毛头小子,一个是太子储君,一个是当朝梁王!
——我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在获封为王,又或是得到封号、嫁出宫之前,汉家的皇子、公主们,基本就是养在未央宫里的金丝雀。
能三不五时走到宫墙外,就已经是顶天了。
至于封王之后,如果能留在长安,那便都是住在尚冠里的王府之中,吃穿住行怎么舒服怎么来,只要别太过分,就没人管你有多荒唐。
而在当年,那段可以随时出宫,甚至是出长安‘自由活动’,但在天黑前必须回宫的岁月,天子启的女人们,都是养在姐姐刘嫖的馆陶公主府的。
一开始,是天子启少年血热,一时激动推了妹子,又没地方安置,就托姐姐替自己照顾着;
后来慢慢地,刘嫖也动了心思——为了免去太子弟弟到处猎艳的麻烦,直接就开始在府上,给弟弟养好一群群婀娜多姿的美艳娇娘。
啥时候来了,看上哪个搂哪个,完事儿之后也不用操心别的,就还是养在刘嫖这里。
凭着这么一手颇有些令人不齿的拉皮条,刘嫖在天子启这个皇帝弟弟眼中,分量也是愈发的重。
——不是天子启有多需要这么一个皮条客,而是这么一个能给自己养着女人的姐姐,让天子启感到很亲近,很值得信任。
即便是到了如今,天子启也依旧对曾经,那栋由姐姐刘嫖亲手建造的温柔乡带着眷恋。
若非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换做是三五年前,天子启怕是当即就要派人回长安,从姐姐刘嫖府上打包几个美人,到这上林行宫供自己肆意了。
只是今日,天子启难得有心思和刘嫖闲聊,刘嫖话里话外,却是带上了满满的算计。
“皇帝这说的哪里话?”
“——才坐了这么几年天下,哪有这么容易老的?”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皇帝纵是即位时年纪大些,也总能坐个十几年天下。”
“这才三年而已,还远不至敬酒色而远之的地步呢……”
嘴上说着,刘嫖手上也已经是斟好了酒,将酒爵自然的送到了天子启身前。
天子启含笑接过,却并没有往嘴前送,而是自然的放在面前的案上;
旋即抬起头,故作随意道:“田叔送回了书信,说是过了函谷。”
“至多再十日,便可抵达长安。”
“等田叔到了长安,母后召见田叔的时候,还要劳烦阿姊,在母后旁边安抚着些。”
“——田叔此去睢阳,查到的东西不少。”
“我担心母后得知阿武那些事,会经受不住打击。”
“若没阿姊在旁劝着些,只怕母后此番……”
第166章 内帑够不够?不够再加上国库!
第166章 内帑够不够?不够再加上国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嫖这个姐姐,就成了天子启和母亲窦太后之间的沟通桥梁。
很多不方便当面直说,或者是天子启不知该怎么说的话,都会通过今天这样的方式,由刘嫖从中代为转达。
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如果天子启直接跟母亲说:田叔查出来了不少东西,母亲到时候悠着点身子,别被阿武气到了?
——别说是窦太后那样的老人精了,便是随便一个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觉得天子启这是在威胁自己的母亲、汉家的太后!
但有刘嫖在中间这么过渡一下、缓冲一下,那就不一样了。
刘嫖肯定也不会把天子启的话,就这么直接跟窦太后原封不动的转达:皇帝是这么这么说的;
而是会尽可能修饰的委婉一点,以自己的角度劝窦太后:母亲听听我这个女儿的话吧。
对于这一点,刘嫖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
只自然的点头应下,不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大致措好了辞,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和母亲窦太后说这件事儿。
心里有了数,刘嫖也是抓住机会,顺着天子启的话头,将话题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去。
“唉~”
“说来此番,母亲非要闹着与立阿武,实在是太糊涂了。”
“平白让母子情谊生了嫌隙不说,还让太子也受了不少委屈。”
“——每每想起日后,太子和阿武相看两厌,我就觉得胸闷喘不过气。”
“好端端的一家人,怎就……”
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刘嫖便唉声叹气着坐在了天子启身边,双手往腿上一搭,便满脸惆怅的长吁短叹起来。
就好似前些年,劝说窦太后与立梁王的,并非这位馆陶主;
好似刘嫖非但没这么做,反而还对这么做的人深恶痛绝——对这个离间天家母子得人深恶痛绝。
事实如何,天子启当然心里有数。
但正所谓:不聋不瞎,不能当家;
作为当今汉室——作为整个天下的‘当家的’,即便是掌控欲强如天子启,也不得不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事睁只眼闭只眼。
最起码明面儿上,不能把话说的太难听。
“是啊~”
“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蛊惑朕那纯质如初的好弟弟,放着好好的梁王不做,非要做什么储君太弟?”
“嘿……”
···
“阿武受人蛊惑,倒也还则罢了;”
“——左右我汉家的宗亲诸侯,免不得要被臣下蛊惑那么三二回。”
“偏偏母后也要跟着阿武胡闹?”
装傻充愣的发出一问,天子启也终是耐人寻味的挑起眉角,瞥了身旁的姐姐刘嫖一眼。
“阿姊也不知道从旁劝着些……”
似有深意,尤其还是隐隐带着些责备的一语,也惹得刘嫖颇有些难为情的僵笑一声,不自然的别过头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来一句:“圣人百密,尚有一疏。”
“我也是难得糊涂……”
一声难得糊涂,算是为自己先前,鼓捣窦太后与立皇太弟给出交代,也算是隐晦的提醒天子启:我这手歪打,不也正着皇帝下怀?
若是没我鼓捣,皇帝哪能这么轻易骗梁王——尤其是骗母后上当?
对于姐姐这层潜台词,天子启也是心照不宣。
姐弟二人就这么两相沉默,虽然聊得话让人听了云里雾里,但一切,却也都已在不言中……
“好在一切重回正轨,恶种没能结出恶果。”
“阿姊日后,可万莫再‘难得糊涂’了?”
“——太子虽年壮即冠,但也终归还是个孩子。”
“阿姊能帮着点,就替弟弟帮着点吧。”
“朕这幅身子骨啊……”
嘴上说着,天子启便费力的起身,一手倒扶在腰间,看似是在活动腰身,另一只手却是不着痕迹的抚上了胃部,面色也不由有些狰狞了起来。
——单看姿势,像极了孕妇一手扶腰,一手抚腹;
但只有天子启知道:这种痛苦,究竟有多么折磨人……
“听说近些时日,关中的粮价有些异动?”
身侧传来姐姐图穷匕见的一问,天子启只不动神色的点下头,应声做出一个严肃的神容。
“社稷临难,总有宵小乘火打劫,想发国难财。”
“——等田叔回来,朕打算让田叔做内史。”
“田叔上任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粮价打下来,顺带将那些个宵小挨个下狱!”
“待彼时,我汉家的廷尉卿,也不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就是不肯用印问斩的张欧了……”
杀气腾腾的一番话道出口,天子启也不由稍一侧身,用眼角睨了眼刘嫖,摆明了是在提醒刘嫖:粮食的红线,万万碰不得。
只是对于天子启的提醒,或者说是隐晦警告,刘嫖也有自己的经验。
——如果真的动了怒,又或是告诫自己‘碰都别碰’,那天子启根本不会亲自开口,而是会直接派一个郎官之类,以此来告诉刘嫖:姐姐惹怒朕了。
既然还愿意自己开口,那就不是‘绝对不能碰’,而是要把握个度。
至于把握在什么样的程度……
“这是要用我这块试金石,来验一验太子的手段?”
只眨眼的功夫,刘嫖便看透了天子启的打算。
虽然不知道天子启想看的,是刘荣在处理女人时的态度,还是在处理刘氏宗亲时的原则,但对刘嫖而言,却也已经足够。
既然心里有了数,刘嫖试探起天子启的话风,自也就愈发没了顾虑。
“有田叔那样的老臣主事,再加上太子从旁辅佐,区区商贾贱户,当是翻不起多大的浪。”
“就是长安那些个功侯贵戚……”
故作为难的止住话头,又皱眉思虑良久,刘嫖才不情不愿的长呼出一口气。
虽然没有开口,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却都在透着勉为其难。
“大不了,我舍了这张老脸,在堂邑侯府设宴一场,替太子牵个线。”
“只是这事儿办成什么样,可就都看太子自己的手腕了。”
“再者,皇帝那些个小磨人精,可还有不少就在侯府住着;”
“太子为人子嗣,就这么登了我侯府的门,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话里话外,刘嫖就差没明着跟天子启摊牌:如果不是我女婿,那太子就不方便登我家的门了。
对此,天子启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淡漠。
“阿姊瞧着办便是。”
“太子怎么着,也还是阿姊的亲侄儿。”
“这天地下有什么话,是姑母和侄子之间不能谈的呢?”
···
“太子此番平抑粮价,朕也许了太子便宜行事,只要别太过离经叛道,朕,皆无不允。”
“若是阿姊和太子都认为可以这么做的事,那朕,自然也没有反对的道理……”
“——对了;”
“若是母后也同意,就更好不过了。”
“毕竟再怎么说,我汉家可不止朕这个做皇帝的,才可以口称‘朕’?”
看似模棱两可的话,实则已经将自己的立场和盘托出。
——随你们怎么搞;
只要你俩聊得妥,就都行。
如果东宫那位也点头,最好借此别再跟朕怄气,那就更好不过……
得了天子启这桩不是允诺的允诺,刘嫖当即喜笑颜开,当即起身挽上天子启的胳膊;
姐弟二人就这么彼此搀扶着,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阿娇这个儿媳妇,不会让皇帝失望的……”
“——嗯,毕竟是阿姊生的,差不了。”
···
“栗姬那边?”
“——栗姬听太子的。”
···
“太子大婚,可不能再和先帝那会儿,皇帝册立太子妃那般抠抠搜搜的……” “——都依阿姊~”
“——少府内帑够不够?”
“——若不够,朕再让国库搭把手便是……”
·
·
·
·
在长安西郊的上林苑,天子启借着春狩——借着这个最后的机会,教育着自己即将就藩的儿子们。
而在长安城长乐宫,窦太后却在漫长的焦急等待后,等来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居然……”
“真是阿武做的……”
长乐宫,长信正殿。
那封详细记录着梁王刘武罪状,甚至详细到刘武什么时候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通过什么方式派了哪些人,再由这些人分别刺杀谁!
此刻,窦太后瘫坐在御榻边沿,仍由那封才刚启封不到半个时辰的密报,从指间滑落在脚边。
“真是阿武……”
这句话,窦太后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只是无论重复多少次,窦太后都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那个至纯至孝,甚至纯孝到有点傻的小儿子,居然真的会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事来。
看出窦太后钻进了牛角尖,落座于殿内的一位老生思虑再三,终还是不得不起身上前,对窦太后稍一拱手。
“近些时日,臣与太史令,曾有过一场言辩。”
“或许这场言辩,可以解答太后心中的疑虑。”
老者沧桑沙哑的嗓音,惹得窦太后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盯着老者看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般,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让黄老先生见笑了。”
“既然是老先生,和太史令之间的辩论……”
只是一句话都还没完整的说出口,窦太后就已经彻底脱了力,只一阵轻咳不止;
咳了好一会儿,才对黄生一抬手,示意黄生但说无妨。
——窦太后再怎么老迈,也终归是先帝的妻子,至多也就是五十出头;
但黄生却已是年过七十,俨然已经一只脚踩进了棺材里。
得了窦太后允诺,黄生却是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才捋顺了鼻息、理顺了思路。
而后,才慢条斯理的坐下身,开口一语,便惊的窦太后愣在原地,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臣和太史令言辩的,是汤武革命,究竟是篡逆,还是天命……”
···
懵。
窦太后很懵。
一开始,懵得是宝贝儿子梁王刘武,居然真的派死士刺杀朝臣九卿。
——非但派了,还真得手了!
——杀得还不是旁人,正是窦太后平日里来往最为密切的袁盎!
如果这种时候,能有袁盎在身旁给自己支招,也总好过现在这样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而在听到黄生道出这么四个字之后,窦太后就更懵了。
“老先生,为何……”
话才说出口,窦太后又一时之间,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了。
——问黄生一个客卿,为什么要跑去和太史令司马谈,聊这么敏感的话题?
还是问这个话题,究竟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又或者……
“一开始,太史令认为汤武革命,是顺天应命。”
“但最终,太史令还是被臣所说服,认可了汤武革命,是悖上篡逆的。”
许是看出了窦太后面上疑惑,不等窦太后继续发问,黄生便开口,开始为窦太后解答起疑惑。
“这场辩论,和太后此刻正在思虑的事,原本是没有关系的。”
“但在这场辩论过后,臣和《诗经》博士辕固生,就这个辩题,在陛下面前又辩了一场。”
“——在和辕固生辩论时,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或许能让太后拨开云雾,再见日月之光辉……”
如是一语,总算是引发了窦太后的好奇心,却见老黄生颤巍巍低下头,将头顶上的冠帽取下;
而后又双手捧上前,开口道:“臣告诉辕固生:帽子再破旧,也是要戴在头顶上的;鞋子再华美,也终归是要踩在脚下的。”
“——从没听说过什么人,因为帽子太破旧,就踩在脚下当鞋穿;也没听说过有人,因为鞋子太过华美,而戴在头上当帽子。”
“帽子就是帽子,鞋子就是鞋子——帽子就是要戴在头上,鞋子,也只能够穿在脚上。”
···
“帽子、鞋子尚且如此,帝王,自然就更是如此了。”
“——难道原本的帝王昏聩,就可以被刀剑加身、被乱臣贼子夺了社稷吗?”
“——难道篡逆的人足够贤明,就可以不再被天下人唾弃、非但不被指为乱贼,反而还被称赞为明君圣主吗?”
“在臣看来,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不贤,臣下本应忠言进谏,严词规劝,而不是直接放弃君主,转投他主,更甚是取而代之。”
颇有些自豪的复述出自己的论据,黄生还咂摸了几下嘴,似是在回味自己在那场辩论上的风姿。
过了好一会儿,才憨态可掬的小心抬眼,打量了一下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窦太后没有流露异色,才将话题从自己那场辩论,引回到窦太后此时为之困扰的事。
“臣认为,太后正在忧虑的事,也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
“——君,就是君;”
“——臣,就是臣。”
“梁王既已得封为宗亲藩王,便已经是臣;”
“陛下既已君临天下,便已然是君。”
···
“除非陛下绝嗣无后,否则,梁王便怎都不应该生出染指储位的念头。”
“甚至就算是陛下绝了嗣,也应该由朝堂百官共议,从先帝诸子当中,选出一位德行崇高的长者,以入继大统。”
“——即便先帝诸子,当今尚存于世者,除陛下外只有梁王一人,亦当如是;”
“只是无论如何,太后都不应该在我汉家‘还有帽子穿’,而且是有很多帽子可以穿——甚至是有不少好帽子的前提下,非要将那双名为‘梁王’的鞋子,强行穿到我汉家的头上。”
“因为这么做,丢的是我汉家的人、陛下的人;”
“最重要的,是先帝的遗德,也要因为这双被穿在头上的鞋子,而受到损坏了……”
黄生这番话,道理不可谓不浅显,逻辑不可谓不清晰;
但能让窦太后听进去,尤其是一听就心下一凛的,是黄生最后那句话。
“恐有损先帝遗德……”
“有损先帝遗德……”
“先帝遗德……”
又是一阵复读机般的反复呢喃,不止喃了多久,也不知‘复读’了多少遍,窦太后暗淡无光的双眸,终于缓缓泛起几缕流光。
——那几缕光算不上多亮;
但对于如今的窦太后而言,也足以称得上‘灵台为之一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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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不吝赐教,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着,窦太后便也颤巍巍起身,对着殿内的黄生遥身一拜,以表达自己的谢意。
“若不是老先生指点迷津,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不知还要为了这么浅显的道理,而平白花费多少心思。”
“——老先生说的对。”
“为了那么一双鞋,我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
“尤其那双鞋,并非多么华美,而是比帽子,都还要更破旧一些的鞋……”
见窦太后终于从失魂落魄的呆愣中缓过神,黄生自豪之余,嘴上也不忘和窦太后客套起来。
诸如‘这是臣的本分’‘太后万莫如此’之类的客套过头,窦太后自也免不得问起方才,黄生提起的那场辩论。
而在得知那场辩论的结果,是天子启和稀泥草草结尾,那儒生辕固还大言不惭,气的老黄生好几天没吃下饭后,窦太后那张才刚带上‘人味儿’的面庞,却是当即再度阴沉了下去……
第167章 老儒安敢?!
第167章 老儒安敢?!
“母亲这是……”
翌日午后,上林猎场外,兽圈。
带着儿子刘荣、姐姐刘嫖来到兽圈外,果然见到母亲窦太后的身影,出现在兽圈外的凉亭之内,天子启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如是打了一声招呼。
——天子启的脸色不大好看。
因为在汉家的二元政体下,有一个东西两宫都默认的、不成文的默契:汉家的两位‘皇帝’,不能同时不在长安。
西宫天子、东宫太后,起码要有一个人留守长安!
往好了说,是避免长安出了什么大事时,没有能拿主意的‘君’;
往难听了说,便是确保长安有‘君’掌控局面,以免有心人乘机作乱。
在过去,汉家的太后也极少出长安,甚至是极少出长乐;
除了必要的祭天、祭祖等政治活动,汉太后——尤其是吕后之后的汉太后,基本都是在长乐宫不挪窝的。
就说当朝窦太后,自先帝入继大统,一直到先帝驾崩——足足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几乎都没怎么出未央宫!
便是从专属于皇后的椒房殿走出来,在未央宫内走一走、转一转的次数,那也是掰着指头都数的过来。
而在先帝驾崩之后,窦太后又住进了长乐宫;
打自进了长乐宫的门,距今这三年多的时间,更是连长乐宫都没有踏出过一步。
不出意外的话,窦太后整个太后生涯,至多也只会有三五次机会,能从长乐宫走出来。
——册立储君的大典;
——太子大婚的庆典;
以及,可能发生在窦太后在世时的政权交接。
而今天,窦太后毫无征兆的出了长乐宫,更直接就出了长安城,甚至都没提前知会一声,便直驱天子启,以及一众皇子所在的上林苑;
长安城则由于窦太后此番任性的举动,而成了既没有太后、也没有天子拿主意,又没有丞相主权大局的权力中空……
“皇帝不用担心。”
“我来上林,只是有一些话,要问问皇帝的《诗》博士。”
“话问完了,我就会回长安去,误不了皇帝的社稷。”
得了窦太后这句‘不日便回长安’,天子启心下稍安;
又反应过来窦太后口中的《诗》博士,正是前几日在自己面前,和太后客卿黄生辩论的大儒辕固生,天子启才刚缓和的面容,也瞬间再度不上了一层阴云。
——很显然,黄生不满于那场辩论‘平手’的结局,告状告到窦太后那里去了。
再看窦太后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摆明了是要为自己的客卿——为自己敬重的黄老巨擘:黄生找回场子……
“母亲,是为了黄生而来的吧?”
“前日那场辩论……”
不等天子启开口安抚,窦太后便冷然一抬手,将天子启未尽之语强行打断。
“皇帝不必多言。”
“是非对错,我心里有数。”
言辞强硬的说着,窦太后便挪了挪身,尽可能将身子坐直了些,旋即便做出一个淡漠清冷的表情。
“皇帝只管将那辕固老儒找来,当着我的面答话便是。”
“——也别想着拿‘长安路远’‘辕固年老’之类的话来搪塞我。”
“我是知道那辕固生在皇帝身边,才亲自前来上林,寻那老儒问话的。”
一听窦太后这话,天子启本就僵硬的脸色,随之再添一分苦闷。
好~嘛!
这是提前打探清楚了状况,专门来上林苑堵人来的?
退路都被窦太后堵死,天子启无可奈何,自然只能让左右前去,将窦太后口中的‘老儒’辕固招来。
在等候辕固前来的空隙,天子启也是朝着一旁的姐姐刘嫖、儿子刘荣一阵使眼色。
——想想办法!
——千万别让那老辕固,死在太后的盛怒之下!
感受到天子启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受益,刘嫖似是而非的低下头去,不知是在想办法,还是在想日后推脱的说辞;
刘嫖能这么做,刘荣却是只得硬着头皮,神情严峻的点下头。
这很难;
尤其是在‘天眼’中,看过辕固生今日的表现过后,刘荣愈发感觉到今日,自己极有可能要让老爷子失望。
但做储君,往往就是这个样子的。
——封建帝王,尤其是汉家的帝王,总是会给储君丢出一个无解的命题,让太子试着折腾一下,死马当活马医。
医死了,无伤大雅——左右本来就是‘死马’;
十回能医活个三两回,便算是合格了。
万一医活了,自然是简在帝心,疯狂加分……
“试试吧~”
“再不济,也总还能学老爷子,给那辕固扔把剑下去,怎都不至于害了性命……”
一时间,刘荣大脑飞速运转,cpu都烧得直冒烟。
不多时,当事人也总算是到场,为这场垂名青史的名场面,正式拉开了帷幕。
“《诗》博士臣辕固……”
“——听说辕固生前日,和我的客卿辩论了一场?”
不等辕固生拜谒之语言罢,窦太后清冷的话语声,便让在场众人纷纷心下一沉。
便是那老儒辕固,也难免本能的心下一颤,为太后这扑面而来的恶意,而感到一阵本能的胆寒。
但很快,辕固便调整了过来,挺直腰,昂起头,慢条斯理的捋了捋颌下白须;
嘚瑟够了,才轻蔑的斜眼瞥向窦太后身侧,阴阳怪气道:“黄生这是技不如人,便要假太后之威,来逼迫我言不由衷的认输吗?”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色变!
——窦太后本就清冷的面色,瞬间冰冷到再不带丝毫温度;
——原本还纠结着‘要不要出手’的馆陶主刘嫖,当即便摆明了袖手旁观,绝不蹚这摊浑水的架势;
天子启身侧,刘荣当即带上了痛苦面具,同时也不忘将看傻子般疑惑的眼神,洒向辕固生那张臭屁的面庞。
便是天子启,也是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显然是在强自按捺着什么……
“我听说,辕固生觉得汤武革命,是顺天应明。”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辕固这样的儒生眼中,只要君王不够贤明——甚至是只要没达到儒家心目中的‘贤明’,就可以被乱臣贼子窃夺社稷呢?”
“什么时候,我汉家的君王是否贤明,是由高阳酒徒说了算的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窦太后冷不丁道出此语,而后便摸索着将上半身,稍转向天子启所在的方向。
虽然没有开口,甚至连目光都没能精准落在天子启身上,却也摆明了是在问天子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什么时候,我汉家是由这些个儒生执政了?
我怎么不知道?
而在窦太后、天子启,以及刘荣、刘嫖身前不远处,听闻窦太后这一声‘高阳酒徒’,辕固生也是当即气红了脸,却又碍于窦太后的身份,偏偏发作不得。
——高阳酒徒,算是太祖高皇帝刘邦,在儒家身上扣下的耻辱柱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
说是秦末,陈留县高阳里有一穷儒,名曰:郦食(yi)其(ji);
郦食其家境贫寒,生活落魄,连日常生活都不能保障,只能做一个看管里门的小吏,以勉强糊口。
知道郦食其有才能,又如此贫寒,陈留的豪族们却也不敢向其抛去橄榄枝,并称呼郦食其为:狂生。
就这么在家乡有一顿没一顿混到了秦末,郦食其终于时来运转——郦食其的某位同乡,在沛公刘邦账下做骑士,在刘邦询问其家乡‘可有豪杰’时,向刘邦举荐了郦食其。
得了举荐,郦食其郑重其事的换上了儒冠,并按照约定,来到了刘邦在高阳落足的客舍。 得知郦食其应约求见,刘邦问亲卫:来人是什么模样?
亲卫说:那人做儒生打扮,头戴儒冠,应该是个大儒。
刘邦于是不屑道:替我回绝了他吧,就说我在忙着天下大事,没空见儒生。
(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
亲卫将刘邦的话带给了郦食其,郦食其当即怒而拔剑,朝亲卫咆哮道:去!再告诉沛公,有一个高阳酒徒请见!
(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
于是,刘邦乐呵呵的召见了郦食其,给这位‘高阳酒徒’倒上了酒,二人把酒言欢,君臣相得……
时至今日,汉家无人不知:当年那位高阳酒徒、那位‘狂生’,正是被齐王田广烹杀的汉士,为太祖高皇帝追封为‘高粱侯’的开国元勋,郦食其。
开国十八功侯当中的曲周侯郦商,正是这位高粱侯的弟弟;
才刚在吴楚七国之乱中水淹邯郸,大破赵王刘遂的曲周侯郦寄,则是这位高粱侯的亲侄子。
但在如今汉家,很少有人知道郦食其,是太祖刘邦追封的高粱侯;
更为世人所耳熟能详的,是这位高粱侯名垂青史的典故:高阳酒徒……
“太后,为什么要这样折辱读书人呢?”
经过漫长的思想斗争之后,辕固生终还是没能压下胸中恼怒,开口回怼起诘难自己的窦太后。
只是这一开口,辕固生便再也打不住,一股脑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太后说,汤武革命不应该是顺天应明,而应当是黄生所说的那样,属于乱臣贼子篡逆。”
“那岂不是说,太祖高皇帝顺天应明,以讨暴秦,也同样是乱臣贼子篡夺社稷,窃取了秦的天下吗?”
“——太后作为汉家的太后,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难道供奉太后安居长乐的,不是我汉家子民,而是嬴秦虎狼吗?”
···
“臣说汤武革命,属于顺天应明,是因为我汉家的太祖高皇帝,也做了和汤、武一样的事,才建立了我汉家的国祚。”
“太后却要为了黄生——为了自己的客卿,而将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归类为乱臣贼子篡夺社稷?”
“太后这么做,对得起我汉家的列祖列宗,筚路蓝缕兴建社稷,对得起先帝励精图治,安定天下吗?”
毫不留情面的一顿乱喷,辕固生还不觉得过瘾,朝着窦太后身侧的天子启微一拱手,旋即再道:“那场辩论,胜负分明是一目了然的。”
“但陛下为了给太后留颜面,而没有判太后的门客输,只是以我二人平手来结束了那场辩论。”
“——明明不占理,却还是凭借太后,而得了个‘不输’的结果,黄生却非但不知足,反而还把这件事摆到了太后面前。”
“让太后不能在长乐清养,却跑来上林责问我这个年迈的儒生,黄生,难道不能算是奸佞吗?”
“被这样的奸佞轻而易举的说动,太后,又如何能算得上是贤明呢……”
好似机关枪般,不留一点气口的说完这番话,辕固生便‘痛心疾首’的一阵摇头叹息,像是为汉家出了窦太后这么一个太后,而感到悲痛不已。
见辕固生这般作态,又听了辕固生方才那番话,刘嫖更是愈发觉得自己决定不掺和这件事,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你看看这老儒,分明就是一心求死嘛!
便是天子启,也是再度做起了深呼吸,面上虽还能尽量维持淡定,暗下也忍不住骂了一声:倚老卖老!
这辕固生平日里,那就是个指点江山,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天子启对此早就心里有数。
只是终归是读书人,尤其还是先帝亲自拜的《诗经》博士,又是儒家齐诗流派的代表性人物,天子启总是每每恨得咬牙切齿,也还是不得不荣养着。
——就这么个大喷子,养在长安,顶多也就是个二千石的虚衔,外加每年一千多石的粟;
可若是放到关东去,指不定要闹出多大乱子来。
但此刻,天子启也不由得后悔起来:怎就没早点把这老狂生,一脚提到岭南的百越之地去,丢给赵佗那只老乌龟头疼……
“我尊重黄生,是因为黄生治黄老,颇有所得。”
“而黄老,是我汉家自立国以来,便始终在倚仗的治国之学。”
能压下怒火,继续和辕固生讲道理,而不是直接下令左右乱刀砍死辕固生,窦太后显然也废了不小的力气;
只咬牙挤出这么一句话,便本能的眯起眼角,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杀意,悠悠开口道:“难道在辕固生看来,黄老之学,不应该得到汉太后的重视吗?”
“——人们总是说,按照黄老之学的渊博,五十岁之前都很难小成,七十岁之前都很难摸到门槛,不到九十岁,都不能算作是‘治黄老’。”
“黄生年方七十,便已经得到了天下许多黄老名士的崇敬,治黄老而大成。”
“难道这样的人,都不足以让我崇敬?”
“不去崇敬这样的人,难道要崇敬仲尼的徒子徒孙——尤其还是一个连上下尊卑都不懂,连太后都不知道尊重的人吗???”
说到最后,窦太后显然是已经在极力按捺着怒火,摆明了辕固生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就会让滔天怒火彻底爆发!
但辕固生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出来,只颇带些不屑的冷笑一声,倨傲道:“在我看来,所谓的黄老之学,不过是给女人学的东西罢了。”
“用这样的‘妇人言’来治理国家,实在是可笑至极……”
砰!
砰!
同一时间,两个巴掌同时落在各自面前的案上,惊得兽圈内的猛兽们,都从慵懒的躺姿起了身,伸长了脖子,望向头顶的兽圈外;
便见窦太后单手扶案,神情森然的凝望向辕固生,一字一顿道:“说黄老之学是妇人言?”
“比起司空城旦所用的书体,又如何呢?”
——安得司空城旦书乎?
说的是隶书。
说的是为隶书奔走、提倡天下应该用隶书,而不是小篆的儒家学问……
“殿下……”
窦太后怒,并没有出乎辕固生的预料。
——能当着上位者的面乱喷,如果连上位者的怒火都预料不到,那辕固生也无法在长安城活到现在。
之所以敢这么做,也不过是料定天子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自己死在长安、不可能愿意承担‘杀士’的骂名,才肆无忌惮的乱喷。
但当看到天子启外侧,太子刘荣也同样怒而拍案,甚至已经满脸狰狞的起了身,将手扶上腰间的剑柄之上时,辕固生却亚麻呆住了。
什么情况?
不是说太子和太后素有嫌隙,关系一向不好吗?
怎么……
“博士,是觉得我汉家的太后,没有子孙存于世了吗?”
“还是觉得我诸刘宗亲,会坐视母仪天下的太后,被一介狂生腐儒当面折辱,却无动于衷呢?”
每说出几个字,刘荣便会手扶剑柄上前一步;
待这两句话说完,更是迅速靠近到辕固生的面前,猛然一拔剑!
呛~~~!
伴随着刺耳的剑鸣声,刘荣毫不迟疑的将那柄利刃,不偏不倚架在老辕固的脖子上;
而后深吸一口气,发出了自己最后的诛心一问。
“岂不闻天子一怒,血流漂杵,伏尸百万;”
“太子之怒,纵是比不得天子雷霆震怒,也总归是能让博士血溅五步的……”
“——博士,最好给孤一个交代。”
“若是给不出,那孤这个‘匹夫’,可就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第168章 这也太拟人了吧?
第168章 这也太拟人了吧?
辕固生当然无法给刘荣交代。
但在刘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之前,窦太后抢先站了出来,当着天子启的面,令左右将辕固生扔进了兽圈中。
——可怜辕固一介老儒,被冷不丁丢进养着野猪的兽圈,当即也没了先前的盛气凌人。
先是狼狈逃窜,之后又拿着天子启情急之下,顺手丢下去的御剑,便开始和那头护仔的野猪斗智斗勇起来。
兽圈内,辕固生险象环生,几度险些被野猪的獠牙刺穿老迈身躯!
但在兽圈外,窦太后、天子启,以及太子刘荣祖孙三人,却是对辕固生不时发出的凄厉呼喊置若罔闻。
由女儿刘嫖搀扶着,走到天子启和刘荣之间的位置坐下身,再三思虑之后,窦太后终是将身子稍一转;
却并非是朝向皇帝儿子刘启,而是象征性转向了刘荣所在的方向。
“太子,实在太过于孟浪了。”
轻飘飘一语,却引得天子启不由得为之一愣,旋即便不着痕迹的低下头去,悄默默探听起母亲窦太后,同儿子刘荣——这祖孙二人之间的交谈。
——如果天子启没记错的话,这是母亲窦太后第一次,在自己的面前称呼刘荣为‘太子’,而非皇长子。
虽然不大明白窦太后这般态度转变,究竟有没有梁王刘武贡献的力量,却也丝毫不妨碍天子启,为今日这场意外的会面感到满意。
君无戏言。
在后世,君无戏言,往往指的是君王言必行、诺必践,绝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又或是出尔反尔;
而在如今汉室——在太后也同样属于‘君’的当今汉室,太后、天子对某个人的称呼,往往也能说明很多东西了……
“再怎么说,那辕固老儒,也终归是先帝安车驷马礼聘到长安,并亲颁天子诏,所任命的《诗经》博士。”
“虽只是二千石的虚衔,但也终归是二千石。”
“——儒生情况,面辱太后,太后雷霆震怒之下,做出些过激的举动,总没人能挑出什么不对。”
“但作为太子储君,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尤其还是对二千石的《诗经》博士拔剑相向,实在是太过不妥。”
“传出去,怕是朝野内外都要认为太子储君,是一个暴虐弑杀、喜怒无常的人;”
“尚还是太子储君,便已是到了如此地步,日后坐了我汉家的天下,岂不更……”
嘴上虽是说着‘太子不该这么做’,但窦太后无论是语气,还是说这些话时的神情,都比先前要温和了许多。
——相比起‘祖母和孙儿说话’时的正常语气、神态,确实还多少有些清冷;
但比起这段时间——尤其是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后的这段时间里,窦太后对待刘荣的态度,已经算是亲近了许多。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刘荣当然不会感受不到祖母这微妙的态度变化。
心下虽是长松了口气,但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迟疑,当即绷起脸、直起身,神态也为之一肃。
“皇祖母,此言差矣!”
语调颇有些生硬,甚至完全算得上有些失礼一句话,惹得一旁的天子启、馆陶主刘嫖姐弟二人面色齐齐一紧!
窦太后面色却是再缓和了一分,温颜悦色的侧着身子,听着刘荣继续往下说道:“昔,匈奴冒顿单于以国书折辱吕后,我汉家君臣群情激愤,恨不能当即提兵北上,执匈奴北蛮君长,以告罪于太、高二庙!”
“虽然最终,吕太后相忍为国,委曲求全,但也依旧有忠烈之士如舞阳侯樊哙者,愿意提兵十万,马踏匈奴单于庭!”
“——在孙儿看来,冒顿单于书辱吕太后,和今日,狂儒辕固生面辱窦太后,是一样的事。”
“吕太后受辱,舞阳侯樊哙尚且能‘咆哮宫廷’,今日皇祖母受辱,孙儿又怎能无动于衷?”
说着,刘荣也不由得斜眼望向不远处,仍传出辕固生费力的呼嚎声,以及野猪嘶吼声的兽圈。
盯着看了有一会儿,才不屑的冷哼一声,继续道:“辕固一介腐儒,于宗庙、社稷未立寸功,于天下人未有寸善,便敢仗着先帝赐予的荣禄,当着我汉家的天子、储君的面,折辱我汉家的太后!”
“如果不施以雷霆之怒,岂不是让天下人都以为我刘氏无人、我汉家的太后,人人得而欺之、辱之乎?”
怒气冲冲的丢下这句话,刘荣终还是将愤愤不平的目光,撒向了和自己隔着祖母窦太后而坐的皇帝老爹。
“父皇仁慈,不愿伤及辕固性命,儿可没这么大的肚量!”
“——辕固狂儒,已有取死之道!”
“儿未壮,不敢有悖于父皇;”
“然儿即壮,则必枭狂儒辕固之首级,以镇天下宵小矣!!!”
···
刘荣很狂。
今天的刘荣,狂的无边无际。
狂到刘荣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随便单拎出来任何一句,放在其他任何场合,都必定会为刘荣招致杀身之祸!
但在今日……
“太子年少血热,偶有狂语;”
“皇帝当年,也没比今日的太子好到哪里去。”
“即是出于纯孝,就当是小孩子年少轻狂时的玩笑话吧……”
只见兽圈外,馆陶公主刘嫖一脸慈母笑,看向刘荣的目光,当真是诠释了后世那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窦太后也是面色愈发柔和,甚至还反过来在天子启面前,象征性的为刘荣求了个情。
至于天子启?
嘿!
也就是窦太后眼睛不方便,才没看到天子启那怎都压不下的嘴角!
若是看见了,别说是为刘荣求情了——怕是都要怀疑起这爷俩,又在搭台唱戏给自己看了……
“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为君者,处理任何人、任何事,都要有个度。”
自然的咧起嘴角,对刘荣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温馨笑容,窦太后便自顾自摇晃着身子,为刘荣传授起自己认知当中的为君之道。
“先帝之时的廷尉张释之,是一位非常合格的廷尉卿。”
“这个道理,便是由当年的张廷尉,亲力亲为教给先帝的……”
随着窦太后梦呓般的追忆,刘荣的脑海中,也随之有一卷记忆的画卷被摊开。
说是当年,先帝乘车出长安,廷尉张释之随行。
在御撵经过一座小桥时,桥洞下突然钻出一名农夫——原本是跑到小溪边洗手的,刚好赶在御撵即将过桥的时候钻了出来。
作为御撵的专用御马,突然有人从桥洞下钻出来,拉车的御马们自然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当即惊的撒丫狂奔,险些每让先帝落得车毁人亡的下场!
惊魂未定之下,饶是仁厚如先太宗孝文皇帝,也还是不免雷霆震怒,当场下令让廷尉彻查!
结果张释之经过简单的审讯,便很快将结论送到了先帝的面前:不是刺客,只是个在溪边洗手的老农,碰巧把拉撵的御马给惊到了。
而在《汉律》中,关于过失惊扰圣驾这一罪责,应该采取的惩罚手段是:罚金四两。
先帝很不服;
准确的说,是觉得自己丢了人,又怎么都压不下火气,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宣泄口。
于是,先帝就问张释之:一个农人,无缘无故惊扰了朕的圣驾,险些害的朕就这么狼狈的去见了高皇帝;
朕作为皇帝,难道不能采取更严厉一点的措施,来告诫其他人吗?
再不济,也总能
张释之回答:法如是,足矣。 ——既然法律有规定,那就按法律规定的条例来处理,便已经足够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寥寥五个字,却成为了汉家自那以后,往后百十年的执法核心思想:法如是,足矣。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张释之这五个字,就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后世法治思想的雏形。
即: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遗憾的是,张释之这句法如是足矣,并没能在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的时代,萌发出法治思想的萌芽。
但正如窦太后当下所言:这五个字,至少在华夏文化中,填入了一枚名为‘凡事都有个度’的种子……
“唉~”
“我至今都还记得,张廷尉那句法如是足矣,让先帝感到多么羞愧。”
“也就是从那以后,基本只要是张廷尉说的话,哪怕是完全没有道理,先帝都会再三斟酌、慎重考虑。”
“——君臣相得,不外如是。”
“先帝,成就了廷尉张释之这个名臣;而张释之,也未尝没有成就先帝、未尝没有成就我汉家的太宗孝文皇帝……”
为刘荣回忆过当年,发生在先帝和张释之君臣二人间的这桩往事,又做出了总结性的感叹唏嘘,窦太后又冷不丁‘诶?’了一声,旋即便摸索着将身子转向了另一旁的天子启。
“按张释之的年纪,当还存于世吧?”
“怎似是有段日子,没听到这位张廷尉的消息了?”
“——还在淮南国做王相?”
“还是……”
在窦太后问出这句话之前,天子启的心情还非常不错。
——虽然辕固生最终,还是被窦太后一怒之下扔下了兽圈,且到现在都还在同野猪搏斗,但根据天子启对辕固生的了解……
额,主要是根据天子启对儒家‘君子六艺’的了解,手持利刃的辕固生,不大可能被一头野猪伤到性命。
七十好几的老儒,被丢进兽圈里和野猪搏斗,看上去考验的是辕固生的武艺,但实则,却更多是窦太后在泄愤、在羞辱辕固生。
——你不是牛的不行吗?
——我一句话,你不也得去跟一头野猪舞刀弄枪?
再者,对于辕固生,天子启也并非是多么喜欢,又或是多么惜才——天子启仅仅只是不想让辕固生死在长安,平白蒙受一个‘不能容人’的污名,更甚是给鲁地那些个腐儒们,提供‘焚书坑儒2.0’的素材。
辕固生最终沦落到这么个下场,对于天子启而言,力度刚刚好。
不用再为辕固生头疼,又意外得到刘荣‘感化窦太后’的意外收获,看样子更是像要彻底化干戈为玉帛的架势,天子启更是别提有多开心。
但当母亲窦太后,这么毫无征兆的冷不丁问起张释之,天子启被写满轻松、喜悦的神情,却当即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彻底僵在了脸上。
“额……”
“张释之……”
“额,那什么……”
难得哼唧了这么老半天,也没能多挤出几个字来,天子启索性将双肩一耸拉,隔着母亲窦太后,给刘荣使了个眼色。
——替我说吧。
——反正也瞒不过的……
得了皇帝老爹的授意,刘荣自也不敢怠慢,只颇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拉了拉祖母窦太后的衣角……
“张释之,被父皇罢免了……”
“早在吴楚之乱平定后的第一时间,张释之便被革除官职,被遣送回了老家。”
硬着头皮将事实道出,刘荣也随之将身子坐的更直了些,做好了随时为老爹解围,劝祖母窦太后息怒的准备。
但出乎刘荣预料——出乎在场每一个人预料的是:在从刘荣口中,听到先帝朝的名臣张释之,居然落得个免官归乡的下场时,窦太后却只是愣了片刻。
而后,便面色如常的点点头,再发出一声轻叹。
“也好啊……”
“也好……”
···
“君主打算举兵作乱,作为臣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像楚国相张尚那样,死谏不退,宁死不屈。”
“张释之为淮南相,在得知淮南王打算举兵之后,却是直接设计夺了淮南王的兵权。”
“——虽然最终,淮南国因此而得以保存,没有被吴楚之乱的战火所波及,但张释之的所作所为,也终归是不和君臣之道的……”
额……
额…………
刘荣很懵。
不是因为窦太后此番话,有多么惊世骇俗的内容;
反而恰恰是因为这些话,都正确到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才让刘荣感到懵逼。
——什么情况?
——这么对的话,居然是从皇祖母嘴里说出来的?
这也太拟人了吧?
见刘荣如此反应,另一侧的天子启已经是乐开了花,不只是觉得刘荣的反应太过好笑,还是终于在刘荣面前赢了一场:我妈比你妈懂事!
而在刘荣、天子启父子二人之间,窦太后虽然什么都没看清,也没人在耳边提醒,却也似有所感的站起身;
带着稍有些僵硬的尬笑,由女儿刘嫖小心搀扶着,颤巍巍朝着不远处的行宫方向走去。
“差不多了,就给人拉上来吧。”
“——别真让我汉家的《诗》博士,被皇帝圈养的野彘给咬死了……”
···
“人非圣贤~”
“孰能无过啊……”
“终归是迷途知返,便总还要给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
···
“张释之,毕竟是先帝的臣子。”
“就算是免了官,皇帝,也总该要照看着些。”
“好歹也要给个光禄大夫之类的虚职,好荣归故里;”
“免得到了地底下,无颜面见太宗孝文皇帝……”
第169章 年少不可得之物
第169章 年少不可得之物
刘荣不知道这一日,发生在上林苑的一切,究竟有没有老爷子的手笔。
但毋庸置疑的是:刘荣抓住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
——老爷子和东宫之间的微妙关系,应该可以就此恢复正常,至少是能维持住表面和气。
至于刘荣自己,虽然不大可能就这么容易的被东宫窦太后接纳,但也至少得到了窦太后勉为其难的认可。
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除了刘荣——除了认可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窦太后,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甚至是不比刘荣差太多的选择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就好比几百年后,唐祖李渊堂堂天子之身,尤其还是开国之君,却在玄武门之变后,甘愿被儿子软禁于深宫多年,便是这个道理。
——李渊真的拿李二没办法吗?
就算是被软禁于深宫之中,如果铁了心要复辟,李渊难道真的没有一点胜算吗?
答案是:如果豁的出去,李渊还是有相当大的机会,从儿子李世民手中,将大唐的江山社稷重新夺回来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然后呢?
从儿子手里夺回江山,复辟即位,然后呢?
除了政变成功的二儿子李世民,唐祖李渊的其他儿子,都尽数死在了那场玄武门之变当中。
再把唯一的儿子李世民推翻,复辟再多坐几年皇位,待寿数将尽之时,李渊又该把大唐的江山社稷,交到哪个儿子手中呢?
这,才是唐祖李渊被‘封’为太上皇之后,就此随遇而安,不做抵抗的原因。
这也正是李世民凭借一场玄武门之变,便得以成为大唐第二位天子的原因。
李二殿下:爹,你自己看着办吧;
——反正你就剩我这么一个嫡子了,如果不让我坐江山,那爹你就努努力,看咽气儿之前,能不能再给我大唐生个好太子出来。
窦太后不是真的认可刘荣,也不是改变了对刘荣的看法,仅仅只是因为除了刘荣,窦太后没有其他的选择;
没得选,所以只能和唯一一个能勉强凑合的人选,尽可能维持相对健康的关系。
对于这一点,刘荣心里有数,天子启也同样明白。
对于刘荣而言,这也已经足够了。
左右刘荣做了太子储君,也不需要祖母窦太后,能给自己提供什么情绪价值。
能在明面上认可自己,至少是默认自己这个太子储君的合法地位,刘荣便别无他求。
只是这样一来……
“方才,阿姊的脸色不大好看。”
在刘嫖、窦太后母女离开兽圈外,辕固生也被拉上来,并由郎官护送回长安之后,兽圈外的凉亭之内,便只剩下刘荣和天子启父子二人。
漫长的沉默,终随着天子启这耐人寻味的一句话而宣告结束。
循声抬眸,刘荣便见老爷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俨然一副作壁上观看好戏的架势。
“太子解决了东宫——至少是让东宫不再敌对太子,馆陶主能拿捏太子的筹码,可就又少了一个。”
“有了今日这一遭,馆陶主要想拿粮食的事逼太子就范,也是不大能施展开拳脚的了……”
“——如此说来,太子妃的事,殿下当是有了决断?”
“就不怕这么做会痛失好局,再度惹来东宫的不满,更甚是动摇储位根基?”
刘荣今日的举动,其背后所暗含的信息,自然是难逃天子启那双被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人誉为‘慧眼如炬’的眼睛。
只是进过简单的逻辑推理之后,天子启便轻松得出结论:在经过今天这一场会晤之后,刘荣已经没必要为了自己和东宫之间的关系,而拿出‘太子妃’这个筹码,来换得馆陶公主刘嫖的支持了。
这让天子启萌生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
因为当年,同样的命题,也曾摆在过‘太子启’面前;
而太子启当年给出的答案,正是先帝年间的太子妃薄氏、至今都还住在未央宫椒房殿的薄皇后。
对于刘荣并没有和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并没有通过联姻来构建政治同盟,天子启倒也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刘荣‘不类父’,或是不够理智之类。
盖因为天子启清楚地知道:人世间的选择,往往并非‘这么选是对的,那么选是错的’这么简单。
就拿当年,‘太子启’做出的选择来说:以太子妃为筹码,换得彼时的东宫薄太后的支持,确实是为彼时的太子启解了燃眉之急。
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尤其是从眼下,刘荣、栗姬母子所在的凤凰殿,与椒房殿薄皇后之间的尴尬关系来看,天子启当年的选择,属于很标准的‘用时间换空间’。
得到了巨大的短期收益,却也埋下了严重的长期隐患。
——天知道这么些年,天子启为了不让薄皇后生下个嫡长子,而付出了多少努力。
所以,本着‘我的选择也不见得有多好’的原则,对于刘荣另辟蹊径,放弃‘联姻’这个最省事、最简单有效的政治结盟手段,天子启并没有急于否定,而是更偏向于观望。
如果刘荣玩儿砸了,大不了到时候让一切重回正轨——一个太子妃陈氏讳阿娇,足以解决刘荣在太子生涯当中的一切问题。
万一玩儿出花活了,也算是为汉家的后世之君,在‘联姻’之外,另寻了一条和东宫利益捆绑的新道路……
“不喜欢阿娇?”
“还是担心馆陶主?”
戏谑一问,天子启便慵懒的侧躺下身,耐心的等候起了刘荣的答复。
对于老爷子那礼乐崩坏级别的混乱称呼,刘荣显然也已经习以为常。
只呵笑着一摇头,旋即便正色沉吟片刻,遂开口道:“父皇教导过儿,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
“——在儿看来,这个道理真正想要说的是:决策者,不能让自己的喜、怒、哀、乐的情绪,成为影响自己决策的因素。”
“好的决策,无论决策者有多么不喜欢、多么愤怒,也应该理智的推行;”
“不好的决策,无论决策者多么喜欢、多么心动,也应当冷静的驳回。”
···
“儿,确实做出了决断:不急于拿出太子妃的位置,来拉拢馆陶姑母。”
“但儿做出这个决定,即不是因为厌恶阿娇,也不是因为担心馆陶姑母。”
“仅仅只是因为在儿看来,一个出身堂邑侯府的太子妃陈氏——甚至是陈皇后,对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终还是弊大于利的。”
“相较于短期内,可以得到馆陶姑母,乃至东宫皇祖母的支持,阿娇皇后为我汉家日后埋下的隐患,远大于曾经的薄太子妃、如今的薄皇后。”
“故而,再三权衡之后,儿终还是决定放弃‘联姻’这个捷径,打算用其他的笨办法,来构建自己和东宫之间的关系。”
看着自己的太子刘荣,在身旁不急不缓的侃侃而谈,天子启莫名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曾几何时,先帝是否也曾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太子,拿出一个个荒诞的想法或方案;
却并没有急于开口阻止,而是慈爱的丢出一句:太子想做,那就试试看吧?
彼时的太子启,是否也像现在的太子荣这般,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说说看。”
天子启最终,只丢出这么轻飘飘三个字。
因为天子启翻遍了记忆,却根本没有翻到过这样一幕。
——先帝对天子启,总是无比严苛;
对于天子启的突发奇想,先帝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冷言嘲讽。
最乐观的状况,也是骂骂咧咧的让天子启滚下去——就连默认的时候,先帝都不忘顺嘴骂天子启两句。
在天子启心中,先帝是伟岸的,也是从始至终都正确的;
即便在怎么不愿意承认,天子启心里也依旧清楚:自己总是在本能的模仿先帝,并试图证明自己不比先帝差——至少是不比先帝差太多。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天子启没有得到过;
所以,天子启很乐意给予刘荣。
无关乎刘荣想不想要;
仅仅只是天子启想给。 仅仅只是天子启给了,才能让过往在心中留下的伤痛,在某个瞬间得到片刻缓解……
“大胆说。”
“我汉家的储君,不怕犯错。”
“唯独就怕孝惠皇帝那般,因为怕做错,便什么都不做。”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看似是从来没做错什么,实则,却也是从来都没有做对过什么。”
从回忆中缓过神,天子启又如是补充了一句。
倒是让刘荣想起后世,某知名游戏中的人物金句。
——我宁愿犯错,也不愿什么都不做。
汉家的太子储君,便极需要有这样的觉悟……
“儿想了想当年,薄太后非要让自己的族孙,给父皇做太子妃的原因。”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没有一个姓薄的太子妃,那在薄太后驾崩后,薄氏一族,便将彻底消失在汉家的朝野之上。”
“换而言之,薄太后伸手向父皇要个太子妃的位置,是为了填补轵侯薄昭死后,薄氏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空缺。”
“如果彼时薄昭还在,那父皇想要寻求东宫的支持,当也不至于拿出太子妃作为筹码了?”
看似不大确定,实则信心满满的一语,引得天子启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本能的想要接过话头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将感到嘴边的话原路咽回,示意刘荣继续往下说。
便见刘荣又沉吟片刻,再道:“相比较而言,如今的窦氏外戚,局面比当年的薄氏要好许多。”
“——薄氏当年,除了东宫薄太后外,外戚便只有轵侯薄昭;”
“薄昭一死,薄太后当即势单力薄,便只能投资未来,为薄氏谋求个太子妃的位置。”
···
“而如今,窦氏除了皇祖母,还有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以及即将班师的大将军:魏其侯窦婴。”
“——南皮侯窦长君虽然已经薨故,但袭爵的世子窦彭祖,也总还有中人之姿;”
“虽进取不足,却也至少可保窦氏荣华如旧。”
“章武侯窦广国虽年老,但在朝野内外威望甚高,更曾险些被先帝拜为丞相。”
“最为关键的是:因为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功劳,而被父皇新封为魏其侯的大将军窦婴,即将成为儿臣的太子太傅。”
“哪怕抛开南皮侯、章武侯两脉——单就是窦婴这个太子太傅,便足以让皇祖母对窦氏的未来安下心。”
“太子师出身窦氏,皇祖母自然也就没必要塞一个陈氏女,到儿身边做太子妃了……”
在刘荣这段话音落之后,难得可以私下交流的父子二人,却是默契的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
——这,便是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的优势。
无论是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还是当下这个平行时空,刘荣在角逐储位上的优势,基本都和刘荣自己没什么关系;
仅仅只是皇长子的身份,让刘荣在不知不觉间,便具备了‘如果不让皇长子做太子,那宗庙、社稷就要生出很多隐患’的强大根基。
就说是窦婴这个太子太傅——刘荣做什么了?
既没有私相授受、老早就和窦婴眉来眼去,也没有为窦婴担任太子太傅,而做出哪怕半点努力。
就这么自然而然的,窦婴就要做太子太傅——做刘荣的老师,成为刘荣最坚实可靠的政治同盟了;
顺带着,借着窦婴这个媒介,窦氏外戚一族也和刘荣搭上了干联,虽然还没到一条绳上的蚂蚱——生死与共的程度,但也总归是有了相当强的羁绊。
于是,刘荣的储位就莫名其妙的坐稳了。
因为一旦刘荣的储位动摇,那作为刘荣一党的太子太傅窦婴,就必定会成为被放弃,乃至被清洗的‘废太子一党’。
失去窦婴这么个新生代翘楚,窦氏外戚也会损失重大,甚至会让家族的未来,都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所以,为了保住窦婴这个宗族新生代代表人物,同时也是为了确保宗族能从始至终,都踩在太子储君的战车之上,窦氏一族天然就要维护刘荣的储位。
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太后家族的支持——这一切,并非是刘荣凭能力争取得来,而仅仅只是皇长子的身份,为刘荣带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许多。
如太尉周亚夫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支持;
如弟弟们本能的谨言慎行,甚至不惜自污以证‘无心夺嫡’;
再比如朝野内外,那些看似在和刘荣保持距离,实则却恰恰是因为刘荣身份敏感,才装模做样保持距离的朝臣百官、公侯贵戚……
“锦上添花,难道不好吗?”
想了许久,天子启也没想到自己,能怎么反驳刘荣‘放弃和东宫联姻’的决定。
只不死心的如是道出一语,再追问道:“就算和东宫之间,有另外的纽带可以维持关系——尤其还是太子傅窦婴这样坚实的纽带,再多一个太子妃,当也是无伤大雅的?”
“太子非但不会有损失,反而还能更心安些,和东宫之间的关系,也会更加牢不可破。”
“为什么不拿出太子妃的位置出来,来让‘十之八九’,彻底变成十足的把握呢?”
闻言,刘荣先是本能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认可老爷子的看法。
——确实。
就算刘荣和东宫之间,关系再怎么铁、再怎么牢不可破,能更进一步,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就好比后世,你再怎么技术过硬,前途光明,私下里能和领导相处的更好一些,多一些往来,对你也只会有好处,绝不会有坏处。
只不过,刘荣终还是无奈的叹息着摇摇头,将自己的另外一件顾虑说出口来。
“让阿娇做太子妃,并非是无伤大雅——而仅仅只是短时间内无伤大雅。”
“阿娇会长大;”
“父皇会宫车晏驾;”
“儿臣,会灵堂即位。”
“阿娇会做皇后,皇祖母会做太皇太后,馆陶姑母,也会成为馆陶太长公主。”
···
“如果是小十那样年弱未冠,羽翼未丰的‘儿皇帝’,那有阿娇来加固东西两宫之间的纽带,的确可以缓解主少国疑所带来的弊端。”
“有太皇太后、太后,外加一位太长公主,也确实可以扶保少主,以免君权旁落。”
“——但儿名正言顺,立之以嫡长,年壮即冠,本就不需要向东宫借这么大的势。”
“儿听闻乡人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今日,儿凭着阿娇得了东宫支持,日后位即九五,便也要还东宫这份人情。”
“这天底下最难还的,便是人情……”
言罢,刘荣也不忘哀叹一气,又故作随意的嘀咕了一句:“若是真要娶阿娇,那儿还要头疼母亲那边……”
“万一再闹出个‘馆陶主登门提亲,被栗姬乱棍赶出’的笑话出来,那才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真到了那时候,皇祖母才是真要大动肝火呢……”
···
“与其去冒这个风险,还不如就维持原样。”
“——治大国如烹小鲜~”
“做太子储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谨小慎微,步步为营;”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第170章 穷酸好武
第170章 穷酸好武
对于刘荣是否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天子启颇有些微辞。
——你战战兢兢?
——你还如履薄冰?
笑话!
那朕当年算什么?
走钢丝?
只是抱怨归抱怨,天子启终还是没有对刘荣的‘哀怨’表达任何看法,只不无不可的点点头,结束了这场君臣父子之间的私下交流。
后来的事,便颇有了些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意味。
——田叔回到了长安,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面见东宫窦太后,而是出现在了天子启所在的未央宫。
对于天子启‘查出什么了吗?’的询问,田叔答曰:陛下还是不要问了;
若陛下非要问,臣自然不得不说出真相。
那时,陛下若是依法治罪于梁王,那就是同室操戈、手足相残——非但会伤害到自己的血脉手足,还会让太后感到难过;
若不治罪,又会有损我汉家的威仪,让我汉家的律法,在天下人心中变成笑话……
然后,天子启便从善如流,没有再揪着梁王刘武派遣刺客死士,刺杀朝中重臣的事不放。
因为已经没必要了。
真相如何,该知道的人,都早就通过各自的渠道,得到了再准确不过的消息;
至于不知道的人,也就没必要知道了。
最重要的是:在田叔回到长安的第二日清晨,东宫窦太后颁下懿旨:令朝堂太常、宗正有司择一吉日,使太子沐浴更衣、祭祖告庙,以举立储大典。
紧随其后,便是未央宫的天子启召见朝堂有司,以‘新封诸王即将离京就藩,册储大典宜当从速’为由,迅速定下了章程。
于是,在从上林苑回到长安短短五日之后,刘荣便终于等来了自己早就该得到的一切。
——于长安城南城门内的高庙,祭奠曾祖刘邦;
——于长安城南郊的社稷坛祭天,并接受了弟弟们在内的汉家公侯贵戚、朝臣百官的纳拜效忠。
当日晚,刘荣也终于如愿住进了太子宫。
那栋坐落于未央宫北宫墙外、桂宫左近,由先太宗孝文皇帝下令建造,并供彼时的太子启、如今的天子启居住的太子宫。
住进太子宫的第一时间,太子荣便下令设宴,以送别即将离京就藩的几个弟弟。
宴间,兄弟众人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好不畅快;
提及即将别离,兄弟众人又是含泪带笑,唏嘘不已……
·
·
·
“呃……”
“呃啊~”
翌日午时前后,太子宫,后堂。
从宿醉中悠悠转醒,太子荣连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便痛苦的以手扶额,用力揉起了两侧额角。
于榻沿坐直身,就这么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觉得颅内胀痛有丝毫缓解;
正要再度躺回榻上,身旁想起葵五那惊雷般粗狂的声线,也算是惊得刘荣酒醒了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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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醒酒汤;”
“奴亲自去东厨,盯着尚食庖丁熬的。”
“奴先尝过了,没毒。”
被葵五突兀的粗狂嗓音一下,又稀里糊涂灌下小半碗醒酒汤,再揉了好一会儿额角,刘荣才总算是生出了些力气,从榻上费力起身。
走到铜盆前,毫不矫情的抓起一把水,而后拍在醺色依旧的面庞,反复拍了好几下,才直起身,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呼~
“往后,可不能再这么烂醉了……”
“头痛欲裂是小,万一再误了正事……”
不料刘荣呢喃自语,却是被葵五当了真,当即郑重其事的点下头。
“殿下放心!”
“往后,奴会在一旁劝着些!”
无比坚定,好似要入忠烈堂般严肃地神态,惹得刘荣也是不由一阵失笑。
——瞧把你能的……
暗下如是戏谑着,刘荣面上确实笑着伸了个懒腰;
又定定发了会儿呆,总算是将纷乱的思绪理了理,才对堂门外一抬手,而后率先朝着堂外走去。
“母亲让你来的?”
“夏雀呢?”
温和的询问声出口,葵五也已是三步并做两步跟了上来,一板一眼答道:“夫人说,殿下打自出生便一直住在凤凰殿,一朝住进太子宫,身边又没有贴心的忠奴,怕是会住不惯。”
“本是要奴直接来侍奉殿下,又不知殿下是否另有安排,便派奴前来,由殿下拿主意。”
“夫人说,若是殿下不用,奴便顾自回凤凰殿;”
“若是留在太子宫,也不用派人通传,就此留下便是。”
稍有些忐忑的道出此语,葵五便不安的瞥了眼身前,正在观览太子宫的主子刘荣。
片刻之后,又恍然大悟般,急忙开口道:“哦对了,夏雀;”
“夫人说,殿下将绮兰殿的事交代给了夏雀,若是让夏雀出了未央、来了太子宫,那就不好再盯着绮兰殿那边了。”
“所以,夫人就先将夏雀留在了宫里,说是太子有需要的时候,派人知会夫人一声便是……”
听着葵五说起母亲栗姬的交代,刘荣好笑之余,也不由莫名一阵欣慰。
——母亲对葵五、夏雀二人的安排,中规中矩,本就当如此;
但不知为何,每当母亲做出这种‘正常人’才能做出的决断时,刘荣面上,便总会不受控制的涌上一阵姨母笑。
就好比一个父亲,看到自己两三岁的小姑娘,好似一个小大人般,将自己仅有的几块钱零花钱分成几份,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五毛吃冰棍,这一块吃零食,还有五毛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既然母亲考虑的这般周到,那就按母亲说的来吧。”
“夏雀先留在宫里,在母亲身边伺候,顺带盯着点绮兰殿。”
含笑一声低语,刘荣便自然的抬起头,用手背在葵五那愈发健硕的胸大肌前轻拍了拍。
“你这憨货,就留在太子宫,替孤管着点宫人们。”
“——不出我所料的话,少府应该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等一众属臣、宫人送到,你替我好生甄别一下:少府送来的宫人当中,有没有吃里扒外的货色……”
对于这一点,刘荣早有心理准备。
过去在凤凰殿,与老爷子一同住在未央宫,刘荣怎都不至于担心身边,会混进外人派来的眼线。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天子启这一朝,往皇宫里派眼线?
顶天了去,也就是天子启亲自派的眼线,可能会混入刘荣所在的凤凰殿,替这位控制欲几近癫狂的帝王,监控着皇长子刘荣的一举一动。
但出了宫,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太子宫,又名:太子家。
太子荣住进了自己的‘家’,最晚不超过今日午后,少府就会送来一应的奴仆下人、宫人婢女,以及专供刘荣编织羽翼、巩固势力的属臣,如太子舍人、洗马等。
太子属臣,少府岑迈插不上手。
从负责太子宫大小事务的太子詹事,即‘家令’,到负责储君出行仪仗的洗马,再到太子卫队的主将:太子中盾卫,都是由朝堂有司层层挑选,最终由天子启亲自拍板决定的。
这三个人选,天子启也已经给刘荣透过口风:太子家令南皮侯窦鹏祖,太子洗马汲黯,太子中盾卫程不识。
——程不识这个太子中盾卫,还是天子启得刘荣祈求后,拿太子家令作为筹码,和东宫窦太后换来的。
除了这三位实权太子属臣,其余的舍人,也基本都是朝堂精挑细选的青年才俊,绝对不可能有问题——至少家底不可能不清白;
但少府配给太子宫的宫人,里头却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奴明白。”
早在刘荣还住在公里、还是‘皇长子’的时候,葵五就已经在刘荣的授意下,清洗过凤凰殿的宫人群体。
彼时,刘荣是担心自己身边,有绮兰殿安插的眼线。
虽然最终什么也没查出来,但葵五也算是有了经验,具体操作起来,不至于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甚至都不用刘荣刻意去说,葵五也能凭借经验默认这次的‘大审查’,不需要、也不能把天子启的眼线耳目挑出来。
——作为帝王,尤其还是一位合格的帝王,天子启再怎么对刘荣放心,都不可能不在刘荣身边安插眼线。
对此,刘荣心里有数,且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忙完宫人们的事,便尽快把太子宫里的物什清点出来,给我拟份清单。”
“——主要是香炉,甲观、画堂各留两顶,后堂、丙殿各留一顶;”
“剩下的,都让少府搬走。”
和葵五闲聊的功夫,刘荣也是在太子宫里大致转了一圈。
相比起长、宽各占地三四里的长乐、未央两宫,刘荣此刻正身处着的太子宫,无疑是小了不止一点半点。
更准确地说:相比起未央、长乐这两个写作‘宫’的庞大宫殿群,刘荣这栋太子宫,更应该被称为‘太子殿’。
正中间的主殿,甲观、画堂各位于居中的会客堂:乙殿左右,前者供刘荣私下会客、休息,后者为刘荣的书房;
殿后便是刘荣的寝室:后堂,供刘荣夜宿。
主殿四角,东厨和茅厕呈对角,东厨位于东南角上风口,茅厕位于西北角下风口;
而另外二角,一为刘荣留宿属臣、客人的丙殿,一为马厩和车马房……
满打满算,太子宫长宽各不过百步,大小基本就是四个凤凰殿拼凑在一起,再削去一层‘皮’。
而在观览太子宫的过程中,最让刘荣感到刺眼的,便是每踏入一间殿室,就很难不让人注意到的繁多铜炉。
——刘荣当然认得出来这些铜炉,无一例外都是香炉。
曾几何时,这些香炉或许就在太子启年少无知的‘奢靡’之下,将一笔笔无比庞大的钱财,换成香料焚烧成烬。
刘荣大概能猜出来天子启这么做的理由:非壮丽无以立威。
但相比起大排场,刘荣还是更倾向于后世那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除了香炉,还有屏风、碗碟,也都让少府带走。”
“——孤的太子宫,不需要藏人于幕后的屏风。”
“一应餐具,也都用陶、木制品即可。”
…
“对了;”
“再让少府送几份堪舆,悬于画堂。”
“——要一张大汉疆域图,一张北墙、塞外地貌图。”
“要军用的。”
入住太子宫后,伸手向少府要的东西,同样是一次表明太子政治倾向,以供朝野内外投其所好的沟通渠道。
而对于储君而言,能通过简单直接的方式,来表明自己政治倾向的,不外乎文、武,以及生活作风三个方面。
生活作风,刘荣有现成的标准答案可以抄——就盯着先太宗孝文皇帝,怎么抠门怎么来就行。
武,也就是军事方面,同样不需要刘荣多做什么——大概表明“不会轻武”,而是会延续汉家的尚武之风即可。
至于文,也就是内治…
“父皇任命内史的诏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颁下。”
“没有田叔以内史的身份下场,孤也不好就这么直接…”
似是听出刘荣的忧虑,葵五只稍一沉吟,便试探着开口道:“今日晨时,四公子、五公子、六公子、八公子,都从长安出发就国。”
“奴出未央时,还碰到了七公子,好似也是在说内史、田叔之类的话?”
一听葵五这话,刘荣当即便反应过来:广明殿那两个弟弟,恐怕也在琢磨着平抑粮价的事,能给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帮上点什么忙了。
“明日,替我给常山王送封帖子,让老七老九来一趟太子宫。”
如是做下交代,刘荣便继续沿着太子宫的小道,细细探查起这方属于自己的领地。
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天子启宫车晏驾,刘荣绝大多数政治活动,便都要在这栋太子宫中进行。
如果天子启能给点力,多活上那么几年,便是有皇孙在这栋太子宫出生,亦未可知…
“想当年,母亲和我,还有老二老三,便都是挤在太子宫画堂的。”
“也不知日后,我有了子嗣…”
念及此,刘荣原本还满是轻松惬意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投降了宫墙外——那栋坐落于尚冠里的堂邑侯府。
——阿娇,刘荣肯定是不娶的。
至于这么做的后果…
第171章 老刘家的男人啊
第171章 老刘家的男人啊~
“太子的意思,我大概能明白。”
长乐宫,长信殿。
对女儿刘嫖如是道出一语,窦太后便微微叹了口气,双手握着鸠杖的杖杆,漫无目的的望向殿门外发起了呆。
自太子册立大典过后,东西两宫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总算是重新归于平常。
虽然天子启仍旧忙于国事,却也总还是能抽出闲暇,三不五时来一趟长乐宫,找母亲窦太后聊聊天、扯扯家长里短。
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局面,梁王刘武关键时刻掉链子,自然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
但最为关键的点,还是在窦太后没能如愿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捧上储君太弟之位后,太子刘荣对窦太后的补偿,足够让窦太后彻底放下所有执念。
“窦婴班师回朝,便要做太子太傅。”
“南皮侯窦彭祖虽身父丧,却也已是得了太子家令的任命诏。”
“——外戚插手太子宫,是前所未有的事,也是我窦氏的无上荣光。”
“太子都做到了这个份上,若我还揪着太子妃不放,那朝野内外,可就要说我这瞎老婆子‘恐复为吕氏’了……”
窦太后这句话,看似是在搪塞女儿刘嫖,然实则,却是再客观不过的叙述。
——按照如今汉家公认的标准,吕氏外戚把控朝政,祸乱朝纲最直观的体现,是诸吕外戚子侄各位王、侯,并担任朝中要职、执掌长安禁军兵权。
但这一切的开始,却恰恰是吕太后为汉家的每一位宗亲诸侯,都送去了一位姓吕的王后。
齐王刘肥作为太祖刘邦的庶长子,年纪大、成婚早,吕太后无法塞个吕氏王后过去,便逼得齐王刘肥拿出一郡之土,来作为妹妹:鲁元公主刘乐的汤沐邑。
这还不算完!
为了让主母吕太后安心,这位齐悼惠王殿下,还把自己的妹妹刘乐,尊为了齐王太后!
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认作亲妈,这也算是旷古罕见的奇谈了……
老大刘肥如此,太祖刘邦剩下的儿子们,基本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太祖次子、嫡长子,孝惠皇帝刘盈,迫于母亲吕太后的淫威,最终立了自己的姐姐:鲁元公主刘乐的庶女张嫣——立了自己的侄女做皇后。
太祖三子,赵隐王刘如意,还没等到婚娶的年纪,便为吕太后鸩杀。
老四刘恒,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则是被塞了个吕氏代王后,还与这位王后诞下了四个嫡子。
只是在吕太后驾崩,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迎立代王刘恒前后,那位吕氏代王后和四位代王嫡子,便都离奇的先后病故……
最惨的,还是刘邦后几个儿子。
——太祖皇五子:赵共王刘恢,受吕太后指婚,娶了吕产的女儿为王后;
后来,这位吕氏赵王后出于嫉妒,将赵王刘恢的宠妃毒杀。
痛失所爱,又被那位吕氏王后步步紧逼,赵王恢便此生了死志,终殉情而亡。
···
——太祖皇六子:赵幽王刘友,同样被吕太后塞了个吕氏王后。
在就藩之后,那位受到冷落的吕王后不断向吕太后进谗言,污蔑赵王友‘居心叵测’。
最终,赵王友被吕太后招至长安,以兵士围住其府邸,活活饿死在了尚冠里赵王府不说,还剥夺了赵王友‘以诸侯王礼下葬’的特权,仅以平民礼,也就是随便找了口棺木,就将赵王友草草埋葬。
···
——太祖皇八子:燕灵王刘建;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同样是不受宠的吕氏王后,以及另外一位受宠的姬嫔。
最终,燕灵王刘建‘暴毙早逝’,死因不详;
与宠妃生下的那位王子,也被吕太后秘密杀害,并以‘燕王绝嗣’为由,断了刘建这一脉的香火……
··
唯独养在吕太后膝下的皇七子刘长,得以幸免于难,没被硬塞吕氏王后。
掰着指头算下来,太祖刘邦八个儿子,被塞了吕氏王后的便足有四人!
剩下的四个,一个是成婚早躲过去了(齐悼惠王刘肥),一个是养在吕后膝下幸免于难(淮南厉王刘长),一个是根本没活到婚娶的年纪(赵隐王刘如意)。
就连吕太后唯一的亲儿子、太祖刘邦唯一的嫡子:孝惠皇帝刘盈,都被吕太后‘拐弯抹角’的塞了个三服内的亲戚——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也是名义上的侄女,来做自己的皇后。
在如今汉家,如果有人问‘吕太后是怎么把控朝政的?’,答案肯定是遍封诸吕;
但若是问吕太后如何监视、掌控,乃至残害太祖子嗣的?
那答案,必定少不了一句:以吕氏女各为宗亲正室,或为王后、或为侯夫人。
尤其是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在极短的时间内蹊跷死去的吕氏代王后、四位王嫡子,更是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摆在了汉家每一位政治人物的面前。
——让吕氏代王后及四位嫡子‘寿终正寝’,是先帝入继大统之时,与陈平、周勃等元勋公侯达成的妥协!
太后不得干预宗室——尤其是天子的婚娶事宜,更是早在彼时,便由汉家君臣达成一致的政治默契!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薄太后当年给太子启塞一个薄氏太子妃,才会用掉自己最后的能量;
自那以后,薄太后便再也没有过问汉家的朝政,而是将家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彼时的太子妃,如今的薄皇后身上。
至于最终的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自吕太后那么一揽子破事儿之后,汉家绝对不会允许同一个家族,出现第二位汉太后。
别说是第二位皇太后了——太后家族再出一位王太后,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都绝对是骇人听闻的事!
故而,薄皇后入太子宫至今十几年的时间,愣是没能诞下一儿半女——看似是时运不济,实则,却是早就注定的悲惨命运……
“太子跟我说,如果阿娇做了太子妃,那日后,皇帝宫车晏驾,阿娇就会变成又一个孝慧张皇后。”
“要知道张皇后终其一生,都没能得到孝惠皇帝的恩幸,更是以处子之身,葬入了孝惠皇帝的安陵……”
“——太子还说,如果我非要立个亲近自己的太子妃,那与其立阿娇,还不如立一个窦氏女。”
“但若果真这么做了,那我册立的窦氏太子妃,日后又何尝不会成为又一个薄皇后呢……”
“须知当年,就连吕太后,都不曾胆敢给孝惠皇帝,立一个吕氏女为皇后啊……”
神情呆滞的望向殿门外,如梦呓般道出此语,窦太后不由得又深吸一口气,为自己先前的执拗而后悔起来。
从本心上来说,窦太后至今都不觉得:让梁王刘武做储君皇太弟,是本身就有错的事情。
非要说有哪里不对,那也就是梁王刘武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
——在窦太后看来,有问题的不是‘储君皇太弟’这五个字,而是梁王刘武无以奉宗庙,并非合适的储君人选。
窦太后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完全没有为自己争取促成储君皇太弟一事而感到后悔。
真正让窦太后感到后悔,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的,是窦太后先前给女儿刘嫖的承诺。
“让阿娇做太子妃,不是好事。”
“——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阿娇,都不是好事。”
“与其让阿娇进太子宫,再经历一遍孝惠张皇后所经历的悲惨人生,还不如给阿娇另寻一门好亲事。”
“虽不比太子妃富贵荣华,未来也无法住进未央宫里的椒房殿,但也总还能一生无忧?”
这句话,窦太后说的还是相当有底气的。
都不用说旁人:就说女儿刘嫖,当年就是窦太后亲自把的关,经过层层筛选,才终于和先帝一同敲定了堂邑侯陈午,来作为女儿刘嫖的归宿。
为宝贝外孙阿娇找个潜力股?
窦太后不敢打包票;
但若是说,为阿娇再找一个陈午2.0,让宝贝外孙女也和女儿刘嫖一样无忧无虑,甚至是放浪形骸的安度一生?
窦太后自问眼光不错,这么点事儿,还是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的。
只不过,正如窦太后方才所言:让阿娇做太子妃,对阿娇自己不是好事,对窦太后也同样不是好事;
但对于馆陶主刘嫖而言,成为太子的丈母娘,却是刘嫖余生仅存的一点追求了……
“母后~” 一如往常的撒娇,在今日却好像是没了效果——见母亲不为所动,刘嫖只闷闷别过身去,做出一副生闷气的模样,实则却是在飞速运转大脑,以寻求解局之法。
而对于刘嫖的故技重施,窦太后却又是悠悠一声长叹,并没有再开口多说什么。
——给过刘嫖承诺,如今却出尔反尔,窦太后自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但窦太后也同样清楚:太子刘荣近乎‘无所不用其极’的从其他方面补偿自己、补偿窦氏一族,甚至都隐隐有了些‘为了不娶阿娇,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架势!
窦太后如何不明白,太子荣担心的,正是此刻在身边哀求自己,试图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太子宫,好让太子做自己女婿的女儿刘嫖……
“为了不娶阿娇,太子连家令都愿意拿出来,就为了让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安心;”
“——嫖平日里,究竟是做了多少糊涂事?”
“在太子眼里,嫖又是怎样的面目可憎,以至于哪怕拼着储位不稳,都不愿意娶嫖的女儿……”
窦太后的视力,已经无限趋近于盲人。
但窦太后瞎的只是眼睛。
用后世人常用的话来说:窦太后虽然眼睛不好,但心里头,那都跟明镜似的。
说太子为了程不识,便拿出太子家令的位置,来作为交换的筹码?
——这话,也就骗骗街头巷尾的三岁小孩子了。
程不识一代名将,本就是被窦太后‘不小心’留在了长乐宫做宫门卫,经过这段时间的舆论发酵,更是俨然成了烫手山芋!
窦太后甩都甩不掉的烫手山芋,若是刘荣伸手要,窦太后会不给?
非但会给,甚至都还得承刘荣一个人情!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太子大孙找自己要属臣,窦太后就算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大孙子,又怎会不给国朝储君留三分体面?
说到底,拿太子家令来换程不识,不过是朝野内外一厢情愿的遐想而已。
刘荣本没必要这么做,却还是这么做了——本没必要将太子家令留给窦氏一族,而是可以用来奖励、培养自己的潜邸心腹,一如当年,太子启的家令晁错……
“太子,看得很透彻。”
“——太子知道我要的,不是非得让阿娇做太子妃,而是想看看在太子那里,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到底是个什么分量。”
“如今看来,太子还是拿得住轻重——知道我汉家的储君,该如何对待自己的祖母太后的。”
“至于太子妃,与其锦上添花,倒不如放给皇帝去头疼。”
“免得再有人说:窦太后插手储君家事,欲效吕太后当年之举……”
又一阵轻喃,却好似一记记重锤般,在刘嫖心头砸出阵阵闷响。
一时想不出切入点,刘嫖终还是不死心的提了一句:“女儿就是觉得,太子,似乎太有主见了些?”
“今日,太子能在太子妃的事上拒绝母后,日后,也未必就不会……”
不等刘嫖话音落下,窦太后便稍一抬手,少有的将女儿的话强行打断。
待刘嫖不敢执行的稍睁大双眼,便见窦太后缓缓起身,昂首眺望向殿门外,又是悠悠一叹。
“有主见,是好事。”
···
“太子有主见,是国朝之幸。”
“若没主见,那就会是又一个孝惠皇帝。”
“我汉家,不能再出一个吕太后,更不能出第二个孝惠皇帝……”
如是道出一语,又沉默许久,窦太后才缓缓测过身,大致看向女儿刘嫖的方向。
“太子再有主见,也总还知道找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商量。”
“——不愿娶阿娇,便给足了我窦氏体面不说,还不忘留下一句:若皇祖母执意要阿娇做太子妃,孙儿,自也只得谨奉太后诏谕。”
“为何不愿娶、为何不能娶,太子一五一十和我说了个明白,却也没忘留足转圜余地——最终如何,还是由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做主。”
“总好过阿武那般,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该撑起场面的时候撑不起来,临了还要做下那样的荒唐事,让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头疼。”
“再怎么有主见,也不至于使出那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平白堕了我刘氏的体面……”
很显然,窦太后对梁王刘武失望了。
不只是失望,还有点觉得丢人、觉得面上无光。
毕竟换做是谁,不遗余力的要推自己的儿子再往上一步,结果儿子非但不给力,反而还闹出当街刺杀中央官员这样的蠢事,都难免不会觉得丢人。
听出窦太后语调中的失望,刘嫖自也是明白:再想通过梁王刘武——通过‘皇太弟’这三个字来逼刘荣就范,乖乖娶阿娇做太子妃,已经不大现实了。
剩下的,便也只有接下来平抑粮价的事,能多少有点操作空间。
但从刘荣此番,哪怕把太子家令这么一个心腹的职务拿出来弥补窦氏,也不愿意娶阿娇的架势来看,最终的结果,恐怕也很难满足刘嫖的预期……
“让阿武朝长安吧。”
正头疼着还有什么办法,能逼刘荣娶自己的女儿,窦太后冷不丁一语,却惹得刘嫖当下一愣。
便见窦太后唉声叹气着坐回榻上,神情难言疲惫的捶打起大腿,嘴上,也不忘自顾自嘀咕起来。
“让阿武来一趟长安,当面向皇帝告罪。”
“再和太子好生叙叙旧,免得叔侄生了嫌隙。”
“——皇帝的身子骨,已是不大硬朗了……”
“我这瞎眼老婆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觉睡过去,便也要去见了先帝……”
说到这里,窦太后终是伸出手,时隔数月,再度将女儿刘嫖的手拉过,在刘嫖的手背上拍了又怕。
“总有一天,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是要由太子当家做主的。”
“若是不趁着现在——趁着皇帝和我还在,便和太子多联络感情,待日后新君即立,再想去效忠自己的侄儿,可就什么都晚了……”
···
“给阿武送封书信,让阿武备足礼数,到了长安便亲自登门,庆贺太子得立为储。”
“你也不要因为阿娇的事,就同太子冷颜相向——平抑粮价的事,能帮就帮着点,好歹让太子承你一个人情。”
“——老刘家的男人啊~”
“向来只吃软,不吃硬。”
“万一再给逼急了,纵是父母双亲,那也是挥的下刀子的;”
“若不拿情谊去维系,单只是血脉亲缘,你要想在太子一朝有好日子过,只怕……”
窦太后这一番话,不可谓不推心置腹,也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只可惜,窦太后的媚眼,全都抛给了刘嫖这么个瞎子……
“女儿明白。”
轻声应下,刘嫖便自然地挽起母亲窦太后的胳膊,朝着殿门外走去。
只是陪着母亲,在长乐宫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刘嫖脑海中在想的,却依旧是能通过什么方式,来再恶心刘荣一把……
第172章 天赋异禀的中山靖王
第172章 天赋异禀的中山靖王
刘荣心情很好。
因为对于自己‘很不乐意娶阿娇’的表态,东宫窦太后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悦;
尤其是在刘荣进行相应的补偿过后,窦太后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更是愈发明朗了起来。
了却一桩心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心病,刘荣自是说不出的轻松。
连带着,同登门拜访自己的七弟刘彭祖、九弟刘胜说起话来,也愈发带上了轻松惬意。
“阿娇~”
“嘿;”
“——照馆陶姑母的性子,阿娇没能做成皇太子妃,便大抵要做某王太子妃,又或直接就是某王后。”
“你二人,可要小心着些了……”
“指不定哪天一觉睡醒,皇祖母赐婚的诏书,便要摆上你们的王宫正殿?”
言辞中毫不加以掩饰的戏谑,惹得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连连赔笑的同时,面上也齐齐用上一抹疑虑。
虽然二人都未开口,但二人心中所虑,却是恨不能直接明写在脑门儿上。
——为什么?
阿娇表妹为什么不能娶?
难道阿娇表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
“阿娇啊~”
“自幼养在馆陶姑母膝下,就算得了乃父:堂邑侯陈午三分敦厚,也早就在馆陶姑母‘言传身教’下,给磨了个一干二净。”
“——馆陶姑母疼着,东宫太后宠着,再加上父皇也乐得捧着;”
“说是再过几年,父皇便要封阿娇为公主不说,还要赐下汤沐邑……”
刘荣此言一出,兄弟二人不由微微色变,不禁为那位阿娇表妹得到的圣宠,而暗暗感到心惊。
——在如今汉家,能被封为公主的,非但得是刘氏女,还必须得是当朝天子的血脉子嗣!
非天子血脉的宗室女得封为公主,基本就意味着这位宗室女,即将带着新得封的公主封号,被汉家远嫁塞外,以供和亲之用。
而阿娇出生于堂邑侯府,纵是馆陶公主刘嫖再怎么强势,也还是不得不让自己的女儿阿娇,以及两个儿子随父姓。
陈阿娇;
一不是天子血脉子嗣,二不是刘氏宗亲皇族的陈阿娇——阿娇翁主,非但即将获封为公主,甚至还能和每一位宗亲公主一样,拥有自己的汤沐邑?
正所谓:皇子年壮封王就藩,帝女年壮封邑出嫁。
阿娇翁主获封为公主,基本等同于某位非刘姓的‘伪宗室’,如堂邑侯世子陈须,直接获封为实权诸侯藩王!
“若是真得封为公主,那阿娇恐怕就真的要嫁给某位诸侯藩王,做我汉家的某王后了……”
如是发出一声呢喃,常山王刘彭祖便稍皱起眉,思考起日后迎娶阿娇公主,可能为自己带来的利弊得失。
——照馆陶主刘嫖的心气儿,就算是女儿没有得封为公主,刘嫖的第一选择,都永远是将女儿嫁入太子宫!
即便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刘嫖也顶多只能接受女儿阿娇,从自己预想中的皇后降格成王后,绝不可能接受‘再退一步’,让女儿做某侯夫人。
就算刘嫖自己当年,也同样是嫁入了侯府,而非某王王府,也依旧改变不了刘嫖那比天还高的心气。
而如今汉室,正值适婚之龄,又恰好还没有婚娶的诸侯王,基本就是天子启这些个才刚获封的公子们。
这就可以开始掰着指头算账了;
——刘荣一副‘打死不娶阿娇’的架势,大概率也不会让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跳进这个自己都废了好大力气,才得以逃过的火坑。
老四鲁王刘余、老八胶西王刘端身有残缺,刘嫖大概率瞧不上;
至于老六:长沙王刘发,刘嫖也不大可能忍心让宝贝女儿,去长沙那块穷乡僻壤过苦日子。
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八都被排除,此番获封为王的兄弟九人,便只剩下在场的常山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以及已经离京就藩的江都王刘非。
再加上还没满四岁的胶东王刘彘,可供刘嫖选择的女婿备选,满共也就剩下四个。
刘嫖最终选定的夫婿,有一半概率出现在刘彭祖、刘胜这兄弟二人之间,刘彭祖自然是本能的开始权衡起利弊得失。
但相比起机敏的兄长刘彭祖,中山王刘胜的关注点,却还是落在了兄弟二人最初的疑惑。
——为什么?
太子长兄,为何就这般排斥阿娇表妹?
为何宁愿拼着储位不稳,也不愿意拿出太子妃的位置来,好让自己彻底坐稳太子之位?
百思不得其解,刘胜只能将其归咎于太子长兄的自信——或许在太子长兄看来,储位,根本不需要靠阿娇表妹来坐稳。
这倒也确实是刘荣的考量之一;
但刘荣没有告诉兄弟二人的是……
“开什么玩笑?”
“还娶阿娇?”
“再被举报一波,爷们儿书可就又没了……”
冥冥中,那道不知由来的靡靡之音,于刘荣耳畔再次响起,惹得刘荣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感受到那道冥冥中的凝视,似乎更带上了些许欣慰,刘荣终也是重新安下心来。
定了定心神,再度望向两个弟弟,刘荣的眉宇间,也悄然涌上些许严肃。
“馆陶姑母,大抵不会让阿娇嫁去江都。”
“也就是这三两年,阿娇若是没嫁去你二人的常山、中山二国,便会被送去小十的胶东。”
“——宫内宫外,尤其是我兄弟众人,都清楚我这个做大哥的,向来讲究一个光明磊落。”
“既然今日,我兄弟说起了阿娇的婚事,便也借着这个机会,和弟弟们说几句关起门来的话。”
听闻刘荣此言,虽然不太懂‘关起门来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刘彭祖兄弟二人也大致能明白:太子长兄,应该是要说一些不便为外人知晓的、稍有些敏感的话。
于是便齐齐坐直了身,摆出一副竖耳恭闻的架势,静静等候起刘荣的下文。
没让两个弟弟等太久,只以哭笑不得的表情,目送憨货葵五果真去将殿门关上,为刘荣创造出‘关起门来说话’的客观条件,刘荣面色便随之稍一肃。
“馆陶姑母在乎的,不是女婿人怎么样、会不会好好待阿娇,而是女婿的身份。”
“——如果可以,馆陶姑母最想要的女婿,其实是我。”
“但这并非是因为我会对阿娇好,又或是对馆陶姑母多么恭敬——仅仅只是因为我是太子,馆陶姑母就把我这个太子储君,当成了最佳女婿备选人。”
“换谁来做太子,也都是一样的结果:馆陶姑母只想让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做他堂邑侯府的乘龙快婿,却根本不在乎我汉家的太子是谁。”
“换而言之:无论女婿是不是太子,馆陶姑母,都必定会不死心的试上一试;”
“如果不能将女儿直接嫁给太子,那馆陶姑母便会试着将自己的女婿,朝着太子储君之位扶上一把、推上一把……”
在平日里,刘荣对这些个弟弟们,其实算不上多么严苛。
别说是严苛了——在先帝驾崩前,刘荣和后面这六个异母弟,便是连日常交流都没多少。
也就是最近这两年,刘荣才开始将自己的‘人际圈子’,从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慢慢扩展到年纪相对较大的八个弟弟;
寻常时日,刘荣对这些弟弟们,也都是遵循尽可能温和对待的原则,生怕哪个弟弟被自己吓到。
但今日,刘荣却半点没有遮掩心中所想,就连平日里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总是挂着淡淡笑意的面庞,此刻也是被一层寒霜所覆盖。
——在历史上,阿娇公主最终,被年仅六岁的皇太子刘彻,以一个‘金屋藏娇’的弥天大谎骗到了手。
而当下,汉家已经不大可能再有‘太子彻’,有的只是胶东王刘彘。
金屋藏娇的典故还会不会出现,刘荣无法轻易下定论。
但刘荣很清楚:没有了太子储君的位份,这个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弟,单靠一个金屋藏娇的诺言,恐怕很难得到刘嫖的青睐。
至少不会是刘嫖最好的选择。 这就给了此刻,正在刘荣身前,听着太子长兄给自己打预防针的两个弟弟——常山王刘彭祖,以及中山王刘胜,一个意料之外的机会。
常山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以及胶东王刘彘;
刘荣用膝盖都能想到:从这三人当中,选择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女婿之后,刘嫖必定会试着将选中的女婿,朝着储君太子的位置上推。
刘荣当然不怕;
刘荣不怕在将来,因为储位之争,而和姑母刘嫖斗上一场。
但事先和两个已经长大——已经有了自主意识的弟弟通个气、打个预防针,也能为将来的太子荣省去许多麻烦。
或者应该说:有了刘荣今日这一遭‘耳提面命’,刘彭祖、刘胜两个弟弟,便大概率能抵抗住迎娶阿娇公主的诱惑。
待可供刘嫖挑选的女婿人选,唯独剩下一个还在穿开裆裤的胶东王刘彘,刘荣处理起这位贪得无厌的姑母,也将变得容易许多……
“大哥是知道我的。”
终归是年纪相对更小的刘胜,需要顾虑的东西少一些,也更果决一些;
在短暂的思虑之后,中山王刘胜便率先起身,向大哥刘荣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弟虽年幼,但对于女色之事……”
“咳咳咳咳……”
“想来馆陶姑母,也不希望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弟这么一个……”
“额……”
“咳咳咳咳咳咳……”
此言一出,刘荣不禁一阵摇头实笑;
殿内原本还有些沉重的氛围,也随着中山王刘胜这一番自嘲,而顿时变得莫名轻松了起来。
便是一旁,仍在苦思冥想、衡量得失的常山王刘彭祖,在弟弟这一声自嘲之后,原本晦暗不明的双眸也顿时清澈了不少。
——对于刘胜这个弟弟,刘荣向来是‘敬佩不已’的。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或者说是在刘荣的‘天眼’里,这位中山靖王殿下,完全就是刘字号的招牌人形播种机!
自十几岁封王就藩,到五十三岁薨故——不到四十年的人生当中,这位中山靖王,便为刘氏开枝散叶开出了子嗣百二十人!
子嗣百二十——这还只是儿子,女儿另算!
甚至单就是这一百二十多个儿子,都还是生母出身不错、拿得出手,有资格被录入刘氏族谱的部分!
除了这一百二十个儿子,以及大致同等数量的女儿,中山靖王还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血脉流落民间,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也正是因为中山靖王刘胜‘人形播种机’的特性,后来三国时期的刘皇叔,才会被各路诸侯轻视,甚至是鄙视。
——你刘备说自己是刘汉宗室,孝景皇帝玄孙,那确实,我认;
但你是中山靖王之后,那我可就没什么好尊重你的了。
毕竟几百年前,这位中山靖王自己,便有一百二十个儿子进了刘氏族谱;
这都过了几百年,你都是中山靖王十七世孙了,如今天下,单就是中山靖王的血脉,恐怕就有不下数万,乃至十数万!
当今天下(东汉末年),民口五千万,单就是刘氏皇族,便有数十万人不止;
算下来,平均每百人之中,便会有一位刘氏宗亲;每三个刘氏宗亲,便有一个‘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
那你还拽个毛啊……
说回眼下。
历史上的中山靖王,如今虽然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但在这个婚娶年龄普遍集中在十五岁之前的古老时代,刘胜小小年纪,却也已经开始逐渐展露出自己的‘天赋’了。
虽然还不至于小小年纪,就把哪个宫女的肚子搞大,但也仅仅只是还没有机会实操——理论方面的知识,刘胜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的天花板级别!
如今封了王,即将住进尚冠里的中山王府,刘胜或许还会再收敛一阵;
但等就了藩,去了自己的中山国,火力全开的中山王刘胜,必定能超额完成‘为刘氏开枝散叶’的使命。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刘胜说的也没错。
——馆陶公主刘嫖,大概率也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阿娇,嫁给刘胜这么一个小小年纪,就已经因为‘好酒好色’而名扬长安的小色批。
至于老七:常山王刘彭祖,显然对阿娇颇有些心动。
主要是对阿娇背后的东宫太后,以及馆陶公主刘嫖所能为自己带来的利益,而感到心动不已。
但终归是能拿‘自污’来作为投名状,向刘荣表明自己无意争储的聪明人;
仅仅只是片刻纠结之后,刘彭祖也终是似笑非笑的拱起手,向太子长兄给出了承诺。
“弟愚笨,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不该娶。”
“但想来,连太子长兄都畏之如虎狼、避之如蛇蝎的阿娇表妹,弟,恐怕就更是‘无福消受’的了……”
···
“婚娶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宗室皇族,尤其如此。”
“弟别无他求,只希望日后,父皇盘算起阿娇表妹的婚事时,太子长兄能在父皇、皇祖母,还有馆陶姑母耳侧,替弟‘秽言’几句……”
“——说弟酷戾残暴也好,喜好男色也罢;”
“总归是别让馆陶姑母,把那乘龙快婿的主意,打到弟的头上便好……”
得了刘彭祖如此表态,刘荣面上寒霜也是随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温润、平和。
怕两个弟弟不明白个中厉害,也没忘再多补充上一句:“昔者,吕太后以族中吕氏女,各为关东宗亲诸侯之王后。”
“——那些个‘吕王后’的所作所为,弟弟们当是了然于胸的。”
“一定要考虑清楚:要不要为了阿娇表妹身后的馆陶姑母,而落得个身为诸侯宗藩,却连起居都无法掌控——连睡在哪个姬嫔身边,都要王后点头允许的悲惨下场。”
“这不是我在危言耸听。”
“弟弟们,不妨想想如今的堂邑侯府——想想堂邑侯陈午,过的是个什么光景……”
乍一听刘荣说‘考虑清楚’,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只本能的认为,太子长兄要开始吓唬自己了。
但在听到‘堂邑侯陈午’这个人名之后,兄弟二人当即猛的一缩脖子,旋即连连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像是生怕摇头摇慢了,就要娶阿娇做自己的王后了。
“堂邑侯陈午……”
“咳咳咳咳……”
“坊间传闻,堂邑侯睡觉的时候‘翻个身’,都要先看看馆陶姑母的脸色……”
“阿娇怎说也是馆陶姑母的女儿……”
只片刻间,兄弟二人便彻底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沦落到堂邑侯陈午那般悲惨的境地!
换个姿势都要打报告,那还是人过的日子么……
尤其刘胜还‘天赋异禀’,厚积多年,只待一朝勃发……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平抑粮价的事,我大致有了成算,具体的还得等田叔履任内史,再同田内史相商。”
“在那之前,伱二人便替我到处打听打听:都是些什么人,想要看看太子之剑利否……”
说起正事,兄弟二人又是齐齐一正色,满是严肃的对刘荣拱手领命。
又寒暄片刻,目送两个弟弟‘心有余悸’的朝着太子宫正门方向走去,刘荣只本能的抬起手,以食指指腹横向摩擦起唇下。
“只剩下小十,馆陶姑母就算再怎么不屑,终也还是要吃下那‘金屋藏娇’的大饼。”
“只是这饼吃下肚后,到底抗不抗饿……”
“嘿;”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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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出了点问题,需要解决一下,来不及发了,半夜更
第173章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第173章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住进太子宫之后,刘荣本应该在这方独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度过一段忙碌到脚不沾地的充实岁月。
——会有许多人登门,祝贺刘荣得立为储,顺带在刘荣面前混个脸熟;
太子宫也会有许许多多的事,需要刘荣引上正轨——由刘荣引导太子宫上上下下的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心愿开始运转。
还有上林苑的太子私苑,也需要刘荣亲自走上一趟,向‘属地子民’,也就是苑中佃农许下赏赐,顺带交流一下感情。
刘荣本该很忙很忙。
但在这一日,刘荣却放下了手里所有的琐事,出现在了长安城东郊。
此出长安,刘荣阵仗很大、排场很足。
一整套太子仪仗,足足五百人的太子卫队禁卒;
以及那杆愈发有了些‘太子专属’意味的天子节旄,外加身着深蓝色太子冠袍的刘荣自己。
说句不自谦的话:在这个时代,能让刘荣摆出这么大排场的人,恐怕已不超过五指之数。
但当远方,天空于大地交汇的地方,自下而上浮现出几面旌旗、大纛时,一切,就都变得再合理不过了。
——太!
——周!
——细柳营专属:食铁兽纛!
···
——大!
——窦!
——北军专属:赤龙纛!
·
·
·
·
“太尉条侯臣周亚夫,幸不辱命!”
“蒙陛下不弃,侥幸得平吴楚七国之乱,奉诏班师!”
“恭问陛下圣安!!!”
···
“大将军臣窦婴,奉诏班师。”
“敬问陛下圣躬安。”
长安东郊,二十里亭外。
时隔半年有余,终得以班师回朝的周亚夫、窦婴二人,大老远就下了马步行上前,于手持节旄的天子使——太子荣身前五步驻足;
各自唱喏过后,又以全然不同的方式,向刘荣手中的天子节行了礼。
——周亚夫单膝跪地,单拳击胸,一如当年先帝细柳阅兵时那般,以‘武夫甲胄及身,不便行全礼’为由,行了一个还算标准的军礼。
窦婴则慢条斯理的双膝跪地,解下腰间佩剑、取下腰间将印,而后奋力的将双手合于身前,不顾身上甲胄掣肘,行了个极其别扭的叩拜礼。
虽然都说得过去——至少从礼数上挑不出毛病,但二人的脾气性格、为人处世,以及对待皇权时的态度及立场,却是在此刻一目了然。
暗暗将二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刘荣面上却是驾轻就熟的绷起脸,稍侧身避开周亚夫、窦婴二人的大礼,好让手中的节旄,能单独受周亚夫二人这一礼。
嘴上,也依旧不忘替老爷子沉声应答道:“朕躬安~”
“太尉、大将军平身~”
刘荣音落,周亚夫、窦婴二人相继起身;
只是当二人才刚稳住身形,刘荣身旁又响起太子洗马汲黯厚重,同时却又极具穿透力的悠长唱喏。
“陛下诏谕~”
“着: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恭闻圣训~”
话音落下,才刚从地上起身的两位平乱功臣,也是不得不再度跪下身去。
——这一回,周亚夫也没办法‘不便行全礼’了,只能和窦婴一样:再怎么甲胄不便,也不得不跪地拱手,以奉天子诏。
“诏曰:赳赳武夫,国之干臣。
国有乱臣贼子,曰:吴王濞、楚王戊……(巴拉巴拉)
幸有忠臣义士者,尤以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为先……(巴拉巴拉)
社稷逢难……(巴拉巴拉)
大厦将倾……(巴拉巴拉)
幸先祖庇佑……(巴拉巴拉)
将士效死……(巴拉巴拉)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
司马法云:赏罚不逾月,使民速得为善之利也。
——故,功封太尉条侯臣周亚夫,曰:绛侯;
拜丞相,领太子太保!
——封大将军臣窦婴,曰:魏其侯;
进光禄大夫,任太子太傅!
赐宴宣室,以庆酬其功。
乃使朝中,秩千石上、爵关内侯及上者皆至,以共襄此普天之庆~”
诏书宣读完毕,洗马汲黯便双手托举着诏书,极尽庄严的迈步上前,将两封诏书捧到了周亚夫、窦婴二人的面前。
“请绛侯、魏其侯谢恩奉诏。”
不用汲黯专门提醒,周亚夫、窦婴二人便已经自觉的重整衣冠,以自认为最好的精神面貌伸出双手,恭敬无比的将诏书接过。
再双手托举着诏书,板板正正朝刘荣手中的天子节再拜——这便是奉了诏。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是非常的耐人寻味了。
“臣本一介外戚,于宗庙、社稷无有寸功,幸蒙陛下不弃,不以臣卑鄙,托臣以军国大事之重!”
作为此番,朝堂委派平定叛乱的二号责任人,窦婴原本跪在周亚夫身侧,稍落后周亚夫两个身位的位置。
但在诏书宣读完毕,二人各自上前领旨奉诏过后,率先站出来的,却并非是位置更靠前的周亚夫。
很显然,对于窦婴这毫无征兆,且多少有些失礼的举动,周亚夫也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面上也本能的涌现出些许不愉。
但想到如今,窦婴窦王孙也早已是今非昔比,日后更是要成为太子储君的老师,便也稍耐下性子,静候起窦婴的下文。
便见窦婴如是道出一语,不等嘴上话说完,便低头将手塞入怀中。
满是郑重的掏出一个巴掌长的狭长木匣,开了盖,便双手捧上前。
“臣临行前,陛下为了让臣便于调动军队,特以此调兵虎符相授。”
“今即乱平,臣班师回朝,便也没有继续留虎符在身的道理。”
“使命既毕,自当完璧归赵,相还虎符,以明忠臣之心也…”
说着,那方装有玉质调兵虎符的木匣——配合着天子诏书,便可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被窦婴毫不留恋的捧上前。
刘荣反应也很快,同样不见半点迟疑,便赶忙抬起手,含笑制止了窦婴的危险举动。
“孤虽为天子使,然虎符,国之重器也。”
“——孤尝闻:帝王之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恐怕这,也正是魏其侯之所以如此心急,想要将虎符交还的原因了吧?”
含笑道出此语,刘荣便自然上前,伸手将表叔窦婴从地上扶起,却是看都不敢看窦婴手中捧着的木匣一眼。
直到窦婴面带迟疑的站起身,刘荣才又笑着一点头。
“孤虽为天子使、假天子节,却也终归不是我汉家的县官。”
“即便是身为太子储君,也是断不敢行此僭越之事,让虎符这样的国之重器,从孤手中过这么一遭的。”
“——更何况表叔这枚虎符,先前一直都是由皇祖母保管的。”
“表叔最正确的做法,或许是在当面向父皇确认过后,将虎符交还到东宫太后手中。”
“若不然,交出去的虎符却没收回来,甚至是落到父皇的手上,皇祖母免不得要遐想连篇;”
“我汉家,恐怕也会因此而横生动荡了…”
听闻刘荣前半段话,窦婴原本还打算稍微劝一劝,好让刘荣接过自己手中虎符。
毕竟理论上,刘荣是具备这个资格的。 ——首先,作为天子使,此刻的刘荣本就具备替天子宣达诏书、转交赏赐,以及替天子接受某些东西的权利。
节牦所至,如朕亲临!
手握天子节,就算不是天子,也完全可以认为自己激活了“封建帝王体验卡”。
虽然无法借着这个特权,替自己谋求什么私利,但只要是能扯上“替天子如何如何”的虎皮,那便基本就是百无禁忌。
非要说有什么不妥,那也就是虎符这个东西,敏感的程度实在是过于离谱了点,即便是天子使,也不得不谨慎对待。
但刘荣又不是普通的天子使?
有天子使的身份,给予刘荣理论权力,太子储君,又意味着刘荣不必在天子启面前,太过于把自己当外人。
真要替天子启接了窦婴的虎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吧?
刘荣显然没这么神经大条,对于老爷子的神经敏感,刘荣有着极为明确的认知。
——扪心自问,如果换作是刘荣坐宣室殿那方御榻,刘荣绝不可能接受任何人,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无故触碰包括但不限于玉玺、虎符等一切关乎皇权的符信。
这无关乎天子的性格,只取决于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脑子里到底有多少水;
只要脑子里的水没到“翻江倒海”的量,就不会有封建帝王能接受这样的事发生。
退一万步讲:就算华夏青史之上的数百位皇帝中,只有一个究极小气鬼接受不了,刘荣也能万般笃定的说:没错,那个小气鬼正是家父——历史上的汉孝景皇帝,后世人口中的棋圣刘启…
说到底,还是刘荣方才那句话: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唯有名分和国器,是不可以借给旁人、让旁人经手的。
在这方面,太子储君的身份,非但不会给刘荣带来“别人不能做,我却可以试试”的特权,反而还需要刘荣更多注意些。
再有,便是刘荣方才补充的那句:窦婴这枚虎符,虽然是天子启亲手赐下,原本却并不属于天子启所有。
——汉家军制:凡调动兵马超过五十人,都需要凋兵诏书、虎符双重凭证。
二者缺其一,则兵不可动;
动,视为谋反!
而专用于调用军队、兵马的调兵虎符,又分为铜制左半符,以及铜制、玉制右半符。
凡掌兵将领,上至一军都尉,下至队率司马,都会留有独属于本部的左半符,以备查验之用。
需要调兵时,天子往往会给负责调军的将官赐下铜制右半符。
带着调兵诏书和这枚右半符,找到你要调动的部队主将,经过这位主将查验,确定左右两枚半符能契合为一体,诏书上也确实说了:让这位主将听你调遣,你就可以通过这位主将,将这支武装力量合法调走了。
但这种铜制右半符,一般是“一次性”的;
——在你调走这支部队前,该部队主将查验过你带去的虎符之后,便会将这枚右半符保留,以供日后上交朝堂,来作为自己“不是非法调动兵马,而是被虎符调动”的证据。
换而言之:一枚铜制右半符,只能同时调动一支部队。
要想同时调动多支部队,要么,得有相应数量的多枚铜制右半符;
要么,就得有此刻,窦婴正捧在身前的这枚玉制右半符,来规避查验虎符时,你的右半符被查验的主将“截留”的问题。
而这种可反复使用,理论上可以同时调动全天下兵马的玉质右半符,如今汉室天下,满共就只有两枚。
——太祖高皇帝年间,这两枚玉制虎符,分别为太祖刘邦本人,以及兵仙韩信所掌控;
孝惠皇帝、吕太后年间,则皆为吕太后拥有,并被临终前的吕太后,分别交给了吕产、吕禄两个侄子。
诸吕之乱平定后,先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又分别为丞相陈平、太尉周勃“代为保管”。
直到陈平病故,周勃也被太宗孝文皇帝一脚踢回封国,汉家才终于有了关于这两枚调兵虎符的明确定制:由天子、太后分别掌管其一。
这也是汉家独有的二元政体,之所以能够形成的原因之一,甚至是最为核心的原因所在。
——想想也知道,如果手里头没兵权,那别说是作为皇帝生母的太后了,便是皇帝生父,也不过是又一个太上皇刘太公而已。
先帝年间,薄太后之所以避距深宫,也同样是因为薄太后手里的那枚虎符,随着车骑将军薄昭“寿终正寝”,而被先帝从薄昭手中收了回去。
到先帝临终之时,许是担心监国太子削藩心切,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先帝便恢复了早年的定制,将两枚虎符分别交给了即将继承皇位的天子启,以及天子启的生母:当朝窦太后手中。
再到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天子启拜周亚夫为太尉,并赐下自己手中那枚虎符;
之后又拜窦婴为大将军,窦太后便也只得将自己手中那枚虎符,交给获封为大将军的族侄窦婴,好供窦婴调动军队之用。
当然,为了照顾天子启的情绪,同时也是为了保护窦婴,窦太后并没有直接赐符,而是将虎符交给了天子启,由天子启“作威作福”,亲自授予窦婴调用天下兵马的特权。
这样说来,窦婴今日急于交符,尤其还是交给刘荣“代为转交”,其目的,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嘿;”
“这是想讨好父皇,又不敢把皇祖母的虎符直接交给父皇,就借我的手来坐收渔翁之利?”
“——若我把虎符拿给皇祖母,你窦婴便是即向父皇表了忠心,又没得罪太后姑母;”
“若我拿给父皇,更是功劳全归你窦婴,独留我这个太子储君,来承担东宫太后的滔天怒火…”
如是想着,刘荣望向表叔窦婴的目光,也是愈发意味深长了起来。
根据刘荣的推测,窦婴大概率不敢想后者,而是笃定虎符到了刘荣手里后,最终依旧会回到窦太后手中。
然后,窦婴就可以跑到天子启面前,懊恼不已的嘀咕几句:哎呀!真是太可惜了!
——臣还以为台子殿下得了虎符,会直接给陛下送来呢!
如此一来,窦婴在天子启那里,能落个“忠臣”的好印象,又完全不会得罪东宫太后;
天子启也不会因此而对刘荣失望,只会觉得刘荣识大体、顾大局,没为了拍自己这个皇帝老爹的马屁,就去触动东宫太后敏感的神经。
一举多得,愣是没人吃亏!
想明白这一层,刘荣甚至都有些后悔起方才,拒绝接过虎符的举动了。
但再三思虑过后,刘荣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伴君如伴虎~”
“伴君,如伴虎…”
“——没必要。”
“储位即稳,便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
想透之后,刘荣便含笑对表叔窦婴再一点头;
旋即侧过身,望向始终旁观于侧,面上神情风云变幻的周亚夫。
“表叔的虎符,当交还与皇祖母。”
“条侯那枚,可就要亲自交还给父皇了。”
刘荣这一声提醒,看似很没必要;
但从周亚夫那满脸纠结,以及接下来的反应来看:刘荣的提醒非凡有必要,甚至还有些用力不足了。
“臣…”
“陛下既然要拜臣为相,当是需要准备一下拜相典的吧?”
“在正式拜相之前,臣当还是太尉?”
“既然是太尉,那这虎符…”
说着,周亚夫的手也下意识抚上腹前,似乎是很不舍得交出那枚虎符,又或是没过足太尉的瘾,同时也很不乐意做丞相。
意识到周亚夫有如此念头,刘荣面上虽浅笑依旧,但语调中,却是不自觉的带上了一股肃然。
“这些事,条侯就不需要担心了。”
“——父皇已有诏谕,今晚于宣室赐宴,以酬条侯、魏其侯之功。”
“明日辰时,于未央宫北阙召集百官,以祭天拜相。”
以稍有些严肃,甚至隐隐有些告诫的口吻道出这番话,见周亚夫面色微变,刘荣也不忘自然的再挤出一抹笑容。
见周亚夫仍有些惊魂未定,索性上前,自来熟的伸手拍了拍周亚夫的大臂外侧,含笑调侃道:“今夜晚宴,条侯可要少吃些酒了。”
“免得宿醉难醒,误了明日拜相。”
第174章 周亚夫,你不高兴啊?
第174章 周亚夫,你不高兴啊?
当晚的庆功宴,天子启表现得非常欢愉。
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两大功臣:周亚夫、窦婴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之后又叫上了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申屠嘉,借着酒劲拉过刘荣的手,便将自己的太子储君,毫不迟疑地交给了三人。
——放手教!
——不听话就打!
——不必有所顾虑!
对于老爷子喝嗨之后的‘狂语’,刘荣只能苦笑扶额,又不得不配合着擒起恭顺的微笑,向自己的太子三师行了超低配版拜师礼。
与此同时,受邀参加这场庆功宴的朝臣百官、公侯贵戚们,也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天子启就已经为刘荣,营造出了相当豪华的势力。
便说刘荣的太子三师;
太师申屠嘉,开国元勋最后仅存的硕果,自有汉以来,第一位从丞相的位置上‘正常退休’,活着达成‘软着陆’成就的上一任丞相!
太保周亚夫,开国元勋之后,同时也是如今汉家最拿得出手的将领、毋庸置疑的军方第一人,更即将成为汉家的下一任丞相!
太傅窦婴,当朝太后族侄,窦氏外戚最杰出的新生代俊杰,同时又是名扬天下的‘大儒’,更凭借平定吴楚之乱,多了个‘大将’的斜杠身份。
或许会有人说了:吴楚之乱得以平定,明明是梁王刘武在睢阳主战场正面抵抗,太尉周亚夫奇袭敌后,一举奠定了胜势;
反观大将军窦婴,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到任何一场战斗当中,甚至连吴楚叛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也算有功?
顶多算无过吧~
但实际上,与绝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所不同:此番,窦婴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功勋,而得封为侯,并非是沾了外戚身份的光,才被天子启放水恩封。
——对于窦婴的平乱之功,如今朝野内外,都是非常认可的!
究其原因,并非是汉家的朝臣、贵戚没有风骨,而是事实确实如此。
在数十年前,太祖高皇帝刘邦曾问韩信:依照寡人的能力,可以率领多少兵马?
淮阴侯韩信答:二十万!
刘邦闻之不喜,再问:怎么只有二十万?
韩信说:大王(刘邦当时还是汉王)能带领二十万兵马,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兵家大才了;
自文王立周国祚以来,凡八百余年,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将领,却不超过十指之数。
如今天下(楚汉争霸两间),便是能率领十万人以上军队的将领,恐怕也没有多少。
——我汉军,除了臣和大王,有吕泽、周勃、樊哙、郦商、彭越等人;
——楚军,也不过是项籍、龙且、英布等寥寥数人。
至于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如今天下,除了臣和陛下,恐怕也就只有那项籍了……
听了韩信这话,刘邦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尤其是听韩信说:项羽也只能率领二十万军队,刘邦更是全然没了怒火。
而后,便是刘邦多嘴问了一句:那你能带多少兵马?
韩信答:多多益善!
越多越好!
再多兵,我都带的过来……
这,便是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典故: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了解过这个典故,再来看窦婴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过程中的‘功劳’,恐怕就不会再有人觉得窦婴,是靠划水混了个彻侯之爵了。
——此番出征平乱,窦婴麾下兵马数量,是二十万!
——恰恰是当年,韩信认定的太祖刘邦领军的极限兵力!
在兵仙韩信眼里,霸王项羽、太祖刘邦,都最多只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军队,再多,就要让军队脱离掌控,无法如臂指使了;
而此番平乱,窦婴率领二十万关中兵马——虽然寸功未立,但在这个通讯手段极其匮乏、军事调动指挥极其困难,兵马调动极其考验将官水平的时代,窦婴能把二十万人有条不紊的开出函谷,再重新拉回关中,就已经足以证明自己的军事才能了。
说窦婴和太祖、项羽比肩,或许稍微有些夸张;
但要说窦婴此番,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指挥大军团作战,证明了自己可以‘独当一面’,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更何况此番平乱,窦婴所部的战略任务,本身就是确保荥阳-敖仓一线安稳,不让叛军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到洛阳以西的函谷关下。
从结果来看,窦婴无疑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完成了战略任务,且部队没有遭受任何伤亡、损失——最关键的是:二十万人的军队,来回几千里的征途,窦婴所部就连非战斗减员,都是以个位数为单位的!
这就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重新审视一下这位外戚出身,又在学术界享有极高地位的‘大儒’了。
“一个开国元勋申屠嘉,一个故细柳都尉、太尉周亚夫;”
“再加一个文武双全,更出生外戚的窦婴……”
宴间,不知有多少人将各怀心绪的目光,洒向和天子启把酒言欢的太子三师,即申屠嘉、周亚夫、窦婴三人。
众人各怀心绪,得出的结论却大同小异。
——其一:天子启轻描淡写间,便已经为太子刘荣,营造出了极为庞大的政治势力!
单只是靠着申屠嘉、周亚夫、窦婴三人,太子荣便已经和元勋公侯、军方、外戚,以及学术界有了联系。
哪怕说不上是已经得到了这些群体、政治阵营的支持,也至少是已经建立起了沟通交流的渠道。
有这三位在各自群体中,均为代表性人物、均享有极高话语权的‘三师’在背后撑腰,太子荣的储位,已然不可轻易撼动!
···
其二:汉家厉兵秣马,提兵北上,找匈奴人算总账的大决战,恐怕已经进入倒计时。
还是太子三师。
看看刘荣的太子三师,都是什么成分?
申屠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底层一刀一刀砍出来的开国元勋!
周亚夫——开国元勋周勃的‘衣钵传人’,如今汉家军方毋庸置疑的话事人!
就连三人中最次的窦婴,也才刚在吴楚七国之乱中,证明了自己的军事才能。
太子三师,无一人不和军方、和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天子启想要表明的政治意图,可谓昭然若揭。
——汉匈大决战,必定会在太子刘荣这一朝爆发!
在那之前,刘荣这三位人均肌肉猛男的太子三师,将在天子启的监督下,以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为的,是让太子荣‘知兵’;
为的,是让将来的天子荣,不至于在汉匈决战开打之后,因为军事素养不过关,而拖了汉家的后腿(受到臣下的蒙骗)。
···
其三:天子启的身体状况,恐怕并不乐观。
更准确地说,是很可能极不乐观。
得出这一结论的人不多,却无一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
至于依据,自然还是刘荣的太子三师,阵容实在豪华到有点吓人。
——上一任丞相申屠嘉,即将上任的丞相周亚夫,以及大概率会成为汉家下一任丞相的窦婴!
如此豪华的阵容,被天子启一股脑全塞到了太子荣身边,以作为‘三师’;
从乐观的角度来看,这是天子启重视刘荣、对刘荣寄予厚望。
但从悲观的角度来说,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天子启就算有心栽培、有心将刘荣打造成一个‘武皇帝’,也绝不会如此操之过急……
“陛下对太子,这是下了猛药啊……”
“即是对太子下了猛药,那便是陛下的身子,已是到了经受不住猛药的地步了……”
如是想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是默契的低下头去,再度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
次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刘荣的太子宫外,便堆满了朝中公卿百官、尚冠里公侯贵戚的拜礼。
早早得了刘荣交代,今日才刚到任的太子詹事:南皮侯窦彭祖代为出面,替刘荣悉数收下了拜礼,再按照刘荣的指示,将所有礼物原封不动的送去了少府,归入了内帑。
——心意,我收下;
——示好,我认下;
——但财物,还是以国家为先的好。
从窦彭祖口中,得到刘荣这番不算隐晦的表态,公卿贵戚们也终是安下心,各自打道回府。
同一时间,刘荣却已经带着自己的太子三师,出现在了自己在上林苑的太子私苑:博望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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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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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故安侯,可还记得我二人上一次别离?” 和三位老师行走在上林苑内的五尺道上,刘荣负手走在前,含笑望向身旁的太师申屠嘉。
听闻此言,申屠嘉也不由得低头一笑,旋即又微微点下头。
“自是记得的。”
“家上说:下一次再见到的时候,家上,便不再会是皇长子了……”
听闻此言——主要是听申屠嘉,能脸不红气不喘、口齿清晰的边走路,边说出这么两句话,刘荣面上笑容,也不由得更多添了几分诚挚。
——自打从丞相府卸了任,操劳多年,始终在贯彻‘勤能补拙’四个字的申屠嘉,也总算是得到了难得宝贵的休息时间。
为国家操劳多年,一朝卸任,申屠嘉原本还有些不习惯;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申屠嘉原本好似油尽灯枯的健康状况,却是肉眼可见的好转起来。
刘荣清楚的记得:上一次见到申屠嘉,还是在吴楚之乱爆发后不久。
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刘荣却也清楚的看到:当时的申屠嘉,几乎是每走上二三十步,就要停下来休息好一会儿;
天子启也曾不经意间和刘荣提及:申屠嘉当时甚至就连说话,都是每说两三句,就要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和天子启奏对、交谈,更是至多只能坚持半个时辰。
只要过了半个时辰,申屠嘉就会疲惫不堪,连头脑清楚、条理清晰都很难保证了。
再看看现在?
于上林苑猎场行宫外下了车,跟着刘荣走了这都有三二里地了,申屠嘉依旧脸不红气不喘,还走得动路不说,甚至还能和刘荣说上两句!
对此,刘荣只能说:为国家大事谋算,当真是这人世间,最损耗寿命的事了……
“即是做了太子师,故安侯,便不可再如往日那般,为了公务而不顾身体了。”
“——好生调理一下身子,顺带替我汉家的宗庙、社稷,看着点孤这个混账太子便好。”
“剩下的事,自有年富力强的太子傅头疼。”
说着,刘荣不忘带着戏谑的笑容,望向另一侧的表叔:新任太子太傅窦婴。
便见窦婴闻言,也不由得翘起嘴角,言辞温和道:“家上说的是。”
“太子平日里的课业,本就是由太子太傅为主,再辅以各博士、大家。”
“故安侯为宗庙、社稷操劳多年,确实应该好生调养一下身子。”
含笑看着刘荣、窦婴表叔侄二人唱双簧,申屠嘉终也只是呵笑着止住脚步,一边轻轻捶打着腿侧,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家上不必忧虑。”
“臣这个太子师,究竟应该做成什么样子——陛下任命臣为太子师,是想要臣做些什么,臣都了然于胸。”
“日后,家上但有所需,臣这个太子师,便全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臣素不与人往来,元勋公侯们的事,臣恐怕很难帮到家上。”
“但好歹也是做了这么些年丞相,朝中的事,臣自认多少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若是有家上看中的人,臣当也能替家上,把人接去太子宫?”
多年不见,申屠嘉依旧是这般直率,刘荣也是不由得一阵莞尔。
稍一敛面上笑意,对申屠嘉默然拱手一拜,刘荣便自然地走上前,自手臂下侧扶起申屠嘉,继续朝着不远处,那明显才刚围起不久的私苑:博望苑走去。
——纵是申屠嘉快人快语,方才那番话,申屠嘉也还是自谦了。
说得上话?
毫不夸张的说:但凡是和朝中百官,以及朝堂有司部门相关的事,申屠嘉几乎都能替刘荣办妥!
之所以是‘几乎’,而非‘肯定’,则是因为少府这个特殊的存在,并不包含在丞相的职权范围之内。
但刘荣怎么说,也和少府令岑迈有点私交,在少府也算是混得开;
再加上老爷子有意无意的纵容,刘荣最好沟通的,其实恰恰是外朝最不好接触的少府。
有了申屠嘉这番表态,刘荣日后,便不用担心朝野内外,会出现某个自认为良好的蠢货,学当年的廷尉张释之,拿自己这个太子储君刷声望了。
“太师需要调养,太保又已拜相,日后,便要辛劳表叔这个太子太傅了。”
到了太师申屠嘉的表态,刘荣自然而然,便将注意力移到了表叔窦婴身上。
不出刘荣所料——早就有意提前下注、提前和刘荣亲近的窦婴,是刘荣这太子三师中,最不需要刘荣为之头疼的一个。
“家上言重。”
“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吃了太子傅的禄米,臣自当倾力而为,以报陛下、太后。”
“更何况在太子宫,臣也并非孑然一身。”
“有南皮侯做太子詹事,总览太子宫大小事务,臣要做的,不过是教家上以《诗》《书》大义而已……”
窦婴这番表态,可以说是比申屠嘉还直白。
——家上放心!
——臣,南皮侯,还有我俩背后的整个窦氏一族,都是家上最坚实的后盾!
——太后那边,也有我们从中斡旋!
要说窦婴这个太子太傅,为刘荣带来的最大助力,便也不外乎于此了。
作为外戚,尤其还是窦氏一族鼎力培养的新生代代表性人物,窦婴在窦氏一族,乃至当朝窦太后面前,都具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有窦婴这个太子太傅存在,如今又多了个太子詹事窦彭祖,就算有一天,东宫窦太后因为什么事而对刘荣生了不满,也将不得不考虑一下两个族侄,会不会被刘荣这个太子所牵连。
简单来说:太子太傅窦婴,便是刘荣为太子妃阿娇寻找到的替代品,来作为太子宫与东宫长乐之间的桥梁而存在。
再加上一个太子詹事,也就是家令窦彭祖,刘荣基本已经是将窦氏一族的未来,强行和自己绑定在了一起。
刘荣安,则窦氏兴;
刘荣危,则窦氏衰。
有朝一日,万一刘荣失了势,就算有东宫太后在,窦婴、窦彭祖二人,大概率不会给‘废太子刘荣’陪葬,但‘废太子党羽’的政治标签,却是怎么都撕不下的了。
新生代最能拿的出手,或者说是唯二拿得出手的新鲜血液,却带着这么个政治标签,窦氏一族还想在未来、在取代刘荣成为太子的那位治下落得好处?
嘿……
长的不丑,想的倒挺美……
“条侯的兵符,当是还与父皇了?”
和窦婴也沟通过了,刘荣终于驻足望向身后,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甚至都不跟着刘荣三人一起走的周亚夫。
被刘荣这么一问,周亚夫本就不算愉快的面色,也顿时再添了一份郁闷。
“陛下信重,臣自感激于心。”
“但臣行于行伍多年,只知兵事,却不甚熟于政务。”
“——卸任太尉,臣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即是卸了任,那兵符也确实该还给陛下。”
“但臣,真的非常担心自己,无法完成丞相的使命啊……”
第175章 申屠嘉:不要让太子失望!
第175章 申屠嘉:不要让太子失望!
对于周亚夫这位名将,刘荣的情感非常复杂。
从上帝视角,透过‘天眼’看历史上的周亚夫,刘荣其实颇有些看不上这位功勋卓著,同时却又极其缺乏政治智慧的武人。
尤其周亚夫,还是刘荣认知中的‘逆臣’——绛武侯周勃的儿子,就更让刘荣喜欢不起来了。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刘荣以上帝视角、以纯粹后世人的立场,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周亚夫这个纯粹历史人物的前提之上。
若是考虑到自己穿越后的身份,在原有历史事件线上,与周亚夫之间的羁绊……
“为了坚持让老爷子立嫡立长,明明和‘我’没有丝毫干联,却为了‘我’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在心中,如是为周亚夫——为历史上的周亚夫发出一声悲叹,刘荣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也是莫名柔和了下来。
“条侯,是一定要做丞相的。”
“——从太尉一职离任后,条侯,必须做我汉家的丞相。”
“若不如此,天下人便要说:我刘氏天子刻薄寡恩——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便要说: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第一大功臣,却无法在朝堂之上拥有一席之地。”
直言不讳的表达出自己对周亚夫获任为丞相——这一职务调动的理解和看法,刘荣不完再稍一翘嘴角,对周亚夫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知道条侯喜欢行伍间,武人们直来直往的氛围;”
“也很难习惯丞相府,以及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又担心丞相脾性刚烈,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和父皇起了冲突。”
“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求了多少能求上门的人;”
“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是把条侯,扒拉到了孤的太子宫中。”
“前几日,还和父皇聊起条侯,又寻摸着让父皇重启左、右丞相之制,好让条侯多个帮手,免得丞相府乱成一锅粥……”
这件事,窦婴显然是有所耳闻;
故而,在刘荣如是道出一番话之后,窦婴面上不见丝毫讶异,只似笑非笑的顺着刘荣的目光,望向周亚夫那略带些呆愣的面庞。
至于申屠嘉,虽然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却也明显从此事上,嗅到了刘荣的手尾。
只意味深长的看了刘荣一眼,便也含笑昂起头,朝着周亚夫看去。
被刘荣,以及窦婴、申屠嘉三人齐齐注视间,周亚夫心头思绪百转。
终,还是满脸复杂的拱起手,无言对刘荣一礼,便算是对刘荣表达了谢意。
——对于自己的未来,周亚夫感到非常郁闷。
因为从天子启不惜拜自己为相,也非得让自己从太尉的位置下来,并第一时间收回自己手中的兵符——等等一系列举措,周亚夫便不难推断出: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功高震主’的边缘。
再进一步,甚至只是再进半步,天子启恐怕就会开始考虑要不要动用非常手段,来铲除这么一个功勋卓著,以至于已经对中央、对皇权产生威胁的大功臣。
便说眼下,也就是天子启身子骨还勉强能撑着——至少能撑到太子刘荣加冠成人;
若不然,天子启只怕会立刻开始着手,为将来的‘少弱之君’铲除威胁了。
而这一切,和周亚夫曾经,对自己未来的畅想,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也起码是南辕北辙。
——周亚夫的毕生理想,都是以第一责任人、最高指挥者的身份,指挥那场必将爆发的汉匈决战!
是提兵北上,马踏草原,成为那场汉匈决战的第一功臣!
在曾经的周亚夫看来,吴楚之乱顶多,也只是周亚夫证明自己,好在将来,能众望所归的指挥那场决战的舞台。
最终,吴楚七国之乱的平定,却成了周亚夫军旅生涯的绝唱?
这让周亚夫如何能接受?
连‘不得不从军队淡退’都接受不能,更别提让周亚夫——让这么一个纯粹的有些过分的武人,从此成为治国安民的相宰了……
“其实,臣在回长安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
“——这太尉,臣固然是做不下去的;”
“但丞相,也绝非臣能施展才能的位置。”
“与其站着丞相之位,误了宗庙、社稷,还不如择机挂印请辞。”
漫长的沉默之后,周亚夫也终于主动开了口,开始抱怨起自己的遭遇。
直白道出自己的打算,便自然地抬起头,望向被刘荣搀扶着向前走去的前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一如此番,故安侯功成身退,以为太子太师;”
“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效仿故安侯,向陛下请辞丞相之职,专心做太子太保。”
“——我的后半生,恐怕很难再以将军的身份上战场,更不可能达成马革裹尸的愿望了。”
“若是能教太子一些东西,又或是为太子培养几名可用之才,也算是没有虚度此生……”
这番话,周亚夫可谓是说的怨气十足。
虽然没有哪怕半个字,在抱怨天子启‘肚量狭隘’,不能容忍,又或是苛待功臣,但藏在字里行间的深意,却无不在对天子启表达着不满。
就好似在周亚夫看来,平定吴楚之乱的功劳,就算无法为自己赢得‘常设太尉’的职务,也至少应该让自己在天子启面前,具备‘想不做丞相,就可以不做丞相’的特权。
最终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尽管知道刘荣方才说的没错、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周亚夫也还是不由自主的将这份怨念,归到了天子启的头上。
对此,刘荣纵是有心再说些什么,终也只得尬笑着低下头去,并未再多说一句。
——对周亚夫,刘荣自认已经做到了‘竭尽所能’。
在原本的历史上,周亚夫以太尉的身份平定吴楚之乱,而后被天子启拜为丞相;
对自己没能继续做太尉、继续领兵为将心怀不满,又实在不愿意做丞相,周亚夫便开始疯狂划水;
莫是出工不出力了——周亚夫愣是连工都不出了!
在被天子启拜为丞相后的三个月内,周亚夫愣是连丞相府的大门,都没有踏进去过哪怕一次!
到三个月后,丞相府的官员们跑到天子启面前叫苦不迭,说周亚夫不管事儿,丞相府都要无法运转了,天子启才召见了周亚夫。
结果周亚夫身着常服入宫,并称:对于臣这样的武人而言,做丞相,和赋闲在家做农人,根本就没什么差别;
既然都‘赋闲在家’做了农人,那臣当然应该身着布衣,作农人打扮了?
刘荣猜测,周亚夫的这个举动,或许是想通过这种有些俏皮、唐突的方式,来委婉的让天子启罢免自己,从而得以重回军中。
但显而易见的是:周亚夫在原时间线上的这个举动,非但没能赢得天子启的理解和同情,反而为周亚夫最后的悲惨下场,埋下了最为关键的一颗种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丞相周亚夫和天子启之间的矛盾,也变得愈发激烈。
——周亚夫愈发不满于自己这个‘大功臣’受到的待遇,想要从丞相的位置上挪窝,重新回军队做将军的意愿愈发强烈;
天子启则愈发不满于周亚夫的倔强、叛逆,并逐渐演变成对周亚夫的忌惮。
最终,天子启一句‘此怏怏者,非少主之臣’,宣判了文景二朝最具代表性的大将:条侯周亚夫的死刑……
考虑到此间种种,以及原历史时间线上,周亚夫因天子启废太子刘荣一事,便梗着脖子硬刚天子启的‘光辉事迹’,刘荣才决定出手,稍微改变一下周亚夫的人生走向。
一个太子太保,算是以最小的代价,将周亚夫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外加一个‘重启左右丞相制’的提议,也将大概率为心不甘情不愿,极不乐意在丞相府坐班的周亚夫,找到一个可以独自处理相府事务的同僚。
前者,确保了周亚夫的未来;
后者,则避免了周亚夫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几年,因丞相府运转迟钝等缘故,而和天子启发生正面冲突。
——刘荣,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如今的太子荣,哪怕是用上了吃奶的劲儿,也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
剩下的,就只能看周亚夫自己,究竟是要顺从刘荣,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还是选择走历史上的老路,将自己活活‘逼死’了……
“条侯认为,做将军,比做丞相更好。”
“——这样的看法,我其实非常能理解。”
“曾几何时,我也带着和条侯类似的想法,整日里牢骚连篇,恨不能重新做一个阵前卒,也不愿做劳什子郡守……” 对于周亚夫,刘荣自认仁至义尽,没打算再多做什么努力;
不料刘荣身侧,听闻周亚夫满腹牢骚,一路上都轻松惬意到好似在踏春的老丞相申屠嘉,却是毫无征兆的站了出来。
如是道出一语,便面挂微笑,弯腰捶着腿,就势在道路边的田埂上坐下身。
待刘荣三人也各自坐下,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便以追忆的口吻,说起那段被岁月尘封的过往。
“我申屠一族,世世代代生活在睢阳。”
“若没能得到太祖高皇帝的赏识,如今的我,或许会在睢阳城内的梁王宫左近,靠在某颗老树下晒太阳,再时不时逗弄儿孙,颐养天年……”
···
“汉元年,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重夺八百里秦川;”
“次年,又召集各路诸侯会盟于蓝田,举诸侯联军足有五十六万,东出函谷,以报项籍弑杀义帝楚怀王的血仇!”
“路过睢阳时,太祖高皇帝张榜招兵,我应召入伍,做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兵卒;”
“虽然在之后不久,因为能施展强弓硬弩,而被太祖高皇帝任为队率司马,麾下也不过兵卒五百而已……”
说到此处,申屠嘉稍从追忆中回过神,温笑着对窦婴一抬手。
“王孙初逢战阵,率兵便足有二十万之巨,行军拔营有条不紊,安营扎寨井然有序,如臂指使,宛若一人;”
“这样的天资,是我没有的。”
又转头望想周亚夫:“条侯自幼饱读兵书,深稔兵法之要,更得绛武侯言传身教;”
“这样的家世,也是我没有的。”
···
“初逢战阵,我率领麾下五百弩卒,要做的不过是列阵放箭,却几次三番乱了阵列,更险些被楚骑所冲散!”
“若非麾下将士效死,外加兵势大好于我,恐怕初登战场,我便要成为汉家——成为太祖高皇帝帐下,第一个在胜仗上全军覆没,更以身殉国的队率司马……”
“——从初登战场,到熟于战阵;”
“从队率司马,到校尉、都尉。”
“我付出的努力,历经的艰辛,遭遇的危险,失去的亲人,都是很难为旁人感同身受的……”
满怀惆怅的发出一声长叹,申屠嘉那已泛起红的双眸,再次落到了闷闷不乐的周亚夫身上。
“条侯认为,我在军中度过的岁月,难道不值得缅怀吗?”
“还是那段行伍间的岁月,是我很舍得、很愿意放弃的呢?”
···
“在被孝惠皇帝——也就是被吕太后,从都尉转任为淮阳郡守之后,我也曾无所适从,整日整日对着案牍、卷宗抓耳挠腮。”
“——要知道当年的我,可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啊?”
“连字都不认识,却做了淮阳的郡守,要整日整日处理郡中政务;”
“这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无比艰难的事呢?”
以老者特有的凄苦颤音,对周亚夫接连发出如是几问,惹得周亚夫满脸羞愧的低下头;
借着调整呼吸的气口,给了周亚夫一点消化时间,老丞相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道:“从字都不认识的大老粗,到汉家最出色的郡守;”
“——我花了十五年的时间,从曾经那个只知道挽弓、架弩的武人,成为了能治国安邦,与民安乐的淮阳守。”
“到先帝元年,适逢先帝追封开国元勋功臣中,功劳原本不足以被封为彻侯,却也在二千石的位置上履任多年、劳苦功高的老臣,以悉数为关内侯。”
“我这故安侯国的五百户食邑,便是这么来的。”
···
“被封为关内侯,又接连在年计中得了‘最’,终为先帝召入长安,担任内史。”
“待北平侯张苍为相,御史大夫出缺,便又递补为亚相御史大夫,并在北平侯被罢相后,为先帝拜为丞相……”
“——这期间,我没有哪怕一日,是能凭借自己现有的能力,可以轻松履行自己的职责的。”
“做了三年内史,我就学了三年该如何做内史;”
“做了十一年御史大夫,我便也学了十一年——学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御史大夫。”
“又从先帝前元十五年(前165)开始,做了足足十年的丞相;”
“我,也依旧是学了足足十年,才勉强成为了一个合格的丞相……”
就算从丞相的位置卸任,让申屠嘉的身体状况有明显好转,但也终归是年迈的开国元勋;
说到此处,申屠嘉终也不免气息不稳起来,却也还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满目惆怅的凝望向周亚夫目光深处。
“在尚还只是皇长子的时候,家上便曾与我说过:战争,仅仅只是政治的延伸;”
“——通过战争所取得的成果,最终依旧要服务于政治;战争所导致的失败,也同样会导致政局的动荡。”
“这个道理虽然有些晦涩,但连我这么个愚笨的人都能大致明白,以条侯的天纵之资,断不可能不明白。”
···
“行伍、战争,终究只是流于表面的东西。”
“真正难的,从来都不是冲锋陷阵,而是帮助国家,让国家拥有派兵阵仗的能力和底气。”
“我汉家的臣子,无论文武、出身,都历来讲究一个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
“——做了将军,只需要伸手和朝堂要粮草辎重,之后便专心于‘如何取得胜利’即可;”
“但做了丞相,条侯或许便会意识到:真正让战争取得胜利的,或许并不是拼死血战的将士,以及运筹帷幄的将官;”
“而是那些默默无闻,为大军输送粮草、筹备辎重,让前方大军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只需专心于作战的人。”
“丞相,便是这些人的‘将军’;”
“是国家遭遇的每一场战争中,都比前线的将军们,更需要成为‘将军’的人。”
道出这最后一句话,申屠嘉终是双手一拍大腿,费力的站起身来。
若无旁人般,将刘荣三人晾在一旁,自顾自捋了好一会儿呼吸;
终于喘过气来,才将双手缓缓背负于身后,再度望向周亚夫,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同为太子三师,条侯和我,还有王孙,从今往后的一举一动,便都要考虑到储君。”
“——条侯当然可以肆意妄为,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但还是想要提醒条侯:家上这个太子储君,可是条侯和窦王孙,不惜通过‘拥兵自重’——甚至是‘逼宫’的方式,才最终得立。”
“若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让我汉家发生储君易立的巨大动荡,那条侯,可就要成为汉家的罪人了……”
···
“如果愿意做丞相,那我这个老朽之人,当也可以大言不惭的说上一句: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教条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丞相。”
“如果不愿意,那也希望条侯可以谨慎行事,以尽量稳妥的方式——以不伤害太子储君的方式,来达成自己辞相的目的。”
“——一切,都以宗庙、社稷为重!”
“这,是令尊绛武侯:周勃周翁1,遗憾的没能领悟到,并为此付出过巨大代价的道理。”
“希望条侯,不会再踏上绛武侯的老路,让宗族自绝于汉家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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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周翁:汉时,对某人的尊称,尤其是对过世者的敬称,通常是以姓氏+公,如张公、李公之类。
但放到姓周的人身上时,情况就有一点特殊了——周公,恐怕很难被理解为‘姓周的人’,而是会直接被理解为华夏至圣:周公姬旦。
为了避免产生歧义,同时也是避尊者讳,尊称姓周的人,便不会用‘周公’,而是用:周翁。
同理还有姓王的人,也不会被尊称为‘王公’,而是称:王翁。
诸如此类。
第176章 孤,也太不是东西了
第176章 孤,也太不是东西了
从兽圈行宫,到新开辟出来的‘博望苑’这段路,并非是常见于如今汉家的直道,而是一条由少府最近赶工出来的五尺道。
五尺道,顾名思义,道宽五尺,合后世不过1.1米余;
别说是马车了,便是骑马,都无法容下两骑并行。
这也是为什么刘荣一行,明明有申屠嘉这样‘不便行走’的老者,却依旧还要步行走完这段路的原因。
刘荣原本也没有预料到这段路上,会发生这么多事——没料到自己和太子三师之间,会有如此深刻的交流。
尤其是申屠嘉意外站出来,替刘荣劝周亚夫‘做事之前,多想想太子储君’,更是全然出乎刘荣的预料。
被这个意外惊喜砸中脑袋,刘荣说不懵是假的。
但更多的,还是对老丞相的感激。
——申屠嘉这番劝说,周亚夫确实不一定会听从;
但再怎么说,也毕竟是前任的劝说,更是开国元勋老臣、和自己的父亲一个辈分的人,对自己言辞恳切的劝说。
周亚夫无论听从与否,都至少要过过脑子,好生思量一番。
对刘荣而言,这便足够了。
让周亚夫静下心,好好考虑一下申屠嘉的这番话,便已经足够了……
“太子驾临~”
“跪~”
“迎~~~”
距离博望苑还有三五十步的距离,刘荣便听见远处的苑门外,响起汲黯那极具辨识度的悠长唱喏声。
待刘荣带着申屠嘉、周亚夫,以及表叔窦婴走上前,苑门内外,租种博望苑田亩的佃农们,已是跪作一地……
“民等,拜见家上!”
“唯愿家上诸事顺遂,长乐未央!!!”
明明是屈辱跪地,朝一个还没加冠的‘毛头小子’行叩拜大礼,佃农们却无不是打足精神,扯开嗓子嚎出拜语,又纷纷将半带期盼、半带忐忑的目光,撒向刘荣那已挂上浅浅笑意的青春面容。
——在后世,底层民众最渴望的,同时也是最简单直接的阶级跨越方式,不外乎自家的墙外,被喷了个红色的‘拆’字;
放到如今这个时代,尤其是放在这些租种于上林苑、为皇家种地的佃农们身上,差不多也是一样的道理。
就拿此刻,跪满博望苑苑门内外的佃农们来举例。
至多不超过五年前,在场的佃农们,大都还是刘汉社稷最坚实的中坚力量:自耕农阶级。
他们或许是夫妻二人,又或是夫妻子嗣三五人,组成一个又一个小家庭,耕种着由太祖高皇帝赐予自家先祖,之后又被先祖代代相传,传到自己手里的百八十亩薄田。
而在过去五年间,他们遭受了各种各样的家庭变故——要么是亲长离世,要么是家人害病;
总而言之,上林苑的每一个佃农家庭,都是因为家庭遭受到一笔计划外的、不得不支付的大额开支,便只得无奈变卖田产的苦命人。
卖了田产,失去了最基础的生产工具,自耕农便成了佃农。
好在这些人很幸运——或是因为先祖对汉家有功,或是家庭成分好、名声好,亦或是单纯因为运气好;
郡县衙门抽签抽到了自家,方得以到上林苑租种皇田,而非民间富户地主的私田。
再到前段时日,一觉醒来,衙门便在自家门外贴了告示,说自己家的佃田,被划入了太子储君的博望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和后世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家墙外被喷了个大红‘拆’字,基本是一种程度的天降大礼……
“这些农人,便是孤治下子民了吧?”
嘴上含笑说着,刘荣却并未站在原地,而是自然的走上前,将人群最靠前位置的一位老者——一位手拄鸠杖,隐隐为众人之首的老翁扶起。
待老者诚惶诚恐的点下头,刘荣便含笑昂首,望向在场的几百号人。
——不是博望苑的全部人,仅仅只是今日得了消息,能赶来迎接刘荣的一小部分。
根据刘荣掌握到的数据,天子启下令设立的太子私苑:博望苑,有佃农共计七千四百余户人家,丁口超过三万!
如果让这三万人都来迎接刘荣,恐怕博望苑的外门附近,都要被堵得水泄不通。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我汉家历代先皇,便都以农为国本。”
“——农耕,是国本;”
“而农人,又是我诸夏躬耕之民的根本。”
随着刘荣嘹亮的声线响彻苑门内外,聚集在此的一众农人,也终于缓缓直起腰杆,将探索的目光,望向那道仍带些青涩,却也已经初具威仪、贵气逼人的身影。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又更挤出一抹温和笑意,在现场众人身上环视一周;
看的农人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纷纷低下头,本能的遮掩起衣服上的补丁,刘荣才又莞尔一笑。
也不再东拉西扯,或多说什么假大空的口号,而是直入正题。
“令:凡博望苑之民,自今岁,即父皇新元三年始,免租税三年!”
“另有父、祖、兄长死王事之烈属,又老、弱、孤寡,单造一册,以赐粮、布用度。”
“——年六十上之长者,月与酒、肉各二斤,岁寒之时,加布二匹、絮三斤。”
“家中,始傅之男丁不足一人之户,以吏亲往而查其疾苦,报于孤当面。”
“因父死王事,而致使家无男丁之遗孤,送至博望行宫,孤亲养之!”
没有拐弯抹角,全是实打实的好处,在场众人的期盼得到满足,自是对刘荣连连叩首,以表达自己最诚挚、最纯粹的感恩之情。
刘荣方才这番交代,或者说是许下的赏赐,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是条条框框一大堆——又是烈属,又是孤寡老弱,更或是年满六十以上的老者;
但实际情况却是:能从自给自足的自耕农阶级,在短时间内迅速家道中落为纯佃农,同时又有资格租种上林苑皇田、能被归入刘荣的博望苑的人,就算不是全部,也基本是绝大多数,都能和刘荣口中的‘特殊群体’扯得上关系。
想想就能知道:你一不是烈属,二不是孤寡老弱,能穷的变卖田产,自更不可能在官府有人脉;
无权无势,无钱无产,天底下佃农那么多,上林苑又只有这么点地方;
没点特殊身份,人家县衙凭啥就让你去上林苑?
事实上,作为汉家吸纳难民、收容破产自耕农,扶持佃农重返自耕农阶级的大型调节器,上林苑的皇田,是有一套相当完善的佃租资质审核标准的。
——最优先的,无疑是关中户籍,且家中有直系亲属‘死王事’,即因公牺牲的烈士家属。
如丈夫战死沙场,遗孀带着几个儿女,孤儿寡母,生活难以为继;
如父亲战死沙场,少年孑然一身,又为父亲的身后事变卖了家产,彻底失去了生活来源;
又好比儿子战死沙场,老头老妪没有儿女供养自己,以至于晚景凄凉……
以上几种状况但凡发生了,地方官府都会在第一时间上报长安!
至多五个工作日,丞相府便会正式批准这样的家庭,入驻上林苑租种皇田。
若情况极端一些,甚至就连天子,都可能在某次去上林苑游玩的时候,顺路探望一下这家根正苗红,却生活艰难的光荣之家。
——次一等的,是家中因其他原因,失去了家中唯一的,或至关重要的顶梁柱,从而导致生存艰难;
如一家之主意外病死啊之类。
这种情况,地方官府不会太过着急的上报,而是会小心观察、密切关注。
察觉到这家人,有因为此番变故,而直接沦为奴籍的可能性,地方官府便大概率会出手;
家世没问题,便会为这户人家上报,申请上林苑的皇田租种资格。
再不济,也会为这户人家联系当地的地主富户,以成为佃农,而非直接沦为奴隶,从此消失在汉家的户籍册当中。
或许有人会说了:当官的肉食者,能有这么好心? ——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能如此关注底层群众的生存?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很难得出定论。
但至少在汉家,在如今汉室,地方官府确实大都能做到,也都会自发的去做这件事。
至于原因,也不是汉家的官员素质多么高,又或是道德多么高尚;
而是因为如今汉家的官员考核制度,几乎完全是以户口增减数量,以及田亩增减数量为核心的。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一个县令,你治下有一万户百姓。
你上任之后的第一年,有三百户农人,因为家中遭遇变故而变卖了田产,生活所迫之下,即将举家委身为奴。
这种时候,如果你不出手干预,那到了年末大计,丞相府便会在你的审核报告中,明晃晃写下:某某为某县县令,是年,该县农籍减三百户。
然后,你就可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争取让自己的下场,停留在只是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乌纱帽,而不是顺带一起丢掉项上人头的程度了。
反之,伱出手干预了——不需要你费多大力气,只需要召见一下治下地主富户,为这三百户破产自耕农寻个门路,成为租种富户田亩的佃农,这三百户人的户籍,就依旧能留在你们县的‘农籍’之上。
就算你别无建树,到了年末,丞相府也大概率会因为你‘保民有方’,而给你课一个‘乙’的评价。
虽然不比‘课为最’,却也总好过‘课为殿’。
说到底,终归还是为了政绩,为了头顶上的乌纱帽。
除了下场干预,阻止破产自耕农沦入奴籍之外,汉家的地方郡县主官,还有许多其他的方式,来增加或避免减少户籍、田亩。
田亩简单:开垦荒地来增加,高频率造册记录,避免‘减少’便是;
而户籍,则有包括但不限于:强迫女子早嫁、再嫁,强迫始傅男丁分门别户,阻止、惩处百姓‘不举’——即弃婴不养等诸般手段。
说回上林苑的佃农,情况又更特殊了些。
——被地方官府上报,或者说‘推荐’到上林苑的佃农,确实会消失在原属地的农籍当中,也确实会成为原属地的流失人口。
但这属于‘合法’流失,与奉令迁居、下狱治死等情况一样,并不会为原属地招至罪责。
能将一家苟延残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委身为奴,消失在本地农籍上,从而给自己带来麻烦的破产自耕农,合理合法的甩去上林苑,地方郡县自然是乐得为之。
而这,又给了长安中央一个机会。
一个扶持这些佃农,通过皇家的庇护以及自身努力,重新回归自耕农阶级的机会。
再具体到刘荣的博望苑,情况又更特殊些。
不出意外的话,此番,被划入太子荣博望苑的佃农们,即便将来家境好转,重新在关中置办了田亩,也很大概率不会搬出上林苑了。
至于原因……
“我汉家以孝治国,又以武立国。”
在佃农们的欢呼雀跃稍平息下去之后,刘荣也不出意外的‘图穷匕见’。
如是做了开场白,便侧身望向身旁不远处,正策马驻足,不时环视警戒四周的太子中盾卫:程不识。
和程不识对了个眼神,才继续对众佃农说道:“太祖高皇帝又曾有言:士不教,不得征。”
“故我汉家,凡年十四以上之男丁,都当于每岁秋后,由地方县尉操持冬训,以磨炼战技。”
“——过往,上林佃农多不在此列。”
“但孤的博望苑,却不能枉顾太祖高皇帝诏谕,将如此重要的国家大政弃之不用。”
听出刘荣这番话所暗含的潜台词,在场佃农们原本喜上眉梢的雀跃神情,只不约而同的微垮下去些。
冬训,确实是汉家所特有,且自有汉以来,便始终在贯彻、执行的国策。
在糜烂的关东,地方郡县的冬训,或许已经成了装装样子的形式主义,更或直接就是官员白嫖劳动力的良机。
但至少在关中,每年的冬训,却依旧是丞相府、内史在亲自过问,并有采风御史下去视察的。
若是有哪个县的县尉吊儿郎当糊弄事儿,那别说是上头的长安朝堂了——便是当地受训的百姓,都要站出来第一个不答应!
——开什么玩笑!
武勋,可是关中人自秦时,便不遗余力在追求的东西,更是这个时代公认的唯一阶级跨越渠道!
关中人至今,可都还在恪守‘以武一切’的人生格言!
结果可倒好:大家伙都盼着自家的儿郎,能好好锻炼战斗技巧,好在日后立下武勋,带着家族鸡犬升天;
结果你个狗县尉吃着俸禄,却不办实事儿?
打你都是轻的!
但凡十里八乡,有个能扛事儿的棺材瓢子,不把你腚给打烂,都得算你穿得厚!!!
也正是因此,汉家才会有如此彪悍的尚武之风——后世人才会说:历代皆因弱灭,独汉因强而亡。
既然如此,听说刘荣要在博望苑恢复冬训,锻炼佃农们家中少年儿郎们的战斗技巧,大家伙本该高兴才是?
又何以露出这般愁苦的面容,连得到赏赐、被免去租税的喜悦,都被如此轻易地压下?
——要知道上林苑皇田的租税,可是要佃农们拿出全部所得的三成!
虽然比民间地主富户的四成,甚至是关东地区普遍存在的五成以上要好许多,且包含农税在内,但也是一笔相当不菲的财富!
一百亩田,岁得粟三百石,刘荣为博望苑免去的三年租税,可就是每家每户足足二百七十石粮食!
如此大的恩德,却还是让佃农们,因为刘荣要搞冬训,就高兴不起来了?
看出农人们的异样,刘荣只将不解的目光,撒向先前被自己扶起的那位老者。
而在听到老者的轻声解释之后,刘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对于这些已经穷途末路,除了成为佃农,便只剩下‘委身为奴’这条路的破产自耕农而言,生存,才是首要命题。
至于培养子孙后代从军入伍、建功立业?
——还是等等吧……
等攒够了钱,重新置办下几十亩田,好歹把‘良家子’的成分争回来,再考虑未来的事吧;
至于眼下?
别扯那些没用的,老老实实种田,趁着太子免租税这几年,尽量多攒下点钱,好早日把祖宅、祖田买回来,才是最要紧的事……
“原来,是担心冬训一月,所需要准备的口粮用度……”
知道了治下子民的担忧,刘荣只顿觉心下一阵沉重。
却也没忘大手一挥,当即表了态:“凡冬训期间,参训的农人子弟,皆有粟二石每月!”
有了刘荣这句话,农人们才再度喜笑颜开起来,又重新对刘荣磕起了头,祝福的话语更是不要钱的往外撒。
——二石粮食,便是壮劳力,都能顿顿饱吃一个月!
十四五岁的娃儿,若是省着点吃,说不定还能从这二石粮食里省下半石出来!
如此一来,家里的娃儿在农闲出门一个月,非但不需要家里给喂粮食不说,临了还能带个五斗米回来……
好事儿!
这是实打实的好事儿!
却不知:在看到农人们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算计时,刘荣心中,却愈发生出几缕苦楚。
“原以为免了租税,又许下赏赐,便可尽收博望苑人心,让这三万来号人,从此唯孤马首是瞻。”
“不料生民艰难至斯,农人们根本顾不上憧憬未来,只‘短视’的看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
“孤,本该失望的吧?”
“怎孤,竟生出了‘没脸失望’的感觉?”
“明明该失望,却又觉得:如果真的因此,而对博望苑的子民感到失望,那孤,也太不是东西了些……”
晚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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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纳管制,航班延续了,刚落地成都,特么买票的时候没看清楚,落地落的天府…
大概还要两个小时到酒店,到了就开始码字,写完就发出来。
第177章 只能教太子,不能帮太子
第177章 只能教太子,不能帮太子
在博望苑搞冬训,是刘荣早就有盘算,且非做不可的事。
原因很简单:根据过往惯例,太子储君的亲军卫队,除了最开始,是以北军禁卒充任过渡之外,后续的兵源,都是以太子私苑的‘嫡系’,即佃户家中子弟来构建的。
就拿如今的刘荣举例;
——获立为储之后,刘荣便从皇帝老爹那里,得到了一支兵力不超过二千人的私人武装力量编制。
这两千人,将按照汉家沿用至今的什伍之制——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五十人为一屯,百人为一曲,五百人为一队,千人为一校的组织框架,被编为两‘校’;
设校尉二人,并由太子中盾卫担任最高主将。
这支兵力两千人、共两部校尉的卫队,便会成为刘荣整个太子生涯中,唯一可以依仗的武装力量。
而现在,刘荣这支可拥有两千兵力的太子卫队,却是由老爷子‘借’给刘荣的五百禁军卒撑起场面的。
虽然这五百人,无论刘荣‘借’多久,老爷子都不会说什么,但对于刘荣而言,这同样算是一道考题。
——多长时间,才能组建起属于自己的太子卫队?
多长时间,才能把皇帝老爹‘借’给自己的禁军卫士还回去?
为了这支亲卫武装,又舍得下多大本钱、花费多大心思?
东宫太后在看,未央宫的老爷子也在看;
朝野内外的公侯贵戚、朝臣百官——乃至于军方的将军们,也都在盯着刘荣这支太子卫队的组建进程。
毫不夸张的说:这支太子卫队能组建成什么样,将直接影响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在天下人眼中的核心风评。
——尚武与否?
——知兵与否?
结合如今汉家的民风,以及刘荣——将来的‘天子荣’所要肩负的历史使命,这道考题,可谓是刘荣太子生涯最重要的一道。
“看家上的意思,似乎是打算通过冬训,从博望苑的佃农子弟当中,挑选出合适的亲军卒?”
已经带着自己的太子三师回到了行宫,或者说是‘太子别居’,才刚坐下身,刘荣耳边便响起周亚夫的询问声。
循声望去,见周亚夫一副‘果然如此’的笃定面容,刘荣自也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然。”
“本打算借着今年冬训,从自己的‘子民’当中,选出两千兵员,再由父皇借调的五百禁军卒为教官,加以操练,好早日成军。”
“但看今日这状况,只怕……”
看出刘荣的忧虑,也大致能猜到刘荣的心思,周亚夫原本还闷闷不乐的面容之上,却应声涌现出一抹喜悦。
“如果家上需要,臣可以从细柳营调一批将官过来,助家上练兵!”
“有细柳营的将官,外加中盾卫程不识,就算兵源不大好,也必定能尽快练成一支强军!”
“——尤其程不识,是臣所见到过的将军中,最会练兵的一个;”
“得程不识,家上可谓是……”
越说越激动之下,周亚夫暗下也不由有些懊恼起来。
——做个鸡毛的丞相啊!
——做个勾八太子太保?
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上书请奏,把太子中盾卫的位置拿下来!
虽然是跌份了些,但好歹也还能继续领兵不是?
对于周亚夫心中所想,刘荣自然是一无所知。
听闻周亚夫此言,也只是呵笑着摇了摇头,便算是默然否认了周亚夫的提议。
见周亚夫似是不解,又有意继续在说,刘荣便也只得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条侯外出征战之时,身边的亲军、亲卫,当都是周氏子弟吧?”
“再不济,也该是故绛武侯的故旧之后,又或是细柳营出身的老卒?”
刘荣此言一出,一旁的申屠嘉、窦婴二人微一色变;
稍思虑片刻,却又面色如常的点下了头。
——这再正常不过了。
亲军,本就是私人武装的性质;
尤其是战时的亲军,更是需要保证对将帅的绝对忠诚,以免发生前线打的昏天暗地,结果后方传出‘将帅被潜伏在身边的刺客暗杀’之类的状况发生。
事实上,别说是周亚夫这种‘家世渊博’的将官世家了,便是朝中其他的公侯外出征战之时,带的也都是自家子侄、故部旧曲,外加仆从组成的亲卫。
去年的吴楚之乱,就连出征的皇五子——如今的江都王刘非,不也是带着自己的母族:程氏,以及刘荣找自己的母族:栗氏,所组建起来的‘家人子’吗?
就算周亚夫用自家子侄来做亲军,又或是找老爹周勃的部旧,乃至自己的旧部:细柳营来充当亲卫,在这个大家伙都普遍如此的时代,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非要说有什么不对,那也就是周亚夫和细柳营之间的联系,疑似过于亲密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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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考虑到周亚夫是细柳营的‘创始人’,更是让细柳营扬名天下的功勋主帅,这也同样没什么值得纠结的了。
对于刘荣这不答反问,周亚夫显然也听出了刘荣想要表达的意图;
只本能的一皱眉,瓮声瓮气道:“家上,是信不过自己的老师、信不过自己的太子太保吗?”
“还是觉得臣作为当朝丞相,会害自己的学生、国朝的储君太子不成?”
周亚夫此言一出,一旁的窦婴顿时面色一紧,当即便做好了随时开口出身,从中作和事佬的准备;
至于老丞相申屠嘉,确实将半带着悠闲、半含着期待的目光,洒向刘荣那张荣辱不惊,浅浅笑容依旧的淡定面庞。
——虽然和刘荣往来不多,但申屠嘉很清楚:太子刘荣,大概率是有汉以来,老刘家最出色的一位太子储君。
在如此出色的储君面前,周亚夫想仅凭嘴皮子就把人唬住,怕是太过于异想天开了些。
再者:过去,长安街头巷尾都在传,皇七子刘彭祖‘雄辩’,口才堪称一流;
但鲜少有人知道的是:即便是这位传闻中‘嘴皮子贼溜’的皇七子——如今的常山王刘彭祖,在刘荣这个大哥面前,那也是不敢乱说话的……
“臣不密,则失身;君不密,则失国。”
果然不出申屠嘉所料:刘荣开口第一句话,便扔出了王炸!
随后的一番话语,更是怼的周亚夫怅然失语不能言,本就郁闷的心情,在刘荣这番堪称‘说教’的话语后,更是郁闷的黑下了脸……
“条侯用兵,尚且以家人子,及绛武侯部旧、细柳营嫡系为亲兵宿卫;”
“孤储君太子之身,系宗庙、社稷之重,又如何不该以自己的肱骨子民,来充任太子亲卫?”
“——若说练兵,条侯替我寻来细柳营的将官,孤自然是信得过的。”
“但若是想要,别说是条侯的细柳营——便是北墙的飞狐军,也有的是愿意替储君练兵的忠臣良将。”
“只是这其中的关键,并非孤信不信得过这么简单。”
作为‘君’,尤其还是带着‘学生’身份的半个君,刘荣自然不好把话说的太难听。
——什么鬼?
孤的太子亲军,让你周亚夫插手是怎么回事?
别说你周亚夫一个荣誉性质的太子太保了——便是刘荣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师’:表叔窦婴,乃至刘荣真正的娘家人栗氏,也别想在刘荣的太子卫队,塞哪怕一粒沙子!
公侯贵戚的亲兵,尚且要找最值得信任的家仆、家人,何况是太子储君?
感受到刘荣暗含在言语之中的告诫,又见周亚夫明显更郁闷了些,窦婴终也是不得不展出身来,打起了圆场。
“条侯,确实是有些孟浪了。”
“——太子亲卫,与宫中禁卫一样:稍有差池,便是要牵连甚广的。”
“条侯调来的细柳营将官,自然是我汉家数一数二的精干强将;”
“但日后,万一有个万一,就算不是条侯——就算不是那些细柳将官的问题,条侯,恐怕也是很难说清楚的……”
···
“更何况如今,条侯身汉相宰,又兼储君兵师:太子太保;”
“需要条侯忌讳、避嫌的事,本就多入牛毛。”
“万一再让有心人拿了把柄,说条侯‘意欲代掌太子之兵’,更甚是图谋不轨……”
讳莫如深的一语道出,窦婴不由眼皮一翻,瞥了眼神情古怪的太子荣;
而后又对周亚夫含笑一拱手,未尽之语,尽在不言中。
窦婴本就是温润如玉的性子,又自诩为‘太子肱骨’,自然是完美充当了和事佬的角色。
但申屠嘉说起话来,却是没窦婴那么委婉、隐晦了。
“王孙所言甚是。”
“——陛下任我三人为太子师,是要我们教家上做太子,而不是帮家上,更甚是直接替家上做太子。”
“像这种涉及太子羽翼,尤其还是兵权的事,我们还是应该向家上提建议,而不是直接出手代劳。”
“教好了太子,我三人便当功成身退,让家上独当一面。”
“恐怕这,也是陛下、太后——乃至天下人,都希望看到的……”
申屠嘉这番话,可谓是将汉家,上至天子、下至苍生黎庶,对储君太子的期望,一五一十的摆上了台面。 ——自己折腾去!
原则上,天子、太后,外加太子三师,会在必要的时候给太子指点;
但除了必要的指点、提点之外,具体的操作,最好都要由太子亲自动手。
太子做的任何事,都以旁人干涉——尤其是天子、太后,以及朝野干涉的程度,来作为核心评判标准。
旁人干涉的越少,太子独自解决的问题、完成的部分越多,得分越高;
旁人干涉的越多,给提供的帮助越多,太子独自完成的部分越少,则得分越低。
至于最终结果的成败,反倒是次要的了。
——还是那句话:做了汉家的太子,就不怕你整活,只怕你没活!
只要你能整活——尤其是独立整活,那即便你手搓小行星,人们也只会夸你一句:卧槽牛皮!
没跌份,好样的!
具体到此番,刘荣组建太子亲军,本就是太子储君展现军事素养,外加太子对军队、对兵权的重视程度的表现机会。
如此重要的大考,就算不考虑‘亲军必须由自己独自掌控’等方面,刘荣也同样不可能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替自己‘代考’。
倒是申屠嘉那句话,让刘荣深以为然。
太子三师,要做的是教太子怎么做储君,而不是帮太子,更或直接就是替太子做储君……
“倒是可以把这句话记下来,将来说给那个不成器的混账儿子听?”
如是想着,刘荣便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对周亚夫再一笑,算是彻底否决了周亚夫的提议。
而后,便稍一锁眉头,转头望向身旁的老丞相申屠嘉。
“依稀记得先帝年间,父皇的思贤苑,也是要参加每三年一次的大计的?”
听闻此闻,申屠嘉当即咧嘴一笑,颇有些欣慰的捋起颌下仓髯,缓缓对刘荣点下头。
“自北平侯为我汉家,定下每年岁首小计,每三年一大计,以考核地方郡县主官的制度以来,我汉家的郡县主官,都把每三年一次的大计视为首要大事。”
“——因为每年都有的小计,朝堂并不会因为地方郡县的成果,而做出赏、罚,仅仅只是借此了解各地的状况。”
“但每三年一次的大计,却是官员真正意义上的大考。”
···
“政绩出色的,课为:最,会得到褒奖、赞扬不说,更会得到升迁考察的机会,被御史大夫所关注;”
“接连三次大计课为最,更将直接得到朝堂的重点关注——自此平步青云,官途坦荡,也是没什么奇怪的。”
“中规中矩的,课为:乙,同样可以得到勉励,接连三次课为乙,或是接连三次课为最、乙,也同样有很大机会升迁。”
“政绩糟糕,失民、失田者,则课为:殿。”
“被课为殿者,轻则被训斥、唾骂于朝议之上,重则罢官免职;”
“若是搞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来,更是会被廷尉下狱治罪,乃至身首异处……”
简单讲述出如今汉家,每三年举行一次的大计,申屠嘉便又对刘荣笑着一点头。
“自先帝下令,于上林划拨太子私苑:思贤苑,我汉家的大计,思贤苑便也是要参加的。”
“但思贤苑参加大计,却并不会像郡县地方那样,被课为最、乙、殿,而是由朝堂共议其功过、得失。”
“最终的责任人,也并非是思贤苑令,或是太子家令——而是太子本人!”
“自思贤苑设立,到先太宗孝文皇帝驾崩,思贤苑一共参加了三次大计。”
“其中,第一次,陛下为先帝所唾骂;”
“第二次,先帝耳提面命,对陛下再三训诫。”
“直到最后一次,先帝才沉默的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陛下在思贤苑取得的成果……”
听闻申屠嘉此言,刘荣也是面带认可的点了点头。
这些事,刘荣自然是了然于胸。
尤其是最后一次,老爷子费尽心机,花了老鼻子的力气,在思贤苑挖了一条二十多里长的水渠,才得到先帝‘绷着脸点个头’的成果,更是刘荣终身难忘的记忆。
——先帝对自己的太子,当真是严苛至极;
就像是后世,那句‘棍棒之下出孝子’,又或是‘玉不琢,不成器’一样:在先帝堪称严酷的调教下,老爷子经过二十多年的太子生涯,也终于成长为了一位合格的封建帝王。
到了刘荣这一代,老爷子对刘荣——对自己的太子储君,显然比先帝要宽容的多。
但刘荣也同样清楚:老爷子的宽容,仅仅只限于嘴皮子上,不会对刘荣动辄斥责呵骂、言语贬低。
当刘荣做出让老爷子失望的事时,这位冷酷无情的孝景皇帝,只会比先帝更无情、更决绝……
“父皇第一次大计,是在新元元年初。”
“如此算来,今年年末,便是父皇这一朝的第二次大计。”
“——彼时,孤这方博望苑就算才设立半年,也还是要参加这次大计。”
“即便朝野内外不会为难,但若是拿出来的成果太差,孤这个太子储君,也是要面上无光的……”
刘荣图穷匕见,申屠嘉便也当即了然,按下稍一沉吟,便对刘荣郑重拱起手。
“今岁,关中粮价不稳,粮产大概率不会高。”
“如果博望苑粮产能高些,这一次大计,家上便可不必忧心。”
“至于下一次大计,便是在三年后;”
“三年时间,足够家上在这方博望苑,做出许多成绩了……”
申屠嘉一语即出,刘荣先是认可的点点头,旋即望向另一侧的表叔窦婴。
待窦婴也缓缓点下头,便也当即有了盘算。
“那就先如此吧。”
“亲军卫队的事,就等冬训后再说。”
“近几日,孤先见一见少府,把太子卫队需要的军械,还有博望苑冬训时,需要发放给参训男丁的粮食办妥。”
···
“三位老师,便在博望苑稍住几日。”
“孤还有一些事,需要向三位老师好生请教一番。”
见刘荣有条不紊的将流程安排好,顺带把三人也安排妥当,申屠嘉、周亚夫、窦婴三人,自也只得齐齐拱起手。
“谢家上。”
——申屠嘉就当此番,是在上林苑度假、修养了;
“谨遵家上之令。”
——对于窦婴来说,往后这几年的首要大事,就是服务好刘荣这个太子储君。
“臣相宰之身,不便多留。”
“还望家上……”
——周亚夫很郁闷。
郁闷到明明很不想回长安,却也更不愿意待在上林苑,待在刘荣这方博望苑。
“条侯即有公务在身,自便即可。”
如实一语,刘荣便算是送了客。
对于周亚夫‘恩将仇报’——明明被自己所救,却还是嘀嘀咕咕闹脾气的表现,太子荣,也颇有一些不愉。
送走了周亚夫,刘荣很快便着手办起正式:派人去长安,把少府令岑迈请来博望苑。
至于原因:太子卫队所需的军械、博望苑冬训所需的粮草,自然是题中之理;
但最重要的,是申屠嘉方才所说的‘提高博望苑粮产,以应对今年大计’,让刘荣想到了一个利器。
有了这个利器,别说是博望苑参加今年的大计——便是整个汉家,都或许会在肉眼可见的将来,因这个利器而国力暴涨!
第178章 为子孙后世计
“人畜粪土?”
翌日上午,博望苑,太子别居。
自刘荣口中,听到关于增加粮食产量的一系列想法,老岑迈只眉头稍一皱。
待刘荣“不负众望”的掏出一摞绢布,老岑迈一边伸手接过,嘴上也一边自顾自说了起来。
“以淤泥、粪土来增加田亩肥力的方式,倒也算是由来已久。”
“只是民间百姓农户,都更倾向于淤泥,而非人畜粪土。”
“——主要是怕粪土污秽之物,或许会触怒社、稷天神,从而降下天罚。”
“也有人说,此乃巧夺天机,必不能长久,更必遭天谴…”
如是道出一番话,老岑迈便将上半身稍一斜倾,对着烛光,细细查看起手中的绢布图纸。
而在老岑迈身侧,刘荣也是面露恍然之色,总算是知道了粪土肥田之法,为何会在已经出现数百年的前提下,却至今都没有被民间百姓所接受。
——在这个时代,儒家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是没有任何市场的。
人们对鬼神的敬畏,体现在整个文明的方方面面,上到庙堂之高,下到黎民百姓,无论是生活、生产,还是祭祀活动,都离不开“鬼神”二字。
由此延伸出来的厚葬之风:侍死如奉生,以及行走于宫闱、高门之间的方术之士,更无时不刻体现着汉家之民,对鬼神之说的崇高敬畏。
具体到田亩、农事,自然是事事以社、稷,即土、谷二神为重。
事实上,别说是将粪土播洒于田亩之间,来增强土地肥力了——就连淤泥肥田之法,民间的农人用起来,那都是战战兢兢、如屡薄冰,不到非如此不可,不这么做就可能要饿死的份上,也都是不大敢去做的。
毕竟鬼神对普通群众而言,实在是太过于神秘,也实在太过于“喜怒无常”;
再加上封建政权——尤其是如今汉家,出于“君权神授”的政治需要,也会对鬼神之说听之任之,甚至是在暗中推波助澜,就更使得鬼神之说大行其道,时刻影响着底层民众生活当中的方方面面了。
想明白这些,再去听老岑迈方才,那好似随口一说的几声嘀咕,也就不难听出这位少府卿的话外之音了。
——粪土肥田之法,不是没有,而是早就被人发现,却始终没什么人敢用的法子;
若是想用,那家上最好先搞定舆论方面的问题,免得回头被有心人攻讦,说太子不择手段,为了应付年末的大计,不惜通过“折辱社稷神明”的方式,用粪土污秽之物来提高粮食产量;
更甚是上纲上线,说太子储君不敬畏社稷、不敬畏神明之类。
对此,刘荣只想说:只要能提高生产力,那其他方面的掣肘,刘荣就有的是方法摆平。
“黄老之道,讲究的是道法自然。”
“——树高百尺,终也不过叶落归根。”
“人食五谷杂粮,畜食草木茎叶,终亦不过尸骨腐朽,以归大地。”
“连人畜尸骸,都逃不过腐朽以馈天地的结局,人畜粪土,又如何不能用于肥田呢?”
言之凿凿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含笑对老岑迈一点头,算是表明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
——少府不用担心,这件事,孤全权负责;
如果真出了问题,孤会承担所有责任,出了成绩,却也不会忘记捎带拉上少府一把。
有了刘荣如此表态,老岑迈也是不无不可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此事。
左右不过是找来些粪土,再派人送来这博望苑而已;
博望苑佃农七千来户,满共也就五十来万亩——五百顷田,所需的人畜粪土虽然不算少,但就少府所掌握的庞大能量来说,此事甚至都不需要岑迈亲自去过问;
随便找个六百石的小吏,把事儿交代下去,两三天就能够把事办妥。
真正让岑迈上心的,还是手中这一摞图纸。
——自少府瓷器大行其道,成为了关东宗亲诸侯,乃至公侯贵戚家中不可或缺的装饰品,并由此为少府内帑带来源源不断、“粗水长流”的庞大收入,刘荣从怀里掏图纸的动作,就已经被少府上下神化了。
在某些非正式场合,少府的官员们甚至会说:皇长子/太子从怀里掏图纸,每掏出来一张,少府次年的收入增长,就会以“万万”为单位!
更有人说:这掏的哪里是图纸?
分明是点石成金的法子!
口口相传之下,再加上时间的积累,时至今日,已经不知有多少少府官员,将看到刘荣从怀里掏图纸的一幕,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了。
作为少府卿,岑迈自然是多少能端着些,不至于看到刘荣掏图纸,就激动的脸红脖子粗。
但岑迈的身体也十分诚实——刘荣这边刚掏出图纸,岑迈的手就已经伸了过来!
瞧那自然、娴熟的模样,就好像刘荣是岑迈的秘书,递来的也不是图纸,而是岑迈需要处理的卷宗文书…
“曲辕犁…”
“代田法…”
“水车…”
“精耕细作……”
稍皱着眉头,将刘荣递给自己的一摞图纸翻看一遍,老岑迈便微眯着眼,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之中。
而后,便见老岑迈面色古怪的睁开眼,一边不着痕迹的将那摞图纸藏入怀中,一边将不解的目光,撒向刘荣那种无比淡然的面庞。
“今我汉家之民,虽已不再刀耕火种——撒把种子就等收获,但也不过是翻土、播种、灌溉几项。”
“顶破天去,也就是家中男丁足够的,能偶尔除除草。”
“至于犁具,则大都是寻匠人打个犁锥出来,便自家做个简易的直辕犁。”
说到此处,老岑迈似笑非笑的抬手拍了拍胸前,藏有刘荣那一摞图纸的位置。
不时闪过精光的双眸,更是死死锁定在了刘荣的脸上。
“家上的曲辕犁,臣看过了。”
“——确实更省力、省时,造价却也更加昂贵,几乎不可能由农人自己制作,而是必须花钱买下完整的犁具。”
“且短时间内,能制作出这种曲辕犁的,几乎只有少府,没有个十年八年的时间,民间的寻常铁匠、木匠,恐怕很难掌握制作曲辕犁的技巧。”
“——抛开这一点不说,单就说如今,已经是夏六月,距离秋收只剩两个多月的时间,农人们却早已在春耕之时,就已经完成了犁地翻土的工序。”
“换而言之:这曲辕犁,就算是家上自掏腰包,给博望苑的佃农们每家每户发一具,也无法影响博望苑今年的秋收。”言罢,老岑迈稍止住话头,沉默了片刻;
待刘荣含笑点下头,做出一个“请继续”的手势,才笑着再道:“水车,也大致是一个道理。”
“虽然不知道家上所言——水车可从低处,将渠水送往高处,究竟是否能做到、又是如何做到的,但这并不重要。”
“就算这水车,能做到家上所期望的程度,博望苑需要的,也并非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器具。”
“——博望苑的田亩,并不缺水。”
“整个上林苑,任何一处归少府内帑所有——归陛下所有的皇田,都并不缺灌溉用水。”
“而家上的博望苑,又是少府从上林苑十数万顷皇田中,精心挑选出的土地最肥沃、灌溉水最充足的地方。”
“换而言之:这水车,也同样无法帮助家上,将博望苑今年的粮产提高。”
“更何况这水车,明显是一件非常精密,且零件繁多的器具,少府要想批量生产,也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见老岑迈先后否决了曲辕犁、水车这两件大杀器,在博望苑今年的秋收所能起到的作用,刘荣却是似笑非笑的连连点头;
非但不恼,反而还因为老岑迈能一眼看透个中厉害,而莫名钦佩起这位少府卿。
刘荣如此反应,老岑迈心中猜想基本得到验证,说起话来,也是愈发没了顾虑。
“代田法,依臣拙见,是以田垄、田埂交替耕耘的方式,开最大限度发挥农田的地力,同时又不过度消耗农田的肥力。”
“——如果说过去,百姓的农田,每耕耘两到三年,便要歇耕一年,以恢复地力的话,那有了这个代田法,百姓便可不必再歇耕田亩,更不需要担心连年耕耘,会让上田失肥为中田、中田失肥为下田,更甚是下田失肥,彻底沦为荒地。”
“但这,同样是以数年,乃至十数年为周期,缓慢为农人带来好处,为我汉家缓慢提高粮产、农税的法子;”
“家上的博望苑,最早也得从明年春耕开始,才能施行这代田法。”
“也就是说这代田法,依旧无法帮助家上——依旧无法帮助博望苑,在今年年末的大计中,交出令人赞叹的粮产。”
…
“至于精耕细作,更是需要多年宣扬,甚至是派专门的力田、农稼官,手把手教博望苑的农人,经过多年积累,才能逐渐达成的。”
“结合以上种种,臣斗胆猜测:此番,家上打算通过外力,来提高博望苑的粮产,唯一可以迅速见效的方法,便是那粪土肥田法。”
“剩下的,无论是曲辕犁、水车等器具,还是代田法、精耕细作等耕作方式,都是需要多年推行、铺垫,而后才能缓慢见效的。”
“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这些东西和法子,与其说是家上为博望苑做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为了汉家日后——为了全天下的农人,所做出来的百年大计。”
“若是如此,臣恐怕就得和家上详谈一番,以确定这几件东西,对我汉家日后的国本:农事,所能起到的影响有多大了…”
老岑迈叭叭叭叭一顿说,刘荣都是含笑听着;
待老岑迈似笑非笑间,说出最后这句“聊聊?”,刘荣更是满含着微笑,为老少府这敏锐的嗅觉鼓起掌来。
直到老少府都有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稍有些尴尬的摸起鼻子,刘荣才停止了鼓掌,对岑迈含笑点下头。
“少府说的没错。”
“——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孤,深以为然。”
…
“此番,孤之首重,虽然是为博望苑两个月后的秋收,做最后的努力,以应对年末的大计,但这并不意味着博望苑以外的农田,就不在孤的考虑之中。”
“也正如老少府所言:农事,乃我汉家之国本,再怎么郑而重之、再怎么殚精竭虑,也丝毫不为过。”
“——孤刚才拿出来的器具、法子,确实是短时间内无法帮助到博望苑,却可以让博望苑,乃至于我汉家的粮产,都得到长足、有效的提高。”
“相比起这些,孤区区一方博望苑,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荣自己都觉得腰杆莫名直了直。
至于老岑迈,更是极其自然的对刘荣拱起手,含笑赞到:“家上,高义…”
一番客套过后,君臣二人再度落座;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荣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意图。
“今年,关中粮价不稳,说一千道一万,终归是粮产不丰,百姓慌乱,才给了幕后之人可乘之机。”
“距离秋收还有两个月,靠这两个月大幅提高关中的粮产——甚至只是大幅提高博望苑的粮产,都不是很现实的事。”
“但国家大事,往往就是这样的。”
“——短时间内很难见成效,却也不得不去做,不得不为未来做铺垫、做积累。”
“就好比先帝、父皇,宁愿忍受和亲的屈辱,也要熬过这数十年,为我汉家积攒下丰盈的府库,以至于如今,已经拥有了和匈奴人决战,以一较高下的底气。”
…
“到了孤这一代,确实是要凭借先帝、父皇积攒下来的力量,去一举解决外患匈奴的。”
“但这绝不意味着和匈奴人决战过后,我汉家就可以灭亡了、天下人就可以不用过日子了。”
“——为了后世之君,都有随时棒喝外蛮的底气,也是为了天下人,以后都能够丰衣足食;”
“为子孙后世计,类似这种缓慢布局、缓慢见效的大政,都是不得不去做的。”
“尤其今年,关中粮产不丰、粮价不稳,就更要通过这样的举措,来安抚慌乱的百姓了。”
“这,也算是孤此番平抑粮价,所要做的先行举措…”
第179章 朕福薄,不比先帝(蜜月结束!!!
在上林苑的太子领地:博望苑,太子荣同少府卿岑迈,以‘增加博望苑今年的粮食产量’为切入点,就关中,乃至汉家日后的农耕之时,进行了一番深入交流。
而在同一时间的长安城,未央宫清凉殿,天子启则任由宫人们收拾着行囊;
也不忘借着这空闲——借着去甘泉宫避暑、修养之前的最后机会,同新晋获得任命的内史田叔,沟通着平抑关中粮价的相关事宜。
“太子那边,已经在着手布局了。”
“——昨日还把少府招去了博望苑,说是要同少府,再聊聊农耕之事。”
“朕观之,太子所图甚大。”
“但再怎么说,此番,平抑关中粮价之事,还是要以内史为主,太子从旁辅佐即可。”
“若是此番,能让太子在内史这样的长者身边学到点东西,就更好不过了……”
慵懒的坐在御榻之上,悠闲的扫视着殿内,正忙着收拾行装的宫人们,天子启语调轻松地道出一语,便稍有些疲惫的抬起手,佯装揉搓起额角,实则却是将另外一只手,不着痕迹的抚上了胃部。
——天子启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有些糟糕。
糟糕到即便梁王刘武即将入朝,天子启也无力说出一句:等在长安见过梁王,再去甘泉宫疗养。
而是颇有些苦涩的给东宫窦太后捎了个口信,让梁王刘武入朝长安后,直接到甘泉宫去陛见。
对于天子启如此安排,窦太后也给予了充分谅解。
虽然仍有些疑虑,但也只是将其理解为:皇帝在给弟弟留体面,不愿意在长安,当着满朝公侯贵戚、公卿百官的面训斥梁王刘武;
这才把梁王刘武招去甘泉宫——拉到个没外人的地方,该骂骂,该打打,总归是家丑不可外扬,纵是要惩治,也还是要背着人的。
搞定了东宫太后,并将朝中事务安排妥当,天子启也终于开始打点行囊,即将踏上前往甘泉宫疗养的路。
只是在出发之前,天子启还是要和田叔交代一番,免得秋后自己回到长安,连气儿都顾不上喘,便要给混账儿子:太子荣擦屁股……
“还请陛下明示。”
作为早在太祖高皇帝年间,便因‘誓死效忠于君上(赵王张敖)’而闻名天下,并借此跻身于庙堂的老臣,田叔在天子启面前,总是这般直来直去。
天子启方才的话,田叔自然也听得明白——太子‘所图甚大’,很可能采取过于激进的措施,内史作为长者,务必要将局面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但明白归明白,田叔也还是要问清楚:此番平抑粮价,天子启的底线在哪里。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粮价平抑下去?
还是要在保证局势稳定的情况下,尽可能控制住粮价,甚至在必要时,允许粮价涨到朝堂可以接受的程度。
如果是前者,田叔自然是乐得轻松——直接坐视‘所图甚大’的太子荣大刀阔斧,自己再最后出来收拾残局即可;
但根据田叔对天子启,甚至是对历代汉天子的了解:老刘家的皇帝,大都是既要又要的主。
此番平抑粮价,天子启想要的结果,也极有可能是既要粮价稳定,同时又要保证局势的稳定。
这很难办。
但田叔不是后世的某鸦哥,根本无法同天子启掀桌子,并来上一句:难办?那就别办了!
——还是要办的。
再难办,也总归是要办的。
只是再怎么逆来顺受,田叔也还是要尽可能争取一下。
争取让天子启,给予自己一定的操作空间。
要么,允许田叔在必要的情况下,一定程度上牺牲‘局势稳定’,来换取粮价的彻底平抑;
要么,允许田叔在一定程度上牺牲粮价,来确保时局——尤其是朝局的绝对稳定。
总归是要有个轻重缓急的。
平抑粮价、稳定时局——总归是要选一个‘绝对’,和一个‘相对’。
很显然,天子启也听出了田叔的这层潜台词。
并没有因此而对田叔感到不满,而是深吸一口气,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先帝的霸陵,修了足足二十二年。”
“朕的阳陵,自动工至今,却才不过三年而已。”
“——想来,朕是没有先帝那样的福气,能躺进修建十年以上的皇陵了……”
“都说人老了之后,便会失去锐气,行事多以稳妥为主。”
“近些时日,朕也是愈发有此感喽~”
看似答非所问的一番话,却是已经为田叔的问题,委婉给出了答案。
——朕,没几年活头了;
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又是天子大行,新君即立。
正值政权交接之际,一切,还是以时局稳定为主吧……
“陛下正值壮年,福禄齐天,必可长寿!”
“只太子年少热血,陛下又远居甘泉;”
“此番平抑粮价,若太子有意用‘猛药’,臣只怕……”
听闻此言,天子启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缓缓昂起头,望着殿室顶部的梁柱,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而后,便冷不丁咧嘴一笑,面色轻松地缓缓点下头。
“太子,不会拿不稳轻重的。”
“——此番平抑粮价,是太子‘雏凤初鸣’,第一次主朝堂大政,以立自身威仪。”
“相比起内史,太子会更加谨慎,以免首战失利,遗祸于日后。”
···
“再者,太子身边,有故安侯那样的老臣在。”
“嘿;”
“——申屠嘉那头老倔牛,那可是连朕的面子,都不怎么给的……”
“若太子真要一意孤行,区区一个储君太子,也根本吓不到他故安侯……”
有了天子启这个表态,田叔也算是安下心来,不再纠结于此番,和刘荣能否‘和平共处’的问题了。
天子启说的很明白:太子若是脱了缰,朕另外留了后手。
那田叔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尽力而为便是了。
办得成,就和太子一起把事儿办妥;
办不成,就把太子给申屠嘉送去,然后自己把事儿办妥。
左右田叔也不是多需要太子,来给自己提供助力。
若不是天子启非要做这个关系户,把自己的太子、汉家的储君塞到自己身边镀金,田叔反而宁愿独自办这件事,也不愿意受人掣肘。
——平抑粮价这种事,怕的就是有人在身边指手画脚,以至于各执一词,无法齐心协力。
有了天子启这番表态,田叔心下便也有了底:大不了甩开太子单干……
“太子,会帮到内史的。”“说不定到时候,内史反而要庆幸此番,有太子在身旁相助。”
天子启意味深长的一语,却只引得田叔敷衍一礼,根本没把天子启这句话当回事。
自然地将话题一转,又说起过去这几年,内史属衙所堆积的政务之上。
“自先皇大行,陛下即立至今,内史属衙,便几乎没有哪怕一天时间,是在正常运转的。”
“——自陛下任命晁错为内史,晁错的重心,似乎就完全放在了推行削藩策之上,内史的本职工作,却是被晁错全然搁置。”
“时至今日,关中各地方郡县呈上来的奏疏,除了需要呈到陛下面前,由陛下亲自决断的大事之外,余者都堆积在内史属衙——堆在臣的案上。”
“其中,有地方郡县请求开渠、清渠的奏请,有维修、维护道路的汇报等。”
“内史政务堆积多年,也同样是今年,关中粮产难丰的原因之一。”
“毕竟按照臣掌握的消息,关中有许多地方的渠道,早在陛下元年,就已经到了非清理、疏通不可得程度。”
“拖到了今年,甚至已经有好几个县,因为渠水堵塞不通,而不得不让农人们以桶搬水,以作灌溉田亩之用……”
一听田叔说起这些,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便顿时涌现出一抹不自然的尴尬。
——这些事儿,对外说是晁错‘玩忽职守’,没有做好本职工作;
实则不过是朝堂——是天子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而已。
如今长安朝野内外,谁不知道那几年的天子启,究竟魔怔到了怎样的程度?
什么搁置政务,甚至是直接搁置朝政,那都不是一回两回了!
‘将其余杂务尽数搁置,一切都为《削藩策》让路’,更是天子启曾在朝议之上,当着满朝公卿百官的面,亲口说出来的话!
有了天子启在背后撑腰,晁错仅仅只是耽误了本职工作,却没有扯着《削藩策》的虎皮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已经算得上是清正廉明了。
至于今日,田叔专门向天子启提这件事,意图也可为‘昭然若揭’。
——陛下啊!
——臣这内史,可是顶着一揽子狗屁倒灶的事儿上任的啊!
——好歹也是‘治粟内史’,平抑粮价的事儿,臣自然当仁不让;
——但等到回头,可别再把晁错那桶子脏水,又给泼到臣的头上了?
听出田叔这层潜台词,天子启面上尴尬之色再添了三分。
但很快,天子启便调整了过来,面色如常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朕才会这么急于任命田卿,为我汉家的治粟内史。”
“——晁错为内史,前后不过三年时间,我汉家的关中,就已经有了农事不行、政令不通的征兆。”
“再不任命一个精干的内史,把晁错遗留在内史的弊病割除,长此以往,只恐国将不国……”
说着,天子启不由抬起手中帕子,捂在嘴前轻咳了两声。
旋即便将帕子往衣袖中一藏,满带着期翼道:“内史政务堆积,丞相府,又换了个不怎么熟稔政务的周亚夫为相。”
“——未来这几年,内史的担子很重。”
“但朕对内史,是一百个放心……”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田叔纵是再有疑虑,也不得不站起身,郑重其事的对天子启一拱手,以表明对天子启信任自己的感激。
至于日后,会不会因为晁错遗留的历史问题,而被天子启降罪,就看田叔能不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将晁错留下来的烂摊子给收拾干净了。
——收拾干净了,朝野内外心照不宣,天子启心里,也会记田叔一笔:真特么能干!
收拾不干净,那也就怪不得天子启刻薄寡恩,拿前任内史的过失,来作为现任内史的罪证了。
除此之外,天子启也算是给田叔,提前打了个预防针。
——周亚夫这个丞相,大概率是搞不定相府的。
无论是能力上的欠缺,还是态度不够端正——总而言之,在周亚夫才刚上任三五天的现在,天子启就已经认定周亚夫,是一个‘不怎么熟稔政务’的丞相了。
知道周亚夫搞不定相府,却依旧拜周亚夫为相,天子启显然是有意要拿周亚夫‘不能履行职责’为由,在日后将周亚夫原封不动的抬下丞相之位。
在那之前,天子启,乃至朝野内外,恐怕都要忍受周亚夫,在丞相府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烂摊子。
甚至说周亚夫,会和曾经的晁错一样,在相府留下一年半载的堆积政务,怕也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
而内史,作为坊间挂在嘴边的‘关中的丞相’,在丞相府无法正常运转的时候,自然就要承担起更大的行政压力。
从天子启方才,没有明说出口的未尽之语来看,对于田叔这个内史,天子启也未尝没有‘在周亚夫祸祸丞相府这段时间,好歹把内史、把关中保护好’的期盼。
而田叔要想做到这一点,首先需要完成的,便是借此番平抑粮价,将内史和丞相府的权责重迭部分分割,以达成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的‘各自为政’。
只是这‘各自为政’,究竟是周亚夫为相这段时间的临时举措,还是……
“去吧。”
“太子在博望苑,当也是等久了。”
“去博望苑,寻太子好生聊聊。”
“朕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丞相没能考虑到的方面,就要劳内史多费心了。”
不知是猜透了田叔心中所想,还是田叔脑补过度——在说出这番话之后,天子启分明意味深长的翘起嘴角,给了田叔一个‘大胆去做’的鼓励笑容。
而在天子启这意味深长的一笑之后,退出清凉殿,朝着宫门方向走去的田叔,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愁绪之中。
“陛下,是要内史和丞相争权……”
“而且并非是我田内史,去争他周丞相的权——而是永久性的为内史,争来部分丞相的权力。”
“这……”
“是要削弱丞相?”
“还是要借此扶持内史,来取代过去,制衡丞相的‘亚相’御史大夫……”
殊不知,在田叔思绪万千,穷思竭虑的猜测天子启真实意图的同时,清凉殿内的天子启,也同样在思虑之中。
“借着周亚夫为相,又不管相府具体事务的机会,削夺丞相的部分权利;”
“再伺机复行左、右双相之制,进一步削弱相权……”
“——这小子的脑袋,到底怎么长的?”
“分明比不得朕之狠辣,怎做起事来,走的尽是釜底抽薪、斩草除根的路子?”
···
“也不知道日后,朝野内外会不会有人说:朕这‘刻薄寡恩’的先帝,总还是比那混小子仁慈些的……”
“嘿;”
“嘿嘿……”
“——真想看到那时,混小子能长成怎般模样啊~”
“只可惜……”
“可惜…………”
第180章 田叔好胆!
第180章 田叔好胆!
天子启走了。
足足准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早就该从长安城未央宫启程,将天子启移驾到甘泉宫的天子卤薄,总算如愿踏上了前往甘泉宫的路。
——临走前,天子启留的期限,是‘秋收前后折返长安’。
算算日子,前后大概两个多月的时间;
一来,天子启可以借着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好生调养一下;
纵使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了药石不灵的地步,也起码能缓上一口气,在飞速流逝的寿命余额上,稍踩上一脚刹车。
二来,太子奉天子诏谕,从旁辅佐内史平抑粮价一事,最后的结果,便大抵是在秋收前后——尤其是秋收后见真章。
天子启选择这么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来作为自己重返长安的日子,个中意味,也颇值得朝堂内外细细咂么。
——天子启,恐怕还是对太子荣,多少有些不放心。
将返程的日子定在秋收前后,显然是做好了收拾残局、给太子荣擦屁股的心理准备。
老爷子的这层意图,自然也难逃刘荣的火眼金睛。
只是在老爷子起驾离京之后,刘荣很快便进入脚不沾地的忙碌状态,已然没工夫为老爷子的不信任发牢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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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快搬过来!”
“去趟内帑,让少府再放五万石粮食出来!”
“——蓝田的消息送到没有?”
“派去新丰的驿骑怎么还没回来?!”
“再派两批!”
“今日日落之前,必须拿回新丰的消息!!!”
长安城,太子宫正门之外。
正在发生着的一幕,或许会让后世人大跌眼镜。
——堂堂大汉太子刘荣,居然在自己的太子宫正大门外,像一个贾人般,售卖着少府内帑放出来的粮食。
主要是粟。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麦粒还无法研磨成粉、制成面食,水稻产量又实在有些感人的古老时代,绝大多数华夏之民,都是以粟来作为主粮。
更好的粮食也有;
如高粱米,或是从南方百越之地跋山涉水,运到长安的稻米,却并非寻常百姓所能奢望,而是贵族高门的专属。
更差的自然也有;
如杂粮、粮粒外壳,又或是脱粒去壳之后,直接蒸来食用的麦粒饭,都是底层群众不愿提及,非灾年不愿吃入口中的‘劣粮’。
优先考虑到产量,再一定程度上考虑到口感和营养价值之后,华夏文明早在几百年前,便将粟,定为了民间底层百姓的主粮。
而今天,是天子启离开长安,移驾甘泉宫后的整整第二十日;
也是太子荣,在太子宫外亲临现场,亲自售粮的第十七日……
“呼~”
“大、大哥;”
“呼哧……”
“他田内、内史……呼哧……”
“真就、就这般,做了甩手掌柜?”
“呼哧呼哧……”
正忙着调度少府官佐,耳边传来七弟:常山王刘彭祖满是怨怼的牢骚声,本就忙的脚下拌蒜的刘荣,只本能的皱起了眉头。
循声望去,见到这位异母弟——汉家的常山王,此刻却是疲惫不堪的将肩上粮袋丢在地上,衣衫褴褛、满头大汗,俨然一副力奴的模样,刘荣才刚生出的些许暴躁,也随之被一股不忍所取代。
将手里的账簿颠了颠,终还是重重呼出一口气,将账簿交给身旁的太子家令:南皮侯窦彭祖;
一边擦汗一边走上前,俯腰‘嘿哟’一声,便将那袋被七弟刘彭祖丢在地上的粮袋扛上肩,走到约莫二十步外的简易售粮棚,将粮袋卸下。
直起身,满是疲惫的再呼出一口浊气,一边抬起衣袖擦汗,一边对身旁跟上来的七弟咧嘴一笑。
“来,坐下歇歇。”
“——左右内帑送来的粮食,也就是这么些了。”
“等新的粮食送来,我兄弟众人,便又要忙的话都顾不上说、水都顾不上喝。”
刘荣此言一出,刘彭祖只如蒙大赦般,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刘荣斜后方——太子宫正门前的石阶之上。
有了带头的,其余众兄弟,如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以及中山王刘胜,也都依次在石阶上坐下身。
葵五倒是没敢坐下去,却也累的气喘吁吁,小跑到刘荣身旁,也终是扛不住这繁重的体力活,双手手掌撑上膝盖,大口大口呼起了粗气。
在宫门外十几步的位置,少府的官佐、官奴,以及内史派来的衙役们,依旧在磨磨蹭蹭的搬运着粮袋。
却根本没人因刘荣众人‘偷懒’,而生出丝毫不愉。
——已经很不错了~
就刘荣这些个公子哥——个个都是当今公子,又是太子储君,又是宗亲诸侯的,愿意亲自上手搬粮食,哪怕只是象征性的搬一袋,都已经很了不起了。
更何况今日,刘荣领衔的当今众公子,可是和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歇息片刻。
“呼~”
“若是老五在,我兄弟众人,当也能轻松些?”
坐下身,下意识开口道出一语,中山王刘胜的目光,便落在了刘荣身旁的葵五身上。
眼看着这位被坊间誉为‘阉虎’的寺人,分明长着八尺多将近九尺的大高个,看一眼都让人心下发颤的虎背熊腰,此刻却弯腰扶膝大口喘气,刘胜只当即僵笑两声,便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阉虎都这样了,就算那位十五岁便挂印出证、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江都王在场,怕也不会比这阉虎葵五好到哪里去。
听出弟弟语气中的抱怨,老七刘彭祖本能的抬起手,安抚的在弟弟肩上拍了拍;
只是片刻之后,刘彭祖自己心中积攒的怒火,便化作了又一句:“内史田叔,当真好胆!”
“派了百八十个内史衙役,愣是再没过问大哥这边的事。”
“——真就仗着父皇不在长安,便不把我兄弟众人当宗亲诸侯?”
“哼!”
“等父皇折返长安,看寡人不参的他满地找牙!”
显而易见,常山王刘彭祖满怀怨怼,又根本不敢把账算在大哥刘荣的头上,便把自己经受的劳苦,都归咎到了‘置身事外’的内史田叔身上。
至于刘彭祖那句‘必参的他满地找牙’,在旁人听来或许没什么;
但传入刘荣耳中,却是这位常山王殿下,最具杀伤力的一条特殊技能了。
根据刘荣的‘天眼’,这位历史上的孝景皇帝第七子,最初获封为广川王,过了几年后,又被移封为赵王。
众所周知:赵国,是汉家公认的‘宗亲冢’,凡是做了赵王的大汉宗亲,无论是获封还是移封,都鲜少能得善终。
结果刘彭祖这个历史上赵敬肃王,非但在赵王王位之上,安安稳稳坐到了七十四岁——坐到了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还在这长达六十多年的宗亲诸侯生涯中,达成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
相传,赵敬肃王刘彭祖在位期间,邯郸城的赵王宫每隔一年半载,便会抬出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要么是赵国相,要么是赵内史、赵中尉——最次,也都是二千石级别的重臣。
刘彭祖为赵王近六十年,赵国先后死了足足四十多位国相,以及同等数量的内史、中尉;
至于死在刘彭祖手中的赵国二千石,更是多的不计其数。
如此‘猖狂’的残杀国中大臣,就算汉家再怎么腐朽,也不至于容忍这么一位残虐无道的宗亲诸侯,到如此骇人听闻的程度?
——还真不是!
人家‘残杀’国中大臣,愣是没有哪怕一例,是不符合法律程序的!
要么是祸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
要么是举止不检点,做了不该做的事。总而言之,凡是死在这位赵敬肃王刀下的国相、中尉、内史及二千石——至少在理论上,无不是绝对意义上的‘罪有应得’。
以至于前后将近六十年的时间,无论是如今的天子启、历史上的汉景帝,还是后来的汉武大帝刘彻,明明知道赵国有古怪、赵国死的重臣二千石太多太蹊跷,也始终拿不住刘彭祖的把柄。
在这个前提下,刘彭祖说要参的内史田叔生活不能自理,其余兄弟众人或许会一笑而过,根本不把刘彭祖这‘无能狂怒’当回事;
但刘荣却是心下一凛,原本不打算透露的内情,也不得不说出口来,以保全田叔的性命。
——刘荣很确定:如果刘彭祖真要参,那田叔不说是被参的满地找牙、生活不能自理,也起码要会被刘彭祖折磨掉一层皮!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这位赵敬肃王殿下,便是以‘为人巧佞,持诡辩伤人’闻名,甚至是垂名青史的……
“不让内史干涉,是孤专门向田内史请求过后,才得以成行的事。”
“——孤与内史商定:先由孤这方太子宫,独自试试看;”
“看能不能把平抑粮价一事办妥,顺带让田内史抽出空来,处理一下内史属衙堆积的政务。”
“若孤能独自办好,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孤独揽此功,内史也可以全心处理政务,争取早日让内史恢复正常运转。”
“若孤办不妥,内史则再酌情介入,也总能在那之前,抽出一点时间处理政务。”
语带安抚的道出自己和田叔达成的默契,刘荣又拍了拍七弟刘彭祖的肩头,又向九弟刘胜递去一个安抚的目光,才算是将这两个异母弟的情绪安抚了下去。
——兄弟俩都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今日此番作为,能为自己带来包括但不限于声誉、名望,以及‘太子长兄的认可’等诸多隐藏福利。
本就是累极了发几声牢骚,有刘荣如此安抚一番,自便也消了气,趁着这难得的闲暇休息起来。
至于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老二刘德、老三刘淤,刘荣却是连安抚都不必。
兄弟三人一母同胞,天生就在同一政治阵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任何对刘荣有利——甚至是任何一件刘荣认为能做、该做的事,便也同样是兄弟二人当仁不让的职责。
安抚过弟弟们的情绪,又灌下一大口凉水,将炎炎夏日带来的炙热驱散些,刘荣便疲惫的将双手小臂撑在膝盖之上,稍低着头,‘虎视眈眈’的望向不远处,仍在不断卖出粟米的售粮棚。
“自父皇移驾甘泉,内帑先后已经调了上百万石粮食,以供孤平抑粮价。”
“——短短十七日的时间,上百万石粮食,已近乎尽数售罄。”
“虽然内帑依旧能源源不断的放出粮食,但这其中透出的古怪,弟弟们不至于看不明白。”
太子长兄阴森森一语,兄弟众人当即心下一凛。
只片刻之后,刘德、刘胜、刘彭祖三人依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面容严峻的缓缓点下头。
“是极。”
“——长安民不过二十万,便是有城外之民‘慕名而来’,专门入城买平价粮,也至多不过五十万人。”
“五十万人,半个月的时间,有五十万石粮食的口粮,就已足以果腹。”
“但过去这十七天,太子宫外的售粮棚,先后卖出了足足七十多万石粮食,却依旧有百姓民源源不断的前来买粮……”
老二刘德若有所思的止住话头,便见老九刘胜自然地将话头接过。
“按理来说,关中今年粮价不稳,百姓恐慌之下,趁着有平价粮多买一些、多囤一些,倒也无可厚非。”
“但就算是这样,也绝对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毕竟大哥这边的平价粮,仅仅只是为了平抑粮价,而调内帑存粮抛售。”
“内帑的平价粮,本不该成为关中百姓的主要口粮来源——那些于秋后屯粮于百姓之手,并在之后一年里徐徐卖粮的粮商,才应该承担起关中百姓的日常口粮。”
“但看眼下的状况,就好似整个关中——至少是长安附近,除了大哥从内帑调的平价粮之外,就再也没有了第二个可供百姓买粮的地方。”
“甚至就连大哥卖出的粮食,也已经隐隐超出了百姓正常的口粮消耗……”
除了三公子:临江王刘淤殿下之外,在场的其余兄弟四人,都是毋庸置疑的聪明人;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算‘纯善’如临江王刘淤,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
“有人在吃下大哥的粮食!”
“是想把大哥的平价粮全部吃下,等大哥无粮可卖,便可囤积居奇,对百姓予取予求!”
经过老二刘德不遗余力的培养,或者说是‘智商共享’,临江王刘淤的人设,可谓是愈发不稳了。
但眼下,刘荣却顾不上对三弟刘淤的长足进步表达认可,只沉着脸缓缓点下头。
“敢打少府平价粮的注意,那背后之人,必定是明确知晓少府的底细。”
“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纵是再怎般财大气粗、权势滔天,也绝不会有人胆敢如此这般。”
“——少府给我透的底,是此番平抑粮价,内帑最多只能调五百万石粮食,以作为稳定粮价的平价粮。”
“如果五百万石平价粮卖出,关中粮价却还是无法平抑下去,那,就不单单是孤和内史,要吃父皇挂落的问题;”
“而是今年秋后开始,一直到明年秋收——甚至是未来几年,关中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乃至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的目光却阴恻恻望向不远处,依旧在‘迎来往送’的售粮棚,片刻都不愿将目光挪开。
良久,终还是不得不将目光收回,漫无目的的看向脚下的石阶,陷入了短暂的思绪之中。
五百万石,都还是刘荣往多了说的。
——岑迈给刘荣画的线,是三百万石。
只要三百万石平价粮甩出去,刘荣此番平抑粮价的成败,便会立即见分晓。
若粮价平抑下去了,那后续二百万石可有可无,可卖可不卖;
若平抑不下去,那就算是再补上二百万石,也大概率是扬汤止沸。
还有一点,是刘荣没说,也不方便说给弟弟们听得。
——三百万石平价粮,不单是岑迈给刘荣画的后勤补给红线,也同样是天子启的红线。
如果刘荣不能凭借这三百万石平价粮,让关中的粮食市场趋于稳定——至少是出现稳定的征兆,那天子启,就大概率要亲自下场了。
交代给太子的事,最终却由天子亲自下场解决,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件事,太子,办砸了……
“蓝田的消息送回来了。”
兄弟众人正思虑之间,刘荣冷不丁一语,惹得兄弟众人又是齐齐一皱眉。
都不需要刘荣念出手中,那纸绢布上所记录的内容——但就是刘荣那阴沉冰冷的语调,便足矣让兄弟众人,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蓝田民不足五万,更有两万余军户、军属。”
“即便是按照一个月的口粮来算,蓝田也至多只需粮食六万石。”
“然,过去半月,蓝田售内帑平价粮,逾八万石。”
···
“蓝田如此,还是因为距离长安不远,且有军队驻扎。”
“长安如此,更是由于皇城脚下,那些人不敢太过放肆。”
“但等新丰的消息送到,只怕我兄弟众人,才是要真的‘大开眼界’了……”
第181章 劳烦临江王!
第181章 劳烦临江王!
十二万石。
当日日暮之前,刘荣收到了新丰传回的消息:过去十七天,新丰总共卖出少府平价粮,共计十二万石。
看上去并不多;
毕竟同样的时间间隔内,帝都长安卖出了足足七十万石,蓝田一座军事重镇——没多少百姓居住的军镇,也卖出了八万石粮食。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为乃父:太上皇刘太公建造的‘新的丰邑’,新丰除了有老刘家的宗亲旁支,以及太上皇、太祖刘邦的相邻后代居住外,绝大多数赋闲的公侯贵戚——尤其是太祖丰沛元从,如萧何、曹参、樊哙等人的子孙后代,也都聚居于新丰。
说是七八家开国元勋,但经过几代人的开枝散叶,再算上旁支别脉,林林总总算下来,却也是有足足数千人。
再加上当年,被太祖刘邦从丰邑原封不动搬来关中,迁入新丰居住的数百乡邻,也已经发展出了数十家‘旺族’,族中人数从百余到数百不等。
零零总总算下来,如今的新丰,也总还是有那么三五万号的人的。
只不过,这三五万人,是新丰存档的户口。
去掉那些只是在新丰留了个宅子,自己要么跑到关东的封国,要么直接就住在长安尚冠里的元勋嫡脉,真正长期居住在新丰的人,至多不超过两万!
两万人,半个月的时间,买了十二万石粮食——买了足足三个月的口粮!
都买到秋收之后去了?
如果连着里面的弯弯绕都看不明白,那刘荣也没必要再做储君太子了,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每一年,粮价最低的时候,便是秋收之后。”
“——秋收过后,关中的粮食瞬间宽裕,物以稀为贵,粮食多了,自然也就不值钱了。”
“再加上粮商们推波助澜,刻意压价,关中秋收之后的粮价,甚至曾跌下过四十钱每石……”
太子宫外,石阶之上。
目光再度洒向不远处的售粮棚,刘荣悠悠道出一语,又神情阴郁的呼出一口浊气。
而后再道:“而眼下,是夏六月。”
“是百姓青黄不接,最需要粮食,又最难获取粮食的时候。”
“自然,也就是一年当中,粮价最高的时候……”
如是道出一语,便见刘荣缓缓侧过头,望向身侧,在石阶上做成一排的弟弟们。
轻轻扬了扬手中,那封自新丰发来的绢书,嘴角也悄然挂上一抹讥讽笑意。
“在粮价最高的夏六月,一口气买下三个月的口粮——而且还没完,还在继续买;”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在新丰那些个皇亲国戚、元勋公侯之后,以及‘山东父老’眼中,今年秋收后的粮价,必定会比现在还高?”
“——最起码,是他们现在买的这些粮食,至少能卖的比现在的价格更高。”
“这,意味着什么呢?”
闻言,兄弟众人各怀心虚的低下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愁虑之中。
就连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恨不能马上说出来,以彰显自己‘不比兄弟们笨’的临江王刘淤,也是满脸愁绪的低下了头。
——新丰的状况,意味着在整个新丰的认知中,太子荣此番平抑粮价,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
非但刘荣不可能成功,朝堂也大概率无法将粮价平抑下去,更不敢对背后操纵、哄抬粮价的‘幕后黑手’们大开杀戒。
让他们如此自信的,自然是自先帝从代地入继大统至今,汉家的律法系统,愈发趋于朝堂的核心执政方略:无为而治。
既然是无为而治,那自然是最大限度的放任整个政权,以及每一个阶级野蛮发展。
商人们做生意?
随便做!
贵族们捞偏门?
随便捞!
只要农人还能安心种田,还能吃饱肚子,还能往国库、内帑源源不断的贡献农税、口赋,那其他的事,朝堂都本着只要世界不毁灭,就尽可能不去干预的原则,对所有群体无差别包容。
以至于时间久了,宗亲诸侯们觉得自己行了,于是就有了吴楚七国之乱;
商人们也觉得自己行了,便有了原本的历史上,汉武帝一怒之下搞出的告缗,把整个文景之治养出来的豪商富户们,都给打了个经脉寸断。
至于贵族,尤其是元勋公侯家族,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相比起宗亲诸侯,彻侯们在封国的行政权、治理权都相对更小,需要顾虑的忌讳自也就少了许多;
相比起地位卑贱的商人,彻侯们又享有崇高的社会、政治地位,拥有相当深厚的政治基础。
不需要像诸侯王那样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也不需要像商人们那般自卑,唯恐被哪个愣头青砍了脑袋、充了政绩;
彻侯群体在过去这几十年,可谓是过足了贵族的瘾。
到现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得意忘形,真把自己当成汉家的主人,当成‘与汉天子共治天下’的原始股东了。
但若单只是如此——单只是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很行,又觉得太子不行,这些人也不至于做得这么过。
毕竟再怎么说,平抑粮价,是关乎宗庙、社稷安稳的国朝大政,更是天子启亲自过问,甚至随时准备亲自下场处理的重大事务;
如果没有一位极具重量级的后台——一位举足亲重,以至于与天子启,也从某些方面‘不相上下’的人做后台,这些蠢货再蠢,也绝不敢在这样的国朝大政,如此明目张胆的和天子启唱反调。
更不可能有人敢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单只是为了挣点钱,就拿全天下人的饭碗开玩笑。
能和天子启比肩的‘后台’,显而易见:整个已知世界,恐怕只有东宫窦太后。
又已知东宫窦太后,更不可能做出这样短视、这样败坏声誉——尤其还是败坏先帝声誉、遗德的事;
如此说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扯着皇祖母的虎皮,遥控着那些蠢货在幕后操作,再让商人们冲锋陷阵……”
“——馆陶姑母,也可谓是机关算尽呐~”
“却是不知事后,到了皇祖母和父皇面前,馆陶姑母那张老脸,还能不能派的上用场。”
“便是顶着个刘姓,也不过是要给我刘氏抹了黑,为我刘汉宗亲丢了人……”
半带苦涩,半带戏谑的一语,顿时惹得兄弟众人更加郁闷了几分。
——老二河间王刘德,只神情凝重的从石阶上起身,垮着脸将手负于身后,左右来回踱起步;
老七常山王刘彭祖、老九中山王刘胜哥俩,则是心绪重重的看向彼此,进行着一段极高频率的眼神交流。
老三临江王刘淤,算是兄弟众人当中最不淡定的。
皱眉思虑片刻,又烦躁的挠了挠前额的发际线,终是受不住胸中郁结,猛地从石阶上站起身。
瞪大双眼,鼻息粗重的一阵牛喘,便大踏步上前,来到售粮棚前,一把揪起正买粮的青年的衣领,将青年提溜到了身前。
“说!”
“谁派你来的!!!”
在太子宫正大门外忙活了一个上午,公子刘淤固然是衣衫不整,遍身汗渍;
但总还是身穿王袍,头顶诸侯远游冠,更是带着令人一目了然的贵气!
被这样一个明显来头不小的贵人猛地揪起衣领,那青年自也没有冲冠一怒的胆量,只怯生生弓着腰,仍由刘淤提溜着自己,满是惊慌道:“禀、禀少君;”
“是、是俺大人。”
“是父亲大人使唤……”
“哦不,派——是父亲大人派俺,到长安买粮食的。”
“太子宫门口有便宜粮食卖的消息,是隔壁王婶子带回村儿里的;”
“买粮的钱是母亲找二伯借来,又一枚一枚数给俺的……”
说着,青年不忘费力的侧转过头,朝不远处,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瘦小少年指了指。
“俺幼弟,陪俺一起进的长安,来、来买粮……”
“咳咳咳……”
“买了粮,就、就走……”
“咳咳咳咳咳咳……”
青年几句话的功夫,常山王刘淤已经是怒不可遏,明明比那青年小几岁,却像是提溜小孩子般,双手揪着青年的衣领,将青年凭空托举了起来。
可怜青年二十来岁的年纪,被比自己年幼的刘淤自衣领提起,却是连反抗都不怎么敢,只费力的踮起脚尖,才能尽量不被刘淤揪衣领的手扼住喉咙。
太子宫,本就是集天下八分是非、舆论的‘八卦重灾区’,长安城不知有多少人,将一只眼睛片刻不离的锁定在太子宫上。
被刘淤这么一闹,原本一幅祥和之气的街道之上,往来行人也不由纷纷驻足,将探(bā)索(guà)的目光,洒向刘淤和那青年,以及刘淤身后不远处的刘荣等人。
“老三。”不多时,刘荣不咸不淡的一声低呼,便好似向机器人发出的指令般,让刘淤本能的将手松开。
终于重获自由,那青年当即抬手捂住脖颈,一边揉捏着被衣领,以及被刘淤膈疼的脖颈,一边贪婪的大口呼吸起新鲜空气。
被大哥制止,刘淤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第一时间心虚的低下头,而是怒气冲冲的折回身:“大哥!”
“看这小子,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分明就……”
“——住口!”
不等三弟将感到嘴边的牢骚发出,刘荣冷不丁又是一声沉呵,才总算是将弟弟刘淤制止住。
只不过,临江王殿下明显还是不服气,又恶狠狠瞪了那青年一眼,才愤愤不平的一拂袖,大步走到石阶另一侧,一屁股砸坐在地生起了闷气。
将弟弟的反应看在眼里,刘荣心下莫名涌过一阵暖流。
但面上,刘荣却满是严肃地走上前,在青年,以及不远处的瘦弱少年惊恐地目光注视下,缓缓俯下身来。
“少、少君!”
“那是、是俺的钱!”
“是俺母亲从二伯家借来,给俺买粮的钱!!!”
天知道这几句话,是那青年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口齿清晰的说出口的。
刘荣却是置若罔闻,在青年、少年兄弟二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将青年散落在低的铜钱一枚枚捡起,又小心吹去钱面上沾的泥尘。
直起腰杆,下意识将手伸向前,又好似想起什么般将手收回;
从怀中取出一只钱袋,才将青年的铜钱,和自己的钱袋一起递上前去。
“这……”
看出刘荣的意思,青年只一阵茫然失神。
分明想伸出手,从刘荣手里接回自己的钱;
待看到刘荣的手掌中,那只盖在铜钱的精美钱袋,青年又只得强忍住伸手接过的冲动,一时间,却是不知如何是好。
看出青年的纠结,刘荣再上前一步,拉过青年的手,将手里的铜钱和钱袋,一把盖到了青年手中。
又帮青年将手攥紧,才稍有些羞愧的苦笑道:“弟弟不懂规矩,惹了祸事,做兄长的自然没有冷眼旁观,坐视弟弟走上岔路的道理。”
“——都是做兄长的人,还请稍担待些;”
“区区薄礼,算是做兄长的,替弟弟赔罪……”
“即是进了长安,又是带了幼弟一同进的城,便不妨多转转。”
“左右时辰还早……”
算不上有多亲近,却也足够和颜悦色的善待,顿时惹得那青年受宠若惊;
下意识要将手中钱袋伸上前,却是被刘荣那白嫩细腻的手死死摁在腹前,都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愣是没能将手移动分毫。
茫然无措的抬起头,只见面前的贵公子又是对自己温而一笑,旋即转过身,望向石阶上——望向先前揪自己衣领,此刻却正生着闷气的另一位贵公子。
“去,搬袋粟来。”
隐含愠怒的一声低呵,却只换来临江王刘淤的一声冷哼,又将身子更别过去了些;
看出气氛不对,老九刘胜当即起身,作势便要往堆有粮米的售粮棚而去,却被刘荣陡然一声厉斥所呵止。
“劳烦临江王!”
“替孤,搬袋粟来!”
铿锵有力的厉斥,一时响彻整座太子宫,乃至整条蒿街上空,好似是让整个世界,都因刘荣这一呵而滞了半瞬。
而后,便是刘荣背对着跪地叩首、大礼参拜的行人,冷颜注视着弟弟刘淤,不情不愿的从石阶上起身,颇有些‘屈辱’的走到售粮棚前;
扛起一袋粟,一步一步走到刘荣身前,面上明明是极尽屈辱之色,却根本不敢将粮袋扔下肩。
废了不小的力气,将那袋粟从肩上卸下,没好气的怼到青年脚边,还不忘恶狠狠瞪向那青年,咬牙切齿的丢下一句:“拿去!”
“回去告诉你背后那人:太子宫的粟,可没那么好咽!”
“若是吃了米粥,小心别被太子宫的粟给噎死!!!”
对于刘淤这番‘告诫’,刘荣倒是没有再出声制止。
只冷冷盯着刘淤,看着刘淤极其不甘的退回身后,才正过身,对那青年稍一拱手。
到这时,先前躲在不远处的瘦弱少年,也总算是小心翼翼的走上前,藏在了青年身后——藏在了自家兄长身后,又怯生生从青年腰侧弹出个小脑袋。
见此,刘荣也是含笑上前,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再同青年寒暄了几句。
“瞧模样,也就是七八岁?”
“——回、回太子殿下的话!”
“——十、十四了……”
“呦?”
听青年说那瘦弱少年——说那瘦的跟鸡崽儿似的少年,居然已经是十四岁的年纪,刘荣只再一回身,朝身后石阶上坐着的刘彭祖指了指。
“我家老七,今年也正好十四。”
“旁边那个,老九,都还不到十三呢……”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的目光,便不受控制的再次落到青年腰侧,那只探出来的小脑袋上。
——少年十四岁,看上去却瘦弱的好似才七八岁;
至于眼前的青年,明显是和刘荣差不多的年纪——甚至大概率要比刘荣更年长些,很可能已经及冠!
却被刘荣的三弟,今年才十七岁不到临江王刘淤,像提溜小鸡仔似的提溜了起来……
“家是哪儿的?”
冷不丁又一问,青年也总算是从愣神状态中缓过神,赶忙退后一步,对着刘荣便是深深一拜。
待刘荣伸手扶起青年,才诚惶诚恐道:“俺家住在长安东郊,广明成乡甲里。”
“家中父母尚在,兄弟姊妹六个,俺行长,幼弟行四。”
“底下还有两个女弟,大的九岁,小的刚四岁……”
闻言,刘荣只不冷不热的稍一点头,再问:“近几日,乡里的粮商卖米,都是个什么价?”
青年再一拱手:“七十钱整!”
“这还是太子殿下,在长安卖平价粮之后,才稍微降了些;”
“上个月,俺家还吃过八十七钱一石的米呢!”
一听青年这话,驻足旁观的行人纷纷点头,各自同身边人交头接耳起来。
所言众说纷纭,总结而言,不外乎一句:在刘荣卖粮平价之前——尤其是上个月,长安一带的粮价,已经在朝着九十钱每石前进!
如果没有刘荣的平价粮,那这个月,长安附近的粮价,必定会自然增涨到每石百钱以上!
刘荣出手了,长安有了每石作价五十五钱的平价粮,长安附近的粮食价格,却并没有跟着掉到五十五钱。
——极少数小粮商,如青年所在的广明成乡那般,在先前的九十多钱,和刘荣的五十五钱之间折了个中,按七十钱左右的价格挂牌卖粮。
剩下的绝大多数,则都闭门歇业,无限期停止卖粮。
其意图也不难猜:五十五钱的价格,我不接受,九十钱的价格,你们又不买;
那我还不如休息几天,反正你们都有太子宫的平价粮吃。
等太子没粮可卖了,你们都求我开仓卖粮了,我再考虑九十钱的价格,究竟会不会太亏了点……
第182章 你的葬礼,孤亲自操办
太子宫外,那自东向西绵延近一里的售粮棚,仍在源源不断的卖出每石五十五钱的平价粮。
太子刘荣亲自坐镇,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以及常山王刘彭祖、中上王刘胜兄弟四人,则于一旁鞍前马后。
——有那么几天,长安一带的百姓,都因为太子出售的平价粮,而稍感到了些许安心。
毕竟有太子的平价粮在,任是其他粮商米贾将粮价抬上天际,关中——尤其是长安左近的百姓民,总还是有太子的平价粮可以买来吃。
但很快,这才刚涌现在百姓心中的安心,便随着粮价的诡异变动,而再度化作惴惴不安。
太子,或者说少府的平价粮,其平抑粮价的逻辑非常简单:通过官方的身份,以及庞大的库存下场,强行扰乱市场价格,逼迫粮商们压低粮价。
就好比此番,刘荣以五十五钱的价格售卖平价粮,粮商们要想卖出手里的粮食,甚至是和刘荣抢市场,那就必须以更低的价格挂牌,才能将手里的粮食卖出去。
顶天了去,也只能将粮价定在同样的五十五钱每石,才能让百姓在买内帑平价粮的同时,也从自己手里买粮食吃。
哪怕考虑到某些偏远地区——主要是距离长安,以及新丰、蓝天这三处‘平价粮售卖点’较远的地区,百姓不大方便长途跋涉去买平价粮,当地的粮商们,也至多只能把粮价定在六十钱每石;
只有这样,粮商们才能确保手里的粮食,能在秋收前卖出去、被百姓吃进肚子里,而不是在仓库里吃灰,并留到来年,变成‘陈米’。
若是再高,哪怕是六十一、二钱每石,老百姓就很可能会发挥华夏民族的优良传统:哪怕多走几步路,往长安走一趟,也一定要省下这几枚铜钱!
但从刘荣力主平抑粮价,对外出售平价粮开始,事态的发展——主要是粮价的起伏,却并没有按照正常的轨迹运行。
一开始,粮商们大都采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措施,直接歇业停售,来对抗刘荣的平价粮。
这还能理解为不死心的挣扎,以及异想天开的对抗强权。
至于那极少数以七十钱左右挂牌卖粮的粮商们,则属于粮商群体当中的聪明人,知道自己扛不过大势,便拿着七十钱的价格出来试试水、探探风。
按照正常的逻辑,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刘荣的平价粮次序售出,这些聪明人便应该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将粮价逐步压低,一直到卖得出粮食为止。
但诡异的事,也恰恰是在这个阶段出现的。
——在刘荣于太子宫外大张旗鼓,亲自出售平价粮的第二十日,关中仅有的十几家仍在对外卖粮的粮商米贾,极为默契的将粮价,从七十钱抬高到了七十二钱。
乍一眼看上去,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你卖七十钱,老百姓不买;
你卖七十二钱,老百姓依旧不买。
反正有太子的平价粮在,谁愿意吃这个亏?
而后,便是接连十几日,这些粮商们对外售卖的粮食,都以每日涨二钱的涨幅,极其规律的缓慢提高。
到夏六月下旬,粮价被抬高到八十八钱每石的时候,那些先前闭门停业的粮商们,也重新恢复了营业。
粮食挂牌价:九十钱每石!
刚好是刘荣的平价粮开始对外出售前,关中粮价曾到达的峰值。
这一下,关中顿时人心惶惶,便是朝野内外,也开始传出流言蜚语。
——太子的平价粮,仍旧在以五十五钱的价格往外卖,关中的粮价,怎还不降反涨?
尤其是那些原本闭门歇业,宁愿把粮食捂在手里坏死,也不愿意低价出售的粮商们,也重新以九十钱每石的高价挂牌卖米;
难道这些人,真的是脑子瓦特了?
很显然:作为任何时代,都最具智慧的群体,商人们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
刘荣的平价粮还在往外卖,商人们却齐齐挂牌高价粮,丝毫没有被刘荣那作价五十五钱每石的平价粮影响,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刘荣的平价粮,已经没剩多少了。
长则七八日,短则两三天,刘荣手里的平价粮必将售罄;
到那时,粮商们作价九十钱——甚至仍在徐徐涨价的高价粮,就将自然的接过粮食市场,供应关中百姓的口粮。
于是,朝野内外议论纷纷,对于刘荣此番平抑粮价,越来越对的人,开始持有悲观态度。
有人登上了内史的门,催促内史田叔赶紧下场,别再仍由太子胡来;
有人跑去了少府官署,无所不用其极的向少府岑迈,探听起内帑的存粮状况,以及刘荣手里的平价粮余额。
更多的人,则是着急忙慌的写起奏疏,将自己对关中的担忧,着急忙慌的发往百里外的甘泉宫,送上天子启的御案前。
短短几日的功夫,如雪花般飞出长安的奏疏,险些将甘泉宫的天子启给掩埋;
无可奈何之下,便是天子启也有些坐不住,派人回了一趟长安,向刘荣询问起具体状况。
得了刘荣‘问题不大,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的答复,天子启心下稍安。
纵是仍有疑虑,也还是选择相信——至少是表现上选择相信刘荣,暗下里却也没忘向巴、蜀,以及关外的敖仓,秘密发去调粮诏。
巴、蜀的调粮诏,是‘即刻运送粮食入关中’;
至于荥阳敖仓,毕竟系天下之重,天子启只是提前打了个招呼:做好向关中运粮的准备,等朕的下一封诏书。
天子启明面上‘相信太子’,暗地里也做好了给刘荣擦屁股的准备,东宫太后却是对此置若罔闻。
先是通过太子家令窦彭祖,从窦氏外戚的大本营:清河郡,运了二十万石粮食入关,以供刘荣平抑粮价;
之后又借太子太傅窦婴的口,给刘荣带了话:粮食,关乎宗庙、社稷之根本,太子务当慎之又慎。
很显然,对于关中正在发生的事,窦太后的了解还只停留在表面,即:粮商们背靠寥寥几家愚蠢的功侯,在不自量力的与太子作对。
或者应该说,是有一位手眼通天的人,正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蒙蔽这位孝文窦皇后的视听……
时间来到秋七月,舆论已经发酵到顶峰,就连刘荣的太子师:老丞相申屠嘉都有些坐不住了,特地上门找上了刘荣,隐晦的表达了‘如果家上搞不定,臣可以想想办法’的立场;
至于太子三师中的其余二人——窦婴嘴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但面上憔悴之色也是日益见深;
周亚夫则还在因自己做了丞相、无法继续领兵生着闷气,索性跑去了霸陵的庄园,优哉游哉度起了假。
待朝野内外,都颇有些‘物议沸腾’的征兆时,刘荣终于动了。
刘荣来到了尚冠里,来到了堂邑侯府外。
——太子驾临,堂邑侯府自然是做足了礼数,将侯府上下提前洒扫干净,更由堂邑侯陈午亲自在门外相迎。
但刘嫖不在。
迎接刘荣的队伍中,并不见馆陶公主:刘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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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
“难得太子屈尊降贵,愿意来我这破地方坐坐;”
“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哟……”
堂邑侯府,正堂之内。
将刘荣引入正堂后,堂邑侯陈午便给刘荣递了个苦涩无比的眼神,旋即便识相告退。
而在正堂上首主座,馆陶公主刘嫖分明面色红润,甚至喜上眉梢,此刻却做作的以手扶额,拙劣的装出一副‘抱恙’的架势,为自己没能出门迎接,向刘荣给出了个敷衍至极的解释。
刘嫖尚且如此,陪坐于正堂内的其余几位功侯,自然也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各自向刘荣象征性的拱手见过礼,便各自噙着笑坐回原位,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起刘荣。
——在这些人看来,刘荣今日登门,是来‘投降输一半’的。
刘荣投降,那自然是刘嫖的胜利,更是这些人的胜利。
刘荣愿意投降,朝堂此番平抑粮价,便算是彻底失败。
就算后续,天子启不遗余力的为刘荣擦屁股,关中今年的粮价,也休想跌回八十钱以下!
八十钱,比过往高出了足足三十多钱每石;
考虑到在场众人,无不是食邑数千户,每年能从封国得到数万,乃至十数万石粮食作为租税的彻侯,这三十多钱差价,将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带来至少上百万钱的额外收益。
——近乎收入翻番!
这又如何不让这些肥头大耳,身无长技的贵族老爷们喜出望外?
得意忘形之下,便是看向刘荣的目光中,也少了许多原本该有的恭敬。
储君?
也不过尔尔嘛!
还不是被我们哥儿几个,逼到不得不登门投降的地步?
“好歹也是太子的亲姑母,这又抱病卧了榻;”
“怎太子登门,也没想起来带上些拜礼?”
见刘荣迟迟没有露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之状,刘嫖以说笑的口吻道出一语,旋即随意一摆手,示意刘荣落座。
虽然是说笑、调侃晚辈的口吻,也明显不是真的想要刘荣带来所谓拜礼,但刘嫖这一语,却也引得一旁的几位彻侯嗤笑不止,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想来,太子忙于国家大事,都忙的焦头烂额了,已然是没有那个心思,给自己的姑母准备拜礼了吧?”
“噗哈哈……”···
“殿下若是囊中拮据,不妨同我等说说嘛?”
“怎说,也是跪地叩首、纳拜效忠的太子储君;”
“若太子有需于金白之物,我等社稷忠良,自也不会袖手旁观?”
又是一阵嗤笑,惹得上首的刘嫖也是捂嘴轻笑片刻,才装摸做样的一抬手,‘制止’了彻侯们的失礼之举。
“行啦行啦~”
“怎说,也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这点体面,总还是要给留的。”
“作为臣下,尤其又是太祖高皇帝亲封的元勋之后;”
“在我这堂邑侯府,当着我这做姑母的面,为难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若是传讲出去,像个什么话?”
“太子日后,又如何做人?”
看似是隐晦告诫,实则却更多几分戏谑的话语声,也终是让彻侯们嬉皮笑脸的起了身,颇具玩性的拱手‘谢了罪’,待各自坐回位置上,却仍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上下打量着刘荣。
就像是想要从刘荣身上,尽快看到失魂落魄、委曲求全之类的内容,才能更满足某些奇奇怪怪的欲望。
对于彻侯们的调侃,或者说是‘逗弄’,刘荣只面色阴沉的一颔首,暗暗记下一笔;
旋即便在姑母刘嫖好整以暇的目光注视下,于堂侧的筵席上跪坐下身。
——彻侯们得意归得意,却也终究没敢做的太过,客席首座倒还是给刘荣留了出来。
只是刘荣才刚落座,甚至屁股都没落在脚后跟,刘嫖那满带着戏谑的嗓音,便再次于堂内响起。
“说是太子平抑粮价~”
“——却被区区几家商贾贱户,给搞得狼狈不堪?”
“手里的平价粮都要见了底,粮价愣是又涨回了太子出手前……”
“今日登门,这是终于想起来我这做姑母的——知道亲戚才靠得住,才找我求助?”
满是惬意的说着,便见刘嫖怪笑着摇摇头,又发出一声轻叹;
低下头,佯装为难的摆弄着衣袍下沿,方‘逞强’道:“太子都亲自找上门了,储君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大忙帮不上,三五万石粮食,我堂邑侯府倒也还拿得出来。”
“若太子要,明日就给太子送去,以作为平价粮。”
“卖粮所得的钱,也不用大费周折给我送来了——就留在太子宫里吧。”
“怎说,也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若是连几百万钱都拿不出来,说出去,怕不是要惹人笑话……”
此言一出,彻侯们才刚压下的嘴角,只瞬间化作一阵哄堂大笑;
一边捧腹大笑着,甚至还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将手指连连点向刘荣,好似是在说:嗨呀~殿下,您可真是笑死我啦……
“呵;”
对于这些跳梁小丑,刘荣却是连一个眼角都欠奉。
只莫名冷笑一声,便悠然抬起头,深深凝望向刘嫖目光深处。
看的刘嫖都有些不自在的挪动起身子,又稍有些愠怒的皱起眉头,刘荣才再一笑;
面色淡然的摇摇头,轻声道:“馆陶姑母,当真要把事,做的这么绝吗?”
“真要枉顾血脉亲缘,趁着父皇不在长安,便要将国朝储君,欺辱到这般地步吗?”
分明是诛心之语,却被刘荣以一种莫民淡然,就好似是在叙述旁人之事的平和口吻道出,顿时让堂内的‘欢快’氛围,陡然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堂侧,功侯们面面相觑,显然是没想到刘荣会有这般反应;
——不是上门投降吗?
什么时候,投降都能这么硬气了?
上首主位,刘嫖面上神情也不由一阵阴阳变幻,原本的轻松惬意,也在瞬间转做阴沉。
“太子,是想说什么?”
“是要将没能平抑粮价的罪责,甩到我这妇人的头上吗?”
阴恻恻一语,刘嫖仍不觉得解气,反而怒火更甚了些,便白了刘荣一眼,顺势将身子坐直了些。
“太子年少无知,贸然插手朝堂大政,一时不察惹了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便是皇帝叱骂一阵,我也总还能为太子说情。”
“但太子自己的过错,却要我这做姑母的来背?”
“太子,怕是认错我这做姑母的了。”
“我堂邑侯府,可不是憨厚老实的堂邑侯做主?”
“想在我——在自己的姑母头上肆意妄为,太子,怕是还嫩了些……”
今日登门,本就是刘荣抱着最后的侥幸,给刘嫖最后一次迷途知返的机会;
见刘嫖如此作态,显然是要一条路走到黑,刘荣自然美了继续再劝的心思。
只莫名其妙的笑着点点头,旋即便洒然起身,对刘嫖一拱手。
“姑母既有此意,侄儿,便也不再多劝了。”
“只是日后,事情闹到了皇祖母面前,侄儿念在同为宗亲的份上,总还会为姑母留三分体面。”
“及今日,却也并非没有携礼登门。”
说着,刘荣便稍侧过身,朝堂门外一摆手,一方精美的食盒,便被葵五拎进了堂内,送到了刘嫖的面前。
随着食盒打开,一阵麦香顿时飘满了整个正堂,惹得那几个神情呆愣的彻侯,都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
上首主位,刘嫖神情怪异的伸出手,从食盒中抓起一只面饼,送到鼻前闻了闻,旋即满是不解的望向刘荣。
却见刘荣并没有继续多说的意图,只含笑侧过身,望向方才,手指刘荣捧腹大笑的那位彻侯。
“葵五;”
“掌嘴。”
砰!!!
刘荣话应刚落,葵五那蒲扇大的巴掌便应声而至,重重拍在那彻侯的脸颊一侧,将人直接拍飞出去不说,连牙都被扇掉了两颗!
突如其来的变数,顿时惹得刘嫖从座位上起身!
“太子何为?!”
有刘嫖站出来撑腰,其余几位彻侯也是壮起胆子,刚要说教刘荣‘胆大妄为’,却被刘荣嘴角上涌现出的冷笑,又吓得愣在了原地。
“诸位,且不急于一时。”
“——秋七月在即,距离秋收,还有整整五十日。”
“秋收次日,即五十一日后,孤必当亲自登门,以吊唁诸位君侯……”
怪笑着丢下这么一句话,刘荣便再回过身,神情满是戏谑的对刘嫖再拜。
“请姑母,万万保重。”
“——若实在病重,侄儿和少府,也还算有些交情;”
“自东园讨几幅冥器,以献于姑母灵前,侄儿,总还是能办到的……”
···
“葵五;”
“走了。”
第183章 你不卖?我还不吃了呢!
嫖大怒。
但并没有将刘荣挑死于马下。
在刘嫖看来,刘荣这一日,不过是上门给自己丢狠话,以呈口舌之快而已。
至于那什么麦饼?
嘿!
麦饭有多难吃,天底下怕是就没几个人不知道!
就算此番,刘荣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把麦子这种绝对意义上的‘劣粮’做成了美味,也必定是顷太子宫,甚至是顷整个少府之力,才做出这么几张饼而已。
关中民数百万户,近千万口,每一天的口粮,那都是大几十、近百万石!
距离秋收还有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关中若是没有三千万石粮食供给百姓,便怎都是会饿死人的。
好不容易‘消化’掉了,拉出来的时候,跟吃下去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纯纯就是在肠胃里走了一圈,又原封不动得出来了。
凭着杀手锏:寡人二字,总算是扶着老者挤进了人群;
“肯定有人要问:太子宫的平价粮,还卖不卖了?”
“但这,来都来了,是吧……”
——就连刘荣本人都厚着脸皮,一遍一遍喊着那句:太子仁义,请大家伙尝尝这美味……
——汉人刚烈,不喜跪拜,天、地、君、亲、师除外。
“说出来,大家伙都不愿意信——就是这磨,能把过去难以下咽,不到饿死的份儿上,都没人愿意吃的宿麦去壳、脱粒,再研磨成粉。”
第二日、第三日,刘荣依旧重复着第一日的行动:演示流水线,制作各类面食,然后免费分发‘品尝’。
又是两句话说出口,同时脚下迈出几步,来到流水线的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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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一瞧看一看了诶~”
那今年秋收之前,关中,又要饿死多少人呐……
又或者,直接就是失望至极……
“大家伙儿也瞧见了——今儿个,太子宫外的售粮棚,都变成了面饼炉;”
念及此,老者本就沟壑丛生的眉头,便肉眼可见的多添了几道深坑;
储君,也是君。
“平日里,乡间农户想将粮食脱壳、脱粒,或是将豆磨成浆,便大都是用这个东西。”
“借过借过~”
作为受赐几杖,享誉十里八乡的长者,老人显然见识过类似的场面。
“这才把售粮棚搬去了东市外,把太子宫外的售粮棚,都改成了面饼炉。”
朝堂,居然已经到了要赈灾的地步吗……
一阵客套,惹得刘淤一阵眉开眼笑,显然是过了把被人称呼为‘临江王’的瘾。
有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家中奴仆,来探听消息的;
“太子仁义,请关中父老尝此美味~~~~”
“——售粮棚不是没了,是被搬去了东市外,大家伙儿要买粮,去东市就有平价粮卖。”
炉子里传出来的麦香味,源头应该就是这些面饼。
——太祖高皇帝年间,关中粮价鼎沸,粟价足足八千钱一石!
百姓民吃完野菜吃树皮,吃完树皮吃墙土——土都没得吃了,便不得不易子而食。
绝大多数人在想的,都是太子此番把事儿办砸之后,天子启会是怎样一个反应。
“今我汉家海内升平,百姓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对于麦,老者的了解不可谓不深。
没让朝野内外等太久,刘荣很快便给出了自己的强势一击。
“——竟是临江王当面……”
“让一让啊,让一让……”
“孤,更习惯叫这个东西为:石磨。”
——怎么可能嘛~
人类能嚼的动,还嚼的如此轻松的,怎么可能是宿麦?
相信这面饼是宿麦做成,不是因为老者是个好骗的人,而仅仅只是‘太子储君’这个招牌的信誉。
“这饼,便是孤今日,请大家伙吃的面饼。”
说着,刘淤的手便已经伸向了面饼炉,从炉子旁的竹筐内抓起两张巴掌大、半纸厚的面饼;
许是面饼还有些烫,不过两张面饼而已,却搞得刘淤一阵嘶哈乱叫;
小跑着回到老者身前,好不容易将一张面饼交到了老者手中,另一张面饼也不敢耽搁,赶忙用嘴咬住边沿,这才用手捏住耳垂,为烫红的手指降了温。
堂堂太子储君,愿意屈尊降贵,在自家门口:太子家,也就是太子宫门外设棚卖粮,本就为刘荣赢得了不少百姓的好感;
保护太子?
随着刘荣每说出一个新鲜的名词,围观众人望向流水线的目光,便会更多出一分期待。
“若是家境殷实些,还能做肉馅饺子,或是馅饼……”
又见太子掏出来这么个见都没见过的东西,老者经过简单的推理,便凭经验将其归纳为了赈灾粮。
“不知是加了甜菜汁,还是直接加了蜜……”
望向那面饼炉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慢慢的凝重。
不知道有多少老农食不知味、寝不知安,就怕哪天一觉醒来,太子宫外就没有平价粮往外卖了,自家只能忍着心口揪痛,去从粮商们手里买高价粮吃。
说着,便哆哆嗦嗦侧过头,远远指了指土炉内,正散发出浓郁麦香的‘面饼摊’。
“嘶~”
带着这样的疑虑,老者思虑再三,最终决定:还是不为难嘴里,那仅剩的几颗老牙了……
之所以要打引号,是因为这里的‘叫卖’,主打一个赔本赚吆喝——只叫,不卖,纯白送!
而且不同于先前,由太子宫的寺人、奴仆们叫卖——这一回,包括太子刘荣本人在内的当今诸子,成为了这场‘叫卖’的生力军。
手指向不远处的流水线第四部分——也就是最后一部分:面饼炉,刘荣本就温润平和的面庞之上,只再添几分柔和。
够软,就意味着能咬得动、吃得下肚!
能嚼的动、咽的下,又是地里长出来的粮食,能消化;
夫复何求?
“老丈说的哪里话?”
实际上,要不是此地位于太子宫,这面饼又是太子搞出来的,老者根本不会相信:此时正被自己拿在手里的面饼,是以冬小麦为原材料制作而成的。
——在亲自登门,劝告姑母刘嫖‘耗子尾汁’无果后,太子宫上下彻夜未眠。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伙儿也依旧没把宿麦,当成以后可以日常食用的主食。
“嗯?”
太子再怎么能干,难不成还能用那冬小麦,为关中的近千万百姓,变戏法般变出两个月的口粮、三千万石粮食?
——怎么可能嘛!
此番,关中粮价上涨,就连天子启都愁的焦头烂额,甚至已经做好了几手准备,以应对任何一种可能发生的糟糕状况。
太子何德何能,凭借过去作价不过十五钱每石——就这低价,都很少有人愿意买的劣粮:冬小麦,便平抑关中今年的粮价?
“新鲜出炉的麦饼子,热乎的~”
有人将面拉成了条;
“和成面后,宿麦,也不再是大家所熟知的模样了。”
不等刘荣反应过来,一旁的临江王刘淤便含笑上前,顺势扶过老者的手臂,便将老者扶到了面饼摊旁。
不多时,便见一老者一手持杖,一手捧着只破旧不堪,甚至还带着补丁的钱袋,颤颤巍巍走上前;
也是会挑——直接就抓住了刘荣的手臂,开始上气不接下气的打听起消息来。
搞得人又是饿的头昏眼花、手脚无力,又是被这麦饭涨的肚子浑圆,好似随时要被撑炸。
虽然不知道这面饼、汤面,还有那饺子里头,太子都加了些什么东西,来让这些东西变得如此美味,但至少太子不会放毒。
“得知这面饼,不过是用平日里,百姓民都不怎么愿意吃的冬小麦所制,又想到近些时日,关中粮价鼎沸,关中的父老乡亲们饿了肚子;”
——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那次粮荒,最先被百姓民选做口粮替代品的,是除粟之外的各式杂粮。
“不要钱~不要钱~~~”
“呃,不知,是哪位公子当面?”对刘淤尴尬的一拱手,便见刘淤满不在意的拍去手掌饼渣,笑嘻嘻的对老者拱手一回礼。
“但也不急着去;”
“少君……”
近些时日,随着粮商们反逻辑的抬高粮价,太子宫外的平价粮售粮棚,本就是长安一带百姓关注的焦点。
“——老丈若是想买平价粮,也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儿,走一趟东市便有。”
只是这面饼,为什么叫‘面饼’?
既然是冬小麦,即宿麦做的,不应该叫麦饼,或是宿麦饼才对吗?
在刘淤身上打量一番——看着是个贵公子,应该没有扯谎,或许真是太子的某个弟弟,汉家的某位新封诸侯宗藩;
——软!
刘荣是储君。
“承蒙各位关中父老厚爱,孤,谨谢!”
回了家后,还不忘跟乡邻亲朋显摆:嘿!今儿个,俺在太子那儿吃的!
说着,刘荣便指向身侧,那正在被寺人缓慢转动,且明显比民间的‘硙’更精细一些的石磨。
“除了面饼,这宿麦磨成粉后,以麦粉和出的面,还可以做汤面片、汤面条;”
很显然,太子宫今日的异常变动,让老者瞬间联想到了那个粮食稀缺,百姓民食不果腹的时代;
甚至就算是这样,老者也还是觉得:为了将那坚硬无比,又无甚滋味的麦粒,变成手中这样的面饼,太子只怕也没少花费心思。
而后,这五人便开始了截然不同的动作。
狐疑的低下头,看了看手中那张面饼的卖相;
面带迟疑的再抬头,却见方才还被刘淤咬住边沿的面饼,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被刘淤吞下了大半。
抬头便见太子荣,此刻正站在一排‘流水线’前,对围观众人环一拱手。
相比起细皮嫩肉的临江王刘淤,老者那布满厚茧的手,自然不至于便面饼烫的原地跳舞。
将面饼从边沿掰下些——只是一个掰饼的动作,老者便对这面饼多了三分期待。
“这,是怎么个意思?”
一边走,一边嘴上还不忘说着:“这面饼啊,是寡人的长兄——当朝太子偶然所得,只尝了尝,便发现美味异常!”
“先看看孤寻得的这个绝世美味,再去买粮不迟。”
便是往里面加了名贵食材、佐料——甚至直接就是以其他东西为主要材料,再象征性的加了几粒麦,也完全是有可能的事?
许是看出了老者的疑虑,又或是先前,也被其他人问过类似的问题;
听闻老者此问,刘淤只大咧咧笑着一摆手,正要开始解释,便看到不远处的太子宫正门,被已经拥挤不堪的人群又往里围了围。
也正是从这一日开始,太子宫正大门所在的蒿街,便陷入了为期两个月——连续两个月的‘交通堵塞’……
约莫几分钟后,制作完成的各式面饼、汤面,甚至是饺子这样的‘珍馐’,便随着刘荣一声令下,而被分发到了围观众人手中。
——诸侯宗藩都吃得下,那还有啥好纠结的?
“这件东西,大家或许见过。”
只是这麦的滋味,实在让人难以恭维不说,以麦粒直接蒸熟的麦饭,一不好咀嚼、二不好下咽;
“——若非老朽口拙,这面饼,分明带着甜味?”
——有足足五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无一例外的摆放着一团和好的面。
“太子这是,不卖平价粮啦?”
次日一大早,太子宫外,那绵延一里有余的售粮棚,便都变了个模样。
刘荣也随之转过身,踱步来到流水线最上方的位置。
“——赈灾粮?”
随着刘荣话音落下,夹在刘荣和太子宫正大门之间的那条‘流水线’,便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运作。
——以五十钱每石的价格,向整个关中范围,无限量出售麦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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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便也不再多说,递给老者一个‘老丈一看便知’的眼神,便扶着老者朝太子宫正门外,那里外三圈,挤的密不透风的人群走去。
有人将面揪成了片;
“——硙(wèi),也叫磨。”
管他好吃不好吃——真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这就是救命的东西啊!
于是,在将那掰下的小块面饼吃下口之前,老者对面饼这个新鲜事物,便已经认同了七八分。
“研磨成粉之后,原本无法下咽的宿麦,就会多出很多种烹制的方式……”
而后,便见老者小心翼翼的抬起手中,那缺了一角的面饼,皱眉轻声问道:“这面饼如此香甜,当是加了不少香佐之料?”
有豆,有稻,有杂草、野菜;
自然,也有麦。
“将麦粉和成面,是宿麦最好吃的一种制作方式。”
说话的功夫,刘荣也已经抬起脚,来到了流水线的第二部分。
一如个把月前,太子宫开始售卖平价粮时,宫内下人沿街叫卖一样:这一日,响彻太子宫外的,仍旧是‘叫卖声’。
更有人,奢侈的将面擀成圆皮,而后将剁好的肉馅包进去……
相比起前两个部分,这第三部分,明显更热闹了些。
有原本只是路过,却惴惴不安的停下脚步,踮起脚尖,眺望向那一处处售粮棚的。
“朝野内外,都说这是盛世将现之兆,又何来赈灾粮一说?”
“嗯~~~”
不是宿麦,而是研磨完成的麦粉!
于此同时,丞相府行令,少府内帑出资:在整个关中范围内,给每个行政县,配备三到五具精细石磨,以供百姓民免费将宿麦研磨成粉。
有人将面摊成了饼;
带着‘哪怕不好吃,这也是个好东西’的初步认知,老者终于抬手低头,将那小块面饼放入嘴中。
或者应该说,如今关中,但凡是上了年纪的,经历过太祖高皇帝一朝的老人,都不会对这种相对常见的粗粮、劣粮感到陌生。
更多的,则是原本想要买米,此刻却捧着钱袋,不知该如何是好的。
还是大惩小戒?
到第四日,刘荣终于图穷匕见。
想到这里,老者再度低下头,又短暂迟疑片刻,终还是抬起那张面饼,小心翼翼送到了嘴边。
此刻又是如此谦逊的姿态,更惹得众人连连拱手不止,若不是实在拥挤了些,更是恨不能直接跪下去。
那面饼,那饺子,啧啧啧;
只是想想,我这嘴里都流黄水!
于是,太子宫外有白食——尤其还是极其美味的白食的消息,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了长安附近,方圆百八十里的范围。
本就是焦点,或者说是‘风暴中心’,太子宫外突然变了个样,自然是引来了无数人关注。
直到那一小块面饼,已经被自己嚼碎咽下,感受着口齿间残留的麦香,以及些许不知来由的甜味,老者原本还愁云遍布的面容,此刻却带上了几分深沉。
“不是,让寡人进去啊!”
既然吃不死,太子又不收钱,那就吃呗~
不吃白不吃!
带着这样的想法,这一日,几乎每一个从太子宫门口路过的农人,都吃了个肚子浑圆。
不止是刘嫖如此认为,长安朝野内外,几乎就没几个人,觉得刘荣此番能成事儿。
便见石磨五步外的位置,一个明显出身行伍的魁梧大汉,正撸着袖子,将石磨才刚磨出来的面粉倒在案板上,又加入清水,再费力的将其和成面。
“当今皇三子,不才,方获封为临江王不久。”
一句话没说,咀嚼片刻的功夫,老者的面色却是变了再变;
至于今日,也权当是太子闲着蛋疼,不惜花费重金,给大家伙儿做了顿这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第二顿的美味。
“少、少君……”
彼时,萧相国主政的朝堂,便会三不五时设下粥棚,以赈济百姓。
先是闻了闻:嗯,很香!
“嗯……”
就算历经‘千辛万苦’咽进了肚中,又会接连好几天都难以消化。
这一下,刘荣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同时,也为积弊日久,饱受粮食短缺之苦的汉家,捅开了一层名为‘农业革命’的窗户纸……
第184章 少府怎么说?要不要合伙?
“吸溜吸溜吸溜……”
···
“嘶~~~”
“哈~~~~~~”
长安城,未央宫,少府作室。
原本应该堆满卷宗、案牍,并被排队等候的官员挤满的官署班房,此刻却被一阵面条吸溜声所充斥。
少府卿岑迈花甲之年,左手捧着个大碗,右手拿着双筷子,在这七月酷暑天吃了个满头大汗。
酣畅淋漓的吃下一碗加了芥菜、花椒的热汤面,老岑迈只觉浑身涌过阵阵热流,虽是七月酷暑天,却非但没有因此觉得闷热,反而还感觉到一阵莫名的舒畅。
“哈~~~~”
“这汤面,当真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味。”
“尤其是有了芥、椒的辛辣之味,这滋味……”
话还没说完,老岑迈便砸吧起嘴,感受着口齿间残留的味道,回味起这从不曾有过的畅爽。
看着老岑迈这幅意犹未尽的模样,刘荣也是不由得咧嘴一笑。
——此番,刘荣这也算是提前好几百年,将秦中人民‘喜面食’的地域特点发扬光大了。
将这点无伤大雅的奇思妙想丢到一边,刘荣也随之放下手里的面碗和筷子,开始和老岑迈聊起了正事。
“少府内帑,当真有上千万石宿麦储备?”
刘荣此言一出,老岑迈的目光,便下意识落到了手边,那口已经被自己吃了个干净,连汤汁都没留下的空碗。
直到今天,岑迈也仍旧不愿意相信:曾经,被底层百姓嗤之以鼻,宁愿吃野草、树皮,也不愿意吃的宿麦,居然在刘荣施展的魔法之下,变成了美味可口的面食。
如果不知道完整的工序,岑迈免不得就要认为太子刘荣,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仙人之类。
即便是知道工序,岑迈也依旧为刘荣这‘巧夺天工’的高超技艺,而感到惊异万分。
“然。”
“少府内帑,尚有宿麦库存,共计一千四百余万石。”
“都是过去这几十年,内帑以十二钱至十五钱每石的价格,从百姓民手里买回来的……”
将心绪拉回眼前,回想起少府内帑在过去这些年,囤积各式杂粮的过程和初衷,老岑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唏嘘之色。
“太祖高皇帝年间,粮价鼎沸,米石作价八千钱。”
“一直到孝惠皇帝晚年,关中的粮价,也基本还维持在每石三百钱以上的价格。”
“——那一次饥荒,为我汉家带来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自那以后,我汉家为愈发类似的状况再次发生,而做出的努力、准备,也不可谓不多……”
···
“宿麦这个东西,就像是鸡肋。”
“——说是能吃吧?不好吃,而且不好消食;”
“说不能吃吧?又终归也还算是粮食——虽然是粗粮,而且是粗粮里最次等的劣粮,但也终归是粮食。”
“再加上这天下,能种的田就是那么些,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大差不离也就是那么多;”
“百姓日用,军中消耗,再加上官员俸禄之类,一年到头,根本就剩不下多少。”
“所以,自孝惠皇帝时起——尤其是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开始,汉少府,便累年囤积着各式杂粮,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真到了粮价鼎沸,百姓民吃不起米、不得不忍饥挨饿的时候,再劣质、再难以下咽的粮,也总好过和邻里亲朋易子而食……”
听闻岑迈此言,刘荣自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算是知道了少府内帑,为何会囤积有那么多宿麦。
——不止是宿麦;
自太祖高皇帝年间,那次波及整个关中,乃至整个汉室的大饥荒之后,只要是‘粮食’,只要能吃,少府就都囤!
粟,百姓要吃,军队要吃,官员俸禄要发,少府根本存不下多少。
索性便去囤各式杂粮,什么宿麦、稻米,又或是豆、糠——凡是和‘粮’挂钩的,都莽足了劲儿囤!
时至今日,少府内帑囤积的主粮:粟,哪怕是作为战略储备,总量也至多不超过千万石。
刘荣此番平抑粮价,少府也只能从中拿出一半,即五百万石,以作为平价粮对外出售;
剩下的一半,是无论如何都动不得的——哪怕关中真的饿死了人,也绝对动不得!
因为少府内帑的战略储备粮,优先考虑的边墙,尤其是北方边墙的安稳,是备作大军北上,抵御胡蛮匈奴所用。
甚至就连此番,作为平价粮卖出的五百万石,也只是少府暂时性‘挪用’;
秋收之后,少府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把这五百万石粮食买回来,以补齐战略储备。
粟囤不下来,是因为粟的用处多、消耗量大,产量——汉家的总产量又没有多少富余,可供少府囤积。
宿麦在内的一应杂粮,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
——作为天下人尽皆知的劣粮、粗粮,宿麦在百姓食谱中的顺位,仅仅略高于树皮!
任何地里长出来的、能吃的东西,顺位都比宿麦要高!
故而平日里,百姓为了不浪费土地、多赚点钱,而在农闲时节补种的宿麦,大都会被太仆和少府内帑买走。
太仆买走的宿麦,会被用作马匹饲料;
少府内帑买下的,则会被作为储备粮,以应对不可预见的天灾人祸。
对于百姓而言,宿麦每石十几钱的价格,不算多,但也聊胜于无。
毕竟是在农闲时节、在冬天往田里撒把种子,就能白白多出来的收入,甭管是多是少,有就是赚!
相比起粟,宿麦,是需要相对精细的照料、耕作,才能得到较高产量的物种;
故而,愿意在冬季农闲时节,在田间补种宿麦的农人,并不算很多。
即便补种,也基本没什么人愿意去精心照料,基本都是撒把种子,就坐等天降横财。
所以,少府内帑每年能收上来的宿麦,也就是几十万石。
——看似很多,却是关中民数百万户,外加关东、北境、汉中、巴蜀各地,数百近千万户、数千万口农人,总共才能贡献出这么几十万石;
平均算下来,人均也就是一斤多的产量。
相比起人均产量数十石,即上千斤(汉斤)的粟,宿麦的产量,显然十分契合其杂粮、劣粮的定位。
但正所谓:积水成渊。
每年几十万石的产量,大部分都被少府内帑吃下,自太祖高皇帝至今,大约四十年的时间,少府囤积的宿麦,也算是有了上千万石的库存。
诚然,这上千万宿麦当中,有不少没来得及置换的爷爷米,甚至是‘太爷’米。
但即便是可供刘荣操作的、生产日期在最近十年内的宿麦,也当是有近千万石了……
“根据少府给出来的比例,千万石宿麦,大致能磨出六百万石麦粉?”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荣悠然发出一问,便引得岑迈沉沉一点头。
“唯。”
“如果少府内帑的库存当中,可用之麦能有千万石整,那可磨得麦粉,当是有六百一、二十万石。”
“——这千万石宿麦,少府大约花了一万万三千万钱买入;”
“便说是得了六百万石麦粉,家上以五十钱每石的价格出售,也能收回足足三万万钱……”
算起账来,老岑迈免不得又是一阵眼冒金光,先是起身对刘荣拱手,恭维一番‘点石成金’之类,便又本能的探听起这门‘生意’的操作空间。
“依家上之见,少府此番,若是稍微抬高些价格,以买入宿麦……”
一听岑迈这话头,刘荣便当即心下了然:老少府这是本性使然,盯上了宿麦加工这门暴利的生意。
宿麦十二、三钱每石的价格,即便研磨成粉后重量会打六折,一石麦粉所需的宿麦,成本价也顶多不过二十五钱。
不超过二十五钱的成本,却能卖出五十钱每石的价格——百分之百的利润率!
更何况这五十钱每石的价格,还是刘荣可以压下的。
就算不考虑今年,关中的粟都已经卖到了九十钱每石,即便是按照往年,粟五十来钱每石的价格,这麦粉的价格,也怎都该达到百钱以上。
——贵族专属的高粱米,价格可一直都是一百五十钱每石上下!
但比起这麦粉所做成的面食,高粱米粥的味道,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面食什么都不加,那都能吃出甜味儿!
而且比起消化极快,不怎么顶饱的粟米,这面食吃下肚,那就好似能有使不完的劲儿!
又顶饱,吃了又能有力气,还好吃!
什么高粱米不高粱米的,边拉玩儿去吧……“孤的意思,是麦粉的价格,从今往后,都钉死在五十钱每石。”
“及宿麦,则根据麦粉的价格,定在三十钱每石。”
短暂的思考过后,刘荣便为岑迈‘能否借宿麦磨粉盈利’的询问,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刘荣此言一出,岑迈便也当即心下了然:这门生意,无利可图。
——按照刘荣的说法,从今往后,汉家的麦粉、宿麦,价格都将分别钉死在五十钱、三十钱每石。
这个价格很微妙。
三十钱每石的宿麦,研磨可得六斗麦粉;
按照麦粉每石,即每十斗作价五十钱的价格,六斗麦粉,刚好是三十钱。
换而言之:一石宿麦的价格,和这石宿麦研磨之后所得麦粉的价格,没有任何差别。
非要说有差别,那也就是一石宿麦研磨成粉,并非是能得到整整六斗麦粉,而是会比六斗多出那么一丢丢;
也就是多出来这一点,可以成为宿麦研磨成粉仅有的些许‘可图之利’。
这点利,少府瞧不上。
或者应该说,比起图谋这一点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利润,少府更愿意放弃这点利润,将宿麦研磨成粉,直接当成纯粹的民生项目。
从刘荣下令少府自掏腰包,在整个关中分发研磨宿麦所需的石磨,岑迈也不难看出:相比起靠宿麦赚钱,刘荣还是更注重靠宿麦来改善民生。
念及此,岑迈的注意力,自然也就从小钱钱,转移到了正事儿之上。
“此番,家上以平价麦粉行于市,有了面食和粟这两类主食,关中今年,已经不缺粮食了。”
“——就算那些个粮商们,依旧捂着手里的粟不往外卖,朝堂也能凭借这麦粉,外加其他地方寻来的粟,独自供养关中之民,直到秋收。”
“但粮商们,恐怕并没有那么愚笨。”
“知道粮食再不往外卖,就只能烂在自己手里——粮商们接下来,必定会慌忙调低粮价,以求尽快卖出手里的粮食。”
“但有家上那每石作价只五十钱的麦粉在,关中的粮商们想要在秋收之前,把手里的粟都给卖出去,恐怕就不得不将粮价,压到……”
“呃,压到……”
说到此处,岑迈摆着指头算了算。
大概得出了推断,却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意味深长的对刘荣一笑。
“家上的平价粟,至今都还在按照五十五钱每石的价格,出售给关中的百姓。”
闻言,刘荣大大方方点下头:“没错。”
“粟五十五钱每石,麦粉五十钱每石。”
见刘荣承认的如此大方,岑迈面上笑意更甚。
“更好吃的麦粉,价格却也更低。”
“——家上,是在因势导利,引导百姓去吃即便宜,又好吃的麦粉面食。”
“既然麦粉的价格,被家上定在了五十钱每石,那粟的价格,恐怕要比麦粉低至少三四成,才会有百姓买回家里吃。”
“而后,关中百姓,就必定会形成:以便宜的粟为主食,偶尔吃顿贵一些的麦粉面食,以改善伙食的习惯。”
“真到了那一天,关中的粮价——尤其是粟的价格,或许就能被家上,压到四十钱以下?”
闻言,刘荣只含笑一耸肩:“这,不就是孤需要做的事吗?”
“——平抑粮价,平抑粮价,不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将粮价往下压吗?”
“如果只是压下今年的粮价,那不过是一个精干的官吏罢了;”
“但孤作为汉家的储君,又怎么可以只顾着眼前,而不谋我汉家的未来?”
不着痕迹的装一波十三,稍过了把‘心怀天下’的瘾,刘荣当即一正色,开始向岑迈摆出自己的盘算。
“如今,长安有五十钱每石的麦粉,和五十五钱每石的粟。”
“——百姓但凡不傻,都会去买麦粉,回家做成面食吃。”
“这样一来,少府内帑便不用继续调囤积的粟,来供我出售平价粟;”
“与此同时,百姓更愿意吃麦粉面食,就必定会逼得粮商们,将粟的价格压到比麦粉便宜许多的程度,才能赶在秋收之前卖出库存。”
“因为只有这样——只有比麦粉便宜许多,百姓才会为了省钱,将口粮从麦粉面食重新换回粟。”
“但有少府这近千万石宿麦——有这六百多万石麦粉在,粮商们的粮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全部卖出。”
“到那时,少府便能以极低的价格,从粮商手中买入一部分粮食,以补齐先前,调粮出售平价粮所导致的亏空——乃至另外多买下些,以增加库存。”
···
“等到了秋收过后,尝到了麦粉甜头的农人们,便会开始自发的补种宿麦——无论是磨成麦粉自己吃,还是卖出去换钱,都是多了一笔入项。”
“从今往后,我汉家除了每年夏、秋时节种植的粟,便又能多出冬、春种植的麦;”
“原本的一种粮食变成两种——还都是主粮!”
“就算粮食产量,会因为土地失肥而下降些,我汉家的粮食总产量,也起码会多出个七八成。”
“——物以稀为贵;”
“粮食不再紧缺,粮价就必定会下降。”
“至此,孤此番平抑粮价,就不再是平抑关中今年的粮价,而是平抑了往后每一年的粮价。”
自信满满的说着,刘荣更是自得的站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慢条斯理的来回踱起步。
一边踱步,嘴上一边还不忘继续说道:“除了平抑了粮价,我汉家也将从此,而不再缺军粮。”
“——有更多的军粮储备,便意味着我汉家,无论是面对关东的不恭宗藩,还是面对北方的蛮狄匈奴,都会有更多的底气。”
“朝堂府库充盈,百姓民丰衣足食,军中将士不再忧心于粮草。”
“这,又如何不是孤这个太子储君,在为君父分忧——在为宗庙、社稷谋划呢?”
说完这些话,刘荣终是含笑坐回了座位,只递给老岑迈一个‘你觉得呢?’的暧昧眼神。
见此,老岑迈稍有些迟疑的低下头,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旁的不说,单说刘荣此番平抑粮价;
一万万三千万钱买入的宿麦,在被研磨成粉之后,将卖出三万万钱的价格,少府内帑获利一万万七千万钱;
从内帑调拨,供刘荣平抑粮价的五百万石平价粟,以五十五钱每石的价格卖出,在秋收之后,很可能以三十五钱每石,甚至更低的的价格便能买回,获利一万万钱以上!
至于支出,也就是少府内帑自掏腰包——花费至多不过两千万钱,为关中的每一个县,配备总共上千具石磨。
总结:刘荣此番平抑粮价,少府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赚尽了好名声!
其实就算抛开赚钱不说——哪怕这些事儿,少府分逼不赚,甚至还亏了点儿,这也是实打实的政绩,是实打实‘安民’‘安邦’的善政!
但刘荣给岑迈展现出来的,却是钱要赚,国要安,民要保——面面俱到,都不影响……
“馆陶主,恐怕近几日,就会召见家上了。”
暗下咽了口唾沫,老岑迈给出了自己的担忧。
但对此,刘荣却是嗤之以鼻。
“少府不必忧虑于馆陶姑母。”
“只需要告诉孤:日后,若是有类似的事,孤还能不能指望少府?”
“——若是能,那孤这里,还有那么百八十个即能充盈少府内帑,又对我汉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法子;”
“若是不能,那孤纵是心有不忍,也只得另起炉灶——求得父皇允准,也在太子宫搞一个少府之类的‘太子库’。”
···
“如何?”
“少府,要不要跟着孤一起,去做些利国利民,同时又利己的‘大事’?”
第185章 孤方以睡觉为事,无暇见妇人
岑迈没有做出明确答复。
——岑迈当然不敢给出明确答复。
但考虑到过去的岑迈,是那种听到类似的话就一惊一乍的跳起来,指着刘荣的鼻子就是一顿骂的‘大忠臣’,没有答复,对刘荣而言,也已经是一种答复了。
本就因瓷器,而和少府建立了相当程度的利益纽带,此番又因为平抑粮价的事,得了岑迈这么个没有答复的答复,刘荣自觉一阵心情舒畅。
再加上平抑粮价的事,也随着刘荣这手盘外招——以宿麦替代粟,来供应关中而得以扭转干坤,刘荣的心情自然是更好了几分。
回到太子宫,难得有空躺上榻,悠然自得的回忆起过去这段时间,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最开始,是少府内帑调粮,供刘荣平价出售;
商人们坑瀣一气,在背后某些‘大人物’的指示下,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直接停止出售粮食,给了刘荣当头一棒。
之后,更是胆大包天的逆逻辑抬高粮价,来向民众散播恐慌:太子的平价粮快卖没啦~
再不买我家粮食,可就晚啦~
每天涨二钱,上不封顶哦~~~
刘荣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已经有惊慌失措的百姓,开始以九十多钱,甚至上百钱每石的价格,从粮商手里买高价粮吃了。
——贵是贵了点,也总好过明天,每石多花二钱去买?
事态最糟糕的时候,朝堂内外风声鹤唳,就连朝臣官员们都开始屯起了粮!
却不是为了牟利,而是担心粮价一朝沸腾,自己身为朝臣公卿,却都买不起粮食、养活不了家中妻小……
汉家的两位‘皇帝’,更是被吓得心惊肉跳!
窦太后不显山不露水,也没忘从关外的清河郡,给刘荣先后调来了好几十万石粮食,以供刘荣售平价粮;
听太子家令:南皮侯窦彭祖说,为了给刘荣凑粮食,老太后的母族——清河窦氏,甚至还变卖了不少家产!
给刘荣运来的粮食,甚至不乏从关东,以每石上百钱的价格买回来的高价粮!
对此,刘荣只能说:终归是汉家的太后,在吕太后身边伺候过的人物;
真到了关键时候,这格局,没说的……
长安只有老太后坐镇,纵是心急如焚,也不得不端住架子;
在甘泉宫度假修养的老爷子,就没老太太这么淡定了。
——一开始,是派人来问,顺便隐晦的提醒刘荣:别玩儿大了,撑不住就和朕说,朕亲自来;
到后来,更是直接变成了派人责问!
根据刘荣掌握的小道消息,过去这一个多月,巴蜀往关中,运送了足足七、八百万石粮食!
想来,也是老爷子担心刘荣玩儿脱了,才提前做好准备,免得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拨云见日——天,亮了。
老爷子从巴蜀运来的粮食,折道走汉中,被送去了常年粮食短缺,今年必定更加困苦的关东;
老太后为刘荣调来的平价粮,都被刘荣按照每石百钱的价格,给清河窦氏送去了‘购粮款’;
至于关中的老百姓——尤其是长安一带的老百姓,也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尝到过粟米粥的味道了。
谁还吃那玩意儿啊?!
五十五钱一石的粟买回来,做粟米粥吃?
还不如五十钱一石的麦粉买回来,整两碗面条来的舒坦!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麦粉面食的优势,也逐渐被民众发掘了出来。
——首先,是相较于粟,等量的麦粉面食更顶饱,而且是明显顶饱许多!
自有汉以来,汉家始终都认定一个标准:成年男子的口粮,大约为每个月二石粟。
这二石粟,合一百零八汉斤,折算到后世的度量衡,大概是二十七千克。
平均每天九百多克,将近一千克的量,却都还不能保证十成饱,并且是一日两餐,而非三餐。
但换做麦粉面食,却并不需要这么多!
早餐就着热汤吃两个饼,晚上再吃一碗热汤面——总共算下来,一个成年壮劳力,一个月顶多也就需要一石半的麦粉!
虽然依旧只是七八成饱,而且中间也要夹杂几顿粟米粥、杂粮粥,但比起之前,同样只能吃七八成饱的粟,却也能省下不少粮食!
再有,便是相较于粟,麦粉面食更有‘滋味’。
这里的滋味不单指口感,而是主要指面食咀嚼过程中,那令人无法忽视的甜味。
作为农耕文明,华夏民族不可能不知道甜味,究竟意味着什么。
——甜、咸两种味道,在华夏封建文明的认知中,几乎是和‘营养’划等号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长安一带的百姓便发现:自打吃了面食,家里的女人气色越来越好,男人们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原本瘦弱些的仔仔,也总算是有了点精神气,甚至还长的壮实了些!
又便宜,又好吃,又顶饱,又有甜味(营养);
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至于选错这样一道送分题。
关中的百姓们吃起了面食,粮商们自然就坐蜡了。
——什么情况?
不吃粟了?
那我手里的粟怎么办?
根据简单地商业逻辑退路,大部分粮商做出反应:降价!
第一次降价,商人们便直接自砍大动脉:五十五钱每石,向太子的平价粟看齐!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有五十钱每石的麦粉,关中已经没人愿意花更高的价格,买粟来吃了。
第二次降价,商人们咬紧了后槽牙,鼓起了毕生都不曾有过的大魄力——直接以收购时的成本价出售,四十二至四十六钱每石!
商人们想:比太子的平价粟低这么多,比那什么麦粉也便宜不少,这下总卖的出去了吧?
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华夏百姓,永远是最精明,同时又最憨厚的民族。
经过简单的计算,老百姓便得出结论:若是吃粟,每个壮劳力每个月要吃二石,吃麦粉却只需要一石半;
而一石半麦粉,只需要七十五钱。
所以,除非粟的价格,跌到七十五钱二石,即三十七钱每石,否则,吃粟就是不划算的。
甚至即便粟的价格,真的降到了三十七钱每石,也不过是和麦粉的价格,或者说‘价值’平齐而已;
考虑到麦粉面食更好吃、更顶饱,且明显对人好处更大、吃了更有力气,即便是三十七钱每石的粟,其性价比,也依旧比不上五十钱每石的麦粉。
再者,老百姓心里,那也是有一杆秤的。
——之前没麦粉,只能吃粟,俺们求爷爷告奶奶,想少花点钱买你的粟;
你特么鼻孔朝天,恨不能让我跪地磕头,才愿意把九十钱每石的粟,以八十九钱的价格卖给我!
现在想让我买你的粟?
想屁吃!
就算多花点钱,买太子的平价麦粉,俺也不让你们这些个良心让狗吃了的黑商,赚走俺一个子儿!
于是,商人们开始哭了。
卖不出去啊~
四十二钱的成本价,甚至是在此基础上,每天再往下降二钱——都降到三十六钱了,还是卖不出去啊~
再找人一打听:好家伙!
少府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居然存下了上千万石宿麦!
火力全开的磨成麦粉,居然能有六七百万石!
想到这里,商人们便不得不如丧考妣的低着头,找上了各自背后的靠山。
——再不做点什么,大家就要玩儿完辣……
上千万石宿麦,仅仅还只是少府内帑的库存!
宿麦这东西,太仆也有!
民间也有!
如果朝堂想找,给出个二三十钱的价格,再收个几百万石,完全不在话下!
就这样,商人们找上了各自的靠山;
靠山们找上了背后的大人物;
大人物们,又不约而同的聚在了堂邑侯府——找上了最终大boss,馆陶公主刘嫖……
“也不知道此刻,馆陶姑母,作何感想?”
“嘿;”
“就这么个玩意儿,还想把女儿嫁进孤的太子宫,做我汉家的太子妃?”
“——有了这一遭,便是皇祖母那边,恐怕都不怎么愿意让阿娇,做我汉家的太子妃了吧?”
“嘿;”
“嘿嘿……”
如是想着,刘荣惬意的翻了个身,打算舒舒坦坦的睡个回笼觉。
正要入睡,身后传来葵五那雷鸣般粗狂的呼号声,只惹得刘荣眉头猛地一皱。
“殿下!”
“馆陶主派了人,说是召殿下赴宴!”
半睡半醒的状态被吓醒,刘荣只没好气的稍坐起身,白了葵五一眼;
待憨寺人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才满不在乎的躺回了榻上,背对着葵五丢下一句:“不去。”
“——还真当自己是项籍,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能给孤设鸿门宴?”
“就算她馆陶主是鲁公项籍,孤,也不是昔日之沛公……”
···
“去,告诉来人;”
“就说太子操劳多日,难得有闲暇,正忙着睡觉呢。”
“若是要见,便劳她馆陶长公主,书帖一封递上,再亲自走一趟。”
“——非要孤亲自登门,也不是不行;”“只孤公务缠身,怎也得等到秋收之后,父皇移驾长安之时,才能抽出闲暇……”
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中,已经是带上了浓重的睡音。
用上仅剩的一点力气,给葵五摆了摆手;
随着那只手软趴趴落回榻上,不多时,便是震天鼾声响起,占据了小半座太子宫上空。
——这段时间,刘荣也累坏了……
虽然始终稳如老狗,一点不慌,但也是真的累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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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冠里,堂邑侯府侧堂。
相比起正式会客的正堂,侧堂明显大出不少,能容纳更多的人。
但在此刻,即便是这更大一些的侧堂,也被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人影,给塞了个满满当当。
“好啊……”
“一朝得势,居然连我这个姑母,都这般不放在眼里了……”
听闻下人带回来的消息,本就心情郁闷的刘嫖,只不由一阵咬牙切齿起来;
神情阴郁的扫视着堂内众人,暗下也不忘再骂道:一群废物!
被一个年不及冠,毛都没长齐的所谓太子,弄到如今这个地步不说,还害的自己也抽身不能……
“修贴递上,亲自登门……”
“好啊~”
“太子,好得很……”
上首主位,馆陶主刘嫖咬牙切齿,却又偏偏发作不得。
而在堂下,原本寄希望于刘嫖出面,以和刘荣达成‘和解’的十几家功侯勋贵,此刻却是神情落寞的低下头去。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和太子商量商量,就按五十五钱的价,那也能赚上不少。”
“哪怕少赚点,也总好过眼下……”
听着角落传来这道有气无力,又诡异的清晰传入自己耳中的牢骚,刘嫖的面色当即又黑了一份。
连续好几个深呼吸,才总算是将怒火压下些许,一开口,却仍是极为浓厚的阴冷语调。
“粮价如何了?”
见刘嫖终于说起正式,当即便有三人起身上前:“已经压到三十四钱了!”
“还是卖不出去!”
“——我底下那几个,都已经挂牌三十钱了!”
“——好歹算卖出了些,却也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这一刻,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刘嫖本人,肠子都悔成了青青草原。
何苦啊~
当时太子给出的平价粮,那是五十五钱啊~
如今三十钱——都打骨折了,还是卖不出去……
“太子这手釜底抽薪,当真是不负父祖之‘威名’。”
“——也不知道那麦粉,是太子从哪儿淘换来的……”
“还真挺好吃……”
嘴上嘀咕着,刘嫖便不由想起那日,太子亲自登门,劝自己‘适可而止’。
如果那时,自己就能看出那张麦饼里的名堂,及时收手……
“少府那边,有回信了吗?”
冷不丁再一问,顿时惹得一旁的老管家打了个寒颤,却也不得不瑟瑟发抖着上前,极尽苦涩的躬下身。
“少府说,太子放出口风:我汉家往后,都会由麦粉面食来作为军粮;”
“少府往后,也主要囤积宿麦,而非粟。”
“所以,少府非但没有买入粟的打算,反而还在头疼手里的粟,该怎么往外卖出去。”
“——毕竟少府那大几百万石粟,都是按每石四十多钱的价格买入;”
“若是亏的太多,少府到了陛下面前,也多少有些不好交代……”
一听管家这话,刘嫖便只觉一阵气血上涌!
若非有外人在,怕是恨不能当场吐血!
——狗屁!
岑迈老贼浓眉大眼,端的是放的一手好屁!
瞧瞧这说的什么话?
说得好像太子平抑粮价,把少府搞得亏大发了似的!
谁不知道此番,少府凭着太子宿麦磨粉这一出,赚了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
难得自己求上门,还摆出这么一副吃了大亏,为难不已的模样……
“少府,这是和太子上了一条船;”
“这是非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说着,刘嫖意味深长的目光,便再次在堂内众人身上扫过。
此番,刘嫖纠结这十几家功侯,试图凭借哄抬粮价捞上一笔,计划不可为不缜密。
至少迄今为止,除了太子刘荣,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这件事,有刘嫖在背后授意之外,其他人,无论是朝野内外,还是东宫太后,都对这件事有刘嫖参与——甚至是由刘嫖主导一无所知。
至于天子启,从目前为止的反应来看,就算是知道了,也对此持默许态度。
——至少刘嫖是这么认为的。
但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刘嫖想收手,就能如愿把自己抽出身的了。
在场的这些功侯,顶多也就是倾尽家财,外加举债累累,囤积了一大批粮食而已;
哪怕亏点,以成本价的一半把粮食卖出去,也顶多就是倾尽家财——总归外债还是能还清的。
便是日后生活拮据,有封国连年不断地产出租税,也早晚能缓过这口气,重新过上奢靡的贵族生活。
但刘嫖却不同。
刘嫖此番囤积的粮食,比在场众人的总和,都还要多出好几倍!
且这么多粮食,刘嫖却没有从堂邑侯府——从自己的财富中,动用哪怕一枚铜钱!
无论是从外面买的粮食,还是差人从刘荣手里吃下的平价粮,刘嫖所用到的购粮款,都是向少府‘借’来的。
如今,粮价被刘荣压到三十钱,甚至明显都还没有打住的意思——大概率要被压到三十钱以下、到刘嫖此番囤积粮食,所花费成本价的一半!
换而言之,刘嫖从少府‘借’来的钱,在刘嫖卖出自己手里囤积的粮食之后,顶多只能收回一半;
剩下的一半,刘嫖若是还给少府,不把堂邑侯府里外犁个底朝天,根本就不可能还的清!
若是不还……
“太子,这是想让我自绝于少府……”
“哼!”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又一声咬牙切齿的底呵,终是惹得在场众人耐不下性子,彼此交换一番眼神,便先后决然起身。
“为今之计,唯有我等亲自登门,厚着这张老脸,以求太子放过我等。”
“若长公主别无差遣,我等,这便前去……”
看着眼前,这些已经决心要投降,而且是抛弃自己投降的二五仔,刘嫖只冷冷撇了这些人一眼,旋即便漠然侧过头去。
待这些人唉声叹气的离开,刘嫖看着这些人离去的背影,目光中,也开始闪过阵阵森寒。
“梁王,要到长安了吧?”
“哼……”
···
“去,替我修贴一封。”
“——既然是太子‘召见’,我这做姑母的,也只能亲自登门,以拜谒储君了……”
“却是不知,等皇帝从甘泉回来,得知我汉家的太子储君,便是如此薄待自己的姑母的,又会作何感……”
第186章 孤的心,狠吗?
一觉醒来,刘荣只觉得神清气爽,就连充斥整张面庞的疲惫之色,都已经是消散了大半。
得知太子宫外,有十几家功侯携礼登门,以庆贺刘荣获立为太子储君,刘荣只满不在意的摆摆手,拒绝了这些人的‘好意’。
“早干嘛去了?”
“等到现在才来——孤这身太子袍服都要穿旧了,才想起跑到太子宫来,庆贺孤获立为储君?”
“——怎不等到父皇百年,再来庆贺孤新君即立?”
“不见!”
在刘荣眼中,此次,参与哄抬粮价的每一个人,都已经被录入到了太子宫的死亡笔记。
——刘荣是认真的!
秋收次日——最晚不超过秋收次日,刘荣是肯定要拿这些蠢货开刀的!
若不然,日后再办个什么事,又跳出来一群‘聪明人’和刘荣作对,虽然不至于对刘荣造成阻碍,但也终归是念头不通达。
就像是苍蝇在耳边嗡鸣——虽然没什么损失,但也是真的烦人。
功侯们姗姗来迟的‘迷途知返’,刘荣自然是嗤之以鼻。
但听说姑母刘嫖,居然真的按照自己所说:先递了拜帖,而后亲自登门,刘荣却是不得不见了。
再怎么说,刘嫖也是东宫老太后的独女、当今天子启唯一的姐姐。
不看僧面看佛面;
就算是看在老太后,以及老爷子的面子上,刘荣也终究无法像对待功侯们那般,对刘嫖粗暴地丢去一句:不见!
总还是要见的~
但见归见,却也仅限于‘见’而已。
见了之后如何,那就看刘嫖有没有认清楚状况,有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了……
“请进来吧。”
“毕竟是我汉家的长公主,父皇一母同胞的长姊、皇祖母唯一的女儿。”
“——若是连这点体面都不给,反倒是孤气量狭隘,连自己的宗亲长辈都容不下了。”
“再者说了:犬类吠于孤当面,孤,总不至于以犬之道,反还至犬身?”
嘴上说着‘宗亲长辈’‘得留体面’,刘荣话里话外,却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刘嫖留。
丢下这番话,便大咧咧从榻上起了身,脸也不洗、衣服也不换——随手抓过一块布巾,便朝着前殿:乙殿走去。
“哟!”
“姑母还真来了啊?”
“还以为眼下,姑母正忙着对付府上的亏空,无暇跑到侄儿这太子宫来呢……”
毫不掩饰恶意的阴阳怪气一阵,刘荣便若无旁人的走到上首主位旁,过分随意的对刘嫖一摆手,示意‘随便坐’,便自顾自走到铜盆前;
慢条斯理的将布巾沾湿,再拧去多余水分,才方坐上上首主位,一遍大咧咧擦拭着脸庞,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左右不是外人,侄儿便也没多讲究。”
“姑母,当是不会因此,便怪罪侄儿不识礼术、不敬亲长吧?”
嘴上说着解释的话,但刘荣面上讥讽之色,却分明是在说:不会吧不会吧?
——姑母这都不要老脸到亲自登门了,不会还有脸对我叽叽歪歪吧?
刘嫖能说什么?
自然是只能咬牙切齿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一字一顿道:“自然。”
“太子不见外,我这做姑母的,自也不好挑太子的毛病……”
才怪!
等你爹回来,看我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你这混小子屁滚尿流!
——刘嫖面上强颜欢笑着,暗下却如是想道。
看出刘嫖明显言不由衷,刘荣却也不在意,反倒觉得胸中郁气舒缓了不少。
便也‘擦完了脸’,大刀阔斧把手往膝盖上一撑,故作正色道:“不知今日,馆陶姑母不吝亲临,所为何事?”
“——原以为馆陶姑母的事再急,当也急不过平抑粮价这样的朝堂大政。”
“却不曾料到姑母不惜亲自登门,也非要见侄儿这一面;”
“想来,姑母今日登门,所图之事,当是相当急切的吧?”
能不急吗!
再不抓紧把手里的烫手山芋甩出去——真让那么些粮食烂在手里,刘嫖别说以后,还能不能再去少府打秋风了;
便是东宫太后,就第一个绕不了她馆陶主!
别忘了:当今窦太后,那可是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妻!
先帝留下的简朴之风,窦太后是完全继承了不说,甚至还在原有的基础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若是让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了赚钱哄抬粮价不说,还学着后世的犹太贼们——宁愿把粮食捂在手里烂掉,也不低价卖给老百姓吃?
不把刘嫖的屁股打成八瓣儿,那都不是孝文皇后窦漪房的性子!!!
对这一点,刘荣心知肚明,刘嫖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又或者应该说:有求于人,便必礼下于人。
指望着刘荣拉自己一把,别真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刘嫖纵是再怎么自诩为‘宗亲长辈’,却也是不得不将口气反软、姿态放低;
只不过,终归是娇生惯养,嚣扬跋扈惯了的馆陶主。
就算是求人,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也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说急,也急;”
“说不急,却也不急……”
···
“嗨~”
“——也就是前些日子,我看粮价似是涨了些,而且还没有停的架势;”
“怕粮价真顶破天去,再把我汉家的天给捅破了,便找少府商量着,囤了一批粮食在府上。”
“这不是听说,太子平抑粮价,正到了关键的档口嘛~”
“这才上门,想着把手里屯的粮食,都给太子做平抑粮价之用。”
“价格也好说——五十钱一石;”
“太子按平价往外卖,也还能有每石五钱的利,积少成多之下,也算是为太子宫攒下一笔不菲之财。”
“我之前说过的嘛;”
“堂堂太子储君,若是连几百上千万钱都拿不出来,传将出去,那可是要惹人笑话的……”
短短几句话,刘嫖便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以近乎‘恩赐’的口吻,向刘荣大致透了底。
——根据刘嫖所言,凡是刘嫖卖给刘荣的粮食,只要转手一卖,便能有每石五钱的利润;
便是这每石五钱的利润,具体到刘嫖此番囤积的粮食,便可以为刘荣,带来‘数百上千万钱’的利润。
也就是说,刘嫖此番囤积的粮食——粟,总量超过百万石,甚至大概率超过了二百万石!
什么概念?
放到军队,按照每人每月二石粟的配给额,二百万石粮食,够十万大军吃足足十个月——吃将近一年!
放到去年的吴楚七国之乱,朝堂派去关外平叛的四十万大军,若是有刘嫖这二百万石粮食,都够吃两个半月的!
——要知道整场吴楚七国之乱,从叛乱爆发到叛军败亡、吴楚各地传檄而定,前后总共不过三个月!
结果可倒好:刘嫖一介女流,为了哄抬粮价囤积的粮食,都差点够朝堂平定一场吴楚七国之乱,所需要耗费的全部军粮了……
“姑母,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为了避免我汉家的天被捅破——为了帮侄儿,将那还没被捅破的天补上,姑母就敢找上少府,从内帑借来上万万钱买粮?”
“少府居然也真敢借???”
似笑非笑着发出一声调侃,刘荣便是一阵怪笑摇头,搞得刘嫖都有些坐立不安,只不自然的挪动着身子,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架子,也在顷刻间便有了崩塌的趋势。
很快,刘嫖便调整了过来,重新组织好语言,张口便要再说;
但这一回,刘荣却没有给刘嫖开口的机会。
或者应该说,刘荣已经没有耐心,去听刘嫖扯什么‘为了我汉家’‘为了太子’之类的了。
“姑母,也不用净捡好听的说。”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姑侄二人,也不妨把话都说开些。”
“——事实究竟如何,姑母心里有数,侄儿,自更了然于胸。”
“姑母自少府举债上万万钱,所图者,不过是屯粮居奇,等粮价冲破天际时,好狠狠赚上一笔。”
“至于侄儿,则奉父皇诏谕,主粮价平抑事,从少府内帑调粮五百万石,以平价售于百姓民……”
···
“姑母那二百来万石粮食,当是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从侄儿手里买走的平价粮吧?”
毫不留情的撕碎刘嫖费尽心机,才为自己艰难编织出来的遮羞布,便见刘荣面色都让一沉,望向刘嫖的目光中,更是油然生出一抹酷似天子启的阴戾。
“借少府的钱,买少府的粮,一毛不拔便得以屯粮居奇,意图大发国难财;”
“——等到事不可为了~”
“便又拿着从孤这里买走的粮食,来换孤手里的钱,以偿还少府的债?”
“姑母,这是真把少府内帑,当成了堂邑侯府的库房啊……”
见刘荣不再装糊涂,刘嫖索性也摊了牌,不再和刘荣拐弯抹角了。就像是个明知道自己欠债,但就是不愿意还的老赖般,满不在乎的将肩头一耸拉,便也直入正题。
“太子既然都把话说开了,那我这做姑母的,也就不再绕弯子了。”
“——没错。”
“我手里的粮食,都是少府内帑调拨给太子,以供太子平抑粮价的平价粟。”
“总数二百二十万石余,花了足足一万万两千多万钱。”
···
“场面话,我也就不多说了——此番,便算是太子技高一筹,摆了我这做姑母的一道。”
“五十五钱买来的平价粮,太子按五十钱收回去,里外里算下来,每石也能赚五钱。”
“每石亏五钱,我认了。”
“二百二十万石粮食,共计一万万一千万钱——太子也不用给我,直接替我送还给少府便是。”
“剩下一千万钱,外加二百二十万石粟,我不日便会派人送去少府内帑。”
“前后忙活这么些日子,反平白送给少府内帑千万钱,已经是我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才愿意认下的。”
“真把我逼急了,把事儿闹去东宫长乐,那就不好看了……”
呵!
刘嫖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满是讥讽的‘呵’了一声;
待刘嫖稍有些不敢置信的抬眸望去,刘荣甚至还极为夸张的撇了撇嘴,完全不压制声线的嘀咕了一句:嘿;
还‘不好看’呢;
也不知真到了那时候,究竟是谁不好看……
“太子,真要这么狠心?”
“真要把事情做绝,连一点宗亲情谊都不讲了吗?!”
在刘嫖看来,自己已经做出了相当大的让步,来满足刘荣了。
按照刘嫖的认知,刘荣接下来就该顺坡下驴,待着台阶就下来,把这件事直接翻篇。
甚至日后,刘荣还应该为了此番,自己所遭受的千万钱亏损,而另外补偿自己!
但可惜的是:刘荣,并不是刘嫖想象中,那个任由自己拿捏、任自己编排的泥塑雕像。
对于刘嫖为自己‘给足’的面子,刘荣,却是连个假笑都欠奉……
“孤的心,狠吗?”
话都聊到了这个份上,刘荣也不再寻情假意,自称为‘侄儿’了。
从刘嫖不顾亲情,亲自下场哄抬粮价——甚至是在天子启、窦太后都分别打过招呼,自己也亲自上门,做过最后通牒之后,依旧固执的要和刘荣作对时开始,刘荣,就已经没有这个姑母了……
“嗯?”
“孤的心,狠吗?”
···
“还未出生——还在娘胎里,便见惯了深宫里的明枪暗箭,阴谋诡计;”
“出生即为庶长子,既是万千瞩目于一身,也聚万千敌意于己身。”
“——两岁风寒,三岁发热,五岁落水,九岁中毒;”
“本以为父慈母爱,等到了记事的年纪,母亲却已经失了圣眷……”
说着,刘荣便含泪带笑的抬起手,指向与乙殿一墙之隔的画室。
“便是在这里;”
“孤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便是在这方画室相依为命——足足一十五年。”
“好不容易等到父皇即立为帝的一天,搬出了那间画室,搬出了这太子宫;”
“却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母子四人相依为命。”
“那方新的囚笼,叫凤凰殿……”
···
“孤,是皇长子。”
“而且,是没有嫡出兄弟的皇庶长子。”
“——若是做不成储君,孤,母亲,还有两个弟弟,都必定不得好死!”
“但做储君,又谈何容易呢……”
“母亲,拖累我;”
“父亲,不喜我;”
“便是一向不怎么厌恶我的皇祖母,也因为我没娶一个才刚断奶的表妹,便从此厌了我。”
言及此处,刘荣原本撒向殿外的目光,便不由落在了刘嫖的脸上。
刘荣在笑;
笑里却满是苦涩。
刘荣在流泪;
泪里,却又满带着喜悦……
“孤的心,狠吗?”
“——都说母亲拖累我,我何曾弃母亲于不顾?”
“——都说父皇不喜我,我又何曾献媚于君父当面,以邀圣宠?”
“便是皇祖母——便是手握储君太子废立之权,握着我母子一家四人性命的皇祖母,我也是既不曾谄媚,又不曾有过丝毫不恭。”
···
“孤的心,狠吗?”
“——比起姑母,又如何呢?”
“比起意欲屯粮居奇,坐视关中粮价鼎沸、百姓无粮可食的馆陶主,孤的心,还算狠吗?”
“比起宁愿将太子侄儿推上风口浪尖,甚至因此而不得不蛰伏,从此再也不能主政,也非要赚这点昧良心的钱的馆陶主,孤的心,还算狠吗……”
“比起今日,一副高高在上、指点江山之态!”
“以帝王之姿,逼迫太子储君替自己,吃下这大亏的长公主殿下!”
“孤!还算是个心狠之人吗……”
陡然将面色一拧,中气十足的发出这接连几声咆哮,刘荣不由得身形一定;
片刻之后,又冷不丁讥笑着摇起头。
“姑母居然反过来说,是侄儿把事情做绝?”
“——姑母是哪来的脸,用这样的话来问侄儿的?”
“究竟是谁,把事情做绝——又究竟是谁,不顾及宗亲情谊,乃至于君臣之道、尊卑之序?”
···
“姑母,难道不觉得这句话耳熟吗?”
“——同样的话,侄儿,也曾同姑母说过的~”
“侄儿问姑母:姑母,当真要把事情做绝,当真要全然不顾宗亲情谊?”
“姑母给出的回答,是从侄儿手中,买走的那二百二十万石平价粮。”
“呵……”
“少府满打满算,才给侄儿调拨了三百万石平价粮,单姑母一人,便买走了二百二十万石……”
摇头苦笑着,刘荣终是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待再度抬起头时,刘荣望向姑母刘嫖的目光,已尽带上了平日里,只会出现在天子启眉眼之间的淡漠,和决绝。
“姑母,且回吧。”
“若是要卖粮,大可去东市;”
“又或是学侄儿前些日子的样子,就在堂邑侯府大门外,设摊立棚,沿街叫卖。”
“——也不妨给姑母透个底:少府内帑,如今是侄儿话事。”
“要想卖粮给少府内帑,侄儿能给出的价格,是石作价二十六钱。”
“二百二十万石粮食,共计五千七百二十万钱。”
···
“便替少府做个主,为姑母抹去零头吧。”
“——二百二十万石粟,外加六千万钱整!”
“姑母送到少府内帑,便是两清;”
“若送不到,那侄儿忙碌这么些时日,也当是到了一朝长乐,以拜东宫太后的日子了……”
第187章 揍他丫的!
刘荣最后的威胁,无疑是不偏不倚打在了刘嫖的‘七寸’之上。
——合着东宫窦太后,就只是你馆陶主一个人的妈?
笑话!
真要说起来,这次的事,怕不是你刘嫖,更担心被捅到老太太面前去吧?!
刘嫖后续的反应,也印证了刘荣的这一猜想。
在刘荣毫不留情面的驳斥刘嫖‘不要脸’,并明确表示不会替刘嫖吃下这次的亏空——明确表示刘嫖‘每石亏五钱’,属于绝对意义上的痴心妄想之后,刘嫖便离开了刘荣的太子宫。
既没有委屈流泪博同情,也没有再强撑面子多留狠话;
就只是摆出一张吃了苍蝇似的臭脸,一言不发的离开太子宫,乘车径直回到了堂邑侯府。
刘嫖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自也是让等候在太子宫外,焦急的来回踱步的功侯们,大概意识到了什么。
——太子,这是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打算给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
“实在不行,把粮食卖去关东?”
万般无奈之下,这个最不是办法的办法,终于还是被人摆上了台面。
但接踵而来的,便是这个办法,之所以是‘不是办法的办法’的原因。
“上百万石粮食,且不说要花多长时间运到关东、能不能赶在秋收前;”
“——就算是赶上了,一路上的花费,又该从何而得呢?”
“就算运去关东的粮食,依旧能卖上百八十钱的高价,那也是把粮食运到、卖出之后,才能拿到手里的钱。”
“眼下,我众人,哪还有钱雇佣车、马,将这么多粮食运去关外呢……”
问题的关键被提出之后,十几家被粮食‘套牢’的功侯们,便都如丧考批的低下头;
甚至还有几个人,索性便在太子宫正门外的石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摆出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事实上,刘荣此番平抑粮价,影响范围仅限于关中——甚至只是关中的大部分地区,而非全部。
在关外——尤其是关东,常年累月的粮食紧缺,使得关东的粮价,始终是在关中粮价的基础上,再高出三到四成左右。
比如前些年,关中粮价普遍都是在五十钱上下浮动,关东的粟,便往往能卖到七十钱。
今年更甚!
关中的粮价,都曾一度涨破百钱每石,关东更是老早就破了百钱,甚至已经在朝着一百五十钱大踏步前进。
而且,比起关中这虚假的‘百钱每石’,即有价无市的高粮价,关东那百钱以上每石的粮价,却是实打实的市场价!
关东的老百姓,今年那是真的在按百钱每石,甚至更高的价格,在买粮食吃的!
毕竟再怎么说,关东没有太子荣,更没有平抑粮价的长安朝堂,亦或是少府内帑。
无论是将关东占据大半的宗亲诸侯们,还是零星分布的地方郡守,所秉承的,都往往是‘只要饿不死人就行’的原则。
至于百钱以上的粮价,究竟会不会饿死人?
——吃不饱饭,那你就委身为奴嘛~
寡人的王宫之中,刚好缺了一批仆役;
多的不敢说,一天两顿饭,寡人还是不吝于赐给你的……
考虑到关东的现实状况,这十几家功侯将手里囤积的粮食,转运到关东出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毕竟过去百十年,关中便都是每年要往关东输出漕粮,以补充关东地区——尤其是齐、赵等山丘遍布、农田稀少地区的粮食缺口的。
这也正是关中,能成为‘天下粮仓’的原因所在。
将手里的粮食运到关外,就算没能赶在秋收之前,功侯们也不用太过担心。
——关东今年的粮价,已经是一百多钱每石了;
就算是秋收之后,粮价会有一定程度的下跌,也大概率不会低于七八十钱。
比起关中这三十钱都卖不出去的超低价,七八十钱每石,就算其中一小半要作为运输成本,也总还能剩下五六十钱每石。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没钱呐……
囤积粮食,非但已经掏空了这些个功侯的家底,甚至还让他们人均债台高铸;
眼下,这些人也不想着大发横财了——能把成本收回来,甚至仅仅只是把外债还清,都已经很知足了。
粮食卖去关东,确实可以收回成本,甚至还有可能小赚一笔。
但眼下,就连把手里囤积的粮食运去关东、运到能以正常价格出售的地方,所需的这笔运输费用,这些人也已经拿不出来了……
“跟少府借点?”
“——少府胆大包天,已经成了太子的家犬。”
“——太子,不会帮我们的……”
···
“再求求太子……”
“——怎么求?”
“——太子连见都不愿意见吾等!”
短短片刻之间,功侯们便拿出了好几个方面,却也无一例外的被内部否决。
十几家锦衣华服,却又无不愁云惨淡的身影,就这般在太子宫外围成一圈唉声叹气,画风像极了后世,精神小伙凑钱组局的场景。
但没人可怜他们。
无论是太子宫外,忙着售卖平价麦粉的少府官佐,还是用手里的钱,买走一袋袋麦粉的百姓,都对这些人生不出哪怕半点同情。
——傻子并非不存在,但也总会是少数。
在这个时间节点,成群结队出现在太子宫外,却连太子的面都见不到,不得不原地唉声抬气的贵族,随便用膝盖想一想,都能想到是些什么人。
“啐!”
“狗贼!”
功侯们愁云惨淡间,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啐声响起,引得路人不由纷纷驻足;
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妇人惊慌失措的侧着身,手掌死死捂住身边孩童的嘴,快步朝着街角的方向遁去。
‘主犯’逃离现场,功侯们陡然被激发的泻火,顿时失去了宣泄的目标;
至于在场众人,却并没有按照常理,重新恢复到‘路人甲乙丙丁’的状态。
气氛,陡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功侯们怒目圆睁,在人群中寻找着可供自己宣泄怒火的对象;
但只是简单地扫视一周,功侯们便惊疑的发现:这些平日里见到自己,都恨不能五体投地,捧自己臭脚的黔首贱户,此刻居然齐齐注视着自己!
非但敢直视自己,那一双双目光中,甚至还都带上了大逆不道的愤怒?
啪!!!
诡异的氛围,随着一声轻啐的蛋壳破碎声,以及一只被砸在功侯脑门的鸡蛋所打破。
片刻沉寂之后,原本被洒扫的一尘不染的太子宫正大门外,便被一阵陡然扬起的土灰所充斥……
“打他!”
“婢子养的东西!”
“狗屁的勋贵!”
···
“叫你害人!叫你害人!”
“不是,都别挤啦……”
“让开些,让俺踢上一脚……”
毫无征兆的爆发骚乱——尤其还是在太子宫正大门外,几乎是眨眼的功夫,现场便被一伙伙惊慌失措的禁军卫士围了个圈。
那率队小将急的额头冷汗直冒,生怕是太子宫出了什么变数!
偏偏太子宫正大门,是朝着蒿街,以及街道对面的未央宫方向开的;
沿着蒿街往下走二百步,走到蒿街和章台街交叉口,便是武库!
此刻,武库自然是已经拉起一级战备响应,长乐、未央两宫,更是片刻间便宫门紧闭!
而在骚乱的源头:太子宫正门外,那慌乱小将,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救星……
“程将军!”
眼看程不识从太子宫内走出,小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上前,抬手就是一拜。
却见程不识云淡风轻的一点头,旋即用眼角撇了眼大门侧方,仍在尘土宣扬的骚乱源头;
而后,便在小将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满是淡然的一昂首,悠然发出一声轻叹。
“家上说了。”
“——既然没有持械,便不算械斗。”
“不是械斗,那就只是民间百姓,赤手空拳的博跤。”
“我汉家,民风至刚至烈,尚武之风极盛。”
“只要别打到东、西两宫,又或是太子宫、武库之类的地方——只要还在街上,便任由他们去吧……”
···
“你带人盯着些,别闹出人命。”
“只要不出人命,就全当没看见便是。”说着,程不识又冷冷撇了眼骚乱源头,花了不知多大的力气,才勉强按捺住撸起袖子走上前,加入进去的冲动。
却也没忘冷哼一声,旋即便负手转身,抬脚迈回了太子宫中。
——作为名将,又是成名多年的宿将,程不识在军中,也是有不少人脉的;
便是此刻,正在太子宫正门外风中凌乱的小将,便是程不识在周亚夫账下,平定吴楚之乱时,替周亚夫指挥、调动过的俊杰。
老熟人,尤其还是名扬天下的名将、当朝太子中盾卫发了话——传的还是太子带的话,小将经过短暂的纠结之后,便也迅速镇定了下来。
侧过身,看向那骚乱源头,深吸一口气;
旋即便回过身,朝身后的部曲一招手。
“你,去武库传话:太子宫并无大事,只是有买粮的民夫起了争执。”
“——太子,已经有了处置。”
“让武库那边静待片刻,而后徐徐恢复常态即刻。”
···
“伱俩,一个去未央,把同样的话带到;”
“另一个去长乐,就说无甚大事——片刻之后,太子便会前去朝太后,亲自言说利害。”
倒也不是小将自作主张,替刘荣安排好了行程。
而是太子宫外——未央宫外一墙之隔的蒿街对侧,皇城脚下、朗朗乾坤,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刘荣无论如何,都是要往长乐宫走一趟的。
原本应该走未央宫,向天子启做汇报、挨批评;
但眼下,天子启这不是没在长安,只有东宫太后坐镇嘛……
“喏!”
小将下了令,几名将官当即领命,旋即朝着武库,以及两宫的方向分散而去。
至于小将,则是留在了原地,小心翼翼的观察起事态的发展。
一边观察着,一边也不由得暗中犯起了嘀咕。
“打这么凶……”
“别真闹出了人命吧?”
“这些混小子,手脚没个轻重的……”
“——嘶~~~!”
“唔……”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下脚还这么黑……”
面色痛苦的下意识捂住裆,小将终是觉得不忍,别过头去;
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招呼着麾下禁卫,开始将人群驱散。
几乎是同一时间,刘荣的车马,也出现在了太子宫正门外。
便见刘荣负手走出大门,看都不看躺在地上,浑身泥尘、鼻青脸肿——甚至还有几个人不省人事的‘案发现场’,径直上了车,便朝着长乐宫而去。
总归这几日,刘荣也是要去一趟长乐宫的。
这下,也正好算是有了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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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买粮的民夫农户,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长乐宫,长信殿。
听刘荣说太子宫外,不过是几个农人起了争执、动起了手脚,窦太后只满是狐疑的皱起眉头;
刘荣却是既没有开口解释,也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带着耐人寻味的古怪笑容,缓缓低下头去。
经过身边老宫人的耳语,得知刘荣如此作态,窦太后当即明白:这件事,怕是另有内由。
不多时,殿外便有一宫人小步快走入殿,走到窦太后身旁俯身耳语一阵;
待那宫人直起身,窦太后才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之色,如释重负般,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原来,是那几个蠢货……”
···
“太子也不知道拦着点。”
“——真打死一两家,回头皇帝雷霆震怒,那板子,可是要打在太子身上的~”
“更何况是在太子宫外,与未央宫一墙之隔、距武库不过二百步的地方;”
“真要出个什么事儿,太子,那可就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自己的道理了……”
老太太谆谆教诲,刘荣自然是洗耳恭听。
但听归听,给出的答复,却是依旧不减丝毫‘人君’之相。
“孙儿倒觉得,有这么一遭,正合适。”
“——前些时日,关中粮价鼎沸,粟作价上百钱一石。”
“虽然还不至于到饿殍遍野、民相食的地步,但也终归是百姓民怨声载道。”
···
“如此民怨滔滔,若是时日一久,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先太宗孝文皇帝、父皇多年励精图治,所取得的成果——在天下人心目中占据的地位,也将就此付诸东流。”
“所以,在孙儿看来,与其让民怨继续积攒下去,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宣泄出来。”
“毕竟大禹治水之时曾有言:御民之道,堵,不如疏……”
原本还因为刘荣纵容太子宫外的百姓,闹出那么大动静而隐隐有些不愉;
一听刘荣这话,窦太后当即便消了气,再也不提让刘荣‘下次注意点’的事儿了。
——先帝!
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迅速影响这位孝文窦皇后的认知和立场,那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以及‘恐损先帝遗德’六个大字。
先前,窦太后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小小一件事,闹出来那么大的动静——连武库和两宫宫禁都给惊动了,总归是不好的;
但经刘荣这么一说,尤其是说到了先帝取得的成就,窦太后对此事的态度,当即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刘荣说的没错。
先帝和当今天子启——主要是先帝在位期间,为自己、为汉家所积攒下的威望,是自有汉以来,汉家最为宝贵的财富!
任何有损于先帝威望、破坏先帝政治成果的行为,都可以直接认定为:汉贼!
至少在窦太后的立场上来看,确实是这么回事。
再者,对于那几个屯粮居奇,挖国家墙脚的蠢货,窦太后纵使再怎么仁慈,也是提不起哪怕一丁点同情。
更何况窦太后,也并非什么善男信女,又或是圣母之类……
“太子既然有成算,那我也就不多过问了。”
“只是再怎么着,也别过了火。”
“——终归是帝都皇城,一草、一木,都是动则牵连甚广。”
“为君者,务以持重为先、维稳为要……”
这一番教诲,刘荣没有再反驳,而是竖耳聆听,谨遵教诲。
略过此事,窦太后自然也就顺着话题,问起了粮价平抑的事。
简单问过状况,得知大致已经办妥,窦太后的面上,也不由得涌上一阵轻松喜悦之色。
——如果是,高皇后吕雉,和这位孝文皇后窦漪房之间,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便不外乎立场二字。
吕雉,是‘吕氏女’。
而窦漪房,则是‘刘氏妇’。
虽然这只是二人的自我认知,但也正是这细小的认知差别,便导致这二人在很多关键的时候,做出了截然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选择。
粮价得以平抑,宗庙、社稷得安,吕雉会说:嗯,我办到了!
但当今窦太后,却会像现在这样长松一口气,然后嘀咕一句:幸蒙先祖庇佑,我老刘家的江山,总算是熬过这道坎了……
“南皮侯和魏其侯,可帮上太子的忙了?”
“又或者,是非但没有帮上忙,反而还拖了太子的后腿?”
听窦太后问起自家子侄,在太子宫——尤其是在此番,刘荣平抑粮价过程中的表现,刘荣当即便是面色一肃!
郑重其事的思考过后,才一板一眼的拱起手:“禀皇祖母。”
“窦詹事为人干练,此番平抑粮价,将太子宫上下安排的极为妥当,帮了孙儿大忙!”
“近几日,孙儿正想着修书一封,替窦詹事向父皇请功。”
“至于老师……”
说起表叔窦婴,刘荣却是变了个脸色,稍有些‘不好意思’道:“终归是师、是长辈;”
“孙儿此番,便没敢太麻烦老师……”
第188章 皇帝,杀了我儿子!
窦太后这看似随口一问,对于刘荣而言,却无异于此入长乐,最需要着重注意的核心大考。
——老太太想问的,哪里是平抑粮价的事儿?
麦粉的事儿,都传遍了长安方圆百十里,老太太的餐桌上,没准都出现好几顿面食了!
这要是还没获知此番,刘荣平抑粮价一事,基本已经大功告成,那也就不是孝文窦后了。
字面上看,窦太后是在借着平抑粮价的事儿,顺便问一问自家的两个子侄,有没有帮上刘荣的忙、有没有可堪称道的地方;
实则,却是在要刘荣的态度。
——窦家在太子宫那两个种子,长得怎么样啊?
该浇的水、该施的肥、该除的草,太子都有没有上心啊?
这件事,关乎到刘荣的太子宫,与东宫长乐之间,最基本的利益纽带:窦氏外戚一族,与太子刘荣的政治同盟,究竟是否足够牢靠。
具体表现,则是窦婴、窦彭祖二人,在刘荣那一方太子宫的地位,以及在刘荣这个太子储君心目中的分量。
所以,老太太看似随口一问,刘荣却是当即严阵以待;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暗地里反复推敲,不敢说出哪怕一个不妥当的字眼,以至于引起老太太的遐想。
也不出刘荣所料:听刘荣说,太子詹事窦彭祖行事干练,刘荣甚至有意替窦彭祖邀功,老太太面上,便顿时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至于刘荣‘没敢劳烦窦婴’,老太太非但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还对刘荣愈发多了几分欣赏。
“太子,办的不错。”
“——去岁,魏其侯领大将军衔,为平乱副帅,引关中兵马足二十万,终得以平定吴楚七国之乱。”
“功封魏其侯,又拜太子太傅,已然是有些风头过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魏其侯,是到了该收收威风,以修身养性的时候。”
“太子能想到这一层,没让魏其侯插手此番,太子宫平抑粮价之事宜……”
“不错。”
“很不错……”
老太太如此反应,自然也没有出乎刘荣所料;
只含笑低下头,便算是大方认下了老太太的夸赞。
——正如老太后所言:如今的窦婴,虽然距离‘功高盖主’四个字还有点距离,却也已经是风头正盛,木秀于林。
诚然:比起奇袭淮泗口,一战定乾坤——几乎是仅凭一己之力,便为吴楚之乱中的长安中央奠定了胜势,并确实将最终胜利,从纸面上变现的周亚夫,窦婴显然还远不至于到‘功高震主’的地步。
但别忘了;
周亚夫是外臣,是功勋后嗣,更是军方出身的将领。
而窦婴,却是纯外戚出身!
一门外戚,尤其还是太后一族的外戚,骤然幸贵、官至大将军不说,还在平定吴楚之乱这样的大功上,强势分到了‘次功’!
虽然朝野内外,还没有出现类似的风言,天子启也完全没有透露过类似的意图,但实际上,窦婴在吴楚之乱平定过程中所立下的功劳,却远不是一个魏其侯的彻侯爵位,外加太子太傅的职务便能抵消。
——窦婴,已经预定了汉家的丞相之位!
虽然不大可能是下一任,但最晚也不会超过二十年,‘窦婴’这个名字的前缀,便必定会变成:丞相魏其侯窦婴。
考虑到这一点,再来看窦太后那句‘窦婴已经到了该修身养性,低调做人的时候了’,其中意味,就非常值得深思了。
外戚做丞相,在过去的汉家,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尤其是章武侯窦广国,曾距离丞相之位仅一步之遥,却因为外戚的身份,而平白便宜了故丞相、现太子太师申屠嘉之后,这个认知,更是深深刻入了汉家朝野内外。
——外戚不可为相!
但窦婴凭军功,为自己赚得了一张候补丞相的门票,就算是外戚出身,也已经没人能阻挡窦婴,成为汉家未来的丞相了。
只不过,终归是外戚出身,终归是成分有些敏感;
考虑到是太后家的外戚,政治成分自然又更敏感了些。
有魏其侯的爵位,窦婴已经显贵;
太子太傅的职务,又保障了窦婴的未来;
再加上一张不存在于现实,却又真真切切存在于‘冥冥之中’的丞相候补券,窦婴,已经没有任何冒险的必要了。
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将自己的存在感无限降低,踏踏实实教导太子,顺带沉淀一下脾性。
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宰之位,才是窦婴大显身手,一展胸中抱负的时候。
至于现在,与其拼着功高震主,在朝野内外上蹿下跳,还不如就安分的站在刘荣身后;
必要时,暗中伸手帮一把,没必要就按兵不动,踏踏实实读读圣贤书,顺便熬熬资历……
“南皮侯年轻气盛,又才刚袭爵不久,总归是不怎耐得下性子的。”
“——章武侯早先说过:我窦氏年轻一代之翘楚,首数窦婴窦王孙。”
“次数南皮侯世子窦彭祖——却并非是因为此子有多聪慧,而仅仅只是因为我窦氏,除了窦婴窦王孙之外,便再也没有第二个拿得出手的年轻人。”
“唯独窦彭祖中人之姿,勉强可堪一用;”
“纵是进取不足,也终归守成有余……”
从刘荣这里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复,窦太后也没忘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向刘荣表明自己的立场。
——南皮侯窦彭祖是个什么成色,老太太我心里有数;
不指望太子把他捧得多高,能跟在太子身边帮帮忙、办办事,混个潜邸元从的身份,也就差不多了。
但窦婴,那可是我窦氏当代翘楚,未来的核心人物!
太子,可要好生掂量着办……
“确实。”
“——窦詹事虽机智不比老师,却极为踏实、本分,办起事来一板一眼,极有条理。”
“皇祖母也知道,孙儿平日里,最喜欢这样的本分人了。”
“中盾卫程不识,不就是因为憨厚、本分的性子,才惹得孙儿眼热,以至于夺了皇祖母所爱嘛……”
分寸极为恰当的一番话,既顺着老太太的话头,称赞了太子詹事窦彭祖一番,也没忘顺带隐晦的提醒老太太:窦彭祖这太子詹事,可是孙儿专门给皇祖母留的面子;
既然是皇祖母的面子,那就算他窦彭祖无所事事,甚至吃喝嫖赌,孙儿,也总还是养得活这多出来的一张嘴的……
“太子用着顺手,那便是头等要紧的大事。”
“毕竟这太子詹事,又称家令。”
“所托非人,任命一个不合适的家令,那,可是要乱‘太子家’的。”
“——太子家,可不是太子一个人的;”
“就连太子,那也是国朝的储君,是宗庙、社稷将来的指望……”
这话,意思就更直白了。
——也没到那个地步~
窦彭祖虽然不怎么出色,但也终归还是有个中人之姿的。
帮太子看好太子宫,并扶保太子日后顺利即位,总还是不在话下的……
“皇祖母说的是……”
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
···
猜哑谜般的一番交流过后,祖孙二人之间的交谈,也总算是趋于寻常。
都不再拐弯抹角,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了——就是聊家常。
问问刘荣在太子宫过得怎么样啊~
平抑粮价顺利不顺利,有没有累到啊~
又或是除了面饼、汤面,面食还有没有其他好吃的做法之类。
总归是一派和谐的氛围。
气氛烘托到位了,窦太后自也就借着机会——借着氛围刚好合适,终于提起了另外一个敏感的话题。
“诶?”
“说起平抑粮价,近些时日,宫里宫外……”
若有所指的一语,窦太后便自然地将身子一侧,话头也当即被身旁的老寺人接过。
“也不知道是哪些不长眼的,居然说此番,关中粮价鼎沸,居然有长公主的手笔?”
似是气愤,又稍有些郁闷的道出此语,老寺人又皱眉望向刘荣。
“不过几句流言蜚语,可是把太后扰的寝食难安,都接连好几日,没能睡下一个踏实觉了……”
一听老寺人这话——或者应该说,是一听老太太这话,刘荣当即便也心下了然。
对于刘嫖的所作所为,老太太心里,怕是跟个明镜似的。
只不过,不知是真的太过于疼爱,甚至是溺爱刘嫖这个独女,还是有什么其他方面的考量,老太太对此事,居然选择了袖手旁观?
根据刘荣的推断:这件事有刘嫖参与的事实,老太太,大概率并不是一开始就知情,而是近些时日才得到消息。
更大的可能性,是先前只是怀疑刘嫖,最近才坐实了刘嫖的‘犯罪事实’。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刘嫖暗下里,应该已经挨过老太后的斥骂了。
剩下的,自然就是老太太此刻,摆出这么一个‘真有这事儿?’的架势,来探刘荣的口风……
“说是这么说,但孙儿不大信。”
“——只是这次的事,背后总归是有人操弄、指使的。”
“孙儿已经派人去查了。”“想来,当是查不到姑母头上的……”
含糊不清的说辞,用意却是极为明显:和解的价码,刘荣已经报给刘嫖了;
接受价码,把该送的粮食和钱都送到少府,那刘荣就必定会‘没查到姑母头上’。
若是不接受,那就别怪刘荣大义灭亲,甚至是倒反天罡——跑到刘嫖最大的靠山:窦老太后面前,反告刘嫖一状了。
“嗯~”
“嫖这孩子,一向都胆小的紧;”
“早些年,先帝但凡是眉头一皱,这孩子,那都是要当即哭鼻子的。”
···
“不过,太子说的也有道理。”
“——这么大的事儿,单是那些个商贾贱户,外加几门猪油蒙了心的功侯,断然是闹不明白的。”
“既然要查,那就好好查查;”
“也好为我汉家,多揪出几条蛀虫来……”
嘴上如是说着,老太后手上却是朝身侧一摆,当即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将一口口明显沉重无比的木箱抬进殿内。
再将箱盖一打开,好家伙——金!色!传!说~~!
原本还稍有些昏暗的殿室,顿时就被那一枚枚金灿灿的金饼,给闪的亮了几分!
见此状况,刘荣心下自是了然,面上却不忘做出一副困惑不已的神容,抬头望向上首御榻的祖母窦太后。
却见老太太温尔一笑,对刘荣缓缓点下头。
“太子往清河郡送钱过去,说是‘买粮钱’的事,我都知道了。”
“——有这份心,便是难得;”
“太子宫新开未久,太子,也多是用钱的地方。”
“按照惯例,太子离宫别居,太后也都是要赐下钱、金,以供储君犒赏宾客所用的……”
说着,老太太便稍抬起手,在殿内那一口口散发出耀眼金光的木箱上一扫。
“原本给个千金,便足矣。”
“但太子先前,又往清河郡送去了几千万钱的‘买粮钱’;”
“便一并赐给太子,共八千金……”
当‘八千金’这个数字从窦太后口中道出时,刘荣原本还佯做疑惑地面容,顿时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往清河郡送了几千万钱?
刘荣可是清楚地记得:那一千万钱整,是刘荣亲眼看着装上车马,封箱起运送往关外、送去给清河窦氏的!
而如今汉家,虽然没有官方制定的金、铜兑换比例,但民间也有一个大致的参照:一斤黄金,大约能兑换一万钱。
这么算下来,窦太后赐下的这八千金,便价值八千万钱。
很微妙。
这个数字很微妙。
刚好是太后,本就该赐给太子的千金,即一千万钱,外加刘荣送去清河郡的一千万钱;
以及:此番,刘嫖倒腾粮食期货玩儿脱了,从而欠给少府内帑的那六千万钱……
“这么大的帐,眼皮都不眨一下,就替女儿买了?”
带着这样的疑虑,刘荣不由再度抬起头;
待看清窦太后眉宇间,那尽管已经在竭力压制,却也还是难免不时闪过的愠怒,刘荣才再度低下头。
——这才对嘛!
孩子在外面惹了祸,家长掏钱归掏钱,但一顿毒打,总还是免不了的?
只是终归是皇家,就算是一顿竹笋炒肉,也不好端上其他人——尤其是刘荣这样的‘晚辈’的餐桌之上。
想明白手尾,刘荣便也没多纠结;
只象征性推辞一番,便在老太太慈爱的催促下,接受了这笔相当不菲的赏赐。
八千万钱的价值,就算是按刘荣如今,正在对外出售的平价麦粉来算,那也是足足一百六十万石!
更何况黄金兑换铜钱那1:10000的兑换比,往往都是单向的。
——一斤黄金,必定能换得一万钱,有的是人乐意换,甚至有的是人愿意多出点!
但一万钱,却几乎不可能换到一斤黄金。
这前后总共八千万钱,老太太直接给兑现成了八千金不说,刘嫖本该‘还’给少府内帑的六千万钱,也随着老太太这么一‘赐’,便堂而皇之进了刘荣的腰包。
这下就有意思了。
少府那边——借给刘嫖的一万万二千万钱,虽然没有从刘嫖手里直接拿回来,但刘嫖那些钱,却也并没有用到其他地方;
从少府借来的一万万二千万钱,刘嫖全都用在了从刘荣手中,买走二百二十万石平价粮之上。
这一万万二千万钱‘卖粮所得’,早就已经由刘荣的手,回到了少府内帑的账上。
至于被刘嫖买走的二百二十万石粮食,也即将通过‘以资抵债’的方式,全部回到少府内帑的粮仓。
——老太太这都替女儿偿还债务了,剩下的粮食,刘嫖哪还敢不送回少府内帑?
如此一来,少府的帐平了,刘嫖的债清了,刘荣白得大几千金的私人财产;
这样的结果,无疑是皆大欢喜。
刘荣心里也清楚:这,大概就是极限了。
让刘嫖在老太太这里狠狠减波分,再挨一顿臭骂,顺带在天子启那里掉一波印象分——这,已经是如今的太子荣,能对刘嫖达成的最严重的打击了。
适可而止的道理,刘荣还是懂的。
只是刘嫖到此为止,却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也有刘嫖这么好的运气了。
人家是长公主,天生就赢在了羊水上!
你什么档次,也敢提投降输一半?
想到这里,刘荣便当即再一拱手,就未来这段时日即将采取的‘动作’,向老太后提前打了个报告。
对此,老太后态度异常坚决:杀!
凡是和此番,关中粮价暴涨有关的人,无论是商贾,还是官员,又或是功侯、贵戚,皆杀!
也不知道老太后气的,到底是这些人意图发国难财,还是气这些人蛊惑自己的宝贝女儿?
刘荣估摸着,二者皆有,后者更多些……
“既如此,孙儿,这便退下了。”
“皇祖母万要保重身体,不可操劳过甚。”
规规矩矩拜别老太太,刘荣便恭敬倒行出长信殿,旋即昂首挺胸,悠然呼出一口气。
正要享受着胜利之后的结算界面,不远处出现的一道身影,却引得刘荣又是猛地一皱眉。
“馆陶姑母,怎的又入宫了?”
“老太太既然连我开的‘价码’都知道了,那馆陶姑母,当是刚出长乐不久才对?”
刘荣疑惑间,却见刘嫖已经是惊慌失措的爬上长阶,只下意识撇了刘荣一眼,旋即便慌乱的跑进来长信殿。
——没错!
——跑进长信殿!
在这个时代,在整个已知世界,恐怕也只有刘嫖,敢‘跑’进窦太后所在的长信殿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刘嫖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刘荣从这位姑母撒向自己的‘惊鸿一瞥’中,隐隐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不等刘荣想明白个中关键,身后的长信殿内,便陡然响起老太后惊骇欲绝的咆哮声。
也正是这阵堪称凄厉的咆哮声,让刘荣才刚舒缓下来的心绪,再度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什么?!”
“丢了?!!”
“——那么大一个活人,硕大的宗亲王驾,就这么丢了?!!”
“去找!!!”
···
“肯定是皇帝!!”
“皇帝,要杀我儿子!!!”
“——皇帝,杀了我儿子!!!!!!!!!”
第189章 阿武啊阿武
第189章 阿武啊~阿武……
“帝杀吾子……”
“帝,杀吾子…………”
长安西北方向百余里,甘泉山,甘泉宫。
自郎中令周仁口中,听到窦老太后那句‘帝杀吾子’,才刚从温泉池里起身的天子启,一边将双臂抬起,任由随行宫人们替自己擦拭身体,面上一边也是苦笑摇头不止。
“呵;”
“——在母后嘴里,梁王那条命,都不知让朕取走多少回了。”
“若每回都真,那朕这个弟弟,怕不是个不死不灭的仙人?”
听出天子启语调中的戏谑,周仁却并没有含笑附和,而是依旧满带着严峻之色,对天子启再一拱手。
“梁王奉诏入朝觐见,车马更是已经过了函谷关。”
“只是入了关之后,王驾不知出于何故,停留原地歇整了好几日。”
“——王驾驻足,扎营歇整,是梁王亲自下的令。”
“待要重新启程之时,随行官员寻遍了方圆数十里,却根本找不到梁王的踪影……”
周仁难掩焦急地一番话,也终是惹得天子启眉头稍一皱。
身体已经被宫人们侍奉着擦干,便披着白色里衣,缓缓走到温泉池边上的摇椅上躺下了身。
垂眸思虑片刻,方悠悠开口道:“卿的意思呢?”
见天子启并没有因此事,而怪罪自己这个情报头子,周仁不由得心下稍安。
却也并未因此而彻底‘置身事外’,而是皱起眉、沉下脸,神情阴郁的思考一番,方沉声道:“诸侯王入朝长安,沿途不得无故止步、不得私下会客——这是太祖高皇帝立下的规矩。”
“既然王驾驻足修整一事,是梁王亲自下的令,那整件事,便大概率是梁王的手笔。”
“——梁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王驾丢在函谷关内,自己则轻装简行,不知去了何处。”
“虽不知去向,却也基本能够断定:必定会到长安附近;”
“梁王能找的人,也不外乎东宫太后、窦氏一族,以及尚冠里堂邑侯府的馆陶主。”
···
“至于梁王这么做的目的,依臣之见,或许是因为梁王派遣死士,行刺当朝重臣二千石的事。”
“——袁盎受刺身亡一事,经查,已经确定是梁王属臣:中尉公孙诡、门客羊胜二人所为。”
“陛下派去缉拿此二人的使节,最终也是在睢阳的梁王宫,将这二人的尸体‘捉拿归案’。”
“这二人自缢,显然是梁王授意。”
“在这二人自缢身亡之后,长安又召梁王入朝,梁王担心此行不能得返睢阳,惊惧之下……”
适时止住话头,周仁的推断便已是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梁王,怕了!
袁盎受刺身亡,梁王刘武派遣死士,行刺朝臣二千石一事东窗事发!
替梁王刘武具体操作这件事的公孙诡、羊胜二人,即便被梁王刘武自作聪明的藏进了梁王宫,也还是难逃一死百了——用自己的死,来尽可能保护梁王刘武的下场。
而且这二人的死,也足够让梁王刘武心惊肉跳。
一开始,梁王刘武自认还有点威仪,以为把这俩人藏进自己的王宫里,就能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左右长安来的天子使,也总不敢真进刘武的梁王宫,大肆搜查不是?
结果长安的使节一到,都不等梁王刘武那句‘公孙诡、羊胜二人畏罪潜逃,不知去向’说出口,就直接开口来一句:大王不要再闹了,我们知道他俩在梁王宫里!
刘武还不死心,还想耍赖:他俩真跑了!
你们若是不信,那就到王宫里搜吧!
只是这擅闯王宫的罪,寡人日后是肯定要到长安,向东宫太后告上一状的。
原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天子使节知难而退;
结果人使节也不含糊,直接就摊牌了:我们来这一趟,陛下已经下了死命令——公孙诡、羊胜二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是带不回这二人,我们回去也是个死;
所以,不找到这两个人,我们是绝对不会空着手回长安的。
直到这时——直到得知天子启对使节下了‘不把人带回来,你们也别回来了’的死命令,梁王刘武才终于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却也担心把人活着交出去,自己就无法从中脱身。
于是,公孙诡、羊胜二人主动提议,梁王刘武半推半就——最终,以二人自缢身亡,梁王刘武交出尸体,才算是了结此事。
只是交出尸体就完事儿、就了结此事,显然是梁王刘武的一厢情愿。
——这事儿没完!
二人的尸体前脚刚被长安使节带回,后脚就是朝堂下令:使梁王刘武入朝长安。
搁谁谁不怕?
前脚刚把替死鬼交出去,后脚自己就被召见——搁谁谁不怕?
如此一来,梁王刘武奉诏入朝,又半路撂挑子跑没人影,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只是梁王刘武‘潜逃’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窦氏外戚,虽然南皮侯已经薨故,二世窦彭祖袭爵,但章武侯还在。”
“——有章武侯在,窦氏不可能在眼下这个档口,收容梁王这么个‘罪臣’。”
“倒是母后吗……”
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轻喃,天子启的眼角,便不由得再度眯了起来。
很显然,天子启怀疑的,是母亲窦太后自导自演。
——自己把梁王刘武藏起来,然后用一句‘帝杀吾子’撒泼打滚,来逼迫天子启宽恕梁王刘武。
但在周仁看来,窦太后却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太后若想硬保梁王,恐怕并不需要……”
“呃,若是太后寻陛下,抹泪说上两句软话,再提一提先帝、手足之类,陛下纵是再恼怒,恐怕也只得对梁王大惩小戒——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
“先前,陛下专门行令廷尉,让廷尉将公孙诡、羊胜二人定为主谋,以了结此案,显然也是有意将梁王,从这个案子中摘出来。”
“太后,当不会看不出陛下的这层意图?”
听闻此言,天子启面上阴郁之色稍缓,却也并没有因此,而彻底打消对母亲窦太后的怀疑。
只深吸一口气,从摇椅上起身,背负双手走上前,来到温泉池旁坐下身;
将双脚自温泉池旁垂下,一边泡起脚,一边木然看向水中的双足,喃喃自语道:“再怎么说,也是平定吴楚的大功臣。”
“——更是朕唯一的弟弟、太后‘唯一’的儿子。”
“若是置法于王,那朕,就也要像先帝那样,被民间的孩童编排,说朕‘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了……”
“再者,梁王的背后,可还有我汉家的‘东帝’呢……”
“这不?”
“梁王才刚走丢——仅仅只是走丢,我汉家的‘东帝’,就已经在嚷嚷着‘帝杀吾子’了……”
稍显郁闷的一番话,也算是表明了天子启,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暗地里,大家都知道袁盎身死,梁王刘武肯定是脱不开干系的。
但无论是出于政治需要,还是天子启出于东、西两宫和谐共处的考虑,至少在明面上,梁王刘武只能,也必须和这件事‘毫无关联’。
至于对东宫窦太后的猜疑,天子启也仅限于猜疑。
是有怎么样?
难不成,天子启还能再派人去搜长乐宫、去跟母仪天下的东宫太后也丢下一句:陛下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不把梁王带回去,我们回去也是个死?
天子启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派的人真这么说了,那老太后必定会毫不迟疑的说:那你们死去吧。
“嗯……”
“卿的意思,梁王不是暗中回了睢阳,便是被阿姊藏在了府上?”
闻言,周仁只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点下头。
“暗中回睢阳,梁王大抵是不敢的。”
“——毕竟召梁王入朝,是太后的意思,更有陛下颁下的诏书。”
“窦氏不敢,太后又没必要,那剩下的,当也就是馆陶主。”
“至于梁王的藏身之地——肯定不会在长安堂邑侯府。”
“但堂邑侯府在长安左近的庄园、宅邸,臣这里倒也都有数……”
听到这里,天子启又是一阵思虑过后,才终于缓缓点下头。
“嗯~”
“也说得通。”“——阿姊才刚因为粮食的事儿,被那混小子摆了一道,正气头上呢。”
“借着梁王的事把水搅浑,再让母后怒火攻心,好浑水摸鱼……”
“也确实是阿姊做得出来的事。”
···
“既如此,那卿便试着查一查,看能不能查到梁王的藏身之所。”
“——查到之后,不急着动。”
“确定梁王安好,又藏身何处即可。”
天子启有了成算,周仁自也是沉沉点下头,躬身领命。
正要退去,却见天子启稍一抬手,顺着话头问道:“那混小子的事儿,办的怎么样了?”
“长安的粮价,还是在三十钱上下?”
“——还有那麦粉,还是在按五十钱在往外卖?”
“这小子,想到谷贵害农,难道就没想到谷贱伤农?”
轻声发出一问,天子启才刚因‘混小子’三个字而扬起的嘴角,便又不着痕迹的撇了下去。
——这次平抑粮价,刘荣无疑是给出了一份极其出色的成绩单!
先前,天子启给刘荣画的线,是最好能把粮食——既粟的价格,压到五十五钱每石以内;
但说是这么说,天子启心里也清楚:按关中今年的状况,如果没有外力影响,那粮价自然增长到七十钱左右每石,也实属正常。
嘴上说是‘压到五十五钱以内’,却也不过是因为过去这些年,粮价最高也就到过五十五钱每石;
天子启心里想的,则是能维持在七十钱每石上下——甚至是每石八十钱以内就行。
结果可倒好,刘荣直接来了一出两级大反转:非但没有比天子启画的‘五十五钱’的红线高出二十钱,反而还往下多压了二十钱!
而且还不止!
根据天子启掌握的消息,长安的粮价已经降到了三十钱左右,而且还在往下降!
这,就让天子启有些高兴不起来了。
——过犹不及。
粮价被压得够低,确实是能让百姓农户,在眼下以很便宜的价格,就买到需要的粮食果腹。
但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秋收了;
秋收过后,百姓农户就要把收获的粮食,卖到关中的粮商们手中。
相比起储存粮食,农户们还是更倾向于储存钱币。
因为存粮,除了需要一块合适的,满足通风、阴凉等条件的场地,还需要另外花钱建造粮仓,并有专人看管。
还不能是随便找个人看——得找有经验、有本事的看粮人,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才能确保粮食不会被糟践。
比如粮食受潮了、变质了,又或是粮仓内生了鼠类,该如何尽快处理,以尽可能将损失限定在最小的范围内,都是这些看粮人安身立命的拿手好戏。
即便是在汉家的官吏册上,类似的人才,也都是起码二百石以上的编制,技术出色的,甚至能达到千石级别,成为一仓主官:仓令!
至于民间,粮商们更是将这样的人才视若珍宝,动辄开出十数金的年薪不说,还要三不五时送上酒肉布帛,以笼络人心。
很显然:这不是个体农户所能承担的成本。
要么,得是官府动用集体的力量,要么,就得是商人或贵族,动用资本的力量才可以做到。
所以,即便知道秋收之后的粮价最低——知道被自己便宜卖出去的粮食,自己还是要在来年加价买回来吃,百姓农户也依旧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粮食可能会坏,但钱币却不会。
与其去冒‘一年劳作所得全部变质’,全家喝西北风——而且是和大半年西北风的风险,还不如吃点亏,把粮食卖给商人们换成钱,再一点一点买回来吃。
至于差价,就当是给粮商们的仓储费了。
而眼下,关中的粮价被刘荣一阵猛压,都压到了三十钱一石——甚至都还是不怎么卖得出去!
等到了秋收之后,粮食市场突然涌入一大批货源,粮价肯定要被进一步下压;
如果秋收之前,粮价就跌破三十钱每石,那秋收之后的粮价,怕是二十钱每石都够不上!
这个问题很严重。
因为老百姓以二十钱每石——甚至更低的价格卖出粮食,但其他的生活用品,价格却并不会因此而下降。
如布帛,尤其是底层百姓常用的麻,价格那是几百年来雷打不动:十一钱一尺;
其他的盐、醋等必要调味品,以及其他的工具,价格也都是相对稳定的。
生活成本不变,收入却因为粮价下跌而跟着少了一大截,相对而言,就等同于生活成本增高,生活压力、生存压力增大。
这,便是通俗意义上的:谷贱伤农。
对于刘荣此番平抑粮价所取得的成绩,天子启自然是相当满意。
但对于刘荣这过犹不及——平抑过度的粮价,天子启也不乏有些担忧。
对此,周仁并没能给出什么有效的信息,只含糊其辞的给出一句:太子应当是有考虑到这一点的。
闻言,天子启便也不再多想,将这件事暂时丢到了脑后。
——在天子启看来,能把事儿办的这么漂亮,尤其还都是高瞻远瞩,着眼于未来的谋划,刘荣肯定不至于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没看出来。
至于刘荣究竟是怎么想的……
“打点行装,准备移驾长安吧。”
冷不丁一语,惹得周仁不由得为之一愣。
——这就回长安了?
没必要吧?
就算是要和太子,问清楚关于‘谷贱伤农’的盘算,也没必要直接就回长安?
片刻之后,周仁面上顿露了然之色。
“陛下是觉得……”
“——梁王啊~”
“——朕弟梁王……”
周仁话音未落,便见天子启悠悠一声长叹,旋即便将双手往身后一撑,颇有些无奈的摆动着脚,在温泉池内溅起阵阵水花。
“母后,这是以为朕来甘泉宫,是为了洗清自己‘杀梁王’的嫌疑,才以抱恙作为托辞躲来了甘泉。”
“既然是这样,朕便只得回长安,以证明自己行得正、坐得直。”
“——再者,朕不在长安,太后那满腔怒火,说不定还要殃及池鱼,把那混小子也给牵扯进去。”
“唉~”
···
“今年,也只能先这样了~”
“等明年,看能不能抽出几个月的时间,再来甘泉歇养……”
“也不知道明年……”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年……”
神情稍显落寞的说着,天子启也终是从温泉池旁站起了身。
负手走回到摇椅前,再度躺了下来。
——这一次,天子启没做皱眉思虑状,而是满带着疲惫闭上双眼;
再有气无力的一摆手,招呼道:“给太子带个信,就说朕不日折返。”
“让太子带着百官,到城门外迎接圣驾。”
这一回,周仁没有再多问,而是默然拱手领命而去。
待温泉池内,只剩下天子启悠然晃着摇椅的身影,那双被轻轻闭起的疲惫双眸,也随即悄然睁开。
“就这几天的功夫,也不知道那混小子,能不能把手尾收拾干净。”
“唉~”
“——阿武啊~”
“阿武……”
···
“朕来一趟甘泉宫,可不容易啊~”
“就这么又回了长安……
“唉~~~~……”
“阿武啊~”
“阿武…………”
第190章 族!
第190章 族!
天子启新元三年,秋七月十四。
距离秋收,还有整一个月的时间。
虽然还没有秋收,但今年的粮食产量,也已经被丞相府撒去关中各地的农稼官,带回了预估数据。
——去年年末爆发的吴楚七国之乱,确实影响到了今年的春耕。
虽然叛乱三月而平,但那些随大军出征的兵卒、民夫,却都是在初夏才随大军班师;
家中壮劳力不在,无论是春耕日的播种,还是后续的灌溉、照料,自然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但好在影响不算太大——今年的秋收,虽然不可能是大丰收,但也不至于欠收。
大抵能有个三石多点的平均亩产,属于即不高又不低的正常水准。
对于本就已经惨淡无比的粮价,这则消息,无疑又是一根压在骆驼背上的重草。
粮价,也终于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出,而正式跌破三十钱,来到了二十八钱每石。
百姓们也从一开始,粮价大幅下降的喜悦,逐步转变为对粮价过低的担忧。
——粮食便宜,可不只是现在买的时候便宜!
秋收之后,大家伙要把手里的粮食卖出去的时候,必定会比现在更便宜!
便宜的过了头,农人的收入大幅缩水,虽然粮食还买得起,但其他的生活物资,恐怕就……
于是,粮价得以平抑带来的喜悦,便逐渐转变成了对粮价过低的担忧。
底层百姓忧心忡忡,朝野内外,也被梁王刘武突然失踪一事,给搞的人心惶惶。
有人说,是梁王刘武外出走动时太过高调,财帛动人心,让落草的‘好汉’给盯上了;
但这个猜想,很快就被否决。
开什么国际玩笑?
在这个世代——在天子启、窦太后这一朝,为了财物绑架梁王刘武?
这和扯旗造反有什么区别?
也有人说,或许真是天子启暗下动的手,把这个曾经觊觎神圣的弟弟,给人不知鬼不觉的噶掉了。
这个说法,也同样没有得到太多人的认同。
——天子启是什么人?
二十多年的太子,甚至还做过监国太子,为了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连自己的老师都能下死手弄死不说,最后还一点骂名都没沾上的狠角色!
真想要杀梁王,还用得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真当谁都是梁王刘武啊?
···
再者说了:天子启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这都已经是朝野内外心照不宣的事了。
这种微妙关头,天子启不想着一切求稳、不想着和母亲窦太后搞好关系,好让老太后确保政权交接的安稳进行,反而去通过对梁王刘武下死手,来刺激老太太?
这根本就说不通。
还是那句话:天子启,不是梁王刘武;
这样的蠢事儿,天子启干不出来。
排除了几个明显的错误答案之后,舆论才终于开始朝着正常人的方向发展起来。
——有人说到了点子上:梁王刘武,只怕是担心被天子启治罪,才逃走躲了起来。
至于躲去了哪里,却是没人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了。
而在这明显已经‘正常’起来的舆论中,却也不乏一种极其睿智,也对刘荣极其不利的说法。
说是梁王刘武‘畏罪潜逃’,身边必定没带多少随行护卫;
考虑到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太弟一事,梁王刘武‘落单’,对于太子刘荣而言,未必不是一个排除异己的良机……
这种说法的搞笑程度,其实和说天子启残害手足,是一个级别的——刘荣没这么蠢,也没这么低级。
和天子启一样:刘荣想搞死这位梁王叔,虽然没有天子启那至少九种办法,却也不至于沦落到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但这种明显有些搞笑的说法,却让一个极其要命的人,生出了半信半疑的动摇。
——东宫,窦太后。
连天子启都没有被排除嫌疑,更甚是直接让窦太后喊出一句‘帝杀吾子’,刘荣自然也逃不过这欲加之罪。
但让朝堂内外,都颇有些大跌眼镜的是:在被窦太后列为‘杀害梁王’的嫌疑人之后,刘荣却并没有选择低调做人,窝在太子宫闭门谢客。
在这一天——在天子启新元三年,秋七月十四,太子刘荣通过太子太师申屠嘉之口,向朝野内外下达通知:奉父皇诏谕,于秋七月十五日,举朔望朝议!
按理来说,每月初一、十五,即朔、望二日举朝议,是汉家由来已久的章程;
但天子不在长安的时候,朔望朝议,一般是会被替换成每五日举行一次的常朝的。
即:天子在长安时,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朝,五日、十日、二十日、二十五日,则举常朝;
天子不在长安,就由丞相负责主持每五日一次的常朝,直到天子回到长安。
过去这段时间,长安朝堂便一直是在丞相周亚夫不情不愿的主持下,每五日举行一次没有天子在场的常朝。
刘荣悉数与会,并承担起了书记员的工作,将朝议的所有内容整理成奏疏,并送去甘泉宫,给老爷子过目。
该批准的批准,该提意见的提意见,该拿主意的拿主意。
眼下,刘荣说要举朔望朝,又说是奉天子启诏谕,那天子启肯定还是不在场;
至于天子不在长安时,太子奉天子诏,举朔望朝……
“这,可是监国太子掌政之时,才会发生的事啊……”
嗅到这么一层的政治讯息,朝野内外不由得再度人心惶惶起来。
——太子,才刚得立不久啊!
就算平抑粮价一事,太子办的十分妥当,但距离太子监国,也还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陛下这么急着要为太子铺路,甚至隐隐透露出太子监国的意图……
陛下,难道真的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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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是担心皇祖母借题发挥,才借这一出朔望朝议,来保孤几日。”
“几日之后,父皇也就该回到长安了……”
长安,蒿街中段北侧,太子宫正门之外。
太子刘荣一身戎装,站在自己的宝驹旁,一边打理着马鞍的皮带卡扣,嘴上一边如是说道。
听闻此言,一旁同样身着戎装,身后更是已经召集好太子卫队的中盾卫程不识,面上郁色不由得更深了几分。
“家上,真要在这要紧关头,如此高调的往尚冠里拿人?”
“让廷尉派人捉拿,也是一样的吧?”
忧心忡忡的说着,程不识不由再稍一颔首。
“眼下,梁王下落不明,太后都快要急疯了;”
“说是近几日,太后不是坐在榻上念叨‘梁王吾儿’,就是来回踱步间,嘀咕‘帝杀吾子’之类;”
“——便是家上,在此刻的太后眼中,只怕也是和梁王之事逃不开干系。”
“这种时候,难道不该是一动不如一静——一切,都以稳住太后为先,等陛下折返长安,再说其他吗?”
闻言,刘荣手上动作不由得一顿;
短暂的滞愣之后,刘荣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忙完手里的事便回过身。
悠然一声长叹,方对程不识苦笑道:“若单论梁王叔的事,确实如此。”
“——如果只有梁王叔这件事,那孤眼下,确实应该自闭太子宫,静候父皇移驾回长安。”
“但除了梁王叔的事,父皇此番离京,还曾将平抑粮价一事托付于孤。”
“这件事,是肯定要杀一批人,以震慑宵小的。”
···
“原本我还有时间,慢慢搜集那些蠢货、蛀虫的罪证,再等秋收过后,顺理成章的拿人。”
“但眼下,父皇不日便要折返长安;”
“处置这些人的事,便不得不抓紧了……”
刘荣隐晦一提,程不识当即心下了然。
——在这个时代,治一个人死罪,重要的不是他犯了什么罪,而是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如果是个奴隶,那别说是犯罪了——就算是看他不顺眼,你也完全可以弄死他,却根本不会有人说你什么;
甚至都不会有人,关注到你杀了一个完全没有社会地位的奴隶。
但若是个宗亲诸侯,那就算是他举兵谋逆,人们也会说:再怎么着,那也是老刘家的亲戚啊~
陛下,难道真要这么狠心?
对自家人都这么狠心,对俺们这些个农户黔首——对俺们这些外人,陛下还能好到哪儿去?
可别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任何夸张的身份!
就说去年的吴楚七国之乱,主谋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二人;
也就是这俩人,或主动、或被动的自留体面了。
若不然——若是这二人活着被送到长安,那即便是对这二人恨之入骨的天子启,也几乎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治这二人死罪。
要么,就在长安圈禁——甚至是软禁,而且还得好吃好喝,直到这二人老死;
顶天了去,也得是先‘使其闭门思过’,然后暗下里下死手,再对外敷衍一声:水土不服,暴毙而亡之类。
最大的可能性,是找个偏僻的院子给人关进去,象征性找几个人伺候起居,并确保日常生活供应;
再派专人看管关押,直到二人‘郁郁而终’。
说回眼下:刘荣因为平抑粮价一事,而揪出了十来家挖宗庙、社稷墙角的蛀虫,无论是出于个人情感,还是政治考量,都必须治这些人死罪。
而平抑粮价这件事,一开始是被天子启交给内史田叔和太子刘荣,之后又被刘荣大包大揽,抢到手里全权负责的。
所以,为了不让君父遭受‘这也太心狠了,这么点小事儿,就杀这么多与国同休的功侯’的指责,同时也是为了有始有终——把老爷子交代给自己的事处理干净,刘荣都得赶在老爷子回长安之前,把这些蛀虫搞定。若不然,老爷子人都到长安了,这些蛀虫却还在尚冠里住着,像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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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天子启代劳吧?
——这件事是刘荣全权负责的,天子启插手此事,就等同于宣告刘荣差事办砸了,搞得天子启不得不亲自下场;
可若是不让天子启代劳?
——天子都回长安了,再让太子去拿主意、去拿捏功侯的身死,也终归是有些不合适。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一句话:老爷子踏入长安的那一刻,凡是有关平抑粮价的所有事,都必须彻底宣告完成!
那些因此事而‘获罪于天’的蠢货,也必须在天子启踏入长安城之前,被各自埋进土里。
老爷子传回来的消息,是三天后,也就是秋七月十七日的清晨。
明日朔望朝,是刘荣太子生涯中,第一次以非书记员的身份——以决策者的角色,主持一场朔望朝;
后天,则要忙着准备迎接天子启圣驾的事宜。
换而言之:今天,是刘荣处理这件事的最后机会……
“走吧。”
“打起旌旗,走御道。”
“——到尚冠里之后,直接将这份名单上的功侯府邸围住!”
“孤,挨个上门拿人。”
丢下这么一句话,刘荣便也翻身上马,旋即将程不识递上前的青铜胄带在头上。
几乎是在盔胄戴上头的一瞬间,刘荣原本温润如玉的平和气质中,便陡然多出了一抹肃杀!
被那双大义凛然,又不时闪过森然寒意的双眸扫过,程不识也不由得下意识抬起手,对刘荣低头一拱手。
而后,便是整支太子卫队——共计五百北军禁卒,在太子刘荣、中盾卫程不识二人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朝着尚冠里而去。
在沿经未央宫北宫门,以及位于蒿街、尚冠里交叉口的武库时,自然有禁卒惊惧交加的上前,询问刘荣‘意欲何为’。
当得知刘荣此行,是要前往尚冠里缉拿罪犯时,宫门、武库的护卫都是长松了一口气;
之后,便难免唏嘘感叹起来。
——这下,不知尚冠里,又要少几家‘与国同休’的功侯。
也不知这些人,究竟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
自留体面,以保全家族?
罢官免爵,举族贬为庶人?
又或者,直接就是……
···
“殿、殿下此来……”
一行人才刚踏入尚冠里,当即便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彻侯上前,挡在了刘荣所骑乘的战马前。
对于这几位虽然算不上德行崇高,却也勉强还算厚道的老者,刘荣的感官还算不错。
但眼下,显然不是和这些人嘘寒问暖,以彰显太子‘尊重长者’的时候。
“拿人。”
虽然一手持着马鞭拱起了手,但刘荣开口道出的话却是极其干脆。
那几位老功侯显然也没想到刘荣如此果决,面色当即便更难看了几分。
正要再开口,劝刘荣‘不要冲动行事’‘交由陛下圣断’之类,却被刘荣冷然抬手打断。
“公务在身,便不与几位老君侯寒暄了。”
“待拿了罪臣,再监斩行刑过后,孤在太子宫扫榻以待,恭候诸位大驾光临。”
言罢,刘荣便不顾几位老功侯还要再说,当即策动马匹,颇有些失礼的将几人逼退;
走出不多远,便在第一栋侯府外拉缰驻马。
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满脸严肃的将其摊开;
而后,便当着尚冠里功侯贵戚的面,正对向那栋已经被重重包围的侯府,宣读起罪名。
“都昌侯:朱辟彊,五世侯,当今新元二年袭爵。”
“纵马于市,纵使仆从欺打民男至死。”
“——族!”
“即刻查抄都昌侯府,凡府内亲族,又仆从、雇工,尽数下狱!”
哗!!!
刘荣话音未落,尚冠里上下一片哗然!
不是,至于吗!!!
闹市纵马,这不就是交通违章嘛?!
纵容仆从殴打百姓至死,也不过就是赔个钱的事儿?
至于张口就是个骇人听闻的‘族’?!!
不等众人从惊骇中缓过神,刘荣已是策动马匹,看都不看鸡飞狗跳的都昌侯府一眼,便来到了几十步外的第二栋侯府外。
“阿陵侯:郭客,三世侯,当今新元三年袭爵。”
“酒后失德,与人言宫讳之事,语辱当朝皇后。”
“——族!”
“即可查抄侯府,凡府上之人,尽皆下狱!”
好嘛!
前面那个好歹还有点实打实的罪名,这个直接就是说了几句酒话,便也被定了个‘族’。
这……
“平侯:工师执,三世侯,太宗孝文皇帝后元元年袭爵。”
“策马践民粮稼。”
“——族!”
得——踩草坪的;
···
“隆虑侯:周通,二世侯,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二年袭爵。”
“荚钱欺民。”
“——族!”
漂亮——用假币的。
···
“堂阳侯:孙德,二世侯。”
“孝惠皇帝七年袭爵!”
念到这句‘孝惠皇帝七年袭爵’的时候,刘荣陡然加重了语气,还抬头狠狠瞪了那发须花白的老侯爵一眼。
——做了三十多年彻侯,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瞎折腾什么?!
而后,又冷漠的低下头,继续念道:“私酿酒。”
“——族!”
这个最狠——未尽经营许可,私自酿造酒水的……
···
一路走下来,刘荣嘴里吐出来的罪名五花八门,愣是没一个罪名,能从《汉律》中找到依据;
但刘荣对这些人最初的最终判罚,却无一例外,都是个‘族’字。
事实如何,大家伙心里都明白:这是太子‘欲加之罪’,或者说是编造个罪名,好给这些人最后保留一点颜面。
但这动辄就是个‘族’字,留的那点体面,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家上。”
“陛下不在长安,又太后忧心梁王安危,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值此人心思安之际,家上大兴牢狱,只怕是……”
见那十几家功侯,真的被刘荣带来的太子亲卫查抄,也真的被‘举族下狱’,尚冠里自不免为一阵兔死狐悲的悲怆所充斥。
但对于这声‘劝阻’,刘荣的态度,却是比那一日的窦太后还要坚决。
“父皇离京,移驾甘泉之时,曾有诏谕:使太子假天子节,许便宜行事。”
“诸位若是有话,大可在明日朔望朝——或直接等父皇移驾长安,再亲呈陛前。”
丢下这么一句冰冷无情的话,刘荣便带着押送‘罪臣’的队伍,朝着廷尉大牢的方向走去。
——十几家功侯,千八百号人,要想在今天,或者说是在天子启回长安之前杀完,肯定是不现实的。
而且杀人之前不和天子启知会一声、递个申请报告,也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但在天子启回长安之前,刘荣至少要把这些人的罪给定了。
第191章 孤人傻掉了!
当朝太子亲自拿人,禁军开路,太子卫队尽数出动——如此大的动静,自也是成果斐然。
——足足十三家功侯,随着刘荣一声令下而倒台,家产被尽数抄没,族人、仆从悉数下狱。
和拿人时一样:后续的处置,刘荣也主打一个干脆利落,滴水不漏。
抄没的家产——主要是这些蠢货囤积的粮食,外加府上的器具,以及庄园、商铺等不动产,刘荣没动哪怕半个子儿,悉数归入了少府内帑;
捉拿的罪臣及家属,则悉数关押至廷尉大牢,并在刘荣的高压下一路绿灯,短短两天之内,便迅速通过了‘秋后问斩’的死刑审批。
——现任廷尉卿赵禹,可不是之前的怂包张欧!
这位法家出身的‘酷吏’,可是恨不得在任上多弄死几个大人物,好为自己的资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有刘荣力主此事,外加‘出了事孤担着’的承诺,赵禹自也没了顾忌,迅速完成了从立案到审批的一系列手续。
只是比起刘荣那践踏庄稼、闹市策马、私自酿酒等让人啼笑皆非的敷衍罪名,赵禹这个专业人士,手段无疑就老练得多了。
践踏庄稼?
——践踏社稷坛的籍田!
闹市纵马?
——在太祖长陵邑纵马!
言辱皇后?
——言辱已故太皇太后!
至于私自酿酒、荚钱欺民之类,也都在赵禹的精心润色下,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顺理成章的滔天大罪。
如私盗宫酿啊~
私铸铅钱啊之类。
反正就一个原则:罪名怎么大怎么来,怎么能够上死罪,甚至是夷三族的大罪怎么来。
至于真相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楚——就是粮食的事儿。
只不过,终归身处同一阵营,或者说是同一阶级群体;
对于这些人的遭遇,功侯贵戚们,都难免有些兔死狐悲。
于是,等到了次日清晨,朔望朝举行前,未央宫紧闭着的北宫门外,便聚起了一圈又一圈人影。
“太子,实在是太过得理不饶人啦……”
“——是啊!”
“——不就是卖点粮食嘛……”
···
“太祖高皇帝可曾说过: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这都还没五十年呢……”
“——要我说,还是那几家,做的太过火了些。”
“——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太子第一次掌朝政大事,陛下、太后,乃至天下人,都等着看太子做出成绩呢。”
“——这种要命的时候,为了几个钱儿去触太子的霉头,那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
人群中,无论是朝臣百官、九卿重臣,还是功侯贵戚们,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
——太子处置在平抑粮价一事上,同自己做对的那十几家功侯,实在是太过于严苛了。
严苛到纵是知道真相如何——知道那些人的罪名、死因何在,大家伙心里,也还是难免一阵不是滋味。
又想到今日朔望朝,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定下章程,就更让有些人过渡脑补起来。
“莫非,陛下也觉得太子过火了,这才让太子举朔望朝,好给我们劝谏太子的机会?”
积极的人这么想,但消极的人,却是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恐怕,也未必就不会是陛下,也同样被那些蠢货气的雷霆震怒,这才让太子举朔望朝,以敲打吾等。”
“再顺带给太子造个势,为日后,太子监国做准备……”
听闻此言,众人无不心下一凛,各自止住话头,皱眉陷入了思虑之中。
其他的事儿,大家伙儿各执一词,却也终究不过是个‘猜’字。
但有一件事,却是不需要去猜的。
——今日,将是太子刘荣,第一次行使监国太子才能有的权力,主持一场百官公卿、功侯贵戚齐聚的朔望朝议!
这基本等同于天子启在向朝野内外,传达‘太子监国之日不远’的意图。
太子即将监国,又基本等同于对天下人宣示:天子启的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了天子启自己,都开始准备起身后之事、开始政权交接的程度。
如此一来……
“今日朔望朝,还是尽可能不要反驳太子的意思吧……”
“说不定什么时候,今日之太子,便是我汉家的……”
“咳咳咳咳……”
带着这样的想法,百官公卿、功侯贵戚都各自低下头,各怀心事的涌入徐徐打开的司马门,朝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朔望朝议,必须,也只能在宣室正殿举行。
按照惯例,今日这场朔望朝的主持者:太子刘荣,应该已经在宣室殿等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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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未央宫,宣室殿。
天子启当然不在场。
但即便天子启自己不在,与会的百官、贵戚,也还是不得不毕恭毕敬的来到殿中央,朝着上首御榻之上,那杆由刘荣单手扶在御榻前的节牦,行参拜大礼。
待刘荣替天子启回过礼,并招呼众人落座,众人这才次序抬起头,打量起上首御榻的方向。
——不出意外:天子启的御榻之上,只有那杆被斜倚在御榻前侧的节牦,以示‘天子尚在’;
至于刘荣,自然不敢坐上天子专属的御榻,也没有多费工夫。
直接就将御榻旁,那方侧对着群臣、正对向御榻的宴席——自己平日里的专属位置往外一转,变成了侧对御榻、正对殿内群臣。
发现这一变化,殿内百官公卿面色又是一黯。
——落座于御榻一侧,与御榻同为坐北朝南、正对殿内群臣,这是监国太子才有的待遇!
有汉以来,甚至是有史以来,明确享受过这一待遇的,便是曾在先帝晚年,以太子储君之身,行监国之责的当今天子启!
如今,刘荣自然不是监国太子。
却又似乎只差了一道‘其令太子监国’的天子诏?
“还是太快了啊……”
“太子获立为储不久,涉世未深,便这般担起监国重担……”
“可陛下又……”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尤其是朝中重臣,都纷纷对未来生出了深深地担忧。
无论是在后世,还是眼下的汉室,政坛,都总是以‘资历’来作为判断一个人能力的核心标准。
乍一听,或许有些恶臭,但其中的逻辑却极为缜密。
——有资历,意味着不管这个人是聪明还是愚蠢,至少他见过不少世面、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
就算能力差点、脑子笨点,也总能凭借过往的经验,应对大部分可能出现的问题。
再者,有足够深的资历、足够多的经验——就算是个傻子,也总能学会肌肉反射式的拨弄算盘了;
但凡是个正常人,在一个职务上干个十几二十年,也总能干出点名堂出来。
至不济,也至少能应付自己的本职工作了。
反之,若是个没资历的愣头青,那就算是再怎么天资卓绝、才智过人,也很可能因为经验欠缺,而做出一些看似英明无比,实则菜的一批的决策。
至于日常工作、本职,更是需要慢慢摸索,一点点试错——天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上手,甚至是能不能上手。
放在官场、政坛,尤其如此。
都不用说旁的,就拿孝惠皇帝刘盈,以及当今天子启举例;
孝惠皇帝,太祖刘邦的嫡长子、悉心培养的太子储君,总不至于太差吧?
——一头人彘,愣是给一朝天子给吓死了!
十五岁继位,浑浑噩噩到二十二岁驾崩,愣是什么成绩都没做出来——甚至连大权,都没能从母亲吕雉手中收回不说,还害得汉家出了接连两代少帝;
更还差点颠覆了社稷!
再看天子启;
虽然也是早早就被册立为太子储君,但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嫡长子,又实在有些资质平庸。
偏偏又有个天花板级别的皇帝老爹,那太子做的,才是真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果说,太祖刘邦骂刘盈,是觉得刘盈不肖父、不类己——没有刘如意讨自己喜欢;
那先帝骂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那就是纯纯嫌这个儿子——这个自己亲自册立的太子储君太蠢!
结果怎么着?
二十多年太子做下来,人家还就真成了!
还就真长成了个手腕老练,游刃有余的雄主,和老爹一起造就文景之治,以名垂青史的孝景皇帝!
这,就是经验和资历,最直观的体现。
——孝惠刘盈或许聪慧、或许愚笨;
但这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核心原因——真正导致刘盈失败的,是没有经验、没有资历。
更准确的说,是没有成长的时间和机会。
——反观当今天子启:或许不笨,但也绝对算不上‘天资卓绝’;
却靠着二十多年太子生涯的积累,一点点成长到了这一天。
你要说天资卓绝?
嘿;
太祖刘邦说过:刘如意天资聪慧;
先帝也说过:梁王刘揖颇肖朕躬。有什么用呢?
问问天下人:是选先帝,还是那个惨死的赵隐王刘如意?
是选当今天子启,还是坟头草都长了几丈高的梁王刘揖?
说白了,那些‘天资卓绝’的人,无论是皇储还是官员——没人知道他们能不能兑现天赋。
能兑现,那上限确实很高——或许真能成为千年难有的明君、旷古罕见的名臣;
但若是不能兑现天赋,那下限,也真的是低得吓人。
所以,立嫡立长,还是立之以贤?
——之所以绝大多数帝王都选择前者,其主要原因,并非是真因为祖宗规矩,或是怕皇子手足相残之类。
而是即便从现实角度、实用性方面考虑,立嫡立长,也总是更佳的选择。
——他年纪大呀!
你别管他有多平庸、他弟弟有多聪慧过人——他年纪大呀!
就算蠢笨如猪,那他也是个见多识广,人生阅历足够充足,得到过足够锻炼的蠢猪呀!
再怎么着,也总比那个‘天资卓绝’,却还离不开尿片的弟弟,要强上个千八百倍?
眼下,刘荣确实是当今天子启的儿子们当中,年纪最大、最让人放心的那个。
但也仅限于:刘荣是个让人放心的储君,而且是‘相对放心’,却非绝对放心的储君;
要说眼下的刘荣,已经是个让人放心的监国太子——甚至是天子,那就是纯在开玩笑了。
“唉……”
“愿上苍垂怜,先皇庇佑——让陛下龙体安康,再多熬个几年吧……”
“真要让现在的太子坐了社稷,那我汉家可真就……”
对于殿内的众生相,刘荣自然是尽收眼底。
也很难看不出殿内众人——尤其是朝中重臣,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不信任。
但没关系。
刘荣非但没有因此而感到挫败,反而还因为这层不信任,而更加安心了些。
原因很简单:太子刘荣,已经是天子启的众公子当中,相对而言最好的那个选择了。
可即便如此,刘荣也还是不能让朝野内外放心。
连刘荣——连即将加冠成人,且多次证明过自己手腕、能力的刘荣,都尚且不能让朝野内外完全放心;
更何况绮兰殿,那个毛都还没开始长的皇十子、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呢……
“今日朔望朝议,乃奉父皇口谕,由孤暂领监国之权所举。”
沉默半晌,待殿内百官公卿、功侯贵戚都停止了窃窃私语,刘荣才终于朗声开口,开启了今日这场朔望朝。
——说不紧张是假的;
这场合,真要出个什么问题,那刘荣的监国太子梦,恐怕就要遥遥无期——甚至‘无期’到天子启驾崩之后。
但再紧张,刘荣也不得不端起架子。
老爷子教过的:甭管心里有多虚,起码面儿上功夫得做足、架子得先端起来!
“议题,主要是说说即将到来的秋收,以及年末大计。”
“——再有,便是父皇后日移驾回京,着孤,领朝臣百官出城相迎。”
“一应礼制、依仗,也务当从速备下。”
很快,刘荣便调整好了情绪,并顺利完成了开场白。
之后的事,倒是不怎么需要刘荣操心了。
“内史臣田叔,顿首以拜。”
“根据丞相府外派农稼官、御史大夫外派采风御史回报:今岁,关中渭北,大抵亩产……”
“渭南亩产,约为……”
“关中均产粮,当为……”
···
“故,臣与百官共议,皆以为今岁,乃不丰之年。”
“——粮产不至于欠收,却也绝不会丰收。”
“故少府内帑、相府国库,当于今岁秋后至明岁开春,自巴、蜀徐徐调粮入关。”
“并非是为了供应关中,而是为了关东。”
“过去这些年,关中每年往关东输送的漕粮,都在六百万石以上。”
“若是关东生了灾荒,更是会超过千万石!”
“但关中今年的粮产,恐怕无法余出太多粮食,来作为输往关东的漕粮了……”
秋收的事——尤其是关中的秋收,自然是由官职全称为‘治粟内史’的田叔来负责。
至于田叔所说的内容,自然也是给了刘荣一个表现机会。
——田叔给出的所有结论,都是将刘荣的麦粉,以及汉家多出了冬小麦这一主粮,都排除在外才得出的。
梯子都被田叔架好了,刘荣自然也不可能放过顺杆往上爬的机会。
“从巴、蜀调粮入关,以漕运至关东,应该是不大需要了。”
“——至少不急于一时。”
“此番平抑粮价,孤偶然所得麦粉制作之法,已经让宿麦,变成了可供百姓民日常食用的主粮。”
“宿麦,虽然少府库存不多,但关中今年‘不丰’,又有孤为天下先——关中的农人,当大都会在今年秋收之后,尽量补种宿麦。”
“就算初种宿麦,农人们不明其性,以至欠收,也终归是能有一些的。”
···
“有今岁的粟,再加上秋收后补种、明年春后便可收获的宿麦,关中的粮食,怎都是比过去这些年要多的。”
“所以,从巴蜀调粮的事,还是等到明年开春,内史、丞相府根据冬小麦的状况,再做定夺吧。”
“当然——具体如何,自当由父皇定夺。”
“只今日朔望朝,便先暂且这么定下。”
本就是给刘荣卖个好,顺便给名义上,主要负责平抑粮价的自己贴贴金;
刘荣顺杆子往上爬,田叔自也就顺坡下驴,又捧了刘荣几句,便退回了朝班。
紧随其后的,自然是少府岑迈和丞相周亚夫先后站出来,各自表示:丞相府和少府都会做好随时从巴、蜀调粮的准备,只待天子诏。
至此,秋收的议题,便在刘荣不甚刻意的‘显摆’后宣告落幕。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反正不是欠收,朝堂没什么问题要处理,只等着秋收后,派税吏下去收税就行。
粮食的事儿尚且如此,迎接天子启圣驾的事,更是没什么讨论的必要了:奉常全权负责。
至于年末大计,也就是扯一扯各地方郡县派来的计吏,抵达长安之后的安置问题。
这也都是有定制的事,象征性的说一说,也就得出了结果。
到这里,刘荣先前定下的议题,便算是聊完了。
按照正常的朔望朝流程,接下来,就该是百官公卿、功侯贵戚——尤其是那些赋闲在家,闲得蛋疼的功侯贵戚们,指点江山的机会。
有意见,就拐弯抹角的提上一嘴;
没意见,就引经据典的吹捧一番,如海内升平之类。
但今日朔望朝,显然不大‘寻常’。
尤其是议题结束后的自由发挥环节,注定不可能云淡风轻……
“禀殿下。”
“臣,有奏。”
在刘荣灼灼目光注视下,终还是有人从朝臣班列站出身。
——一开口,便是不出刘荣意外的,替那些因为粮食的事,而被刘荣下狱的功侯说情。
说辞也不算多硬——并没有让刘荣三思,而是让刘荣别急着行刑,而是等天子启回京,再亲自做决断。
但刘荣的脸色,却顿时有些难看了起来。
不是因为刘荣对此——对有人站出来,替那些蠢货求情没有心理准备;
而是站出来的这个人,大大出乎了刘荣的预料。
——故太尉!
——当朝丞相!
刘荣的太子太保!
绛侯兼条侯:周亚夫……
第192章 不该杀吗!!!
宣室正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
百官朝臣、功侯贵戚分坐于东西两席,不时转头看向左右,却根本不敢开口出声,只和私交甚笃者交换着眼神。
殿内正中央的位置,丞相周亚夫腰系紫绶金印,身着丞相朝服,双手虽拱起,腰杆却只是弯下了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角度。
——作为太子三师之一的太子太保,就算撇开彻侯的爵位、丞相的职务,周亚夫如此‘倨傲’,也是不违背礼法的。
因为周亚夫,是太子师;
作为老师,周亚夫在自己的学生:太子刘荣面前,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端起架子,甚至是以长辈自居的。
但场合不对。
此刻,周亚夫是在求人。
是以丞相的身份,在公卿百官、功侯贵戚齐聚的朔望朝仪之上,在虽无监国太子之名,却已隐隐有了监国太子之实的刘荣面前,替人求情。
求人办事,却不摆出求人办事的姿态,反而还拿乔自己太子师的身份?
这无异议对太子储君,摆出一副‘那个谁,去把这件事办了’的倨傲姿态——并非是在求刘荣,而是在指令刘荣。
此时此刻,能出现在宣室正殿、参加这场朔望朝议的,无不是人精。
这点浅显的道理,还不至于有人看不出来。
于是,顿时便有不知多少道且惊且疑、且讶且惑的古怪目光,撒向周亚夫那仍挺直腰杆的笔直身影。
而在上首御榻一侧,太子刘荣更是面上挂着僵笑,眼皮都不眨一下的直勾勾望向周亚夫,眼角却已不知何时,不受刘荣控制的本能眯起。
“丞相,或许是不知道其中内由吧?”
良久,刘荣悠悠开口发出一问,旋即便带着僵硬刻意的笑容,稍转头望向另一侧的朝臣班列。
“近些时日,老师忙着向丞相,传授为汉相宰的经验。”
“难道就没有同丞相,谈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吗?”
刘荣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齐刷刷朝着太子太师,故丞相申屠嘉望去;
只是眼睛虽然看向了申屠嘉,暗下却是飞速运转着大脑,品味起刘荣这看似寻常的三言两语。
——刘荣管周亚夫叫丞相,却管申屠嘉叫老师!
正常状况,刘荣自然是怎么叫都行——可以叫官职,喊二人丞相、老丞相,又或是喊爵位:条侯、故安侯;
当然也可以亲密的以‘老师’,来作为对二人的称呼。
只是有一点:当这二人,或者说是再加上窦婴——这三人,即太子三师均在场的时候,刘荣对这三个老师的称呼,必须一致。
要么统一称爵号,要么统一称职务/前职务,要么统一叫老师。
若不然,像今天这样,喊其中一人老师,却称呼另一人的职务,就很容易让人多想;
——太子,怕是对某某不满,才如此生分的直称职务?
不单是太子如此——每一个掌权者,乃至皇帝、太后也都是一样;
在同一场合,掌权者对旁人的称呼,需要尽可能的保持一致。
因为上位者对下位者称呼,是二人亲近程度最直观的体现。
尤其是在同一场合下,对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类型的称呼,更是能无比直白的表明远近亲疏。
当然,也有一种情况,是上位者刻意通过相对生分的称呼,来向原本亲近的人表达不满。
今日便是如此。
刘荣今日,真是被自己的太子太保:当朝丞相周亚夫惹恼了,才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隐晦的向周亚夫表达不满。
只不过,不等周亚夫体味到刘荣的这层意图,老丞相申屠嘉便颤巍巍站出身,将周亚夫的全部注意力,都彻底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禀家上。”
“这段时日,臣日日扫榻以待,却并不曾等来丞相莅临寒舍。”
“——遣人去问,也多以‘丞相日日与宴,无暇登门’之类的缘由被回绝。”
“奉家上之令,向丞相传授执掌相府的经验,本不敢辜负家上的信任。”
“但臣老迈,丞相不愿登门,臣也不好反跑去相府,在相府千百属臣面前,驳了丞相的体面……”
言罢,申屠嘉还不忘满是羞愧的再一拱手,以向刘荣表示:没能完成家上的嘱托,臣,羞愧难当……
随着申屠嘉这番话道出,殿内众人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也随之带上了一抹忧虑。
——周亚夫被天子启拜为丞相,可是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而丞相上任之后,就算不找前任交接一下工作,也至少应该拜会一下,或诚挚、或象征性的请教一番。
尤其此番,还是太子刘荣专门有过交代,让申屠嘉‘不吝赐教’,向周亚夫传授做丞相的心得、经验。
结果周亚夫没去;
周亚夫忙着到处参加宴会,两个多月的时间,连申屠嘉的侯府,都没有去过哪怕一次!
申屠嘉甚至还专门派人去请了,结果还是没用——周亚夫也实诚,一点借口都没找,直接实话实说:局太多,没空去找你。
连申屠嘉都顾不上找、连故安侯府的门,都抽不出空走上一趟;
这,显然也意味着……
“丞相,该不会是履任至今,都不曾踏上过相府的门槛吧?”
刘荣明知故问,周亚夫面色顿时就有些难看起来;
蠕动着嘴唇,几欲开口,却终还是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托词,只得闷闷低下头去,便算是默认了刘荣这一问。
见周亚夫如此反应,殿内众人——尤其是东席的朝臣班列,便传出一阵阵倒吸凉气的身影。
两个多月!
被拜为丞相至今,足足两个多月,周亚夫居然连自己的工作场所都没见过!
足足两个多月的时间,相府上下愣是还没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汉家的宗庙、社稷,愣是没有在周亚夫这个丞相的手中,办成哪怕一件事!
这……
“往返于高门之间,流连于酒宴之中,连自己治下的相府,都还没来得及走上一趟;”
“也就难怪丞相,不知道这件事的内因外由了……”
说话间,刘荣的语调也是明显冷淡了不少,对于周亚夫的不满,也从今日这桩事,蔓延到了对周亚夫‘玩忽职守’之上。
——什么玩意儿啊!
身为群臣避道,礼绝百僚,位比天子,礼同诸侯的相宰,这都上任两个多月了,愣是还没上过班?
真拿宗庙、社稷当儿戏呐?!
尤其在此基础上,居然还站出来,替那些挖国家墙角的蠢货求情?
一时间,刘荣本就不算愉快的心情,便顿时再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
“不奇怪了;”
“那就不奇怪了……”
···
“——既然还没有‘正式’履任,老师,还是先抓紧时间,把自己的人情往来走完吧。”
“好歹也做了我汉家的丞相,也别有酒宴相邀就都去——该推得酒宴,还是推一推。”
“等‘正式’履任了,对朝野内外的事有了知解,再来对朝中之事发表意见吧。”
一番话,既是隐晦敲打了周亚夫:不要再吊儿郎当的,顾着点儿本职工作,同时也是婉拒了周亚夫,替那些蠢货求的情。
至于那再度变换的称呼,则无疑是在提醒周亚夫:别忘了,你是太子师——是我太子荣的老师!
少特么把胳膊肘往外拐!
刘荣这么多层潜台词,殿内应该是没人听不懂的。
但周亚夫却不知为何——就好似真的没有听懂刘荣的意思般,再度对刘荣一拱手。
“臣离京日久,平乱归来,亲朋故旧设宴相邀,以庆贺臣凯旋,致臣酒宴缠身。”
“——此间之事,臣也已经禀奏过陛下。”
“家上,不必为臣感到担忧。”
殿室内,莫说是在丞相府底下做事的朝臣百官了——便是另一侧的功侯贵戚,都因为刘荣今日这明晃晃的不愉,而担心起了周亚夫;
反观周亚夫自己,就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满是淡定的丢下这么一句:家上别担心,我没事儿,便又深吸一口气。
“至于此番之事,臣虽然琐务缠身,还没来得及去相府走上一遭,却也是多少知道个中内由的。”
“只是作为家上的老师、丞相兼领太子太保,臣,实在无法坐视家上犯错,却不站出来指正。”
“——在臣看来,这次的事,家上,实在是有些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还请家上收回成命,将此间事,都交由陛下定夺……”
言罢,周亚夫这才终是躬身一拜——终于不再以老师、长辈的姿态,而是以臣下的姿态,向刘荣躬身行了一礼。
但在御阶之上、御榻侧方,太子刘荣的面色却不出殿内每一个人所料:随着周亚夫嘴里道出的这一番话,几乎是周亚夫每吐出一个字,刘荣的脸色,便应声黑下去了一分。
待周亚夫躬身拜礼,刘荣的脸色,已经是难看到了极点。“条侯,当真执意如此?”
“——当真要如此执拗,要为那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蛀虫求情?”
“可曾想过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对条侯,又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再度变换对周亚夫的称呼,刘荣显然已经是怒上心头。
如果说,刘荣称呼周亚夫为‘丞相’,是在隐晦的表达不满,称呼‘老师’,又是在提醒周亚夫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以及和太子储君之间的关系;
那这一声‘条侯’,则无疑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恨不能直接说‘我和他不熟’的生分程度。
听刘荣把那些哄抬粮价,在平抑粮价一事上和刘荣作对的功侯,直接不留情面的斥为蛀虫,殿内众人心下又是一凛。
只可惜:今日的周亚夫,就好似‘聋’了!
愣是一点都听不出刘荣那看似平淡的语调中,暗含着的恼怒之意……
“家上治罪于功侯,罪名却都是可大可小,甚至无伤大雅的小罪。”
“——臣担心家上这么做,会有损律法,乃至我汉家之威仪,让萧相国编撰的《汉律》,自此成为空谈。”
“至于这些功侯真正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罪责,臣也有所知晓。”
“只是有一句话,想要提醒家上;”
“太宗孝文皇帝有言: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地方郡县不得查,廷尉不得下牢狱、不得用刑,更不可刀剑加身。”
“另外,太祖高皇帝斩白马而誓盟于长乐,乃言:使大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爱及苗裔;凡汉功臣,与国同休。”
“家上因为些许小罪,便致法于功臣之后,更抄家夷族、私除其国——非但有悖于太祖皇帝白马誓盟、先帝‘将相不辱’之制,更是私作威福,僭越君父。”
“作为太子师,臣无法坐视这一切发生;”
“所以站出身,请求家上三思而行。”
无比淡然的说着,周亚夫深吸一口气,又再稍一转话头。
“太宗孝文皇帝之时,先孝文皇帝曾因一时之怒,而欲重惩于民、吏。”
“彼时,故廷尉张释之站了出来,劝谏先帝说:法如是,足矣。”
“事后冷静下来,先帝便褒扬张廷尉,说若不是张廷尉这样的忠臣劝谏,就险些做出了向桀、纣那般昏聩的事来。”
···
“今日,家上盛怒,欲因小罪而降重惩——治罪的对象,还是襄助太祖高皇帝,立我汉家国祚的元勋功侯后人。”
“既然今日,我汉家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张廷尉,那便由臣这个丞相站出来,劝谏家上;”
“——法如是,足矣。”
“——阿陵侯、隆虑侯等,固有罪,然终归罪不至死。”
“既有《汉律》为依凭,家上与其私定其责罚,何不依律而为,以正视听?”
言罢,周亚夫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摇头叹息间,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再苦口婆心劝说道:“如果按照律法惩处,那就算是家上诛灭了某位功侯举族,那也定是能让天下人信服的。”
“但若是视律法于无物——连我汉家的太子储君,都全然不顾《汉律》的规定,全凭自己的喜好,便定下十几门元勋功侯家族的罪责;”
“那天下人,又如何不会效仿家上的举动,将我汉家的律法,视作一纸空文呢……”
在刘荣的视线中,有那么一刹那,周亚夫屹立于宣室殿正中央的声身影,也确实有了那么一股直臣、铮臣的影子;
但也就是那么一瞬。
想到周亚夫此番,之所以要为那些蠢货求情的原因,刘荣面上那一闪而逝的动容,便随之化作了一阵绝望。
——没错;
不是失望,是绝望。
对周亚夫,刘荣已经失望了太多次;
以至于如今,已经不再会抱以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了……
“呵;”
“呵呵……”
“呵………”
周亚夫大言不惭,当着百官公卿、功侯贵戚的面,在朔望朝议之上说教起太子储君,自然是让殿内的氛围愈发诡异起来。
而在刘荣这几声渗人的冷笑之后,那诡异的氛围,也随之彻底沉了下去。
“好啊~”
“好。”
“既然条侯有意见,那孤,就同条侯好生说说。”
“——道理这个东西,总是越说越清楚、越明白的。”
“今日,孤这个做学生的,便斗胆给自己的老师——给自己的太子太保,好生讲讲道理……”
语气阴冷,面色讥讽的道出此语,刘荣身形不动,只轻飘飘望向西席公卿班列。
“条侯说,今日之汉家,已经不再有张廷尉。”
“——廷尉以为如何?”
“难道没有张廷尉,我汉家,就不能有赵廷尉,来掌天下刑、狱了吗?”
被刘荣莫名其妙cue了一下,赵禹只本能的一愣;
意识到这是自己展现存在感的机会,当即便从座位上弹起身,快步上前来到殿中央!
正要对周亚夫火力全开,却被刘荣冷不丁一抬手,将赶到嘴边的话暂时含在了嘴里。
刘荣:你先等会儿,我还没说完呢,等我说完你再上。
“条侯说:法如是,足矣……”
“——好~!”
“今日,便和条侯好好说说!”
“说说这些蛀虫的所作所为,按照《汉律》之规定,该当何罪!”
陡然严厉起来的说辞,以及那终于按捺不住怒火,自口鼻七窍喷薄而出的愤怒面庞,当即吓得殿内众人齐齐站起身,开始劝刘荣稍息雷霆之怒。
——却不是刘荣发怒有多吓人,而是再不劝着些,刘荣接下来,怕就要把那十几家蠢货的遮羞布,给毫不留情的扯下来了。
甚至即便劝了,刘荣,也依旧还是这么做了……
“廷尉说说!”
“私屯粮草;哄抬粮价;蛊惑、恐吓百姓民,以至物价鼎沸、宗社震摇;悖逆君上,欺压储君——分别该论之以何罪!”
怒气冲冲的一声厉喝,都不等飘散在殿内的回音消散,赵禹便迅速接上了话头。
“禀殿下!”
“——私囤粮草逾十万石,坐谋逆!”
“——哄抬物价、蛊惑民心,坐谋逆!”
“——暗中勾连,动摇国本,坐谋逆!!”
“——阳奉阴违,悖逆君上,坐谋逆!!!”
“——欺压储君,以下犯上,坐,大不敬!!!!!!”
接连四个‘坐谋逆’,外加一个大不敬,无疑是给刘荣递上了最锋利的刀。
而在赵禹大义凛然的道出这四声‘做谋逆’,外加一个大不敬时,赵禹每说出一句,刘荣举在身前的拳头,便会应声竖起一根手指。
待最后,刘荣已是化拳为掌,掌心朝外对着周亚夫;
虽然没有打出,却也还是让周亚夫脸上,莫名生出一阵火辣辣的炙痛感……
“谋逆!”
“还是先后四次!”
“十几家功侯勾连密谋,更皆坐大不敬!”
“——不该杀吗!!!”
“——不该抄家灭族,以儆效尤吗!!!”
我再改改
我再改改
墨迹到现在,写写改改,改改写写。
不改吧,旁白多了说我水,对话多了说我干,科普多了说我墨迹。
改吧,改来改去就那样,越改越不顺眼。
大半个晚上,半提红牛,一包半烟,写了一万多字,凑不出来五千字能发出来的…
天亮了,下去透口气,回来再重写试试,发不出来也别评论骂我不守信用了,真的有点迷…
说是结婚前后写的书写不好,何尝不是婚前婚后生活压力太大,患得患失搞得左右为难,放不开手脚去写呢…
多多理解吧,谁这辈子都有这么一遭,写本好书不容易,靠写书养家糊口更不容易,我是实打实的战战兢兢,如屡薄冰,无比珍惜,也请各位衣食父母大发慈悲,对我这个后生晚辈多加理解和包容吧。
不容易,确实不容易,尤其全职作者刚结婚,养活妻小全指望着大家伙,真的不容易…………
第193章 高兴了吧?满意了吧!
刘荣从不曾预料到:周亚夫这头老倔牛的倔脾气——尤其是导致周亚夫‘不得好死’的臭脾气,居然是有刘荣自己,来充当第一个受害者。
——刘荣,已经把话说的很难听了。
但周亚夫不管。
无论刘荣怎般强硬,周亚夫都是雷打不动的一句:家上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以至于即便知道不能这么做、不该这么做,刘荣也还是不得不无奈下令:封案!
将整个案子,都留到老爷子折返长安之后,再由老爷子亲自决断。
只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原本可大可小——至少可以表面上粉饰太平,将政治影响、政局动荡控制在最小范围的事儿,却被周亚夫彻底闹大了。
如果说之前,刘荣‘公报私仇’,拿着莫须有的罪名,来替那些蠢货掩盖不可饶恕的过错,那在今日朔望朝之后,一切就都得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甚至是公之于众了。
——你囤积粮草,哄抬物价,还欺压太子储君不说,甚至意图为了一己私利,而动摇汉家之国本?
你特么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而且不同与先前,有刘荣为这些蠢货敷衍制作的遮羞布,朝堂完全可以将这桩大案,粉饰成功侯群体集体脑抽作死——在周亚夫闹过这么一场之后,这些蠢货的罪名,便只能根据周亚夫的‘请求’,严格按照法律条令规定的来。
并且,还得广而告之,让每一个想要了解这件事的人,都知道这些功侯后人,究竟死于何罪。
或许在后世人的视角看来,这才是正确的。
犯了什么罪,就受什么样的惩罚、种了什么因,就得什么样的果,这才是最正确的。
但在封建时代,摆在掌权者——尤其是帝王面前的,往往有一个比事实、真相本身,都还要更加重要的东西。
政治影响。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始封开国元勋功侯,共计一百四十七家;
时至今日,这一百四十七家元勋功侯家族,绝嗣的绝嗣,造反的造反;
再算上那些被吕太后顺带弄死的,留存至今的开国元勋家族,总共不超过八十家。
孝惠皇帝在位七年,不曾裂土封侯。
吕太后掌权十五年,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待诸吕之乱平定之后,凡是吕太后颁诏敕封的藩王、彻侯,都被一棒子锤死,尽数除国。
先帝倒是封了一些。
有薄氏外戚的轵侯薄昭,窦氏外戚的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这样的外戚恩封侯;
弓高侯韩颓当这样的归义侯、故安侯申屠嘉这样的‘准开国元勋’恩封侯。
当然,也有不超过五指之数的军功侯。
当今天子启即立三年多,也封了不少彻侯,却大都是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而涌现出的军中豪杰。
掰着手指头算下来,汉家当下现存的彻侯家族,总数不超过一百二十家。
而这一次,却有足足十四家功侯——超过一成的功侯家族,因为‘暗中勾连,动摇国本,对抗太子储君’这种比直接举兵谋反,都还要严重一些的罪名,而即将被举族诛灭!
更要命的是:这十四家获罪的功侯,无一例外,都是太祖刘邦始封的开国元勋家族!
换而言之,仅存不超过八十家开国元勋当中,有足足十四家——将近两成串联在了一起,和储君太子作对。
什么概念?
放到任何一个时代,这都将是一场巨大的政治地震!
最顶级的贵族阶级中,有超过一成的人、开国功臣群体当中有超过二成的人,因为同一件事而获罪?
这是不是说明,这个政权已经到了连他自己的贵族,都对政权严重不满的程度?
要不然,贵族们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串联起来,去做这种随时可能被杀头,回报却只是些许钱财的蠢事?
所以,刘荣先前才会‘顾左右而言他’,随便找几个敷衍的罪名,便为这十四家功侯定了罪。
——亲自去尚冠里拿人,是刘荣在告诉尚冠里的贵族老爷们:别惹我!
——我很不好惹!
——惹我就是这个下场!!
——勿谓言之不预!!!
而那些看似搞笑,实则暗藏玄机的罪名,则好比刘荣在尚冠里立威之后,转头就看向旁观群众,满不在意的嘿笑道:嗨~没啥大事儿;
就是这几个蠢货脑子抽抽了,非要扎堆作死。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犯下的罪也都是各犯各的,绝对没有任何人暗中勾连,也没人做出任何有损宗庙、社稷的事。
至于他们被扎堆捉拿、治罪,更完全就是巧合。
对我汉家,贵族们没有任何不满,依旧对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以及当今陛下感恩戴德,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坦;
其他的功侯们,都说这几个傻子自作自受,放着舒坦日子不过,非要给自己找罪受;
便是这几个蠢货自己,现在估计也悔不当初呢……
没错。
就是粉饰太平。
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贵族们说‘老实点儿,别作死’,跟底层群众说‘海内升平,国泰明安’。
很不光明磊落,甚至还有些膈应人,却是每一个成功地封建文明统一政权,都从头贯彻到尾的核心国策:对贵族,一边激励,一边压制;对底层,一边保护,一边愚弄。
没办法,在这个通讯手段、教育程度极其落后,家国思想极其浅薄的时代——在这个随便某人往鱼肚子里塞个字条,就能扯旗造反做‘王者’,引得天下遍地战火的时代,粉饰太平,几乎是中央政权唯一的选择。
不这么做,后患无穷。
刘荣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满朝百官,甚至是那些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坐吃山空,混一天是一天的功侯、蛀虫们,也都明白这个道理。
但周亚夫不知道。
至少在刘荣看来,周亚夫若非真的不知道,那,就是纯在跟自己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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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卤薄,距长安十五里,再一个时辰便到。”
天子启新元三年,秋七月十七。
这一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长安城北城门外,朝中公卿百官分列于道路两侧,在太子刘荣的带领下,已经即将返回长安的天子圣驾。
而在人群最前方,听闻老爷子的亲军禁卫带回圣驾动向,刘荣只淡然点下头,旋即便再度恢复到先前,那如雕塑般屹立恭候的姿态。
在刘荣身后,四位新或封的宗藩公子悉数到场,目光虽是循着刘荣的目光,同样洒向天边那片缓缓靠近的庞大队伍,嘴上,却也是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交流着什么。
“丞相不明事理,逼得大哥不得不‘公事公办’,非要把功侯们的丑事都抖上台面不说,还把杀人的刀子,又递到了父皇的手里。”
河间王刘德悠悠一语道出口,目光也随之瞥向斜后方,站在朝臣队列最前方,正神情阴郁的将双手抱在腹前,明显有些不大开心的周亚夫。
——虽然没开口评价周亚夫的举动,但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中,却也是带上了一抹压制不下的敌意。
眼下,能让这位城府颇深的河间王殿下,都如此不受控制的、本能流露出不愉神色的人,恐怕也没几个了;
丞相周亚夫算一个。
“按理来说,手上沾血——尤其还是杀功侯这种事,大哥是不好让父皇去做的。”
“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大哥刚正不阿,为那些蠢货定下死罪,并尽诛首恶;”
“等父皇‘得知’此事,便装模作样的骂大哥一顿,再把那些蠢货的家人赦免,以彰天子仁恕。”
“如此一来,大哥的威立了,蠢货们也罪有应得了,父皇能捞个‘宽仁’的名声不说,还能把事态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多好的法子啊~”
“方方面面都照顾到,面子也有了,里子也没丢;”
“全让他周亚夫给搅和了……”
常山王刘彭祖,还是一如既往的言辞犀利。
寥寥数语,更是直接道出了刘荣原本的打算,同时也是这件事最好的处置方法,甚至是标准答案。
但也还是一样:能让这位谨小慎微,从不曾授人以柄的常山王殿下,如此直白的说出一句‘全让你搅合了’的,恐怕也只有周亚夫一人。
至少在刘荣的印象中,自己这个七弟,还不曾如此轻浮的‘语出伤人’;
丞相周亚夫是第一个。
“哼!”
“也就是他周亚夫官拜丞相,沾了父皇的光!”
“若非顶着个丞相的官职,看寡人不把他屎打出来!!”
临江王刘淤,已经长进了许多。
尤其是在刘荣专门找上门,和这个弟弟推心置腹聊过一次之后,这位临江王殿下,就已经掌握了‘别急着开口乱喷,先搞清楚具体状况’的技能!
明明已经脱胎换骨,却还是被周亚夫气的原形毕露。
“周亚夫啊周亚夫……”
“可真有你的啊……”
中山王刘胜悠然一声长叹,总算是将刘荣那深邃晦暗的目光,从远方徐徐靠近的天子卤簿上拉回。
无喜无悲的瞥一眼九弟刘胜,又顺势扫了眼弟弟们,再捕捉痕迹的用眼角,远远瞥了眼面色阴郁的周亚夫。
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将胸中浊气呼出;
而后便再度正过身,眺望向远方,轻声道:“人各有命。”
“天行有常。”
“不因尧存;”
“不为桀亡……”
好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宣判般的淡漠语调,终是让四位新藩身形一凛,不再开口多言。
在所有人的‘翘首以盼’中,天子启的圣驾卤薄,终于来到了渭水以北百步的位置。
百官已经做好了跪迎的准备,太常已经示意楼阙之上的乐师:随时准备奏乐!
刘荣却仍是一动不动的昂着头,目不斜视的看着那道走到黄屋左纛旁,停了片刻之后,便快速向自己飞驰而来的骑士。
“吁~”
···
“圣上口谕!”
“着太子上前答奏!”
嘶~~~
答奏……
若是换一个场合,还能理解成是考校;
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么个场合,显然就是问责了……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淡然领命,刘荣便手持天子节,一步步朝着百步外的天子圣驾走去。
走到车厢旁,跪地见过礼,待车厢内传出老爷子低沉一声‘上来’,刘荣才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抬脚自御撵后侧跨入车厢之内。
一只脚踏入侧向,不等另一只脚迈入,便已经是就是跪地一叩首。
这一跪、一叩,便是至少三十息。
天子启不说话,刘荣不敢起身;
天子启就这么坐着,刘荣,自也就这么跪着、磕着。
直到天子启发出两声轻咳,又趁着刘荣关切抬头的片刻,朝刘荣自然地一摆手,父子二人才总算是见上了面。
二人具体聊了些什么,除了两个当事人之外,没人知道。
只是御撵外,禁军武士们断断续续,听了半个大概。
“怎么办成这个样子了?”
“——儿,死罪……”
···
“周亚夫,怎……”
“——儿认为,或许是……”
···
“眼下,该当何如……”
“——依儿之见……”
···
···
······
二人的声线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到最后,更是已经没有哪怕一个字,能让车厢外的武士们听个真切。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刘荣才从天子启的御撵内钻出,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回到了城外外,百官迎接天子圣驾的位置。
随着刘荣止步驻足,同时便是一张米白色绢布,被刘荣于身前摊开。
“陛下诏谕!”
哗啦啦~
话音未落,整个北城门外,便再不见除刘荣外的第二道直立身影。
而在那封诏书的内容,由刘荣那抑扬顿挫的嗓音宣读而出后,已经跪地匍匐的百官公卿,更是开始隐隐颤抖起来……
“诏曰: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为桀亡。”
“朕为储于总角之年,别居更十数载,年三十一而即立,虽未老也,亦非壮也。”
“——年老之人必有灾疾,避无可避,乃天之道。”
“今朕抱恙,虽得月半闲暇而歇养于甘泉,终不得已移驾回京,亲视朝政,方于心得安……”
···
“乃令:太子监国数月!”
“——凡今岁秋收、岁末大计,又朝中大小事宜,皆由太子代朕临朝,以转呈于朕当面。”
“太子假节临朝,代朕监国,使御史大夫、内史,又九卿有司知之。”
···
“擢,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为左丞相;迁,丞相条侯周亚夫,为右丞相。”
“待朕病愈,再视百官谏、奏……”
第194章 必须找到梁王叔!
待朕病愈,再视百官谏、奏。
意思就是说:朕病啦~
——都病的没法视政,不得不让太子监国啦~
这段时间,太子说了啥做了啥,朕都会盯着;
大家伙儿就别白费心思,到朕这儿来告太子的状啦~
老老实实配合太子的工作,熬过这段朕养病的日子就行。
等太子监国这段日子结束,朕病好了、能临朝视政了,再亲自和太子算“总帐”。
办得好或不好,朕心里自有杆秤;
太子经手的每一件事,朕都会在这段太子监国期结束之后,对太子做出相应的奖、罚…
从刘荣的角度上来看,天子启这“事后算总账”的潜台词,自然是让刘荣压力山大。
什么奖惩分明——刘荣都是太子储君了,天子启除了夸刘荣两句,还能给刘荣什么奖励?
说白了,天子启这句话在刘荣听来,不在乎一句:悠着点儿,朕盯着你小子呢!
别觉得监了国,就可以撒丫子乱来!
胆敢乱搞,朕绝不轻饶!
对此,刘荣暗下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便肌肉反射式的进入了状态。
——不就是如履薄冰四个大字嘛?
搞得好像刘荣不熟练似的…
刘荣被老爷子日常恐吓,但在其他人看来,天子启这最后一句看似可有可无的补充,却又是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味道了。
完事儿了再算总账?
那岂不就是说,在结束“太子监国”任期之前,刘荣百无禁忌,无论做什么,天子启原则上都不会干涉?
这特么是监国太子?!
这都是有实无明的皇帝了好嘛!!
再说刘荣这次太子监国的任期——天子启在诏书上的原话,是“数月”。
从实际状况来看,眼下已是秋七月下旬,算上八月秋收、九月岁末,以及来年十月大计,刘荣这次太子监国,大约会是四个月左右的任期。
但理论上,数月,可以指两三个月,也同样可以指八九个月。
若是考虑到岁首年末的大计,说是从年初开始,实则需要小半年的时间才能完全结束,刘荣这次监国任期接近半年,也完全属于正常。
问题来了;
天子启还能活多久?
没人说的准。
但从坊间传出来的小道消息,来侧面推断天子启的身体状况,也就是长则三五年,短则一年半载的事儿。
这样一来,刘荣此番太子监国…
“自有汉至今,左右相国之制,总共也就启用过三次…”
人群中,太子太师申屠嘉满带着忧虑,远远看向刘荣那种布满严峻之色的面容。
——自太祖刘邦立汉国祚,至今凡五十余载,历经太祖、孝惠、前少、后少、太宗,以及当今天子启六代帝王,十数位丞相。
其中,左右相国并存之制,总共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是孝惠皇帝晚年,天子刘盈油尽灯枯,太子刘恭年不过总角;
汉家即将从孝惠皇帝这一朝才刚熬过去的主少国疑,进入下一段更为严重,也注定更加漫长的主少国疑时期。
于是,吕太后乾坤独断,以安国侯王陵为右丞相,主掌朝政,曲逆侯陈平为左丞相,从旁辅佐年迈的右相王陵。
最终,王陵、陈平二人,也算是没有辜负吕太后的期望,各以左右丞相的身份,保证了那一次危险至极的政权交接。
有多危险?
——大行孝惠皇帝刘盈,二十二岁驾崩,留下年仅四岁的太子刘恭,在连尿都把控不住的年纪承继大统,以把控汉家宗庙、社稷。
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各自都具备独自为相能力的丞相,能尽最大可能确保朝局稳定,政权平稳交接。
第二次,距离第一次仅仅时隔两年多。
孝惠皇帝驾崩,太子刘恭四岁即立,凡汉家之政令,皆出长乐宫吕太后。
以开国皇后+太皇太后的身份独揽大权之后,吕太后第一时间,便开始试探分封自家诸吕子侄的可能性。
迫于吕太后淫威,朝野内外鸦雀无声,甚至还有厚颜无耻如陈平、周勃者,非但没有劝阻吕太后,反而还开始扮演起辩经的大儒,全方位无死角的为吕太后,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的正确性和合法性,找到了一箩筐的理论依据。
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陈平、周勃等一干老臣,甚至是元勋公侯的无下限跪舔,便将强硬阻止吕太后的右丞相王陵,承托的无比高大。
——汉以右为尊。
在左右相国之制中,右相为首,左相为辅。
当朝右相——正丞相阻止自己遍封诸吕,吕太后自然也是没法强按牛头喝水,只能曲线救国。
第一步,将王陵明升暗贬,从右丞相的位置“升”为皇帝太傅,美其名曰:帝师,实则手里的权柄,却只有揪年仅四岁的儿皇帝刘恭的耳朵。
如此粗糙的架空,王陵自然也不惯着吕太后——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了?
当即就撂了挑子,躲在家里做起了炼金术士,向着修仙问道的坦途一去不返,不过几年的功夫,就吃毒仙丹把自己给吃死了。
至于吕太后,显然也不可能等到王陵把自己作死才行动——王陵刚获任为少帝刘恭的皇帝太傅,吕太后便立即有了第二部动作。
将支持自己遍封诸吕的左丞相陈平升为右丞相,名义上全掌朝政,实则是给吕太后做秘书;
至于陈平升任右相后,空出来的左相之位,吕太后直接安排给了自己的心腹:辟阳侯审食其。
工作也很简单:监视少帝刘恭的起居。
可即便是这样——即便猖狂到了这种程度,吕太后也没敢直接恢复单相制,而是依旧不得不维持左右相国并立制度。
至于原因,不外乎“主少国疑”四个字…
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同样和前两次相隔不算太远。
——吕太后驾崩,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迎立代王刘恒,即先帝入继大统。
在迎立先帝之后,曾对吕太后谄媚至极,甚至还为吕太后遍封诸吕背书的陈平周勃,摇身一变,成了宗庙社稷最大的功臣!
就连二人过去的黑历史,都被粉饰成了忍辱负重,保全太祖子孙后嗣。最夸张的时候,坊间甚至传闻,说太祖刘邦曾经预测:能安定老刘家江山社稷的,必定是周勃!(安刘者,必勃也)
如此状况,纵是先帝彼时已经加冠成人,也还是不得不主动“主少国疑”,以陈平、周勃各为左右相,以稳住自己“老实人”“好欺负”的人设了。
从以上这三次——自有汉以来,仅有的三次左右相国之制启用的状况,就不难看出这种制度的几大特性。
首先,和太尉不常设,只在需要时临时任命,并在事后迅速取缔一样——左右相国之制,同样不是汉家的常设制度,而是应对特殊状况时的临时性举措。
再有,便是这里的“特殊状况”,往往是和主少国疑,以及政权交接等字眼高度相关的。
这,也正是申屠嘉一把年纪,见惯了大风大浪,却还是在这一刻,流露出明显担忧的神色的原因所在。
——左右相国之制被启用,几乎等同于汉家,正式进入了一场大概率会导致“主少国疑”的政权交接。
而从目前的状况来看…
“请申屠太师,移步太子宫。”
“监国太子有请。”
思虑间,天子启的黄屋左纛,已经摇摇晃晃的驶入了长安城。
听闻身边传来太子中盾卫程不识的声音,申屠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问出一句:“家上,都请了谁人登门?”
“陛下可知晓此事?”
却见程不识置若罔闻的一点头,说了一声“陛下知晓”,而后便搀扶着老丞相,朝着停在不远处的车马走去。
同一时间,太子太傅窦婴、太子家令窦彭祖等太子宫属臣,也都各自朝着太子宫的方向汇聚而去…
“父皇抱病,孤得父皇信重,委以监国之重任。”
“在座的各位,都是和太子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人;”
“——孤若监国不力,诸位必定会被殃及池鱼,因为孤而受到牵连。”
“孤想要完成父皇的嘱托,肩负起这监国之重担,也需要各位不遗余力的襄助。”
“招诸位登门,主要是就未来这几个月,孤太子监国期内,所要办妥的几件大事,和诸位通通气。”
当日午后,太子宫正殿:乙殿,十数道人影分坐于东西两席,各怀心思的抬着头,聚精会神聆听者监国太子的第一场发言。
之所以说各怀心思,是由于大家对刘荣太子监国这件事,态度可谓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年轻一些的,如中盾卫程不识、洗马汲黯,以及家令窦彭祖等,此刻都是难掩喜色,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是油然多出了一股莫名的拜服。
监国太子!
用后世人的话来说,这就是最货真价实的常务副皇帝!
想想千百年后,明朝那位监国太子,可都把皇帝老爹,当自己的征北大将军使了!
大家伙跟着刘荣——跟着太子潜邸,图的不就是刘荣日后承继大统,大家伙就能鸡犬升天,从龙飞腾嘛?
眼下,刘荣已经做了监国太子,朝野内外种种迹象也表明:刘荣这个演习性质的监国太子,随时都有可能演习转实战,直接从监国太子变身为天子荣!
大家又如何能不高兴?
只是高兴归高兴,刘荣太子监国,终归是因为天子启身体不太好,大家再怎么高兴,也不好表露的太过明显。
和这些年轻一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荣的太子三师中,今日到场了的申屠嘉、窦婴二人。
——申屠嘉脸色很难看,但也还能勉强保持专注,把刘荣的话听进耳朵里;
窦婴却是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只满脸阴郁的愣坐在原地,对于刘荣说出口的话,更是只下意识的点头,却是完全没有听进去哪怕一句。
众人的面色差异,刘荣自然是悉数看在眼里。
但刘荣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仍旧绷着脸,自说自话般道:“平抑粮价的事,大体都已经办妥,剩下的部分,孤也已经和内史、少府定下了章程。”
“——秋收之后,少府内帑会再次下场,以每石三十五钱的价格,从百姓手中收购粮食,以确保粮价不会低到“谷贱害农”的程度。”
“之后,还有宿麦的种植、推广、收购,以及研磨加工等事宜,需要在内史、中尉属衙新设治粟都尉等关系。”
“具体详案,等忙完年末大计的事再细商。”
刘荣自说自话,在场众人纵是心思各异,此刻却也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刘荣身上。
待刘荣又针对其他几件事,如大计,以及此番,闹的沸沸扬扬的“功侯勾连谋逆”案等事做下安排,众人才开始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
——刘荣嘴上说的面面俱到,这也要搞,那也要办;
说起怎么搞、什么时候搞,却又都是一副“不急,还有更要紧的事”的架势,似乎并不急着证明自己,在自己可能有限的监国太子生涯尽快做出成绩。
意识到这一奇怪的状况,众人。自是面面相觑;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又齐齐将写满疑惑的目光,撒向刘荣那种郑重其事的严肃面容。
“请家上示下;”
“眼下,我太子宫上下,究竟当以何事为第一要务?”
“——平抑粮价?年末大计?”
“还是功侯谋逆案?又或者…”
嘴上随是这么问,但汲黯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白。
——这个“又或者”是什么,家上还是直说了吧,别再卖关子了…
“梁王叔!”
“找到梁王叔所在,是我太子宫上下——乃至朝野内外,都最要紧的头等大事!”
毫不迟疑的给出自己的答案,刘荣的目光,便开始在殿内众人身上依次扫过。
都是心腹;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出了太子宫,即刻发动自己所能动用的全部力量,盯死尚冠里堂邑侯府!”
“——梁王叔,是被馆陶姑母收留,却不知安置于何处!”
“晚一日找到梁王叔,孤这监国太子——甚至是这储君之位,便一日坐不稳………”
第195章 朕驾崩,必有血亲殉葬!
刘荣没有说错。
而且一点也不夸张。
眼下,对于刘荣的太子宫,乃至整个汉家而言,优先级最高的头等大事,便是找到梁王刘武的下落!
很显然,太子荣都明白的道理,天子启,自更不可能不明白…
回到长安后,天子启愣是“过未央宫而不入”,上百里车马颠簸都没顾得上缓口气,便直接来到了长乐宫。
进了长信殿,满腹牢骚的向母亲窦太后见过礼,见老太太一副理都不理自己的架势,索性也别过身去;
母子二人分明同坐在一张御榻之上,却是各自别过身背对着彼此。
独留馆陶主刘嫖,夹在自己的太后母亲和皇帝弟弟之间,几欲开口,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眼下这状况,若是刘嫖不做些什么,这母子俩显然都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但如此诡异的氛围,搞得刘嫖,都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母后…”
怯生生一声轻呼,却是让窦太后将身子再别过去了些,手也本能的扶上鸠仗,摆明一副你再多嘴,我直接就走的架势。
眼看母亲这边没希望,刘嫖当即便转移了目标;
正要开口劝劝皇帝弟弟,却是才刚将目光落在天子启身上,便被天子启那森然冰眸吓得心下一颤!
赶忙将目光移开,天子启阴测测的话语声,却也旋即在长信殿响起。
“阿姊,当真是好手段。”
“弟打个盹儿的功夫,阿姊居然就能把梁王,神不知鬼不觉的藏起来…”
“——既是有这本事,阿姊又何必盯着那几石粮食不放?”
“从贫民黔首嘴里抠食儿,就不嫌跌份二?”
此言一出,刘嫖当即便心虚的低下头,脚下却是本能的朝母亲窦太后靠了靠。
从天子启吃人般凶狠的目光中艰难逃开视线,缓过劲儿来的刘嫖当即撅起嘴,抱着窦太后的胳膊晃了又晃。
虽然什么都没说,却分明是在向母亲哭诉:母后~
您看看呐~
…
刘嫖如此作态,天子启眼底又是一冷,眼角也本能的眯起,望向刘嫖的目光,更是愈发危险了起来。
正当刘嫖在这道阴森的目光注视下,吓得险些都要腿软跌坐在地,窦太后,也终于发话了。
“怎么?”
“杀了我儿子还不够,皇帝还想把我的女儿,也一起杀了不成?”
毫不掩饰厌恶的一语,只引得天子启烦躁的深吸一口气,却不等那口郁气吐出,窦太后再度开口道出数语,更使得天子启愈发烦躁了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故去。”
“三年前没了丈夫,去年,又送走了兄长。”
“——除开皇帝不算,这人世间,我也就剩下一儿一女,可以算作我血亲了…”
…
“我儿,大抵已经去见了先帝吧?”
冷不丁发出一问,惹得天子启烦闷无比的重重呼出一口气,又自顾自继续道:“我儿没了。”
“眼下,皇帝这是又盯上了我女儿的性命…”
“——也别费这个事儿了;”
“遣一宫人,无论是三尺白陵,又或是鸩酒一爵;”
“我母女二人,便在这长信殿侯着。”
“等着皇帝,送我母女二人——送自己的母、姊上路……”
极尽哀怨,更极其凄苦的一番话道出口,窦太后终又是故技重施。
——佝偻着身形坐在榻沿,将手中鸠杖立于身侧,额角轻靠在杖杆之上,双手握着杖;
怎一个惨字了得…
“是!”
“朕就是这么个无君无父、无情无义的畜生!”
“——这天底下,但凡是有个死人,就都是朕杀的!”
“朕真就有这么蠢!”
“二十多年太子做下来,朕就只学会了杀人!”
“就连袁盎,也是梁王为朕所蛊惑,才派去亡命之徒,在廷尉属衙正门之外,当众行刺当朝九卿!!!”
越说越气,越说越憋屈,说到最后,天子启已经是一阵阵干咳起来。
咳到厉害的时候,便是身形都不受控制的阵阵剧颤,恨是不能把整个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惊鸿一瞥,刘嫖便隐约看到天子启咳出的雾气中,似乎闪过几点猩红;
但天子启却只如一头盛怒状态下的雄狮,将自己所有的憋闷和不满,都一股脑的宣泄到了自己的生母:当朝窦太后身上。
作为罪魁祸首,刘嫖已是完全不敢直视天子启,自更别提亲自上前,去寻找那似有似无的点滴猩红。
至于窦太后,却还是那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完全不顾天子启异常的怒火,以及那多少有些吓人的沙哑咳声。
任天子启自顾自咆哮、宣泄,期间还夹杂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干咳;
直到天子启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只止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窦太后才稍吸一口气,却依旧维持着原状,静静等候起来。
待天子启咳完了,又有气无力的将双手撑在身后,窦太后才将额头从鸠杖上抬起些,并象征性的朝天子启将头一侧。
“我就问皇帝一句。”
“——我儿,尚健在否?”
“我儿梁王,还存于世否、还能否在我这个眨眼老寡妇膝下,稍尽孝道否?”
…
静。
漫长的寂静。
御榻之上,窦太后双目无光,楞楞地注视向面前御案,像是在等天子启的回答,也好似已经从天子启的沉默中,得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御榻另外一侧,天子启不断重复着深吸气、重呼气的动作,显然是在尽最大的努力,试图将胸中躁郁平复下去。
但从天子启不时瞥向姐姐刘嫖,那甚至已经泛起杀意的目光,就不难看出天子启的努力,实在是有些收效甚微…
“丞相在查;”
“内史也在查。”
“朕另外派了郎中令,在长安附近——尤其是甘泉山下,公侯们用于夏日避暑的庄园,寻找梁王的下落。”
用极其刻意的告诫语气,说出“甘泉山下”这几个字,天子启更是眯起眼睛,冷冷白了姐姐刘嫖一眼;
而后又是深吸一口气,却是尽可能轻点呼出口,方再道:“太子那边,也是羽翼尽出,以寻梁王踪迹。”
“——太子重点在查的,是尚冠里堂邑侯府。”
“想来,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不是郎中令,便是太子,必定能找到梁王。”
又是冷冷瞥了眼姐姐刘嫖,天子启才再度正过身,面呈病态的看向殿门外,不时捂嘴轻咳起来。
气氛,再度陷入一阵漫长的轨寂。
直到御榻上的窦太后,垂泪发出一声长叹,似哭非笑着,颤颤巍巍起了身。
“丞相履任三月,连相府都还没见过是什么样;”
“皇帝却说,丞相在找阿武…”
哽咽一语,顿时引得天子启以手扶住前胸,面色也顿时涨红成猪肝色。
却见窦太后再一声哀叹,继续道:“内史田叔,倒是个厚道的。”
“但自从皇帝移驾甘泉,内史就忙的脚不沾地,连平抑粮价的事,都不得不全然交给太子去办。”
“——便是田叔的老妻,都先后数次求见入宫,找我这瞎眼老寡妇,告自己夫君的状。”
“皇帝却说:田叔也在找我儿…”
…
“呼~”
“我儿…”
“我苦命的儿……”
说到伤心处,老太后只拧巴着脸捂住胸前;
原本平抚在胸前的手掌,随着被揪起的衣袍而逐渐握成拳;
之后,便是一下下重砸在老太太前胸,配合着老太太心痛欲绝的痛苦面容,更是平添又几分悲怆。
“我儿!”
“就这么没了…”
“就这么连招呼都没打一声——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就死在了自己最敬爱的兄长,我汉家的皇帝手里…”
说到这里,老太太终是缓缓转过身——自天子启入长乐,走进这长信正殿后,第一次将身体正对向天子启。
虽然目光还是无法精准落在天子启身上,但也正是那不断找寻着目标的凄苦目光,让天子启本就如毛线般杂乱的内心,彻底没了被重新梳理整齐的可能。
“皇帝,还我儿来。”
老太太神情淡漠,满脸泪痕;
天子启欲言又止,却只化作一声郁闷不已的“唉!”。
“还我儿来!”
陡然一声凄厉的咆哮,吓得一旁的刘嫖猛一缩脖子,却也让天子启风云变化的面容,再添了几分混沌。
“皇帝,还我儿来……”
“求皇帝,把我儿还来………”
“求阿启;”“将我儿,还来…………”
当最后这个字吐出口时,片刻之前还面色狰狞,对天子启咆哮着“还我儿来!”的窦太后,便已经是斜腿跌坐在了天子启身前;
虽不是跪,也并没有表露出抱天子启大腿的意图,但那只如枯树皮般老迈粗糙的手,却也是紧紧揪住了天子启的衣袍下摆。
一如方才,老太后心如刀绞的抬起手,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袍……
…
…
……
“噗!!!”
“——陛下!”
“——快来人!传太医!!”
“——陛下!!!!!”
天子启郁极,又本就般病在身,一口老血喷出,殿内立时便乱作一团。
——刘嫖已经是吓得六神无主,连本能的算计都不顾上了,扯嗓子喊了声御医,便快步扑了上去!
顺利赶在天子启栽倒前把人扶住,只眨眼的工夫,却也已是哭成了泪人。
老太后仍斜腿瘫坐在御榻和御案前,似乎意识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云游到了方外仙境。
先是宫人,而后便是武士,不片刻又是匆匆赶来,气喘吁吁的白胡子太医们,将天子启里外围了个三五圈。
却见人群中央,一只无力摊开的手缓缓举起,才总算是将殿内的骚乱稍平息了些……
“放、开!”
缓过劲儿来,嘴角都还挂着深红近黑的血污,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让刘嫖放开自己。
待刘嫖声泪俱下的摇着头,却依旧被武士们逼退几步,天子启才在武士们的搀扶下起身。
低头看了眼母亲,手当即再度抚上前胸,几声极其小心的轻咳,却又是引来一阵骚乱。
再度抬手维持着秩序,天子启抬脚走到御榻旁,又在武士们垂泪搀扶下,极其艰难的回过身。
正对向御榻和御案间,依旧含泪出神的母亲窦太后,天子启,终再深吸一口气……
咚!!!
膝盖砸在御榻旁的陈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动,总算是让窦太后稍回过神,便闻耳边,传来天子启那极其虚弱,却也依旧难掩悲痛的声线。
“太后说,丞相没见过相府长什么样;”
“却不知我汉家,如今有左、右两个丞相…”
“朕再怎么没出息,左右二相,也总还有那么一个,是朕使唤的动的…
…
“太后说,内史忙的连平抑粮价一事,都不得不交给太子去办;”
“却不知这,是太后那不成器的孙儿主动请缨,要为君父分忧,好让内史能专心梳理曾经,因为晁错而堆积下的政务……
…
“咳咳…”
“放开!”
几句话的工夫,天子启的面色迅速变得惨白,却丝毫不影响天子启用上全身的力气,挣脱身旁武士的搀扶。
而后,便极尽凄苦的笑着轻咳几声,旋即抬起手,极其非力的将颌下脖颈出,那根将十二琉天子冠固定住的系带解下。
一边解着系带,嘴上一边也不忘继续苦笑道:“是;”
“周仁是个什么人,就算旁人不知,也绝逃不过太后法眼。”
“但太后可知:朕为储足二十二年,能尽信的,却只有周仁一人?”
“可知这件事,若不交给周仁去办,朕甚至都会担心暗中会有人,要弑梁王而栽赃嫁祸于朕?!”
…
“还有太子…”
“还有朕的监国太子……”
“朕生怕哪天一命呜呼,以致天下大乱,才不得不慌乱诏立的监国太子…………”
“——太后只以为当今天下,最希望梁王暴毙而亡的,便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
“却是为何不知:朕亲自选定、立之以嫡长得储君——太后的长孙,也是最怕梁王出事的人呢?”
说到此处,天子启依旧还没把头上的冠冕解下,却已是无力跪坐,也和面前不远处的母亲一样,朝身侧跌靠了一下。
自有武士眼疾手快,当即上前,一边抹着泪,一边跪地俯首于天子启身侧,充当起了人肉扶手。
知道自己已经没资格逞能,天子启这一回,并没有在出言喝退;
而是面带苦笑着,将身子顺势靠在了那武士身上,继续边解冠冕,边说道:“太子,很嫩;”
“也很能干。”
“朕给太子交代了许多事,却都要太子在几个月之内办完。”
“——粮食,大计,公侯谋逆;”
“没有一件事是太子该办的,也没有一件事,是朕放心假人之手去办的大事。”
…
“太后知道方才,太子说什么了吗?”
直到这一问道出口,那顶由先帝下令制作,并已经有将近三十年寿命的琉冠,才终于被天子启顺利解下。
将琉冠自然的拿在手上,另一只手自手肘扶上人肉俯首,天子启面色愈发糟糕,面上苦笑也愈发难看。
“太子说…”
“咳咳咳咳咳咳…”
“呼…”
…
“太子说:所有的事都放下,无所不用其极,必须找到梁王…”
“若是找不到,莫说是…是监国太子…”
“就连储君之位,太子都、都要坐不稳了……”
疲惫的说出这一句话,天子启就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无比虚弱的直接趴在了人肉扶手的背上。
过了足有几十息,天子启才再度费力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母亲窦太后,再惨然一笑。
“扶朕起来。”
虚弱至极的一语,当即便有数十人乌泱泱上前,虽然没有彼此拥挤,却也是将刘嫖死死锁定在了“包围圈”外。
便见人群中央,天子启又四人合力搀扶,才终于艰难直起腰身,却也只是跪直了身;
而后便招呼身边人,将从手中滑落的琉冠取来;
再颤抖着双手将琉冠捧到头顶,随着缓缓落下的琉冠,朝母亲窦太后,徐徐一叩首。
“太后说:还我儿来。”
“——太后的儿子,此刻就在太后的面前,用着或许是这辈子最后的一点力气,将头顶的天子冠双手捧上…”
…
“梁王,朕会还太后活的。”
“至于朕——若是要死的,还请太后稍待一段时日,先帝便会来替太后,将朕这条命收回去。”
“若是要活的…”
“活的…”
再度脱了力,天子启,已经是再也无法直起身了。
只由身边人搀扶着,面色惨白的强笑两声,费力抬起眼皮,看向母亲所在的方向。
“想要活的,却是晚了些…”
“晚了些……”
说完这句话,天子启便无力的垂下头,稍有些羞愧的动了一下指头,示意身边人送自己回去。
被扶着“站”起了身,却是任由双腿无力的拖在地上,阴测测看向母亲身旁,只不断抹泪的姐姐刘嫖。
“朕,给馆陶主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梁王若是不走进未央宫,朕这颗项上人头,便用来给太后赔罪……”
“只、只是好叫馆陶主知晓………”
“朕之崩…必殉一刘氏血亲…………”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
“走吧…”
“回宫……”
“走吧…………”
第196章 太子,失望了吧?
天子启病倒了。
不止是病了,而是“病倒”了。
七月十七回长安,走了一趟长乐宫,由禁军武士们搀扶着回到未央宫,便彻底病倒了。
霎时间,朝野内外人心惶惶,甚至说是暗流涌动,也丝毫不为过!
——刘荣前脚刚太子监国,天子启便病倒了!
偏偏同一时间,东宫窦太后也抱病,宣布不再接见任何人;
一时间,汉家硕大的江山社稷,便一股脑落在了监国太子:刘荣肩上。
怎么办?
怎么搞?
万众瞩目之下,刘荣的身影,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待满怀凝重的深吸一口气,在殿门外解下晚间佩剑、脚下步履,抬脚迈入殿内,刘荣却被映入眼前的一幕,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儿臣,参见父…”
强忍着心中古怪,对上首御榻拱起手,一声唱喏都没完整道出口,上首便传来一声极为清脆的落棋声。
没错;
落棋声。
天子启在下棋。
而且,不是自己和自己下…
“唔,太子来了啊;”
“过来坐会儿,等朕下完这盘棋。”
嘴上说着,天子启却是连头都不抬,聚精会神的专注在面前棋局之上,面上尽是兴致勃勃之色。
老爷子发话,刘荣自只得乖乖上前,走上御阶,来到了御榻旁。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披头散发,面上却不见半点病态之色,身上更是只一声白色里衣;
一副休闲居家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威仪自具的汉天子,反像是个在家放飞自我的老不正经。
在天子启对座,郎中令周仁本本份份的将半边屁股落在榻上,一本正经的陪同天子启对弈。
殿室内,除了天子启每轮到自己落子时的沉重呼吸声,便只有那时不时响起的清脆落子声。
一片安宁、祥和,甚至还颇有些惬意的美好画卷,唯独看不出天子启的“病态”之色,以及因为天子启病倒,而产生的丝毫沉闷。
“怎么?”
“大失所望了?”
静谧中,天子启冷不丁发出一问,手下也应声落下一子,旋即便似笑非笑的回过头,看向刘荣那写满古怪的面容。
天子启对坐,郎中令周仁也是含笑抬眸,自然的瞥了刘荣一眼,便重新低下头,将捏着棋子的手抬到口鼻之间,再度观察起了面前棋局。
刘荣心中愈发古怪,并没有开口作答。
天子启却是笑着摇摇头,将目光移回到棋盘之上,只嘴上,仍不忘阴阳怪气的调侃起刘荣。
“怎说,也盼了这么些年啦~”
“好不容易做了太子、监了国,朕又一朝病倒卧榻…”
“——说是太子不日便要承继大统,却也没什么夸张的了。”
“偏这时候入了宫,见到了朕这副模样,要说不失望,恐怕就有些过于虚伪了…”
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半试探的一番话,却依旧没有等来刘荣的回答。
天子启也不在意,嗤笑一声,将注意力移回面前的棋盘之上,继续兴致盎然的同周仁下起棋。
过了得有三柱香的功夫,棋局终于随着周仁同时掷下二子,方以天子启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直到这时,天子启才完全正过身,眉开眼笑的看向刘荣,朝身旁的周仁一摆手。
“汝坟侯,太子认得的。”
天子启淡然一语,刘荣当即闻弦音而知雅意,对周仁稍一拱手:“见过郎中令。”
却见周仁闻言,只下意识从榻上起了身,对刘荣拱起手,但并没有开口答礼,而是略带狐疑的望向天子启。
待天子启含笑缓缓点下头,周仁才深吸一口气,对刘荣沉沉一拱手。
“郎中令汝坟侯,领绣衣直指挥使臣周仁,拜见家上。”
唰!
周仁话音刚落,几乎只愣了那么一瞬,刘荣的目光,便唰的一下投向天子启!
方见天子启似笑非笑的仰了仰身,又斜眼对周仁轻一点头;
待周仁漠然退去,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颇有些没尽兴的低着头,胡乱摆弄起棋盘上的棋子。
嘴上也淡然道:“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先帝设卫将军,以夺取卫尉之权,取代卫尉宿卫禁中。”
“因为彼时的中尉——包括中尉在内的所有朝臣二千石,都是由陈平、周勃任命,先帝根本插不上手。”
“说起这件事时,先帝的原话是:朕可以不急着掌权,但天子安危,绝不可假二人之手。”
“故而,先帝以卫将军取代中尉,是为了度过那段无比艰难,甚至艰难到先帝连自己的性命安危,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岁月…”
嘴上说着,天子启手上也一直在忙活,似乎是想要在棋盘之上,摆出一副刻入脑海中的棋局。
只是手上忙活着,话头也并没有停息太久。
“后来,陈平老死了,周勃也就国回了绛县,先帝才总算得以掌控朝政。”
“掌了大权,先帝自然不需要再通过卫将军——这么个特意设置的临时职务,来确保自己性命无虞;”
“但毕竟是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中,为先帝拼死血战过的宿卫,先帝不忍直接撤裁,又之后不久,梁怀王刘揖离奇坠马,伤重而亡。”
“于是,先帝明里颁下诏书:撤裁卫将军,暗里,则以故卫将军所部禁卫为暗卫,彻查梁怀王坠马身死一事。”
“这部暗卫,便名:绣衣使者…”
…
刘荣脑子很乱。
刘荣不明白昨日,才刚在长乐宫吐血昏厥的老爷子,此刻为何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不明白今日入宫,为什么会看到老爷子在下棋——在和活人下棋;
更不明白:历史上享有赫赫威名的绣衣使者,为什么会是老爷子所说的这般来历、老爷子今日,又为何会同自己说这些…
心乱如麻之下,刘荣只本能的挪动着脚步,走到了御榻右侧,那方专属于自己——专属于监国太子的筵席之上坐下身。
面朝殿内落座,又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终于后知后觉的转了个身,才正对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只是一开口,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先帝俭朴一生,暗卫却名:绣衣?”
“这可真是…”
讽刺。
刘荣觉得很讽刺。
不单是以勤俭质朴——甚至堪称抠门的先帝,却以一身绣衣来作为暗卫标识,让刘荣觉得讽刺;
而是眼前这一切,刘荣都觉得很讽刺。
“昨日长乐,都是父皇演给皇祖母看的?”
轻声一问,惹得天子启也不由得为之一愣;
便是一直忙活着摆弄棋盘的手——执子欲落的手,也在刘荣这过于直白的一问传入耳中的瞬间,便陡然滞悬在了半空。
许久——许久许久,天子启才索然无味般,将那只执子欲落的手收回,将棋子随手丢入竹制棋篓中。
再嘿然摇头一笑。“朕吐血是真。”
“心死是真。”
“悲痛欲绝是真。”
说着,天子启面上笑容由缓缓凝固,片刻间,便化作了无尽阴戾。
“朕说要给太后偿命是假。”
“——朕昨日说,如果找不回梁王,朕就给太后偿命。”
“但朕不会。”
“无论找不找得回梁王,朕,都依旧是朕!”
“只是若找不回梁王,朕免不得就要雷霆震怒,甚至不惜…”
拿血亲开刀。
最后这五个字,天子启没有说出口。
因为天子启,不希望刘荣也和自己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是视血亲骨肉为筹码。
天子启也有自信:依刘荣的天姿,就算不沦落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自己这个浑小子,也能做到许多自己做不到的事…
“呵;”
“如此说来,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失望了?”
“——失望于,朕没有因为昨日那一遭,便果真一命呜呼?”
“害的殿下白高兴一场不说,连麾下属臣,都要因此士气低落了?”
同样的问题,天子启已经问了两遍。
只是相比起先前,天子启问的第二次,明显少了许多玩笑的意味,更多的,是故作轻松的试探。
懵了好一会儿,刘荣也总算是缓过劲来了;
见老爷子这么一副很想直接问,却又怕直接问,会得不到真实答案的纠结模样,刘荣暗下只觉得一阵好笑。
但明面上,刘荣却也还是不得不做出认真思考的神情;
也确确实实认真思考了一番,才悠悠叹出一口气。
“若儿臣说,见到父皇安好无恙,儿欢喜的恨不能跳起来、恨不能沐浴斋戒,向先祖奉上三牲血食以拜谢——父皇当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但儿自诩,还算一个知书明礼,明白君臣父子孝悌,清楚“人”为何物的人。”
“因为父皇抱病卧榻,就乐的欢天喜地,恨不能父皇赶紧驾崩,好让儿早日坐上皇位——这,也同样不是儿能做出来的事。”
“父皇即问,儿不敢不答;”
“却也不敢妄言欺君,只得如实相告。”
含糊不清的回答,只引得天子启耐人寻味的一笑;
直勾勾凝望像刘荣眼眸深处,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心虚”的内容,方嘿笑道:“朕问话,太子像是答了,又好像没答。”
闻言,刘荣也不由得低头一笑,旋即便含笑抬起头,极尽坦然的看向天子启。
“父皇呢?”
“父皇在儿这般年纪,曾希望先帝尽早大行,好让父皇早日即立吗?”
颇有些胆大包天的一问,惹得天子启又是一愣;
又是盯着刘荣看了许久,才莫名一笑。
深吸一口气,含笑长叹一气,道:“朕顾不上。”
“朕,顾不上想这些。”
“——先帝,是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做了我汉家的天子。”
“朕到了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先帝也依旧还年壮——还能挥着藤条,从宣室正殿,一直追朕追到城门外的渭桥边上。”
“朕又知事晚些,在太子这般年纪,还想着再抡起棋盘,把哪个表亲砸死在宫内呢…”
自嘲地说着,天子启也算是委婉的向刘荣做出了应答。
——朕在你这个年纪,还小,不懂事儿;
根本没那个脑子,去想先帝驾不驾崩的问题。
能少挨先帝一顿板子,朕就谢天谢地了…
刘荣表示没毛病。
这确实就是当今天子启,和先太宗孝文皇帝——这父子二人之间的交流模式。
先帝想的,是什么时候再揪住太子的把柄,把臭小子再胖揍一顿;
而太子启想的,则是先帝追着自己跑的时候,要通过怎样的蛇皮走位逃过一劫。
只能说:那句“棍棒底下出孝子”,算是在当今天子启身上,得到了极为充分的验证。
抛开童年阴影什么的不算,曾经混迹关中三辅,恨不能把关中掀个底朝天的混世魔王,在先帝不遗余力的物理捶打之下,也总算是成了材;
非但成了材,甚至还和老爹一起,再史书上留下名为“文景之治”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对于天子启这个委婉的回答,刘荣也是付之一笑。
却依旧没有作答,而是再度不答反问道:“现在回想起来呢?”
“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的自己——或者说,是倘若能回到那个年纪,父皇,会不会期盼先帝早日大行呢?”
这一问,天子启明显答得更轻松,也更痛快。
“不会。”
“朕,非但不会希望先帝早日大行,反而还会希望先帝,能尽可能多活几年——活得越久越好。”
“至少,二十岁不到的朕,绝对不会希望先帝早日驾崩。”
言罢,天子启面上,已是不见丝毫笑意。
有的,只是令人心下发寒的郑重,以及那好似能看透灵魂的锐利目光。
见此,刘荣也明白今日,自己躲不过了。
非但躲不过,甚至还让天子启原本偏向于试探、调侃的一问,彻底变成了一次针对太子储君的思想觉悟考试。
于是,刘荣思考了许久,也措辞了很久;
最终给出的答案,也总算是没有辜负天子启,愿意耐着性子等这么久…
“二十岁时的父皇,必定不会希望先帝尽早大行。”
“——原因,不外乎主少国疑四字。”
···
“儿,至今还没到二十。”
“相比起当年的父皇,儿,更担心这四个字。”
“毕竟当年,父皇头顶上压着的,是已经避居深宫,不问朝政的薄太后;”
“儿头顶上压着的,却是曾险些将我汉家的梁王,扶立为储君皇太弟的窦太后……”
第197章 儿,舍命相陪
刘荣话说的直白,却也给了天子启足够多的留白。
——二十岁的天子启,确实无法对抗彼时的薄太后、后来的薄太皇太后。
但这并不全是因为二十岁的天子启,还不足以肩负起汉家的江山社稷。
二十岁,是什么年纪?
在这个时代,是男子加冠而成人,成家以立业的年纪。
具体到太子储君,更或是天子身上,就更是加冠近冕,大婚亲政的年纪。
没错;
即便只是太子,到了二十岁,加了冠、成了人,也同样是要‘亲政’的。
只是不同于天子独揽朝纲式的亲政:太子亲政,主要是尝试着接触朝政、尝试着办一些事。
比如当今天子启当年,在加冠成人之后,先帝便给关中临近长安的区域,给太子宫划了十个县,以供太子治理。
与此同时,又断了少府对太子宫的供养,转而将这十个县,当做了太子的‘食邑’。
——从此往后,这十个县上缴的农税,将不再上缴国库,而是直接进太子的腰包,一如彻侯封国食邑。
等这十个县治理明白了、能靠这十个县的食邑,让太子宫正常运转了,先帝又给加了长安九市;
再之后,则是先后在内史、相府旁听政务,顺便实习一番……
便这样一步步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之后,先帝才最终放下心来,委太子启以监国重任。
这么说下来,二十岁的时候,天子启应该是刚迎娶当朝薄皇后为太子妃,并因此得到了薄太后的支持,同时开始接触朝政。
而彼时,薄昭已故,薄太后也早已退居幕后,凡后宫事务,更是由当时的窦皇后早早开始接手。
若是当时——在天子启二十岁的年纪,先帝突然驾崩,那天子启固然是经历一段窝囊的日子,才能艰难夺回君权。
但让天子启窝囊的,大概率不会是已故薄太皇太后,而恰恰是天子启的生母:当朝窦太后。
只是眼下,窦太后尚还健在,又实在是和天子启关系紧张,天子启没法明说……
“父皇二十岁登基,虽有薄太皇太后压在头上,但终归是已经避居深宫的太皇太后。”
“有生母窦太后分担压力,父皇顶多也就是憋屈个三两年,便可以顺利掌政。”
“——便是这几年,大权也会是皇祖母替父皇掌着,而非故薄太皇太后。”
“再加上先帝对父皇颇有些严苛,父皇便是生出了那大逆不道的念头,也总还算是人之常情。”
见天子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考之中,刘荣也没闲着;
给了天子启一点时间,便又再度开始输出起了自己的观念。
“反观儿臣眼下,才刚得立为太子储君不久,莫说是坐稳储位——连羽翼都还没开始编织,便又被父皇委以监国之重任。”
“做个太子,平抑个粮价都费心费力,恨不能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最后却也险些办砸;”
“如今监了国,更是不知要费去多少气力,才能把父皇交代的事办明白。”
“若是这关头,父皇当真有什么不测……”
···
“咳,儿说几句不恭敬的;”
“——若眼下,父皇宫车晏驾,儿未冠即立,那我汉家,只怕是要当即变了天。”
“东宫一个‘窦太皇太后’压下来,本就能把儿给压死,偏偏还有一个觊觎神圣,想做储君皇太弟的梁王叔。”
“皇祖母不喜儿,更曾生出过与立太弟的念头,到底有没有死心、日后还会不会再生出这样的念头,只怕是在两可之间。”
“梁王叔虽忠孝,却也同样动过那不该有的心思——欲求不得,更是恼羞成怒,不惜雇佣刺客死士,在廷尉属衙之外,将当朝九卿刺杀而死!”
“馆陶姑母,想做皇帝的岳母,偏儿不愿,馆陶姑母便反其道而行之,盘算着先做某位公子的岳母,然后再把这个公子,扶立为我汉家的储君,乃至于天子……”
说到此处,刘荣颇有些刻意的止住了话头,毫不掩饰恶意的插了一句:“儿听说前段时日,馆陶姑母,似是往绮兰殿走的颇有些勤快?”
“——嘿,小十也不含糊;”
“馆陶姑母才刚透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小十便说日后,要给阿娇建一个金屋子呢……”
在刘荣说起这件事之前,天子启还在思考先前,刘荣说的那段话。
——若自己二十岁不到时,先帝便驾崩了,那登基后的自己,会把汉家治理成什么模样?
眼下,若自己驾崩了,眼前这个混小子未冠而立,又会把汉家的宗庙、社稷,治理成什么模样?
前者,天子启得出的结论,和刘荣大差不差。
二十岁登基的天子启,肯定会过几年窝囊日子;
但熬过了那段日子,便也还会是如今,这个大权独揽的天子启。
至于后者,还不等天子启想明白,刘荣这莫名其妙的一打岔,却是让天子启当即便黑了脸。
“金屋藏娇啊……”
“嗯,朕也听说了。”
···
“小十这孩子,打小就机灵。”
“便是在这样的大事上,也断然是不会含糊的。”
嘴上虽是轻描淡写的说‘小十打小就机灵’,但天子启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对那位皇十子的温情。
——当朝皇十子,大汉胶东王刘彘,刚过自己的三岁生辰不久!
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三岁稚童,能说出‘金屋藏娇’这种看似小孩儿说笑,实则目的性极强的话?
天子启不信。
但凡是个正常人,就都不会信。
很显然,这个传唱于后世的典故:金屋藏娇,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教,才能通过一个三岁小孩的口,传到馆陶公主刘嫖耳中。
再被刘荣这般直白的点破,天子启当即便明白了个中厉害。
“没错。”
“若是朕不日大行,那太子的日子,当真会很不好过。”
“——太皇太后压着,梁王暗中盯着,馆陶主、王夫人算计着;”
“偏偏彼时的‘栗太后’,根本帮不上太子的忙。”
“别说是帮忙了——能不给太子惹祸,甚至哪怕是少给太子惹祸,都已经是苍天开眼……”
略带戏谑的说着,天子启望向刘荣的目光,才总算是再次清澈了起来。
刘荣说的没错。
如果刘荣以孝悌、人伦之类的说辞,来表明自己‘不希望失去父亲’,天子启纵是信了,也难免会留个心眼——总归不会尽信。
但刘荣却完全没提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转而从现实角度,来阐述自己对天子启的依赖和需求;
这就让天子启很放心了。
——这就好比在后世,你和朋友合伙做生意;
若是你朋友说怎么怎么离不开你,怎么怎么舍不得你,你俩感情多少多少年、怎么怎么好,那你就要小心了。
因为某一位加钱居士说过:感情深浅,只影响单子的价格。
真要是信了,哪天被人卖了,说不定都要给人家数钱。
但他若是说:没了你,我们的生意会受到这样那样的影响——会失去你提供的渠道、人脉、技术,离了伱这生意就没法做,那你就可以放心了。
因为感情这个东西,没人说得清,看不见、摸不着,也没人能辨别真假。
嘴上说着怎么怎么至死不渝,转头就拿刀捅腰子的人,天下不知凡几;
嘴上骂的你狗血淋头,真有事儿时却对你不离不弃,也算不上少见。
唯独事实——唯独客观存在的需求和利益,是肯定不会骗人的。
对你有需求、需要你为他提供利益的人,才肯定不会背叛你。
当然:除非背叛你,能为他提供更大的利益。
很显然,刘荣——太子刘荣,对天子启有需求,而且是很大的需求。
刘荣需要天子启尽可能长久的活下去,尽量多为自己争取几年时间——宝贵的发育时间。
最好能把东宫窦太后熬死,就更好不过。
而在羽翼丰满,至少是丰满到可以和东宫斗个有来有回,而不是被一招秒杀之前,就算刘荣真是个败类、人渣,哪怕是出于现实角度的考虑,刘荣也绝不会希望天子启早点咽气。
这,便是天子启要的答案。
——客观存在的利益需求,才是真正能让天子启心安的关系纽带。
与之相比,什么亲情、恩情之类——天子启渴望,但并不相信。
因为在天子启的人生当中,还没有过哪怕一次——没有过哪怕一个人,因为对天子启的感情,而中止某个对天子启不利的决策。
先太宗皇帝、故薄太皇太后;
东宫窦太后、馆陶主刘嫖;
乃至梁王刘武——从不曾。
从不曾有一个人对天子启说:唉,好吧;
既然你是我孙子/儿子/弟弟/哥哥,那我就给你个面子;
既然这件事让你不爽,那我就不做了吧……
“太子,很了解朕。”
“知道朕信什么,不信什么。”
思考结束之后,天子启便再度恢复到先前的状态,悠哉游哉的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嘴上也有一搭没一搭和刘荣说起话来。
见此,刘荣自知通过了考验,便也随之咧起了嘴。
“知子莫如父。”
“知父,亦莫如子。”
“——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儿臣不敢妄言‘尽知之’。”“但儿臣知道:父皇最不信的东西,或许,就是血亲情谊了……”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刘荣也由衷地为天子启的遭遇——无论是昨日,还是先前整个人生的遭遇,而莫名感到了一阵唏嘘。
世人皆说:天子者,富拥天下也;
凡天下地上存在的一切,都是皇帝唾手可得的。
却不知世人眼中,最稀松寻常、最容易得到的情谊——尤其是‘与生俱来’的亲情,却是天家几乎无法拥有的极端奢侈品。
想拥有吗?
那你就做好断送江山社稷的准备吧……
“太子信吗?”
摆弄着棋盘,天子启面上笑容依旧,只眼底深处,却在刘荣看不见的角度,不时闪过几缕自嘲。
冷不丁一问,见刘荣当即愣住,不忘再追问道:“情谊。”
“血亲之情。”
“太子,果真相信吗?”
···
“相信自己的母亲,会一直以自己为先,事事以自己为主;”
“相信自己的弟弟,会一直像敬重父亲一样敬重自己,永远都将自己的话视为天理。”
“太子,信吗?”
无时不在的考验。
刘荣很清楚:这无疑是天子启信手拈来的又一桩考验。
只是这一桩考验,却并没有标准答案。
“信,却不尽信。”
自信的道出一语,刘荣便深吸一口气,母亲栗姬,弟弟刘德、刘淤——还有其他弟弟们的面容,开始依次从刘荣眼前划过。
足足过了有十息,刘荣才再度咧起嘴角。
“儿不信母亲,会事事以儿为先、以儿为主。”
“——但儿相信母亲,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句:为我儿好。”
“就算因此而做了错事,只要儿明说‘此事不可为’,母亲,便必定会听从。”
···
“儿不信弟弟们,会一直像敬重父皇这样敬重儿。”
“但至少: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会一直把儿的话记在心里。”
“就算其他的弟弟们,难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也肯定会慎重考虑儿说过的每一句话。”
“即便最终,决定不听从儿的话,也总归不至于完全悖逆……”
听闻刘荣此言,天子启先是莫名一笑;
良久,方悠悠发出一声长叹,虽然仍专注于面前的棋盘之上,面上,却也随之涌现出阵阵嫉羡。
“太子,很辛运。”
“也很不幸。”
“——有一个慈爱的母亲,有两个恭顺的弟弟;”
“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太子这一生,会过得让天上的神仙,都感到无比羡慕。”
···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总会有一天,太子会因为这些东西,而陷入两难。”
“——要血亲情谊,还是天下太平?”
“朕知道太子会怎么选。”
“所以,朕很安心——并不担心日后,太子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却也很可怜太子。”
“因为太子,早晚会长成朕这般模样;”
“早晚会变成一个刻薄寡恩,冰冷无情的‘汉天子’……”
闻言,刘荣顿时皱起眉头,低头陷入思考之中。
片刻之后,又郑重其事的站起身,一板一眼的整理过衣冠,方对天子启沉沉一拱手。
“先帝曾有言:爱一家一户,是为小爱,爱家家户户,方为大爱。”
“——父皇德被苍生,泽及鸟兽,纵是于一家一户略有刻薄,亦无伤父皇对天下之大爱。”
“及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儿也相信:后人提及父皇,必当会肃然起敬,长身以拜……”
说着,刘荣便自然地代入进自己‘后世人’的角色,对天子启——对这位历史上的汉孝景皇帝,毕恭毕敬的长身一拜。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是满不在乎的摇头一笑;
将最后一子落在棋盘之上,完成了残局的布置,方侧过头望向刘荣,含笑道出一句:“朕,不在乎。”
“后人如何评说——说朕英明睿智,还是刻薄寡恩、说雄见万里,亦或冷酷无情;”
“朕,都不在乎。”
···
“只等到了地底下,能对先帝说上一句:儿,幸不辱命;”
“等你小子也到了先帝面前,再领着你,对先帝说上一句:父皇的孙儿,也还算不错……”
“——足矣。”
“问心无愧——无愧于天下,无愧于苍生,足矣。”
说完这句话,天子启似是释然了。
母亲也好,姐姐也罢,又或是那个至今,都不知藏身于何处的弟弟——天子启,都释然了。
连带着,看向刘荣的目光,也全然带上了纯粹的期许。
“郎中令,给朕断了日子。”
“——至多两年之内。”
“朕,最多只能再护你小子两年。”
“两年之后,天子荣,便要单独面对东宫的窦太皇太后、堂邑侯府的馆陶太长公主,以及贵为胶东王太后的‘大王美人’。”
“不单要和窦太皇太后、馆陶太主,以及胶东王太后斗法——还要另抽出空来,稍看顾着天下人,再厉兵秣马,以备北上决战!”
···
“今日起,我二人之间,只论君臣,没有父子。”
“——朕会很严苛;”
“——比先帝还严苛。”
“但朕再严苛,未来这两年,也将是太子接下来的人生当中,最轻松的两年。”
“等过了这两年,太子,便要做我汉家的主……”
语调低沉的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只绷着脸,深深凝望向刘荣眼眸深处。
良久,方稍张开嘴,将压在舌苔下的山参片取出,随手丢到了御榻旁的水盆中。
直到这个时候,刘荣才看见:那只水盆中——那只盛满‘血水’的铜盆中,飘着不知多少片土黄色的山参片……
“父皇……”
下意识一开口,刘荣当即潸然泪下,哽咽着便要跪倒在地;
却见天子启淡然一摆手,旋即朝自己对座虚一抬手。
“来;”
“陪朕过过瘾。”
“——这么些年了~”
“也就是周仁,能隔三差五壮起胆子,陪朕来上一局……”
···
“这残局,乃朕所创;”
“至今,却都只有周仁一人试着解过……”
伴随着天子启满含沧桑,又难掩疲惫的话语声,刘荣终还是强忍着泪水,起身来到了御榻前。
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难得一句俏皮话,却惹得天子启一阵畅笑之余,更亲切无比的笑骂起来。
“儿,舍命相陪……”
“——嘿!”
“——臭小子!!!”
···
这盘棋,天子启下的很开心;
因为天子启知道:今日,是天子启最后一次,以‘父亲’的身份面对刘荣。
正如天子启方才所言——过了今天,二人只论君臣,不论父子。
刘荣心绪无比沉重。
因为刘荣知道:自己舍命相陪的,又何止眼前这局棋……
第198章 头太痒,水太凉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尚冠里,堂邑侯府,最靠里的一间别院。
自姐姐刘嫖口中,听到最近这段时日——尤其是前日,发生在长乐宫的事,梁王刘武只满是焦急的连连跺起脚。
——没错。
自打入了函谷,又悄摸丢下王驾‘私奔’到了长安,梁王刘武,就一直藏身于尚冠里堂邑侯府。
原因也非常简单: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作为汉家唯一的功勋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在汉家享受到的政治待遇,几乎是历朝历代之最。
——根据太祖高皇帝制定的规矩:除非尚冠里有甲士藏身,又会是有持弩机的刺客混入,否则,尚冠里之内,便不可见刀兵!
平日里,就连巡视尚冠里的北军卫士,甚至是随圣驾而来的禁卫,都会将带刃的兵器藏起来,转而带上棍、棒之类的钝器。
而且还得是非金属制作的钝器!
除此之外,长安城几乎每日都会施行的宵禁——连未央、长乐两宫,以及桂宫、太子宫都包含在内的宵禁,却完全影响不到尚冠里。
每到日昏时分,更吏们敲了更、报了时,一队队中尉军士便会上街巡视;
长安各城门,未央、长乐二宫各宫门徐徐关闭,非诏谕、符信为证,任何人不得出入宫讳、城门。
居住在长安城内的老百姓,则是会在黄昏时分便早早回家,各自将家门关紧,免得被如狼似虎的酷吏找到由头,被立了典型。
故而,在长安城进入宵禁之后,由平民百姓居住的北半城,除了巡视军卒手中的火把外,是看不见哪怕半点火光的。
——就算有,也大概率是巡视军卒拱起的篝火,而且还是背着上官偷偷点起来,事后也必定要挨批评的那种。
至于南半城——被未央、长乐两宫全然占据,只留下中间一条章台街的南半城,虽然不至于黑灯瞎火,但也基本都是宫墙上的篝火、禁卒手中的火把,以及宫室内的星点灯光。
唯独尚冠里;
唯独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全年风雨无阻的灯火通明。
无论家里有没有客人——甚至是无论家里有没有人,尚冠里的功侯府邸,九成九都会点亮所有的灯,好将尚冠里的上空,照耀成刘汉版的长安不夜城。
宵禁了,老百姓窝在家里,官员们也都在家中伏案办公——便是宫里的贵人们,都只能悄悄点起几盏灯,并尽快将其熄灭,以免被人指责‘不效太宗皇帝勤俭质朴之风’。
但在尚冠里,贵族们却是吃喝玩乐,彻夜喧闹;
便是还没到酒池肉林的地步,却也是大差不差了。
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万众瞩目,更聚万方焦点的繁华贵族聚居区,本是这人世间,最不适合藏人的地方。
但刘嫖,赌的就是没人能想到自己的胆子,居然真的这么大!
赌的就是哪怕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梁王刘武在自己‘手上’,也绝对不会想到刘嫖敢把梁王刘武,就藏在万众瞩目的尚冠里堂邑侯府。
刘嫖显然成功了;
至今为止,都还没有哪怕一个外人,获知梁王刘武的具体下落。
但眼下,这一切,却都不重要了。
有没有人能找到梁王刘武,已经不重要了……
“都是阿姊非要从中作梗!”
见姐姐一副吃了屎的憋闷表情,梁王刘武只愈发焦急,偏偏又没法就这么直愣愣去未央宫;
便只能带着焦虑,将负面情绪尽数宣泄在姐姐刘嫖身上。
“寡人都说了:既是戴罪之身,便向皇兄负荆请罪便是了!”
“——阿姊偏说让我先藏一藏,探探皇兄的口风,免得此朝长安,有来无回!”
“现在可好了?”
“母后母后气倒了,皇兄皇兄气病了;”
“偏寡人这个戴罪之臣,还在阿姊的堂邑侯府里躲着!”
嘴上且焦且俱,梁王刘武说话的功夫,却已是被泪水湿了眼眶。
焦急地来回踱步片刻,最终,便一屁股瘫坐在地,抽抽搭搭抹起了泪。
“寡人、寡人戴罪之身,本不过是小事一桩;”
“大不了罚酒三杯,下不为例就是了。”
“——偏阿姊硬要掺和,搞得寡人现在,落得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
“母亲、兄长,都被寡人气病了。”
“寡人还哪来的脸面,以忠孝标榜自身——如何安身于天下人当面?”
“寡人……”
“寡人………”
说着说着,梁王刘武已经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惨兮兮的瘫坐在石阶边沿,全然看不出一丝宗亲藩王——尤其还是梁王这种天下第一强藩,所应该展现出的英姿。
本就对这次的事感到心虚,见弟弟又是这么一副哀痛不能自已的模样,刘嫖自也是语气更虚了三分;
嘀嘀咕咕的嘟囔了几句‘又不是我非要这么着’之类,才默然走上前,面带愧色的在梁王刘武身旁坐下身。
“阿武是孝子,我就不是了?”
“把太后母亲、皇帝弟弟都气病了、气倒了——我难道就不感到羞愧、不感到哀痛了?”
“我也没想这样的啊?!”
“——还不是当时,阿武六神无主的找上了我,要我给阿武拿主意;”
“我又担心太子剑走偏锋,为了储位害了阿武的性命,这才让阿武先藏身在我这儿,把袁盎那事儿晾一晾。”
“顺便再探探皇帝的口风,也免得阿武傻乎乎的入了朝……”
话说一半,刘嫖又装出一副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的架势,陡然起身岔气了腰。
“诶,不是?”
“还怪起我来了?”
“——把阿武藏在我这儿,合着我没吃皇帝挂落?”
“昨儿个,皇帝可是阴森森的盯着我,说驾崩的时候,要带个血亲手足一起殉葬呢!”
“帮阿武这么一遭,我半点好处没捞着不说,还被皇帝给记恨上了;”
“结果阿武非但不谢,反还怪起我来了?”
言罢,刘嫖便也煞有其事的将身子一别,摆出一副‘以后有事儿别再找我’的架势。
看似是要和梁王刘武决裂,实则,却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刘嫖,真的害怕了。
不是怕天子启那句‘朕即崩,必殉一血亲’,而是前日,天子启对待自己,以及东宫窦太后的态度,着实吓到刘嫖了。
刘嫖是个精明人;
或许自大,或许自负,或许有时看不清现实。
但刘嫖无疑是个聪明人。
刘嫖自然也感受到前日,天子启那副临死一击,拼着死,也要为储君太子扫除障碍的决绝!
刘嫖,终于知道怕了。
直到前日,刘嫖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皇帝弟弟——才刚坐了三年皇帝的弟弟刘启,或许,真的没有几天活头了。
至于那个自己一向不怎么瞧得上,却又怎都无法攀上的太子侄儿,也真的被天子启当成了江山社稷的继承人。
为了这个继承人——或者应该说:无论这个继承人是谁,天子启,都必定会穷尽所能,为自己的继承者扫清障碍。
但刘嫖意识到这一点,却实在是太晚了些。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刘嫖也同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成为了太子刘荣最大的绊脚石。
至少是最大的阻碍之一。
——不能把女儿嫁给刘荣、无法成为刘荣的岳母,刘嫖百般不甘;
但眼下,刘嫖却已是顾不上这许多了。
在天子启——在一头即将迟暮,已经摆明了态度,要用自己剩下的全部生命,为下一任狮王扫清一切障碍的老狮王面前,刘嫖纵是百般不甘,也终只得咬牙低头。
至少,也是暂时低头……
“阿武,打算怎么办?”
假装和刘武闹了好一会儿‘别扭’,却始终没能等来梁王刘武上前哄自己;
偏偏时间不等人。
距离天子启给刘嫖,以及梁王刘武的时间期限,已经只剩下一天的时间。
甚至一天都不到!如果明天天亮之后,第一道涌入未央宫司马门的身影,不是特意前去请罪的梁王刘武,那天子启,就必定将开启‘大杀四方’的癫狂状态……
“母亲如何了?”
对于刘嫖的询问,梁王刘武置若罔闻。
含泪哽咽着发出一问,又怯生生追问了一句:“皇兄……可还安好?”
听闻梁王刘武此言,刘嫖只心下一颤!
却不知此刻,梁王刘武问起母亲、兄长二人,并非是有什么其他的念头。
梁王刘武,真的后悔了。
悔不该当初,听信姐姐刘嫖的蛊惑,去动那不该动的心思。
搞到现在,别说是储君皇太弟了——就连本就拥有的王爵,都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搞得原本和睦的一家人,搞到现在:窦太后和天子启母子反目,天子启和梁王刘武兄弟阋墙、与刘嫖相看两厌。
就连刘嫖和刘武姐弟二人之间,也因为这次的事,而生出了不小的嫌隙……
“皇兄,当无大碍吧?”
梁王刘武又一声追问,刘嫖这才确定了梁王刘武确实没有‘逆天而为’的打算;
便应声做出一副羞愧不已的神容,低声说道:“母后没什么大碍。”
“不过是皇帝一口血吐出口,朝野内外都跟被捅的马蜂窝似的。”
“——一夜之间,不知冒出来多少‘老臣’,拄着太祖高皇帝赐的鸠杖、先帝授予的御剑之类,要太后出面给个说法。”
“母后不厌其烦,便只得托病谢客。”
听母亲窦太后并不是真的病倒,梁王刘武暗下长松了口气,却也因为母亲正在遭受的非议,而再度伤心落泪起来。
见刘武如此反应,刘嫖也暗下点了点头,深感自己没有实话实说,实在是一个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窦太后正在承受的舆论压力,确实很大。
却远比方才,刘嫖所说的程度,还要大上百倍不止!
——那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太祖元从、太宗肱骨们,确实是倚老卖老的去了长乐宫,找上了窦太后;
却不是要窦太后‘给个说法’,而是毫不留情面的斥责窦太后:欲弑帝乎?
欲篡汉乎?
欲复为吕氏乎?!!
一开始,窦太后还真召见了其中一人作为代表,并辩论了一番。
但无论窦太后怎么说——怎么指责天子启残害手足,杀死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还是天子启不恭不孝,不忠不义,那老头却始终坚定如一,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太后,欲复为吕氏乎?
被搞得不厌其烦,又实在说不过这些发须花白,指不定哪阵风就要给人吹倒的棺材瓢子,窦太后才索性抱病,闭门谢客。
但舆论却依旧在发酵;
在发酵的舆论中,窦太后的人设,依旧朝着高后吕雉的方向飞速靠拢、人物形象迅速重合。
若不是未央宫内,传出天子启明显顾全大局的‘声名’,说自己只是病了,和太后完全无关,做儿子的怎么可能被母亲气倒?之类,窦太后眼下,说不定都要成过街老鼠了……
“寡人要见皇兄!”
确定母亲无碍——至少是身体无碍,梁王刘武便算是安了心。
又听刘嫖说,天子启都气到了那个份儿上,都还不忘站出来给母亲开脱,梁王刘武再也没有了藏身于暗处,继续让皇帝哥哥蒙受不白之冤的脸面。
“皇兄,已经因为寡人的任性,而蒙受了残害手足的骂名。”
“但皇兄却反过来,替母亲说起了好话。”
“——做儿子,难道不正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寡人一向以孝子自居,却做的比皇兄差这么多,又哪来的脸继续藏身于此,让母亲和兄长,替我蒙受天下人的指责呢?”
说着,梁王刘武便含泪起身,颇有些中二的正了正衣冠。
“寡人,要入宫面圣!”
“皇兄不见,寡人就跪到皇兄见为止!”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母后、皇兄,蒙受这等不白之冤了。”
“——寡人,已经做了太多太多傻事,让母亲、兄长替寡人受罪。”
“再不迷途知返,寡人,就真的没脸面见先帝了……”
看着弟弟这幅中二的模样,刘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暗下却是对弟弟这幅傻憨憨的模样嗤之以鼻。
——做儿子的,就该是天子启那个模样?
嘿!
真要是为了母亲好,天子启就该强硬下诏:敢非议太后者,依律坐大不敬,斩弃市!
这才是母亲蒙受不白之冤时,儿子应该采取的措施和姿态。
结果呢?
天子启委屈巴巴的一句:儿子怎么会被母亲气倒呢?就做出了一副‘为母亲向天下人求情’的凄苦姿态。
这不更坐实了东宫窦太后,真的在欺负自己的皇帝儿子吗?
你看看,都欺负到吐血昏厥了,都还得替母亲说好话……
刘嫖看的再清楚不过:天子启之所以替窦太后‘平冤’,不过是政治需要而已。
汉家不能有第二个吕太后——就算有,也必须‘没有’!
天子启并非是为了自己的母亲,亦或是汉家的太后,而是为了汉家、为了自己的江山社稷,才做出了这么一副孝子人设。
因为汉家,需要一个孝顺的天子;
也需要一个慈爱的太后。
既然汉家需要,那天子启,自也就乐得营造,甚至是捏造出这样的人设。
仅此而已……
“见,自然是要见的。”
“只是具体怎么见,阿武,恐怕要好生思量一番。”
虽然对弟弟的认知感到不屑,但结果总归是自己想要的:梁王刘武,确实需要去一趟未央宫,亲自、当面向天子启赔罪。
只是事情闹得这么大,若还指望着罚酒三杯,下不为例,那就是有些看不起封建帝王的‘雷霆震怒’了。
就算是装,也起码要装出一副悔不该当初、恨不能以死谢罪的架势,才能勉强争取到台面上的和解。
至于实际上的和解——到底原不原谅,那就是天子启说了算的了……
“负荆请罪如何?”
见弟弟一副搔首弄姿的模样,刘嫖本能的给出了建议。
却见梁王刘武闻言,当即便为难的挠了挠后脑勺,又焦虑的来回走了两个来回。
始终没能过自己那一关,才嘟囔道:“寡人先前说负荆请罪,阿姊偏不让!”
“眼下又反要负荆请罪,却是何苦?”
···
“坦胸漏乳,背负荆条……”
“却也不是不行。”
“虽稍有损宗亲威仪,却也足够有诚意。”
“只是那荆条之上,遍布荆棘……”
“寡人这身子骨……”
看出梁王刘武真正顾虑的点,刘嫖只不由深吸一口气,深深怀疑起刘武的身世。
——太宗孝文皇帝,和当朝窦太后生出来的儿子!
怎就能傻成这般模样?
只是不齿归不齿,终归是姐姐,又是本次事件的主导者,以及主要‘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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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
“小事。”
“——将棘、刺全部削干净,背上光溜溜的荆条便是了。”
“左右不过是摆个姿态,向皇帝低头认错的事;”
“没人非得阿武血肉模糊、满杯棘刺的,才愿意相信阿武是真心悔改……”
第199章 学着点儿,混小子
翌日清晨,天都还没完全亮透,天子启便坐在一顶由摇椅改造的露天轿子上,出现在了宣室殿外的长阶顶端。
双手自然的落在扶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向长阶下,那道赤裸上半身,正‘艰难’攀爬御阶的身影。
“太子认为,梁王如何?”
悠悠发出一问,天子启便自然地将脑袋一侧,斜仰望向身旁,正躬身而立的太子荣。
而刘荣此刻,却是稍眯起眼睛,望向正在爬台阶的梁王刘武,眉头恨不能拧巴在一起。
“梁王叔,是一个很天真烂漫的人。”
“——在梁王叔眼中,自己可以拥有的东西,先帝、父皇,还有皇祖母、馆陶姑母,都会给梁王叔。”
“若是不给,那便是不能拥有。”
“梁王叔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过去,几乎从不曾有过不妥之举。”
“偏偏去岁吴楚之乱,原本对父皇无比恭顺的梁王叔,却一反常态的动起了储君皇太弟的心思……”
神情阴郁的说着,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将声线又更压低了几分。
“儿以为,储君皇太弟之事,关键不在梁王叔。”
“与其说这件事,是梁王叔主动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倒不如说是被人怂恿,甚至是做局坑害。”
“只要解决了那根结——那蛊惑、怂恿梁王叔的根结,梁王叔便不大可能再兴风作浪。”
“但若是那根结去不掉,就算没有梁王叔,儿日后,也会有其他的王叔、王弟,在那‘根结’的怂恿下,闹着要做我汉家的储君太弟之类……”
刘荣说话间,目光一刻都没有从不远处,仍艰难攀爬的梁王刘武身上收回;
但随着刘荣难掩郁闷的话语声,天子启的目光,却是缓缓投向了宫墙外的东北方向。
——长乐宫长信殿的方向。
“我汉家以武立国,以仁固国,以忠御国,以孝治国。”
“——太子要记住;”
“生母是母,祖母,也是母……”
意味深长的一声敲打,天子启顺势抬起手,将手中汤碗送到嘴边,小幅度摇晃着头轻轻吹了吹,便接连抿下好几口。
循着天子启嘬汤的声音,将目光从王叔刘武身上收回,见天子启手中的汤碗内,整一碗姜黄色的浓汤之上,赫然飘着几根参须……
“山参吊命之法,不是父皇这么用的。”
“物极必反的道理,父皇教过儿很多次;”
“这山参,也是一样的道理……”
“——朕知道。”
刘荣话音刚落,天子启便冷然吐出一语,又皱眉抿下几口药汤,才面色萎靡的将茶碗递到身旁。
待刘荣伸手接过汤碗,便见天子启撑着扶手,不等刘荣反应过来,便已是自顾自艰难起了身。
余光瞥见天子启的动作,正在将汤碗递给一旁宫人的太子刘荣,只赶忙回身便要伸手去扶;
却见天子启冷然瞥向自己,待刘荣止住动作,才神情阴郁的微一摇头。
“太子说过:山参吊命之法,走的是巧夺天机的路子——是把日后的寿数,挪到当日来用。”
“太医令也说:山参性烈如天火,乃至阳至补之物;”
“——用的量不合适,又或是阴阳不调、虚不受补,便是人世间再猛烈不过的剧毒!”
“太子和太医令,更都曾说过:山参吊命之法,非危急存亡之时,便最好别用。”
说着,天子启终是缓缓正过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悠悠凝望向约莫五十级台阶下,已经哭嚎着跪倒在地的梁王刘武。
若用后世,某些历史题材游戏中的宣传画,天子启此刻站在御阶顶端,昂着头,居高临下俯视向梁王刘武的身影,无疑应该配上‘睥睨天下’的横批。
可即便已经进入了状态,天子启,也还是悠悠道出最后一句:“今日,便是那危急存亡的时刻。”
“——今日,便是那危急存亡,稍有不慎,便要顷刻间,颠覆了我汉家宗庙、社稷的要紧时候……”
如是一语,将刘荣愣的呆在了原地;
不片刻的功夫,刘荣缓过神来,梁王刘武狼狈不堪的身影,便已经来到了距离御阶顶部,只剩不足十级台阶的位置。
“臣弟……”
“不;”
“——罪臣,刘武!”
“恭问陛下圣安~”
几乎是从抬脚迈入未央宫开始,梁王刘武便一直在哭。
抹着泪走到宣室殿外的御阶之下,更是吭哧吭哧抽泣了起来。
就这么一抽一抽的爬上御阶——爬到天子启和太子刘荣,都能清楚看到梁王刘武脸上每一滴泪水的位置,梁王刘武更是已经泣不成声。
——极尽凄惨的哽咽着,将这句拜喏说出口,梁王刘武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瘫软跪倒在地,匍匐在雪白的御阶之上,哼哧哼哧哭嚎起来。
而在御阶顶部,天子启依旧是背负双手,挺直胸膛,高昂着头,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梁王刘武。
兄弟二人——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二人,就这么一个泣不成声,巍然不动;
时间,也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
刘武是真在哭,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
此刻,梁王刘武只知道:只要皇帝哥哥没有开口让自己起身——甚至是只要天子启没有上前,百感交集的安抚着扶起自己,自己就绝不该起来。
但在刘荣的角度,即旁观者的角度上来看,眼前这兄弟二人,就好似较上了劲。
天子启:我看你能哭多久;
梁王刘武:我看你心不心疼?
刘荣表示:是真的心疼不起来啊梁王叔~
——你这负荆请罪,背上满共就吊了一根荆条不说,便是这孤零零一根荆条,都恨不能削的比廷杖还干净了!
要知道哪怕是再笔直的廷杖,上面都难免会生出几根毛刺!
可梁王刘武背上这根荆条,却是光滑的恨不能当镜子用……
“把衣服穿上说话。”
最终,天子启疑似较劲没较过梁王刘武,率先开了口。
只是那语调,却冰冷的还不如不开口……
“堂堂宗亲藩王,皇宫之内、圣驾当面;”
“——坦胸漏乳不说,还背着个木棍?”
“若是叫外人见了,还要以为梁王打算暴起挥棍,好刺王杀驾呢。”
无比冷漠,又全然不掩饰的阴阳怪气,只引得梁王刘武木然抬起头;
当即便要解释自己不是背了个木棍,而是无比诚恳地负荆请罪,待见天子启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从不曾有过的陌生和冰冷,梁王刘武只愣愣低下头,下意识抬起手,解开了那根将荆条绑在自己背上的锦绳。
——没错,锦绳;
用名贵光滑的蜀锦捏成捆,再几捆绑在一起,制作而成的锦绳……
等绳子解开,荆条也被梁王刘武卸下,天子启终是朝身侧一摆手,示意身旁宫人上前帮忙。
便见梁王刘武苦着脸低下头,在宫人们侍奉下穿戴整齐;
而后怯生生抬头,看了看天子启,旋即便将满带着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太子刘荣。见刘荣不为所动,更是当即上前两级台阶,毕恭毕敬的对刘荣大礼一拜。
“罪臣刘武,参见太子殿下……”
自知躲不过,又十分确定老爷子今天,是要给梁王刘武留下一个终身难忘的恐怖记忆,刘荣思虑再三,终还是没有上前;
而是原地拱起手,象征性的将上半身一前倾。
“梁王叔。”
“——叫梁王。”
刘荣话刚说出口,梁王刘武都还没来得及还礼,天子启冰冷的语调,便再度于御阶顶部响起。
梁王刘武目光呆滞的转过头,循声将目光投去,便见天子启——自己的皇帝哥哥,正满目寒霜的直勾勾看向自己。
只嘴上,仍不忘一字一顿对刘荣说教道:“高皇帝祖制;”
“——凡诸刘宗亲,先尽忠,后尽孝;先君臣,后长幼;先尊卑,后上下。”
“太子即为储君,更当时刻谨记:储君,也是我汉家的君;”
“余者,无论是叔伯,乃至祖叔伯,又或是宗亲长者——但非太后、太皇太后,亦或历代先皇,便都是太子的臣。”
···
“臣下奉君之礼,君务受之。”
“臣之礼,君不受,则为不用……”
简短的一段说教,包含的信息量却堪称海量。
尤其是最后那句‘君不受臣礼,则为不用’,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威胁之意。
——梁王,还是朕的臣吗?
——还把朕,当自己的君吗?
朕,该受梁王的礼吗?
还是该拒绝受礼,以向天下人表明:梁王这个臣子,朕‘不用也’呢……
“皇兄!”
···
“皇兄~”
接连两声哭嚎,却依旧没能打动天子启半分,梁王刘武终是豁出去,直接扑到了天子启脚边,一把抱住天子启的大腿。
一边哭嚎着,一边也不忘对皇帝哥哥,表达起自己最诚挚的悔恨之意。
“弟,悔不该……”
“弟!弟万死啊皇兄!”
“皇兄……”
这一刻,梁王刘武就像是回到了当年,和太子启在三辅大地撒丫狂欢的岁月。
——梁王刘武很顽皮;
太子启虽然也不逞多让,但好歹也在代都晋阳,经历过那么一段苦日子。
等到了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刘启更是已经八岁——早就过了记事的年纪。
痛苦的岁月,总是能给人带来成长。
太子启,曾被痛苦磨砺过;
但先帝入继大统时,梁王刘武才刚三岁出头;
就算是记得那段岁月,也只会记得:整个代王宫上下,只有自己能顿顿吃饱、整个代王宫上下,只有自己不怕没有衣服单薄,不怕冬夜没有被子盖。
所以,在那段和太子长兄撒丫狂欢,恨不能把关中掀个底朝天的烂漫岁月,类似的场景,总是会出现在这兄弟二人之间。
——梁王刘武惊惧交加,抱着太子长兄的大腿,祈求太子启替自己,向先帝、向薄太后求情;
只是眼下,梁王刘武的哭嚎声中,再不见过去的撒娇之调,有的,只是满满的悔恨。
当时的太子启,总是会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太子启也很害怕先帝!
但最终,太子启也总会壮起胆子,极具担当的点下头,并说出一句:阿武下次,可别再这样了……
“阿武,还会有下次吗?”
毫无征兆的一声低喃,将定格的画面再次启动;
一声一如往常的‘阿武’,却再不见往日的亲切。
天子启望向梁王刘武的目光中,更是陡然涌上一阵骇人杀意!
被这抹肉眼可见的杀意吓得一愣,梁王刘武旋即便耸拉下肩,再度朗声哭嚎起来。
“皇兄~”
“弟,知错了啊~”
“皇兄……”
···
“弟,不想做什么储君皇太弟的啊~”
“弟,从不曾想让皇兄,用这般厌恶的眼神看弟啊……”
“弟……”
“弟………”
说到最后,梁王刘武便再度叩首在地,也总算是稍压制下音量,双肩却也随着沉闷的啜泣声,而上下浮动起来。
看着眼前的一幕,刘荣只觉得心头发闷。
但天子启的目光,却也是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再度落在了刘荣身上。
天子启,一个字也没说。
只是那深邃的目光,分明是在教刘荣:看见了吗?
以后,遇到类似的事,就得这么办。
遇到不听话的弟弟,又或是没法处理的宗亲,就得这么办。
“朕,抱恙。”
“梁王便自己走一趟长乐,让老太太安心吧。”
···
“明日午后,朕移驾上林。”
“——邀梁王游猎。”
“到了太后那边,梁王,可别再哭哭啼啼的;”
“老太太,已经说朕杀了梁王——杀了老太后唯一的儿子了。”
“梁王,可别再让老太后,用更阴狠的话来指责朕了……”
丢下这句话,天子启便冷冷回过身去,背对着梁王刘武,轻轻一摆手,便算是令梁王刘武退下。
待梁王刘武含泪领命,又步履蹒跚的走下御阶,天子启才微微一侧头;
用眼角看向身后,正落寞朝着宫门走去的梁王刘武,天子启又再度看向刘荣。
“太子说,储君太弟的事,梁王不是关键。”
“——那朕,便留梁王一命。”
“但日后,若是叫梁王害了我汉家宗社,等到了地底下,太子便自己去向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解释吧。”
“解释今日,为何要朕留梁王一命。”
第200章 恐复为吕氏!
对于天子启留梁王刘武一命,刘荣表示并没有出乎自己的预料。
——事实上,梁王刘武,几乎是天子启和东宫窦太后之间,唯二的情感纽带之一了。
而且还是两根情感纽带中,相对更牢靠、在窦太后心中分量更重的那一个。
窦太后判断天子启对自己够不够孝顺、够不够重视自己的依据,基本完全取决于在天子启这一朝,自己的一儿一女过得好不好。
过得好,那自然是天子启友爱兄弟姐妹,善待老太后的子女;
老太后投桃报李,自也就不会和天子启多为难。
但若是过不好~
怎么说呢,啧;
作为汉家的‘两个皇帝’之一,同时又是地位相对更高一些的太后,窦太后在这个世界上,基本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又或是无法得到满足的愿望了。
余生仅存的指望,不外乎自己能得到足够的重视和尊重,能不损害先帝遗德,并让儿女能在自己的庇护之下,过的更好、更快乐。
在这样的情况下,梁王刘武在天子启这里,基本等同于拥有一块‘杀我=东宫暴怒’的免死金牌。
不止梁王刘武有,馆陶主刘嫖同样也有!
而且这块免死金牌的保质期,与老太后的寿命直接挂钩,不到老太后咽气的那一天,这两块免死金牌便始终能维持效能。
所以,与其说天子启放梁王刘武一码,是给了刘荣一个面子,倒不如说是天子启自己也清楚:梁王刘武,眼下是万万杀不得的。
至少在窦太后咽气之前,刘武、刘嫖这二人,至少是不能被害了性命的。
——天子启不是先帝;
先帝爱惜羽毛,既要又要,也确实有那个能力既要又要、既当又立;
但天子启却很清楚:在很多时候,自己都只能做选择题。
天子启并不担心杀了梁王刘武,会让那句‘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的童谣,再度出现在长安街头巷尾。
唯一能左右天子启最终决断的,始终是切实的利益,和理智的政治考量。
——活着的梁王,更有益于如今,已经无比脆弱的东西两宫关系;
——而死了的梁王,则将使得东西两宫之间的关系,彻底失去转圜的可能。
至于天子启口中的‘给太子一个面子’,刘荣大致将其理解为:天子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引导刘荣自己去思考梁王刘武,以及馆陶公主刘嫖的处理方案。
毕竟眼下,天子启还在;
梁王刘武、馆陶主刘嫖二人的‘皇帝兄弟’还在;
东宫窦老太后再护短,也顶多只能保下二人的性命,却很难在天子启的眼皮子底下,纵容这二人做出其他惊世骇俗的事来。
至于其他方面,无论是储君太弟,又或是刘嫖胡作非为,天子启都基本能完全控制局面,完全不用担心被姐姐和弟弟,祸害了汉家的宗庙社稷。
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把握,天子启当年,才会选择用‘储君太弟’这根胡萝卜,来驱使弟弟刘武卖肝卖肾——来为汉家平定吴楚之乱,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
但在天子启之后,等到了刘荣即立,情况恐怕就没这么乐观了。
——对于梁王刘武和馆陶主刘嫖而言,皇帝哥哥/弟弟,会变成皇帝侄儿;
对于东宫窦太后而言,皇帝儿子,也将直接降格为皇帝孙子。
后世人常以‘孙子’这个词,来作为侮辱他人的词汇,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做孙子,那就真的是不得不摆出‘孙子’的姿态。
说是予取予求,也丝毫不为过。
故而,天子启和刘荣心里都很清楚:梁王刘武和馆陶主刘嫖,绝对不能死在东宫窦老太后前——至少不能因外力而死;
而这两个目前就已经‘尾大不掉’,且必定会在将来的天子荣一朝,成为汉家不容忽视的心腹大患、不稳定因素的宗亲,又必须得在天子启咽气之前,得到妥善的处置。
简单来说:这两人不能死的比窦老太后早,又必须在天子启咽气之前,彻底被剔除能对汉家造成威胁、制造麻烦的能力。
这,很考验天子启的手腕。
不能直接武力消除威胁,天子启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来解决自己的姐姐和弟弟。
但这也丝毫不影响天子启,将这件事作为对刘荣的又一则考验。
“若是真想到了办法,能在不伤及这二人性命的前提下,确保这二人不再会兴风作浪,自然是皆大欢喜。”
“就算想不到办法——就算眼下想不到,日后,也还是不得不面对的……”
回到太子宫,刘荣只疲惫的躺上了后殿的卧榻,陷入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眼下,梁王刘武已经现身,东宫窦老太后的宝贝儿子‘失而复得’,却也导致老太后身陷舆论风暴中心,被彻底推上了风口浪尖。
——老太后要儿子刘武,天子启给人找回来了;
接下来,自然就是老太后,要就天子启吐血昏厥一事——就天子启被自己,以及梁王刘武、馆陶主刘嫖气到吐血昏厥一事,给朝野内外,乃至整个天下一个交代了。
也就是梁王刘武、馆陶主刘嫖姐弟二人都姓刘,都是刘汉宗亲,尤其还都是先帝嫡系血脉、当今天子启一母同胞的手足;
但凡这二人当中有个姓窦的——甚至是但凡有其中一人,和窦氏外戚结有姻亲,这件勉强能被定义为‘老刘家的家事’的政治事件,便必定会被钉上外戚乱政的标签!
外戚乱政,会是个什么结果?
至少在目前的汉室——在吕太后才刚驾崩二十多年、吕太后的传说还仍在口口相传的当下,外戚乱政,甚至单就是一句‘恐复为吕氏’,便足以宣判一家外戚的死刑!
要知道当年,吕太后驾崩之后,最有机会被接到长安入继大统的,并非是先帝,而是齐王刘襄!
结果怎么着?
一句‘齐王母舅驷钧,恶人也,即立,恐复为吕氏’,便让兵强马壮的刘襄彻底失去机会,黯然神伤的回了齐地,并于短短一年后郁郁而终。
这句话什么意思?
——齐王刘襄的母舅驷钧,是一个坏人,如果立齐王,那驷钧家族就会是又一门吕氏!
一个‘坏人’——一个连做过什么坏事,都没人能说得上来的‘坏人’,便让齐王刘襄失去了自己亲手争取来的、承继大统的机会;
究其底层逻辑,却不外乎一句:恐复为吕氏。
这句话、这五个字在如今汉家的杀伤力有多大,也就可见一斑了。
眼下,东宫窦老太后为了自己的小儿子,而气的大儿子,尤其还是皇帝儿子吐血昏厥,自然也难免被指责‘恐复为吕氏’;
那接下来,窦老太后要做的头等大事,就只能是找一个契机,来扭转舆论风评。
换而言之,接下来,窦太后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尽可能在重大决策上,对天子启采取无条件支持的措施,来表明自己‘非吕氏也’。
“重大决策……”
“重大决策………”
平躺在卧榻之上,刘荣不断呢喃着‘大事’二字,暗下却是思考着这个机会,自己可以用来做什么。
——窦太后需要通过一次,甚至是连续几个重大政治事件,来向天下人证明:我不是吕太后,我可听皇帝的话了,皇帝说啥就是啥;
而对现在的天子启而言,最重要的,无外乎便是太子荣。
这就等同于接下来,刘荣拥有了一段‘无敌期’,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来做些有利于自己的事,却不用担心东宫方面的压力。
刘荣或许反应不够快,但作为天子启至今为止,都还挑不出大毛病的合格储君,刘荣显然也不笨。
就算嫩了些、反应慢了些,刘荣也已经回过味来了:老爷子让自己知道绣衣卫,以及绣衣直指挥使周仁的存在,分明是在将独属于自己——专属于汉天子的势力,逐步交接给刘荣。
说得再直白点,便是天子启,已经开始主动交接政权了!
在这个前提下,能在一段时间内,拥有‘让东宫无条件支持自己’的机会,天子启几乎百分百会用在刘荣身上。
问题就在于:这么一个不容错过,且大概率无法出现第二次的良机,究竟拿来做点什么,才能为刘荣争取到最大的政治利益。
很快,刘荣便有了大致决断。
说干就干,当即便召见了自己的几位属臣,开始交代起具体事务。
“请中盾卫走一趟廷尉属衙,便说前段时日,功侯串联谋逆一事,孤会亲自处理。”“让中尉派五官中郎将,维持行刑日的秩序。”
“——再同内史和丞相府打一声招呼。”
“行刑日,便定在秋八月十六,即秋收第二日的长安东市。”
刘荣此言一出,太子家令窦彭祖、太子洗马汲黯、太子中盾卫程不识,以及其他几位太子宫核心班底,只不约而同的露出惊骇之色。
最终,还是由程不识试探着上前问道:“行刑……”
“家上,已经有了决断吗?”
看出众人面上的惊疑,刘荣只深吸一口气,旋即便重重点下头。
“原本想要息事宁人,最终却……”
“既然已经无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只能这么办了。”
“——孤已经和廷尉商量过了:尽可能把罪名,往吴楚余孽上靠;”
“至于囤积的粮草,也不往囤积居奇、残民牟利的方向说。”
“就说,是这些人与吴王刘濞、楚王刘戊有旧,囤积粮草,也是备做谋逆之用。”
···
“主谋定为三家,悉数在东市外,腰斩弃市其举族;”
“从谋十家,施绞刑,族亲流放北境,戴罪实边。”
“另外,还有涉事的几十家粮商,却是不需要太过谨小慎微了。”
“——行刑日,孤也会亲往东市观刑。”
“中盾卫和五官中郎将,自己拿捏着分寸;”
“只要能泄民愤,原则上,便莫对百姓民设太多禁忌……”
有了刘荣这句话,程不识当即心下有数,默然退回自己的位置,不复多言。
——在这个时代,每一个罪有应得的人,都能享受到百姓‘夹道欢送’式的死刑。
而在行刑结束之后,百姓自也就难免会有一些过激的举动。
啖其肉,寝其皮,饮其血,抽其筋——在这个时代,这可都是动词,而非形容词!
刘荣这番表态,无疑是在隐晦的告诉程不识:只要别闹的太过火,那行刑日,便尽可能对百姓宣泄愤怒的过程不加干涉。
而有了刘荣这个表态,在场众人也从侧面听出刘荣,这是真打算下死手了。
有心要劝,想到如今的刘荣,已经激活了一张期限未知的监国太子体验卡,这件事也确实是刘荣全权负责,便也就各自住了口。
不同于天子的臣下,可以据理力争,甚至是拼死进谏;
太子储君的属臣,往往并不需要有太高的主观能动性。
能把太子交代的事办妥,并尽可能不给太子惹麻烦,便已经是合格的太子属臣了。
至于给太子出谋划策,甚至劝阻之类,那是太子三师的事。
“臣,领命。”
交代过功侯谋逆案一事,刘荣又稍侧过头,神情稍有些复杂的看向汲黯和窦彭祖。
——窦老太后身陷舆论风暴中心,窦氏一门自也是一损俱损,成为了众矢之的。
毕竟朝野内外喧嚣至上的,并非是窦太后‘恐复为吕后’,而是整个窦氏一族‘恐复为吕氏’;
有太子詹事窦彭祖、太子太傅窦婴二人在,窦氏一族目前还算勉强能稳住阵脚。
但这种时候,刘荣再怎么着,也还是要对窦氏有所表态的。
毕竟已经将窦氏一族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窦氏出了事,刘荣若连个表示都没有,那就算有窦彭祖、窦婴二人来作为纽带,也难免会让窦氏一族离心离德。
再者,刘荣也并非只是有窦氏这一家政治同盟——除了窦氏,刘荣也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人脉’和‘势力’。
刘荣善待窦氏,也同样是在用行动告诉这些人:跟孤走,准没错!
“汲卿与皇祖母略有私交,便劳汲卿走一趟东宫,替孤问候一下皇祖母。”
“——若皇祖母问起,便说孤奉诏监国,政务缠身,又不敢当真置祖母太后于不顾,方遣汲卿代孤前去。”
“另外,皇祖母对汲卿回的话,汲卿务必一字不落的给孤带回来。”
说着,刘荣便淡然起身,对汲黯稍拱手一拜。
汲黯自也是躬身还礼,领命而退。
——经过刘荣的刻意推动,汲黯这个黄老学冉冉升起的年轻俊杰,已经在东宫窦老太后心中,占据了相当不俗的地位。
虽然碍于汲黯‘太子属臣’的身份,窦太后并没有对汲黯太过亲密,但终归是有一个共同话题:黄老学说在;
老太后酷爱黄老之说,汲黯又是黄老学极其少年的年轻才俊,就算中间隔了个刘荣,关系也是很容易就能搭建起来的。
如今,汲黯每三两日便会走一趟东宫,和老太后交流一些关于黄老学说的心得体会。
说是交流,其实也就是汲黯展现自己的学术成就,以证明自己并非胸无点墨,顺带再指点一下老太后。
时日已久,汲黯也已经隐隐有了取代袁盎,成为东宫又一个不需要通传,便可畅通无阻的‘贵客’的趋势。
如此宝贵的渠道,刘荣自然要好好利用。
至于让汲黯去问候一下老太太,潜台词也不外乎和老太太打声招呼:孙儿我,要做一些大事了;
本该亲自去汇报,却碍于时局没能前去,便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向皇祖母禀奏一声。
也算是刘荣,对老太太保持最起码的尊重吧。
毕竟平日里,就连天子启,都得对窦太后进行政务汇报,没道理刘荣监了国,就不对自己的皇祖母汇报工作了。
“至于窦詹事,便给章武侯带个话。”
“便说孤不日登门,厚着脸皮,向章武侯讨杯酒喝。”
刘荣此言一出,窦彭祖当即喜笑颜开,这段时间始终暗暗悬起的心,在这一刻也总算是落了地。
——窦老太后惹出事来,把宫门一关,双耳不闻天下事;
却是苦了窦氏一族,在这段时间惶惶终日,连门都不怎么敢出,生怕被饱和式打击的臭鸡蛋给活生生砸死!
有了刘荣这个表态——尤其是太子亲自登门,和窦氏外戚话事人、当朝太后胞弟:章武侯窦广国把酒言欢,窦氏一族便可以彻底安下心来了。
与此同时,窦氏一族和太子刘荣之间的利益纽带,也将从此变得更加牢固。
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能在目前这个情况下,对窦氏表露出‘孤不会抛弃你们’的意图,甚至是‘哪怕太后对孤不好,孤也不会恨屋及乌,顺带恨上窦氏’的态度,刘荣无疑是证明了自己,能对政治盟友的善待程度。
如此一来,窦氏一族将来,也就有了除东宫窦太后外的又一手底牌。
——就算有朝一日,老太后宫车晏驾,有如今的太子荣,乃至将来的天子荣在,再加上窦彭祖、窦婴这二人作为纽带;
窦氏一族只要别作大死,便能在‘富且贵’的前提下,安心传延下去……
第201章 死曾不若匹夫
有刘荣做下的安排,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汲黯走了一趟东宫,向老太后表达了刘荣的意思。
老太后的答复是:我病了;
皇帝和梁王去了上林游猎,我也抱病卧榻,整个朝野内外的担子,就都压到了监国太子的肩上;
好好把皇帝交代的事办妥,至于看望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却是不急于这一时……
有了老太后这番表态,刘荣也算是心中大定,手脚彻底施展开来。
秋八月初,刘荣走了趟尚冠里,同窦氏外戚一族的话事人:章武侯窦广国见了一面。
虽然只是象征性的私下宴请,二人也没聊什么可堪一提的大事,却也是将窦氏外戚一族,从窦老太后导致的‘恐复为吕氏’的政治漩涡中拉了出来。
没有了后顾之忧,刘荣也终于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了正事之上。
——随着粮商群体大半被牵扯进功侯谋逆案,关中的粮价,也随之彻底跌破三十钱每石;
而且直接跌到了二十四钱每石——来到了前所未有的超低价!
而在秋收前,少府通过丞相府向整个关中发布公文:自秋收日起,一直到来年开春,少府内帑将从百姓农户手中,无限量收购粮食;
价格,定为三十钱每石。
至此,刘荣此番平抑粮价,便算是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工作,即:先在夏、秋二季压下粮价,确保百姓能以低价买到口粮,再于秋收后入场,宏观调控,确保百姓秋收所得的粮食能卖出价钱。
第二阶段的工作,便是今年冬天的宿麦推广,以及明年开始,在这个关中范围内,逐步形成粟、麦同为主粮的局面。
这自是后话。
秋收日,不出丞相府、内史,以及少府先前的预料:关中今年,属于‘不丰’。
好在少府内帑下场,先压价,后抬价,充分体现了政府宏观调控的政策优势,才算是稳住了关中人心。
而在秋收日次日,即秋八月十六——百姓民还没完全忙完秋收的事,各地方官府也都在忙着收取农税、口赋等事宜的时候,长安城东市外,却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场面。
也正是这一日的大场面,让整个汉室天下都认识到:太子刘荣,非但有着温文尔雅的外表,也同样有着冷酷无情的铁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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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上?”
东市外,行刑场一侧的高台之上。
廷尉赵禹一声请示,刘荣沉着脸微一点头,赵禹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辆辆装有罪犯——而且是死囚的囚车,便随之出现在距离东市不远处的街拐角。
几乎是瞬间,满天的烂菜叶、臭鸡蛋,便前仆后继的砸在了那领头的三辆囚车之上;
涉嫌谋逆的几位元勋功侯后人,或者说是此次功侯谋逆案的三个主犯,却无不是一脸木然的站在车内,仍由本就蓬头垢面的自己,被砸的更加狼狈。
百姓民群情激奋!
若不是有五官中郎将派出的人马在道路两侧,以及刑场周围维持秩序,那几辆囚车怕是都撑不到刑场,就要被愤怒的民众撕碎!
但在道路两侧的楼阁之上,亦或是那一辆辆假装临时停靠的马车之内,一个又一个大人物看着车厢外发生的一切,面上无不是一抹吃了屎的表情。
“开国元勋,就这么被治死不说,还如此大张旗鼓的腰斩弃市……”
“唉……”
“这位太子殿下,只怕是比乃祖太宗皇帝,都还要更狠辣几分……”
这些人当然知道:刘荣原本不想把事儿闹得这么大;
为了把事态控制住,刘荣并非没有付出过努力。
只可惜,丞相周亚夫一手‘生怕你死的慢’,让原本可以死的更体面些——甚至都有可能被允许自留体面的涉案功侯们,彻底没有了体面的可能。
这怪不得刘荣。
但就算这不是刘荣的错、不是刘荣想要这么做,也还是难免会让其他的功侯们,生出一阵兔死狐悲之感。
功侯们兔死狐悲,官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开国元勋功侯,都有可能沦落到腰斩弃市的下场!
更何况是我们这些没有爵位的官员?
相比起兔死狐悲的功侯们,官员们的感受相对好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于这一切,刘荣都了然于胸。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切,刘荣对自己的太子太保周亚夫,才会愈发的感到失望。
“明明是个强人;”
“明明打仗的时候,精明的恨不能变成一条狐狸。”
“怎入了朝,就像是连兵权带脑子,都一起被父皇给卸了?”
暗下腹诽一番,刘荣便深吸一口气,于刑场一侧的高台上——与自己的摇椅上坐下身,静静注视向不远处的刑场。
——功侯谋逆,腰斩三家,绞杀十家;
另外还有几十家粮商牵扯其中,同样是腰斩,却是没资格在这东市外,而是会在东市这边忙完之后,被带到城外的渭河边上,处以腰斩之刑。
有腰斩之刑看,百姓民就算是还要忙秋收的事,也还是尽可能每家每户抽出了个人,在这一日一大早出现在了东市之外。
老人居多,孩童——尤其是十几岁的女孩也有,青壮劳力却是根本没几个。
便是在这极为浓重的市井气息中,汉家在律法方面的新生代俊杰、年仅四十岁出头的廷尉卿赵禹,出现在了刑场正中央的刑台之上。
随后,赵禹和刘荣二人再三相商,并最终得出的官方罪名,便由赵禹亲口宣读而出。
同一时间,刘荣的身后方,响起临江王刘淤疑惑地询问声。
“诶,大哥;”
“为啥要定谋逆啊?”
“——尤其还是暗中串联,意图谋逆的吴楚余孽;”
“这不是把事儿闹得更大了吗?”
说着,刘淤还满是疑惑地挠了挠头,不解的再问道:“一开始,大哥不是说,这件事不能闹得太大,罪名越轻越好的吗?”
“屯粮居奇、哄抬粮价,就算再怎么可恶,也总还是比密谋叛逆、吴楚余孽要轻上许多?”
难得有一段日子,没有听到这位三弟的疑惑解答请求,刘荣也不由得稍侧过头,用眼角看了刘淤一眼。
稍片刻之后,又递给二弟刘德一个眼神,旋即便再度正过头,强迫自己观看起这场血腥味十足的腰斩之刑。
腰斩,顾名思义,便是让犯人趴在地上,再用刀自后腰处斩断!
被拦腰斩断后,犯人并不会立刻失去生命体征,而是会极其痛苦的撑起上半身,爬行、挣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下半身留在原地,上半身骇人爬行——这样的画面,若是让年纪小一点的孩子看了,都未必不会把人吓傻,甚至是直接吓疯!
但刘荣知道:自己必须看。
日后,有的是比这还血腥、还骇人的场面,却需要‘天子荣’保持冷静,漠然待之。
与之相比,眼前的场景,却顶多算是帝王课程的入门阶段……
“老二觉得,这次的事,为什么不能闹大、罪名为什么要定的越小越好?”
摇椅之上,刘荣绷着脸,尽可能维持着面色不崩;
而在刘荣身后,刘德得太子长兄授意,也开始为弟弟刘淤解答起疑惑。
“不能闹大,自然是因为功侯们,也同样代表着我汉家的体面、威仪;”“若是让百姓民,知道我汉家的功侯贵族们,居然打算靠屯粮居奇来牟利,草芥人命,那受损的不止是他们——我汉家,也同样会一损俱损。”
“所以,哪怕这些人足够可恨,为了我汉家,也还是不得不替他们遮羞,至少在明面上,把这些人的罪名定的更小一些,以免物议沸腾,有损我汉家威仪。”
刘淤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答复,不单是让刘德满意的点下头,便是一旁的刘彭祖、刘胜兄弟俩,乃至仍在专心观刑的刘荣,都本能的一颔首。
便见刘德含笑伸出手,面带鼓励的拍了拍弟弟肩头;
再沉吟措辞片刻,方说道:“没错。”
“功侯、官员,都是我汉家的颜面。”
“比起官员——比起可以随时任命、罢免的官员,世袭罔替的功侯,甚至更能代表我汉家的颜面。”
“所以,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事,朝堂都必须本着‘尽可能替他们遮羞’的原则,在表面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先太宗皇帝遵从贾谊贾长沙的提议,定下将相不辱,许公卿二千石自留体面的规矩,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不是这些人不该死;”
“而是为了汉家的颜面,这些人,不能死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们体面了,我汉家才能体面。”
“再给安个无伤大雅的罪名,以‘羞愧自尽’了事,才能最大程度的保留我汉家的颜面。”
简单直接的表述,愣是让刘淤都当即听懂,旋即连连点头不止。
只片刻之后,却又再度疑惑地皱起眉头。
“这些道理,弟勉强能明白。”
“但这,也正是弟感到不解的地方。”
“——既然要遮羞,那为什么要把罪名定为谋逆、定为吴楚余孽?”
“就算丞相捅破了那层遮羞布,也完全可以定为屯粮居奇、残民牟利啊?”
“再怎么着,这‘残民’之罪,也总比谋逆——比吴楚余孽要轻一些,要更体面一些?”
刘淤这一问发出口,刘德面上笑容却是应声敛去,望向大哥刘荣的目光,也带上了满满的怜悯。
而在兄弟众人的齐齐注视下,刘荣目光仍思思锁定在不远处,那三具已经上下分离,正在刑场内爬行挣扎的‘身形’之上;
只嘴上抽出功夫,轻声呢喃了一句:“残民,并不是更轻的罪。”
“至少对那些被残害、被欺压,甚至是险些被害的家破人亡的百姓农户——对他们自身而言,这天底下,没有比‘残民’更大、更重的罪。”
“——功侯谋逆,甚至是扯上‘吴楚余孽’之类,固然是重罪,固然也有损我汉家的颜面。”
“但终归吴楚之乱,是已经发生了的事;”
“这件事,已经让我汉家丢过一回‘脸’了,再添几个功侯进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百姓只会说:哦,这些功侯吃饱了撑的,放着奢靡的日子不过,偏偏要给吴楚叛贼效忠、效死。”
···
“但残民之罪,却是切实关乎百姓民自身的事。”
“——所谓残民,残害的就是他们。”
“如果定屯粮居奇、残民害民的罪,那百姓民会说:汉家的功侯,都不拿我们农户黔首当人看了,那未央宫的皇帝,会不会也是这样子的呢?”
“毕竟,上行下效嘛……”
说到此处,刘荣终于不着痕迹的将目光收回,旋即稍侧身,看向斜后方的弟弟刘淤。
“现在明白了?”
“——谋逆是重罪,却是《汉律》中的重罪;”
“而残民,却是百姓心中,这天底下最重不过的罪。”
“功侯谋逆,顺带、不小心残民,百姓只会觉得这些人可恨——谋逆就谋逆吧,还差点波及了自己;”
“但功侯刻意残民,甚至是为了牟利草芥人命,百姓则会觉得我汉家,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
“这,才是我汉家的‘颜面’。”
“或者应该说,是民心。”
“——功侯残民,会让我汉家失去民心;”
“而功侯谋逆,不过是让我汉家脸上无光罢了……”
听到这里,刘淤也总算是明白这段时间,自家大哥的面色为什么总是不大好看;
也明白了太子太保周亚夫,为什么会在那之后,便再也不曾来过太子宫。
——这件事,刘荣原本可以通过定更轻的罪,来营造出‘孩子不懂事,犯了点小错’的局面,最大限度降低这件事所带来的政治影响。
结果周亚夫横插一脚,摆在刘荣面前的,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了。
是要坐实汉家的功侯贵族残民害民、草芥人命,以至于汉家尽失民心?
还是另外寻个更重的罪名,来换取不失民心,只丢面子的局面?
刘荣显然选择了后者。
但刘荣,原本可以不做这道选择题的……
“民心,是宗庙、社稷的根本。”
“——秦尽失天下民心,就算没有陈胜吴广,也有的是李胜长广、这胜那广。”
“太祖高皇帝入咸阳,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尽收天下民心,所以才会稳坐天下。”
“就算臧荼、彭越、黥布等,也根本无法撼动我汉家分毫。”
“民心,很重要……”
说到此处,刘荣终是双手趁着摇椅扶手,起身上前两步,负手眺望向不远处的刑场。
在那里,百姓民已经突破了衙役、兵士们的阻拦,开始将那几具拦腰斩断的尸体物理撕碎。
刘荣却是直勾勾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目光,依次在四个弟弟身上扫过。
“记住这些人的下场。”
“若有朝一日,做出了和他们同样的事,那这,也会是你们的下场。”
“——甚至是孤,乃至父皇的下场!”
“甚至就连这个下场,都是孤这个监国太子,尽最大限度为他们争取来的。”
“真到了有一天,我诸刘宗亲被腰斩于长安两市——被百姓民硬生生撕碎的时候,可就没有苦心竭虑,为我汉家,最后再保留些许体面的监国太子了……”
···
“呼~~~……”
“纣贵为天子~”
“死曾不若匹夫……”
第202章 狗贼莫走!
第202章 狗贼莫走!
秋收日,并不是说要在这一天,就要把秋收的所有事儿忙完。
通常情况下,秋收日一大早,百姓农户便会来到自家田边,开始紧锣密鼓的挥舞手中镰刀,无情的收割田间作物;
同一时间,官服也会排除税吏、衙役。
税吏在亭长的陪同下,在‘亭’等待,衙役们则在啬夫的指引下守在田边。
监督,或者说是监视着农户,将田里的作物收割完成之后,衙役们便会‘押送’农户们,带着各家收获的粮食到‘亭’集合。
随后便是当场称量,并当场按比例收取农税。
——太祖高皇帝为汉家定下的农税,是十五取一;
而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汉家的农税,几乎是每五年里,便会有四年被天子颁诏减半,即三十取一。
收割完成,再缴过农税,带着剩下的粮食从‘亭’出来,农户们便会看见粮商们扑上前,各自开出价码,以当场收购百姓手里,才刚从田间收割而来的粮食。
往年都是这样。
但今年,情况却是有所不同了……
“广明成乡甲里,田二郎家;”
“田百亩,产粟~”
“唔,三百三十石。”
长安东郊,广明城乡。
县衙税吏手持兔毫,扯着悠长嘹亮的语调,嘴上一边念着,一边将念出的话落笔记录在面前竹简之上。
喊出这句‘三百三十石’时,还不忘抬头望向面前不远处,正直勾勾盯着米斗,片刻都不敢挪开目光——生怕被税吏欺负、克扣了自家粮食的青年。
“瞧瞧,三百三十石,准是不准?”
闻言,青年只飞快的撇了眼税吏所在的书案前,旋即便再度将目光移回,继续盯紧正在被衙役们称量的自家粮食。
只嘴上答了句:“是三百二十七石四斗,另还余了小半斗。”
说着,青年走上前,将自家粮食从斗具中倒回米袋,忙活了好一会儿;
把所有的粮食——把自家那三百三十来石粮食都收回米袋,并用手攥紧袋口,青年才终于抬起头,直视向那腰系铜印,秩二百石而税吏。
“今岁,陛下颁了农税减半的诏书,就在县衙外的露布上挂着呢。”
“——农税十五取一,减半,便是三十取一。”
“若按三百三十石来算,俺家该缴农税十一石;”
“但按三百二十七石四斗算,则该缴农税十石九斗余。”
毫不畏惧的说着,青年便深吸一口,神情严峻的凝望向税吏眼眸深处。
“一斗米,够俺家三口人吃一顿饱饭。”
“但这斗米到了公手里,却是连一片绢帕都买不来。”
“——今岁不丰,俺们农人家的日子不好过;”
“还请公,放俺家一条活路……”
青年语调低沉的说出这番话,犹豫再三,终还是极其‘冒险’的将双手都从粮袋上移开;
飞速拱手对税吏一拜,之后便又赶忙低下头,将脚边的所有粮袋,都再度纳入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不能怪青年太过于小心谨慎;
实在是这些个税吏,有太多太多手段,能从这些疾苦农户身上打秋风了。
就说这秋收日,官府派出税吏、衙役,监督百姓收取农获,并当场缴农税,里面就大有名堂可做。
监督百姓的收获过程,并‘押送’百姓带着自家农获前去缴税,自然是为了避免农户偷税漏税。
但到了地方,危险就开始接踵而至了。
举个例子;
你是个农人,你家有一百亩田,今年收获了三百石粮食。
按照三十取一的税比,你该缴十石粮食的农税。
带着自家那三百石粮食,跟着衙役来到了‘亭’,开始称量你家的农获;
粮粒被你从秸秆上搓下,一点点倒入斗具里,等差不多装满了,税吏拿条木尺,沿着斗具上沿横向一划——这就是一斗了。
但你没发现:税吏用来刮斗具上沿的木尺,并不是直的!
原本的一斗粮食,被税吏那微微弯曲,凹面朝上的木尺一刮,就被刮去了不少,明明已经不足一斗,却依旧被记录为:一斗。
就这样,你家那实际上只有三百石的粮食,便被那曲尺刮了一层又一层,硬生生多刮出了十几石!
好嘛,你家今年理论收获:三百一十五石。
多出了十五石,就要多缴这十五石的税,三十取一,便是五斗。
原本十石的农税,至此变成十石五斗。
别急,还早着呢;
——既然要交税,伱自然得从你那实际只有三百石,名义上却有三百一十五石的粮食当中,拿出十石五斗来缴税。
这十石五斗的农税,无疑要再经过一次称量。
这时候,活儿就又来了。
——你抱着粮袋,正往斗具里倒粮食呢,斗具边的衙役却东张西望,同时故作随意的伸出脚,一下下踢在斗具边沿。
每踢一脚,斗具里的粮食,便肉眼可见的往下一沉;
到最后,斗具里已经是‘米挤米’,想倒都有些倒不出来,得用手抠了!
这都还没完!
不等你鼓起勇气,请求衙役‘别再踢了’,衙役手上的曲尺冷不丁一转,当即便从凹面朝上,变成了凹面朝下!
明明斗具已经满了,那向上弯曲的木尺刮过,却愣是和斗具里的粮食还有一层缝隙!
再把这层缝隙填满,让斗具里的粮食微微拱起——好,这才是一斗;
这样的‘一斗’,你总共要交一百零五个,凑成十石五斗的农税。
这又是脚踢震斗,又是曲尺刮斗的,你这十石五斗的农税,也早就变成十二三石了。
最后,厉害的来了。
——人家税吏往上报的时候,压根儿就不会说你家今年,收获了三百一十五石粮食!
有点良心的,根据实际情况凑個整,报个三百石;
胆子大点的,更是给你报成二百七十石!
就这么着,从每家每户手里多拿三两石农税,另从原本应该上缴官府的农税中,再截取一石左右;
里外里算下来,每家每户保底能刮下三石,一‘亭’十里,便是上千石粮食,数万万钱……
然后三五税吏聚在一起,喝点小酒吃点肉,再把这几万钱一分,又是美滋滋的一年……
“你看看你看看,急个什么劲儿~啊;”
“本官这,这不是想着凑个整数,也好算账嘛……”
被青年一语道破心里的小九九,那税吏只稍有些尴尬的含糊两句,便冷然将脸一板;
让青年上前,在记录着青年这一家缴税信息的竹简上按了手印,便让青年退了出去。
至此,青年一家今年的农税,便算是缴纳完成。
“大哥!”
见青年走出亭子,一旁的瘦弱少年猛地从地上弹起身,满是忧虑的大步上前。
欲言又止的看了看左右,正不怀好意的看向自己的税吏、衙役们,少年只难掩忧色道:“这般得罪了县衙的狗吏,怕是不妥的吧?”
“听说那狗吏,平日里和乡里的啬夫,那可是常走动的……”
少年此言一出,青年面色也不由得随之一青。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放到这些底层百姓的身上,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县衙郡衙,乃至庙堂之上的那些个官老爷们,往往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恨不能见谁都攀谈两句,以表现出自己的平易近人。
但这,并非是由于这些人,真的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善,而是因为那些脏活,有的是人替他们干。
具体到今日,也是一样的道理。
——青年直言道破税吏的小心思,看似没什么大不了,实则却是得罪了那税吏,以及上上下下一众官吏。
比如此刻,正对兄弟二人怒目而视的衙役们,明显因为青年的坚持,而失去了相当不菲的意外收入。
再有,便是那税吏上面——若是背后没人撑着,那税吏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玩儿‘四舍五入’的戏码。
但很快,青年便强挤出一抹笑容,轻轻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而后,又毫不畏惧的在身侧环视一周,目光毫不躲闪的和亭外,正看向自己的每一个衙役对视了一遍。
再装出一副在和弟弟说话的模样,实则扯开嗓音吼道:“俺家,那可是吃过太子卖的米!”
“狗吏欺俺农户愚笨,就此作罢便是;”
“若是纠缠不休,俺免不得要走一趟长安,寻太子告上一状!”
青年此言一出,原本还怒目圆睁的一众衙役,只瞬间齐刷刷望向亭内,脸色已经比锅底还黑的税吏。
见税吏哼哼唧唧半天,也没放出来个响屁,便只得故作淡然的别过头去,各自看向已经空无一物的田野之间,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吃过太子卖的米?
嗨~
今年秋天,关中——尤其是长安附近,又有几人没吃过太子卖的平价粮啊~
只是青年既然敢当着这么多人,喊出这么一句不硬不软的威胁,那就说明这少年,未必就真和太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刘家的太子储君,喜欢在关中大地到处晃悠,甚至是到处交‘朋友’,乃至谈恋爱之类,早在先帝之时,就已经是传遍关中的八卦奇谈了。
鬼知道这么个半大小子,会不会真有机会跑到太子面前,告这广明成乡的税吏一状……
“可要卖粮?”
意料之外的小插曲得以平息,而后便是一声询问传入青年耳中。
本能的回过身,正要学着亡父过去的模样,和上来买粮的粮商讲价,待看清开口那人身上,竟着一身官袍,青年只不由得一愣!
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亭子里的税吏,终归还是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青年便只得面带疑惑的拱起手。
“见、见过上官。”
“上官这是……?”
青年没敢明说,却也‘说’的足够明白。
——士农工商,谓之:四民。
在如今汉家,士指的是权贵阶级,即军功贵族阶级,以及官僚阶级。
而商人,处于整个社会鄙视链的最底层——远低于农籍上的黔首农户,只略微高于奴籍上的鬼薪、城旦之类。
凡是商人,皆另入‘商籍’,集中居住在官府划出去商人聚居区。
简而言之:官,是这个时代身份地位最高的人,而商人,则是这个时代身份地位最低的人。
至于比商人地位更低的奴隶——还是那句话:奴隶不算人,而是算财产。
当这两个身份——当官员和商人这两个身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却是这个时代根本无法接受的。
官员跑去经商?
这和干部带头跑去投机倒把,又有什么区别?
看出青年目光中的疑惑,那官员也不急,只温声和气的解释起来。
只是终归没有耐心反复解释太多遍,为青年解答疑惑的同时,那官员也没忘将音量太高,让尽可能多的农户,都听见自己所说的话。
“我们是少府的官员,隶属于监国太子新设立的治粟都尉。”
“奉监国太子之令,于今岁秋收之后,以平价购买百姓农户手里的粮食,以归入内帑。”
“——每石,作价三十钱。”
“当然,也不是非得卖给我治粟都尉。”
“若是有人给的出更高的价,自也可以卖到别处去;”
“但若是旁人给不出这么高的价格,那与其低价卖与旁人,还不如卖给我治粟都尉……”
和历史上每一个封建政权一样:汉家录用官员的首要标准,便是五官端正,外观形象、气质良好。
便如这治粟都尉的官员,谈吐举止,甚至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质,都远非亭内呆坐着的税吏所能比。
说出来的话,总是带着一股莫名的亲和力与说服力;
再有,便是那已经抬得很高,却始终没有破音的大嗓门,也明显是这个官员跻身仕途的先天天赋。
——在汉家做官,除了要长的帅,还得嗓门高、拳头硬!
若不然,那一天和同僚吵起来,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那你也别想当官了,回老家种你的地去吧!
更何况汉家的官,一旦到了战时,那都是要翻身上马,瞬间化身将帅的!
身形不够高大威猛,不能让麾下军士服从、嗓门不够高,无法在战前鼓舞人心;
拳头也不够硬,无法带着麾下军卒建功立业?
毫不夸张的说:汉家的官员选拔,几乎就是以‘一眼看上去,有没有一点将军的潜力’为标准的。
别管你能不能把百姓治理好、把地方运营好——若是身上看不出些许将军的影子,那你是根本无法在汉家做官的。
很显然,这个治粟都尉的官员,具备着教科书级的‘汉官’应当具备的素养。
被那大嗓门一喊,正等着缴农税的百姓们,自也就纷纷将耳朵竖了起来。
“太子……”
“监国太子……”
那青年却是陷入了思考。
夏秋之际,青年和弟弟在太子宫外,也算是和当朝太子有过一场渊源。
这也是方才,青年之所以敢和本县税吏正面硬钢,甚至不惜扯太子的虎皮,也要震慑那些个狗吏的根源。
——左右真到了那一天,青年找上门,太子未必就不会管。
而此刻,听闻官吏的这一番解答,青年再三思虑之后,方试探着问道:“监国太子,为何要这么做呢?”
“——能在粮价鼎沸的时候,给俺们黔首卖平价粮吃,俺们就已经感恩戴德,甘愿为太子牛马走。”
“怎这秋收之后,又……”
见青年不解,那官吏不由得苦笑一声;
正要再说,却见一老者猛地背起粮袋,一肩将青年顶开大老远,便将米袋丢到了官吏的面前。
“卖!”
“三十钱一石,俺卖!”
忙不迭说着,老者便又焦急地回过身,连喊带骂的招呼起几个儿子,将自家的粮食扛过来。
等那官吏笑而不语的低下头,为老者的粮食称量起来,老者才洋洋得意的侧过头,望向那仍旧愣在原地的青年。
“就说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先帝上一回下令平准均输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断奶呢!”
“唉……”
···
“你父没了,你家往后,便要你小子扛大梁。”
“记住喽;”
“这是少府内帑平准均输,怕俺们老百姓手里的粮食卖不出钱,才抬价买俺们手里的粮食。”
“粮价高了,少府卖低价粮给俺们吃;粮价低了,少府高价买俺们的粮,免得俺们农户吃苦。”
“——这,可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遗德啊……”
“原以为先帝的仁慈,陛下能继承,就已经是顶了天了;”
“想不到就连太子……”
说话得功夫,老者的粮食便已经完成了称量。
那治粟都尉的官员也不含糊,当即便掏了钱。
却见老者拿了钱,并没有对治粟都尉的官员表达感激,而是面色涨红的折过身,鼻息粗重的看向亭内,那依旧呆若木鸡的税吏。
“田二!”
“——你个婢子养的!”
“不是说俺家的粮去了农税,也还有三百四十石吗?!”
“怎到卖粮的时候,就只有三百二十石了?!!”
老者沙哑的咆哮声,只惹得那税吏心下一紧!
下意识要说‘是买粮的称错了,坑你呢’,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从老者手里买粮食的,可不是过去这些年的粮商们;
而是太子派出来的治粟都尉……
——都尉!
——人家身边有兵!
“老、老丈莫急……”
“莫急……”
嘴上安抚着老者,那税吏却是飞快的回过身,摆明了是要溜之大吉。
见此,老者却是气呼呼回过身,将手里的卖粮钱交到几个儿子手里,又往两只手的手心各吐了口唾沫;
而后,便挥舞着一杆通体发黑,脏的不成样子,顶部却明显不同凡响的木杖,朝着税吏逃走的方向追去。
“狗贼莫走!”
“俺老汉今儿个便斗胆,替太宗孝文皇帝,治一治尔等狗官!”
“婢子养的东西……”
说话的功夫,老者脚下飞快,已经是追出去了几十步。
不多时,远方便传来逐渐模糊的哀嚎声,以及老者的唾骂声……
“明公!”
见此变故,那买粮官员的身边,当即便走出一道身着甲胄的身影,向官员请示道:“明公”
“可要拦着些?”
却见那官员猛地一瞪眼,又白了开口兵卒一眼。
“乡三老!”
“手里拿的那是鸠杖!”
“——和太后手里那杆一样的鸠杖!”
“要拦你去拦!”
将兵卒呵退,官员便立即换上一副温和的笑容,招呼着其他农户,继续买起粮来。
只是正事虽然没耽误,官员也没忘分出神,时不时朝着亭子后——仍不时传来哀嚎声的防线瞥一眼。
“哼!”
“残民狗官,真被打死倒好了!”
(本章完)
第203章 谁知道呢
第203章 谁知道~呢
从天子启新元三年的秋收日开始,类似的事,在关中大地层出不穷。
——百姓民农获,缴税,而后卖粮。
结果卖粮的时候,发现了自家粮食被税吏动了手脚,称出来的数目不对。
民不与官斗;
就算意识到不对劲,憨厚老实的农户,也大都不敢和官府作对。
但在这种时候,汉家‘以孝治国’的另一政治果实:乡三老群体站了出来,并充分发挥出了主观能动性。
基本都是类似的状况;
农户们发现不对劲,便找上那位德高望重,享誉十里八村儿,年纪足有七老八十的乡三老一告!
而后,便是一个又一个老大爷拄着鸠杖,像植物大战僵尸里,被打破报纸的僵尸大爷一样,怒气冲冲的追着本县税吏一顿猛捶。
——一时间,关中大地鸡飞狗跳,官不聊生。
偏偏地方郡县还不敢往上告!
怎么告?
说本县税吏中饱私囊,被乡三老发现了;
于是便被挥着先太宗皇帝,乃至太祖高皇帝亲自赐下的鸠杖的乡三老,从南天门追到了蓬莱东路,一路追一路砸,眼皮都没眨一下?
真要有人敢这么往上告,且不说头顶上的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
就算真告到了如今汉家的掌舵人——监国太子刘荣的面前,按照这位储君的脾性,怕是只会戏谑的问上一句:乡三老们一大把年纪,追那么远一段路都没眨眼皮,眼睛会不会干啊……
往上告不行,往下压,也同样行不通。
——那可是乡三老!
按照汉家现有的法律规定,受赐几杖/鸠杖,年过八十的乡三老,那是连见了皇帝,都不用拜的!
不是不用跪,而是不用拜!
躬身拱手都不用——只要有那个魄力,哪怕双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的对皇帝冷哼两声,也完全挑不出法律层面的毛病。
非但不用拜,反而是皇帝要主动上前,虚扶一把、问候一番,再象征性的听一听老同志,对国家大事的指导意见。
如果真发生乡三老见皇帝而不拜,甚至明显表露出对皇帝的恼怒、厌恶时,皇帝还要老老实实走上前去,谦逊的问:朕是做了什么错事,让老丈如此大动肝火啊?
···
至于乡三老手中,那人手一杆的几杖,即鸠杖,更是不亚于后世小说读物中,诸如‘尚方宝剑’之类的大杀器!
对于鸠杖,汉家虽然没有类似‘上打昏君,下揍奸臣’之类的明文规定,但只需要说一点,便足以说明这个东西的厉害。
——汉太后手里,拿的也是鸠杖!
从法理角度上来说,若汉太后想要对皇帝进行体罚,如打板子之类,那唯一合法、合规的方式,便是用手中的鸠杖打!
因为太后的鸠杖,往往也同样是先皇所赐。
一如先皇驾崩时,会留遗诏指定继承人一样——在那封遗诏中,先帝同样会留下‘尊太子母:皇后某氏为太后,赐鸠杖’的安排。
所以,太后用自己的鸠杖打皇帝,是扯着先帝的虎皮,替死去先帝教训不肖子孙。
这么说来,问题就一目了然了。
——太后一介妇人,拿着一杆先帝赐下的鸠杖,就能肆无忌惮的往皇帝身上招呼;
俺老汉虽是农户,手里的鸠杖,却也是先帝所赐!
虽是不敢学太后,把这鸠杖往皇帝身上招呼,但你一個千八百石的官儿,俺老汉总还是打的得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
根据汉家现存的,关于乡三老这一特殊特权阶级的规定,乡三老见官、面圣不拜(理论上是面圣不拜,实际上是面圣不跪,却也还是要给皇帝留点面子,拱手弯腰意思意思的);
凡郡县有司属衙畅通无阻——想进就进,想走就走,根本没人能拦,也没人敢拦。
非但进出自由,畅通无阻,郡县主管得知三老上门拜会,甚至还要亲自奉茶招待!
到了朝堂三公九卿有司,虽然稍差些,但理论上也还是进出自由,实际上只需要给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便可以自由进出。
甚至就连皇宫,也不是完全去不得!
只需要走到宫门外,让宫门处的禁卫通传一声:某郡某县某乡三老某某,请朝天子;
大多数情况下,只要皇帝不是忙的饭都顾不上吃,就都会见上一面。
哪怕这个手持鸠杖的老爷子没啥正事儿,就是想单纯见自己一面,也同样如此。
毫不夸张的说:乡三老,便是汉家在‘以孝治国’的主体国策之上延伸而来,且不需要支付俸禄的编外纪检委!
只是这个群体,往往都是由长寿——而且是过度长寿的退役军人、退休官僚群体充任;
平日里,地方郡县只要别做的太过火,别闹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这些‘过来人’便往往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会太为难郡县父母官。
——大家都是当过官儿的,谁还不知道汉官不易?
但这一次,刘荣出于宏观调控、稳定粮食价格的考虑,而临时设置的治粟都尉,却意外捅破了这层官僚群体心照不宣的政治潜规则。
而这意外捅出来的马蜂窝,却也是为刘荣监国期间的汉家,带来了一笔相当不菲的政治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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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老大人不怎见客;”
“孤也是前脚刚获立为储,粮食的事儿都还没忙完,便又得了监国大权。”
“——忙啊~”
“实在是抽不出闲暇,亲自登门拜会老大人……”
上林苑,猎场行宫外,一处偏僻清雅的府邸之中,刘荣终于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了自己的表叔祖:章武侯窦广国。
刘荣约莫记得:上一次见到这位的时候,都得追溯到薄太皇太后的葬礼。
事实上,自打当年,在丞相大位的角逐竞争中,输给了前丞相、现太子太师申屠嘉,窦广国便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
——不心灰意冷也没办法啊!
一个外戚的身份,让到手的丞相之位都飞走了,除了宅在家里修仙,窦广国还能怎么办?
只是这修仙,也不是谁都能修的明白的。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在位时,留侯张良修仙,修的那叫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若非拿不出腾云驾雾之类的真本事,那活脱脱就是个神仙在世!
再看看窦广国——看看此刻,正在含笑招待刘荣的窦广国,面颊内陷,眼圈发黑,皮肤外层甚至透着一抹极不自然的紫!
都不用仪器检测,刘荣就能直接给出诊断:妥妥的重金属中毒。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也没办法去劝,便只得自说自话般,同这位表叔祖打开了话匣。
今日,刘荣的目的只有一个:见窦广国一面,好让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人都看到自己这个太子,是怎么对自己的盟友的——是怎么对待‘落难’的政治盟友的。
至于具体和窦广国聊些什么,却是没什么重要的了。
——问候一阵,寒暄一番,联络联络感情,巩固巩固窦氏和太子宫的盟友关系,也就差不多了。
但稍有些出乎刘荣预料的是:在世人认知中,早已经‘不食五谷杂粮’,深陷修仙之道无法自拔的章武侯窦广国,却似乎十分珍惜这次机会。
“家上言重,言重……”
“刘氏的男儿,那都是肩负宗庙、社稷,系天下安危于己身的。”
“——尤其家上,还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是宗庙、社稷日后的指望。”
“今更肩负监国之责,莫说是抽不出闲暇——便是抽得出,老臣,也万不敢因私事,而对家上多行叨扰……”
不卑不亢的一番话,算是给足了刘荣面子,也顺带展现出了窦氏外戚一族,当代话事人的精神风貌。
——说这么一段话,能脸不红气不喘的说下来,这对过去的窦广国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既然眼下做到了……
“老大人龙精虎猛,这是~”
“断药了?”
略有些冒犯的一问,却引得窦广国颇有些感慨的笑着摇摇头,又面带唏嘘的长叹一口气。
“唉~”
“这些年,为了替兄长,再向天借几年命书,老臣,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明知那寻仙问道,是冥冥之中不可触碰、凡人之躯所不可得之物;”
“明知就连秦王政,都不曾得偿所愿,却也还是不愿放弃这或有或无得机会……”
···
“炼丹数年,不知靡费了多少钱物,更以身试丹药,身子也吃成了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最终,却也还是没能将兄长,再多留在这人世间几年……”
“——偏偏东宫,近几年又实在不大太平;”
“兄长撒手人寰,去见了先帝,老臣独木难支,也实在是难有作为……”
窦广国唏嘘一语,刘荣却是随之默然。
窦广国这番话,无疑是隐晦的指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尽可能把东宫窦太后往正道上引;
就连寻仙问道、炼丹试药,都是窦广国怕自己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才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为兄长窦长君多赚几年寿数。
结果功败垂成,窦长君还是走了,侯世子窦彭祖袭爵,做了刘荣的太子家令。
窦氏一族上上下下,自此便都要指望窦广国一人不说,就连东宫——连三不五时脑子抽抽的窦太后,都得窦广国独自想办法去搞定。
从客观角度而言,这些年,窦氏一族在‘规劝窦太后’这件事上所做的努力,成效几乎约等于零。
无论是最开始储君太弟,还是后来的一系列动荡——一系列因窦太后而引发的动荡,窦氏外戚一族,都没能起到哪怕丝毫‘规劝’的作用。
但有些时候,没做到,却并不意味着没意义。
尤其是对于刘荣——对于封建君主而言,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做没做,往往比‘做没做成’更重要。
什么我不问过程,只要结果,那都是言情小说里霸道总裁的人生格言;
封建君主要的,是既要做成,也要办的漂亮!
就算没办成,过程也得漂亮。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成功与否,取决于能力,努力与否,则取决于态度。
对于窦氏这么一门外戚,尤其还是太后家的外戚而言,有个态度,往往便足矣。
至于能力?
刘荣恨不能汉家的外戚,都是空有态度,没有能力的机器人。
吕氏有能力吧?
薄氏——薄昭有能力吧?
再往后说,霍光总是有能力的吧?
你问问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封建帝王:谁想要自家的王朝出个诸吕,出个薄昭,更或是直接出个霍光?
“老大人心系宗庙、社稷,孤,谨谢。”
“只人力有时穷——东宫太后母仪天下,纵是父皇,也偏只能哄着、劝着;”
“若说要劝,过去倒是有个袁盎,能时不时劝进去几句。”
“只日后……”
如是说着,刘荣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唏嘘,似是为袁盎的死,而感到无比的遗憾。
但事实上,朝野内外心里都跟个明镜似的。
——袁盎一条命,换来梁王刘武政治生命的彻底终结,要说这天底下谁最高兴,还就是如今的监国太子刘荣!
若不是袁盎以身殉国,为刘荣踢开了梁王刘武这个威胁者?
呵;
眼下,刘荣别说是太子监国了,怕不是还盘算着该怎么应对东宫窦太后、怎么应对那句‘储君皇太弟’。
见刘荣只简单地肯定自己——肯定了窦氏一族,在‘劝阻太后’一事上的努力,又明确指出希望不大,窦广国也不由得默然。
隐约感觉到刘荣不愿意多聊有关东宫太后的事,窦广国便也顺着话头,将话题不着痕迹的一转。
“说是梁王奉诏,随陛下去了上林游猎?”
闻言,刘荣只稍一颔首。
“是。”
“——梁王私逃那段时日,父皇和皇祖母,闹得很不愉快。”
“就算梁王找回来了,皇祖母也还是紧闭长乐宫门,不愿见人。”
···
“唉~”
“父皇也不容易啊~”
“平白受了冤屈不说,人都找回来了,还得再屈尊降贵的哄着,以求老太后能再展笑颜。”
“——父皇,当真是这天底下,最孝顺不过的人了。”
“换做谁,碰上父皇那档子糟心事,怕是都不会做到父皇那个份儿上。”
刘荣脸不红心不跳,直言不讳的拍起了皇帝老爹的马屁;
而在对座,窦广国却是眼中稍闪过一抹精光,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
——梁王!
刘荣,居然直呼梁王刘武为‘梁王’!
不是且君臣、且叔侄的‘王叔’,而是只论君臣,不论亲缘的‘梁王’!
“嘶……”
“陛下,难道有心要置梁王于死地?”
“若不然,太子为何会如此这般……”
···
“也不对啊?”
“若陛下要治死梁王,又何必大费周折,又是赐宴、又是邀约同猎?”
“更何况太后那边……”
刘荣大咧咧一句话,甚至是极不起眼的一声‘梁王’,却是惹得窦广国心绪百转,眨眼的功夫,脑子都不知道转了几个来回。
始终不明白其中关键,便稍带着狐疑,小心试探道:“此番入朝,梁王当是不会再像过去那般,坏祖宗规矩了吧?”
“闹出这么多事端来,便是太后,怕是也不好再留梁王了?”
正悠然品着茶,突闻窦广国这没由来的一问,刘荣心下也随即了然。
——梁王刘武‘坏祖宗规矩’,不外乎太祖刘邦当年,定下的诸侯入朝长安,最多只能留一个月的规矩。
而梁王刘武自打封王就藩,虽然满共也就来了长安十来回,却是没有哪怕一次,是没有‘坏祖宗规矩’的。
先帝时还好些,留够一个月,再找东宫薄太后、椒房殿窦皇后哭一哭,也顶多多留个十天半个月;
到了当今天子启这一朝,那可就是彻底放浪形骸了——没个三五月,朝堂内外递给天子启,指责梁王刘武‘眷恋不去’的奏疏,就别想翻出什么浪!
尤其是吴楚之乱爆发前的一年,梁王刘武一来长安,那就是留了足足七八个月!
算上来回路途,都快留了一年了!
如此特权——如此明目张胆的特权,自然是东宫窦太后无底线的纵容,外加天子启的推波助澜,以及那段特殊的岁月,梁王刘武在汉家的特殊政治地位。
而此刻,窦广国毫无征兆的问起此番,梁王刘武还会不会像以往那般眷恋不去,在长安一留就是小半年,其目的,也是不言而喻……
“谁又说的准呢~”
“若是皇祖母还讲点道理,当是不会再容许梁王坏规矩的。”
“但皇祖母不讲道理,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万一皇祖母要闹,父皇怕也只能由着梁王吧……”
语带愁苦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再度端起茶碗,做出一个‘我好气,但我也没办法’的憋闷之态。
见刘荣如此反应,窦广国只不着痕迹的垂下眸;
心下有了数,便也不再多问,转而和刘荣聊起窦婴、窦彭祖二人。
一番交谈下来,也算是宾主尽欢,双方各自达成了目的,也得到了充分的尊重。
只是刘荣离开之后,窦广国却是紧紧皱起了眉头,坐在客堂内,小半个时辰都没能回过神。
“太子……”
“陛下……”
“梁王………”
···
“唉~”
“阿姊,已是……”
“唉……”
···
“只求阿姊,万莫要一错再错吧……”
“若不然,待太子即了大位……”
(本章完)
第204章 栗氏明智?好小众的字眼
第204章 栗氏明智?好小众的字眼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拜别窦广国的时候,刘荣总觉得这位章武侯,似乎对什么事无比担忧。
“是怕孤翻脸不认人,日后抛弃窦氏一族?”
“——不能吧?”
“怎说魏其侯,那也是孤的太子傅;”
“虽说当下这世道,还不怎么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但也终归……”
暗下嘀咕到一半,只见刘荣面色微微一变,似是想起什么事般悻悻住了口。
——老师怎么了?
老刘家的皇帝,又不是没杀过自己的老师!
都不用说远的——当今天子启的学师晁错,穿着朝服,做着入宫觐见的马车,几乎是被骗到东市外腰斩!
到现在,晁错的坟头草,只怕是都还没发芽呢!
就算撇开天子启不说,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乃至天下人刻板印象中,好儒‘仁弱’的孝惠皇帝刘盈,那也绝非通俗意义上的好人。
自以为猜到了窦广国的忧虑所在,刘荣却也是别无他法,只暗下吐槽了几句不当人的历代先祖,便将此事全然抛在了脑后。
也未必是坏事。
窦氏一族对刘荣保有疑虑,保留部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谨慎对待,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真要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了,那刘荣才要头疼日后,该怎么处理这家太皇太后出身的外戚家族了。
“只是章武侯,怕也是没几年寿数了。”
“等章武侯薨故,窦氏一族,又该是谁话事呢……”
“——魏其侯窦婴?”
“还是南皮侯窦彭祖……”
抬手事宜车马跟随,徒步行走在庄园外的小道之上,看着这处隶属章武侯府的庄园烟雾缭绕,被窦广国营造的宛若仙境,刘荣很轻易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就算已经放弃了炼制仙丹,多年来堆积在身体内的重金属,恐怕也已经让窦广国积重难返,寿数无多。
而在窦广国之后,窦氏一族有能力执掌家族的话事人,无疑便是窦彭祖、窦婴表兄弟二人。
这二人,谁更有机会当窦氏的家?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没人能说明白。
刘荣推断,大概率是这表兄弟二人,如过去的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兄弟俩那般,共同执掌窦氏一族。
二人的优劣势也十分明显:南皮侯窦彭祖资质平平,但出身嫡脉出身;
魏其侯窦婴出身旁支庶脉,却才高八斗。
用三国时期,嫡出的蜜水皇帝袁术,以及庶出的讨董盟主袁绍二人,来形容窦彭祖、窦婴二人,无疑是再合适不过。
至于这二人之间,会不会出现袁术、袁绍兄弟俩那样的明争暗斗,却是不在刘荣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反正俩人都是太子宫的人,一个‘太子班底’的政治标签,已经基本焊死在了脑门上。
真要有一天,刘荣失了势,无论是这二人,还是二人背后的窦氏一族,都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说好听点,刘荣的窦氏一族,眼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难听点,那便是刘荣就算死,也能拉整个窦氏一族垫背。
至于东宫的老太后,或许有机会捞窦氏一把,却也必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是‘政治声望尽丧’的惨痛代价。
“和窦氏一族捆绑到了一起,东宫便出不了问题。”
“没了母亲那声‘老狗’,父皇这幅身子骨,只怕也……”
···
“呼~”
“此番太子监国,虽然不大可能真的改演习为实战——就此顺势即了大位,但老爷子的状况,怕是不止会让孤监国到来年开春。”
“梁王叔绝了政治前途,剩下的,便只有绮兰殿和馆陶姑母了……”
暗下思量着,刘荣疲惫之余,也不由得莫名感到一阵唏嘘。
——想当初,母亲栗姬不过是拒绝了馆陶主刘嫖‘结为姻亲’的请求,刘荣便是如临大敌,狼狈不堪;
又是上门赔礼谢罪,又是低声下气的哄,好容易算是把事儿翻了篇,却也还是被馆陶主刘嫖看作是冤大头,想要在刘荣这个‘弃子’身上再敲一笔。
岁月如梭,刘荣只觉恍如隔世,回头一想,却才刚过去了三年而已。
短短三年的时间,公子荣变成了太子荣,如今更是成了汉家的监国太子!
过去,对刘荣不屑一顾,秉着‘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原则,恨不能把刘荣揉吧揉呀咽下肚的馆陶主刘嫖,如今却是连太子宫的门都不大进得来;
虽然还是贼心不死,和绮兰殿的王夫人勾结在一起,但对于刘荣而言,却也已是远不足以造成威胁。
东宫太后已经搞定,皇帝老爹支持自己,梁王刘武自绝于天下,馆陶主刘嫖也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浪。
那么,接下来……
“博望苑那边,最近情况如何?”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太子中盾卫程不识,也算是大概摸透了刘荣的性子。
至少程不识知道:在刘荣从某一個地方离开,并表示‘孤溜达一会儿’的时候,自己并不需要陪同左右,只远远跟着即可。
今日自也如此。
直到此刻,刘荣沉声发出一问,远远跟在刘荣身后二十来步位置的程不识,才轻轻一夹马夫上前,又在刘荣身后三五步翻身下了马。
也就是这片刻功夫,便已经组织好语言,对刘荣稍一拱手。
“栗苑令自得任,便一直是三日一封奏疏,向家上禀告博望苑的状况。”
“——虽都是些琐碎之事,却也堪称事无巨细。”
“至于近几日,博望苑似乎是在忙着配合少府,建造家上划拨的鲁班苑?”
“唔,少府似乎也时常亲自前去。”
一听程不识说,自己任命的博望苑令栗仓,坚持不懈的三日一次汇报工作,刘荣的眉宇间,也不由得带上了一抹自豪之色。
——新任博望苑令栗仓,是刘荣的母舅、栗氏外戚一族的话事人:栗贲的嫡长子。
说起来,刘荣还得叫这位博望苑令一声:表兄。
去年吴楚之乱,当今皇五子、现江都王刘非挂印出征之时,刘荣便委派了表兄栗仓,带领百十栗氏家丁随行,以护刘非周全。
吴楚之乱平定的过程中,刘非所跟随的车骑将军郦寄、上将军栾布那一路,功劳虽然没有太尉周亚夫所部那么大,但也还是打了一些漂亮仗。
虽然赵都邯郸,最终是以郦寄引黄河——即现在的大河之水淹城而破,但栾布引军支援齐地的时候,刘非是捞到了不少武勋的。
刘非大杀四方,作为随行亲卫的程氏、栗氏家丁,自也都得了三五颗叛军首级的武勋。
而栗氏外戚奉刘荣之令,派去保护刘非,期间又立下不菲武勋的家丁亲卫,便是由栗仓统领。
建功而归,栗仓自然是不出意外的加官进爵,得了个十六级大上造的爵位,外加一个骑中郎的荣誉职务。
自家表哥如此出息,又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刘荣自也是毫不吝啬,直接将表哥栗仓任命为了自己的太子私苑:博望苑的苑令。
目前来看,栗仓干的还不错;
至少对刘荣这个表弟,栗仓还是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对刘荣保持了足够的恭敬。
有态度,有能力,又上过战场,见过血;
这样的人,几乎已经是刘荣认知中,再好不过的母族外戚了……
“栗仓为博望苑令,舅父大人,当也是出了不少力的吧?”
略带调侃的一问,也惹得不苟言笑的程不识微微一笑,旋即便坦然道:“家上忙于朝政,确是对这些琐事知之无多。”
“——自栗苑令获任,乃父:栗氏宗主栗贲便动用了栗氏私赀,为栗苑令准备了不少钱货。”
“有了这些钱货傍身,又有武勋在手、浴血袍泽随从左右——栗苑令到了博望苑,凭着恩威并施,雷厉风行,倒也是很快便掌控了局面。”
“至于栗氏,更是毫不遮掩的对外放话:栗仓为博望苑令期间,栗氏外戚一族,不接受任何人的私下委托!”
“尤其是需要家上出手相助的事,栗氏一概敬而远之。”
这话一出,刘荣脚下当即一停,面上更是立时涌上阵阵惊愕之色。
栗氏?
栗贲???
开什么国际玩笑!!!
刘荣可是清楚的记得,这位母舅栗贲,那就是母亲栗姬的pro-max-plus版本!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还在、刘荣甚至都不是皇长子,而仅仅只是皇长孙的时候,这位太子姬妾家的外戚,便已经当着刘荣的面,有意无意的提及‘荣儿获立为储之后,我栗氏当如何如何’了!
——要知道在当时,当今天子启,都还只是先帝的储君太子!
而且是极度不受先帝喜爱,甚至屡屡储位不稳的太子!
连太子老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刘荣区区皇长孙——尤其还是庶长孙,更是连太子宫都不怎么出得去的时候,栗贲就已经敢以‘刘荣获立未储’为前置条件,去展望家族的未来荣光了!
就连妹妹栗姬,都还只是小心翼翼期盼着太子启即位为帝,自己便可以从太子宫搬去未央宫,不再被人称为‘栗氏’,而是被称为‘栗姬’或尊称为‘栗夫人’的时候,栗贲就已经在做受封彻侯,官拜大将军的美梦了!
这样一个人,能有如此大的格局?
能因为儿子栗仓,被刘荣任命为小小一个博望苑令——区区六百石的监令,便如此明知的整肃门风,摆出一副不给刘荣惹麻烦的架势?
刘荣不信。
刘荣很清楚:母亲栗姬,那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天赋异禀,而是完全被环境所影响,自小就生长在那么个家庭,才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真要说起来,在栗氏那一大家子奇葩里面,刘荣说母亲栗姬‘出淤泥而不染’,那也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至少是出淤泥,而没染的太深。
整个栗氏一族,栗姬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单就是嫡系,刘荣便有三个舅舅;
再加上个旁支庶脉,几十个男丁,刘荣唯一能看得上眼的,也就是栗氏举族之力,才最终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栗仓。
就这,都还是刘荣矮子里面拔将军,挑出来一个勉强看得过眼、能凑合用的。
“这~”
“是有高人指点呐?”
思虑良久,刘荣便如是发出一问,而后又试探道:“是太子傅?”
“亦或是老丞相……”
不等刘荣继续往下猜,程不识便径直开了口:“太子傅、太子师,倒是都入宫拜会过夫人。”
“但栗苑令这件事之前,是少府走了趟栗府。”
“——说是少府空手登门,栗氏家主还有些不大高兴;”
“但少府走的时候,栗氏家主却是眉开眼笑,毕恭毕敬的送少府出了门。”
“想来,是少府……”
虽然是个耿直人,但程不识也并非李广那般,政治智慧无线趋近于负数的蠢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程不识和李广,那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李广治军松散,程不识治军极严;
李广打仗,讲的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程不识领兵,却讲一个步步为营——就算是攻打一窝蚂蚁,那也得是掰开架势,按部就班的徐徐推进。
至于政治智慧方面,二人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原本的历史上,飞将军李广在吴楚之乱时,于睢阳城私解梁王将印,以至于犯下了政治立场错误,便此留下了‘李广难封’的千古奇谈。
而同一时期的程不识,却是先后侍奉汉景帝刘启、窦太皇太后、汉武帝刘彻,非但没有在这错综复杂的政治局势中站错队,反倒还得到了这先后三位‘皇帝’的一致认可。
天子启觉得程不识忠臣、稳重;
窦太后觉得程不识本分、可靠。
就连汉武大帝,在险些被祖母窦太后废黜皇位之后,也依旧对这位窦太后身边的大将满含敬意,更完全没有因为程不识‘太后心腹’的身份,而对程不识有哪怕半点不信任。
这样的政治智慧,刘荣只想扬天长呼:周亚夫,你可学着点儿吧……
“是少府啊~”
“嘿;”
“怪不得。”
知道了那幕后指点栗氏的高人是谁,刘荣当即便心下了然。
——对于外戚而言,什么出将入相,位列王侯,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真正能让这个群体为之痴狂的——至少是在如今汉家,真正能让外戚们趋之若鹜的,是少府内帑!
没办法;
馆陶公主刘嫖的榜样,实在是让人眼馋得紧。
若是能和少府打好关系,单就是一个自由出入少府内帑的特权,都足以让外戚们为之癫狂。
与这样庞大,且‘粗水长流’的长期利益相比,眼前的三瓜俩枣,却是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这才对嘛~”
“栗氏,怎么可能开窍呢?”
“——那可是栗氏啊……”
“若不是有更大的利益,又怎么可能……”
想明白其中关键,刘荣便也就此安下心来,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漫步于乡野之间,悠然自得的欣赏起道路两侧的风景。
——窦广国的庄园,位于上林猎场内数里,主打一个‘偏远僻静’;
但从窦广国的庄园前往博望苑,却也只是围着猎场走那么十几里的事儿。
刘荣当然不可能徒步坐这十公里;
但稍微走这么一段,顺带散散心、解解乏,却也是不无不可……
“上林苑今年的秋收,当是比渭北还好一些吧?”
“也不知我博望苑……”
这个问题,显然不是程不识所能回答的了。
便见程不识识趣的侧移一步,将刘荣身旁的位置让开,不片刻,太子洗马汲黯便出现在了刘荣身旁。
“上林苑今岁的佃田,亩产为三石七斗;少府留着自种的官田,则为三石四斗。”
“博望苑稍差些——凡博望苑佃田,均亩产三石半。”
“至于官田,则勉强到了三石……”
不出刘荣所料:博望苑的粮食产量,受到了自己这个太子储君的影响。
——原本努力的佃农们,因为自己被划入太子私苑,又得了诸多赏赐,而生出了短暂的怠惰;
虽然这短暂的、源于本能的怠惰,会很快反弹成巨大的动力,但至少今年年末的大计,刘荣想凭博望苑挺直腰杆,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罢了~”
“再低,也总好过粉饰太平,动用太子储君的能量,去硬拔粮产。”
“——慢慢来吧。”
“左右这博望苑,也不是过了今年,便不再是孤的私苑了……”
似是自怨自艾的一番话,便算是为程不识、汲黯等一众太子宫属臣,解答了心中疑惑。
——年末就是大计了,太子为什么不动用一些能量,甚至是非常手段,来拼上一把呢?
刘荣给出的答案是:与其作假,又或是靠太子宫的能量,硬堆出一个超高产量,还不如脚踏实地。
至于年末大计,若刘荣还只是储君,手里只有这一件事,那确实是有必要动用一些非常手段。
但刘荣都已经是监国太子了——哪怕是暂时监国,也已经没必要凭着这些粗枝末节,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了。
“走吧。”
“去博望苑看看。”
“想来少府忙活这么些日子,孤交代的事,也都办的差不多了……”
(本章完)
第205章 羽林
第205章 羽林
再次来到博望苑,看着行宫附近方圆十里,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刘荣便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
——如果说,长安城内的太子宫,是刘荣理论上的居所,或者说是办公地点的话,那这方博望苑,便是刘荣真正意义上的私人领地。
在这片私人领地,刘荣就算是手搓蘑菇,更或是捣鼓着要把地球炸个对穿,也没人会说什么。
如此大的自由度,自也是让刘荣撸起袖子,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
而刘荣要在博望苑进行的伟大事业,便是以这一圈围绕太子行宫——或者说是‘太子别居’的建筑,来作为开端。
“奉家上之令,由少府负责建造于东侧的鲁班苑、北侧的校场,以及西侧的兵营,都基本已经建造完成。”
“再等少府添置过一应器具,便可供家上大展宏图。”
太子莅临,博望苑令栗仓自然是第一时间出现,并陪同在了刘荣左右。
听着栗仓有条不紊的汇报着博望苑的初期建设工作,刘荣的注意力,却更多被这位母族外戚出身的表兄所吸引。
作为栗氏一族倾力培养的下一代接班人,栗仓打自记事的年纪起,便一直在接受精英级别的教育。
只是不同于后世新时代,精英阶级对后代更偏理、工的教育模式——汉家如今现有的精英教育模式,还是更倾向于武。
往小了说,是强身健体,打熬筋骨,锻炼武艺;
往大了说,则是朝着将官的方向培养。
毋庸置疑的是:栗仓此人,不说旁的,单看这卖相,显然是个相当出色的武将胚子。
只是如今汉家,除了讲究‘以武一切’,也还讲究个文武不分家、上门治军下马治民;
从小就接受预备将官级别的精英教育,又在吴楚之乱时去见了世面,如今回到了长安,脱下了军袍,栗仓那已经被晒成小麦色的刚毅面容之上,也难免多了一抹平和。
只是这平和,并不像年长者的慈祥,又或是读书人那样的书卷气,而是明明能看出来是武人,却又并不会让人生出恐惧、疏离的亲切。
再加上虚长刘荣几岁,已经及了冠。
一眼看上去,膀大腰圆,粗眉大眼,五官端正,穿着官服、腰系官印——还真有了些青年才俊年少得志,朝气蓬勃的意味在其中。
“不错。”
“这方博望苑,表兄照看的不错。”
简简单单一句话,刘荣便算是认可了表兄栗仓,在过去这段时间的工作成果。
见刘荣如此表态,栗仓也只是腼腆一笑,不卑不亢的拱手客套了一声。
如此,刘荣对表兄栗仓,无疑更高看了一眼。
“说是这段时日,少府经常亲自来博望苑监工?”
轻声一问,刘荣便自然地侧过头,略带审视的望向栗仓那越来越阳刚、越来越稳重的国字脸。
便见栗仓又是咧嘴一笑,当即答道:“是。”
“一开始,少府颇有些瞧臣不上,唯恐家上交代的事儿,都被臣这个幸佞小人搞砸了。”
“来了几回,见没出什么乱子,倒是不怎么来了。”
“只是近些时日,又开始隔三差五的来,也不同人搭话——就带着一群少府大匠,钻进鲁班苑里嘀嘀咕咕,敲敲打打。”
“——臣去过两回,却是连鲁班苑的门儿都进不去。”
“说是什么,陛下有旨意:秩二千石以下、爵关内侯及以下者,非诏不可擅入鲁班苑……”
说着,栗仓也不由得试探着侧过头,将信将疑的望向刘荣,显然是在怀疑岑迈所言‘陛下有诏’的真实性。
实际情况,也确实不出栗仓所料。
——当今天子启,从来都没有下达过关于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可以进出博望苑的诏令。
还是那句话:太子私苑,是储君太子真正意义上的‘领土’——在这方天地,太子就是超级低配版的皇帝!
在博望苑,刘荣就是天,凡是博望苑的一草一木,刘荣都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拥有权和处置权。
为了培养储君太子,即便是天子启,乃至东宫窦太后,都不大可能去插手博望苑内的事务。
顶破天去,也就是刘荣捣鼓什么东西,闹出大动静来了,那两位‘皇帝’才会把刘荣叫过去,拐弯抹角的问上一句:太子最近在博望苑,都在忙些什么?
也就仅限于此了。
至于此番,少府令岑迈在博望苑内,才刚建成的鲁班苑神神秘秘的捣鼓,又以‘陛下有诏’回绝了想要前去查探的人,刘荣也大概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天子启,确实没有颁过一封‘闲杂人等不得出入鲁班苑’的诏书;
但刘荣很清楚的记得,少府有一個项目,得到了天子启这等级别的保护。
高桥马鞍,双边马镫,以及马蹄铁!
这样说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岑迈在鲁班苑,忙活刘荣交代的几个项目,同时也知道刘荣不想惹人注目,便拿天子启做了挡箭牌,确保了手里的项目可以完全保密。
至于岑迈此举,有没有矫诏之嫌?
简~单!
抽出空来,在鲁班苑做出一副马鞍、马镫、马蹄铁便是。
——你别管这个地方,是不是绝密场所,你就说这鲁班苑,有没有涉嫌国家机密的器械吧!
想到这里,刘荣心中也大概有了数,便当即打消了去鲁班苑看看的念头。
“少府,在忙孤交代的几件事。”
“这些事,都关乎我汉家宗庙、社稷,在未来百十年的命脉,乃至于国运!”
“如此大事,少府谨小慎微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轻描淡写的为岑迈开脱一番,同时也算是向表兄栗仓,表明了自己‘我觉得少府做的对’的立场,刘荣便自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对于鲁班苑,刘荣期望颇高。
从少府令岑迈本人,都专门从长安亲自跑过来——而且是隔三差五的跑过来,亲自抓项目进度也不难看出:此番,刘荣交代给岑迈的几个项目,究竟重要到了怎样的程度。
即便是抛开保密层面的考虑不说,单就是为了稳妥起见,免得横生事端,刘荣也很认同岑迈对鲁班苑的封锁。
至于表兄栗仓,刘荣也已经在心中,大致制定好了一整条发展路线。
“既然鲁班苑,有少府凭父皇诏谕占着,那便是孤,恐怕也是去不得了。”
佯装自语,实则别有深意的一番话,再度提醒博望苑一众人等‘别打鲁班苑的主意’,刘荣便抬起手,在表兄栗仓肩头轻拍了拍。
“走吧。”
“去兵营。”
“去看看我汉家的英烈之后,在孤这方博望苑,过得是个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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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营。
就是一座兵营,连名字都还没起,而是直接叫‘兵营’。
和绝大多数军营一样,这处位于博望苑内,太子行宫西侧的兵营,就是一个长宽各近二里的方形平地。
既然是兵营,那四面的边界,自然是外面一层拒马,内里一层垒起的沙土袋。
且不同于四面开面——至少是对侧两面开门的军营:博望苑这处兵营,只有朝向太子行宫的东侧,自北向南均匀开了三道营门。
兵营内,靠东侧,即营门方向的一半区域,被完整保留为了演武场,除了平整的地面,便看不出其他任何特别的地方。
而靠西侧的半边军营,则几乎是被一排排规整的建筑,给塞了个满满当当。
“那边是营房,是少府用烧砖合草泥垒砌而成,每间可容兵丁二十人,共百间。”
迈步行走于兵营之内,耳边响起栗仓本能的介绍声,刘荣循声望去,便见建筑群靠里一侧的大半,都被一排排长方形的砖房所占据。
走进其中一间,便见砖房内,自正中间留了条小径,两侧则都修成了泥榻大通铺。
按照刘荣的交代,泥榻下方中空,连接着砖房外的灶炉。
到了冬天,在砖房外往灶炉里添点柴,砖房里的泥榻——或者说火炕,便可以让砖房内的兵卒度过一个个温暖的夜晚。
和光秃秃空无一物的演武场一样:这些砖房,也同样是除了和墙体连在一起的泥炕外别无他物。
出了营房,看向另外一群建筑,却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正正方方,上下三层,且已经有兵士把手的小楼房,显然是武库无疑;
建有一排排连体土灶的半露天凉棚,则明显是伙房。
便是茅厕,也已经在下风口,靠近兵营外墙的位置,挖出了一小片旱厕坑,却是还没来得及加装踏板、外墙。
“还以为少府的匠人,都只会制造器具。”
“——便是会筑建,也顶多是建造些民房。”
“却是不曾想,连军营,都能筑造的这般规整?”
刘荣难掩欣赏的一声赞叹,只引得一旁的栗仓低头一笑,虽然面上看不出多少自满,腰杆却也是不自觉挺直了些。
“臣一开始,也不觉得少府那些个匠人,能把这军营建的这般宏伟。”
“只是后来一想,连长乐、未央两宫,都是我汉家的第一任少府:梧侯阳城延所督建。”
“——连皇宫、皇陵,对少府而言都不在话下;”
“自更枉论一座只须容纳两千人——尤其还是两千少年郎的兵营了……”
听闻此言,刘荣也是面带认可的缓缓点下头。
汉家第一任少府:梧侯阳城延,算是嬴秦遗老遗少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人。
本只是个军匠,负责帮秦虎狼锐士磨一磨剑、戈,修一修弓弩;
领着不到一百石的俸禄,连官都算不上!
用汉家如今的话来说,俸禄不到一百石,妥妥一个‘无秩小吏’!
可就是这么一个芝麻大点的秦军匠,到了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的手里,却是大展宏图,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令人咂舌的奇迹。
——太祖长陵!
——孝惠安陵!
——长乐、未央两宫!
——长安城!
便是在阳城延这个秦军匠的带领下,于战火废墟中建立的汉少府,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宏伟工程。
至于阳城延本人,更是凭借着帮助萧相国(实为萧何挂名,阳城延领头)兴建长安城,而一举封侯!
虽然只是个食邑五百户的梧侯,但那也是彻侯——在长安尚冠里,那也是有侯府的!
要知道即便是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申屠嘉,都没能在那个年代捞到侯爵!
直到吕太后驾崩,先太宗皇帝入继大统,申屠嘉才机缘巧合得了个关内侯,之后又因为运气爆棚要做丞相了,才被先帝不得已恩封为彻侯。
在这样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第一任领导人之后,汉少府,也很快重拾了‘少府’的荣光。
经过太祖皇帝、孝惠皇帝,再加后来的吕太后时期,以及先帝、当今天子启;
——短短五十多年的时间,曾经连几万钱都拿不出来、连一处像样的办公场所都没有,只能和吕后一起挤在未央宫里的汉少府,已经成长为了如今,这幅比秦少府都还要吓人的庞大怪物!
而对这样一个怪物而言,整个已知世界,凡是存在过的东西,都绝对不存在‘不可复制’这一种状况……
“少府助建博望苑,有功!”
“当赏!”
刘荣朗声一语,随行众人顿时一阵喜上眉梢,当即便是对刘荣连连拜谢不止。
——少府有功,那博望苑这些打下手的官吏,也总是能捞到点‘苦劳’的!
再者说了:都做太子私苑的官儿了,谁还在意那点赏赐?
重要的,是凭借这么一句‘有功’,大家伙儿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太子——都在监国太子那里,留了个‘这人行,能办事儿’的好印象。
而在肉眼可见的将来,这毫不起眼的正面印象,却必定会让在场的每一个人,乃至博望苑的每一个人受用终身……
“怎不见孤的锐士?”
在兵营内里外里看了一圈,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此行的目标,刘荣终还是开口发出一问。
闻言,却见栗仓当即又是笑着一拱手。
“禀家上。”
“儿郎们,都被带出去操练了。”
“唔,瞧这日头,当也该到回来的时候了……”
(本章完)
第206章 孤儿军
第206章 孤儿军
“徐徐入营!”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博望苑西侧的军营外,响起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嘹亮呼号。
只不过,随着军官们——随着北军出身的关中良家子弟铿锵有力,气势昂扬的呼号声涌入军营内的,并非是身形高大的兵丁;
而是一队队缄默不言的孩童。
这些孩童,大的约莫十四、五,已经到了婚娶的年纪。
小的则只有七八岁,身上军袍即便是按着自己的尺寸量身定制,也还是难免有些松垮。
在军官的带领下,机械式的涌入军营之内,于校场列队整齐;
随着军官们的命令,又哗啦啦盘腿坐到了地上,略有些迷茫的昂起头,这才看见校场靠近营房位置的点将台上,已经是被一位位身着朝服,甚至是皇子华服的贵人们所占据。
“这……”
“是要我们上战场了吗?”
“应该不会吧?”
“太祖高皇帝不是说,士不教,不得征的吗……”
孩子们很迷茫。
此刻,正盘腿坐在校场之内,齐齐昂首望向点将台的每一个孩子,都是父祖为国捐躯的英烈之后。
有些人,是祖父、曾祖父追随太祖高皇帝,最终战死于关东;
也有的人,是父亲死在了先帝年间的北方边墙,亦或是去年,爆发吴楚七国之乱后的关中战场。
只无一例外的是:在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已经失去了父母双亲,且没有可以为他们做监护人的直系亲属。
于是,太子刘荣一声令下,他们便在关中各地方郡县的统筹、护送下,来到了这方博望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至于这些命运悲惨的孤儿,就更是如此。
无父无母,举目无亲,身无长物,却被某位贵人莫名召集到了一起,这些孩子也大都能明白:自己的后半生,应该就是被某位贵人当做死士培养,并最终,死在某一次刺杀/护送任务当中。
只不过,当这方军营拔地而起,孩子们也住进了这处位于博望苑内的军营之后,孩子们却发现接下来的一切,都有些出乎自己的预料。
“孤的锐士们,可都得了孤赐下的田亩?”
点将台上,刘荣昂首挺胸,双手背负于身后,目光在将台下的‘锐士’——或者说是娃娃兵们的身上次序扫过。
这一千多个孩子——这一千多個烈士遗孤,是刘荣往后的人生中,最值得信任、依仗的武装力量!
当然,这支武装力量,和拥有者刘荣一样,依旧还处于发育阶段。
但刘荣很清楚:当着一千多个娃娃兵,以太子亲卫——甚至是皇帝禁卫的身份,走出这方军营的一刻,不会有人怀疑刘荣的这句话。
不会有人怀疑,刘荣将这样一支武装力量,当成自己最值得仰仗的臂膀,究竟是对是错……
“禀家上,得了的。”
刘荣发问,栗仓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上前。
“奉家上之令,博望苑从附近,属于少府的上林苑皇田中,划拨了良田二十万亩。”
“此刻,校场之内,凡是家上所能见到的‘兵丁’,都已经得到了家上所赐的百亩良田。”
“明年开春之时,博望苑还会借出粮种,以及一应农具。”
“一年之后——也就是明年秋收之后,家上的‘锐士’们,便都可以自力更生了……”
听闻此言,确定自己的交代有了着落,已经被落实下去,刘荣也随即微微一点头。
给‘锐士’们,或者说是娃娃兵们赐田,是刘荣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最终做出的决定。
至于目的,却并非是单纯意义上的邀买人心。
诚然,自打太祖高皇帝刘邦开始,汉家的皇帝,就总是以赐田,来作为邀买百姓民心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太祖刘邦,孝惠刘盈,先帝刘恒,乃至于当今天子启,都是如此。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汉天子通过赐田尽得天下人心的方式,也已经有些行不通了。
——太祖高皇帝时,天下已经经历了春秋战国、秦灭六国、天下群起而反秦,以及楚汉争霸等一系列战争。
天下千疮百孔,民居十室九空,诸夏疲敝,百废待兴。
在那样的情况下,太祖高皇帝大笔一挥,自然有的是藏进深山老林,以躲避战火的前秦遗民,乃至故六国遗民从山里走出来,将自己的户口录入汉家农籍,以换取那百亩田地、一方宅院。
到了孝惠皇帝时,贯彻整个太祖一朝的异姓诸侯叛乱悉数平定,天下终于彻底安稳了下来,汉天子赐田,也还是即不缺田,也不缺受赐的人。
但到了先帝之时,情况就有些微妙了。
——太祖七年,孝惠七年,前、后少帝,也就是吕太后掌政八年;
经过这前后二十二年的时间——尤其是吕太后掌政那八年,汉室天下已经从最初的困局中缓了过来。
天下承平多年,百姓民安居乐业,人口稳步增长。
这时候想要赐田,就多少有些麻烦了。
田还有;
作为刘汉天下最大的‘地主’,隶属于汉天子的皇田,怎也不至于连一次赐田都进行不了。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赐给谁?
赐给那些有田的自耕农,让他们的百亩田,变成二百亩、三百亩?
这显然不现实。
因为汉家对于底层农户的统治,是以商君所提出的‘一夫狭五口,以治百亩田’的核心准则,即自耕农小家庭为根基。
让农民拥有的田产超过百亩,那就意味着汉家默认,甚至是鼓励底层百姓,组建十人以上的大家庭,乃至大宗族。
对于宗族、豪强,汉家一向防之甚于防川,甚至专门出台了陵邑制度,来断绝地方宗族豪强,演变为世家门阀的可能性。
所以有田的人,是不能再得到赐田的。
可若是赐给那些无地之民,那麻烦就更大了。
——什么样的人,会在先帝一朝成为‘无地之民’?
答案是:曾得到过太祖高皇帝赐田百亩,却因为种种原因,将那百亩田产变卖了的破产农民。
理论上来讲,给这些败光了家产,把百亩良田尽数变卖的破产农民赐田,让他们重新回到自耕农群体的怀抱,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但问题在于,凭什么?
太祖皇帝给你一百亩地,你给败光了,我还要再给你一百亩地?
真要是这么干了,你把我给的这一百亩也给败光,是不是还得继续给你赐田百亩?
再有,便是那句古今通用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甲乙两家农民,都得了太祖皇帝赐下的百亩田;
甲辛勤劳作,靠这百亩田养活了一家老小;
乙好吃懒做,坐吃山空,把这一百亩田给败光了。
这种情况下,若天子给乙赐田百亩,让甲乙二人重新回到起跑线,即‘各有百亩田’,那对甲公平吗?
长此以往,占底层百姓农户中绝大多数的‘甲’们,恐怕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别特么苦哈哈种地了~
缺钱了,就把地给卖了得了;
反正等地卖完了,皇帝老子也还是会赐田,何必辛辛苦苦从土里刨食吃……
于是,先帝入继大统之后,兴致勃勃的想要赐田,最终却是了老大的力气,才从深山老林里的世外桃源,找了几百故六国,乃至宗周遗民,才算是把那次赐田给糊弄过去。
等到了当今天子启这一朝,那就更别提了;
天子启入继大统之后,才刚提出这个想法,就当即被时任丞相:故安侯申屠嘉给否了!
等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了汉家不能赐田,不是因为没田可赐,而是因为没有可以赐田的对象,天子启便悻悻作罢,绝口不再提赐田之事。
至于封建王朝的催命毒药:土地兼并,汉家则采取了更高明、更高效的方式来解决。
——上林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先帝列为了‘可供破产自耕农佃租,并使破产农民在合理程度的扶持下东山再起’的国运调节器。
说回眼前,刘荣按照太祖高皇帝赐田故事,给自己的‘孤儿军’将士人均赐田百亩,说是邀买人心,确实多少有些牵强了。
看看这些孩子,大的十四五,小的更是只有七八岁,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
给他们赐田,他们知道这是多大的恩德?
在这些孩子的认知当中,刘荣赐下的百亩良田,恐怕还不如一个委身为奴的机会有价值。
所以,刘荣此举,并非是要豪掷千金,以收买这些孩子的心。
而是……
“孤记得你。”
“你叫田多黍,家住长安田家寨。”
在千百娃娃兵目光注视下,刘荣来到将台前沿,居高临下的看向一个孩童。
孩童看上去十岁出头的年纪,身上军袍虽然明显是小尺寸,却也还是松松垮垮的;
头上的青铜胄,则显然无法量身定制过——成人尺码的头盔,差点把田多黍的上半个头装进去。
将台上传来刘荣的声音,田多黍更是不得不昂起头,再双手将青铜胄往上抬了抬,才勉强看到刘荣的身影。
还没来得及惊讶于刘荣对自己的了解,却见刘荣轻轻一跳,从那比自己还高些的将台上跳了下来,旋即便来到了自己面前……
“你父的身后之事,办的可还算妥当?”
又是一问传入耳中,田多黍顾不得再抬头上铜胄,当即便是一拱手。
“见、见过太子殿下!”
“回殿下的话:妥当。”
“有大人的袍泽帮衬着,又有殿下送来的棺椁,大人虽战殁沙场,却也算死得其所……”
没两句话的功夫,田多黍便当即红了眼眶,低下头,一手往上抬着头顶的青铜胄,一手揉起了酸涩的眼睛,惹得刘荣也是一阵不忍。
只见刘荣叹息着伸出手,将那顶明显大小不合适的青铜胄拿起,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田多黍的后脑勺。
“莫哭。”
“田伍长浴血奋战,身先士卒,何等英雄?”
“便是孤,听说了田伍长在战场上的风姿,也是敬佩不已。”
···
“既然没了父,又没了母,田氏的门楣,就要靠伱扛起来。”
“——哪怕田氏满门,只剩下你田多黍一人,但这门楣,也必须扛起来。”
“等日后开枝散叶,人丁兴旺,你田氏,还要靠你田多黍,来为子孙后人遮阴。”
“嗯?”
语气温和,言辞却不乏刚强的一番鼓励,也总算是让田多黍止住哭声,强撑着重重点下头。
对刘荣的疏离也少了些,当即便抿了抿唇,低头轻声道:“大人生前,是有三十亩田的……”
话音刚落,刘荣便含笑一点头:“孤知道。”
“骗走你家田亩的贱商,孤已经派人拿了。”
“——就先替你养在廷尉大牢;”
“等你再大些,孤便将那奸商交给你亲手处置。”
闻言,田多黍却是认认真真思考了许久,才坚定地摇了摇头。
“还请殿下,将那恶商处置了吧。”
“——大人身死,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与那恶商钱氏并无关联。”
“虽然骗走了我家的田,但也终归罪不至死。”
“最主要的是:那么个卑鄙小人,不值得殿下用粮食养着……”
苦主有了决断,刘荣自也是不无不可的当即一点头,随口交代程不识一句,对面前少年也更高看了几分。
——条理清晰,恩怨分明;
是块材料。
“你,是叫吕去疾?”
“应该~是蓝田人……”
“妹妹到了伯父家,过得可好?”
“可通过书信?”
···
“嘿!是你小子!”
“贾四郎!”
“怎么样,这博望苑的营房,可是比你那破草堆住着舒服些?”
···
······
其实,军营内这上千孩童,刘荣能叫的上来名字的,也就是那么三五十个。
但耐不住栗仓实在太懂事儿——凑到点将台附近的,‘刚好’都是刘荣认识,起码是能叫的上来名字的。
就这么走了几十步,和七八个娃娃兵寒暄一阵,孤儿军上千‘将帅’看刘荣的目光,当即就变得不一样了。
——殿下,居然知道我们的名字!
甚至知道我们的经历!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的‘主子’,正是汉家的太子储君。
他们也知道:太子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在这军营住下,并非是要把他们培养成见不得光的一次性死士,而是要照顾他们的同时,将他们培养成一支百炼精锐!
至于太子赐下的百亩田,他们只当是太子担心他们自备,就让他们也和其他农人一样,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农田。
最重要的是:农田,意味着未来。
太子赐下农田,意味着这些孩子,都是有未来的。
只是直到今日,这些孩子才猛然惊厥:自己对太子而言,好像并不是‘那个谁’,而是一个个准确无误的名字!
这样的感觉,让这些还没有形成固定的三观——甚至还没有三观的孩子们,莫名生出了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而这,也正是刘荣的目的所在……
“将士们!”
待刘荣回到将台之上时,整个校场之内,已经是鸦雀无声。
故而,刘荣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号,几乎是传到了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至少,传到了这千百孤儿军‘将士’中的每个人耳中。
毫无征兆,且前所未有的被称呼为‘将士们’,孩子们自然是愣在了原地;
但在看到将台之上,那一个个身着官服的贵人们陡然挺直了腰杆,孩子们也当即本能的站起身,昂首挺胸,将逐渐灼热起来的目光,投向那道散发着莫名光芒的身影。
便见将台之上,刘荣猛然抽出腰间佩剑,再反手将剑猛地一插!
而后,便单手握拳,轻轻悬在已经插入木板的剑柄之上,目光严肃的在将台下的‘将士们’身上扫过。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汉家的忠臣义士之后。”
“——在为我汉家征战四方的过程中,你们的父祖血亲,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孤知道!”
“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们最挂念的,便是你们——便是他们的亲人!”
···
“孤,很惭愧;”
“让这些忠义无双的英雄们,为我刘氏而身死他乡,孤,对不住你们。”
“——我刘氏,对不住你们!”
“但孤能做的,也只是循着他们闭眼前,最后的那一丝挂念,将你们接来这博望苑,接来这处军营。”
如是说着,刘荣便沉着脸,学着将士们的模样,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去年,吴楚七国之乱时,孤曾在睢阳城头说过:凡是为我汉家捐躯的英烈,其孤寡遗孀,孤,亲养之!”
“——孤没有食言,也不会食言!”
“你们,是第一批;”
“之后,还会有一批又一批英烈后人,被孤接到这博望苑,在这处军营落脚。”
“未来的几年,你们都将生活在这里,在将官的带领下操练武艺、耕作田亩,学会男人应该学会的一切本领!”
···
“到了始傅的年纪,孤,会给你们选择。”
“想走的,百亩良田,供你们养家糊口,三屋宅院,替你们遮挡风雨。”
“——如果需要,孤还会给你们定下亲事,以成家立业。”
“这,是孤——是我刘氏,欠你们父辈、祖辈的。”
···
“愿意留下的,以上这些,也都有。”
“但有一点:既然留下,便要编入行伍,为孤亲军!”
“——凡孤亲军,位比四百石!”
“孤之亲军,号:羽林!!!”
(本章完)
第207章
第207章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是谓:羽林。
关于这支专属于自己的武装班底,刘荣思考了很久。
无论是人员组成、编制结构,还是兵种、兵源,乃至番号,都进行了反复的琢磨思量。
最终,刘荣不得不承认:关于这支部队的番号,刘荣最好的选择,也还是‘拾人牙慧’。
原因很简单;
——在这支羽林卫,或者说是羽林军之前,汉家凡是拥有番号的常备野战军,大都是以获得番号时的驻扎地名,来直接作为番号。
如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匈奴人大破北地、陇右,主力近逼箫关,先锋更是兵指长安!
彼时,中尉周亚夫屯兵细柳以备胡,于是便有了细柳营;
车骑将军令勉驻兵飞狐迳,于是便有了飞狐军。
还有棘门军、霸上军等等——都是编制成立时驻扎在何处,便以何处地名来作为番号。
非要说汉家有哪只军队,不是以驻扎地名来作为番号的话,那也就是驻扎长安附近的两支禁军,即南、北两军了。
但即便是这这两支拱卫长安的禁中力量,番号也依旧有些儿戏。
——北军之所以叫‘北军’,是因为北军的常驻军营,未处于长安城北三十里;
而南军之所以叫‘南军’,也同样是因为军营位于长安以南。
毫不夸张的说,刘荣这支羽林卫,将是汉家,乃至华夏文明历史上,第一支拥有独特番号的常备武装。
故而,除了‘羽林’这个望文生义,一眼就能看明白是啥意思的番号之外,刘荣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选择。
左右这个时间线,汉武大弟也不大可能在自己的胶东国,再练出一部羽林卫。
——毕竟胶东国没有少府出钱出力出兵器,更没有上林苑供汉武大弟练兵……
“将士们的吃食,是如何安排的?”
在军营……
哦不;
现在应该叫羽林大营了。
在羽林大营的校场点将台上,对‘将士们’进行了一番激情澎湃的动员演讲,刘荣便退出了军营,没有太过影响军营内的日常秩序。
只是刚出了营门,刘荣便开始询问起羽林大营内的具体状况。
虽然对刘荣称呼娃娃兵们为‘将士们’有些无所适从,但正所谓上行下效——刘荣坚持不懈的说,随行众人自然也就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回家上的话。”
“将士们的餐食,是按照北军训练新兵的标准,每日早、晚两餐,皆以米粥为主。”
“米粥的配额,是每人每月二石;”
“除了米粥,还有适量的酱、醋、盐等。”
“少府还会三不五时派人,送时令蔬果之类。”
见站出来的仍旧是栗仓,刘荣不由得微微一皱眉。
沉下心来一想,这才发现羽林大营的负责人程不识,忙的根本无法从自己身边离开,跑来这博望苑操练新兵。
换而言之:博望苑羽林大营,理论上是由太子中盾卫程不识掌事,但实际上,却是由博望苑令栗仓,兼顾着照看。
将此事暗暗记下,刘荣也没急着将话题岔开,而是循着话题道:“换成面。”
“——将士们的主粮配额,从二石粟,换成二石麦面。”
“另外,除了本就有得酱、醋、盐等佐料,必须保证将士们的三餐,都能吃到足够分量的菜蔬。”
“暂时定为每人每餐二两吧,不够再加。”
听刘荣说起‘将士们’的餐食,众人先是本能的点点头——不管刘荣说什么,先答应下来总是没错的;
至于具体细节,自然有少府内帑专供,大家伙就负责统筹调度即可。
但很快,就有人反应了过来,从刘荣这一番平平无奇的安排当中,听出了些许异常。
“三餐?”
“加一餐午食?”
栗仓下意识问出口,只引得刘荣面无表情的微点下头,便算是敲定了此事。
而在这一层窗户纸杯捅破之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回过身,望向已经被甩在身后的羽林大营。
——在后世,一日三餐,几乎是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的自然定律。
但在如今汉室,乃至往后成百上千年的封建文明史上,华夏民族无论是底层群众,还是王公贵族,都是只吃早、晚两餐的。
至于一日三餐,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而是只会发生在某一种极端特殊的状况下。
——南、北二部禁军,细柳、棘门、霸上等常备野战军,以及北墙的救火队员:飞狐军。
以上这六支武装力量,在高强度野外拉练以及战时,可以得到天子自掏腰包,从少府内帑调拨的第三餐:午餐。
除此之外——除了这六支常备野战军,而且还是战备状态下的这六支部队之外,天下其他任何一支部队,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吃到午餐。
如此一来,刘荣这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所透露出的庞大信息量,也就不言而喻了。
羽林卫,将成为汉家继南、北两军,以及细柳、棘门、霸上、飞狐四军后,第七支有资格一日三餐的武装力量!
与此同时,还将成为汉家第一支,也大概率是唯一一支在任何情况下,都日常施行一日三餐制的武装。
至于把军粮从粟米换成宿麦面粉,那就更不用提了——羽林卫显然是汉家第一支吃到面食军粮的部队;
虽然刘荣之前说过,会将汉家的军粮逐步替换成宿麦面粉,但这毕竟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很显然,在刘荣的心目中,羽林卫的顺位,实在是高的有些离谱……
“孤方才观览羽林都尉,发现孤的将士们,大都体态瘦弱。”
“——让少府按照人头,每人每日供给牛乳半斤,鸡子一颗。”
“如果有喝不下牛乳的,就配发鸡子二颗。”
“嗯,就加在朝食里。”
···
“朝食,牛乳、鸡子,加面饼;”
“午食,汤面、果蔬榨汁,外加肉食。”
“夕食,就吃些汤汤水水的吧——汤饭之类。”
“一应资费,都有少府内帑先垫着。”
“若少府有问题,就来太子宫来要账便是。”
刘荣这番话,说的无疑是霸气十足。
要帐?
嘿!
真要算起帐来,少府单就是瓷器一项,就不知道要给刘荣分红多少!
更别提马路三件套在内的,或已经完成、或正在进行的战略项目,少府承了刘荣多大人情。
与这部分“帐”相比,刘荣不过是在合理范围的基础上,让少府稍微多一点钱,帮自己养太子卫队。
过分吗?
不过分;
合理吗?
狠核礼。
于是,刘荣一声令下,这件事便算是也定了下来。
就算少府令岑迈不在场,也同样如此。
——别忘了;
如今的刘荣,可不单单是太子储君,手里还攥着监国大权呢!
除非刘荣大逆不道,又或是引起了皇帝老爹的防备,否则,刘荣对岑迈掌控下的少府,那就完全可以说是予取予求。
至于说刘荣这羽林卫,会不会真的引起天子启的猜忌?
别~闹~了~~~
就这千八号娃娃兵,等刘荣把兵练出来,天子启还在不在人世,都还…
咳咳咳…
“最后一件事,便是羽林卫的操练事宜。”
轻声道出此语,刘荣便微笑着望向太子中盾卫程不识,对程不识没能履行自己交代的任务,表示了充分的理解。
“想来,也是孤考虑不周。”
“只想着中盾卫一代名将,练兵治军之才颇高,却是没考虑到中盾卫职责所在,根本无暇常居博望苑。”
“——再过一两年,孤也有意让中盾卫外放北墙,掌一郡军、政。”
“毕竟中盾卫大才~”
“实在不应该为了孤——为了一個于国无功的毛头小子,便将大好年华尽数蹉跎…”
刘荣半带自嘲,半带认真的一番话,只引得程不识稍有些羞愧的低下头,似乎依旧在责怪自己,没能履行好“羽林都尉”的职责。
但程不识钻牛角尖,却并不意味着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没有嗅到刘荣这番话当中,所暗含的深意。
“外放边郡,兼掌军、政…”
“待日后再招入朝,那可就是……”
九卿!
毫无疑问:刘荣已经为自己的爱将程不识,预订了一个九卿的位置。
当然,前提是程不识外放边郡,确实做出了成绩——至少也得是没犯错;
至于具体是什么位置,从程不识的武人属性来看,大概率是卫尉、郎中令等武职。
“栗仓。”
众人各怀心绪间,刘荣冷不丁一点名,当即惹得身旁的栗仓一愣。
木木的动了动蠢,向刘荣投去满是迷茫的目光,却见刘荣大咧咧抬起手,一把就后脖颈将栗仓搂了搂。
“羽林都尉;”
“可有信心能做好?”
“可有信心,能把孤这千百羽林锐士,操练成百战不殆的精兵?”
刘荣轻飘飘一问,却无异于在本就各怀心绪的众人当中,投下了一枚威力十足的重磅炸弹!
外戚掌兵!
监国太子刘荣,居然从现在开始,就试着让自己的母族外戚,掌管直属于自己的嫡系兵马!
虽然过去,汉家也一向由此惯例——太祖刘邦有舅哥吕泽,先太宗皇帝有母舅薄昭;
就连当今天子启,也勉强有一个母族外戚窦婴,来替自己撑起牌面。
从汉家历代先皇——尤其是具有代表性的太祖、太宗,已经当今天子启的角度来看,汉天子用外戚掌握枪杆子,也算是汉家由来已久的传统。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荣现在,还只是太子!
哪怕是监国太子,那也一就是太子,而非天子!
——太祖刘邦的外戚吕泽,可是一直到刘邦先入咸阳,才开始为刘邦冲锋陷阵!
先太宗皇帝的母舅薄昭,在先帝仍为代王的时候,更是连一官半职都没有,仅仅只是因为外戚的身份,而被天下人列在代内史宋昌、代中尉张武同列。
直到先帝入继大统,甚至是直到先帝大权在握之后,薄昭才开始逐渐掌握兵权,并最终,朝着自寻死路的方向狂奔不停。
如果说太祖-吕泽、先帝-薄昭的故事太久远,那眼下,更是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当今天子启,同魏其侯窦婴。
想想看,当今天子启还在潜邸之时,窦婴是个谁?
——谁也不是!
甚至直到先帝驾崩,天子启即立,窦婴也依旧只是窦氏外戚的‘某个子侄’,窦太后的‘某个’比较有出息的旁支族侄。
若非一场吴楚之乱,逼得天子启不得不从母族外戚中矮子里面拔将军,硬拔出来一个魏其侯窦婴出来,窦婴现在,顶多也就是南皮侯窦彭祖的位置,为刘荣做太子家令。
至于太子傅?
嘿;
又是外戚出身,更连一个彻侯的爵位都没有,你能教太子什么?
教太子如何凭着远房亲戚鸡犬升天,不劳而获?
开什么玩笑……
“栗仓……”
“栗氏家主嫡长子,上林苑博望苑令;”
“今后,恐怕还要多出一层:太子卫队——羽林卫都尉?”
念及此,在场众人只深深注视向栗仓,注视向那道仍有些迷惘的身影,似是用尽力气,也要把这道身影刻在脑子里。
毫无疑问:不出意外的话,汉家新一代外戚大将军,就在方才、就在这博望苑,在众人的见证下诞生了。
而这样一个人,对于汉家未来数十年的政治格局,必将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看看吕泽;
看看薄昭;
虽然稍微次了点,但也可以看看现任太子太傅,魏其侯窦婴……
“家、家上!”
“臣……”
“咕噜!”
在漫长的失神之后,栗仓的本能反应,是兴奋!
很显然,栗仓也能明白刘荣方才所言,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很快,那不知由来的激动,便为另一阵同样不知源自何处的恐惧所取代。
——吕泽,不明不白死在了代地;
——薄昭,更是活生生被朝野内外哭的活丧、被先帝亲自设下的灵堂所逼死。
至于现在的窦婴——目前来看稳得一批,但考虑到其背后,是近些年越来越‘不本分’的东宫窦太后,窦婴的下场,也未必就完全不可能是又一个吕泽,或是第二个薄昭。
“家上。”
“臣练兵的才能,恐怕差了程将军,至少百八十个档次!”
“——这羽林卫,又是家上倾尽心血,势必要在日后依仗的嫡系亲军!”
“这……”
“如此亲军,臣,实在是难堪其重啊?”
言罢,栗仓又下意识看了眼程不识,方似是下定决心般,对栗仓沉沉一拱手。
“臣,斗胆!”
“恳请家上,收回成命!”
(本章完)
第208章 太上皇?
第208章 太上皇?
“臣,斗胆……”
“请家上,收回成命……”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一慌已是三年过去,曾经的英俊青年,如今也已经成了皮肤黝黑,五大三粗的汉子。
只是每每来到这校场,看到那方点将台,栗仓的脑海中,便总是会浮现出三年前,自己请求刘荣另外考虑人选的时候,刘荣望向自己的笃定目光。
“呼~”
“如此三年,也算是不辱使命……”
身着军袍,在点将台边沿垂腿坐下身,将头上铜胄放在身边,又侧倾着身,将身上的甲具稍松开了些,栗仓便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再双手撑于身后,昂首望向校场内,正手握木棍两两捉对‘厮杀’的羽林将士们,栗仓的嘴角,也悄然翘起一抹弧度。
——三年前,便是在这处军营,在这处羽林大营之外,监国太子刘荣,正式做出了任命:有母族堂兄栗仓,来担任羽林卫第一任都尉。
初受此任,栗仓诚惶诚恐,推脱不成,便只得找上家族为自己提供帮助。
只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却都大大出乎了栗仓的预料。
一开始,是太子中盾卫程不识,从自己在军中的故旧部曲中,调来了一批中层军官。
人数不多,也就是三五十号人。
而后,便是在这三五十号人的帮助下,栗仓很快便坐稳了羽林都尉的位置。
再后来,便是少府内帑间歇性送来各式奇异、古怪的武器军械,来让羽林卫试用。
用得好,便迅速列装一批;
用得不好,就拿回去回炉重造。
短短三年的时间,曾经只有一千多人的羽林都尉,也已经扩展到了一个满编都尉,共计五千人。
其战术打法、武器军械列装,更是有异于汉家现有的每一支部队。
“送来博望苑的英烈遗孤,早就突破了五千之数;”
“我羽林卫满编,多出来的……”
“——说是家上打算在近日,再设一部亲军都尉。”
“似是号‘虎贲’?”
自言自语着,栗仓又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
盯着正在操演的将士们,又看了半晌,才从点将台上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大帐,卸甲更衣,方走出羽林大营。
——羽林都尉,并非是栗仓的唯一职务。
准确的说,栗仓如今在汉家的职务全程,是上林苑博望监令,兼领羽林都尉……
“少府的水车,应该就是近几日,要安置到博望苑的田间了吧?”
“也不知道派人来传个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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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正殿。
不出刘荣当年所料:自当年,即天子启新元三年秋开始,刘荣太子监国,便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眼看着已经到了天子启六年秋七月,刘荣这个原本只应该‘监国数月’的太子储君,却仍旧手握着监国大权。
此刻,天子启正悠然侧躺在宣室殿的御榻之上,时不时朝御榻侧前方瞥一眼。
而在天子启目光所及,刘荣正端坐在自己的监国太子专属座位之上,无比熟稔的查阅着朝政奏疏。
翻到好处理的小事,刘荣便自己顺手处理了,顺便头也不抬的说上一句:“当年,庐江国遭了雨雹之灾,旋即便是粮食绝收、举境灾荒。”
“——朝堂拨了赈灾粮,另由太医属派了太医、学徒若干,前去控制瘟疫。”
“到今年开春,庐江国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春耕,且农稼长的不错,收成当是不会差。”
···
“庐江国相上书,请求父皇再免庐江农税三年;”
“儿意,再免一年,也就差不多了。”
“——真免三年,前后加到一起,那可就是六年了。”
“六年不交税,等日后,再想从庐江国收农税上来,怕是还要在生一番波折。”
嘴上说完,刘荣手上的笔也应声悬在了竹简之上,稍带询问的目光,也随之向御榻之上的天子启投注而来。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慵懒的平躺在榻上,舒舒坦坦伸了个懒腰;
“嗯~”
“啊~~~”
···
“都免了三年,已然差不多了~”
“一场雨雹,全境绝收一年——若非还遭了战祸,免两年便足矣。”
“朕仁义,多加了一年,总共免了三年。”
“再免,那庐江国的农人们,怕是就不知道‘农税’为何物,不知道‘天子’为何人了。”
闻言,刘荣却是罕见的将手中毛笔落回了砚台边沿,而后满是严肃的抬起头。
“庐江今年才恢复正常的农耕,到了秋收之后,老百姓才能好生喘一口气、才能安心吃上自家种出来的粮食。”
“这种时候,若朝堂如此急不可耐的去收农税,免不得要让百姓民生出怨怼。”
···
“嗯……”
“——不妨这样。”
“先让庐江国,把今年的农税收上来,惹得百姓民怨声载道;”
“等农税收完了,百姓民也生出怨念了,父皇再派人宣诏,免去今年的农税。”
“甚至可以怒斥庐江君臣‘不当人子’,勒令庐江国,将收上来的农税,再给农人们退回去。”
“如此一来,庐江百姓纵是怀怨于心,也是针对庐江国的君、臣。”
“对父皇,则会感恩戴德,万民归心?”
便见天子启闻言,只耐人寻味的一笑,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戏谑。
“朕说什么来着?”
“——真论阴谋诡计,朕这個‘太上皇’,可比不得我汉家的监国太子~”
“你瞧瞧;”
“轻描淡写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就把百姓民的怨念,给引到庐江上下君臣身上了……”
天子启一如往常的阴阳怪气,刘荣早已是见怪不怪。
知道老爷子这是认可了自己的方案,当即便落笔,否了庐江国请求再免税三年的奏疏。
——非但否了免税三年的提议,甚至还专门做了批复:今年秋收之后,庐江国上下,正式开始收取农税。
而后将竹简收起,放到身体左侧的木箱之中,又从右侧拿起一卷新的竹简。
一边将竹简在面前摊开,嘴上一边也不忘配合着老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太上皇此言差矣~”
“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想当年,太上皇一手《削藩策》,惹得天下遍地战祸,百姓民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好不容易平了乱,又闹出水淹邯郸那样的丑事,搞得赵国上下军民,至今都还和长安朝堂离心离德。”
···
“吴楚乱虽已平,但关东各诸侯藩王,却也还远不到尽失民心的程度。”
“与其让太上皇无休无止的派兵戒防,惹得北墙都得抽出兵力,去防备诸侯作乱,还不如借着这样的机会,一点一点让诸侯藩王,失去各自子民的拥戴。”
“——没有了子民拥戴,那诸侯藩王,也就是一个稍富贵些的宗亲刘氏。”
“就算日后有心作乱,没有百姓输税纳粮,甚至是投身叛军——那些个居心叵测的藩王们,也只能在自己的王宫里怨天尤人,而后醉生梦死了……”
满是自然地说着这番明显‘大逆不道’的话,刘荣稍活动了一下脖颈,便又再度投入到了奏折批阅的工作当中。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完全没有因为刘荣一口一个‘太上皇’的戏谑称呼,而生出哪怕半点不愉。
莫名陷入一阵沉思,直到刘荣的笔再度悬在了竹简之上,正要开口请示,天子启方抢先开口道:“说到北墙防务空虚,朕,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早些年,太子曾说,要让程不识外放边郡?”
“最近这两年,匈奴人在北墙,可是愈发目中无人了。”
“朕寻摸着,若是让程不识和李广,分别去雁门、陇右做郡守……”
“太子以为如何?”
见老爷子问起正事,刘荣原本还带着些常态化轻松的面容,也随之严肃了起来。
皱眉沉思了片刻,才缓缓点头道:“自吴楚乱平,父皇又下令调兵,将重点放在戒备关中宗亲诸侯时起,我汉家的北墙防务,便愈发变得薄弱了。”
“——在那之前,我汉家边军二十万,虽然兵力不算少,却平均分布在上万里北墙;”
“平均算下来,每十里长的汉匈边境,竟只有百余人防守。”
“再加上父皇又调了相当一部分边军,南下齐、赵,乃至荆楚地界……”
说着,刘荣又是沉沉一点头。
“北墙防务,除去燕、代两个戍边王,便是雁门、北地、陇右、云中四郡,为直面匈奴兵峰的第一线。”
“——云中郡有魏尚在,出不了岔子。”
“剩下的雁门、北地、陇右三郡——尤其是雁门和北地,确实是需要知兵的郡守,才能尽可能确保北墙安稳。”
“至于陇右,虽也是关外的边郡,但毕竟不和草原直接接壤。”
“匈奴人要想踏足陇右地界,得先路过北地,甚至是先掌握北地才行。”
“故而,程不识和李广二人,还是做雁门、北地二郡的郡守为好。”
“至于陇右,确实没那么着急了。”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当即来了兴致,颇有些不顾形象的从榻上弹起身,大咧咧坐直了身子,左手撑着膝盖,便将身子朝刘荣所在的方向一倾。
“太子,这是不想让李广去陇右?”
“——太子对李广的厌恶,居然已经到了哪怕在国家大事之上,都难以割舍的地步了吗?”
天子启很惊奇!
尤其是当刘荣这个愈发成熟的老阴批,居然也将个人情感带到了工作当中,更是让天子启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
——你小子,也不过如此嘛!
平日里人模狗样的,真到了时候,不也是被情感所左右?
还说什么,将不可因怒而兴师,主不可因愠而致战;
分明就是哄小孩子的场面话嘛……
“儿臣,确实很厌恶李广。”
被老爷子‘抓住把柄’,刘荣面上,却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非但不慌乱,刘荣反而还大大方方承认了此事。
“不单是李广;”
“凡是军中将帅,有像李广这样治军散乱,为人跳脱,又视军令、上官——乃至君上为无物,却反嗜酒如命者,儿臣都很厌恶。”
“但厌恶归厌恶,儿臣却也没有忘记父皇的教诲。”
“——无论是什么材料,都是有用处的。”
“——如果用不好,那就是匠人技艺不精,而非材料本身不够好。”
“所以,即便是李广这样空有个人勇武,却没有半点将军样子的人,儿臣也在竭力思考这样的人,能用在什么地方。”
毫不掩饰的表达出自己对李广的厌恶,并借机表明自己对军中将官的喜好,刘荣索性将手中毛笔放下;
站起身,也学着老爷子的模样,毫不顾及形象的扭动着腰身。
只是嘴上——无论是在工作,还是在放松、休息,刘荣都已经养成了‘嘴上忙会不停’的习惯。
“儿臣,也确实是不想让李广去陇右。”
“——因为陇右,是李广的家乡,也是李广名扬天下的地方。”
“真要让李广做了陇右郡守,那就算陇右郡不会因此而‘姓李’,李广也必定会百无禁忌看,肆意妄为。”
···
“若李广是个稳妥、持重的性子,那倒也还则罢了。”
“偏偏李广这人,本就是放浪形骸,洒脱惯了的性子。”
“这么一个不像将军,反而更像悍卒的人,若是头上没个人压着,早晚都要惹出祸事来。”
“——在别的地方惹祸,那也不外乎就是公报私仇,仗势欺人之类。”
“但若是让李广在边境闹出祸事~”
“那,可就是关乎宗庙社稷、关乎国本的大事喽~”
言罢,刘荣又认认真真做了一套筋骨活动操,感觉后背、脖颈处的酸涩缓解了些,才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再种种呼出,重新提笔审阅起奏疏;
嘴上则继续道:“让李广去雁门吧。”
“——北地毗邻陇右,若是让李广去北地,儿也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让程不识去北地。”
“至于陇右么~”
“嗨,反正不是前线,随便派个老将过去,做程不识的后援就是了。”
“左右程不识那木头脑袋,让他去破了匈奴人的龙城,确实是难为了他;”
“但守住区区一个北地,总还是不在话下的……”
刘荣说得轻松,但话到了天子启耳朵里,确实明显多了些凡尔赛的意味。
——大破龙城?
在天子启的认知中,天地之间,怕是没有任何一个肉体凡胎的人,能做到如此惊世骇俗的事。
反倒是程不识这攻城难胜,守城不败的特性,更符合汉家当下的战略需求。
最近,天子启也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
太子中盾卫程不识,已经被军中的将士们,私底下称之为:程不败了……
“太子认为如此稳妥,那便如此吧。”
“——朕又能说什么呢~”
“区区一个‘太上皇’而已……”
老爷子再度阴阳怪气起来,刘荣也不搭理,只认认真真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一边工作着,一边再和老爷子聊聊天,也不外乎都是朝野内外的事。
直到刘荣处理完最后一卷竹简,天色已经是彻底黑了下去,天上一轮残月单空。
终于要下班了,刘荣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本能的接过宦者令照例乘上的茶碗,张口就是灌下小半碗。
“近些时日,陛下当是没再用参汤了?”
看似是在问宦者令春陀,实则却是问老爷子的话,只引得春陀下意识望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却见天子启黑笑着摇摇头:“你瞧瞧;”
“这做了太上皇,朕连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了。”
“——嘿,还参汤呢;”
“就连想喝一爵浊酒,朕都得给太子殿下承奏疏~上折子~”
“若是殿下不批,朕还喝不了?”
“你说说,朕这太上皇做的……”
老爷子碎碎念念,春陀倒也是如释重负般的摇了摇头。
确定老爷子没再偷偷摄入违禁品,刘荣也总算是安下了心。
当即起身,作势便要拜别,却也没忘最后再提上一句:“太医令早就有嘱咐:父皇的病,最忌酒色伤及本源。”
“——儿臣弱冠之年,背着朝野内外的流言蜚语,将汉家的担子扛在肩上,为的,也不过是让父皇少些疲倦,让父皇好生调养着身体。”
“还望父皇保重身体,莫要辜负儿臣,以及天下千千万百姓民的殷殷期盼。”
“那绮兰殿……”
“咳咳咳,还是少去的好……”
“咳咳咳咳咳咳……”
颇有些尴尬的说完这番话,刘荣便飞速的完成了告辞拜礼,而后便迈动着小碎步,飞快的走出宣室殿;
又仓促的将鞋踩在脚下,便大步朝着司马门的方向跑去。
至于原因,倒不是因为误了时辰,刘荣就出不了宫了;
而是当刘荣的身影,消失在宣室殿正门外的一刹那,天子启那只臭气熏天的布履,不偏不倚落在了刘荣片刻之前还站着的位置上。
“混账东西!”
“朕夜宿何方,也要向你这混账奏请了不成?!”
···
“呼!呼!”
“当真气煞我也!!!”
天子启无能狂怒,宦者令春陀小心翼翼的一问,却是让天子启的怒火彻底爆发了出来。
“呃……”
“陛下今夜……”
闻言,天子启只冷冷白了春陀一眼。
“还去个屁!”
“滚下去!”
“一个个乱臣贼子,就知道跟朕作对……”
···
“朕的被褥呢?!”
“——还不取来?!”
“今日,朕便在这宣室殿留宿!”
“且看明日,那混账见朕就睡在御榻上,还有没有脸见我汉家的列祖列宗!!!”
(本章完)
第209章 不至黄泉,不复相见矣
第209章 不至黄泉,不复相见矣
“瞧家上这架势,陛下今日,当又是被气的够呛?”
自宣室殿一路小跑而逃,刚来到已经紧闭的司马门内,刘荣便闻一声满是亲切的问候声传入耳中。
寻声抬起头,只见宫门正上方的交楼之上,探出一个顶着赤缨铜胄的脑袋,望向自己的目光中,还带着无比熟稔的善意戏谑。
“嗨;”
“这不也是没办法嘛?”
“就父皇那性子,孤再不从旁劝着些,指不定什么时候,父皇又要给孤再多生几个弟弟、妹妹。”
“——单只是弟弟,孤都已经有一十三个了。”
“不少啦……”
“再多几个,孤这长兄如父的,那可就要照看不过来啦……”
见刘荣如此不见外,那英俊小将也不客气,当即便吭哧吭哧憋笑起来。
却是没有怀疑刘荣这番话的真实性。
——做了三年太子,尤其还是三年大权在握的监国太子,刘荣的储位,早就不是某個还没断奶的弟弟,所能轻易威胁到的了。
再者说了:早在先帝驾崩之前,当今天子启,便已经有了包括刘荣在内的足足十个儿子!
就算即位后的这六年多时间,天子启又辛勤耕耘,又生了四个,但对刘荣而言,也不外乎就是九个弟弟,和十三个弟弟的区别。
非要说眼下,刘荣为什么对天子启继续‘老来得子’如此排斥——刘荣方才所言,确实也算是一个原因。
不同于民间农户家的长子,只是将弟弟们看做手足血亲;
刘荣的弟弟们,那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要封王的!
——天下就这么大一片地方,有已经有过半被封了出去;
再封,那就只能开历史倒车,从长安直辖的郡县挑块地方,设立新的诸侯国。
真到了那裂土封王的时候,头疼的,不还是大权在握的监国太子?
给的地方不好,天下人就要说刘荣刻薄寡恩,苛待手足;
给的地方太好,又严重有损长安朝堂中央的利益,严重阻碍长安朝堂集权于中央的历史进程。
如此说来,还真就像刘荣所说的那样:与其留着日后头疼,还不如从源头解决问题。
再有,便是天子启的身体状况,也确实不大允许继续高频率传宗接代。
相较于多出几个一无是处,反而极可能为日后的自己——为日后的天子荣埋下祸种的弟弟,刘荣还是更希望老爷子能保重自己的身子。
对于这一点,宫内外,乃至朝野内外,也都是心中有数的。
“老爷子也是。”
“一句‘其令太子监国数月’,就把宗庙、社稷都甩给孤不说,也不知道借着机会好好养养身子;”
“——可算是抽着空了,往绮兰殿一钻,就是几夜几夜的折腾。”
“什么年纪的身子骨,能经得住这么瞎折腾?”
对于老爷子重新焕发出第二春,在过去三年又给自己生了三个弟弟,刘荣可谓是满腹牢骚。
——合着有监国太子了,就可以学孝惠皇帝醉生梦死了?
好歹也是见惯了世面,见惯了天下各地美人的老油条了,还这般管不住裤腰带……
“得嘞,走了。”
“抽空走一趟博望苑,孤前年埋的‘米茶’出窖了。”
自顾自抱怨一番,又颇有些轻松地向城墙上的小将打过招呼,刘荣便低下头,从司马门稍打开的门缝钻了出去。
来到已经等候多时的车马前,由程不识搀着上了车,旋即掀开窗帘,自车窗凝望向紧闭的宫门,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示威于关东,又加强北墙防务;”
“更对孤愈发纵容,甚至连虎贲卫的编制,都一言不合便准了……”
“——老爷子,这是在着手身后之事了啊~”
···
“真就到了那般田地?”
轻微一声呢喃,惹得程不识面色一凛,正要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神容,却见刘荣的目光,已是悄然落到了自己身上。
“请程将军上车同乘。”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凝重,程不识再怎么小心,也已是无法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了。
忧心忡忡的驻马,又自车厢后侧钻入车内,对刘荣稍一拱手;
由刘荣招呼着,才刚于车厢内落座,刘荣那难得严峻的声线,便随之传入程不识耳中。
“吴楚之乱平定之后,程将军曾在东宫长乐担任卫尉。”
莫名一语,引得程不识心下又是一颤,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然。”
“若非家上知遇,臣至今,恐怕都还在做长乐卫尉。”
便见刘荣沉沉一点头,而后便在程不识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丢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重磅炸弹。
“既然做过长乐卫尉,又卸任不过数年,程将军……”
“长乐宫的防务,程将军,当是了然于胸的?”
!!!
“家上!”
下意识一声惊呼,程不识便当即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刘荣一拱手,而后便闪身跳下马车!
虎视眈眈的在车架周围,随行护卫的兵士身上扫视一周,又沉下声线说了些什么,才再度钻进了刘荣的车驾之中。
只是当程不识再度钻入车厢,重新对刘荣拱起手时,饶是那张被朝野内外暗讽为‘面瘫脸’的面容,也已经是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究竟何事,居然让家上如此……”
“呃…如此……”
沉吟好半天,都没能想到合适的措辞,程不识索性便放弃了思索,只递给刘荣一个忧心无比的目光。
作为汉家数一数二,甚至是现役将帅中位列三甲的名将,程不识当然不会不明白刘荣这一问,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论任何时候,当一个人探听起某一处建筑的防务状况,那就必定是将武力攻破这座建筑,列为了自己的可选项!
这,也正是程不识心惊胆战,甚至不惜当着刘荣的面,跑下马车下封口令的原因所在?
发生了什么事?
居然让大权在握的监国太子刘荣,都动起了强攻长乐宫——至少是兵围长乐宫的念头?
程不识记得很清楚:自有汉以来,汉家总共只有过两次‘兵临长乐’的状况。
第一次,是吕太后驾崩,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时,绛侯周勃率领着袒露左臂的北军将士,将长乐、未央宫两宫包围。
非但包围了,还在惨烈的攻坚战之后,攻入了长乐、未央两宫,将这两座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宫殿群,杀了个血流成河!
第二次,则是前几年,当今天子启和东宫窦太后,就储君皇太弟一事,闹到了一言不合,便要母子拔刀相向的程度。
相比起前一次——这第二次,最终是以东宫窦太后妥协来作为句号。
程不识原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应该看不到下一次汉家将帅兵围长乐宫的场景。
——至少不会看到汉家的军队,第二次兵围窦太后坐镇的长乐宫。
但眼下,刘荣如此直入正题——张口便问起长乐宫的防务,又分明是有意让程不识参与进此事!
作为刘荣的臣,程不识无法拒绝。
但作为汉家的臣子,以及一位成熟,且过分稳重的将官,程不识就算是要‘从贼’,也至少要搞清楚状况;
至少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把刘荣——把如今,已经羽翼丰满的监国太子刘荣,给逼到了这个份上……
“两个月前,梁王奉旨入朝。”
刘荣沉声一语,程不识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只本能的点下头。
待刘荣下一句话传入耳中,程不识高高悬起的心,却是终于死了个透彻……
“二十七日前,朝臣百官联袂进谏,弹劾梁王眷恋不去,居心叵测;”
“父皇请旨东宫,皇祖母含泪颁下诏书,忍痛相送。”
“——二十一日前,梁王车驾东出函谷,途径洛阳,突遭大雨倾盆。”
“不知为何,王驾上的车顶,恰恰在那大雨倾盆时,自车顶断裂而落。”
···
“掉落的车顶虽未砸到梁王,却也是把梁王吓得不轻;”
“又被那场大雨淋头浇了一通,梁王一到睢阳便害了病。”
“——九日前,梁王薨于睢阳王宫。”
“临终遗言:为人臣者,觊觎大宝;获罪于天,以承神罚……”
···
···
······
静。
随着刘荣话音落下,整个车厢内外,便陷入一阵死一般的沉静。
——甚至就连车马行走时,车辙和车轮摩擦发出的吱嘎声,都莫名消失了足有十五息!
而在车厢之内,彼此凝望向各自目光深处的君臣二人,面色却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梁王……”
···
“这!”
“太后……”
···
“陛下?”
看着程不识面色阴晴不定,时不时脱出一个又一个人称,刘荣不由默然。
深吸一口气,再合胸中浊气重重吐出,才向程不识娓娓道来。
“梁王薨,纯属机缘巧合。”
“——即非天谴,也非人为。”
“非但不是父皇做的,父皇甚至还将此事,怀疑到了孤的头上。”
“若非孤自打监国至今,便不曾欺瞒父皇分毫,怕是连孤,都免不得要被这桶脏水所波及。”
听刘荣说到这里,程不识不只是从惊愕中回过了神,还是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当即绷着脸,面色拧巴的思虑片刻,方忧心忡忡开口道:“梁王即薨,无论因何而薨,这笔账,太后都肯定会算在陛下头上。”
“——而且,会算太后理解成:陛下为了扶保太子储君,方对手足血亲痛下杀手。”
“换而言之,这笔账,太后不单会算在陛下的头上,也同样会算到家上……”
话还没说完,程不识的面色便更难看了一分。
又是一阵沉默,才转而问道:“太后可已知晓此事?”
“作何反应?”
便见刘荣又是深吸一口气,摇头叹息道:“不出程将军所料;”
“梁王之薨,被皇祖母尽数算在了父皇的头上。”
“——得知梁王薨,皇祖母脱口便是一句:帝杀吾子!”
“而后,更言左右曰:生一子以杀一子,纲常人伦颠覆者尤甚!”
“哀于子薨,遂与太宗皇帝之嫡长,不至黄泉,不复相见矣……”
此言一出,程不识再度沉着脸低下头,彻底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不至黄泉不相见。
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在寻常的友人、领里之间,这也是相当决绝的断交措辞。
更何况是出现在母子之前——尤其还是当今天子,和当朝太后之间……
“眼下,皇祖母还没反应过来,只把这糊涂账,都算到了父皇头上。”
“但等皇祖母反应过来的,就必定会得出和程将军一样的结论。”
“——父皇‘杀’梁王,是为了给孤这个监国太子铺路。”
“一旦皇祖母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那孤……”
后面的话,刘荣没再细说。
但好歹也是几年君臣,尤其还是朝夕相处的近臣;
刘荣未尽之意,程不识,总还是听得明白的……
“家上,想要先下手为强?”
不知思考了多久,程不识才终于从思绪中回过神。
开口发出如是一问,不等刘荣作答,便赶忙抢先道:“臣认为,家上不应该这么做。”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储君太子向东宫太后动兵,都绝对是下下之策。”
“无论成败,家上——乃至我汉家,都将自此威严扫地。”
“准确的说:如果真这么做了,那摆在家上面前的结局,恐怕并不会是成功或失败;”
“而是彻底失败,或更彻底的失败……”
说着,程不识面上阴郁之色更甚,显然是被梁王刘武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以及东宫窦太后毫无征兆的暴怒,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偏偏自己又是太子属臣,如今更明确知晓了此事,全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总而言之,动兵,是下下之策!”
“容臣说句不恭敬的话;”
“——若有朝一日,太后当真要一怒而废黜家上的储君之位,家上最好的选择,也绝不是武力反抗,而是暂且认命。”
“因为被废黜储位,家上至少还是刘氏宗亲、当今皇长子——至少还是个人!”
“但若是动了兵,那家上在这天地之间,就再也找不到容身之所了。”
···
“东宫,家上还是应该从长计议——尤其是以陛下的意思为重。”
“只是无论如何,动兵这个选项,都不该成为家上心中,有哪怕丝毫可能采取的选择。”
“——那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案;”
“而是自绝于天下的深渊!”
(本章完)
第210章 梁王死的好啊
第210章 梁王死的好啊~
自程不识口中,得到‘无论如何,绝不可对东宫动兵’的答案,刘荣便于太子宫外下了车;
留下一句‘孤再考虑考虑’,便算是结束了与程不识之间的交谈。
回到后殿,接过葵五递上的湿毛巾,随手擦了把脸,便面带疲惫的在榻沿坐下身。
“呼~”
“——便算他程不识,暂且通过了考验吧。”
“至少就目前来看,程不识这个出身东宫的前长乐卫尉,并没有倾向于东宫太后的嫌疑。”
“此番外放边郡为戍边大将,孤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手握边军的程不识,会成了东宫太后的外援……”
自顾自一番轻喃,刘荣便顺势在榻上平躺下身,感受着身下卧榻的柔软,又是悠然一声长叹。
而在刘荣身侧,已经官至太子宫中车属令的太监头子葵五,却满是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家上,信不过程将军?”
听闻此言,刘荣不由得稍一挑眉,莫名生出些闲聊的兴致,便将上半身稍撑起了些。
便见葵五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似是万般疑惑道:“程将军官拜太子中盾卫,是毋庸置疑的太子党羽。”
“就算程将军有心另谋高就,也没人会相信中盾卫程不识,真的会抛弃家上。”
“——更何况程将军为人踏实、本分,本就不大可能做出这等背主求荣的事来。”
“家上如此试探,奴担心,会寒了属臣的心?”
葵五疑惑发问,刘荣却是怪笑着摇了摇头。
——方才,刘荣与程不识在车马上的交谈,葵五是一字不落听进耳朵里了的。
对于葵五可能生出的疑虑,刘荣也是早有心理准备。
偏偏这些话,刘荣根本无法同旁人说起,索性便也借着这个机会,稍微宣泄一下表达欲。
有些话,在心里憋久了,是会把人憋坏的。
刘荣不知道如今的老爷子,以及过去的先帝、孝惠皇帝,乃至太祖高皇帝,是如何处理这些憋在心里的话的;
但至少在刘荣看来,找个人把这些话说出口来,总好过在心里闷上一辈子。
“孤且问你;”
“你这个中车属令,为何能得到孤的信重?”
刘荣话刚问出口,葵五当即不假思索道:“因为奴忠心耿耿,对家上唯命是……”
不等葵五话音落下,却见刘荣带着怪异笑容,叹息着摇了摇头。
待葵五面上再度带上疑惑之色,刘荣方悠悠开口道:“忠心耿耿,不是多么难得的品质。”
“——只要孤想,那太子宫,便可以有数不尽的、‘忠心耿耿’的寺人。”
“在那些‘忠心耿耿’,又精于媚上之道的寺人当中,你葵五,是断显不出自己忠心耿耿的……”
···
“唯命是从,就更不用多提了。”
“还是那句话;”
“——只要孤想,太子宫就可以有无数個对孤‘唯命是从’的寺人。”
“不单是寺人,还有官员、将帅——当今天下,有的是想对孤唯命是从,却苦无门路的人。”
“在这些人当中,你葵五,依旧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语调满是轻松,却明显有些意味深长的话语,当即惹得葵五本能的焦急起来;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刘荣这番话,自己似乎根本无从反驳。
低头在自己身上看了看,葵五发现自己唯一能拿出手的,便是这幅强壮到有些过分的躯体。
但正如刘荣所言:想要对刘荣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不只有寺人,还有数不尽的朝堂、郡县官员,乃至军方将帅。
和那些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心情好的时候愿意讲道理,心情不好时,也不排斥同人较量一下拳脚的人相比,葵五,似乎真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甚至连普通都算不上。”
“至少那些人,不被旁人说成是憨子、傻子……”
念及此,葵五便难掩落寞的低下头,心中也莫名生出了危机感。
见葵五如此模样,刘荣却是忍俊不禁的畅笑一阵,才难掩戏谑的伸出手指,对葵五点了又点。
“你啊你;”
“都这么些年了,还是这幅憨样儿。”
一声调侃,依旧没能让葵五从自我怀疑的怪圈中回过神,刘荣也只得再叹一气;
而后,才在葵五委屈巴巴地目光注视下,将自己今日所为的内在逻辑娓娓道来。
“孤信得过你葵五,既不是因为你忠心耿耿,也不是因为伱对孤唯命是从。”
“——孤说过了:这对孤而言,并非多么难得的品质。”
“真正让孤能信任你的原因,是你葵五离不开孤——离了孤,你葵五便活不了。”
这一下,葵五倒是满脸认可的点下头。
“若家上有个差池,奴自然是要随家上而去。”
“便是将来,家上百年,奴也是要到皇陵脚下,给家上守灵的。”
见葵五认认真真说起日后之事,刘荣自免不得又是一番失笑。
含笑思虑片刻,方继续道:“没错。”
“无论将来,孤是大权在握,还是失势落寞——乃至一命呜呼,你葵五,都是要紧随于孤左右的。”
“——不单是因为你葵五愿意这么做,也同样是因为你葵五,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不得不这么做。”
“就算你想弃孤而去,另谋高就,也绝无可能。”
···
“所以,孤信得过你。”
“因为你——葵五,与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孤得势,你葵五鸡犬升天;”
“孤失势,你葵五,也断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听到这里,葵五也总算是隐约明白了什么;
眼神请示过刘荣,得到刘荣‘说说看’的允准,便试着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在家上看来,程将军,却并非这样的人。”
“——家上得势,程将军能否沾家上的光,得看家上愿不愿意任用程将军;”
“家上失势,程将军是否会被家上牵连,也要看程将军愿不愿意誓死追随家上。”
“若是愿意,那程将军便会被家上牵连,轻则前途黯淡,重则身家性命不保;”
“若不愿,那依程将军之才,想要另谋出路,也并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憨子难得开一回窍,刘荣面上自是难掩喜色。
笑着点下头,表达了对葵五的认可,便也顺势接过了话头。
“你葵五,是寺人。”
“尤其还是孤最信重、最体己的寺人。”
“孤在,你葵五对旁人而言,倒还有个‘打探太子宫深浅虚实’的用处;”
“但若孤不在了,你葵五于旁人,便再也没有了半点价值。”
···
“程不识不一样。”
“——程不识是武人,而且是当下,我汉家数一数二的大将!”
“这样一个人,只要愿意,就有的是人敞怀留用,甚至是奉为座上高宾。”
“更何况程不识,曾做过长乐宫卫尉——在东宫太后那里,程不识也是能说上两句话、吃上一碗茶的。”
“真要有一天,孤失了势,程不识进则可改换门庭,为太后门下掌兵大将。”
“——有我汉家‘以孝治国’的大策在,程不识委身于太后门下,也不会有人说程不识背主。”
“退,亦可置身事外,就此隐入行伍之中,为一宿将。”
“就算他程不识,曾为太子宫中盾卫,也不会有人——至少太后不会因此,而觉得程不识不可信任。”
说到最后,刘荣已经是累的睡眼朦胧,语调中,都难免带上了些许梦呓的意味;
可即便是如此,刘荣也还是没忘道出最关键的一环。
“就算抛开这些不说,将官外放边地,掌一郡军、政,也总是要考察一番的~”
“——程不识这种大将,若是真豁得出去,哪怕跑去草原,也能在匈奴单于庭占据一席之地。”
“一如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韩王信,以及至今,都还被我汉家保留着‘长安侯’之爵的燕王卢绾。”
···
“这样的人,孤不能寄希望于他的德行、操守,又或是对孤、对我汉家的忠心。”
“今日这番试探,也不过是看看他程不识考虑问题时,究竟是会把自己放在首位,还是把自己和孤放在一起——放在荣辱以共的位置,为孤谋划。”
“最后的结果,倒还算让孤放的下心。”
“至少暂时放的下心……”
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支撑着刘荣道出这句话,刘荣便疲惫的抬起手,示意葵五退去。
——过去这三年,刘荣都被繁杂的政务,压得连口气都喘不舒坦。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的疲惫,都已经压得刘荣精疲力竭。
只是葵五得了令,却并没有立刻退去,而是颇有些不知趣的多问了一句:“明日,殿下几时入宫?”
却见卧榻之上,传来刘荣疲惫不堪,更带上了满满困倦的应答声。
“明日,孤休沐。”
“午时前后,走一趟故安侯府。”
“——老丞相,快不行了……”
“不行了……”
·
·
·
·
夜半时分,圆月当空。
整座长安城,除了一如往常灯火通明的尚冠里,便都已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未央宫宣室殿外,瞭远台外侧的护栏内,天子启却悠然自得的躺在摇椅上,时不时将身上后被往上拉些,目光却投向了北城的黑暗中,仅有的一处零星光点散布之处。
“拿太后试程不识~”
“嘿;”
“这小子……”
“也不知道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当真有恃无恐?”
似是自言自语的话道出口,天子启便淡笑着摇摇头,目光仍投降宫门外,与未央宫一墙、一街之隔的太子宫;
手却是在身侧轻轻一摆,示意身后黑影坐下身。
待周仁领命上前,将半边屁股落在天子启身旁的另一把摇椅之上,天子启这才将目光从宫外收回。
“卿以为如何?”
“——太子试探程不识的方式,是否太过火了些?”
“万一今日之事传到了东宫,那可就是在太后的怒火之上,再添了一把柴……”
天子启话音落下,周仁原本还带着些许严肃的面容之上,却是当即绽放出一抹灿烂笑意。
就好似天子启的担忧,对于周仁而言,却根本算不上什么。
“程不识为人呆板,最重‘规矩’二字。”
“想来,太子也是对此了然于胸,才敢拿着太后——甚至是兵围长乐这般骇人听闻的说辞,来试探程不识对自己的忠心。”
“——毕竟程不识此番外放,除非犯下大错或立下大功,从而被陛下提前召回长安;”
“否则,召程不识回长安述职的,便大概率不会是陛下了……”
周仁此言一出,天子启当即默然。
召边将会京述职,是天子特有的权利,连太后,乃至太皇太后都无权代劳。
周仁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程不识此番外放,召程不识回京述职的人,大概率不会是天子启。
这句话的意思,天子启不可能听不出来。
“是啊~”
“除非程不识立下大功,或犯下大错……”
“嘿;”
“程不识那榆木脑袋,是不可能立下大功的……”
“更不可能犯下大错………”
略带戏谑,又莫名有些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天子启冷不丁探出手,将手腕裸露在了周仁面前。
几乎是在周仁上手搭脉的同一时间,天子启不带丝毫感情的询问声,也惹得周仁心下不由的一揪。
“还能有个一年半载?”
“又或是八九个月……”
绕是对答案熟稔于心,周仁也还是认认真真把了好一会儿脉;
得出不出自己预料的结论,也还是不忍心把真相说出口。
“朕,知道了。”
“自己的身子骨,朕又怎么会不知呢……”
···
“哈~”
“——梁王死的好啊~”
“若不然,朕免不得要费些心思……”
看着天子启强作淡定的将话题刻意引开,周仁只当即红了眼眶;
虽未垂类,却也嗓音沙哑着嘀咕了句:“陛下,本该听家上的话。”
“若是严忌酒、色,陛下本不会……”
周仁话说一半,便见天子启满是洒然的一摆手;
制止了周仁说出后半句话,索性便站起身,将身上厚被丢在摇椅上,旋即便将双手背负于身后,上前走到护栏内。
眺望向太子宫那零星几点星火,悠然长叹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都到了这把年纪,若是连酒、色都不能随心所欲,朕就算是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那小子要朕活,要朕多扶那小子几年。”
“朕知道。”
“但朕,总不能只为他混小子活?”
“更何况如今,那混小子,也不大需要朕这幅苟延残喘的身子,再去‘扶保年少之君’了……”
···
护栏内,天子启自顾自说着什么,话里话外,却都不外乎刘荣已经不需要自己了之类;
而在天子启身后,周仁虽也已从摇椅上起身,面上却不知何时,挂上了两行泪痕。
“博望苑那边,查的如何?”
“——那混小子的虎贲卫,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见天子启问起正事,周仁饶是哀痛不能自已,也还是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了好一会儿,才把哭腔强压下去,又沉吟组织一番语言,才低声道:“博望苑内,由少府直接管控的鲁班苑,大体是一处秘密作坊。”
“过去这几年,鲁班苑主要改进了高桥马鞍、双边马镫,以及马蹄铁的工艺。”
“——根据鲁班苑令,故少府大匠秦干所言:如今的马鞍、马镫、马蹄铁,匈奴人至少无法轻易仿制了。”
“尤其是马蹄铁,除非匈奴人得到原样品,以及制作过马蹄铁的汉匠,否则,没个三五年的时间,就很难用到战马之上。”
“至于高桥马鞍、双边马镫——工艺实在太过简易,前者是内木外皮的马鞍,后者是麻绳下挂着金属环,匈奴人就算无法完全还原,也能很容易就得出相近的仿制品。”
“太子意:关于战马三件套,还是应当遵循陛下早年的意见:至少要靠着‘我有敌无’的优势,打下一场大胜仗。”
“之后,便大抵会是‘我有敌也有’了……”
···
“除了马鞍、马镫、马蹄铁外,鲁班苑还在研制其他的新型武器——戈、矛类长兵,刀、剑类短兵,及长弓、巨盾皆有。”
“但对于鲁班苑制作的兵器,太子很注意忌讳——凡是和兵器有关系的东西,都从不私自带离鲁班苑。”
“至于其他的农具,如水车、曲辕犁之类,也是在陛下有过旨意后,才遵诏处置……”
汇报过刘荣的秘密基地:鲁班苑的状况,周仁又简单提了一嘴即将设立的虎贲卫。
“虎贲卫,与羽林卫是一个路数——以关中出身,父祖死王事之英烈遗孤充为兵员,自幼操练成军。”
“除了吃食粮饷的规格,可以比肩,甚至超出南、北两军之外,羽林、虎贲列装的军械,都以地方郡县冬训为参照,以木制仿兵为主。”
听到最后,天子启终是缓缓点下头,不再对刘荣的博望苑抱有过多担忧了。
“这几年,混小子学了不少东西。”
“只是再怎么着,也没让朕——没让朕这个‘太上皇’心里,生出哪怕半点不舒服。”
“想来日后,也不至于因为年轻气盛,便着了太后的道……”
说着,天子启便缓缓侧过身,对周仁微咧嘴一笑,旋即便含笑垂泪,坐回到了摇椅之上。
刚闭上双眼,耳边便传来周仁迟疑地询问声。
“陛下,是因为太子羽翼丰满,日渐长成,而感到动容吗?”
“——朕的弟弟死了。”
直白无比的一问一答,却是让周仁疑惑更甚。
“陛下方才,不是说梁王死的好?”
却见天子启轻颤着唇,似哭似笑的咧起嘴,别过头去,将泪水藏到了周仁不再能看到的角度。
只语调中,已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哭腔。
“梁王死了,朕很高兴。”
“但朕的弟弟,也死了。”
“朕唯一的弟弟,也死了……”
(本章完)
第211章 臣,等着家上
第211章 臣,等着家上
监国太子休沐!
对于长安朝野内外而言,这无疑是个新鲜事儿。
不单是因为太子监国,本就是不常有的事、监国太子和百官朝臣一样,每隔五日休沐一日,也同样是稀罕事;
而是由于今日,是刘荣太子监国以来——这近三年以来,第一次给自己放了假。
“许是因为梁王骤然薨故,太子要去安抚一下东宫?”
——很快便有人将刘荣主动休沐,和梁王刘武病故、东宫太后震怒联系在了一起;
“过往三年,也确实是辛劳家上……”
——自也有人将过去三年,刘荣太子监国,处理朝政的辛苦看在眼里。
“未必不是去上林?”
“听说少府在博望苑那边,又捣鼓出了个新玩意儿;”
“说是叫个什么,水车?”
——还有人,认为刘荣是想要借此机会,前往自己的太子私苑考察一下工作,顺便放松放松。
但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刘荣很可能会兼顾到方方面面。
梁王薨故,东宫太后那边,刘荣肯定会安抚——至少是走上一趟;
难得休沐,刘荣也会起得晚一些、睡得早一些,权当是休息休息,养养精神;
至于上林,刘荣也会忙里偷闲,即便只是匆匆去看一眼,也肯定会走上一遭。
只是刘荣最终的选择,却是大大出乎朝野内外预料的同时,让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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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上……”
“咳咳咳……”
“家上,不该来的……”
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的章台街,靠近未央宫一侧,便是尚冠里所在的地方。
而刘荣出现在了尚冠里最靠外区域的故安侯府。
见到刘荣亲自前来,申屠嘉自是心下一暖;
但很快,便苦笑摇头,开始‘批评’起刘荣来。
“臣……”
“呃……”
“臣………”
不管怎么说,刘荣终究还是来了,申屠嘉就算不认为刘荣该来,也还是不得不试着撑起身。
好在刘荣此来,也并非是为了摆监国太子架子——申屠嘉才刚使劲,刘荣便赶忙上前,将老丞相又轻轻压回了榻上。
又闻言安抚一番,总算是让老家伙踏实躺下,刘荣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将唏嘘感怀的目光,撒向一旁躬立着的故安侯世子:申屠蔑。
“侯世子,当也是年过半百了吧?”
刘荣语带感怀的一问,却见发须白,满脸苍老之态——看上去,甚至比老爹申屠嘉都还要跟老迈些侯世子申屠蔑,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强笑。
“承蒙家上挂念;”
“老臣今年,五十有七……”
此言一出,屋内本就无比沉寂的氛围,便彻底陷入漫长的宁静之中。
故安侯申屠嘉,于秦末之时从太祖高皇帝,至今,已经做了五十多年的‘汉臣’;
七十好几的年纪,侯世子年过半百,也是能预料到的事。
只不过,一個行将就木的侯爷申屠嘉,外加一个比申屠嘉都还萎靡、都还老迈的侯世子申屠蔑,却衬的本就‘垂垂老矣’的故安侯府,更多了几分日暮西山的沉闷。
——不出意外的话,申屠嘉离世之后,袭爵的侯世子申屠蔑,也大概率撑不了几年。
短短几年的时间,故安侯国从爷爷辈的申屠嘉传到孙子辈,申屠嘉在丞相任上留下的政治遗产,也将随着这短时间内的两次爵位传袭,而迅速被岁月冲淡。
更何况申屠嘉任丞相期间,相比起为家族积攒下的政治遗产,反倒是结下的仇家更多些。
若刘荣不仔细护着,怕是用不了多长时间,故安侯一脉,便要在肉眼可见的几年之内泯然众人……
“老丞相,可还有什么未尽得愿望,是孤帮得上忙的?”
“——但说无妨。”
“就算孤办不到,想必父皇也会看在老丞相鞠躬尽瘁,更为太子太师的份上,给老丞相这份尊荣。”
看着申屠嘉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卧榻老人那般,疲惫的翻动着眼皮,时不时还望向自己,露出一个稍显局促的笑容,刘荣心下,已是沉重到了极点。
——过去这小半个月的时间里,申屠嘉一直都在深度昏迷状态。
前来诊治的太医们,更是直接对侯世子申屠蔑下了病危通知书: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行针强行唤醒老太师,对你们做下最后的交代。
但老太医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是:行针强行唤醒过后,再度陷入昏迷的申屠嘉,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知是刘荣运气好,还是冥冥中,真的有所为‘龙气’之类的东西——刘荣来到故安侯府前不久,申屠嘉便主动转醒了。
从关东——从故安侯国日夜兼程赶回长安的侯世子申屠蔑,以及故安侯府一众男女老少,无疑是为此而感到了些许心安;
但从一旁老太医那低眉顺眼、唉声叹气的模样,刘荣便不难判断出:这,或许是自己这一生,最后一次看到清醒状态下的老丞相了……
“臣……”
“呃………”
···
“臣,别无所求;”
“只是…”
“只是过去这些年……”
试着开口说些什么,申屠嘉却怎都提不起劲,无奈便将求助的目光,撒向卧榻旁的侯世子申屠蔑。
看明白老爷子这个眼神的含义,老世子也只垂泪发出一声长叹,将请示的目光朝刘荣投去。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终是无比沉重的点下头,旋即便目不斜视的看着太医们,在申屠嘉脑袋上扎下了一针又一针。
直到这个时候,故安侯府上空,才被一阵低沉哀婉的啜泣声所占据……
“世子,节哀。”
对于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刘荣别无他法。
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申屠嘉最后的遗愿;
并在申屠嘉离开这个人世间后,尽可能保故安侯一脉周全。
对此,申屠蔑显然心中有数,有心开口回绝,却也是碍于场合,便不置可否的叹息着低下头,颤巍巍抹去了脸上的浊泪。
卧榻之上,经过太医们一通忙活,申屠嘉也终于悠悠转醒。
——准确的说,是‘满血复活’。
至少自先帝驾崩以来,刘荣还没见过申屠嘉这般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的模样。
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回光返照。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臣,别无所求。”
很显然,申屠嘉也同样明白这一点,说起话来,也是主打一个言简意赅。
“只是过去这些年,臣一直在用封国产出和俸禄,供养太祖高皇帝年间,跟随臣南征北讨,以致伤残不能自理的将士。”
“——故安侯国食邑五百户,岁得封国租税,为粟五千石;”
“丞相秩禄万石,实俸粟四千石。”
“靠着这九千石粮食,臣勉强养活了那数百残兵,外加我故安侯府上上下下。”
···
“臣之后,世子袭爵,没了丞相/太师那四千石俸米,是断养不活那数百残兵的。”
“便以此事相托,希望家上,看在师生一场的情谊,不要薄待了臣那些苦命的弟兄。”
“——他们吃的不多;”
“每人每月一石粟,再每年给些碎布片,便可以吃饱穿暖,以颐养天年……”
“咳咳咳咳咳!”
几句话说出口,申屠嘉便是一阵剧烈咳嗽不止,却是根本不让人浪费时间搀扶,只猛地甩开侯世子探出来的手;
待侯世子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才又伸手指向侯世子,再度望向刘荣道:“臣不屑子,蔑;”
“为人木讷、平庸,绝不可担当重任。”
“世子袭爵之后,望家上遣世子就国,以封国租税,养活侯府宗族上下足矣。”
“——无论到了怎般地步,家上都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对世子另眼相看,乃至以要事相托!”
“不是臣凉薄,担心家族被家上所牵连;”
“实在是不想让无能的后辈子孙,耽误了家上——乃至宗庙、社稷的大事……”
又是语速极快的一番话,申屠嘉已是双眼圆瞪,面色涨红,明显是在强撑着;
而在御榻前,不等刘荣做出反应,侯世子申屠蔑便已是颤巍巍侧过身,当着申屠嘉的面,对刘荣跪地一叩首。
“臣,德薄才浅……”
“有心效君,无奈力不从心。”
“万请家上恕罪……”
看着眼前,比自己的父辈都还大半辈——年纪甚至都和刘荣的祖父、先帝差不多大的侯世子申屠蔑,正颤巍巍向自己跪地叩首,说着这样一番令人揪心的话,刘荣只一阵动容。
却见卧榻之上,申屠嘉粗重急促的鼻息,终于归于寻常稍许,却不知是由于看到申屠蔑的反应才安下心来,还是交代完了挂念的事,于是了无牵挂。
随着呼吸逐渐平缓,申屠嘉本涨红的面色,也肉眼可见的恢复到了往日里,那略显老态,却也无比硬朗的模样。
只是申屠嘉并没有力气继续撑起身子,而是在老太医的搀扶下,缓缓躺回了卧榻之上。
“梁王的事,臣,听说了……”
沉声一语,将刘荣的思绪打断,待刘荣赶忙上前在卧榻边坐下身,申屠嘉才笑着对刘荣一点头。
“家上,知道该怎么做。”
“——家上,不会在这样的事上犯错的。”
“如何应对太后——陛下,或许是这人世间,最熟于此道者。”
“家上若是学到了,那便大胆用在太后身上;”
“若是没学到,又或是没学全,也大可袖手旁观,看着陛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直到这时——从走进故安侯府的大门,一直到现在,刘荣除了向侯世子申屠蔑问了句年岁之外,便再也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
更是都没同卧榻病重,行将亡故的申屠嘉,打上一声招呼。
——不是刘荣不愿意说;
而是刘荣想说,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每每想要开口——开的明明是口,却总是不等话语从口中说出,便是泪水抢先从眼眶滑落。
感觉到语调中的哽咽,刘荣便只得将话咽回去,强自调整着情绪,试图将眼泪憋回去;
感觉差不多了,再清一清嗓;
明明不再哽咽了,刚要开口,却又是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老丞相……”
“老师……”
到了这个份上,刘荣索性也不再往回憋了——就这般带着哽咽、带着哭腔,总算是同申屠嘉打过了招呼。
便见卧榻之上,申屠嘉自顾自将脑袋回正,怔怔望向屋内顶部的衡量,愣愣出神许久;
久到一旁的太医们,都开始怀疑起申屠嘉是否咽了气,申屠嘉那透着满满怪异的低沉语调,才再次在屋内响起。
“陛下为了扶保家上,特设太子三师。”
“如今,臣要去见先帝了;”
“窦婴德、才皆佳,怎奈出身窦氏一族——即无法在太后面前,为家上争取到什么,也无法凭借自己的存在,缓和家上和东宫的关系。”
“而周亚夫……”
···
“以周亚夫为相,是臣卸任之时,向陛下举荐的。”
“——这个人,臣举荐错了。”
“识人不明的罪责,臣不敢不认。”
“只是不单一个丞相之位——就连太子太保,他周亚夫,也是德不配位……”
说的刘荣泪眼朦胧,更是蹲在卧榻边沿,紧紧握起了申屠嘉的手,申屠嘉才终于再一次——才终于最后一次,将目光落到了刘荣身上。
“家上,不再需要太子三师了。”
“——臣之后,家上一定要劝陛下,不设太子太师;”
“若是能寻得合适的机会,顺便把周亚夫的太子太保,也给罢黜了吧。”
“留一个太子太傅窦婴,权当是在太子宫和东宫之间,留一座桥梁……”
···
“家上,是臣这辈子见过的太子储君中,最为出色的一个。”
“无论是高皇帝年间的孝惠皇帝、孝惠晚年的少帝刘恭——更或是先帝年间的陛下;”
“得家上,乃我汉家万世之幸···”
···
“臣……”
“呃……”
“臣………”
“——老师!”
见申屠嘉状态不对,刘荣当即从地上弹将而起,本能的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眼下,自己还能做什么。
就这么焦急万分的呆立原地,仍有申屠嘉紧握住自己的手,对自己挤出一个死气沉沉,又强加上了一抹温和的灿烂笑容。
“臣,先去了……”
“臣,等着家上……”
“等着家上,去向先帝、陛下邀功···”
···
“若臣到了地底下,也能得高皇帝封个彻侯之爵,家上也不用多打听——便寻冥槽地府的故安侯府便是……”
“臣必扫榻以待,与陛下把酒言欢……”
···
“不醉不归……”
“家上,还欠老臣一碗酒呢……”
“宫酿紫金醇……”
“高皇帝亲自埋下的……”
“好喝极了………”
(本章完)
第212章 关门,放太子!
第212章 关门,放太子!
天子启新元六年秋,汉家第九任丞相、第一位太子太师——初代故安侯申屠嘉,于尚冠里病逝。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却并没有出现太过强烈的反应。
——申屠嘉,已经七十多岁了。
即便是放在后世,那个人均寿命动辄八九十岁的时代,申屠嘉也无疑算得上长寿;
更何况如今汉家,男子平均寿命不足三十岁,即便是贵族,也大都是三四十岁便锤锤老矣,过了五十就身形佝偻,口称老朽。
再加上申屠嘉这个丞相,也算是汉家第一位没能力兼顾人情和原则,故而不得不为了原则,而反复得罪人的丞相。
这么些年丞相做下来,朝野内外不说都是申屠嘉的仇人,也至少有大半都和申屠嘉不对付、彼此看不顺眼。
也就是一个太子太师的职务,让朝野内外不得不看在监国太子刘荣的面子上,不情不愿的前去吊唁了一番,没让申屠嘉的丧葬之礼太过冷清。
只是有别于朝野内外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态度,天子启和太子刘荣,却是给足了申屠嘉体面和殊荣。
——申屠嘉离世当日,天子启当即颁诏,加进故安侯申屠嘉光禄大夫,赐冥器、冥灯及随葬甲胄若干,许以诸侯王礼葬之!
七日之后,申屠嘉即将入土为安,朝野内外论定申屠嘉一生功过,初定谥号曰:节。
谥法云:好廉自克曰节;自胜其情欲。
换而言之,朝堂为申屠嘉论定的谥号,几乎只概括了申屠嘉的清廉,以及对自我道德素养的高要求。
于是,天子启不得不当着朝臣百官的面,史无前例的驳回了朝堂‘公议’所得出的结果;
却也还算委婉,只是一句‘尚佳,然不足以道全功过’为由,让百官再想想。
但天子启脾气好,刘荣却是没那么好的脾气了。
“——开国元勋,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又做了十来年丞相、三年太子师的老臣,到了尔等嘴里,便只剩下清廉一项是可堪称道的了?”
宣室正殿,朝议之上,刘荣不顾御榻之上端坐着的老爹刘启,指着奉常的鼻子就是一顿输出!
偏偏御榻之上,天子启置若罔闻,就好似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出乎天子启的预料。
于是,天子启委婉回绝,太子荣严词批评之下,申屠嘉的盖棺定论,最终得了个极其夸张的结论。
文。
故安文侯。
谥法云:经天纬地曰文——成其道;
道德博闻曰文——无不知;
学勤好问曰文——不耻下问;
慈惠爱民曰文——惠以成政;
愍民惠礼曰文——惠而有礼……
对此,朝野内外只能按下嘀咕:太子这也太霸道、太不讲道理了……
“那又如何?”
“作为学生,为死去的老师争取身后名,难道还有人能挑的出错?”
散朝过后,面对天子启的询问,刘荣只霸气十足的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又陪老爷子聊了会儿天,正要在御榻旁的专属座位上落座,开始处理今天的政务,却见老爷子悠悠起身,朝自己一招手。
“走吧;”
“朝臣百官,当是已经拜谒过太后。”
“今日朝议之上的事,太后也大概已经知道了。”
“——随朕走一趟东宫。”
“左右就算咱们爷俩不去,太后也是要派人来召见的……”
老爷子发了话,刘荣自也是顺从起身,扶着老爷子出了宣室,下了长阶,同乘御辇黄屋左纛,朝着长乐宫而去。
待父子二人抵达长乐宫长信殿,明明谁都没说话,一股扑鼻的火药味,却是迎着刘荣的面直扑进刘荣口鼻之间……
“参见太后。”
“——参见皇祖母。”
天子启敷衍一拜,刘荣虽不敢托大,却也莫名少了几分尊敬。
拜喏过后,也不顾老太太还坐在榻上发着呆,自顾自扶着老爷子走上前,在御榻另一侧坐下身来。
——这些年,长乐宫长信殿的御榻,已经被天子启、窦太后母子默契的分成了两截。
靠左那一侧,是窦太后日常的活动区域;
而靠右那一侧,窦太后却从来都不会‘涉足’,也就是天子启来长乐宫时,会上去坐上片刻。
此刻也一样,母子俩分坐于御榻两侧——准确的说是两侧边沿,虽然没有各自别过身去,却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不对。
来的路上,天子启本还交代了刘荣:到了长信殿别急着开口,等太后先说;
就算太后不开口,也有朕主动开口说话,你别乱插嘴。
但到了长信殿之后,天子启却是神情尴尬的呆坐在了榻上,完全不见有开口打开话匣的架势。
对此,刘荣也并不觉得意外。
——如果有可能的话,刘荣恨不能现在就扶着老爷子,原路返回未央宫。
因为此刻,端坐于御榻左侧的窦太后,依旧是双手握着鸠杖,将额角轻轻靠在杖杆上——凄凄惨惨戚戚,一如往常。
只是不同于往日的,是那条挡在窦太后额头,与鸠杖之间的米白色孝带,以及窦太后身上,那一层刺眼的粗麻孝丧……
“皇帝,还来做什么?”
终究还是窦太后主动开了口,却是连一個眼角都不愿意给天子启,而是神情哀痛的别过头去,望向身旁的女儿刘嫖。
昂首看了看刘嫖的脸,又默默低下头,将女儿刘嫖的手轻轻拉起。
嘴上,却依旧不忘继续挖苦道:“杀了我儿还不够,特意亲自跑来长乐,是还想要我女儿的命?”
···
“皇帝,当真是没有辜负先帝啊~”
“扬着一面‘为宗庙社稷计’的旗子,便对谁都下得去死手。”
“——武死了;”
“嫖也快了吧?”
“等嫖也断了气,怕不是就该我这瞎眼老婆子了?”
···
······
刘荣很烦。
过去这些年,每每有个什么事,老太后便都是这么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就好像天子启这个儿子,把母亲窦太后欺负的不像个人样。
但实际上,却是天子启被自己的母亲——被汉家的太后搞得胸闷气短,甚至曾硬生生被气吐血!
饶是那般,天子启也还是选择打碎牙齿和血吞,从来没有……
呃;
准确的说,是除了册立刘荣为太子储君之外,再没有哪怕一件事,是没有得到窦太后允许的。
在刘荣这个旁观者看来,毫不夸张的说:天子启这幅病痒痒的身子骨,东宫窦太后,起码要负三成以上的责任!
若不是窦太后太过偏心,又太过于让天子启操心,甚至是搞得天子启心力憔悴,十年八年不敢说——至少多活个三两年,当还算是天子启应得的寿数。
只是眼下,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监国太子,终归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这场皇帝与‘皇帝’之间的谈话,刘荣原则上,是不大方便贸然插手的……
“左右不管朕怎么说,又或是如何自证清白,太后也不会相信梁王,并非是朕下手杀死;”
“——便莫多言了吧~”
“说得多了,免不得又要生出龌龊。”
“便让朕坐上这么一会儿,免得朝野内外,都说我汉家两宫不合,母子反目……”
天子启这番表态,显然是已经躺平了。
——反正你窦太后不讲道理,那朕还说个什么劲儿啊?
你发你的呆,我休我的息——让朝堂内外知道朕来过这么一趟,就够了;
至于你窦太后讲道理、识大体,朕不指望,也早就不再指望了……
“得偿所愿,见到我儿梁王走早了自己前面,皇帝自然是看得开。”
“却是不曾想,连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皇帝,居然也下得去手?”
“——当年,先帝逼杀淮南,好歹和淮南还不是一母同胞;”
“纵是要杀淮南,也总还知道把场面功夫做漂亮些。”
“到了皇帝这儿,却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一句病故暴毙,就算是给了交代……”
不知是不是错觉;
刘荣总觉得窦太后这番话,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
并不是这番话的内容,而是窦太后这以我为尊、以自我为中心,只把自己的认知当做真理,全然听不进旁人话语的姿态——刘荣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具体在哪见过,刘荣已经不大记得了;
但刘荣还能想起来:当初,在另一个地方,见到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时,刘荣的反应也和现在一样。
恶心。
无比恶心……
“被我说中了,便不答话了。”
“皇帝好啊~”
“做了皇帝,便可以这般为所欲为,杀了自己的弟弟,都不需要向弟弟的母亲——向我汉家的太后,给一个像样的交代了……”
“好啊……”
“好……”
窦太后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天子启主打一个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佁然不动。
——不是不想动;
是动了也没用。
与其白费口舌,还不如省点力气。
“我汉家的监国太子,当也是喜不自胜了吧?”
“梁王没了,没人跟监国太子,抢那储君之位了?”
见天子启果然不搭理自己,摆明一副到点就走的架势,窦太后也不含糊,当即便把刘荣也给拉进了话题之中。
依旧是那熟悉无比的阴阳怪气,惹得刘荣本就郁闷的面色更添一分阴沉;
便见窦太后悠悠叹出口气,语带嘲弄道:“哦;”
“倒是我忘了。”
“太子此刻,当是为自己的老师离世,而‘哀痛不已’呢……”
“——也好啊~”
“免得太子喜不自胜,再笑出声来,让外人看了我刘氏的笑话……”
听到这里,刘荣饶是养气功夫已经到家,也已经有些忍不下去了。
强撑着面色不至于崩塌,理智的向天子启投去请示的目光;
见天子启仍旧无动于衷,俨然是默认了刘荣接下来的行为,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勉强将胸中翻涌的怒火,压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极限。
可即便如此,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却也是让一旁的馆陶主刘嫖,再次感受到了刘荣的强大压迫。
以至于日后,刘嫖在路上偶遇刘荣时,都不怎么敢主动上前打招呼了……
“父皇为汉县官,失礼的称呼皇祖母一声:太后;”
“孙儿虽不敢效仿父皇,却也还是不问上一句:皇祖母,可还记得这‘太后’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嘴角当即翘起一抹古怪的弧度。
只是窦太后看不见。
如今,窦太后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太子,是要教训我汉家的太后吗?”
只眨眼的功夫,窦太后语调中原带着的沙哑、哽咽,便立时被一股极具威严的低沉所取代。
刘荣却巍然不惧,只毫不胆怯的昂起头,直视向窦太后那昏暗、混浊的双眸深处。
语调中,更是已不大听得出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顺,以及对亲长应有的谦卑了……
“太皇太后驾崩,皇祖母服丧,是为先帝的母亲、自己的婆母尽孝;”
“先帝驾崩,皇祖母服丧,是以汉太后的身份,为自己的丈夫服丧。”
“——今梁王薨,皇祖母又服了丧;”
“却是为何?”
“堂堂汉太后,为死去的儿子——尤其还是幼子服丧,却是为何?”
说到此处,刘荣又是一阵深呼吸,再次压制起汹涌的怒火。
勉强将语调中的恼怒压下,方继续道:“夕先帝驾崩,薄太皇太后哀痛不能自已,哭丧三日,又亲往霸陵一会。”
“日后,父皇宫车晏驾,贵为太皇太后的皇祖母,是否会像曾经的薄太皇太后那样,到阳陵再见父皇最后一面?”
“——孙儿很肯定:皇祖母不会。”
···
“皇帝儿子离世,皇祖母很可能连丧葬之礼都不愿意主持、连新君即立的大典,都要托病不去主持;”
“如今藩王儿子病故,太后却不惜倒反天罡——以母之身为子服丧、以君之身为臣戴孝;”
“皇祖母,当真还记得太后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当真还记得自己,是我汉家的太后——是太祖高皇帝的儿媳、先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是父皇的身生亲母,是孙儿的皇祖母吗?”
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出口,一旁的刘嫖自已是怅然噤口,有心说些什么,却也根本无从开口。
御榻上的窦太后,也是被刘荣这番话说的一愣——却并非是有所感触,而是明显一副正在考虑该愤然起身斥责刘荣,还是凄凄惨惨的阴阳怪气的架势。
有刘荣这么个嘴替,替自己说出了一直想说,却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话,天子启也自觉心中一阵畅快。
——甚至就连前胸处,一直若有似无堵着的那口郁气,都似乎呼出了不少。
便见天子启叹息着起身,双手自然地背负于身后,用机械般冰冷无情的口吻道:“太子大言不惭,忤逆太后;”
“罚于高庙闭门思过三日。”
“朕教子无方,亦当沐浴更衣,斋戒自省。”
说着,天子启不忘冷冷撇刘荣一眼,旋即便继续自顾自道:“太后若无他事,朕,这便退下。”
“——梁王薨,朕念梁王于社稷有功,已有诏谕:赐梁王黄肠题奏一,金缕玉衣一,冥灯、冥器若干,许梁王以天子启入葬。”
“既然是太后最孝顺的儿子,盖棺定论,便定个‘孝’吧。”
“到了地底下,梁孝王,当也会继续做个孝顺的儿子,在冥槽地府备好所有稀罕玩意儿,只等太后下去,便奉上尽孝。”
···
“却是不知,真到了地底下,太后,当真还有脸面见先太宗孝文皇帝?”
“真到了冥槽地府,先帝当真还能放心的下,继续让太后做‘太后’?”
“——但愿吧~”
“但愿到了那时——到了地底下,梁孝王能做先帝的太子储君,好让太后母凭子贵……”
“至于朕嘛~”
“嘿;”
“便依太后所言:到那时,再与太后相会吧……”
(本章完)
第213章 加冠大婚
第213章 加冠大婚
次日一大早,长安城南城门内,太祖刘邦的高庙。
看着自家大哥身穿素袍,神情却满是轻松地盘腿坐在庙堂正中央的蒲团之上,特意前来探望的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兄弟俩,只默契的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由刘荣招呼着坐下身来,却见临江王刘淤满是豪横的从怀中,掏出足足八九张白面油饼,旋即便像是个暴发户狗大户般,一股脑塞到了刘荣手里。
“大哥别担心!”
“吃完了,寡人…呃,弟,弟再给大哥送来!”
“父皇也真是的;”
“说面壁思过,还真就把大哥给关来高庙了?”
“意思意思得了呗~”
见自家三弟这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刘荣也是难得露出一抹轻松惬意的笑容。
含笑望向一旁的二弟刘德,却见河间王殿下,面上尽也是一抹附和之色。
“大哥太子监国,朝野内外上下,可都还指望着大哥掌事拿主意。”
“便这般没由来的思过三日,说长不长,说短,却也绝算不上短。”
“真要耽误了什么大事……?”
听出自家二弟语气中,隐约带上了些忧国忧民的意味,刘荣不由得又是欣慰一笑。
几年的诸侯藩王做下来,哪怕至今都还没有就藩——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封国、王宫,以及治下子民,刘荣这两个弟弟,也还是愈发有了些明君、贤王的模样。
老三刘淤稍次一些,毕竟血脉摆在那里,能不走上歪路,刘荣已然是万幸。
老二刘德的成长,却是愈发让刘荣感到惊叹,以至于某些夜深人静的夜晚,刘荣都生出了一个怪异至极的想法。
——若是没有我这個做大哥的在前面,老二刘德,未必就不是一块做太子的料……
“父皇还在呢~”
“有父皇在,我汉家的天,便怎都塌不了。”
一语双关的轻喃,顿时惹得老二刘德面色一肃,只暗下稍一思虑,便沉沉点下了头。
过去这几年,朝中大小事务,确实是都压在了刘荣肩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了刘荣,汉家就要完蛋了、汉家的政府就无法运转了。
往上看,刘荣有皇帝老爹天子启;
没个再三五年时间历练,刘荣即便再怎般天资卓绝,也别想达到老爷子的段位!
除了老爷子,东宫也还有一位瞎了眼的窦老太后。
虽然眼睛全辖了,心也瞎了一小半,但真到了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上,也大抵不会含糊,至少能临时撑撑场面。
往下看,刘荣确实还未诞下子嗣;
但也就是这几年了。
不出意外的话,也就是未来这几年的事了……
“此番,梁王叔暴毙睢阳,虽事发突然,却也算不上蹊跷。”
“皇祖母却死咬着不放,更屡屡说出逆天之言~”
“似是有些借题发挥之嫌?”
便见老二刘德从思绪中回过神,借着刘荣吃饼的功夫,将心中所想如是道出。
闻言,刘荣却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极其自然的转头望向三弟刘淤。
几乎是在刘荣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刹那间,临江王刘淤便当即反应过来:得,又要考试了;
考得好虽然没奖励,但若是考不好,万一再被二哥丧心病狂的锁在书房里……
“是极是极!”
“皇祖母此番,分明就是借题发挥嘛!”
“——合着梁王叔受皇祖母宠爱,便还死不得了?”
“要真有这么便宜的事,那我早就去抱皇祖母的腿,打小就要做皇祖母最宠爱的孙儿了!”
“要我说,皇祖母瞎掉的,又何指是眼睛?”
故作不忿的给出自己的答卷,临江王刘淤便贼溜溜转着眼珠子,心虚的都不敢同两个哥哥直视。
也果然不出刘淤所料:几乎是在刘淤话音未落之时,刘荣便似笑非笑的抬起手,在二弟刘德的后脖颈上轻捏了捏。
“过去这几年,孤忙着监国,倒是没太顾得上老三。”
“老二,怕也是懈怠了吧?”
“瞧给老三惯得,都快把读的书全吐出来了?”
刘荣轻飘飘一番话,却是惹得老二刘德当即低下头,额角更是应声冒出一层虚汗!
恶狠狠瞪了三弟刘淤一眼,正要拱手告罪,再说上一句‘下去之后我会抓紧老三的课业’之类,却见刘荣嘿笑着将手收回,旋即悄然将面色一素。
“老二老三,该到了就藩的时候了。”
“——学会的,没学会的,都会在之后见真章。”
“只三点,孤要把丑话说在前头。”
说着,刘荣缓缓抬起手,竖起食指;
“其一:役使国人过律。”
“——老二的河间国,每年可征召力役二万,为王劳作一个月;”
“老三的临江国稍小些,每年可召力役一万五千,同样是只能劳作一个月。”
“孤这个做兄长的,替你二人做主,去了其中三成——河间可征劳一万五,临江一万。”
“各劳二十日。”
不容置疑的强势语气,自是引得老二刘德当即躬身领命,却也引得老三刘淤一阵垂头丧气,明显是苦恼不已。
刘荣却是一点都不惯着,直接就把话给说开了。
“各自记住自己能征召的力役数目,以及期限。”
“征劳超出一人、劳作超出一日——哪怕是只有一人,在某一年为我汉家的河间王、临江王劳作了二十一日,孤这个做大哥的,那都是要大兴牢狱的。”
“真到了那一天,也别想着书信求情。”
“——老老实实到长安,自己麻溜滚去诏狱住着,等廷尉的鸩酒便是。”
对于刘荣如此强硬,甚至多少有些狠厉的话语,老二刘德并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
老三刘淤,则是直到刘荣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之后,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件事,自家二哥曾讲过的。
准确的说,这是汉家为宗亲诸侯藩王,所画的三条红线之一。
这三条红线,无论哪一条,都是谁碰谁死!
“其二、其三,不用多说,你二人心里也明白。”
“孤不相信一母同胞的弟弟,真的会做出举兵谋逆,亦或是淫乱后宫,以至于颠覆人伦的蠢事。”
“只心中时刻记着: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就算是做了不该做的事,也起码要把握好度,别让孤这个做大哥的太难堪,在长安有心转圜,都没脸去回护自己的兄弟手足。”
简介直白的一番话,兄弟二人自又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汉家为宗亲诸侯画的三条红线,一曰:乱x;
二曰;谋逆;
三曰:役使国人过律。
三者的排列顺序,一直都是如此。
刘荣却见原本最不重要的第三条,特意提前到第一条来说,无疑也是表明了自己对两个弟弟的展望。
——谋逆、乱x,我不信你俩有那个胆子;
就算你俩有,对孤而言,谋逆、乱x,都没有‘役使国人过律’——都没有残民、伤民来的更罪无可恕。
耳朵揪过了,刘荣也没忘记给两个弟弟嘴里各塞一颗甜枣——尽量别让我难做,就算要做一些不好的事,也起码把握个度。
“弟等年将即冠,就藩封国,本是题中应有之理。”
“却是不巧,和梁王叔的事撞到了一起……”
见二弟刘德满脸疑虑,刘荣却只微微一摇头:“你二人就藩,是孤和父皇早就说好的事。”
“之前,孤没及冠,留你二人在长安帮衬着,没人能挑出不对;”
“只眼下,都已经及了冠,更监国三年余,若是再以‘留兄弟手足帮衬’的名义,将你二人强留在长安,却是怎都说不过去的了。”
“——明岁开春,孤将行冠礼。”
“不出意外的话,加冠之后,便是大婚。”
“吃过孤的喜酒,你二人,便该要各自就藩了。”
···
一阵无话。
刘荣如机器般,将二人未来的人生走向宣读而出,二人点头领命之后,一时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三刘淤很单纯,只想着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自己就已经在临江国的王宫中,再也无法经常见到母亲栗姬,以及两个哥哥了。
而老二刘德,却是在极其漫长的思虑之后,终还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大哥那云淡风轻的自信面容。
刘德什么也没说;
却也分明在用眼神问刘荣:大哥加冠、大婚在即,恰逢梁王叔薨故;
皇祖母这时候借题发挥……
“定下了的。”
“——平阳侯家的幼女,唤个曹淑。”
“孤也见过了,人如其名——贤良温淑,可堪椒房。”
直到刘荣这句话说出口,老二刘德才终于松开紧紧锁起的眉头,对自家大哥的担忧,也是立时去了大半。
——如果说早些年,馆陶公主刘嫖有意嫁女于凤凰殿,有意要让女儿做太子妃,还是朝野内外心照不宣的事,那最近这两年,这却几乎是长安妇孺皆知的常识了。
也不能怪长安百姓八卦,实在是这位馆陶公主,根本不知道‘低调二字’怎么写。
一开始,对刘荣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威逼利诱,也非要把女儿塞进刘荣的太子宫里。
刘荣怕遭天谴,不敢把小小年纪的阿娇表妹接近太子宫,也不愿意把姑母刘嫖的女儿接近太子宫,让刘嫖成为自己的姑母兼岳母,换做常人,也总该是死心了。
但刘嫖不!
刘嫖非但不死心,反而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甚至都已经有了一屁崩上天,和太阳肩并肩的征兆了……
“前些时日,宫里传出话来,说是馆陶姑母前去绮兰殿,与王夫人商谈姻亲之事。”
“王夫人有所疑虑,馆陶姑母愣是也不避人,直接就来了一句:太子至今无子,谁知道是不是身有隐疾、不能生育?”
“据说就连皇祖母,在听说这个说法之后,都忧心忡忡的找太医令问了问……”
老二刘德如释重负的牢骚,却引得刘荣恍然大悟的将上半身一仰。
“嘿!”
“我说呢;”
“老师在尚冠里病着,父皇在宣室养着,我说太医令那老顽童,怎净往孤的太子宫跑。”
“合着,又是拜馆陶姑母所赐?”
刘荣说得轻松,老二刘德却满是严肃的摇了摇头。
“大哥;”
“馆陶姑母这话,虽然不该当着旁人——尤其是王夫人的面说,但这个道理,本身是没错的。”
“——大哥今年已经及冠,明年开春加了冠,都要二十一了;”
“父皇可才三十八;”
‘有大哥的时候,父皇才十八。’
“先帝有父皇的时候,更是只有十五……”
关乎刘荣的清誉,作为弟弟,刘德自然也不敢把话说的太直白。
但刘荣听懂了。
——刘嫖那句‘太子无后,将来也未必有子,国朝无后,当立者非胶东而何?’,确实是为近乎完美的刘荣,贴上了一个极其锐利的负面标签。
生育能力;
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生育能力,也是封建帝王的评判标准之一,而且是最为重要的评判标准之一。
之所以没人会注意到,仅仅只是因为那些没有生育能力的,要么在自己这一代让皇家传承换了一脉,要么,直接就是亡了国家。
三年前,吴楚之乱才刚结束,天子启也才刚即立四年不到,朝野内外为何要急着让天子启册立太子储君?
梁王刘武的‘皇太弟’一事,或许是原因之一,但绝不是主要原因。
真正逼得天子启,在登基仅仅三年之后,便着急忙慌册立太子储君的核心原因,是‘国朝有后,天下得安’四个大字。
——有了太子,那就有了指望啊!
说到眼下的刘荣,也是一样的道理。
在这个时代,二十多岁的男子——尤其还是不缺女人、不愁婚娶的贵族男子,居然连一儿半女都还没有,这多半就已经能确诊了。
若非刘荣有整个太医属衙为自己作证,只怕眼下,刘荣已经要被贴上‘不孕不育’的标签……
“放心吧。”
“也是未来几年的事。”
“不出意外的话,也就是明、后两年了……”
同样一句话,被刘荣第二次说出口。
却是没人知道:刘荣为何要多加上一句‘不出意外的话’……
(本章完)
第214章 蛇鼠一窝
第214章 蛇鼠一窝
尚冠里,堂邑侯府。
自打刘荣太子监国,原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堂邑侯府,便日渐冷清了下来。
刘荣倒也没做什么;
只是自打刘荣监了国,朝野内外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便都逐渐发现:在过去,近乎无所不能的馆陶公主,似乎失去了自己的魔力。
——在过去,大家伙犯了个什么事,第一选择,便总是携礼登门拜访刘嫖。
喂饱了刘嫖的饕餮大口,就可以坐等刘嫖走一趟东宫长乐,或直接就是找上未央宫的天子启,随口提上一嘴,事儿也就平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未央宫那边,天子启不再过问朝野内外的事,监国太子刘荣那里,架子却是比天子启还大!
至少在馆陶公主刘嫖面前,刘荣这个做侄儿的,架子可比做弟弟的天子启要大多了。
见到了刘荣的面,却怎么都平不了事,这都还得是刘荣心情好、刘嫖话没说的太直白;
便是直接不见,更或是召见之后把刘嫖晾上个把时辰,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时日已久,朝野内外自也就福灵心至,明白了刘嫖这个办事处主任,已经是被监国太子‘打掉’了。
没了上门求办事的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刘嫖入项降低了不止一点半点;
偏偏少府内帑,也开始有意无意婉拒刘嫖的巧取豪夺!
再加上三年前,一桩粮食生意,让刘嫖差点把堂邑侯府的家底都给赔了個精光,里外里算下来,刘嫖这几年的日子,可远比不上往日了。
常言道:锦上添易,雪中送炭难。
刘嫖险些破产,入项又骤降,这时候能给堂邑侯府送钱来的人,无疑变成了刘嫖眼中的‘厚道人’。
只是这段时日,刘嫖的堂邑侯府,却只等来过一个厚道人。
——此人出身于长陵田氏,乃故齐王族:田氏之后,于太祖高皇帝年间被举家迁入关中,落户长陵。
可怜百十年前的田齐王族,到了汉家,却成了累世行商的贱籍;
却是丝毫不妨碍田蚡,以长陵田氏当代少主的身份,代表绮兰殿的王夫人,以及皇十子:胶东王刘彘,与堂邑侯府往来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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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我田氏做粮食生意。”
“长安每十家米铺,我田氏便占四家;关中每百处粮仓,我田氏便独占三十处。”
“——时移境迁呐~”
“不过三年而已,眨个眼睛的功夫,我田氏万万家赀,却沦落到如今这入不敷出,坐吃山空的下场……”
堂邑侯府正堂,刘嫖含笑端坐于上首,贪婪的目光自面前,那一口口过分沉重的木箱上扫过;
耳边传来田蚡隐晦的叫苦声,也只是不着痕迹的抬眸撇了眼田蚡。
待田蚡顾自讪笑起来,这才开口道:“要说这几年,你田氏废了不少心思、力气,这话我信。”
“但若说你长陵田氏,都已经到了坐吃山空的地步,那可就是哄总角稚童的玩笑话了。”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你长陵田氏,在当年雷厉风行;”
“少府刚贴出露布,说要卖研磨麦粉的精石磨,你长陵田氏便二话不说——豪掷千金,将少府第一批售卖的一千具石磨,给吃下了足足六百多具?”
···
“过去这几年,太子忙着在整个关中,劝农户于秋后补种宿麦。”
“磨出来的麦粉面食,更是被高门中的庖丁做出了儿来,已然成了关中一大珍馐美味。”
“——便说你长陵田氏,手握着上千具少府出产的精石磨,为人研磨一石麦,便要收取劳资一斗。”
“单是靠着磨麦这一项,你长陵田氏,便赚的不比早些年,倒卖粮粟时少了?”
一语道破过去这些年,长陵田氏在关中的境况,刘嫖便似笑非笑的低下头;
将目光重新落到那七八口装满金饼的木箱,看了足有好一会儿,才不着痕迹的一摆手,示意仆从下人将木箱搬下去。
待客堂内被搬空,刘嫖又端起手边茶汤,皱眉轻轻抿了一嘴。
而后,方借着往外哈气的功夫,对田蚡轻轻点下头。
“田少君的意思,我明白。”
“——过去这两年,我堂邑侯府的日子,不算太好过。”
“长陵田氏有这份心,我馆陶,便是断不会矢口不认的。”
“只不过,想要让我怀有感激之情,也大可不必装出一副手头拮据的模样,来彰显这些财货得之不易、对你长陵田氏而言,又是多么艰难……”
被刘嫖一语道破小心思,田蚡却也不恼,只厚着脸嘿笑两声,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过去这些年——或者应该说,是三年前那场动荡,要说关中最惨的一家商户,显然便是长陵田氏无疑。
至于原因,正如田蚡方才所言:自打太祖高皇帝晚年时起,长陵田氏,便一直是关中最大的一户粮商。
且没有之一!
关中的粮食市场,长陵田氏至少占据着三成份额。
可千万别觉得这三成份额很少;
要知道关中,民近二百万户、近千万口,光是一年的口粮,便要消耗二万万石以上!
至于关中的粮食产出,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五万万石!
换而言之,关中这千来万人口当中,至少有三百万人的口粮、六千万石以上的粮食,是从长陵田氏手里买回来吃的!
除吃之外,还有至少同等数量的粮食,需要经长陵田氏的手,从关中漕运到关东。
每年上万万石粮食的流水,哪怕每石粮食只赚一钱,长陵田氏一年的纯利润,那也在万万钱;
更何况作为商人——作为天生逐利,能赚十块就绝不赚九块五的商人,一石粮食的利润,根本不可能只有一钱。
经年累月之下,短短几十年的功夫,长陵田氏便积攒下了万贯家财。
虽还算不上富可敌国,但若这里的‘国’,指的是关东宗亲诸侯国,如梁国、齐国之类,却也是相差无多了。
遍布关东各地的粮仓、米铺,动辄十数万万钱,乃至数十万万钱的流动资金,若是继续发展壮大下去,长陵田氏真正达到富可敌国的高度,也不过就是未来三五十年间的事。
偏偏三年前,刘荣一手磨麦成粉,搞得关中粮商哀鸿遍野不说,带头的那几家大户,更是被刘荣立为典型,于渭河边上列队杀了头!
至于长陵田氏,虽然凭借一层外戚的身份,以及过分干净的手尾而逃过一劫,却也遭受了高达十万万钱以上的损失,已然是伤筋动骨。
若非田蚡脑袋活络,在那段动荡的岁月当机立断,迅速将注意力从过去的粟,转移到了如今的‘准精粮’宿麦,长陵田氏硕大的家业,怕不是早就要被败光……
“过去这几年,何止是堂邑侯府不好过啊~”
“自打太子监国,长安城里里外外——无论是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亦或是关东的宗亲诸侯,日子都算不上好过。”
“至于我辈商贾‘贱户’,那就更不用说了。”
“也就我长陵田氏,凭着磨麦生意稳住了阵脚;”
“曾经,叱咤关中的豪商巨贾们,如今却都尽数做了古……”
自顾自说着,田蚡也不由得摇头发出一声苦笑。
“前些时日,鄙人受邀,参加一场商贾群聚的宴席。”
“等到了地方,左看看是右看看——百十号人,愣是没找出三五个熟知的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我辈商贾,又何尝不是如此?”
田蚡耐人寻味的一番牢骚,也引得刘嫖面上笑意顿时敛去了三分。
却并非是针对田蚡;
而是回想起当年的事,刘嫖也是不免恨得牙痒痒。
只不过今日,刘嫖并非是找田蚡来闲聊。
纵是心里有怨,也只得将注意力强行移开,同田蚡说起正事。
“太子的事,想必王夫人也听说了。”
“——当着我和皇帝的面,差点把母后骂了个狗血淋头,皇帝却是轻飘飘一句面壁思过,便把太子给摘了出来。”
“眼下,皇帝已然是不大顾及母后了。”
“太子也有样学样,更是一点做孙儿的样子都没有。”
一听刘嫖说起‘太子’二字,田蚡当即便坐直了身,莫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稍一咀嚼刘嫖这番话,却并没有太明白刘嫖想要表达的意图,便只得顺着话头接道:“太子枉顾亲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早在还没有获立为储的时候,太子和临江王兄弟俩,便曾因为出语中伤太后,躲去了高庙逼祸。”
“虽尚说不上‘不孝’,但太子,显然也不是梁孝王那样的人……”
嘴上说着,田蚡只将那双绿豆眼睁的浑圆,片刻不移的紧盯着刘嫖那张已显出缕缕条纹,却还是涂上了厚厚一层腻子的面庞,生怕漏掉什么关键信息。
却见刘嫖深吸一口气,神情颇有些凝重的缓缓点下头,说话间,语调也带上了一阵不知由来的恼怒。
“梁孝王,由皇帝谥了个‘孝’字,虽有些折辱之嫌,但至少这个字是没错的。”
“就太子那般模样,想要做梁孝王那样的人,还得个百八十年的道行。”
“——偏偏皇帝,对太子也是听之任之,也是没个做儿子的样。”
“便是我的话,皇帝这几年,也是不怎愿意听了。”
话说到这里,这场交流的核心议题,其实就已经很明显了。
——太子刘荣不孝!
但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应有的惩处、沦落到应得的下场。
虽然刘嫖、田蚡二人都没明说,但话里话外,二人却也已经是达成了共识:太子刘荣,羽翼已丰。
就连‘不孝东宫太后’这样的原则性错误,都能被天子启轻飘飘遮掩下去,想要从刘荣这里下手,已然是不大可能的事了。
再者,从天子启对刘荣的支持力度,两个人精也不难猜测出:天子启宫车晏驾,只怕是在朝夕之间。
若非如此,根本无法解释天子启,为何会对刘荣这版纵容。
这样一来,天子启自知‘时日无多’,故而对太子刘荣百般宽容,更是不惜亲自下场,为刘荣编织羽翼;
——这,已经是政权交接正在进行了!
在这个背景下,天子启最坚定守护的,恐怕便是政权交接的稳定。
除此之外,任何人、任何事,都要为政权交接的稳定让道。
换而言之,刘荣已经穿上了一层名为‘接掌宗庙社稷’的不破宝甲,任是百般兵刃,都绝无可能伤及刘荣分毫。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
如果刘荣脑子抽抽了,搞出个谋逆、乱伦之类的丑闻,天子启即便再怎么急着交接政权,恐怕也会强撑着换一个继承人。
但很显然,刘荣的遗传基因,主要来源于天子启;
非要说刘荣身上,有什么东西是遗传自栗姬,那也就是相对而言的重情义,以及为人处世时的坦荡了……
“太子无有后嗣,恐国朝有所不稳?”
田蚡试探着发出一问,刘嫖眉头却是应声皱的更紧了些。
“终归是没有大婚,就算无有子嗣诞下,也还算人之常情。”
“更何况太医令那边,也说太子无有他恙。”
“我从宫里查到的消息,更是说太子过去这些年,从不曾近过女色。”
“——原以为,太子不喜女色,许是好男风;”
“之后才打听到这件事,是皇帝亲自交代下的……”
听闻此言,田蚡的眉头也是拧到了一起,便是用熨斗去烫,怕是也不能轻易熨平。
“陛下,不许太子近女色……”
“这是自己吃了过早破了少阳的亏,不想让太子重蹈覆辙啊……”
···
“如此说来,就连‘无后’一事,也是伤不到太子分毫……”
随着田蚡话音落下,二人便这般各自皱着眉,发出阵阵长吁短叹,就是不再开口多发出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刘嫖才眼眸微微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皇后,可还在椒房殿住着呢。”
“儿子都做了太子储君——尤其还是监国太子了,栗姬,难道就甘愿继续住在凤凰殿?”
“难道甘愿让别的女人,继续占着陛下的椒房?”
刘嫖此言一出,田蚡当即一愣,暗下却是飞速运转起大脑,思考起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却不等田蚡想到具体的措施,刘嫖便浅笑盈盈的低下头,端起茶碗再抿下一口;
而后便垂着眸,目光自然地撒在茶碗内,漂浮在茶汤表面的残渣之上。
只嘴上,好似自言自语般道:“栗姬是个蠢的~”
“那栗贲,脑子也不见得有多灵光。”
“外甥做了监国太子,妹妹却至今都还没成为皇后,想来他栗氏,也是有怨的……”
(本章完)
第215章 由他去,孤自有盘算
第215章 由他去,孤自有盘算
上林苑猎场以西,博望苑内的农田之间。
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由少府匠人们当着自己的面拼装完成,再由官奴们合力立起,刘荣的嘴角之上,立时便涌现出一抹由衷的笑容。
“水车啊~”
“总算是……”
感受到刘荣的情绪波动,老岑迈也是当即上前邀功:“是啊~”
“——这几年,少府单就是在这水车一项上,便砸了不下万万钱!”
“终归不辱使命,臣这把老骨头,也算是对陛下有了交代……”
对于岑迈的话,刘荣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愉,反而是颇为赞同的缓缓点下头。
和后世,每一位就职于私企的打工人一样:汉家的官员,也同样是有业务指标的。
——尤其是在故丞相,北平侯张苍入朝,并亲自为汉家制定下审计制度之后,汉家官员的业绩压力,更是日益繁重。
如地方郡县,县领导班子一年到头,都愁着从哪能再开垦出一片荒田,又或是把哪户三世同堂的‘大家族’打散,可以为本县多添几户农人;
郡领导班子也相差无多,一边想着同样的事,一边不停地向下面的县、乡施压:今年,你们县/乡必须再添多少新增田亩、户口!
做不到,就别要头顶上的乌纱帽了!
再往上,到了长安朝堂,业务内容就又有了更加具体的细化。
廷尉属衙,需要把当年堆积的案件,在当年完成至少八成以上;
太仆属衙,需要用少府内帑、相府国库拨调的马政资金,转化成足够数量的马苑,以及存栏马匹;
内史属衙压力更大:不单要完成当年,整个关中的春耕、秋收的具体实施及统计工作,还要配合丞相府搞定冬训。
而少府的业务内容,则属于长安九卿有司属衙当中,最简单直接的一个。
——要么,让少府的存钱、货物库存得到足够程度的增长;
——要么,在确保内帑的存钱、货物库存没有减少的前提下,做出一些像样的成绩出来。
说得更直白一些,便是要么赚到足够的钱,要么用赚来的钱做出项目。
而过去这三年,无疑便是少府令岑迈——乃至整个少府上下这些年,业务压力最大的一段时间……
“连续两年课了‘乙’,也是委屈了少府。”
看着老岑迈如释重负的将双肩一耸拉,旋即便唉声叹气的望向不远处,已经随着水流而缓缓转动的水车,刘荣也不由得生出一阵不忍。
如是勉慰一番,见老岑迈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刘荣也不含糊,当即便稍回过身,余光瞥向岑迈身后的少府上下官佐。
“今岁大计,少府上下,便都把心放回肚子里;”
“——有了这水车,少府今岁不单要课‘最’,孤还要为少府上下,向父皇请功。”
“过去这三年,少府上下受的委屈、责难,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如是足以。
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于少府上下官佐而言,便足矣。
“臣,且先谢过家上……”
对于刘荣的承诺,老岑迈并没有表露出太过明显的雀跃。
——少府令岑迈,是二世侯;
虽然不是老丞相申屠嘉那样的初代开国元勋,却也是出生在那个英雄辈出的璀璨时代。
到如今,已是临近甲的年岁,老岑迈心中所求,早已不是更进一步,以跻身相宰之列了。
过去这三年的压力——乃至过去这些年,官任少府的压力,早就将老岑迈的棱角彻底磨平。
眼下,水车问世,少府数年不计后果的大笔投入,也终于得到了结出果实、能给朝野内外一個交代的一天;
岑迈并不为此——并不为水车的问世,能为自己带来的政治成就而感到高兴。
而是只觉一阵如释重负。
“此番事罢,臣,欲向陛下请乞骸骨……”
当大半个博望苑,都沉寂在水车项目的圆满完成,所带来的欣喜氛围当中时,老岑迈悠悠道出一语,却是彻底印证了刘荣的猜想。
——过去这几年,真的苦了这位老少府……
“嗯……”
···
“这样;”
“此番事了,孤替父皇做主,许少府十五日休沐。”
“凡少府上下,参与到水车一事当中的官、吏、匠,也都可在未来这一年,交替休沐五日。”
“——乞骸骨的事,卿便莫要再提了。”
“却也不用担心日后。”
“父皇对卿,已经有了别的安排。”
“再如何,也不会让卿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再为少府的鸡零狗碎头疼?”
如是一番话,总算是让老岑迈苦笑着点下头,暂时答应不再提乞骸骨告老的事,刘荣不由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心疼起少府过去这三年的处境。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却也就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
刘荣要搞水车,但涉及的紧密零部件实在太多,且对紧密度的要求实在太够,偏偏又都是需要以金属制备的紧密零部件;
为了达到刘荣的要求,少府只能用后世人眼中的‘笨办法’,同时也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办法:堆数量。
就比如水车最核心的中心位置,根据刘荣的要求,需要一根笔直,且近乎完美的圆柱体中轴;
而在如今汉室,对于任何金属物件的塑形,都只有两种手段。
——要么,是融化某一金属,得出液态金属,而后用模具浇筑出大概形状,而后人工打磨精细;
要么,便是先得出一个大概形状,然后用锤子一下一下敲,直到敲出满意的形状。
前者一般用于铜器制作,后者,则明显是如今汉家才刚涉足不久的新领域:钢铁器具的制作特性。
这么一来,问题就简单了。
刘荣要一根近乎完美的圆柱状金属棍,来充当水车的中轴。
而且,由于这个时代的技术,完全不具备制作轴承的客观条件,所以这根金属中轴,必须在保证其表面足够光滑,可以兼具轴承效用的同时,又要保证足够的使用寿命,不至于几个月就断裂,或过度磨损。
再加上水车,单从名字上来看,就和‘水’离不开关系,又使得这根中轴,还要具备一定程度的防锈性能。
综合以上种种,摆在少府面前的,便只剩下钢这一个选择。
而如今汉家的钢,又近乎完全是采取炒钢法,炒出来的粗钢更是无法直接锻打,还得再经过融化、浇筑、敲打成型等一系列工序。
如此一来,少府要想得出一个完美的‘如意金箍棒’,需要费的时间、人力以及材料成本,便都是不受控制的疯狂上涨了。
偏偏这个项目,又是监国太子刘荣亲自推动,并严密关注的重点项目,朝野内外根本无法将注意力,从这个项目上移开。
于是,少府这边刚开始拿炒钢做棍子,朝野内外就开始吵翻了天。
有说岑迈老迈昏聩,浪费钢材的;
有所岑迈原则性不强,辜负了天子启希望的。
说来说去,总归是不敢直接把矛头指向监国太子,就拿具体实施的岑迈,以及岑迈掌控下的整个少府撒气。
时日一久,少府往里砸的钱越来越多,钢材的消耗量越来越大,最终成果却是连影子都见不到;
无奈之下,便是明知这件事大概率利国利民——明知岑迈掌控下的少府,在这几年的财富积累速度不减反增,天子启也还是不得不顺从朝野内外的舆论,给少府连课了两年‘乙’。
‘最’为好,‘乙’为尚可,‘殿’为差。
少府连课了两年‘尚可’,乍一眼看上去,似乎也还可以接受。
但自北平侯张苍设立审计制度,尤其是将朝中九卿,也纳入审计体系当中开始——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汉少府,从来就没有课过‘乙’。
如果九卿有一个‘最’的名额,那就肯定是少府!
如果有两个,朝野内外也只会当名额有一个,直接默认少府会拿走另一个名额。
于是,老岑迈成了汉家有史以来,第一位被课为‘乙’——第一位没被课‘最’的少府卿。
考虑到老岑迈被课为‘乙’,并非是只一次,老岑迈甚至很可能因此,而成为汉家历史上,唯一一位被连续两年课‘乙’的少府……
“中轴用钢,齿轮用铜,主体用木;”
“这一套技术,少府有多少匠人熟练掌握了?”
“——主要是青铜齿轮,在需要的情况下,少府多久能做出一套可长期使用的齿轮组?”
正感怀于自己,以及整个少府上下过去这三年的经历,刘荣冷不丁一语传入耳中,便惹得老岑迈当即一愣。
只稍一思虑,老岑迈便当即反应过来:刘荣有如此一问,肯定是有新的项目要启动了。
但不同于过去,每每听到刘荣有‘项目’时,那两眼冒光,恨不能把图纸抢走就跑的模样——这一次,老岑迈没有表现出兴奋。
老岑迈,已经没有力气,再为刘荣的‘项目’而感到兴奋了……
“这具水车,是少府最终拿出的试样。”
“后续量产的零件,少府也已经备好了两百具水车所需。”
“——再多,便要现制零部件。”
“有关水车的匠人,约莫千人上下;”
“若是水车不急于量产,那这千把号人,当是可以每年产出三千枚齿轮左右。”
“就连着,还需要少府上下通力配合。”
看出老岑迈兴致缺缺,甚至都有了些大彻大悟的模样,刘荣也只不好意思的讪笑两声,便没再继续往下深聊。
——少府日后,当然是有项目的。
而且还是源源不断,一个比一个难做,却也一个比一个具备划时代意义的重大项目!
至于这水车,与其说是刘荣想要做的项目,倒不如说是借着项目之名,为少府积累了一匹初步掌握机械原理的工匠。
至于老岑迈,一大把年纪,又被水车项目耗尽了精气神;
而朝中,自御史大夫陶青升任做丞相之后,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又一直空着。
考虑到老岑迈为人本分、值得信任,又实在是劳苦功高,天子启已经决定抬这个老伙计一把,让老家伙在退休之前,过上一把三公的瘾了。
至于少府日后的项目,刘荣有心要说,也该去找即将上任的新少府去说了。
“见了水车,博望苑的佃农们反应如何?”
考察过水车的工作状况,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刘荣自然就打听起了这个项目,在博望苑所带来的反响。
这一回,老岑迈更是已经无心回答,仍由身旁的副手:少府丞上前,为刘荣给出了答案。
“得知水车的作用,是吧低处的水重新送回高处,博望苑上下大失所望。”
“——都在说博望苑不缺水,殿下做出来的水车,博望苑根本用不着。”
“但也有不少老者说,博望苑虽然用不上水车,但关中乃至关东,却有许多用得上的地方。”
“如此说来,家上令少府做出水车,也算是利国利民,为天下计。”
得到这个不出预料的答案,刘荣微微一点头,再追问道:“石磨呢?”
“得知水车可以驱动石磨,可以巧借天力研磨宿麦,佃农们又是什么反应?”
这一下,那少府丞也是面色僵了僵,斟酌着用词道:“农人们都说,这和他们关系不大。”
“——因为无论是这水车,还是少府对外出售的石磨,都不是寻常百姓买得起的。”
“故而,哪怕水车能驱动石磨研磨宿麦,也只是帮那些买得起水车、石磨的有钱人,更快的研磨麦粉赚钱而已。”
“对于农人而言,并无什么大用。”
即便已经在斟酌用词,尽可能委婉的说出这番话,那少府丞面上,也还是难免生出些许羞愤。
——水车项目,是整个少府上下三年的心血!
被一个农人如此诋毁——诋毁为‘供有钱人加速敛财的工具’,少府丞有心反驳,却又根本无从着手。
但刘荣的反应却依旧是淡然自若。
因为刘荣知道:用水车借助水力,驱动石磨研磨麦粉,对于百姓是有好处的。
而且是大好处!
只是这一点,刘荣并没有苦口婆心去解释、去向农人们解答的打算。
事实胜于雄辩。
相比起说,刘荣一向更倾向于做。
相比起用嘴劝,刘荣也一直更喜欢用事实打脸……
“水车项目的民用部分,父皇早有交代,交由内史负责推广关中各地。”
“——但不免费。”
“每架水车,内史都要在材料、成本费的基础上多加四成,出钱从少府购买。”
“具体事宜,父皇会召见少府亲自做交代,孤便不多插手了。”
···
“真正重要的,是水车的军用部分。”
“——测试,就放在明天下午。”
“至于保密规格,便依马鞍、马镫、马蹄铁的程度来。”
“绝不可泄密!”
对水车的后续事宜做下交代,刘荣便稍舒缓了面上神情,继续考察起少府在博望苑——主要是鲁班苑的其他项目。
期间,长安送来消息,让刘荣眉头不由得一皱;
只片刻之后,却见刘荣面无表情的摇摇头:“不必。”
“若舅父真犯那个蠢,便由着他去。”
“孤自有盘算。”
···
“这件事,莫让栗仓知晓。”
“——见过儿子坑爹的,就没见过爹坑儿子的;”
“真要让栗仓知道,怕不是要当场气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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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16章 对不住啊老弟
第216章 对不住啊老弟
次日下午,水车项目的第二场实验,再博望苑鲁班苑内,一处仿流水人工渠边展开。
相比起前一日,在农田边的实验——这场秘密实验,氛围无疑是严肃了许多。
刘荣难得连续两日不在长安,也让负责水车项目的一众匠人、官吏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压力。
尤其是刘荣那略显担忧的面容,更是让大家伙都有着心里没底了。
——万一失败了,该如何是好?
万一这场实验,证明了水车项目无法用于军工,那单靠民用用途,少府该如何为过去这几年的庞大投入负责?
“开始吧。”
便是在这般沉重莫名的氛围,刘荣一声令下,将水车转轮卡住的木杆,便被水车旁的几名匠人合力抽出。
没有了阻碍,那座足有三层楼高的庞大水车,便随着渠水的流动而缓慢转动起来。
只不过,不同于昨日,所有人都在关注水车能不能正常转动——今天这场实验,几乎没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水车本身。
这场实验真正的关键,在水车两侧的渠岸之上。
——一侧,是水车项目民用用途的补充实验:水力驱动石磨转动,以研磨麦粒得出麦粉。
相比起灌溉,这水力驱动石磨,才是水车项目民用范畴的重点。
刘荣昨日已经得知,对于以水车为媒介,借用水力驱动石磨研磨麦粉,博望苑的农户们大都认为,这个自己——和底层农户没什么关系。
但刘荣知道:水力研磨的出现,将极大的降低麦粒研磨成粉的时间和人家成本,从而大大降低这道工序的费,自己麦粒到麦粉的加工时间。
过去这几年,关中几千个石磨,几乎是每天的白昼都在研磨麦粉,哪怕开足了马力,也根本无法将关中当年产出的宿麦全部研磨成粉。
这既是加工工具制作难度的局限,也是人力驱动机械的局限。
而宿麦产出无法全部研磨成麦粉,则是加工能力不足,导致的二级生产力不足,从而影响了一级生产力的上升。
——明明地里已经种出这么些麦了,你却无法将麦粒全部加工成面粉、让老百姓把种出来的麦吃进肚子里,可不就是影响了一级生产力的上涨嘛?
在过去,汉家没有宿麦研磨成粉这项技术——或者说是有初步技术,却没人往这方面去想,百姓只能直接蒸熟麦粒食用;又因为其过于糟糕的口感,导致其产量无法上涨。
不好吃,种着还费劲,可不就是没人愿意种?
而现在,经过刘荣以监国太子之身、之权,在关中不遗余力的推广,三年的时间,宿麦在关中的种植规模已经上来了,产量也相当不错。
至少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一亩农田的产出,从曾经的三石多粟,直接变成了三石粟加两石多麦——陡然翻了将近一番,已经是天佑大汉!
宿麦种出来了,要想使其变成实打实的粮食产量增长,自然就需要将麦粒加工成麦粉。
而水车,便是刘荣为宿麦的加工工艺,所给出的最终解决方案。
不同于人工驱动石磨:水车借水力驱动石磨,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不眠不休。
而且人力推磨,是需要消耗时间、力气的,是需要吃更多的饭、摄入更多的能量,来补充体力的。
水车却完全不用——只要水还在流,水车就能一直不停的转动,从而驱动着和水车动力相连的石磨,也跟着无休止的转动。
非要说有什么损耗,那也就是零部件磨损,和日常维护。
相比起人力,不知道省时、省力,甚至省钱不知道多少。
而这对底层百姓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在过去,关中虽然能种出来上万万石宿麦,但就那么几千具石磨,一年到头能磨出来的麦粉,也就是一两千万石;
物以稀为贵——好吃的东西,自然是权贵先吃,剩下的才能流到底层百姓手里。
可有了水车,关中产出的每一粒宿麦,便都可以加工研磨成麦粉。
而且是以极低的成本加工完成。
一种和宿近乎相同的种植规模、产量的粮食作物,就算无法取代粟米成为唯一主粮,也无疑能和粟米并列,成为汉家的两大主粮之一。
但前提是:汉家每年能产出上万万石麦粉,而非上万万石麦粒,却连其中的三五成都无法加工完成。
简而言之,水车的出现,将让汉家的底层农户,从此可以家家户户都吃上面食。
就算考虑到价格,考虑到粟米更便宜,很多人不舍舍顿顿都吃面食,也起码能三天两头吃上一顿,改善一下伙食,却丝毫不觉得肉疼。
再有,便还是那句老话:物以稀为贵。
三年前,刘荣力主粮价平抑一事,通过麦粉面食这一取代品,彻底打乱了关中当年的粮食市场。
但刘荣能这么做,是建立在少府过去存了很多年宿麦、少府交到刘荣手里的宿麦,足以取代奸商们手里囤积的粟米,来供应整个关中的口粮作为先决条件的。
手握少府十几二十年的宿麦存货,尤其还是低价收购的宿麦,刘荣自然是可以大打价格战,拿着五十钱一石的麦粉,去逼粮商们把粟米的价格降到三十钱每石以下。
可那就是一锤子买卖;
就那几个月的时间,少府的宿麦存货,就已经被刘荣败光了。
要想再复刻一遍当年的操作,刘荣就得从少府内帑储存的其他粗粮、杂粮中,再凭空变出几千万,乃至上万万石高性价比的主粮。
刘荣只是穿越者,并非神仙。
现成的麦粒,刘荣能想办法将其磨成麦粉,却没办法将其他口感糟糕、营养价值极低的粗粮,变成粟米、麦面这样的主粮。
所以在那一年的动荡之后,关中的粮食市场,其实很快便重新稳定了下来。
——由于麦面这一多出的第二主粮,少府凭借着关中极为健康的粮食供需关系,将粟米的价格稳定在了四十钱每石。
至于宿麦,也由于面食的出现,而逐步增长到了和粟米一样的价格:四十钱每石左右。
至于麦粉,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当年,“发明”出麦粉面食之后,刘荣卫了推广宿麦种植,以及面食,下令少府自掏腰包,给关中各地方郡县下发了八区精磨石磨。
并行令地方郡县,以每石五钱左右的使用费用,将石磨借给百姓研磨麦粉。
为了调动地方郡县的积极性,刘荣更是毫不吝啬,将农户缴纳给郡县官府的石磨使用费用,归类为了地方养廉补贴。
说白了,就是默认地方官员,把这笔钱合理合法——奉诏装进自己口袋里。
刘荣一开始还担心,某些地方官员会人心不足蛇吞象,私自抬高这個价格,以谋取更大的利益。
但之后发生的一切,却是让刘荣深刻的意识到:当权者制定规则,不能想当然。
如果条件允许,还是要经常下去看看…
“本以为少府下发的石磨,可以让百姓民家家户户都吃上面食;”
“却没想到底层农户,根本就不愿意掏那个钱、费那个力——更没有那么多时间,将种出来的宿麦磨成麦粉来吃。”
“宁愿直接把宿麦卖掉,也不愿磨成麦粉再卖。”
“平白便宜了地方豪强富户,乃至郡县官员,低价从百姓手里买宿麦,再用奴仆研磨成麦粉,转手就能卖出近百钱的高价!”
“偏偏麦粉一年产出,就这么一两千万石,百钱的价格,也完全算不上有多高…”
听着刘荣颇有些唏嘘的感叹,老岑迈纵是无心再在少府任上做出什么成绩,也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这一回,家上可还要再让少府出资,给地方郡县配这水车?”
闻言,刘荣只轻叹着缓缓摇了摇头。
“原以为少府承担成本,可以让农户得利;”
“不想孤良苦用心,却是让权贵得了大头。”
“——朝堂平准均属,恐怕还是要讲究一个宏观调控,掌控一个大方向即可。”
“至于地方郡县的具体细节,只要还在正常范围内,便还是任由其市场演变吧。”
“对于底层农户的帮扶、优待,更是要精准到户。”
“不能再做出石磨那样——拿着国家的钱,去喂饱地方富户的事了。”
听闻此言,老岑迈也是微微一点头,面上也涌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上一回没考虑清楚,给地方郡县白发石磨,结果却是扶贫扶到了地主老财身上;
这回有了水车,那些人力驱动的石磨,怕也是要被水车和配套的水力石磨轻易取代。
说下来,也算是bug被修复了。
“水力石磨,之前用小的试用水车验证过很多次,自然是出不了问题的。”
“真正重要的,正如家上所言。”
“——是水力锻打,乃至后续的锻压!”
“如果真的能做到家上所说的程度,那日后,我汉家——至少是少府,要想做钢、铁所属的器具,必当事半功倍!”
“甚至就连钢铁制武器军械…”
话说一半,老岑迈便本能的止住话头,饶是在场众人,都是家世清白,有一个出现在这里、参加这种保密等级的项目,完全可以信任的官吏、匠人,老岑迈的目光,还是本能的在现场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看了一圈下来,发现自己最不熟悉的,居然是监国太子,老岑迈便也就此安下心来。
却是不知此刻,看着那台被高高悬起,随着水车的转动,而一下下敲打着烧红生铁块的原始版锻机,刘荣的心,早就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
水车转动的动能,通过齿轮、绳索的传动装置,驱动着锻头一下下砸在烧红生铁块上,砸出一片片破碎氧化层。
只片刻之后,生铁块便肉眼可见的被砸薄了些;
虽然肉眼看不出什么不同,但刘荣却知道:一个名为水力锻钢的工艺,在一炷香之前诞生在了自己面前。
很快,刘荣的脑海当中,便出现了一幅幅令人飘飘欲仙的美好画面。
——匈奴人的精锐骑兵,挥舞着在草原珍贵无比的青铜兵刃,甚至直接就是骨器、石器,嗷嗷乱叫着冲上前来;
汉军将士则稳如老狗,一点不慌,缓缓拔出腰间的钢铁长剑。
散发着摄人寒光的长剑,将匈奴人的青铜,乃至石、骨制兵器尽数砍断,却连豁口都不大能看得出来。
然后,便是一场压倒性的暴打原始人……
还有装配了钢铁箭头的弓弩箭矢,以及戈矛等各类长兵。
当然,还有刘荣寄予厚望的马蹄铁……
“由少府内帑出资:凡是参与水车项目的工匠,皆赐十金,布一匹,酒、肉各十斤;大庶长以下,赐爵一级。”
“官、吏赐劳(工龄)半岁,今岁课:最;”
“有司出缺之时,凡有资格竞争者,优先考虑擢升。”
随着刘荣许下赏赐,这场保密级别堪称当前时代最高的秘密实验,便此宣布圆满成功。
——成了!
从今往后,少府就不用愁着怎么把生铁、粗钢锻打成精钢,而是要苦于没有足够的铁,供自己锻打成钢了。
当然,在那之前,少府还要一步步完善水车-水力锻压装置,并量产形成规模。
但从零到一已经完成,剩下的,就不是刘荣该关心的事了。
“此间事了,少府若无旁事,便随孤一同回长安吧。”
“——水车的事,还是由少府随孤一同禀奏父皇,方更妥当些。”
“父皇也另有话,要同少府说说。”
听闻此言,大致猜到刘荣此举,是要把水车项目的大获成功,和自己接下来的职务调动绑在一起,老岑迈望向刘荣的父皇,也不免有些复杂起来。
却见刘荣冷不丁展颜一笑,大咧咧搂过老岑迈的胳膊,便好似一对狐朋狗友般,勾肩搭背着朝着鲁班苑外走去。
“孤同少府,也算是老朋友啦~”
“这几年,实在是孤这个做兄长的,没照顾好老弟……”
···
“——嗨~”
“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不过是个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哥哥我,总还是能为老弟讨来的……”
(本章完)
第217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第217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又是一次常朝。
又是一次平平无奇,且发生在秋收之前不久的常朝。
只是相较于三年前那一次,这一日的常朝,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御榻之上,天子启正襟危坐,满脸庄严肃穆。
殿室之内,朝臣百官、公侯贵戚分坐于东西两侧的筵席之上,无不侧仰起头,望向御阶上方的御榻方向。
准确的说,是御榻上的天子启,以及跪坐于御榻侧方的监国太子刘荣。
而在殿内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刘荣却是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熟练地摊开一卷卷竹简,将一个又一个重大议题,依次摆上台面。
“今岁秋收在即,内史、少府肩上的担子不轻。”
“大体上,朝堂还是去年的路数——主要将粟的价格稳在四十钱每石,允许上下浮动三钱每石,再多,便要下场平抑、调控。”
“至于宿麦,朝堂原则上不干涉价格起伏,实际操作上,尽可能也要将未加工的宿麦粮粒,控制在和粟基本一致的价格。”
“加工完成的麦粉,却是当真不用多加干涉了——只要不超过百钱每石,便由着他去。”
御榻一侧的监国太子专属座位,刘荣轻描淡写的为今年,关中秋收后的粮食价格画出了红线。
与过往几年一脉相承:依旧是重点管控粟的价格,并轻微调控宿麦原粮的价格。
对此,朝中百官自然是无甚异议,只是就具体细节向刘荣请示一番,便依次退回了朝班。
却没有躬身领命,就势结束这个议题;
刘荣也没急着进入下一个议题,而是将面前的竹简卷起,并从座位上站起身,带着竹简来到了天子启的御榻前。
将竹简再恭恭敬敬摊开,摆在天子启面前正前方,旋即将双手环抱于腹前,做出一副‘请父皇过目’的架势。
直到天子启煞有其事的将上身前倾,在竹简上细细扫视一遍,又生怕有人看不见般沉沉点下头,殿内朝臣百官才齐齐起身,对天子启躬身领命。
“圣明无过陛下~”
“臣等,唯顿首顿首,百拜领命而已……”
这,便是恩、威尽出于上;
或者说,是只有君——只有天子,才可以合理合法的‘作威作福’。
除了天子之外,哪怕是太子,甚至是监国太子,也绝不可在这样的事情上代俎越庖。
用后世通俗易懂的话来讲,便是刘荣作为监国太子,只有参政权、议政权,却绝对不能拥有重大决策权。
从個人立场上,太子刘荣可以就某件事,发表自己的看法;
从身份职务上讲,监国太子可以从上位者的角度,在议论中否决朝臣百官、公侯贵戚的论点。
但最终结果如何,必须由天子启拍板。
在朝议之上,绝不会,也绝不能出现这样一种情况;
——刘荣说:这件事,孤觉得可以,那就这么办吧,不用请示父皇了。
哪怕这件事,真的是刘荣在拿主意、真的是刘荣‘一言而决’,在朝议之上,刘荣也必须摆出这么个姿态,来让天子启充当最后决断者。
这既是为了借天子启的威严,来扫清政策推行过程中的阻碍,也是为了确保父子二人之间,不会因为权力归属问题而出现隔阂。
“父皇允准,秋收之事,便这般定下。”
“下一件,则涉及到朝堂公、卿有司的任命调动。”
“还请内史上前,将如今朝中,出缺的公、卿,及有司属衙职务,同孤、父皇,以及朝中诸公说上一说。”
丢下这么一句话,刘荣也趁着这难得的气口,抓紧灌下了一口茶汤。
而在刘荣淡定自若的目光注视下,内史田叔站出身,按照刘荣的意思,将如今朝中出缺的重大职务,依序摆在了殿内众人的面前。
“三公之中,右丞相条侯周亚夫,于上旬请乞骸骨;”
“左丞相开封侯陶青,为相三年,其才能平平,并不能将相府梳理的井井有条,故而惶惶不可终日。”
“——开春之时,开封侯陶青哀求觐见,并恳请陛下准许开封侯告老还乡。”
“陛下暂不准,却也曾言:左、右丞相都不干了,怎也要找到适合的继任者,再放这二人荣归故里。”
“故而,条侯乞骸骨的奏疏,陛下也至今都是留中不发……”
说着,田叔不由得将眉眼一抬,试探着望向御榻上方的天子启。
见天子启面无异色,才将目光移向刘荣;
待刘荣面无表情的缓缓点下头,方继续道:“条侯、开封侯,皆乞骸骨以告老还乡,陛下已允准二人荣归故里。”
“故左、右丞相皆出缺;”
“内史臣田叔,以暂代百官之首,当请陛下、家上示下;”
“——条侯、开封侯卸任之后,朝堂当议者,乃左、右丞相二选,还是复行丞相之制、不分左右丞相,只议丞相之选?”
“且,无论朝堂当论者,乃左、右二相,亦或独丞相一职,臣等皆已奉陛下诏谕,得丞相备选数人。”
“这便以拟定名录奉上,供陛下、家上参详。”
说着,田叔便从怀中掏出一卷足有小腿粗,摊开来足有六七尺长的竹简,由殿内郎官代为呈上。
摊开竹简一看,刘荣当即一声好家伙。
——拟定的丞相候选人,总共就仨;
竹简的九成九,都是参与这三个拟定人选商议的朝臣百官署名。
这倒也算是汉家的传统了。
毕竟此番,右丞相周亚夫、左丞相陶青近乎同时请求离任,都不属于通俗意义上的正常离职(即离世)。
无法由上一任丞相,指定下一任丞相的人选——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自然需要朝臣百官共议,再由天子亲自拍板。
既然是‘共议’,并且还是议论出具体人选,自然也需要实名制推举,以免日后无法划分责任。
大致看过百官拿出来的三个人选,刘荣并没有急于表态,而是再度捧起竹简,将名单送到了天子启的面前。
直到这个时候,天子启才终于开口,说出了今日这场朝议中,自己所说出的第一句话。
“曲周侯郦寄,不可为相。”
轻飘飘一句话,便无情否决了开国元勋兼军功二代侯:曲周侯郦寄的候选资格;
见殿内的氛围,被天子启这过分生冷的否决而变得有些阴沉,刘荣也是适时站了出来。
“吴楚七国之乱,曲周侯领车骑将军,引大河之水淹邯郸;”
“虽功仅次于右丞相条侯周亚夫,但赵国百姓至今,都对曲周侯耿耿于怀。”
“——若以曲周侯为相,恐赵地民怨沸腾,更边墙横生变数。”
“再者:今我汉家,可用之将少之又少,实可谓青黄不接。”
“若是连曲周侯,都被一个丞相的职务锁在长安,那日后边墙有事,我汉家,可就连一个像样的领兵大将,都很难派的出去了。”
说来说去,刘荣这番话,和天子启就是一个意思:郦寄不可为相。
只是不同于天子启简单粗暴的否决,刘荣这番委婉的表述,无疑是为郦寄留足了体面。
如果说,天子启一句‘郦寄不可为相’,让郦寄站在了社会性死亡的边缘,再也没有了担任朝中职务,乃至军中将职的可能;
那刘荣这番斡旋,则将事态控制到了最小的范围内。
天子启:郦寄不可为相——潜台词,便是连丞相都不行,其他职务更别提了!
刘荣:郦寄不适合为相——潜台词则是:郦寄只是不能做丞相,除了丞相,其他职务都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尤其是军中,还是非常仰仗郦寄这种德高望重,又劳苦功高的开国元勋、柱石老将的……
“臣,谢陛下隆恩……”
“谢家上。”
作为开国时期的遗老遗少,郦寄自然看得透这一切。
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做丞相,并非刘荣所说的那些原因;
而是因为当年,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时,郦寄作为吕禄的好友,却被周勃威胁着偷取了吕禄的虎符。
原以为可以搭上先帝的战车,却不想落得个‘卖友求荣之辈’的骂名。
有这个骂名在,郦寄注定只能为将,绝无可能跻身于庙堂。
故而,郦寄那句‘谢陛下’,谢的是天子启没把话说的太直白、难听——起码没直接说‘卖友求荣之辈,不可为我汉家之相宰’;
至于谢刘荣,自然是感谢刘荣为自己留足了体面的同时,还对自己仍旧保有如此重视和尊重。
——郦寄知道,有一句话,刘荣没撒谎。
如今汉家,是真的很缺可以领兵征战的大将。
原本有个‘事有轻重缓急’时可以用的周亚夫,结果已经到了耐磨度临界点,无法再用;
若是郦寄也宣告政治生涯结束,那汉家能拿得出手的领兵大将,也就剩下韩颓当、李广、程不识等寥寥数人。
——前者是匈奴详将,哪怕真的归心,也绝对不可独领大军;
至于后二者,更是还没长毛的雏儿,才刚被外放到边关历练……
“太子中盾卫外放为北地郡守,孤在博望苑的羽林、虎贲二卫,正缺一驻军大将。”
“——不知曲周侯,可会觉得受了委屈?”
本就已经被刘荣留够了体面,这下又有了补偿,郦寄自然是再拜而谢,躬身领命。
至此,朝堂拿出的三个丞相备选,便只剩下了两个。
而第二个人,却是比曲周侯郦寄,都更加糟糕的备选……
“章武侯,窦广国……”
当这个人名,被天子启以一种莫名阴冷的语调念出口,殿内百官朝臣不由得暗下一惊!
——不是啊陛下!
——章武侯,只是我们拿来凑数的啊!
“阔别多年,故安侯都已经薨了,想不到章武侯,却至今都还享誉朝堂内外?”
看似随意的一声嘀咕,却是识别多年,再一次否定了章武侯窦广国的整个政治生涯。
——上一回不让你做丞相,就是因为你丫名气太大!
结果隔了这么多年,先帝、申屠嘉都没了——朕都没剩几口气好喘了,你丫还这般德高望重?
“如此说来,左右丞相之制,便是要就此废止了。”
“唯独剩下一个桃侯……”
殿内众人思虑间,刘荣也已经通过排除法,得知了老爷子真正属意的人选。
——三个人选,至少要留下一个,这都排除出去两个了!
剩下那个,可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丞相了嘛……
“既如此,奉常有司便开始着手准备,再择一吉日,以拜太仆:桃侯刘舍为相。”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也当今点下头,算是认可了刘荣的说法。
而在西席朝臣摆列,刘舍只艰难挪动着激动到发颤的双腿,来到殿中央;
都要做丞相的人了,却毫不顾忌形象的咣当跪下身,吭哧吭哧便开始连连叩首。
“臣,谢陛下!”
“臣,谢家上!”
刘舍被天降大礼包砸了个眉开眼笑,看着刘舍小人得志的模样,两侧的朝臣百官、公侯贵戚,则再度开始嘀咕起过去,曾出现过无数次的那句评价。
“汉家的丞相,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故安侯好歹为人正直,条侯起码有武勋傍身;”
“——开封侯再不济,那也是元勋公侯后人。”
“现而今,连桃侯这般人物,居然也能做我汉家的丞相了?”
大家显然很不服。
但没办法。
汉家的丞相,采取‘矮子里面拔将军’的选拔模式,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
却是当代现存的候选人当中,最有资格的那一个。
“太仆为相,那九卿出缺的位置,可就又多了个太仆……”
御榻之上,便见刘荣苦笑着摇摇头,而后便回到自己的专属座位,继续主持起这场关乎三公九卿一级的大规模人事调动。
最终结果,也大体还算能让人满意。
——太仆桃侯刘舍,拜为相;
——少府阳陵侯岑迈,迁御史大夫;
少府、太仆出缺,择日再议。
只是这个择日再议,却是让刘荣伤透了脑筋。
以至于天子启问起刘荣的意见,刘荣都只得含糊其辞的说:儿臣这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像样的人选……
(本章完)
第218章 天子启的异常
第218章 天子启的异常
“九卿出缺,按照过往惯例,最好的法子,是从地方郡县调。”
“但偏偏是太仆、少府这两个要害位置。”
“——儿臣意,从九卿其他位置,选人做太仆、少府,再从郡县上调官员,调补这二人担任太仆、少府之后的缺口。”
“若不然,太仆、少府——无论哪个出问题,都将是动摇宗庙、社稷,甚至动摇过本的大问题。”
“儿臣认为,不得不慎。”
朝议结束之后,刘荣自然是被天子启单独留了下来,加了一场小范围的会议。
还是那句话:解决小问题开大会,解决大问题开小会;
很显然,太仆、少府这两个九卿职务的调动问题,已经到了天子启要单独和刘荣开个小会,来商讨解决的地步。
当然,除了天子启、刘荣父子二人,即将从太仆、少府离任,各为丞相御史大夫的桃侯刘舍、阳陵侯岑迈二人,也被天子启留了下来。
只是虽有四人与会,但在这個议题上,刘舍、岑迈二人,却都极为默契的选择了闭嘴。
“太子,当真没有属意的人选?”
对于这两个位置,天子启的考虑,无疑比刘荣都还要更加谨慎。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天子启,已经不大插手朝政之事了。
虽然也还‘过问’,但大都是象征性的过目,以确保自己对朝堂的运转保有知情权。
在这个前提下,少府、太仆这两个手握庞大财权,且切实关乎国运的两个重要部门,天子启更要确保这两个部门,处于自己的绝对掌控之下。
若不然,天子启便要一语成谶,真要成了刘荣这个监国太子上头的太上皇了。
“儿臣,本意由桃侯为少府。”
对于老爷子的询问,刘荣也没多做隐瞒,直接给出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由桃侯刘舍从太仆转任少府,再选个像样的太仆即可;
结果阴差阳错之下,刘舍直接成了丞相的唯一候选,空下来一个太仆的位置不说,连原本应该由刘舍补上的少府,也给一起空了出来。
若单只是一个太仆,刘荣倒还可以借着‘不敢僭越逾矩’,把这个事扔给老爷子去头疼;
但如今又多了一个少府,刘荣作为监国太子,却不能再做甩手掌柜了。
——一个九卿出缺,尚且还能理解为刘荣‘不敢僭越逾矩’,或直接就是想偷个懒;
但两个九卿职务同时出缺,刘荣要再摆出一副‘孤不插手’的架势,那就是没有担当了。
更何况眼下,朝堂出缺的九卿职务,可远不止太仆、少府这两个。
还有过去的奉常、如今被天子启改名后的太常。
这个位置原本的人选,是二世南皮侯窦彭祖;
结果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刘荣一个太子家令的位置,把太常的唯一候选也给抢走,搞得汉家自袁盎遇刺身亡之后,至今都没有找出合适的新任太常卿……
“桃侯为少府~”
“倒也合适。”
“只眼下,除桃侯之外,我汉家,竟再无旁人,可担丞相之重?”
明白了刘荣原本的盘算,天子启也当即缓缓点下头,认可了刘荣原本的盘算。
桃侯刘舍,乃初代侯:桃安侯刘襄之子。
而桃安侯刘襄,本名项襄。
没错,正是那位极其识时务,抛弃霸王项羽,又被太祖刘邦赐刘姓的项氏族人。
从桃安侯刘襄开始,桃侯家族便一直为天下人所不齿,更是被整个长安朝堂所不容。
毕竟在这个时代,背叛家族,几乎是人们能想象到的道德下限,连家族都能背叛的人,就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被整个社会所排挤,桃侯家族自然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唯汉天子马首是瞻,但凡是天子的命令,便都能在桃侯家族得到百分之八百的超限度执行!
而当代桃侯刘舍,又是乃父桃安侯刘襄手把手教出来,较乃父更坚定效忠汉天子的顶级狗腿子。
这样一个人做少府,天子启确实是可以放得下心。
——且不论这个少府,刘舍能不能做好、做出成绩,起码天子启够放心。
当年太仆出缺,刘舍一个娇身冠养,既不会为帝驭辇,也对马政一窍不通的二代,便是因为这简简单单一句‘信得过’,便成为了太仆的不二人选。
这么些年太仆做下来——你还别说,刘舍这个二代,还真做出了点成绩!
虽然大都是属下做出来的,但能知人善用,那也是本事。
能给属下展示才能的舞台,并让自己沾上属下的光——尤其还是在属下也心服口服的前提下,将属下的功劳吃进自己肚里,就更是难得的本事了。
若是让刘舍做了少府,大概率也会是一样的状况。
——事儿都由底下的人来做,刘舍负责摘桃子+担责任;
但眼下,刘舍做了丞相,天子启和刘荣父子,却是连一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少府人选,都一时无法想到了……
“栗仓如何?”
“以一功侯为少府,栗仓为副手丞令……”
天子启意味深长的一语,却见刘荣毫不迟疑地一阵猛摇头。
“儿以为,外戚不可为少府。”
过分直白的一句话,不单是绝了栗仓,乃至栗氏外戚染指少府的可能,更是将薄、窦两家,也给一并否定。
待天子启似笑非笑的看向自己,便见刘荣继续补充道:“外戚染指少府,则内帑不复为国所用。”
“栗仓之才,或在南皮侯之上下,却也相差无多。”
“虽然有能力担任少府,但外戚在少府掌权——尤其是掌财权的先例,是万万开不得的。”
“此先例一开,则于我汉家后患无穷。”
刘荣说的大义凛然,天子启却是从刘荣的话语中,很轻松的听出另外一层意图。
——儿臣不敢!
很显然,栗仓是刘荣的人。
无论是血脉亲缘,还是上下从属关系,栗仓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太子党羽。
而且还是太子党羽中,立场最为坚定的母族外戚!
刘荣说,不能让外戚染指财权,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还是在于:哪怕已经做了汉家的监国太子,刘荣对‘分寸’二字的敏感程度,依旧维持在另天子启极度认可的水平。
该是自己的权力,刘荣一点不含糊;
不该是自己的权力,刘荣连碰都不去碰。
就算是这种类似擦边球,并不一定会惹天子启不爽的事,刘荣都在很刻意的去规避。
这让天子启很安心。
不单是安心于刘荣的分寸,会确保自己的权势依旧;
也同样是安心于这样的刘荣——如此知道分寸、对权力如此敏感的刘荣,日后做了汉家的天子启,也同样会凭借这一份分寸和敏感,确保权力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
“即如此,朕,便亲点了。”
“——太子洗马汲黯,兼领太常右丞令;”
“——中尉建陵侯卫绾,拜太仆。”
“——太中大夫石奋,任少府。”
“再由太子詹事南皮侯窦彭祖,兼领太常。”
天子启此言一出,刘荣面色当即一木,一旁的刘舍、岑迈二人,暗下却是一阵思绪流转。
让刘荣的属臣,尤其还是核心班底:太子洗马汲黯,来兼任太常右丞令——即第一副手,理论上没什么毛病;
但既然天子启专门提了,那就显然是让这个名义上的副手,来实际负责太常的日常运作。
换而言之,是给了汲黯一个副手的职务,却要汲黯掌太常卿的权、干太常卿的活。
再由另外一个太子属臣,外加窦氏外戚族人:南皮侯窦彭祖担任太常卿,则明显是单纯挂名的名誉九卿。
一个挂名的名誉主官,一个实际掌权的名誉副手——二人都是刘荣的潜邸心腹……
“陛下居然……”
“已经到了要在朝中——在九卿属衙,为家上安插羽翼的地步了吗?”
刘舍、岑迈二人想到的,自然是天子启的身体状况。
但刘荣想到的,却更加深远一些。
“父皇这是~”
“看上汲黯了?”
“——这才多大年纪,就要做手握九卿之权的副手了;”
“待父皇百年,汲黯岂不就得九卿起步,上不封顶?”
这一点,刘荣倒是没猜错。
对于汲黯这个黄老学新生代俊杰,天子启的满意度,丝毫不亚于对刘荣这个太子的满意程度。
黄老学日渐衰老,从汉家开国显赫至今,已经有了暮暮之态;
虽然依旧是汉家雷打不动的执政学派,但其地位,却也已经不再是不可动摇了。
先是先帝,凭一个贾谊贾长沙,让儒家初步涉足于汉家庙堂;
后又有当今天子启,凭晁错让法家出身的士子,走出了汉家的官员黑名单,开了法家士子入仕的大门。
虽然大体上,黄老学依旧占据绝对优势地位,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法家、儒家士子跻身汉官——乃至百官朝臣之列,黄老学说的落寞,几乎已经成为了必然。
但作为皇帝,天子启要考虑的,并不是在黄老学说垂垂老矣的身上再踹一脚,加速黄老学退出历史舞台的进程;
而是要确保执政学派的更迭,尽可能温和、平缓一些,尽量不印象朝堂的正常运转,最好不要生出太大的波折。
既然要和平演变,那手段自然要温和,进度一定要放缓。
汲黯,便是天子启寄予厚望,供黄老学‘回光返照’,而后老老实实退出朝堂中枢的新发现。
除此之外,单就是从个人情感上而言,天子启也很喜欢汲黯这个后生。
——众所周知,天子启情感上偏向于法家,很难对黄老学出身的人有什么好感;
从这也可以知道汲黯此人,人格魅力究竟有多大、有多么‘平易近人’了。
“汲洗马德才兼备,朕观之,前途无量。”
“——用得好,便是太子日后的铮臣、直臣。”
“如此俊杰,与其困在太子宫那一方天地,倒不如放出来历练历练,看看成色究竟如何。”
“朕也好趁着还能睁的开眼睛,替太子再把把关……”
简单解释一番自己对汲黯的调度考量,天子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自己方才,亲自说出的太常人选:南皮侯窦彭祖;
含笑沉吟片刻,便自顾自继续说道:“中尉卫绾,早在先太宗孝文皇帝之时,便是凭借高超的驾驭之才,得到了先帝的赏识,任为郎官。”(绾初以弄车之技为郎)
“至朕即立,官拜中郎将,又凭借平灭吴楚的功劳,而被任为中尉。”
“——就算不熟于马政,至少也还能替朕驾马驭辇。”
“朕这幅身子骨啊~”
“可是禁不起车马颠簸啦……”
如是一番话,表面上是在说‘卫绾会驾车’,实际上,在场的刘荣三人都心里有数。
——相比起‘弄车之技’,中尉卫绾更为人所熟知的标签,是过度老实本分。
相传先帝之时,先帝曾先后对这位中郎将,赐下过足足六柄御剑。
按理来说,得了御赐佩剑,卫绾进可招摇过市,仗势欺人;
退,亦可将御剑片刻不离的配在腰间,以彰显圣眷。
——其他获赐御剑的人,哪怕只得到了一柄御剑,也都是这么干的!
更何况是先后获赐六柄御剑,堪称先帝一朝之最的卫绾?
但卫绾却说:天子所赐之物,哪怕是一片碎步,也是御赐,绝不可有丝毫不敬,更不可招摇过市,以辱圣恩。
于是,卫绾就把那六柄先帝御剑,悉数摆在了自家宗祠的正堂之上,早晚祭拜,却从不带人去看。
让这么一个人做太仆,等同于天子启扯开嗓子喊:太仆得听我的!
至于少府石奋,也就是四个儿子都已经官至二千石,加上自己凑了个‘万石’,从而被坊间称为‘万石君’的老爷子,更是从太祖高皇帝时起,就以‘没有文才学问,但恭敬谨严没人能比’而著称的老实人。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有一天,天子启问石奋:你有几根手指?
那石奋一定会无比认真的低下头,仔仔细细的数上起码三次,而后才会答道:回陛下的话,左手五根,右手五根,共计十根……
一个太仆卫绾;
一个少府石奋。
再结合天子启近段时间,其他看似正常,实则都可以串联起来的‘异常’举动……
“父皇……”
···
“若不是担心犯忌讳,真该去探探太医令的口风……”
(本章完)
第219章 万石君?机器人!
第219章 万石君?机器人!
“太子,似是对朕选定的太仆、少府,都不甚满意?”
见刘荣面上,隐约流露出一抹忧虑之色,天子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是发出一问。
虽然知道老爷子的本意,大概率不是真的敲打自己,而是提醒自己“有外人在呢,别什么事儿都挂脸上”,但刘荣也还是说着话头,坦然道出了自己对这两位新任太仆、少府的看法。
“中尉卫绾,为人敦厚本分,起于朗,兴于行伍,善弄车驭辇。”
“——确如父皇所言:以卫绾为太仆,至少父皇的御辇车架,能得一个善于驭辇的车夫。”
“但为帝御辇,始终是太仆最不起眼的本职之一;”
“太仆最重要的任务——乃至我汉家当下,最要紧的任务,却不外乎马政二字。”
…
“让卫绾掌握一支禁军,甚至是负责宿卫禁中,这当然是可以的;”
“更或是让卫绾单纯负责为父皇驭辇,也完全行得通。”
“但太仆马政~”
“恕儿臣直言:马政——尤其是今我汉家之马政,却绝非一个善于弄车的人,就可以轻易玩儿的转的…”
刘荣一番话说出口,一旁的现任太仆、准丞相刘舍,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起来。
刘荣说,卫绾这个太仆,可以很好地完成“为帝驭辇”的责任,可以让天子启“不再”担心自己,没有一个合格的御用车夫。
这话在刘舍听来,多少有点刘荣指责自己不怎么会驭辇、没能履行好太仆职责的意味在其中。
至于马政,那就更别提了;
——这么些年太仆做下来,刘舍对自己掌控的部门,自己本部门的核心业务:马政的具体了解,却大概率还没刘荣来的全面!
平日里,刘舍一向都是只负责将朝堂的任务摊派下去,然后再把属下做出来的成绩递上去。
至于刘舍自己,在有关马政方面的事务上,则主打一個“你打报告,我批条子”。
也不在乎自己经手批准的款项,有多少用到了实处——只要做出成绩来,刘舍也就不去细问,做不出成绩,哪怕钱确确实实到了实处,刘舍也是该追责追责,该开除开除。
这就是孤臣、直臣的特权了。
凡是刘舍负责的部门,只要刘舍说哪个人不能用,那不说这个人会不会绝于仕途,起码刘舍这里,便不会再见到这个人的出现。
就是这般半甩手掌柜做下来,这么些年,刘舍在太仆任上,却也是做出了不少成绩。
自先帝年间开始的马政建设,在刘舍这个太仆的负责下稳步推进,边墙一带兴建起了一处又一处马苑,畜养起了一批又一批良种马驹。
到近两年,兴建最早——于先帝中元年间建起的几处马苑,更是已经开始逐年出栏合格的战马!
好歹也是有点成绩在手上,被刘荣这么有意无意的嘲讽一番,刘舍心里自是难免有些委屈。
但和其他的勋贵、外臣不同:桃侯家族,一向是以识时务、厚脸皮,来作为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对于刘荣这番无意中伤,刘舍只很快便付之一笑,还不忘顺着刘荣的话头,就势自嘲道:“家上所言,也不无道理。”
“便说臣这么个门外汉,好歹也做了这么些年太仆,却至今都没弄明白马政为何物。”
“能不惹出祸事,以至于辜负先帝、陛下的信重,已然是上苍赐福,先祖庇佑…”
刘舍此言一出,刘荣也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有意无意间,似乎触碰到了刘舍的玻璃心。
但看刘舍一副逆来顺受,也都能屈能伸的模样,刘荣也只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以表示自己绝非有意,便也没再去关注刘舍。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得了自己这么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刘舍当即便眉开眼笑,原本生出的那些许不愉,也当即被刘舍甩到了脑后。
——起码刘舍面上,已经看不出丝毫负面情绪了。
“桃侯虽不熟于马政,但好歹能知人善用——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马政,便极具担当的任用那些声名不显,却熟于马政的官员。”
“而中尉卫绾却不同;”
“——虽和桃侯一样,也是敦厚、本分的性子,却也终归还是外臣,和桃侯这样的家臣,是万万比不了的。”
如是一番话,算是抚慰了刘舍受伤的心灵,刘荣方继续道:“桃侯一门,世代为汉家臣,凡是我汉家之事,桃侯便能将名誉、功过置之度外,只以不辱使命为先。”
“但中尉卫绾这样的外臣,难免会想要自己做出点成绩,来证明自己没有辜负父皇的信重。”
“而在儿臣看来,官员最容易闯祸的时候,便是明明什么都不懂,却非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后世有一句话,刘荣一直都深以为然。
说是华夏封建时代的官员,大体能分类为四种。
第一种,是他不懂,所以不乱来;
这种官员,虽然不大可能成为声名远扬的好官、贤臣,却也大都能成为安定一方的父母官。
第二种,是他懂,便按自己的能耐来折腾。
这样的官员,十个里面能有七个成气候,剩下三个就算没法高升,也大概率会成为能臣干吏。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以上这两种,都是好官。
而剩下两种,却是非蠢即坏了。
第三种,他懂,但就是不作为。
这便是后世人口中常说的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都还不算最可恨的;
最糟糕的,无疑是第四种:明明不懂,还非要瞎折腾,外行插手内行,闹的一县,乃至一郡之地鸡犬不宁,百姓难安。
相较于前者的消极不作为,后者的乱作为,无疑对百姓伤害更大、影响更大。
而在刘荣看来,汉家的官员——尤其是朝堂中央的官员,最应该避免的,就是这种不懂装懂、胡乱作为,外行指导内行的歪风邪气。
日后大权在握,刘荣自然会将自己的这一倾向,逐步转化为长安朝堂中央的政治生态标杆。
而眼下,天子启尚还健在,刘荣就算无法将这个观点转化为朝堂的现状,却也至少可以初步显露出来。
在场的四人,除刘荣之外的天子启、少府岑迈、太仆刘舍——显然都是聪明人。
真要说起来,这四个人当中最笨的那个,甚至很可能是刘荣!
故而,刘荣只是有意无意给了个话头,其余三人便很快明白了刘荣想要表达的意思。
——太仆,是九卿当中,几个专业性极高、对主官的专业素养有极高要求的部门之一。
不同于太常、典客等清水衙门,以及内史这种考验主官全方位综合能力的炼金石:太仆、廷尉等九卿衙门,是需要由专业人士领头的。
考虑到太仆的主要业务方向,是关乎汉家将来提兵北上、马踏草原的国家级战略项目:马政,这个人选的重要性,就更不容置疑了。
而在刘荣看来,卫绾这个太仆人选,专业性显然有待商榷…
“至于少府,儿臣倒是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发表完自己对准太仆卫绾的看法,刘荣便强压下心中的郁闷,言不由衷的表达了自己对准少府石奋的认可。
至于为何言不由衷——为何明明不喜欢这个新少府,却还是要装出一副没意见的模样,也是由于刘荣不喜欢石奋的点,并非出于宗庙、社稷的考量,而是单纯出于刘荣的个人立场。
现任少府岑迈,对当今天子启绝对忠诚。
但好歹也还是个有脑子、有思想的人;
再怎么忠于天子启,岑迈也总还能在不犯忌讳的前提下,尽可能为刘荣——尤其是刘荣交代少府的那些项目,以及博望苑提供便利。
但石奋这个人,却是个莫得感情的“机器人”。
从这样一件事,就能看出石奋这个“万石君”,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石奋这个“万石君”的由来,是当今天子启即位之时,发现太祖高皇帝年间,只在太祖刘邦身边负责杂物的石奋,以及石奋的四个儿子都已经官至二千石;
于是,天子启便惊奇的感叹道:一门五个二千石,石奋岂不是成了我汉家的“万石君”?
就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调侃,石奋这个“万石君”的名号,便就此流传了下来。
换而言之:眼下,石奋一门父子四人,就已经是人均二千石了。
而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到了天子启之后的武帝一朝,石奋的大儿子石庆官拜太仆;
作为太仆,石庆自然要为汉武大帝驭辇。
有一天,坐在石庆驾驭的御辇之内,百无聊赖之下,武帝闲聊般问石庆:请问太仆,朕的御辇,是由几匹马拉的呢?
武帝此举,大抵是想借此引出太仆马政的话头,让石庆就太仆马政的成功拍拍自己马屁,顺带让石庆对自己感恩戴德。
不成想石庆听闻此问,却是当即作出一副比祭祖都还要严肃的架势,当即停下马车,走下前室,在马车前来回踱步间,挨个数起那区区六匹马来!
从左到右、从前到后足足数了有七八遍,石庆却已经不敢掉以轻心,将随行的副手叫来身边,问道:在陛下的御辇前,你看到了几匹马?
副手虽疑惑,却也不假思索的答:六匹。
石庆再招来随行的禁卫统领中郎将,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得到了第三个人的答案,石庆才无比严肃、万般郑重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和仪态,再走上前,大张旗鼓的跪拜在御辇侧方;
而后,便按照名士答对时的礼仪,对武帝恭敬地说道:回禀陛下,陛下的御辇,总共有六匹马…
恐怖吧?
吓人吧?
更吓人的是:这是石奋的儿子石庆,而不是石奋本人!
在平日里,石庆就总是因为父亲石奋太过于木讷呆板、不知变通,而闷闷不乐!
连石庆——连相对没那么呆板的儿子石庆,都能做出这种反复确认数马的事;
那被石庆暗下指责为“过于呆板”的石奋,又该到何等地步?
答案是:莫得感情。
完全没有任何思考和主观能动性,哪怕是吃个饭、上个厕所,都恨不能先征求天子允准,甚至是诏允!
这么一个人做了少府,刘荣丝毫不怀疑日后,自己哪怕想从少府内帑调两个匠人、挪三五百钱,都得等石奋先入宫觐见,请示天子启。
却不得不说:这么一个少府,无疑是天子启——尤其是当下的天子启最需要的。
一个呆板到无限趋近于机械程序的少府,无疑能让钱袋子牢牢掌控在天子启手中。
而钱袋子,是眼下最能为天子启,带来安全感的东西了…
“少府那边,太子也不必忧虑。”
“——鲁班苑那边,太子从少府直接调人过去,从今往后,这些人就不再是少府的人了;”
“而是鲁班苑——是太子的人。”
“至于财货,朕也会提前和石奋打好招呼:凡是鲁班苑所需、太子手令允准,便百无禁忌。”
有了天子启这么个表态,刘荣无疑心下稍安。
由衷对天子启写过恩,便暗下思虑起日后,与石奋这个少府的相处模式。
准确的说,是在思考这个机器程序的操作模式…
“至于太仆嘛~”
“便先如此定下吧。”
“——左右太子,也拿不出更好的太仆人选。”
“等日后有了他选,再让卫绾回来,继续做中尉便是…”
嘴上虽是这么说,天子启心中,却完全没有这么想。
——卫绾做了太仆之后,天子启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中郎将郅都,任命为自己的中尉!
只有这样,天子启才能安得下心,才能不再担心不远的将来,必将发生的那场动荡。
至于太仆马政…
“就让卫绾那个老实人,好生替朕驭几天马吧……”
“左右朕,也没几天日子了;”
“等坐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再选个心仪的太仆,主持我汉家的马政不迟……”
“有了足够的马,再提兵北上,一血太祖白登之仇、冒顿书辱吕后之耻………”
如是想着,天子启的目光,便再未从刘荣那张日益成熟的面庞上移开;
就好似是生怕再也见不到般,想要将刘荣的五官牢牢记在心里。
盯着刘荣看了不知多久,久到刘荣都有些不自在了,天子启才冷不丁一拂袖,故作淡然道:“都退去吧~”
“一个监国太子,一个准丞相、一个准亚相;”
“朝中大事,哪有当着“太上皇”的面商讨的道理?”
“等议定了,给朕递封奏疏便是了。”
“也好让朕看看未央宫外——看看我汉家的江山社稷,究竟变成了个怎般模样……”
(本章完)
第220章 蝴蝶效应?
第220章 蝴蝶效应?
天子启有了决断,朝野内外也实在是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长安朝堂新一届的领导班子,便也很快初见雏形。
——丞相桃侯刘舍,唯天子启之令是从!
这也印证了那句最早出自桃侯家族,并逐渐得到朝野内外高度认同的名言。
势死忠于汉天子!
谁是天子,忠于谁……
便是凭着这一句核心纲领,桃侯家族方得以成为先帝入继大统之后,第一位明确表示唯先帝马首是瞻的功侯。
而现在,桃侯家族的效忠对象,显然是天子启。
——御史大夫阳陵侯岑迈,过去这么多年的少府令做下来,就算不能说是天子启的狗腿子,也无疑是天子启数一数二的肱骨心腹。
至于此番,一反汉家政治常态,还没经受过内史的历练,便直接从少府提拔为御史大夫,有人说,是天子启对岑迈劳苦功高的奖赏;
自也有人说:这是天子启对过去这些年,岑迈对监国太子的过度‘言听计从’有所不满,方拿出一个御史大夫的位置,将岑迈调离了少府。
只是不管怎么说,又一个客观现实,确实怎么都无法否认的。
——此次人事调动,天子启终于通过绝对忠诚于自己的丞相和亚相御史大夫,达成了对外朝的绝对掌控!
如果天子启正值壮年,如此大的动作,朝野内外免不得要有所猜测:陛下此番,是要做点大事啊?
但天子启如今的身体状况,结合丞相、御史大夫都被换成天子启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其个中意味,却是在明显不过了。
反应过来这一点之后,朝野内外又下意识在九卿各属衙扫了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内史田叔——国之长者,绝对意义上的柱石老臣!
廷尉赵禹——天子启一手提拔的法家才俊,毕生心愿,无外乎报效天子启知遇之恩!
太仆卫绾——老好人一个,对天子启唯命是从;
卫尉直不疑——靠道德做官做到九卿,极其爱惜羽毛,敦厚长者;
少府石奋——莫得感情的请示机器;
典客公孙混邪——北地郡义渠人,从周亚夫平定吴楚之乱有功,当今天子启亲封为平曲侯,绝对忠诚于天子启的效忠者。
宗正刘登——当代红侯,楚元王一脉之后,谦谦君子……
就这么一圈扫下来,不知有多少人惊诧的发现:天子启轻描淡写之间,居然将汉家的领导班子,打造成了一個主打‘稳’字诀的队伍!
这个队伍,放在哪朝哪代,都未必能做出什么大成绩;
但同样的,无论放到哪朝哪代——甚至是放到王朝末年,这个领导班子,都绝对能最大限度保证时局稳定,将任何可能发生的祸患,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那么,问题来了。
天子启,在担心什么?
或者应该说,究竟是什么事,让天子启这般如令大敌,宁肯组建出这么一套很可能让汉家——让天下的发展陷入停滞的领导班子,也要确保时局的绝对稳定、确保朝堂中央对自己的绝对忠诚?
东宫窦太后,显然没这么大能耐;
除非,在天子启担心的那件事发生时,天子启,不再是‘天子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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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生了些小病,担心有宵小趁机作乱,才有此般。”
“尽好自己的本分便是,不要太关注这些事。”
上林苑,监国太子博望私苑。
秋收已经结束,岁末大计,也在天子启的乾坤独断之下,推迟到了明年。
手里的要紧事都忙完,刘荣便给自己放了个假。
只是这个假,当然不是窝在长安的太子宫睡大觉;
而是来到上林博望苑,象征性视察一番,顺便散散心、放松放松。
但哪怕是放松,刘荣也还是难免要为朝政之事、国家大事头疼。
这不;
坊间纷杂的传闻,惹得刘荣的表兄栗仓,都跑来向刘荣做‘汇报’了。
“宫里都在传,陛下的身子骨……”
被刘荣明显有些敷衍的话堵了回去,栗仓左思右想,终还是决定将这个传闻告诉刘荣。
栗仓想的,当然不是趁机做点什么,又或是怂恿刘荣做点什么。
——太子储君做到刘荣这个地步,已经不需要再去主动做什么了。
只要一个‘等’字,刘荣便基本能确保自己的未来,不会出乎任何一个人的预料。
栗仓真正想说的是:坊间传闻,陛下似乎不大行了;
家上,是否要准备准备之后的事……
“孤说过了。”
“父皇,只是生了些小病,并无大碍。”
“同样一句话,别让孤说第三遍。”
语调清冷,却又不乏告诫之意的一番话,总算是让栗仓打消了进言相劝的念头,绝口不再提天子启的身体状况。
只是栗仓不提,却并不意味着刘荣不去想。
“刘舍为相,岑迈为亚相,朝权……”
“南军在郎中令周仁手里,执掌的北军中尉卫绾虽做了太仆,但新的中尉,却极有可能是苍鹰郅都……”
“再加上石奋做了少府,财权也……”
作为有汉以来,最为出色的一位太子储君(虽然没几个对照组),刘荣当然不可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不能说。
非但不能说,甚至都不能去关注、去在意;
越到这种时候——越到这最后的关头,刘荣越需要谨小慎微,确保万无一失。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刘荣才特意给自己放了几天假。
——刘荣,已经在长安权利中心,待了太长太长时间了。
哪怕这三年的时间里,刘荣偶尔也会到这博望苑,也大都是来看一眼就走。
足足三年的时间,始终在长安权力中枢,进行着干强度的工作,刘荣手中的权势,自也难免水涨船高。
毫不夸张的说:刘荣敢拿自己的姓氏打包票——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华夏历史上,都绝不能再出第二个监国太子,能有刘荣如今所掌握的权势!
哪怕后来,那位朱明永乐朝的常务副皇帝,也同样如此!
如此滔天权势,对于刘荣而言,即是难得珍惜的锻炼机会,也同样是随时都可能反噬刘荣的双刃剑。
所以,哪怕是为了证明自己丝毫不眷恋权势,刘荣也不得不给自己放上这么几天假,好让长安朝堂脱离自己掌控几天;
之所以这么做,自是为了让老爷子感受到汉家的大权,依旧掌握在天子,而非监国太子手中。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放在皇家,这句话就要改成:天子之将崩,触之即死,挨之即亡。
天子启会变得很敏感;
而且比绝大多数处于弥留之际的封建帝王,都要来个敏感许多。
刘荣,不得不慎。
“也不知道栗贲最近在做什么?”
“说好了要请立皇后,搞了半天也没个动静……”
看着栗仓忧心忡忡,似是为刘荣感到无比忧虑的神容,刘荣不由得想起栗仓的父亲,自己的母舅,栗氏外戚话事人:栗贲。
——算算日子,绮兰殿的田蚡与馆陶主刘嫖同谋,打算怂恿栗贲请立皇后,以此来打击栗姬在天子启心中的形象,也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了。
不出刘荣所料:田蚡直勾钓鱼,愣是连饵都没挂,便钓到了栗贲这条蠢鱼。
按理来说,对于这件‘明显有利于栗氏一族’的事,明明已经答应下此事的栗贲,显然早就该有所行动了。
但刘荣却等了先后足足四次常朝、两次朔望朝;
生怕栗贲有所顾虑,甚至还专门邀请栗贲以外戚的身份,参加常朝、朔望朝!
结果可倒好——让栗贲出头作个死,栗贲不是刮风就是下雨;
不是今天病倒了,就是明天风寒了。
刘荣先后邀请了足足四回,愣是都没能把栗贲请到宣室殿!
当今汉室,能让刘荣邀请四次都请不到的,也是没谁了。
就算是东宫太后,乃至当今天子启,被刘荣这么‘厚颜无耻’的连续邀请好几次,也总该给监国太子一点颜面,象征性去露个脸了……
“近些时日,舅父可还安好?”
左右闲来无事,刘荣自也懒得特意去查,更何况栗仓就在眼前,也就不愿舍近求远,直接开口打听起了舅父栗贲的近况。
在刘荣看来,栗仓发现自己正在关心舅父栗贲,本该有以下两种反应。
——要么,为自家父亲得到刘荣的关心而感到喜悦,同时又抱有些许忐忑;
要么,是担心自己的父亲又惹了什么祸事,便当即跪地叩首,替父亲栗贲向刘荣谢罪。
但稍有些出乎刘荣预料的是:在听到刘荣这一问的瞬间,栗仓的面容之上,当即便涌现出一抹极不自然的强笑。
“承蒙家上挂怀;”
“近些时日,父亲大人都在家中习读经书,一切尚好……”
···
一切尚好。
既没有询问刘荣‘关心’栗贲的原因,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对父亲栗贲可能惹了祸事的担忧;
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的:一切都好……
很不对劲!
今天的栗仓,很不对劲……
“在家中习读经书?”
“——莫非,还闭门谢了客?”
如是一问,惹得栗仓又是极不自然的一点头,旋即面色古怪道:“父亲偶然风寒,不便见客,更不便出门。”
“遂闭门谢客,专心研读先贤经典。”
这一下,刘荣的猜疑变成了石锤。
——这必特么有问题!
栗贲诶!
那可是栗贲!
先贤经典和栗贲之间的关系,那就是鲫鱼和自行车的关系!
你问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
甚至都不在同一个世界!
不妨去长安街头巷尾问问:汉家如今最纨绔、最嚣扬跋扈的一门外戚是谁?
每一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都会告诉你:不是曾经的薄氏,也不是如今的窦氏;
而是‘未来’的栗氏!
尤其是栗氏外戚当代家主栗贲,更是纨绔子弟群体的个中翘楚!
什么斗鸡走狗,闹市纵马——那都太低级了,咱贲哥压根儿瞧不上!
要玩儿就玩儿大的!
多大!
——吴楚七国之乱时,栗贲开盘:是吴楚嬴,还是长安嬴?
吴楚嬴,一赔四;
长安嬴,二赔三……
敢拿国战——拿着宗庙、社稷,拿汉家国运开盘,就问还有谁?
真要说起来,整个栗氏一族,刘荣最担心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母亲栗姬。
准确的说,母亲栗姬,是刘荣最不担心的栗氏族人。
甚至就连栗仓——连已经在刘荣身边证明过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没集成多少栗氏基因的栗仓,刘荣都至今无法完全放心,生怕什么时候血脉觉醒,又或是隐性基因凸显之类!
而舅父栗贲,从来都是刘荣最最担心的母族外戚,且没有之一!
这么一个纨绔子弟中的战斗机,闭门谢客?
专心研读先贤经典?
还不如说匈奴单于脑子抽抽了,非要造宇宙飞船登录火星,结果把草原的经济给搞崩了——可信度都比栗仓‘研读经书’高上不少。
经过简单的逻辑推理,刘荣便迅速得出结论:过去这段时间,栗仓不是不想搞事,而是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而被限制在了自己的府邸内,无法外出搞事。
那又是谁,能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是只用一个眼神,就把栗仓软禁在府邸当中,哪怕有刘荣的邀请函,都无法让栗贲走出府邸?
抬头看了看栗仓,刘荣暗下摇了摇头。
栗仓没这个本事,更没这个胆子。
这个时代,也不允许任何一个做儿子的,因为任何原因,以任何手段囚禁自己的父亲。
除了栗仓,栗氏一族,又有谁能把家主栗仓软禁?
“难道……”
“——是母亲?”
“不能吧?”
这个念头才刚出现在脑海中,刘荣便赶忙猛甩了甩头,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甩了出去。
——母亲要是有这份大局观,刘荣过去这些年,又何苦?
不是栗仓,不是母亲,那就不会是栗氏内部。
如此说来,能从外部限制栗仓这个一家之主行动的……
“父皇……”
“为了‘以稳为重’,父皇,竟不惜……”
···
“真到了如此地步?”
“父皇的身子,当真……?”
(本章完)
第221章 老兵
第221章 老兵
作为汉家于上林苑设立的第一座太子私苑,思贤苑对汉家日后的太子储君,无疑是具有极其重要的榜样效应。
旁的不说:单就是现在,刘荣博望苑内部的程设,便几乎是完全照搬天子启的思贤苑。
——刘荣的博望苑,以一处太子行宫,或者说是太子‘别居’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各类建筑区;
如秘密作坊:鲁班苑;
演武之地:校场;
又比如刘荣专门建造出来,用于收容英烈后人,供这些英烈遗孤学习、生活的区域等等。
而天子启的思贤苑,也是类似的布局——以太子行宫为核心,向四方扩散出一片片用途各异的建筑区。
只是比起刘荣这动辄鲁班苑、校场,又或是收容英烈遗孤的‘福利院’,天子启的思贤苑,作用相对更纯粹一些。
——早在当年,下令设立上林思贤苑的时候,先帝就已经给出定论:思贤苑,是供太子储君招待宾客、结交天下豪杰,并安置那些短期内不便安排职务的门客、属从的地方。
思贤苑这个名字,也正是由此而来。
曾几何时,太子启的思贤苑,也可谓是人头攒动;
不知有多少地方郡县的青年才俊,带着满腔抱负来到长安,用尽自己毕生,乃至家族世世代代积攒下的人脉,才得以踏足思贤苑之内,成为太子启的编外储备干部。
只不过,时移境迁,沧海桑田。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哪怕是从‘太子启’变成‘天子启’开始算,也已经过去了六年多时间。
如今的思贤苑,已经见不到那些空有满腔抱负,却始终得不到天子启重用,故而郁郁寡欢的郡国才俊了。
早在天子启承继大统,并在长达一年的时间内,依旧没有从思贤苑调用几个‘门客’的时候,思贤苑内的郡国‘名士’们,就已经心灰意冷的整点起行囊,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各自的家乡。
现在,思贤苑只有本就佃租于此,且明显有些赖着不想走的佃农;
再有,便是曾隶属于天子启的太子亲卫,却又因种种原因而卸甲还乡,于思贤苑佃租农田度日的老兵。
这些老兵,是天子启的私兵。
而且是原始股!
刘荣原以为,天子启对这些老兵、对这些潜邸心腹不闻不问,是因为天子启刻薄寡恩;
却不曾想:直到这一日——直到天子启莫名其妙的跟着刘荣,前后脚也来到了上林苑,刘荣才终于意识到老爹天子启,似乎并非自己认知中的、纯粹‘刻薄寡恩’的帝王。
至少天子启的‘刻薄寡恩’,很少会用在错的地方……
“今年收成还不错?”
“看你们这几个老不死的,一个個油光满面——家中儿孙,当是没少孝敬酒、肉之类?”
上林思贤苑,太子行宫外不远处,一片明显有些特殊的田野边沿。
三五老兵,或者说老农,正一脸惬意的躺靠在老树根下,完全没有因为天子、太子当面,而流露出哪怕半点惶恐之一。
对此,天子启显然也是习以为常,只大咧咧走上前,满不在乎的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来;
开口发出一问,却是惹得一旁的刘荣面色不由一滞。
——刘荣,已经有段日子,没从老爷子脸上,见到如此纯粹、纯粹到不掺杂丝毫虚伪的纯真笑意了。
“嗨~”
“哪来的什么酒啊,肉的。”
“——家里那些个混小子,一年到头就那么千八百石的俸禄,俺们几个老东西能顿顿吃上汤面、麦饼,就已然是祖坟冒了青烟。”
“也就是陛下,三不五时颁诏大哺,又是赐爵,又是赐酒肉布帛,俺们才能沾上那么点荤腥。”
“若不然,怕是到了蹬腿儿喽,俺们都吃不上三牲血食,沾不上荤腥咧~”
对于天子启明显有些不符合自身身份的戏谑发问,老农们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连身子都没从身后的老树根下抬起分毫;
就好像此刻,坐在他们不远处的,并非是汉家的天子和储君,而是他们亲眼看着,甚至是手把手拉扯长大的后生晚辈!
天子启的反应,也和老农们大差不差——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半点穆穆天子之容,反倒像是个来农家乐度假的土财主;
老农们随口两句话,当即就让这位天下第一号土财主笑的见牙不见眼,完全看不出半点天子威仪。
眼前这幅场景,无疑是让刘荣惊掉了下巴。
惊诧之余,也不忘从老爷子和老农们仅有的几句交谈当中,迅速提炼出重要信息。
——家里的混小子,‘也就’千八百石的俸禄!
这意味着此刻,正同天子启谈笑风生的老农们,不单自身是老兵、是天子启潜邸时期的亲卫,就连他们家中的子侄后代,如今也同样是官身。
具体多大的官,也不难猜。
如今长安,三公九卿加在一起,满共十一位‘中二千石’及以上级别的高官(太尉不常设);
自中二千石往下,便是丞相长吏、御史中丞,中尉、中郎将、备盗贼都尉,以及长乐、未央各宫门卫,南、北两军将校等——共计不超过八十人,在比二千石、二千石、真二千石之列。
换而言之:整个长安中枢,通俗意义上的‘二千石’,顶破天去也不过百。
再往下,便是千石了。
三公丞令,九卿监令、副手,以及有司属衙主官长吏,南北两军中层将官,宫中郎官、中郎群体,便属于千石之列。
但这里的千石,仅仅只是‘千石’的级别,实际俸禄却是按照千石、比千石,各为年俸九百六十石、七百二十石不等。
‘千八百石’,几乎可以直接理解为:这些老农家中子侄,是千石,而非‘比千石’。
看上去只差半级,但只要了解如今汉家的官职,便不难知道:千石,意味着不是九卿衙门的副手,便是隶属九卿的部门主官;
而比千石,却是连一个像样点的部门长吏都够不到——要知道汉家如今,稍微大一点的县,县令都得是千石!
比千石,放到那些稍微大点的县,连县令都做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个县尉。
再结合老农们‘潜邸老兵’的身份,他们家中,那些年俸‘不过千八百石’的子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是宫里的禁中郎官,便是南北两军的中层将官!
再反过来看:单只是个‘潜邸老兵’——尤其还是退役的太子亲卫的身份,便能将子侄后人托到千石以上的位置,这些老农的身份、与天子启之间的关系,恐怕也绝非刘荣此刻所目睹的这么简单。
天子启接下来的话,也无疑印证了刘荣的猜测。
“过来,见见叔伯们。”
天子启轻飘飘一语,却惹得刘荣心下大震!
不动声色的走上前去,乖乖拱起手,又不知该如何称呼;
才刚讲试探的目光移向身旁,便见天子启满是洒然的笑着一仰身。
“瘸腿那个,你李叔。”
“——先帝从代国带来长安的元从。”
“当年,先帝入未央宫时,有诸吕余孽暴起而出,你李叔奋不顾身,以一敌十!”
“一剑让人在腿上刺了个对穿,愣是眼皮都没眨一下,拖着瘸腿追出去足有十余里,将刺客悉数斩杀。”
···
“嗨呀~”
“——落了个残身,可是苦了朕呐~”
“先帝一句嘱托,这老不死的,就吃了朕大半辈子。”
“这都要入了土了,还得朕看顾着,把这老不死家里的混小子,有一个算一个,都给编入北军。”
“他家老大,如今当是在博望苑,替太子操演那支孤儿军?”
一听这句话,刘荣面上当即涌出一抹郑重,赶忙对那瘸腿老农一拱手。
“竟是李校尉家中亲长当面!”
刘荣郑重其事的一拜,老李头却是满不在乎的一摆手,只象征性的对刘荣一咧嘴。
“俺家那小子,没少让太子操心吧?”
“说是练兵,整日整日的不着家,说好了的亲事,也不知道回来瞧上一眼。”
“若太子殿下得闲,可得替俺好好说说那混小子,啊?”
老李头侃侃而谈,刘荣却是小鸡啄米式点头,愣是连腰都不敢彻底挺直。
原以为开头就是王炸,不料天子启下一句话,当即让刘荣本就弯曲的摇杆,又肉眼可见的再躬下几分。
“你令伯。”
“——先帝就藩代国之时,太祖高皇帝赐给先帝的亲卫。”
“数数年头~”
“也有个四十多,快五十年了吧?”
天子启第二句话说出口,刘荣便已经拱起手,将上半身六十度弯了下去。
那老者却是呵呵笑着点了点头,便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唉~”
“日子过的快哟~”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分封先帝,让俺跟着先帝去晋阳就藩的时候,先帝才刚六岁——才刚解下头顶上的总角辫?”
“嘿;”
“一眨眼的功夫,先帝没了,陛下老了;”
“连先帝的孙儿——太祖高皇帝的曾孙,这都到了该加冠的年纪……”
老者唏嘘感叹,刘荣小心赔笑;
天子启却是云淡风轻的将身子彻底往后一仰,顺势将手肘趁在身后的泥地上,悠悠开口道:“他家小子,倒是有出息。”
“——先帝亲任飞狐都尉,当朝车骑将军,坊间人称京观屠:令勉是也!”
“个老不正经的,还好意思说‘不过千八百石’的俸禄;”
“合着朕中二千石的秩禄、将印,都没揣在你家小子兜里?”
天子启此言一出,那令姓老农当即嘿嘿憨笑起来,丝毫不为自己的‘胡言乱语’而感到羞愧。
而在一旁,刘荣深深弓腰拱手,心下却已是惊起了滔天骇浪。
——飞狐都尉令勉!
——京观将军!
试问当今汉室,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或许对于后世人而言,飞狐都尉、飞狐军,又或是京观将军、令勉等字眼,都多少有些陌生。
但这绝不是因为这支部队、这个人不够重要,而恰恰是因为这支部队——这支长城防线的救火队员太过重要,所以才在当今汉室,乃至整个华夏历史上,都显得有些过于神秘。
就这么说吧;
刘荣太子监国三年,至今都还不知道这支飞狐都尉部,究竟驻扎在飞狐径的具体什么地方、飞狐都尉令勉长了个什么模样、朝堂调动这支飞狐都尉,是通过什么方式!
刘荣对飞狐都尉、对令勉的了解,和如今汉家的每一个汉人一样。
——只知道飞狐都尉,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专门设立,作为长城防线机动力量的常备野战军;
只知道在北墙出现重大防线漏洞时,这支机动力量会神出鬼没的从天而降,出现在战场将防线漏洞补上,顺带将匈奴人杀个丢盔卸甲,并将斩获的匈奴首级铸造成京观。
只知道飞狐都尉令勉,酷爱铸造京观;
只知道自先帝前元四年至今,令勉都一直在飞狐径驻军,除了先帝和当今天子启,再没有第三个人,见到过成为飞狐都尉后的令勉……
“京观屠的父亲,居然也在思贤苑?”
“瞧这架势,分明还是父皇的嫡系!”
短暂的惊诧之后,刘荣便也释然了。
——飞狐都尉,可以说是汉家唯一一支只听令于天子本人,哪怕太后当面,都绝不可能调动的常备野战武装!
这支部队,除了肩负着整条北方防线的安稳,也同样肩负着在必要时,成为天子拱卫力量的重担。
这样一支部队——这样一支身系国运的部队,再怎么神秘,也丝毫不为过。
而这支掌控在天子本人手里的部队,和天子启之间的关系再如何亲密,也完全是题中应有之理……
“瞧这架势,陛下的意思,是让俺家那混小子见见太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令老爷子开了口;
却见天子启满是坦然的点点头,似笑非笑的瞥了眼刘荣,便对几位老农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是时候啦~”
“再晚些,朕怕是就只能靠托梦,才能让令勉认这小子了……”
(本章完)
第222章 不远了
第222章 不远了
天子启向刘荣交接手里的权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朝权自不用说——早在三年前,刘荣奉诏太子监国的时候,天子启就已经将大权“借”给了刘荣。
说是借,其实和华夏后世的演习,也都是一个道理。
——必要时,任何一场“演习”,都可以随时无缝转变为实战!
刘荣这个监国太子也一样;
当天子启出现一些计划外的状况时,刘荣这个“冒充天子”的监国太子,也随时可以无缝衔接,顺势即位。
除了朝权,以及刘荣一直很注意、很小心的财权,便是飞狐都尉这种神秘无比——若天子启不给,刘荣就连问都不敢问的特殊力量。
上一次,天子启为刘荣隆重介绍了华夏历史上第一位特务头子:绣衣卫直使兼郎中令周仁。
这一次,又把刘荣带到了自己的思贤苑,随便偶遇几个老兵,便有一個是京观屠令勉的父亲…
“或许不是偶遇。”
“或许,是父皇专门安排的…”
对于刘荣的心中所想,天子启自是一无所知。
准确的说,是天子启的注意力,压根儿就没放在刘荣身上。
便见天子启毫不顾忌形象的半躺在田埂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老农们交谈着,不时发出爽朗而又畅快的笑声。
而从天子启和老农们的交谈中,刘荣也很快便了解到这几位老农的底细。
——当朝车骑将军,飞狐都尉令勉的父亲,名令显。
老爷子虽非公侯,却也是实打实的开国元勋!
跟着沛公反过秦,追随汉王伐过楚,在白登山挽过弓,在赵长城扛过纛!
刘邦打过的仗,老令头都在场;
刘邦没打的仗,老令头也差不多都没落下。
真要说起来,已故老丞相申屠嘉见了老令头,都还得老老实实喊一声:老伍长!
可惜没啥指挥才能,也不大愿意入朝为官,便被太祖皇帝派给了四儿子,也就是先帝一同就藩,全当是给年仅六岁的先帝,配了个百战老兵榜身。
等到先帝入继大统时,老令头自知这辈子差不多到了头,就拼着老脸,把儿子令勉送到了先帝身边。
好在令勉不止继承了老爹的晓勇——先帝拿兵书喂了几年,当即就成了一名有勇有谋,进退有度,老成持重的悍将!
就是不知从哪学了出铸京观的技艺,这么多年京观铸下来,竟落得个“京观屠”的诨号…
至于天子启最先介绍的那个老李头,则名李信。
虽然不如那位同名同姓的前辈,却也是来头不小。
燕国蓟县人,起良家子,初为代国戍边卒。
戍边六年,颇有武勋,拔为中郎。
之后在代王宫待了十来年,累功为代中郎将。
吕太后驾崩,朝堂迎立先帝时,跟随先帝入长安,之后就是天子启方才,所提到的人生最高光时刻。
落下伤残之后,严词拒绝了先帝表彰性质的清闲职务,最终被先帝派到彼时的太子启身边,美其名曰:为储君羽翼;
虽然天子启一口一个“老不死的讹上朕了”,但过去这么多年,老李头却压根儿没向天子启伸手,主动讨要过任何东西;
就连种的地,也是佃租思贤苑的官田。
——思贤苑有个老李头,每年的佃租都是第一个交,哪怕当年租税被减免,也绝对没人能阻止老李头交佃租,更是传遍上林苑的八卦。
只是刘荣从未想到:传闻中,那个耿直到有点憨傻的老农,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至于老李头家中子孙后代,更是让刘荣莫名感到沉重。
老大李忠,现任博望苑羽林卫甲部校尉,秩比二千石;
老二、老三战殁于边墙,老四于三年前的吴楚七国之乱中,战死在了吴楚叛军主力拼死攻打的昌邑城头。
再往下:校尉李忠三子,一死一残,皆为王事;
老李头其他的孙辈,共计十六人,为国捐躯者足有五位…
“老大人,满门忠烈!”
听到李老头云淡风轻间,提起四个儿子只剩下老大、七个及冠的孙儿也只剩两人在世,刘荣不由得肃然起敬,当即便起身再拜。
这一回,老李头却没再洒然摆手,而是长吁短叹间从树根下起身,缓缓对刘荣拱手一还礼;
待刘荣直起身,才满怀唏嘘道:“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成为什么样的君主,老小儿,不知。”
“只是想根据自己浅薄的经历,向殿下,提一些或许愚钝、或许不妥的建议。”
说着,李老头颤巍巍抬起手,在胸前轻拍了拍。
“老小儿,曾也官至千石;”
“家里的混小子,如今也是做了校尉——比二千石的秩,逢人也能腆着脸,不自量力的口称一声:末将;”
“想挺直了腰杆子,靠自己这把老骨头过活,不愿意接受先帝、陛下的恩怜,老小儿的日子,尚且过成了这般模样。”
“——虽温饱不愁,却也身无长物,偶有寻方问药,还得家里那个混小子孝敬。”
“想添件冬衣,又或是给家里添个器具,那也得和寻常农人一样——秋收后卖了粮,再从中分出些…”
…
“老小儿知足~”
“能吃饱饭、不挨饿,子孙后嗣就算没什么大出息,也算是有了着落。”
“——老小儿,知足。”
“但殿下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老小儿,已经是很辛运的退伍兵卒了。”
“已经是归野老兵中,百里挑一,甚至是千里挑一的幸运者…”
老李头悠悠一语,其余众人便不约而同的长吁短叹起来,就连天子启,也是一脸无奈的叹息着摇摇头。
不得不说,比起绝大多数封建王朝,如今汉家对军中将士,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层面,都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极限。
但不用这几位老英雄说,刘荣也清楚的知道:汉家对军人的优待,重点主要放在对阵亡将士,及其家人的抚恤、扶持。
根据太祖高皇帝刘邦亲自定下的规矩,汉家任何一位阵亡的军中将士,都可以享受到远超自身地位规格的烈士待遇。
具体来说,便是每一位军中将士——哪怕是战斗编制外的伙夫乃至民夫,只要是死在战场上,就都要由上级主官自掏腰包,棺木敛尸,并亲自扶棺送英魂荣归故里。
这里的上级主官,即“长吏”,是以百人长——曲长(曲侯)作为起步点的。
屯长及以下级别的将士阵亡,是由直系曲长负责从敛尸到扶棺归乡,再到亲自参加、主持丧葬之礼这一系列身后事宜;
从曲长开始逐步往上递增——曲长阵亡,队率司马扶棺;队率阵亡,校尉视葬;校尉阵亡,都尉——即将军全权负责后事。
除了“长吏视葬”之外,当地郡县会负责具体的丧葬费用,包括但不限于招待宾客、迎来往送,以及随葬用品等。
最后,便是长安朝堂负责为阵亡将士,奉上“少牢”规格的祭品,即牛、羊各一。
看上去小气的不行,但别忘了:在如今汉家,私自杀牛甚至是伤牛,可是比杀人都还要严重的罪行!
以牛做祭品,更是只有朝堂祭祀神明及历代先皇时,才有可能出现的状况。
少牢规格的祭品,更是只有诸侯王及以上级别的已故刘氏先祖,才有资格享受到的——寻常的彻侯,或是没有王爵的刘氏宗亲,都没资格用少牢规格的祭品!
此外,烈士的遗孀、遗骨及父母双亲,都会被内史在各自的户籍上,标注上“其子/夫/父,于某年某月死王事”的备注。
有了这“死王事”三个字,英烈家属无论是申请上林苑的皇田佃租资格,还是入伍从军的名额,都将具备绝对意义上的优先地位。
英烈直系后代入伍,更是直接从底层军官,即伍长做起。
林林总总算下来,汉家对阵亡将士的抚恤待遇,就算达不到后世新时代的程度,也已经是相当不错。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更是已经达到了毋庸置疑的极限。
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也因战争而落下伤残的可怜人。
就说已故老丞相、故太子太师申屠嘉,万石的秩、四千石的实俸,外加故安侯国每年的产出,却活成了全长安最穷的权贵。
究其原因,不是申屠嘉非要“作威作福”,要养着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最终落下伤残的老伙计;
而是申屠嘉若是不养着,那些老英雄们,就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
“老大人所言,不无道理。”
经过漫长的思虑之后,刘荣先是上前,绛瘸腿的老李头小心扶着坐回了老树根下;
而后才坐回老爷子身旁,如是道出一语,而后便侧身看向身旁的皇帝老爹。
“将士之苦,父皇也曾不止一次的提到过。”
“尤其是那些没能立下太多功勋、没有太好的官职、俸禄,又因战落下伤残的老英雄们——比起我汉家的寻常农人,都不知还要苦了多少。”
“只是父皇也说过:今我汉家,无力供养每一位为国征战,却不幸落下伤残的将士。”
“就连战殁英烈的丧葬事宜,都还要地方郡县负担大头,才能勉强达到太祖高皇帝所规定的程度。”
将汉家现有的客观状况叙述一番,待一众老者半带认可,半带郁闷的缓缓点下头,刘荣才深吸一口气,顺势将话头一转。
“只是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在孤这样年少轻狂,不明事理的小辈眼中,戎字,终归是来的比祀字更重一些。”
“更何况我汉家,自太祖高皇帝之时,便一直都是内忧外患,群狼环伺。”
“于内,先有异姓诸侯不恭,后有诸刘宗藩割据;”
“于外,更是北有匈奴犯边,南有百越离心——以秦余孽赵陀为先,竟逼得英明神武如太祖高皇帝,也只得以南越王印相赐,却无力兴兵征讨。”
说着,刘荣也不由得一时失了神,就好似是想起了数不尽的屈辱,面色也一点点绷紧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荣才深吸一口气,将胸口郁结的闷气呼出,将过度飞散的话题重新拉回了正轨。
“今我汉家,确实无力供养起每一位为国征战,并落得伤残的英勇将士。”
“但不远了。”
“——我汉家能供养,甚至是荣养每一位因王事而伤残的将士的日子,不远了。”
刘荣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位“老农”就已经是连连点头,对刘荣所描述的蓝图信服不已了。
——思贤苑离博望苑,说进不进说远不远;
走过去有一段距离,但博望苑发生的事,却是很容易就能穿到不过七八里之外的思贤苑。
几位老农再怎么不问世事,也起码知道刘荣的博望苑,有两支各五千人的武装力量,均以英烈遗孤为卒。
就算这只是太子荣,在极小范围内进行的特例,至少也表明了刘荣有这个倾向。
“太子,知兵?”
不多时,老令头悠悠发出一问,只见天子启满是戏谑一笑,对刘荣微微摇摇头。
“谈不上知兵。”
“只吴楚七国之乱,去睢阳待了那么三两日,也算是见识过战阵为何物…”
有了天子启这句话,几位老农当即便再也没了疑虑,对着刘荣就是一番评头论足,就差没明说家中有女,年方二八之类。
见刘荣得到了几个老伙计的认可,天子启的眉宇间,也终是涌现出些许心安。
至今为止,天子启都不能确定自己的选择——自己以刘荣作为继承人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但至少从眼前这幅场景来看…
“就算错,当也错不到哪里去?”
“至少比当年,先帝立朕而非梁怀王,要更对一些…”
如是想着,又满是欣慰的在刘荣,以及其他几位老家伙身上看了看,天子启终是不着痕迹的将目光移向身后不远处。
轻轻一颔首,却见新鲜出炉的中尉郅都面色一凝;
短暂的呆愣之后,便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朝着不远处的天子行宫而去………
(本章完)
第223章 请太子主持大局!
第223章 请太子主持大局!
在刘荣的印象中,天子启并不是个健谈的人。
至少在平日里,天子启除了间歇性的阴阳怪气综合征,便总是遵循能少说一个字,便绝不多说一句话的原则。
绝大多数情况下,天子启想要表达什么,也根本不需要开口去说——往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够让身边人领悟来自天子的授意。
但这一天,天子启却说了很多很多。
从太祖高皇帝,说到孝惠皇帝,再到前、后少帝,乃至先帝及自己;
从萧何萧相国、曹参曹丞相,到后来的王陵、陈平,以及周勃、灌婴;
从吕太后,到张皇后,再到薄太后、窦太后……
说到最后,老农们都已不知何时起身离开,老树根下,竟只剩下天子启和刘荣父子二人。
见老爷子喋喋不休,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刘荣也不便开口打断,只得听着。
只是听着听着,刘荣便隐约察觉出不对了。
“如今天下,有人说我汉家的大患,是北蛮匈奴;”
“还有人说,是关东的宗亲诸侯、南方的百越割据。”
“甚至还有人——也就是鲁地那些個腐儒,居然说只要恢复了周时的井田制,便可以解决天下的所有问题?”
“至于法家,则认为只要杀光天下的儒生、商贾及游侠,便可以海内升平,天下,得安……”
正听天子启回忆过去听得出神,见天子启冷不丁又说起这些,刘荣也不由得循声抬眸;
以为天子启是要考校自己——特意留白让自己作答,却见天子启对自己咧嘴一笑,而后便自问自答般,继续往下说道:“这些话,天下谁人说都行。”
“无论是北蛮匈奴,还是南方百越——无论是关东诸侯、地方豪强,还是鲁地的腐儒、法家的酷吏;”
“左右都是我汉家日后,要循序革除的弊病,不过先后而已;”
“任天下人将这些当做‘头等大患’,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旁人说归说,我汉家的天子,却必须心里有数……”
···
“哈~”
“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载;”
“——异姓诸侯王,由太祖高皇帝依序拔除。”
“诸侯宗藩,也为朕侥幸剔去了爪牙。”
“北方匈奴,说是数十万控弦之精锐骑士,但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也不是没和匈奴人摆开架势,真刀真枪的打过。”
“我汉家解决掉匈奴人,不过是时间问题——长则百十年,短则半甲子,总归是能让我汉家的军纛,插到草原腹地的。”
“至于南方百越,也绝非我汉家无力武力收复,而仅仅只是武力收复得不偿失,在北方匈奴虎视眈眈的前提下,武力平定岭南百越,多少有些不值当罢了……”
天子启一番感慨,刘荣也不由得暗下点头,对天子启这番话深以为然。
后世人常说:历代皆因弱灭,唯汉独以强亡。
这里的‘强’,指的不单是汉家武德充沛、国力昌盛,也指汉祚得立于废墟之中,立国于乱世之间。
春秋战国数百年战火,虽由始皇嬴政短暂按下暂停键,但不久后的秦末乱世,却来得比春秋战国任何一个时期,都来得更加猛烈。
神州大陆无处不在战火纷争、水深火热之中。
终汉祚得立,却也是内忧外患——凡是能出现在封建王朝的弊病、隐患,就没有哪怕一项,是没有出现在汉家、出现在这个新兴封建政权身上的。
内部,异姓诸侯割据、刘氏宗藩不恭,地方豪强坐大、游侠匪盗丛聚;
社会秩序混乱、治安状况糟糕,遍地残垣断壁、遍地饥殍残骸。
民生凋敝,经济崩溃,生产力极尽低下、社会矛盾极尽尖锐,生产环境极尽恶劣!
外部,北方游牧民族连年侵扰,甚至屡屡大举犯边,边墙糜烂;
甚至就连都城长安,都曾一度进入匈奴兵峰的火力范围之内!
南方百越割据,依凭五岭天险时安时反,反复无常;
荆吴、长沙湿瘴遍地,沼池遍野,得之不能治,失之不能安……
和国祚初立时的汉家相比,后世那些王朝所经历的所谓‘内忧外患’,就好比小孩子过家家!
凡是人类能凭借想象力,想象到的封建王朝可能遭遇的困难、隐患,汉家就没有任何一项是能幸免的。
这,才是刘汉‘独因强亡’真正的根源所在。
——汉家的‘强’,不是强在巅峰时期有多么强大;
真要说起来,后世的盛唐富宋,以及铁血朱明,都比两汉四百余年的任意时期要强许多。
汉家的‘强’,强在这个屡屡达到巅峰,甚至再三回光返照的封建王朝,几乎是从废墟——从深渊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是汉家历代帝王筚路蓝缕,恨不能一块砖、一片瓦,从万丈深渊底部,一尺尺、一寸寸垒砌起这为后世人传颂千年,甚至以王朝名称,作为诸夏主体民族名称的王朝。
后世的王朝,或是平地起高楼,或是浅坑筑地基;
而汉家,却是从万丈深渊底部建立起来,并最终耸立云端的逆天政权。
汉家——尤其是国祚初立时期的汉家,遭遇到的困境、困难随便单拎出来一个,放在后世任何一个朝代,都堪称亡国之忧!
但自太祖高皇帝刘邦开始,汉家一代代帝王剥丝抽茧,带领着这个自废墟、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政权,解决了这一个又一个稍有不慎,便动辄会亡国灭种的巨大隐患。
时至今日,汉家初显强盛之态,却也还有很长的路。
汉家解决了许多‘亡国之忧’,却也还有更多的‘亡国之忧’,需要天子启之后的后世之君去解决。
北方匈奴,南方百越;
关东宗藩,地方豪强;
贪官污吏,匪寇恶霸;
以及……
“朕,从来都不觉得北方匈奴、南方百越,又或是关东宗藩、地方豪强,是可以动摇我汉家的心腹大患。”
“——如果处理不好,这些隐患,确实可能动摇我汉家的根基;”
“但我汉家的天子,是能处理好这一切的。”
“处理不好这一切的人,是不可能成为我汉家的天子的。”
刘荣正思虑间,便闻天子启悠悠一语,将刘荣的思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眸——再次循着天子启的声线看去,刘荣便看见皇帝老爹的面容,不知何时已挂上病态的惨白。
不等刘荣关切起身,便见天子启面色陡然一肃!
“外戚!”
“外戚之患,是我汉家的天子,唯一无法完全处理好的心腹大患!”
···
“自太祖高皇帝时起,我汉家的外戚,便屡屡成为了动摇宗庙社稷之根本,乃至诸夏兴衰的不稳定因素!”
“——英明神武如太祖高皇帝,不惜对自己的妻兄下死手,于代地设计取了吕泽性命,却终无法规避吕后乱权、诸吕乱政!”
“至今都还为天下人所缅怀——至今都还为天下人尊奉为‘再世圣人’的先帝,纵是能为母舅设下灵堂,将薄昭逼死,却也还是难免为朕,留下了一位薄皇后。”
“先帝,已经是很好的处理了外戚之患。”
“至少没让薄氏一族,成为朕这一朝的心腹大患。”
“但薄氏死而未僵之时,窦氏一族,便成了我汉家的又一大患……”
天子启这番话,刘荣几乎没怎么听进去。
不等天子启说完,刘荣就已经起身上前,神情满是忧虑的自后背扶着老爷子,作势要扶天子启回行宫。
但天子启却是不管不顾,深深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
而后道出一句话,却是让刘荣如遭雷击般,当场愣在了原地。
“朕,就是今明两日了……”
“不想在未央宫——在那密不透风的宫墙里合眼,才丢下朝堂,来了思贤苑……”
刘荣愣神的功夫,不知从哪冒出一位位老态龙钟的太医,手忙脚乱的将天子启从地上扶起;
而在刘荣回过神之后,却只看到天子启被人群遮挡的模糊背影。
——天子启被太医、禁卫们团团围起,刘荣本不该看到天子启;
哪怕是天子启的衣角,刘荣都本不该看到。
但刘荣却分明看见:天子启那满含期翼的目光,透过人群直勾勾落在了自己身上。
明明嘈乱纷杂,刘荣却也清楚地听见天子启,在昏迷前对自己道出的最后一句话。
“母族外戚……”
“公子……”
“之罪………”
···
“母族……”
“外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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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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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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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药灌不下去!”
“——这可如何是好?!”
半个时辰之后,上林思贤苑,天子行宫。
天子启气若悬丝的平躺于御榻之上,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似乎是将殿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却根本无力驱动身体,乃至动一下手指。
御榻边沿,太医在内围了一圈,禁卫于外围了一圈;
分明一切都有条不紊,但从殿内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太医们慌乱的面色仲,却又随时都能感受到一股纷乱。
中尉郅都背对御榻,昂首挺胸,单手扶在腰间剑柄之上,用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却也难掩那红润的眼眶;
工人们脚步碎乱的进进出出,将太医们的指令悉数完成,却也无不带上了哭腔。
刘荣,很懵。
神情木然的跪在御榻前不远处,刘荣面上神情,只说不出的迷茫。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
明明已经在劝着、养着,替老爷子分担着起了不少;
怎会……
“母后……”
“母后来了吗……”
沉闷而又哀婉的氛围,终随着天子启有气无力的一声轻喃,而彻底化作一阵悲痛。
几乎是在天子启开口的瞬间,太医令便立刻附身附耳,待听清天子启口中所言,又赶忙直起身望向郅都——望向那道背对着御榻的伟岸背影。
“陛下,在问太后的行程。”
老太医沙哑一语,却引得郅都赶忙抬手抹了把泪,而后才回身一拱手;
走上前,于御榻前蹲下身,用了不知多大的力气,才将闷在胸口的那句话,哽咽着说了出来。
“太、太后说……”
“——太后说:帝杀吾子;”
“何可见也……”
“太后,不愿见陛下……”
说完这几句话,郅都便紧咬着牙槽,猛地低下头,将满脸泪痕藏在了天子启看不见的角度。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却是愣神许久,终苦笑着轻呼出一口气。
“母后,还是不愿意醒来啊……”
···
“母后……”
“母后………”
梦呓般轻微的几声轻喃,就好似是耗尽了天子启最后的力气——接连几声‘母后’出口,天子启便沉沉逼上了双眼。
又过了许久,天子启才再度悠悠转醒,侧过头,费力的睁开双眼,望向跪在御榻前泣不成声的郅都。
“拟诏……”
“长安戒严,武库戒严,两宫戒严……”
“着、着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内史田叔;”
“呃……”
“还有周亚夫,郦寄,韩颓当等——速至上林面圣……”
“朕,要托孤……”
···
“再把皇后、栗姬找来;”
“朕,有话要对她们说……”
“还有太子……”
“还有母后……”
“母后……”
···
“替朕瞧着些……”
“母后若来,便唤醒朕……”
“朕,想再见见母后……”
言罢,天子启终是再也无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再度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老太医满脸凝重的起身,越过郅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身影,来到了刘荣面前。
“禀家上。”
“陛下,当就是在今夜了……”
此言一出,殿内原本还低沉、憋闷的啜泣声,当即就夹杂上了几道哀痛不能自已的哭嚎。
殿门外,更是肉眼可见的聚集起了一层又一层宫人婢女,层层跪倒在殿门外,对着天子启的方向叩首匍匐。
而在御榻前,郅都也好似是被太医令所点醒,赶忙止住哭声,就势跪着回过身,对刘荣含泪一拱手。
“陛下弥留,太后远在长安;”
“请、请太子主持大局!”
“——请家上主持大局!!!”
(本章完)
第224章 就是绑,也把太后给孤绑来!
第224章 就是绑,也把太后给孤绑来!
刘荣当然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主持大局’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按照惯例,或者说是不成文的潜规则,帝王弥留将亡之际,身边是一定要有以下几个人的。
——记录遗诏、传位诏的史官;
——为遗诏、传位诏背书的大臣,人数越多越好,最次也得要丞相,外加另两位重臣在场(以免赵高李斯故事重演);
——现场领旨即位的储君;
——接受托付的储君生母。
以及:主持大局的太后。
或许有人会说了:太后这个东西,他也不是哪朝哪代、每一任帝王在位时都有的啊?
万一没有太后,那又该由谁来‘主持大局’,替病榻上弥留的帝王,保护整个政权交替的过程平稳进行呢?
答案是:绝大多数情况下,没有太后,就意味着不需要太后。
——没有太后,意味着皇帝已经很老了,至少年迈到了母亲都已经离世的程度;
皇帝年迈,自也就意味着储君年壮——甚至大概率是步入中年。
在这样的情况下,政权交接,确实是不怎么需要一位太后,来‘主持大局’的;
储君自己就可以搞定。
只不过,刘荣现在所面临的状况,却无疑是千百年难得一见。
——如今汉家,有太后!
——但人家不来!
有太后在朝,那天子弥留之际,是怎么都轮不到第二個人——甚至都轮不到太子储君,站出来主持大局。
原因很简单:不能服众。
我汉家明明有太后,先皇弥留之际,为何没让太后主持大局?
别扯什么太后愿不愿意来的——骗三岁小孩儿呢?
你就说吧!
陛下怎么死的?
是不是你这不忠不孝不义之徒,为了大位弑君杀父?!
“母后、母亲,还有丞相、御史大夫等将相,都到哪里了?”
被郅都一脸郑重的推出来主持大局,刘荣纵是仍对发生的状况感到不敢置信,却也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进入了状态。
——刘荣,是绝对不能‘主持大局’的。
准确的说,在东宫窦太后尚还在世的前提下,天子启将大位传与刘荣,是必须要由窦太后现场见证的。
而眼下,刘荣唯一该做的、能做的,便是让应该出现在上林苑的人,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
有窦太后主持大局,朝中将、相见证,刘荣才可以声泪俱下的跪在天子启的御榻前,接下那方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传国玉玺。
“禀家上。”
“——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内史田叔,都正在赶来上林苑的路上!”
“条侯周亚夫,曲周侯郦寄,弓高侯韩颓当,榆侯栾布等将军,则快马加鞭,转瞬便至。”
“皇后、栗夫人,臣也都派了禁卒去长安接……”
对刘荣的询问依次给出答复,郅都便满带着忐忑,再三抬眸看向刘荣那张遍布凝重,又隐隐带有些疑虑的神容。
该在场的人,天子启都已经有了安排——除了东宫窦太后不愿意来,其他的人,郅都都已经派了人去接。
至于长安,天子启也大致有了指示;
但现在,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
——郅都,只是中尉。
哪怕是假天子节,郅都能如臂指使自由调动的,也只有自己掌控下的北军。
甚至就连北军——作为北军实打实的兵权掌控者,郅都哪怕带着天子诏、天子节、兵符在内的所有手续,也顶多只能以正当理由,调动北军八部校尉当中的两到三部。
而眼下,长安需要戒严、驻守的地方,却绝非两三部北军禁卒、区区五六千人马所能搞定的。
尤其是长乐、未央两宫,更是南军的职权范围,郅都根本就插不上手……
“中尉的忧虑,孤明白。”
不用郅都开口明说——只是看着郅都欲言又止,再三看向自己,却始终没能主动开口的架势,刘荣便已是心下有数。
皱眉思虑片刻,却是不答反问道:“郎中令何在?”
此言一出,郅都当即便是一拱手。
“在行宫东厨,为陛下亲自熬药。”
闻言,得知周仁也在思贤苑,刘荣不由得心下稍安。
当即有了成算,便毫不迟疑的安排道:“让周仁回到父皇身边,寸步不离御榻左右。”
“——我汉家,不缺他周仁一个医者;”
“眼下,我汉家需要的,是郎中令周仁,而非太医周仁。”
说着,刘荣便低下头,将腰间那枚象征着储君太子的玉符,以及怀中另一枚象征着监国大权的小一号玉玺拿出,一并交到了郅都手中。
“将孤的符印交给郎中令,以传监国太子手令;”
“——让郎中令遣人往东宫,请太后懿旨、调兵虎符,即刻调动南军任意两部校尉,分别戒严东、西二宫。”
“中尉则调北军射声、材官两部校尉,分别驻守长安各处城门。”
···
“传监国太子令:自即日起,直到天子诏免——凡长安各处城门,严禁百姓民出入、走动!”
“南、北两军,除驻守两宫及各城门处的四部校尉之外,非天子诏、太后懿旨、调兵虎符、太子手令——四者旦缺其一,便绝不可调动哪怕一兵、一卒!”
“有违此令,又或私调兵马者,即斩勿问!”
心中最大的担忧有了着落,郅都当即便长松一口气,迅速摆手招来一队骑士,将刘荣的安排各自交代了下去。
待骑士们各自领命而去,郅都便再度回过身;
没等郅都开口,便见刘荣绷着脸继续说道:“凡思贤苑方圆三十里,及圣驾防卫事宜,皆由郎中令即刻接手。”
“告诉郎中令:自东宫太后以下,包括孤在内——无论任何人,胆敢在圣驾左近调动兵马,即刻缉拿!”
“——无论任何人!”
“包括孤,乃至东宫太后!”
刘荣肃然一语,郅都当即便是又一拱手;
下意识要抬手招人,反应过来之后,便拔腿朝着东厨的方向跑去。
——刘荣这一番交代,内核自然是妥当无比,但字面却是极犯忌讳。
不亲自走一趟、将这些话亲口转述给郎中令周仁,郅都实在是无法安心。
只是刚跑出没多远,身后又传来刘荣低沉的呼呵;
循声回过头,却见刘荣阴沉着一张脸,对自己微一颔首。
不安的走上前,来不及拱手发问,便被刘荣一把搂住脖颈,不轻不重的往下一压。
“父皇这边,中尉不必担忧——自有郎中令顾全大局。”
“将孤交代的事办完之后,中尉,再亲自走一趟长安。”
“——走一趟长乐,将皇祖母,好生‘请’来。”
“务必要在今日黄昏之前,将皇祖母接来思贤苑,送到父皇的御榻前。”
听闻此言,郅都当即便苦了脸,眉头紧皱道:“太后,不愿……”
话才刚说出口,郅都便被刘荣那冰冷到摄人心魄的眼神,吓的微微愣了愣;
待郅都回过神,刘荣却是深吸一口气,双手捧着郅都的两边耳侧,将自己的额头在郅都额前磕了磕。
“于私,这是父皇最后的遗愿。”
“为人臣、为人子,孤都很不希望父皇包含而终。”
“于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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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曾私下对我说:事有轻重缓急,可由苍鹰郅都为将。”
“眼下,便是‘国有轻重缓急’,需要中尉助孤一臂之力的时候了……”
“——太后,必须!必须来思贤苑!”
“便是绑,也要绑来!”
“至于日后,孤自会为中尉在太后面前斡旋。”
“只今日,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可都指望中尉这一行,究竟能不能完成使命了……”
语调低沉的说着,刘荣的额头依旧和郅都的前额紧紧贴在一起;
稍抬着眸,直勾勾凝望向郅都眼眸深处,如此不知多久。
终,又冷不丁将身子一仰,又一板一眼的退后三步,对郅都庄严一拜。
“拜托中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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郅都走后,思贤苑的一切,便都落在了郎中令周仁的肩上。
先后抵达思贤苑之后,发现是周仁在负责圣驾左近的保卫,刘舍、岑迈等一众将相,也不由得稍安下心来。
——天子病危,确实突然了些,但也绝对算不上出乎朝野的预料。
天子启的身子骨,差了也不是一天两天;
从天子启过完这段时间的举动,也有的是聪明人能嗅到些什么。
只是病危归病危——天子启这一回,却是在远距长安百十里的上林思贤苑,在监国太子刘荣的身边病危!
考虑到天子启此来上林,是在刘荣来上林之后短短数日,朝堂内外,难免会有一些不恰当的遐想。
好在天子启身边,是由周仁掌兵;
好在天子启的安危,是由周仁负责……
“家上。”
“——家上。”
抵达行宫之外,刘舍为首的将相七八人,自是齐身上前对刘荣拜礼。
见礼过后,自然是由刘舍作为众人的代表,上前询问起具体状况。
刘荣却没多说,只满脸凝重的开口道:“诸位,且入内吧。”
“父皇,早已等候多时……”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众人当即心下了然,便各自带着哀痛、沉重、阴郁、忧虑所糅杂而成的复杂神情,依序抬脚踏入了行宫。
只是不同于平日里,汉家相对宽松些的礼法制度:这一刻,每有一人抬脚踏入天子启所在的行宫,殿门外的谒者,便都在朗声赞拜。
“丞相桃侯刘舍觐见~”
“御史大夫阳陵侯岑迈觐见~”
“内史田叔觐见~”
···
“条侯周亚夫觐见~”
“曲周侯郦寄觐见~”
“弓高侯韩颓当觐见~”
“榆侯栾布觐见~”
···
“宗正刘辟强觐见~”
“太史令司马谈觐见~”
“太子太傅魏其侯窦婴觐见~”
···
···
······
自天子启正式病危,短短不过两个多时辰的功夫,该到场不该到场的人——除去一个东宫窦太后,以及在路上的薄皇后、栗姬,便已然悉数到场。
待看清御榻之上,天子启满脸病态,出气多进气少的闭眼平躺于榻上,涌入殿内的每一个人,都不受控制的跪下身来。
但没人敢说话。
在这样的场合、在这样的情况下,没人敢主动开口,说出哪怕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就好似有所感应般,费力的睁开眼,用眼角撇了眼殿内众人;
没能见到自己希望见到的几道身影,又有气无力的再度合了眼。
——天子启,在等。
或许是在等人来齐,或许是在等几个,甚至是某一个人——总归是在等。
但殿内的众人,却是随着时间流逝,每过一息,心便会悬起一分。
“陛下如何?”
终,还是刘舍强撑着起了身,轻声一问,却只换得郎中令周仁默然摇摇头。
便见刘舍深吸一口气,回身看了看身后,才刚回到殿内的太子刘荣;
而后再问道:“可有遗诏?”
就这么一下,便足以看出刘舍此人,绝非坊间传闻那边不学无术,单凭一个‘项氏后裔’的身份,便无限消费自家先祖的幸佞小人。
——天子启不省人事,每一次睁眼,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向这方天地!
太后又不在场,朝堂又才刚经历三公九卿重臣的大洗牌;
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丞相的刘舍至少要保证:万一天子启再也醒不过来了,朝堂接下来的事也有个章程。
由天子启亲自定下,并由在场众人认可、由刘舍亲自操办的章程。
“陛下,尚有行针转醒之力。”
“但早先,陛下有令:要等太后、皇后——至少栗夫人赶来之后,再由太医行针唤醒陛下。”
言简意赅的对刘舍给出答复,周仁便无比庄严的昂起头,目光越过刘舍,投向刘舍身后的其余几人。
“请丞相、御史大夫,又条侯、榆侯上前。”
“——陛下有意托孤。”
“特令几位跪于御榻前,恭候陛下口谕……”
此言一出,被周仁点到的几人当即上前——哪怕是至今都还在对天子启生闷气的周亚夫,也是毫不迟疑的走在御榻前跪下了身。
而后,整个思贤行宫,便陷入了一阵极其漫长的沉寂。
所有人都在等。
所有人,都在等。
所有人……
(本章完)
今晚更
今晚更
改了一晚上,始终差点什么,不挣扎了,脑子一团浆糊,眯一觉调整一下身体。
关于更新,实在是太多次说到没做到,也不敢再承诺什么了,只能说是总算忙完了大部分婚后的琐事,近期找找状态就开始2更。
想来看官老爷们也是感觉到了的,过去这个把月状态比较差,写出来的东西不满意,就没法说服自己发出来付费订阅,最近这一周一直在找之前的感觉,接下来这一张就关系到状态能不能彻底找回来。
所以就,厚着脸皮,恳请大家再对我稍微多一些耐心吧,给我找回状态的机会,状态回来后,更新会让大家满意的。
(本章完)
第225章 母后来了啊
第225章 母后来了啊~
当天子启再度转醒时,已是入目黄昏。
御榻前,一众重臣、大将早已是跪的腰腿酸痛,却依旧绷着脸,各怀心绪的低下头,目光不时朝御榻上的天子启瞥去。
薄皇后和栗姬到了之后,也在御榻前跪了小半个时辰。
——根据天子启昏迷前的交代,栗姬到了行宫,太医原本就已经可以行针,以强行唤醒天子启了。
但最终,刘荣却还是坚持:再等一等。
等一等那看似不可能的可能。
不料刘荣才第四次做出‘再等等太后’的决定,御榻上的天子启,便强自撑着醒了过来。
睁开眼,侧过头,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大大出乎了殿内众人的预料。
“呃……”
“呃啊……”
“是皇后来了啊……”
天子启有气无力的轻喃,领着栗姬一同跪在御榻前的薄皇后稍一愣,旋即便赶忙直起上半身,迅速跪行上前。
“陛下。”
“是、是妾……”
薄皇后不出意外的哽咽,惹得天子启不由一阵百感交集。
只是眼下,并不是长吁短叹,悲古伤秋的时候。
——天子启,没有太多时间。
尤其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薄皇后身上。
“呃、呃啊……”
天子启转醒,太医令眼神请示过刘荣,得刘荣点头允准,便来到了天子启身后,于天子启后脖颈,以及脖颈两侧行起针。
不多时,天子启病态苍白的面颊,便涌上一阵极不自然的潮红。
看到这一幕,在场所有人的绷起了脸,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了天子启身上。
便见天子启在老太医的搀扶下,自御榻上缓缓坐起了身;
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周,终还是低下头,看向脚边跪着的薄皇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想当年,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孝惠张皇后尚还健在;”
“先帝,为此苦恼不已。”
“——即不能将兄长的妻子尊为太皇太后,也无法将亡兄的遗孀赶出宫去。”
“最终,孝惠张皇后,被先帝安置在了未央宫外的桂宫,仍称皇后,以颐养天年。”
“却不曾想,先帝无奈之举,竟为今日的皇后,埋下了一颗善果……”
天子启感慨的说着,在场众人聚精会神的听着;
而在御榻旁,太史令司马谈满带着庄严,在面前竹简之上飞速落下几笔。
太史令记:帝六年秋,于上林苑思贤行宫托孤,遗令薄皇后移居桂宫,一如孝惠张皇后故事……
“朕,对不住皇后啊~”
“却是无力为皇后,再做更多了……”
“这一世欠下的,朕,到了地底下再还皇后。”
“——朕先去,向皇祖母告罪;”
“待日后,皇后也到地底下见了朕,朕再带着皇后,亲自去向皇祖母谢罪……”
天子启感慨一语,只惹得薄皇后泪如泉涌,止不住的摇着头。
“妾、妾无福……”
“这么多年,都没能为陛下诞下一儿半女,窃居椒房;”
“若非陛下仁慈,妾早就没有脸面,在椒房殿继续住下去了……”
闻言,天子启面上更多出几分不忍。
尤其是在薄皇后将没能诞下龙子凤孙的责任,大包大揽到了自己头上,说成是自己没有福气的时候,天子启心中,更对薄皇后多了几分亏欠。
只是亏欠归亏欠——天子启,已经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正如天子启所言:这一辈子欠下的,天子启,只能等到了地底下,再想办法去偿还了。
至于这一世,为了宗庙、社稷的未来,让薄皇后移居桂宫,而后像孝惠张皇后一样,在清冷的桂宫郁郁终身——这,已经是天子启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朕大行之后,凡桂宫用度,皆由少府内帑调拨。”
“若是乏了、闷了,皇后也大可将太子——将日后的天子召去。”
“再怎么说,我汉家的太子、日后的皇帝,总还是要唤皇后一声:母后的……”
说着,天子启隐含愧疚的目光,便自然的落到了刘荣身上。
便见刘荣赶忙一点头,顺势抬起手,将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抹一把,旋即郑重回应道:“父皇莫要担忧。”
“儿臣便是再怎般混账,也终归做不出不孝敬父母亲长的事来。”
“母后移居桂宫,受这般天大的委屈,若儿还不知道让母后过的舒心些,岂不当真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恰到好处的承诺,既不显得虚伪,也没让天子启的担忧成真。
——对于薄皇后,天子启最担心的,并非是这位发妻在自己死后作乱。
薄氏外戚,早已日薄西山。
自打薄昭死在自己的灵堂前、故薄太皇太后避居深宫时起,薄氏外戚,就已经再也无法对刘汉社稷,造成哪怕一丁半点的威胁。
天子启真正担心的,是刘荣对薄皇后——对这个苦命人心软,从而搞出尊封两个太后之类的糊涂事;
以至于日后,让成为太后的栗姬心怀怨怼,更甚是因此生出动荡。
但从刘荣的这番表态来看,天子启的担忧,似乎并没有道理。
“是啊~”
“这混小子,又何曾做过那般不过脑子的事?”
“——朕这眼光,总还是不错哒……”
对薄皇后——对自己死后,处境必将更加尴尬的发妻:薄皇后做下安排,天子启的目光,便自然移到了薄皇后身旁的栗姬身上。
只是看到栗姬那张迷茫中,竟还稍带些怨怼的面庞,天子启一时之间,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栗姬……”
“瘦了些?”
僵硬的一声招呼,引得栗姬满是幽怨的抬起头;
那张写满对天子启幽怨、不满的脸,再加上自栗姬鼻翼两侧滑落的泪痕,更让天子启生出了一阵不自然。
“妾,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陛下了。”
“——陛下,已经很久没来过凤凰殿了。”
“许是瘦了些吧;”
“陛下,也老了许多……”
夫妻二人——或者说是‘夫妾’二人之间的尴尬氛围,也惹得殿内众人一阵面面相觑。
稍一回忆,还真是。
——自皇三子,当今临江王刘淤降世,天子启的脚步,便很少再踏足栗姬的住处了。
一开始,天子启倒也还三不五时的去上一趟。
毕竟是初恋嘛;
总归是有些难以割舍的特殊情感。
只是随着栗姬愈发善妒、脾气愈发暴躁,天子启也逐渐没了低声下气,恳求栗姬‘消消气’的耐心,索性就将栗姬母子四人丢在角落,不闻不问。
——无论是先帝年间的太子宫,还是在如今的未央宫,天子启为栗姬母子安排的住处,都是位于宫殿群角落。
一晃这么些年过去;
回过头来,在场众人这才惊诧的发现:天子启和刘荣的生母栗姬,居然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
当然,这里的‘没见过面’,指的是没有单独坐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
逢年过节,又或是重大活动时,随着后宫诸姬嫔朝觐天子的栗姬,也还是远远看到过天子启的模糊身影……
“朕还记得,朕第一次见到栗姬的时候,栗姬便是这般模样。”
“——入宫选秀的秀女们,对朕无不是予取予求,就连看,都不敢看朕一眼。”
“唯独栗姬,仿若鹤立鸡群——便那般直勾勾盯着朕;”
“就好似朕第一次见到栗姬,便已经欠了栗姬百八十万钱似的……”
天子启追忆之语,惹得栗姬不由得暗下一恼,却也不敢当着这么多朝公忠臣的面给天子启难堪;
只恨恨低下头,暗下疯狂腹诽起天子启来。
御榻之上,天子启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不顾眼下时间紧迫,竟自顾自回忆起往日,与栗姬之间的点点滴滴。
从最开始,天子启对‘与众不同’的栗姬一见倾心;
到后来,栗姬日日承欢,偶尔闹点小情绪,却也全然成了天子启眼中的闪光点。
等天子启,或者说是‘太子启’年纪大了些,开始忙着履行太子储君的职责,栗姬的脾气又越来越臭;
偏偏太子启彼时,又被慎夫人、梁王刘揖母子步步紧逼,压力山大——在储君之位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焦头烂额之下,栗姬又三不五时闹出点幺蛾子,太子启自也就与初恋渐行渐远。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待到现在,从天子启口中说出那段漫长的岁月,天子启的语调中,却听不出哪怕丝毫不愉。
有的,只是对自己过往经历的戏谑,以及对栗姬的调侃。
还有对二人之间,拥有这段过去的唏嘘。——天子启说着,栗姬听着;
殿内每一个人,也都在听着。
直到最后,天子启终于将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话题,重新拉回了眼前。
“栗姬曾同朕说笑:若是朕早日崩了,栗姬的儿子,就可以早日做我汉家的天子。”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齐刷刷侧过头,望向栗姬的目光,更顿时带上了满满的不敢置信!
——不愧是你啊!
——栗姬!
原以为对栗姬的抽象有充分的认知,此刻却被天子启一语破了防,在场众人望向栗姬的目光,一世也有些复杂起来。
天子启弥留之际,为何要将薄皇后安置去桂宫,让薄皇后做第二個孝惠张皇后?
答案,和先帝安置张皇后去桂宫时一样:不这么做,就无法处理这么一个身份尴尬的人。
孝惠张皇后,是孝惠皇帝刘盈的妻子、太祖刘邦的二儿媳;
而先太宗孝文皇帝,是太祖刘邦的四子。
四弟与二嫂,该以什么样的身份相处?
——若是将嫂子尊为太后,那先帝的母亲薄太后算什么?
又像什么话?
若不尊,仍为皇后,那就更奇怪了——做弟弟的,难道还能娶了亡兄的遗孀、自己的嫂嫂不成?
尊太后不行,不尊也不行,赶出宫去更不行;
无可奈何之下,先帝便只得以桂宫,来作为孝惠张皇后的尼姑庵,让张皇后在桂宫度过了自己的下半生;
以至于后世的学者们发现:孝惠张皇后离世后,居然是以处子之身入的土……
如今的薄皇后,也是一样的道理。
若不效仿先帝安置孝惠张皇后的旧例,让薄皇后成为第二个张皇后,那日后的天子荣,就会沦落到和当年的先帝一样尴尬的境地。
尊薄皇后为太后?
栗姬会很尴尬;
不尊?
曾经的嫡母成了刘荣的皇后,更是纲常颠倒,人伦颠覆。
赶出宫去,就更是比痛下杀手,都还要更加愚蠢的下下之策。
而天子启之所以要这么做——之所以要如此安置薄皇后,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给栗姬让路,免得日后的栗太后尴尬。
没错;
栗姬,要做汉家的太后了。
要住到长乐宫,成为和当今的窦太后一样的汉太后了。
而这样的人,居然说过‘你赶紧死,给我儿子让皇位’这样的话?
非但说过,还被天子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说了出来……
“也不知,日后之栗太后,比之如今窦太后……”
“唉……”
一时间,在场众人心头,都被一层厚厚的阴影所笼罩。
御榻之上,天子启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却是丝毫不顾栗姬比猪肝都还更红的脸色,朝栗姬身旁,同样面色尴尬的刘荣递去一个眼神。
——嘿!
——小子!
——朕,就帮你到这儿了……
“栗姬,就快如愿了。”
“朕,就快要去见先帝——去见太祖高皇帝了。”
“栗姬的儿子,就快要做我汉家的天子、栗姬,也就快要做我汉家的太后了……”
天子启平缓的语调,却仿若一记重锤,重重砸在了在场众人——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哪怕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话真从天子启口中说出,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下都不由猛地一沉!
刘荣也不例外;
甚至就连天子启自己,也同样不例外。
“哈~”
“栗太后啊~”
“光是想想,朕就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好在栗姬的儿子,总还是出息了……”
说着,天子启便含笑伸出手,在刘荣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说了这么多,天子启不惜以透支生命力——透支最后的生命力为代价,令太医行针为自己注入的精气神,也已经快到了消耗一空的时候。
只见片刻之前,还如常人般侃侃而谈的天子启,面色只陡然一拧!
口鼻之间,更是立时多出了几抹殷红!
太医们赶忙上前,将天子启扶着半躺下身,又用好几个枕头,将天子启的上半身高高撑起;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启身形摇晃,目光游离的在御榻前——在视野范围内找了好一会儿;
终于将目光勉强锁定在栗姬身上,天子启,也终于道出了自己最后的心愿。
或者应该说,是担忧。
“朕,临将大行。”
“栗姬母仪天下,朕那些个混小子,就要唤栗姬一声:母后了……”
“——程姬、贾姬,还有王夫人,固然是朕的妾,却也终归只是妾而已。”
“栗姬要怪,怪朕便是;”
“莫为难朕这些个妾,还有他们生下的儿子……”
“既是做了嫡母,就不要为难朕的庶子了……”
天子启殷殷期盼,甚至暗含祈求的话语声,终是让在场众人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哀痛,神情各异的低声啜泣起来。
就连刘荣——就连直到此刻,都隐约觉得老爷子是在演戏的刘荣,也不免为之动容;
眼眶中滑落的泪水,更是又多了几分真挚。
而在御榻前,栗姬却是深吸一口气,胸膛也随着深呼吸而剧烈起伏起来。
栗姬很气!
本就对天子启朝思暮楚、随意被勾走了心魄的‘丈夫’有气;
此刻,又听到天子启对自己的交代——都要死了,都还放心不下那些狐媚子和野种,栗姬恨不能当场气炸!
只是过去这几年,儿子刘荣有意无意在耳边说起的一些事,也总算是在此刻,发挥了些聊胜于无的效果。
通过刘荣的描述,栗姬总算知道:皇帝,是必须要争取诞下更多子嗣的。
这无关乎个人意愿,又或是是否贪图美色之类——单纯只是皇帝的职责所在。
刘荣更是毫不避讳的说过:若有朝一日,刘荣成为汉家的天子,那也同样会广撒网、多捞鱼——尽可能多生几个儿子出来,以安定天下人心。
但栗姬还是很气!
哪怕有刘荣数年如一日的在自己耳边,念叨天子启诸般不容易,栗姬也还是很气!
有那么一瞬,栗姬更是差一点就崩溃,一声老狗险些就脱口而出!!!
却不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传来的一声奏报,将栗姬仅存的那些许理智给唤醒。
“陛下!”
“郅、郅中尉,将太后绑…呃,请!”
“郅中尉,将太后请来了!”
兵士且惊且惧的禀奏,却是让殿内众人心下,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
——这种场合,窦太后是必须在场的。
若是不在,哪怕满朝公卿大臣都在,也终归难免一些留言碎语。
窦太后能来,即便是迟了些,也终归是一件好事。
“母后来了啊……”
“母后……”
···
“母亲………”
在听到窦太后,真的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时,天子启的面上,瞬间涌现出一抹由衷的笑意。
但也就是这一抹笑意,成为了天子启最后的模样。
便是带着这抹得偿所愿的由衷笑意,天子启,终于踏实的合了眼……
“陛下?”
“陛下!!”
“陛下~~~~”
···
“陛下!陛下醒醒啊陛下!”
“陛下~~~”
“陛下……”
···
······
行宫内乱作一团。
不片刻,便是跪倒在地的身影一眼望不到尽头,哀婉的哭泣声,也迅速占据整个思贤苑上空。
——御榻上,天子启含笑而终;
御榻前,太子荣嚎啕大哭,几欲昏厥。
殿门外,窦太后步履瞒珊,满目沧桑。
而在殿侧,太史令司马谈则轻轻吸了下鼻子,将泪意压制下些许,方于面前竹简上再度落笔。
——帝六年秋九月己亥(初六),帝崩上林苑思贤行宫。
遗诏:夫人栗氏子荣,即皇帝位……
(本章完)
第226章 朕!
第226章 朕!
类似这样的事,在华夏历史上鲜有发生。
——战国之时,秦国自昭襄王薨,三年之内连死三王;
秦王之位,从曾祖辈的秦昭襄王嬴稷,迅速传到了重孙辈的始皇嬴政,秦王也从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迅速变成了才刚十岁出头的未冠孩童。
而今汉室,六年之内三举国丧,虽然是二帝一后,时间间隔却也是短的有些吓人。
尤其是天子启为储二十余载,却仅仅在位六年便撒手人寰,更是让人们不免感到唏嘘。
不出意外的,未央宫编钟九响,长安城家家戴孝。
只是比起当年先帝驾崩时,长安城几乎人人垂泪、家家哀痛,大行天子启驾崩,百姓的反应就相对淡定了些。
这,也算是封建帝王无力掌控,且只存在于冥冥之中的审核系统了——一个帝王够不够优秀,看他驾崩的时候,有多少人发自内心的哭就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太宗孝文皇帝,说是千古一帝,乃至华夏最贤明、优秀的帝王,恐怕也丝毫不为过……
天子驾崩,朝堂有司自然是迅速运转起国丧流程。
——大行天子启六年秋九月己亥(初六)夜,太子刘荣连夜赶回长安,由窦太后领着,在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及周亚夫、郦寄、栾布等大将的陪同下告庙继位。
次日清晨,刘荣又在未央宫宣室殿接受了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的纳拜,彻底完成了太子荣到天子荣的转变,走完了一整套程序,具备了完整的法统。
同一时间,大行天子启留下的几封遗诏,也都出现在了各自该出现的地方。
“大行皇帝这封遗诏啊,就是说:朕德行浅薄~远不及太宗孝文皇帝之十一~
太宗皇帝驾崩之时,尚且交代朕:勿行靡费,丧葬事务一切从简~
朕德行不如太宗皇帝之十一,更是对宗庙、社稷没有哪怕半点功绩,又如何能接受靡费的丧葬之礼呢?
——所以,用这份诏书告诉天下人:朕在位这六年,没能完成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嘱托,没能将天下百姓民、将朕的子民照看好;
朕实在是太愚笨,实在不是不愿为天下人做些什么,而是因为自己的愚笨,遂没能为天下人做些什么。
朕驾崩之后,凡丧葬之事一切从简,丧葬用器皆以陶、木为主,绝不可有金石珠玉之类随朕入土;
一切事宜,只可以比太宗孝文皇帝更简约,而绝不可有哪怕一项,规格超过太宗皇帝驾崩之时。
希望朕的子民们——希望关中的父老乡亲们,看在先太宗孝文皇帝的遗德的份上,对朕这个平庸的昏君稍行宽恕;”
“也好让朕见先帝时,不至于以发覆面……”
···
这封遗诏,显然是大行天子启留给天下人看的版本。
很快,这封遗诏便以长安为中心,迅速出现在了关中各地方郡县衙门外的露布之上。
——农户们自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
但没关系。
关乎大行皇帝遗诏,郡县衙门自会派出文士,为围观群众宣读——甚至是解读这封遗诏的内容。
自文士口中,听到这封先皇遗诏的内容,围观群众当中,也是一阵此起彼伏的长吁短叹。
“唉~”
“要俺说,大行皇帝对俺们农人,那也是不差的。”
“——毕竟是太宗孝文皇帝,亲自选定的储君太子啊~”
“这才六年,便也去见了先帝……”
···
“是极是极;”
“瞧这遗诏字里行间,分明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影子?”
“太宗孝文皇帝,为俺汉家留了個好天子啊~”
“只可惜,这才六年而已……”
如果说六年前,太宗孝文皇帝驾崩之时,天下人是哀痛欲绝,痛哭流涕,只觉得头顶上的天都塌了;
那大行天子启驾崩,天下人则更多的是唏嘘。
——无关乎天子启对天下人如何,仅仅只是因为天子启,在位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要知道如今汉家的通讯,依旧是以驿骑网络为核心,并以人力传递为主要手段。
说的夸张一些:时至今日,关东怕是都还有些穷乡僻壤,没有接到太宗孝文皇帝驾崩的消息。
对于天子启,寻常农人根本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印象,就不得不接受汉家新君继立的现实。
至于天子启做出的成绩,又或是对天下人的赏赐,如爵位、酒肉之类——也不能怪汉家之民不懂得感恩;
实在是天子启许下赏赐的诏书,太像过去的太宗孝文皇帝了……
哪怕知道太宗皇帝早就已经驾崩,但看到那一封封一如往常的赏赐诏书,天下人也还是想当然的将其归为:太宗孝文皇帝遗德……
至于为政措施,更是和太宗皇帝时一脉相承!
抛开一纸削藩策、一场吴楚之乱不说,单从汉家的行政刚略,完全看不出汉家的皇帝,在六年前换了一个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能从汉文帝手里接过汉家社稷,并让天下人丝毫感觉不到政权交替的动荡或阵痛——单就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天子启的成就了。
看了遗诏,又按惯例为大行天子启戴了孝,百姓们很快便又投入到紧锣密鼓的生产当中。
——秋收已过,凛冬将至;
再不抓紧时间补种宿麦,就要误了今年种宿麦的时节。
而在未央宫中,天子荣却是呆坐在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双目无神的低着头,任由手中的竹简悬在半空。
“陛下……”
“陛下?”
“——啊?”
“——哦……”
愣坐在御榻上,耳边突然想起憨货葵五的轻呼,刘荣一时间竟是慌了神。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葵五那一声声‘陛下’是在唤自己,才如梦方醒般回过神。
低下头,再度望向手中那卷竹简,刘荣的面上,也不由得再添几分怅然。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
“就算没有母亲那声‘老狗’,也当再有个三两年才是?”
“更何况这一世,有孤太子监国,也替父皇扛了不少担子……”
打心里说:昨日上林苑,天子启从昏厥在田埂边,到后来被太后断定病危,再到之后的托孤、传位——这一整个过程,刘荣原先都不信!
原因很简单:在原本的历史上,汉孝景皇帝刘启,在位长达十六年之久!
就算这其中,有天子启强撑着身子,势必要再多扶少弱之君——汉武大帝多走几年的因素,也绝不可能单凭这一点,就让天子启靠‘撑’延长十年寿数。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所以,对于原本历史时间线上的天子启,刘荣一向是笃定的认为:天子启的寿命,本就是在位起码十五年!
至于栗姬那声老狗——刘荣大胆猜测:不过是天子启戏瘾大发,借此来试探栗姬而已。
故而昨日,刘荣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鸡脚,但心中却十分笃定:老爷子在演!
而且这一世,老爷子的戏,唱的还比另外一个时间线早了好几年。
有了这个底气,刘荣才得以处变不惊,拿出了从头到尾都近乎完美的表现。
原以为戏唱完了,也躲过了宿命中的那声‘老狗’;
就等天子启爬起来,拍着自己肩膀说‘你通过考验了’,却眼睁睁看着天子启在自己面前咽了气……
——昨日,刘荣趴在天子启身上嚎哭,那是真的在哭!
不单是因为过去这几年,刘荣对老爷子也已经有了感情,也同样是因为天子启的死,太过于出乎刘荣的预料。
毕竟直到天子启合眼前的那一刻——乃至合眼之后,刘荣都还认为老爷子在演戏……
“太医令可来了?”
念及此,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的发出一问。
便见葵五赶忙一拱手:“于殿外候着呢。”
“陛下不召见,奴不敢擅自做主……”
葵五迟疑一语,顿时也惹得刘荣有些尴尬起来,下意识便要开口传见,话到嘴边,刘荣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再问道:“除太医令外……?”
意有所指的一问,葵五自是当即接过话头:“丞相、御史大夫、内史等公卿,也都来了。”
说着,葵五又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而后才稍俯下身,沉声低语道:“陛下,可要先单独传见太医令?”
一听葵五这话,刘荣当即便明白过来:葵五这憨货,是担心刘荣要和太医令聊一些敏感话题,担心外人不便在场。
念及此,刘荣只微微摇了摇头。
“一并召入殿内吧。”
“孤……”
“咳咳,朕。”
“朕坦坦荡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了刘荣这句话,葵五这才松了一口气,小跑着到了殿门外,不多时,便将殿外候着的众人引了进来。
“臣等,参见陛下。”“惟愿吾皇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走入殿内,众人便在丞相刘舍的带领下,对御榻上端坐着的新君刘荣纳拜。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听到刘荣一声‘平身’,众人又不由有些疑惑地稍抬起头;
待见到御榻之上,刘荣满是呆愕的侧过头,望向御榻旁——曾属于自己的监国太子之位,众人顿时又低下头去。
——刘荣,这是被众人一声拜谒,给牵起过往记忆了。
“父皇……”
“怎会……”
“怎会这么快……”
又是自顾自几声轻喃,刘荣终还是从呆愣中回过神,不咸不淡的一摆手,示意众人落座。
却是还未开口,老太医令便已是颤巍巍起身上前,就好似刘荣知道要找自己问话般,主动跪在了殿中央。
“老太医……”
“唉……”
“葵五,去扶着些。”
本想要直接开口发问,却见老太医一大把年纪,竟是短短一日便熬得双目猩红,面色也出奇难看,刘荣不免有些心软。
让葵五将老太医令扶回去坐好,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心中疑惑,开口发问道:“父皇的身子,朕大体是知道的。”
“——虽然有些犯忌讳,但也实在是忧心于君父,故而打探了些。”
“却都是在父皇允准之后,寻太医令问来的。”
“若朕记得不错,太医令曾于大行皇帝三年亲口说过:若是加以调养,父皇再多五六年寿数,便绝非人力不可为。”
···
“过去这三年,朕太子监国,一己之力扛起汉家宗庙、社稷,又朝野内外大小事务。”
“父皇纵是谈不上静养,也当是松快了些。”
“怎不过短短三年,便已是……?”
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中,便再度带上了满满的不敢置信。
——怎么会?
——明明比历史上更轻松,天子启,怎么会死的比原本历史上还早?
刘荣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古怪,但天子的本能——天子启亲手调教出来的本能,让刘荣隐约生出了些许狐疑。
但随着老太医令接下来的一番话,刘荣却是震惊之余,不免又是一阵感怀唏嘘……
“禀奏陛下。”
“大行皇帝的身子,其实早在太宗皇帝晚年,便已近油尽灯枯了……”
老太医语不惊人死不休——开口一个王炸丢出来,将刘荣在内的众人齐齐震在了原地。
太宗皇帝年间!
油尽灯枯!
那岂不是说,大行天子启能撑到老爹驾崩,都已然是用了大毅力在强撑?
众人惊骇欲绝,老太医却是疲惫的眨了眨眼,将眼眶内的酸涩感驱散稍许,便自顾自继续道:“太宗皇帝之时,太子储君关乎国本;”
“——兹事体大,太宗皇帝行令太医属:绝不可将太子储君的事,对外泄露哪怕半字!”
“及至太宗皇帝驾崩,大行皇帝即立,更是当即便有吴楚作乱。”
“大行皇帝为免天下人心惶惶,也就不得不继续撑着了……”
说到这里,老太医也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
——藏在内心深处多年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宣泄,老太医只觉肩头一轻,身上疲惫都好似缓解了不少。
砸吧一下嘴,又沉吟片刻组织一番语言,便见老太医再道:“三年前,臣确实亲口告诉陛下:只要静养,大行皇帝的身子,便还能有五六年的寿数。”
“若不然,便只能靠猛药撑着——生不如死的撑着,才有延寿的可能。”
“而过去这几年,大行皇帝虽不再承担朝政之重,但臣交代的重中之重:严忌酒色,大行皇帝,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甚至反倒还因为不再过问朝政、得了空闲,便较往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这里,御榻上的刘荣,以及跪坐于殿内两侧的刘舍等人,也总算是听明白了。
——天子启的身体,早就不行了!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又本身就是帝王,能靠着各种珍贵药材强行吊着命,说不定都会走到太宗皇帝前面!
而过去这几年,天子启虽然将肩上重担卸给了监国太子刘荣,却也如愿过上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想x哪个姬嫔就x哪个姬嫔的糜烂生活。
如此三年,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终究还是没能抗住天道的摧残……
“早些年,父皇都是用药石吊着?”
“那近几年……?”
听闻此言,老太医却是缓缓摇了摇头,给出了自己最后的答复。
“大行皇帝,不愿再靠药石吊命。”
“——太宗皇帝时,大行皇帝吊着命,是为了承袭大统;”
“即立之初,又是为了平灭吴楚,而不得不强撑。”
···
“待吴楚平灭,大行皇帝也还愿意吊着命,好扶保太子储君。”
“但在太子储君——也就是陛下监国之后,大行皇帝,便不愿再用吊命的药石了……”
“陛下说:储君长成,也就没有必要再折磨自己,再生不如死的吊着命了……”
听到这里,刘荣只下意识深吸一口气,旋即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这个结果,无疑是让刘荣大感意外。
——原本的历史上,天子启是在撑着;
是在为了年仅六岁的太子刘彘撑着。
实在撑不住了,也没忘记为十七岁的汉武大帝提前行了加冠礼,而后才去见了先帝。
而这一世,刘荣的出色,却反让天子启安心的放弃了苟延残喘,转而选择了撒丫浪三年、爽三年,而后有尊严的离去。
这等变故——这只煽动蝴蝶的翅膀,对于刘荣而言,实在是太过震撼了些……
“大行皇帝寿终,陛下万当节哀。”
“眼下,先帝宫车晏驾,陛下新君继立,朝野内外人心思安。”
“还请陛下,万当珍重……”
见刘荣似乎是深陷于天子启的突然离世当中,久久无法自拔,丞相刘舍试试站了出来,提醒刘荣‘要以大局为重’。
闻言,刘荣自也当即收敛好情绪,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之上。
“呼~”
“传诏吧。”
···
“先皇驾崩,朕甚哀之;”
“——乃举国丧。”
“凡汉之民,皆当戴孝,朝夕泣悼。”
“令朝堂有司,为大行皇帝择一美谥,以述大行皇帝毕生功绩。”
“停棺七日,盖棺定论之后,葬大行皇帝于阳陵。”
···
“尊:太后窦氏,为太皇太后。”
“尊:夫人栗氏,为太后。”
将早就准备好——甚至已经草拟完成的诏书宣读而出,刘荣便从御榻上起了身。
神情阴郁的看向刘舍,语调颇有些烦闷的丢下一句:“剩下的事,等父皇入葬阳陵后再说。”
“实在要紧的,丞相和朝中公卿商量着,瞧着办便是。”
···
“葵五啊;”
“去把郅都给朕招来。”
“——还有郎中令。”
“朕,有事要问他们……”
(本章完)
第227章 开战!
第227章 开战!
这是新的时代。
无论是对于刘荣,还是当今汉室——乃至整个华夏文明,甚至是整个已知世界而言,这,都是一个新的时代。
——汉天子刘荣的时代;
——必将璀璨的时代。
按理来说,刘荣新君即立,朝堂内外是哀痛也好、喜悦也罢——总归是该产生些动荡的。
但出乎朝堂内外所有人预料的是:刘荣即位后的第一天,长安城却是离奇的平静。
就好像昨夜,汉家并不是完成了一次政权交替、并不是换了个天子,而只是少吃了一顿夜宵之类。
对这诡异的平静,长安朝堂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却也很快释然。
类似的事,在六年前也发生过一次。
——太宗皇帝驾崩,新君刘启即立那一次,汉家的政权交接,也是这般丝滑,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同样是先帝驾崩,同样是监国太子即立,唯一不一样的,是天子启的驾崩,远没有太宗孝文皇帝来的‘轰轰烈烈’。
也就是在这看似诡异,实则却让人无比心安的平静中,刘荣——天子荣在自己的未央宫宣室正殿,等来了中尉郅都,以及郎中令周仁。
只是这二人抵达宣室殿后,君臣三人却只是彼此见了礼,而后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御阶下,周仁、郅都二人落座殿侧,不约而同的侧昂起头,望向御榻上的那道身影。
二人目光所及,天子荣身着红黑色冠玄,头顶十二硫冠,腰间系着的,是那柄极具传奇色彩的太祖高皇帝斩白蛇剑——汉天子剑:赤霄。
十二硫冠下——透过那一串串自然垂落的冠硫,二人看到刘荣那还算坦荡,却也莫名深邃了些的双眸。
“不知陛下招臣二人,可有何交代?”
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刘荣图穷匕见,周仁先是不解的看了看身旁的郅都。
见郅都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恨不能将焦急二字明写在脸上,却又不敢主动开口的模样,周仁终也只得站出身,顺势打开了话匣。
——周仁,是九卿;
尤其还是九卿当中,最典型的‘天子肱骨心腹’:郎中令。
除此之外,周仁还是汉家的汝坟侯——是汉家专门挑选出来,以立‘存亡续断’牌坊的宗周后裔。
反观郅都,中郎出身,历任中郎将;
才刚担任中尉不久,便得罪东宫太后得罪了個死!
即不是九卿,无法享受‘将相不辱’的政治特权,也没有彻侯爵位,无法和其他元勋贵族抱团取暖。
仅仅只是一个二千石的中尉,若是东宫怪罪下来……
“招二位前来,主要是想向郎中令,再了解一下大行皇帝的情况。”
“——过去,朕担心犯了忌讳,不敢过问太深。”
“而今,先皇大行,朕又觉得大行皇帝,实在不该只有这么点寿数;”
“所以召见郎中令,想要请卿,为朕答疑解惑。”
刘荣此言一出,郅都面上焦急之色当即更添三分,明显是对刘荣仍死揪着天子启驾崩一事不放,而感到有些着急。
周仁却听出了刘荣话语深处的潜台词,只捕捉痕迹的瞥了刘荣一眼,而后便面色如常道:“臣认为,大行皇帝病重而崩,寿数折损,主要是由于两个原因。”
“其一:自陛下太子监国,大行皇帝便开始肆意酒色,以至亏空。”
“其二,则是过去这几年,发生了几件让大行皇帝大动肝火,又深感痛苦的事。”
“以至大行皇帝郁郁终日,本就所剩无多的寿数,也就……”
嘴上说着,周仁的目光却是死死锁定在刘荣——锁定在那张半藏于硫冠后的青春面容。
而在周仁片刻不移的目光注视下,天子荣,终是面带认可的缓缓点下头。
“前者,朕觉得无可厚非。”
“——大行皇帝纵使抱病有恙,也还是没有忘记天子的职责,不惜亏空自身,甚至是折损寿数,也要为我汉家继续开枝散叶。”
“如此大义,若朕及朝中诸公,非但不赞颂大行皇帝遗德,反因此而指责大行皇帝沉迷酒色,可就有些日月颠覆、星辰逆行了。”
···
“至于后者,朕倒是深以为然。”
“——过去这几年,先是梁孝王薨故,之后又是东宫太皇太后,与父皇屡有恶语相伤。”
“大行皇帝本就抱恙,又被生身亲母如此伤害,这才折了最后仅存的寿数。”
如是说着,刘荣捕捉痕迹的瞥了眼一旁,急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没有当场崩溃的中尉郅都。
“郅中尉以为如何?”
言罢,又将目光移回周仁身上,再问道:“朕之所言,可还算有理?”
此言一出,周仁当即明白自己猜对了刘荣的意图,当即便满脸唏嘘的缓缓点点头。
“陛下所言甚是。”
“东宫,实在是伤大行皇帝过甚;”
“纵是亲母,也本该以江山社稷为重——纵是不怜惜自己的儿子,也合该为了天下万千苍生黎庶。而对我汉家的天子稍行善待……”
周仁一眼看透个中厉害,一旁的郅都,却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什么情况?
大行天子启才刚合眼,尸骨未寒,新君刘荣怎么这就将大行皇帝的死,给扣到了东宫窦太后的头上?
郅都隐约感觉到:刘荣这么做,似乎也有为自己斡旋,以免自己被东宫太皇太后迁怒的意味在其中。
只是一时半会儿,郅都还是想不明白:刘荣,究竟是要做什么?
汉家的新君天子荣,究竟想要干什么……
“既然二位也认为如此,那朕对大行皇帝驾崩,便没有其他疑虑了。”
“招二位入宫,也是为了这件事。”
“只是东宫太皇太后,终归是太宗孝文皇帝发妻、大行皇帝生母、朕之祖母。”
“——就算太皇太后举止失当,朕也无法去责备自己的祖母、大行皇帝的母亲,太宗孝文皇帝的发妻。”
“非但朕无法指责——若是有旁人指责,朕甚至还要站出身,回护我汉家的太皇太后……”
看着刘荣莫名其妙的一番话,郅都只觉得cpu的温度又陡然上升了一大截。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本来啥事儿没有,你天子荣非得把大行天子启的死,给归类为‘被东宫窦太后气的’;
定完性,这又说什么作为孙儿,不能因此而责备祖母?
那你说个嘚儿啊你!
直接啥也不说不就完了?
···
从这,其实就能看出郅都这个纯武人,与周仁这样的朝臣、老油子之间的差距。
——刘荣这番‘顾左右而言他’,在郅都听来是脱裤子放屁,纯没话找话。
但在周仁这样的官场老油条看来,刘荣看似是在无的放矢,实则,却是极其耐人寻味……
“陛下仁孝,臣,谨以为天下贺。”
“但陛下尊重自己的祖母,却并不意味着旁人对东宫的指责,陛下也要以天子威压以镇之。”
“——太宗孝文皇帝有制:其除诽谤、妖言之罪,不因言而治罪于黔首农户。”
“朝臣百官、公侯贵戚中伤东宫,自是大不敬;”
“但寻常农户不知者无畏——闲来无事念叨两句,在臣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陛下与其纠结要不要为太皇太后遮羞,倒不如将更多地精力,放在朝堂的正事之上。”
···
“另外,陛下也当以大行皇帝,为前车之鉴。”
“万当保重圣躬,以免日后积重难返……”
如是道出一番话,周仁便从座位上起身,对刘荣又是一拜。
待刘荣似笑非笑的点下头,周仁这才给郅都使了个眼神,而后二人联袂请辞,就此结束了这次简短的会见。
——从始至终,郅都除了刚入殿时的‘拜见陛下’,以及离去前的‘臣告退’,便再也没有说上哪怕一句话。但郅都心心念念的担忧,却在刘荣翻手为云,周仁覆手为雨之间,便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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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
走出宣室殿,郅都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焦急,开口就要问出自己的疑惑,却被周仁一副浅笑盈盈的模样再次止住了话头。
疑虑重重的皱眉望向周仁,却见周仁云淡风轻的笑着摇摇头,目光不着痕迹的在二人身侧扫视一周;
确定‘隔墙无耳’,这才面色如常道:“郅中尉担心的,是昨日强‘请’太皇太后往上林,会招致太皇太后的怪罪。”
“那郅中郎,是为何将太皇太后,强‘请’到大行皇帝的病榻前呢?”
听闻此言,郅都想都不想便直接开口:“自然是奉陛……”
不等陛下的‘下’字道出口,郅都又是被周仁狠狠一瞪,没能说出口的下半句话,再次被郅都硬生生咽回肚中。
只是咽下未尽之语后,郅都夹杂着焦急、疑惑,以及不解、憋闷的面容,却也终是逐渐趋于恼怒。
见此,周仁也不再拐弯抹角;
目光故作随意的不断扫视着周围,嘴上却是轻飘飘一句:“中尉强‘请’太皇太后至上林,是中尉自作主张,和陛下毫无关系。”
“——对于中尉自作主张,陛下很赞赏;”
“但事先,陛下并不知情。”
闻言,郅都面色不由得微微一愣,旋即便是一急!
却是不等郅都开口,周仁便悠悠发出一声轻叹,抢先接道:“中尉,是看不过太皇太后不识大体,又大行皇帝实在思母心切,这才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强‘请’太皇太后,至上林与大行皇帝相见。”
“而太皇太后之所以不愿见陛下,正是因为早些年,因梁孝王之死,而与太皇太后生了嫌隙。”
“——过去这些年,太皇太后任性妄为,大行皇帝屡屡退让;”
“以至于最终,太皇太后非但没有迷途知返,反愈发出格——甚至就连大行皇帝弥留托孤之际,都没有在大行皇帝身边主持大局。”
“所以,郅中尉不惜违制强‘请’太皇太后,看似是有不敬太后之嫌,实则,却是大忠于大行皇帝之举……”
听着周仁自顾自说出这么一段话,郅都终于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周仁,这是在给自己‘写剧本’。
准确的说,是在向郅都解释方才,天子荣所透露出的、对昨日之事的官方定性。
——太皇太后不懂事,大行天子启都要宾天了,还在那儿闹小仙女脾气!
——中尉郅都大义凛然,为大行皇帝而不惜身,冒着身死族灭的风险,用非常手段将窦太皇太后‘请’到了上林苑,舍身而取大义!
只是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某是得罪了东宫太皇太后,做了大行皇帝的忠臣。”
“可大行皇帝,已经是‘大行’皇帝了啊……”
“——听中郎将话里话外,陛下分明是要置身事外,不愿意蹚这摊浑水;”
“甚至未必就不会壮士断腕,将某舍为弃子?”
听闻郅都如此一番嘀咕,周仁面上淡笑却不由得为之一滞,暗下也是一阵腹诽不止。
——难怪陛下将我也叫来了!
——合着,就是怕郅都这武夫看不透、听不懂?
只是腹诽归腹诽——天子有了任务,周仁自然没有阳奉阴违的道理。
便只得强行压下发牢骚的冲动,将话说得更直白了些。
“太皇太后若要怪罪中尉,便不得不先解释清楚:大行皇帝弥留之际,太皇太后,为何不在大行皇帝身边?”
“——太皇太后为何不愿前去主持大局,以至于中尉不得不强‘请’,才将太皇太后‘请’到了上林、请到了大行皇帝榻前?”
“尤其是在陛下默认舆论发酵,以至于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太皇太后为何不愿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的前提下,太皇太后就更不得不如此了。”
···
“太皇太后,当然是无法解释清楚的;”
“要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只得对昨日的事只字不提,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这样一来,郅中尉强‘请’太皇太后一事,也就不便摆上台面了……”
言罢,周仁终是略带幽怨的侧过头,凝神望向郅都那仍带些迷茫的面庞。
“中尉,可明白了?”
···
“鄙人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若中尉还不明白,那鄙人,却也是别无他法了……”
被周仁如此直言不讳的嫌弃,郅都也不由得老脸一红。
但终归是得罪不起周仁,只得讪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见此,周仁也并未在多言,只自顾自朝着宫门外走去。
一边走,周仁一边也在想着其他几件事。
——其他几件不方便告诉郅都,却又切实存在的客观事实。
“尊太后为太皇太后,尊生母为太后;”
“唯独馆陶主,没有被陛下尊为太长公主……”
···
“陛下加冠,要等到来年开春;”
“加冠大婚,而后亲政……”
如是想着,周仁便驻足于自己的车马前,回身遥望向宫墙内,那宛若耸立云端的雄伟宫殿。
“陛下,已经开始了吗……”
“先是郅都强绑太皇太后至上林,后又是不尊太长公主;”
“下一步呢?”
“两宫相争?”
“亦或者……”
在这一刻,周仁脑海中,不由自主涌现出了这样一个画面。
——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一个‘小道消息’:大行天子驾崩当天,东宫窦太皇太后不愿前往上林,逼得中尉郅都不惜强绑!
而后,郅都便会成为坊间传闻里,为国家不惜己身的大忠臣;
至于东宫窦太皇太后,却很可能不负亡夫:太宗孝文皇帝的‘厚望’——和太宗皇帝一样,也被编排一首儿歌。
太宗皇帝那首儿歌,唱的是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而都太皇太后这首,则会是:母子二人……
“陛下……”
“呼~”
“也不知日后,我这个先皇遗臣,又会是个怎般下场……”
最后发出一声感叹,周仁终是钻进了自己的马车,晃晃悠悠朝着尚冠里驶去。
而在周仁身后——在周仁方才驻足眺望的终点:宣室殿外的瞭远台上,天子荣背负双手,目光却是投向东宫长乐。
“要拿朕尚未及冠做文章?”
“嘿……”
“还真把朕,当成又一个阿彘了啊……”
···
“且试试看吧?”
“且看是你窦太后,尽得吕太后毕生‘绝学’?”
“亦或者,是朕这个‘未冠’天子,得了老爷子的真传……”
(本章完)
第228章 皇祖母觉得,这是鹿是马啊?
第228章 皇祖母觉得,这是鹿是马啊?
“母后~”
“呜~呜呜呜呜呜……”
时光荏苒。
就好似时光逆流——长乐宫长信殿,再次响起一阵刺耳的哀鸣声。
和上一次一样。
和上一次,汉家送走了一位皇帝时一样——这一次,也依旧是馆陶主刘嫖,对母亲窦太后在哭诉。
只是这一次,刘嫖哭诉的内容,却不再是曾经的栗姬,如今的栗太后;
而恰恰是才刚成为皇帝的天子荣……
“丞相,看到了吧?”
对于女儿刘嫖的哭诉,窦太后——或者说,是窦太皇太后的第一反应,并非是出言温抚;
而是带着刘嫖的哀怨,顺势稍带上自己的不满,将殿内前来拜见自己的丞相刘舍,给一把拉进了漩涡当中。
“皇帝新君继立,对我这个祖母,却早就不甚恭敬。”
“——早在先帝之时,甚至早在还不是储君太子之时,皇帝,就已经因为对我不恭,而到太庙面壁思过了。”
“现而今,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皇帝却到现在,都还没来看上我一眼、劝慰我一句不说,连我的女儿、太宗皇帝的长女、大行皇帝的长姊,都至今还未被尊为太长公主。”
“丞相觉得,这符合我汉家的礼制吗?”
几乎是同一时间——几乎是刘荣召见郎中令周仁、中尉郅都的同一时间,东宫窦太皇太后也同时发难!
只是天子荣召见的,是周仁、郅都,这两个大行天子启最亲密无间的心腹;
而窦太皇太后召见的,却是如今汉家权势最盛的两位朝臣:丞相刘舍,以及御史大夫岑迈。
刘荣的考虑,自然是周仁、郅都二人,作为大行天子启最亲密的近臣,在有关大行皇帝的事情上,最具代表性。
当刘荣拿‘大行皇帝如何如何’‘大行皇帝曾说’之类的话来说事儿时,这二人最具权威性。
而窦太皇太后考虑的,显然是找朝堂的话事人。
只可惜:相比起刘荣的精准爆破,窦太皇太后这一手‘擒贼先擒王’,却多少有些找错了对象……
“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朝堂首当其中者,乃大行皇帝国丧事宜,及大行皇帝之盖棺定论。”
“至于其他事,臣,尚还未得暇过问……”
窦太皇太后步步紧逼,刘舍自然是先祭出一手祖传太极。
——别问我;
——我不知道。
但这个态度,显然不能让窦太皇太后满意。
见刘舍不愿打岔,甚至隐隐有些不愿意蹚浑水的意思,窦太皇太后只悠悠叹口气,自怨自艾道:“还是我这个太皇太后,没有足够的威仪镇压朝野啊……”
“被孙儿如此蔑视,却连我汉家的丞相、亚相,都不愿意为我这個瞎眼老妇人做一回主?”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刘舍若再不下场,显然就有些不合适了。
只是下场归下场,刘舍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桃侯家族世代相传的人生格言。
——势死忠于汉天子!
谁是天子,忠于谁……
“太皇太后此言,多少是有些苛责陛下了。”
知道躲不过去,刘舍也没多迟疑,开口便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只是终归自己面对的,是汉家第一位掌握实权的太皇太后;
略显强硬的摆明立场之后,刘舍自然也要好好解释解释:自己为何会这么说。
“太皇太后说,陛下对太皇太后不甚恭敬。”
“但太皇太后也说了:那,都是陛下尚还只是大行皇帝公子,连储君太子都还不是的时候。”
“——人不轻狂,枉少年呐~”
“大行皇帝仁及天下,泽及鸟兽,不也曾年少轻狂,闹出‘棋圣’故事?”
“便是太祖高皇帝,不也曾‘享誉’丰沛之地,为多少山东父老所不齿?”
···
“太皇太后说陛下‘曾不甚恭敬’,臣自不敢谎言媚上。”
“但陛下已经长成——尤其是过去三年,陛下太子监国,将我汉家里里外外打理的有条不紊,却也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
“对于孙辈年少时的些许过错,太皇太后,恐怕并不该穷究不舍;”
“尤其这位孙辈,已经是我汉家的天子——是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的当下,要镇压朝野,主持朝纲的天子……”
如是一番话,惹得窦太皇太后面色愈发阴郁,刘舍却依旧没有就此打住的打算。
——开什么玩笑?
要知道自有汉以来,天下就没有哪家哪户,比桃侯家族更懂得站队!
太祖高皇帝之时,桃侯家族是实打实的开国元勋——甚至恨不能是丰沛元从!
孝惠皇帝、前后少帝之时,桃侯家族也照样能鞍前马后,唯吕太后马首是瞻。
等吕太后驾崩,诸吕作乱长安,又为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平定、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桃侯更是第一位跪在代王车驾旁,口呼‘陛下万福’的识时务者。
待等太宗皇帝驾崩,大行天子启即位,依旧是桃侯率先站出来,坚定不移的站在了晁错的身边,并向朝堂内外喊话:藩王,是一定要削的~
不削不行!
及至今日,大行天子启驾崩,新君刘荣承袭大统;
眼看着就要和东宫开始明争暗斗,刘舍实在是太清楚这场斗争当中,自己该站在哪一方了。
——没人比刘舍更懂站队!
更何况刘舍这个丞相,可是大行天子启专门为了政权交接,才于驾崩前不久所任命。
这点轻重,刘舍还是能拿得住的……
“太皇太后又说: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太皇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陛下却连探望都不曾探望、连一声劝慰之语,都不曾对太皇太后说。”
“——太皇太后说这样的话,陛下自然只得谨遵祖母教诲;”
“但臣这个外人——臣这个得赐国姓,却并非宗亲的‘外人’,却是怎么都看不下去了……”
···
“大行皇帝于昨夜驾崩,自先帝驾崩,到此刻——到臣对奏于太皇太后当面,陛下可曾有哪怕片刻,是可以有机会同太皇太后言谈的?”
“昨夜赶了一晚上的路,从上林苑奔赴长安,又于太庙告祖即位、到未央宫接受百官朝拜;”
“——太皇太后,不也是赶了一夜的路,从上林苑赶回长安的吗?”
“太皇太后回了长安,带陛下去过太庙,尚且还能回长乐安歇片刻;”
“但陛下,可是从昨夜一直到现在——直到今日正武,都没有片刻合眼、都不曾有粒米下肚啊……”颜至情深之处,刘舍还不忘像模像样的挤出几滴泪水,就好似刘荣过去这一天的遭遇,让刘舍这个‘外人’,都感到无比心疼。
只可惜,窦太皇太后看不见。
——看不见,也不愿意看见。
但没关系;
有人看见,就够了。
无论是谁——只要有人看见,并将这些事传到天子荣耳中,对刘舍而言,便已经足矣。
“太皇太后,于陛下何其刻薄?”
“这都还不到整一天的功夫,太皇太后这便替陛下,罗列出了好几条不可饶恕的‘大罪’。”
“但过去这几年,陛下太子监国,明明是将经手的每一件事,都办的几可谓尽善尽美的啊?”
“——大行皇帝尚在,陛下如鱼得水,凡朝中政务无不驾轻就熟,信手拈来;”
“怎大行皇帝才刚闭了眼,先帝眼中的好储君、好太子,就成了太皇太后大逆不道的不肖孙儿了呢?”
说到此处,刘舍已是泣不成声,甚至还非常刻意的抬起手,在胸前锤了几下;
见窦太皇太后作势要开口,又赶忙抢过话题道:“陛下不尊太长公主,是彻底不尊了吗?”
“——还是国丧方举,陛下忙着安抚朝野内外人心,顾不上为‘尊贵无比’的堂邑侯夫人,上一个太长公主的尊号呢?”
“陛下忙着国丧事宜,连东宫都没时间来上一趟——连太皇太后,以及陛下自己的母亲、我汉家的太后,都顾不上前来探望;”
“太皇太后,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不为大行皇帝驾崩而悲哀——不为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悲痛,反而要在大行皇帝还没入土为安的当下,就要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去欺压自己的皇帝孙儿吗?”
“太皇太后,何其寡恩呐……”
说到最后,刘舍顺势便‘瘫倒在地’,以额叩地,朝着窦太皇太后跪地叩首,上气不接下气的吭哧吭哧哭了起来。
而在御榻之上,看着刘舍这般作态,窦太皇太后本就不甚明朗的面色,却是霎时变得比锅底还黑。
——好你个刘舍!
我特么一个平a,你直接无cd大招轰炸?
我出一个三,你甩两斤王炸?
瞧瞧这都什么话!
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人岂不就要以为,汉家的太皇太后,又是一个吕太后那样冷酷无情的老女人了?
“丞相,可真是……”
“好啊;”
“好。”
“很好。”
暗下咬紧牙槽,连道好几声好,窦太皇太后只稍眯起眼角,将明明涣散无焦、昏暗无光,此刻却又令人心下打颤的冰冷双眸,投到了刘舍那跪地匍匐,仍哭个不停的身影之上。
“桃侯,可真是大行皇帝,为皇帝精挑细选出来的巩固、臂膀。”
“——以至于,就连我汉家的太皇太后,想要让丞相为自己做回主,却都是使唤不动人了……”
“桃侯,好的很呐……”
“好………”
对于窦太皇太后这番威胁意味十足的话,刘舍表面上做出一副‘我很害怕,但我现在没空害怕,我正忙着哀痛呢’的架势;
但心底,刘舍却是压根儿没当一回事儿。
——太皇太后又如何?
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随时需要注意舆论,以免被归为‘吕后第二’的老妇人吗?
若是君主少弱,以至主少国疑,那倒也罢了——太皇太后代未冠天子掌着朝政,朝野内外总还得毕恭毕敬。
但现在?
如今的天子荣,那可是工作才刚一天,却已经拥有三年工作经验的成熟天子!
有这样一位手腕老练,心智成熟的天子,汉太后对天下最大的贡献,就仅仅只是在天子策马狂奔,以至于宗庙、社稷‘跑得太快’的时候,稍微踩一脚副驾刹车,给皇帝孙儿泼泼冷水;
若是拿先例说事儿,那就更别提了。
——自有汉以来,汉家满共就出了两位太皇太后,当朝窦太皇太后是第三个。
前两个,一个是吕后,一个是太宗皇帝的生母薄太后。
其中,吕后甚至是从不曾真正成为过‘太皇太后’,而是在儿子、孙子做汉天子时,都一致称:太皇太后。
那么,问题来了。
你是要做权倾天下的吕太后?
还是避居深宫的薄太后?
当然,终归是‘太皇太后’——汉天子祖辈的直系亲长,作为外臣,自然是要抱以十二分的敬重。
但眼下这种情况,刘舍显然顾不上去向汉家的窦太皇太后,表达自己这个‘外臣’的尊敬了。
“说起馆陶主,倒是有一件事,不妨同太皇太后先行禀奏。”
“——大行皇帝弥留之际,曾于陛下留有遗言:使堂邑侯离京就国。”
“若陛下果真打算如此,那馆陶主是否被尊为太长公主,想来,也是没什么区别的吧?”
“毕竟到了关东地界,堂邑侯夫人,和太长公主一样——都是没人能轻易得罪的身份……”
砰!!!
“刘舍!!!”
一声闷响,配合着窦太皇太后冷冽的咆哮,顿使得长信殿内为之一凝!
却见御榻之上,窦太皇太后面色狰狞,右手拄杖,左手猛地拍在面前御案之上。
“大行皇帝,何曾——又怎敢留下这样的遗诏?!”
“皇帝信口雌黄,难道连你桃侯,也要为皇帝而矫造先皇移诏,让我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吗?!!”
···
窦太皇太后如此大怒,甚至都未必有上一回。
——说不定这,是窦太皇太后前所未有的滔天盛怒!
如此盛怒,大行天子启尚且要暂避锋芒,当今天子荣,更是只能予取予求。
但刘舍闻言,却反倒是缓缓直起了腰杆;
望向窦太皇太后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无关乎桃侯家族,而是只属于‘汉臣’的风骨。
“大行皇帝究竟有没有留下这样的遗诏,太皇太后,本该是知道的。”
“太皇太后,本该亲自站在大行皇帝的御榻前,亲眼看着大行皇帝,颁下这样一封又一封关乎宗庙、社稷的遗诏的……”
(本章完)
第229章 皇帝少弱,不堪持国?
第229章 皇帝少弱,不堪持国?
把刘舍召来,本打算联合当朝丞相,给天子荣一个下马威;
结果,显然是窦太后碰了一鼻子灰。
——一来,是刘舍这个丞相,身份实在是太过于特殊了些。
不同于汉家过往,那些个要么有武勋、要么有能力,又或是有资历的丞相——刘舍这个丞相,几乎完全就是凭借‘忠于天子’四個字,才做上汉家的相宰之位。
这么一个人,管你是太后还是太皇太后,让他帮你去对付汉家的天子?
若是少弱之君,桃侯家族或许还会审时度势,选择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
但换做是刘荣——换做一个已经拥有三年实习经验的成年天子,桃侯家族,却绝不会在这样的原则性问题上犯错。
别说是犯错了;
就连含糊其辞、置身事外,都不大可能是桃侯家族会做出来的事。
二来,则是刘舍这个丞相,本身也还处于才刚交接权利、还并未完全在相府站稳脚跟的开局阶段。
虽然说不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之类,但刚上任不久的丞相刘舍,无疑会对这样的原则性问题更加敏感。
本就是站队专家:桃侯家族出身;
再加上才刚担任丞相,还没完全站稳脚跟,需要天子荣为自己提供一定的支持;
刘舍脑子冒泡才会跟窦太后胡闹!
更何况刘舍,是大行天子启钦定的‘托孤丞相’——是大行天子启自知寿数无多的前提下,专门为政权交接而任命的托孤大臣。
这么一个人,反过头来联合窦太后对付刘荣,且不说这个选择本身对不对、蠢不蠢;
单就是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人的唾骂,也能把刘舍喷个半身不遂。
——先帝托孤,你就是这么对先帝的继承人的?
——小人!
结合此间种种,刘舍严词拒绝与窦太后‘同流合污’,甚至不惜以下犯上,当面斥责窦太后,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对此,窦太后自然是很快便想明白了个中关节。
但在刘舍离开之后,止住哭声的馆陶公主刘嫖,却开始发动自己的终极技能。
禁奥义!
背后蛐蛐……
“瞧瞧瞧瞧!”
“阿启合眼这还没两个日头呢,我汉家上上下下,都快被太子给搅翻了天!”
“——刘舍一届佞臣,若非太祖高皇帝垂怜,就算桃侯一脉能苟延残喘至今,他刘舍也得叫‘项舍’!”
“当着母后——当着太皇太后的面,愣是一点体面都不给留?”
“若母后坐实,日后还不让他刘舍反了天了?!”
刘舍还在的时候,刘嫖只顾着一个劲儿的哭。
待刘舍走后,刘嫖也依旧象征性的哭了一会儿。
但在漫长的等待,却依旧没有等来母亲窦太后的安抚、劝慰后,刘嫖也终于露出了鸡脚。
却不料刘嫖义愤填膺的一番话,只惹来窦太后阴恻恻一声告诫。
“当今皇帝,还不曾有子嗣。”
“又何来太子?”
一听这话,刘嫖这才反应过来:在过去,自己又想亲近,又舍不下面子、弯不下腰杆主动亲近的太子,如今已经是汉家的皇帝了。
窦太后提醒的委婉,长乐宫又足够安全,刘嫖并不担心这话会传出去;
可若是换个地方,刘嫖唤当今天子荣为‘太子’,那可就是一件看似可大可小,实则却必定会被刘荣无限放大的把柄……
“女儿知错了……”
“女儿,这不也是关心则乱嘛?”
“皇…帝,实在是对母后太不恭敬了……”
知道自己的禁奥义砸偏了位置,刘嫖也不急着串联小技能,一边为自己小心开脱着,一边耐心的等待起了技能冷却。
同时,再也不忘观察起母亲的神情变化,看能不能找到其他机会。
对于刘嫖心中所想,窦太后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更可能,是不愿意知道。
只是无论如何,窦太后此时的注意力,都已经不在刘嫖身上了。
“桃侯,是大行皇帝专门为皇帝留下的柱石重臣。”
“有今日这般反应,虽是过火了些,但毕竟是桃侯;”
“——做出这等事来,也实属寻常。”
“我现在担心的,是皇帝身边,究竟是只有一个刘舍如此,还是除了刘舍,还另有更多人……”
听闻窦太后这番话语,刘嫖顿时闻炫音而知雅意;
眼睛贼溜溜一转,旋即试探着开口道:“皇帝,还不曾行冠礼……”
“按祖宗定下的规矩,一日不行冠礼,便一日不算成人;”
“不曾成人,便不得临朝亲政?”
分明是一个客观事实,刘嫖说出口时,却反而带上了询问的语调。
——母后,是如此打算的吗?
却见窦太后闻言,先是轻轻一点头,旋即又唉声叹气着摇了摇头。
“按祖宗的规矩,确实如此。”
“——未行冠礼、不曾大婚,便不得临朝亲政。”
“而今皇帝,虽年已及冠,却并不曾行冠礼。”
“大行皇帝尚在之时,倒也曾定下章程:明岁开春,太子加冠大婚。”
“但眼下,大行皇帝宫车晏驾……”
···
“只是祖宗的规矩,不单是针对皇帝。”
“——便是太子储君,若未及冠,也是不得掌政监国的。”
“但皇帝,已经掌权监国三年;”
“要想让皇帝,把捂了三年的大权吐出来……”
听出母亲果然有此意图,刘嫖心下当即便是一喜!
顾不上擦去面上泪痕,只激动起身道:“母后懿旨一封,皇帝,莫还敢抗命不成?!”
与刘嫖的喜形于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窦太后那古井无波,又更像是无可奈何的淡定面容。
“我让皇帝交权,皇帝,大抵是不敢抗命的。”
“但皇帝让堂邑侯就国,我,又能说什么呢?”
“——若这只是皇帝的意思,我倒还能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好生压一压皇帝的气焰。”
“可这件事,分明是大行皇帝临终前的嘱托,甚至很可能留有遗诏……”
···
“更何况皇帝,以储君之身太子监国时,本就不曾及冠;”
“如今,若以皇帝年不及冠为由,让皇帝交出大权,朝野内外,只怕也会物议沸腾……”
听到这里,刘嫖这才从情绪的大起大落中冷静了下来。是啊;
作为刘荣的祖母、大行天子启的母亲、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室,已经贵为太皇太后的窦太后,确实可以懿旨一封,便让刘荣在未央宫捏泥巴到来年开春。
甚至即便到了明年,刘荣是否能顺利加冠大婚、临朝亲政,也得看窦太皇太后的意思。
在汉家的二元政体下,这么做合理合法,没人能挑出不对。
但反过来,刘荣也同样可以扯起‘大行皇帝遗诏’的虎皮,将堂邑侯陈午赶回关东的封国。
虽然是太宗皇帝的长公主、大行天子启一母同胞的长姊,在堂邑侯府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归根结底,刘嫖最主要的身份,依旧是堂邑侯夫人。
在长安,朝野内外给个面子——主要是给太宗皇帝,以及窦太皇太后面子,叫刘嫖一声馆陶主、长公主,自然是张口就来;
但倘若堂邑侯陈午,真的被刘荣一纸天子诏,甚至是先皇遗诏赶回关东,那作为堂邑侯夫人的刘嫖,自也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丈夫回关东。
这一去,可就不知道下一次再来长安,是何年何月了。
——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但彻侯,却并没有‘隔几年必须朝长安’的硬性规定;
理论上,只要刘荣扛得住压力,打死都不愿意召堂邑侯入朝觐见,那刘嫖此去关东,还真就是到死都不可能再回到长安!
当然,太皇太后硬要召自己的女儿入朝,天子荣也不大可能拦得住。
——过去,太后要见自己的儿子,尤其还是身份敏感的梁王,大行天子启不也是束手无策?
但很快,刘嫖便彻底明白了这一回合,刘荣与窦太后这一番交锋的真实场景。
窦太后:皇帝没加冠成人,这朝政大权,还是我这个太皇太后,替皇帝暂且掌着吧!
天子荣:堂邑侯眷恋不去,大行皇帝又临终有言,让堂邑侯就国;
皇祖母认为呢?
窦太后,当然无法在明面上,明目张胆的无视先皇遗诏。
莫说大行天子启,是窦太后怀胎九月,冒死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所生出来的亲儿子;
哪怕大行天子启,是窦太后的百世玄孙——窦太后,是汉家的皇太太后,凡华夏之民,都绝对没有悖逆任何一位先皇遗诏的道理。
没有例外!
当朝天子、太后,乃至太皇太后,也同样如此!
那么,问题来了。
除了勒令堂邑侯陈午就国,顺带让馆陶公主刘嫖也滚去关东,大行天子启,是否还留了其他有关刘嫖的遗诏,或交代?
比如:若事尚可为,尽可能留刘嫖一命,让堂邑侯带妻儿老小就国;
若事不可为……
怎么想,这都是大行天子启——乃至汉家历代先皇,都能做出来的事。
类似这种‘能控制住就这么这么安排,控制不住则处理掉,再凭这封诏书脱身’的交代,也无疑是极具汉天子特色的临终遗言。
换而言之,此刻,天子荣和窦太皇太后之间的交锋,已经陷入僵持。
窦太后手里捏着2和a:太皇太后的身份,以及刘荣不曾及冠的客观事实;
但除了这两张打牌,窦太后手里,还有一个3和一个4。
3,是大行天子启临终之时,窦太皇太后闹脾气,没在大行天子启身边;
4,则是窦太后仅存于世的子女刘嫖,随时可能被刘荣掏出来一封‘先皇遗诏’……
“所以,母后今日召桃侯,是想探探朝堂上下的口风?”
见女儿终于智商归为,窦太后也随之长呼一口气,不知道是为女儿没有彻底变蠢感到庆幸,还是被刘荣这一连串预防措施,给防的喘不上气了。
“丞相站皇帝,我并不意外。”
“只是丞相如此大言不惭,甚至丝毫不担心我降罪——这,就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了。”
“刘舍,是万万没有这个胆子的。”
“至少一个‘未冠天子’,一个不具威仪的新君,是无法让刘舍这个连相府上下都还没认全的丞相,生出这么大的底气的……”
···
“皇帝,怕是已成气候啊……”
“过去这三年,皇帝看似是在太子监国,实则,却是在借着监国之便,顺带为自己编织羽翼。”
“虽然朝中,还不曾有皇帝安插的潜邸心腹,但即便是这些先帝朝,乃至太宗皇帝朝的老臣,也已经有大半归心于皇帝。”
“再加上大行皇帝,也不遗余力的‘揠苗助长’,非但没把皇帝揠坏,反倒还让皇帝,成了如今这般大势……”
说完这番话,窦太后便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从才刚即位的皇帝孙儿手里抢夺权力,并不是需要窦太后深思熟虑、做出决断的事。
——权力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天然厌恶真空。
任何权力,哪怕出现片刻真空,也会瞬间吸引无数方的争抢。
如今汉家的皇权,或许特殊些:除了太后,基本没什么人敢抢;
而对太后而言,要不要替‘还不懂事儿的皇帝儿子/孙儿’掌握一段时间大权,却是完全不需要思考的是。
往好的方面说:这种本能,正是汉家二元制度最强有力的支撑,以及太子少弱时,确保大权不会落到外人手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往坏的方面说:这是本能;
不需要任何人教,就能瞬间领悟的本能……
“若皇帝,能看顾好宗庙、社稷,我倒也乐得清闲。”
“但看皇帝如今这般模样——连自己的祖母、姑母都容不下,将来对上匈奴贼子,又如何能忍辱负重?”
“唯宗庙、社稷计,我都必须要好生管教着皇帝一些。”
“至不济,也起码要让皇帝,等到来年开春……”
听闻此言,刘嫖暗下,总算是长松了一口气。
却是不等刘嫖再有动作,窦太后低沉,而又直击灵魂深处的厚重语调,将刘嫖彻底惊得愣在了原地。
“绮兰殿那边,日后便莫再去了。”
“——只等大行皇帝入葬阳陵,绮兰殿,便要成了皇帝的后宫;”
“那位,也要去关东,做胶东王太后了……”
···
“皇帝不恭、于国事不够稳妥,却是不假。”
“但终归就要及冠,便断无另立的道理。”
“——死了那条心;”
“安生在我身边,再伺候几年。”
···
“阿启临终前,是为你费了些心思的~”
“若不然,怕是阿启前脚闭了眼,你堂邑侯府上下,后脚便要被皇帝的爪牙掳了去。”
“总归皇帝,是容不下你这桑窜下调的姑母的。”
“刻意不尊你为太长公主,便是皇帝的敲打。”
“——即是敲打你,也是敲打我。”
“阿启这份恩情,伱得认……”
(本章完)
第230章 小说家言
第230章 小说家言
在绝大多数后世人印象当中,汉武大帝刘彻,就好像是生下来就成了汉武大帝。
很少有人知道文景之治的缔造者,是汉武大帝的父祖;
很少有人知道汉武大帝,并非是汉景帝的长子,而是庶出十子。
——很少有人知道刘荣,以及包括刘荣在内的、汉武大帝的九位异母兄长。
自然,知道汉武大帝并非一帆风顺——甚至一度险些被祖母:窦太皇太后一脚踢下皇位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六岁做太子,十七岁加冠成人,即皇帝位,临朝掌政;”
“一手建元新政,却被皇祖母随便一翻手,便全然取缔。”
“父皇给留的党羽、编织的羽翼,都因为一个可笑的建元新政悉数葬送。”
“若不是有馆陶姑母——有丈母娘从中斡旋,便差点就成了昌邑王的前辈?”
“嘿;”
“汉武大帝…”
端坐在未央宫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回忆起原历史时间线当中,汉武大帝在即位初期的举措和遭遇,刘荣只一阵止不住的摇头失笑。
不可否认:汉武帝刘彻,确实是华夏历史上数一数二,且非常值得史官大书特书的雄主。
但在刘荣看来,弟弟刘彻——或者说十弟刘彘在原历史时间线上的表现,却并没有后世人印象中那么完美。
除了军事战略上的巨大成就,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在其他方面,多少显得有些稚嫩。
——至少比起祖父汉文、父亲汉景,汉武大帝的权谋、手腕,都逊色了不止一点半点。
而和这位在原历史时间线上,险些成为华夏第二位被太后废黜皇位(第一位是吕后废前少帝刘恭)的弟弟相比,刘荣无疑更理智,也更现实。
历史上,才刚即位的汉武大帝以为自己坐了皇位,就默认大权在握了;
以为一个金屋藏娇的弥天大谎,就能把东宫彻底稳住,完全不用担心被祖母捅刀子了。
于是撸起袖子,热火朝天一场干下来,等到了被祖母赶去高庙面壁思过的时候,武帝爷身边,却愣是连一个值得信任的宫人都没有…
刘荣不一样。
刘荣没有弟弟那么好的命。
六岁的刘荣不是太子,十七岁的刘荣也没有加冠成人、即位掌政;
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刘荣便沐浴着阴谋诡计、明枪暗箭长大。
时至今日,即便已经“大功告成”,顺利坐上汉家的天子之位,刘荣也依旧看得很透。
刘荣很清楚:自己的权利,并非源自腰间那方传国玉玺;
而是源自于身上流淌着的血脉、大行天子启的传位诏书,以及老爹临终前,郑重托付给自己的虎符。
——调兵玉符!
配合天子诏,便能调动天下兵马的调兵虎符…
“可惜这样的虎符,皇祖母手里也有一块。”
“若不然…”
自顾自呢喃着,刘荣把玩起那枚系天下安危的调兵虎符;
饶是殿内此时,只有自己的贴身侍宦葵五,刘荣也终究还是没说出“若不然”的后半句。
若不然怎么着?
刘荣当然不可能派兵去攻打长乐,又或是捉拿自己的祖母。
但兵权,在封建时代就等于嗓门。
或者应该说,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個文明——甚至任何一个物种之中,武力,都永远与话语权划等号。
有理不在声高;
但有理一定在拳头硬!
历史上,武帝爷手无半点兵权,即便大张旗鼓搞了个建元新政,也不过是镜水月,空中楼阁;
更像是一个脆弱无比的气球,只需要窦太后随手拿发簪一戳,就炸出了相当绚烂的火。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刘荣手里有兵。
至少有调动兵马的权力。
虽然祖母:窦太皇太后也有,而且是但凡刘荣能调动的部队,窦太后也同样能调动;
但也总归好过某一支部队——某一支刘荣无法调动的部队,却可以被窦太后轻易调动。
祖孙二人都有兵权,都有调兵的权力,四舍五入,就等于二人都没有。
——太后说往左,天子说往右,军队该听谁的?
稳妥起见,还是待在原地,好好弄清楚太后和天子,为何会做出截然相反的决策吧……
“势均力敌,不外如是了吧?”
“你能毁灭世界,我也可以;”
“于是,我俩就成了世界和平最根本的基石。”
“宁肯陪着原始人捏泥巴,也绝不动用水井里的大蘑菇……”
念及此,刘荣面上戏谑之意——对历史上的汉武大帝的戏谑,终是为一抹阴郁所取代。
刘荣,真的烦透了。
刘荣烦透了汉家的二元制度,烦透了祖母窦太后一言不合,就站出来给全天下人添堵!
偏偏这事儿,根本找不到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
——孝惠皇帝面对母亲吕雉,连自己的弟弟刘如意都保不下来,连续几年寸步不离的将弟弟带在身边,一不留神的功夫,刘如意尸体都僵了!
——太宗皇帝面对母亲薄太后,那么温善平和的老太后,却也逼得太宗皇帝、逼得封建帝王天板为母舅亲设灵堂,拼着让母亲就此心灰意冷,也非逼死自己的舅舅不可!
至于大行天子启,那就更不用说了。
真要摆着指头算下来,大行天子启在东宫受的委屈、憋闷,丝毫不比孝惠皇帝,在母亲吕太后那里受的气要少。
好歹孝惠皇帝,是在吕太后才刚发力的时候,就被那头以戚夫人做成的人彘给吓傻了;
但大行天子启,却是忍了母亲窦太后不知多少年——直到合眼前的最后一刻,大行天子启,依旧在受自己母亲的气。
刘荣倒是不担心将来,自己也会被母亲栗太后,当成又一个受气包。
这就让刘荣更加烦闷了。
——母亲都无法让朕受的气,皇祖母变本加厉的补上?
“一个个的,还真把自己当吕太后,又将朕当成孝惠皇帝——更或直接就是少帝兄弟了!”
暗恼着道出此语,刘荣终是从思绪中回过神,缓缓抬起头;
注视着殿门外那道身影由远至近,刘荣也遵循着本能,自然地收拾好了面上神情。
“宋子侯,别来无恙否?”男子才刚拱起手,都还没来得及弯腰拜下去,御榻上便传来刘荣喜怒不明的轻唤,惹得男子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大脑飞速运转间,片刻便猜到了刘荣召见自己的意图,男子也不含糊——但即便跪倒在地,丝毫不顾忌彻侯贵族的体面。
“陛、陛下息怒;”
“臣,知罪……”
见男子如此反应,刘荣暗下只觉得一阵好笑。
表面上,却是故作深沉,悠悠再道:“说说。”
“——自己交代清楚;”
“让朕来说,可就多少有些不好看了……”
先前,刘荣见面就是一句耐人寻味的‘别来无恙否’,许九原本还有些拿不准状况。
待刘荣说出这句‘自己交代’,许九也只得放下心中的所有侥幸;
也不管有错没错,把自己记忆中,可能招惹刘荣不快的事,都一股脑全给倒了出来。
而在御榻之上,听着许九毫无保留的自揭老底,刘荣嘴角稍翘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对于许九交代问题的态度,自也是感到无比满意。
——宋子侯许九,三世侯;
祖许瘛(chi),开国元勋功侯,太祖高皇帝八年获封,谥惠侯;
父许留,平平无奇的二世祖,坐吃山空到病死,谥共侯。
到许九这一代,本就在开国元勋当中不显山不露水——或者说是不大拿的上牌面的宋子侯一脉,已经是显露出了明显的颓败之象。
这也是如今汉家,绝大多数开国元勋家族的常态。
老子英雄儿好汉,终归是少数;
就算有幸能达成,也还是避免不了孙辈不肖,子孙不成器。
在长安一众‘不成器’的二世祖当中,许九算是让刘荣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人。
不是因为许九有多大本事,又或是多么愚蠢;
而是许九明明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透明到不能更透明——身处彻侯群体鄙视链最底部的‘小人物’,胆子却是出奇的大!
往大了说,刘荣清楚地记得: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再过三年,三世宋子侯许九便要因罪被除爵,而后销声匿迹。
至于罪名,是如今汉家极其少有的重大犯罪:奸兰出物。
用后世人常用的话来说,就是走私。
只是不同于后世,为了牟利或逃税而进行的走私——如今汉家通俗意义上的走私,往往指的是出口,而非进口。
出口的,自然都是些违禁品,如铁、铜,书籍,乃至甲兵。
出口对象也不难猜——胆子小的卖南越,胆子大的卖匈奴!
考虑到南越那穷乡僻壤,就算冒死走私也没啥油水可捞,‘奸兰出物’四个字,在汉家基本可以直接翻译为:未经允许,向北蛮匈奴私自出售违禁品!
也就是说:小小一个宋子侯许九,在历史上之所以被除国,是由于‘跨境走私军火’,而且是为汉家唯一的宿敌:匈奴人提供违禁武器军械的罪名……
“宋子侯,胆子很大。”
听许九不痛不痒的扯自己的‘过错’,如失手伤人、策马闹市之类,刘荣只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喋喋不休的许九吓得愣在原地。
许九当然知道:这些小事儿,根本不劳刘荣堂堂天子之身专门召见自己。
——若是给面子、给侯爵体面,单就是丞相出马,许九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若是连这点面子都没给留,那廷尉,甚至诏狱的某位牢头,也足以让许九明白明白什么叫‘狱卒之贵’。
许九之所以挑这些不痛不痒的说,一来,是探探刘荣的口风;
二来,也实在是心下犯嘀咕。
作为封建时代的贵族,哪怕是再怎么没存在感,许九也依旧是金字塔最顶部的小透明!
而封建时代的顶尖贵族,屁股底下几乎不可能干净。
所以,许久看似是在避重就轻,实则,却是根本拿不准情况。
——刘荣要自己交代的,到底是哪件?
若是说对了,自然还能争取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可若刘荣知道是这件事,许九却傻不拉几交代了另外一件事,那不就成麻瓜了吗……
见刘荣不给自己打太极的机会,许久当即低下头,索性也不再开口说话。
陛下,就直截了当的来吧!
陛下说一桩,臣就认一桩!
陛下说不出来,臣打死都不会主动承认!
看出许九摆明了是要做滚刀肉,刘荣也只皮笑肉不笑的摇了摇头,又深深看了许九一眼。
看的这位宋子侯都有些稳不住身形了,刘荣这才兴致缺缺的开口道:“朕听说,长安街头巷尾,颇有小说家言流传。”
“——宋子侯,可知晓此事?”
“又可知长安街头巷尾,如今都在传个什么本儿?”
听刘荣说起正题,许九心里很不是滋味。
若刘荣开口就抓着自己的小辫子不放,许九免不得要掉层皮,更或是直接坠入深渊。
但当刘荣说起自己最不起眼的兴趣爱好:小说之时,许久即为刘荣没有太难为自己而感到庆幸,又因刘荣‘舍本逐末’而感到落寞。
——臣,是有其他本事的啊?
——而且是大本事!
结果在陛下眼里,还不如小说家言——区区粗枝末节……
“拐弯抹角的话,朕也不多说了。”
“只是近些时日,宫里传了个本儿,朕甚喜之。”
“——讲的,是秦王政年已及冠,赵太后却伙同嫪毐祸乱朝纲,强行阻止秦王政加冠亲政的故事。”
“很有趣!”
“尤其是赵太后不知廉耻,与嫪毐通奸,又招致嫪毐叛乱一事,实在是……”
说着,刘荣还不忘煞有其事的啧啧两声,好是真的在为这个‘故事’感到惊奇。
见许九愣了好一会儿,仍旧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刘荣终只得长叹一口气,又暗下摇了摇头。
“这个故事,朕觉得很不错。”
“这么好的故事——这般有趣的故事,朕认为,天下人会喜欢的……”
···
“过去这些年,君侯手里的笔杆子,可没少编排朕祖太宗皇帝、大行皇帝,又或是已故薄太皇太后。”
“——朕手里,单就是出自宋子侯手笔的《汉宫密录》,便有不下五个版本!”
“宋子侯,当是知道怎么做了吧?”
(本章完)
第231章 顶级映射
作为二世祖——或者说是三世祖,许九当然也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得到天子赏识,以重铸,甚至是超越先祖荣光。
贵族生活,实在是无趣的很。
后世有一句话:人类的物质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但很少有人想到,物质欲望,并非无穷无尽;
而是说出‘物资欲望无穷无尽’这句话的人,没有,也必定无法达到那个极少数人才能达到的顶尖层面。
——物质欲望,是有尽头的。
当你拥有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物质时,你的物质欲望就会彻底得到满足。
紧随其后的,便是索然无味的贤者时间。
之后,对物质的欲望,就会自然而然的转化为对权力,以及对地位的渴望。
许九是贵族;
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许九便几乎能得到世上所存在的一切。
但作为贵族后人,或者说是即将落魄的贵族,许九在物质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却根本无法满足自己对权力的欲望。
地位是有的;
但也只是虚尊,而且还是靠父祖的威名,和许九本身并无关系。
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许九当然渴望得到认可。
无论是大众由衷的钦佩、同阶级的贵族由衷的敬服,又或是‘顶头上司’——天子的赞赏,都是许九这个生活枯燥而又乏味的贵族所渴望的。
但理想和现实,却总是背道而驰。
许九想过策马奔腾,于战场上建功立业;
结果直到三年前,大行皇帝三年那场吴楚七国之乱,许九才终于得到建功立业的机会。
耗资数以千万,大张旗鼓的装备起百十家兵,雄赳赳气昂昂上了战场!
在战场上走了一圈下来——精锐亲卫死伤大半不说,武勋更是压根儿没捞到多少。
满共就十几颗叛军首级,堪堪达到许九的kpi,只得了个口头嘉奖,外加下一代宋子侯不必降爵的赏赐。
——汉家的爵位,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世袭,而是世代累降。
或者应该说,是原则上,每一个人从父亲处承袭的爵位,都会比父亲的原爵位低一级。
你爹是彻侯,你就该袭爵关内侯;
你爹是大上造,你袭爵就是少上造。
你爹是最低一级的公士,那好吧,伱也是公士——实在没有再往下降的空间了。
之所以说是‘原则上’,是因为这世代累降爵位的规定,是有避免方式的。
就好比许九的祖父,作为开国元勋,被太祖高皇帝敕封为彻侯;
按理来说,到了许九的父亲这一辈,宋子侯国就该被降为关内侯。
但许九的祖父在得封之后,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自掏腰包组织兵马,随朝堂大军参加了几场异姓诸侯叛乱的平定。
kpi达成,侯世子——也就是许九的父亲,才得以承袭宋子侯国的彻侯爵位,而非关内侯爵位。
一样的道理:到了许九这一代,宋子侯国,原本也还是该降爵为关内侯。
但许九的父亲运气很好,在那场匈奴人兵峰直至长安的动荡中,捞了个偏将军的将印,斩获了几颗匈奴先锋首级。
虽然并非亲自斩获,而是麾下将士所得,但许九的父亲也就借此完成了kpi,成功避免了爵位累降。
但在亲自上过战场之后,许九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军事天赋。
——花了几千万钱,恨不能把那百来个家丁武装到牙齿,结果捞回来的武勋,才堪堪够保住下一代宋子侯的彻侯爵位?
那得砸多少钱,才能真正建功立业,甚至是得到溢封食邑的赏赐?
许九算了算,一场吴楚七国之乱,自己投入了侯国将近十五年的产出;
于是,许九很快便得出结论:这种砸钱买‘不降爵名额’的蠢事儿,每代人干一回,确保下一代不丢掉彻侯爵位就够了。
但凡多来一两回,就算保住了彻侯爵位,怕也是要穷的叮当响,根本维持不住彻侯的威仪。
军事不行,许九又想到了宦途。
汉家的贵族,并非不能做官。
——如今汉家,甚至至今都还保留着‘非彻侯不能为相’的政治潜规则。
彻侯身份,能为许九带来很大的政治助力,起点也会很高;
但凡做出点成绩——甚至但凡能在一个位置上,稳稳坐几年不犯大错,就基本能往九卿的方向靠拢了。
只可惜,在尝试性了解过官场之后,许九再次选择了放弃。
太难了……
做官,实在是太难了……
尤其如今汉家每年一小计,三年一大计;
郡县官员干的每一件事,无论好坏,都要在审计时公之于众。
许九堂堂彻侯之身,万一在任上做了什么错事,在审计时被丞相——更或直接就是天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骂个狗血淋头,以后在贵族伙伴们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
文也不行,武也不行,许九万念俱灰之下,便只得考虑起行商。
当然,如今汉室,对商人的鄙视依旧十分严重。
所以许九,又或是其他的功侯贵族们做生意,也都并非亲自下场,而是扶持一家商户,并为这双手套提供一定的便利、扶持。
许九的商业天赋还不错。
至少胆子够大。
而在这个时代,单就是一个胆子够大,就让许九赚了个盆满钵满。
只是归根结底:行商,得到的依旧还是钱,满足的依旧只是物质欲望。
——所以许九很空虚。
酒肉再好,也总有吃腻的一天;
女人再美,也总有腿软的一天。
但凡自己能得到的,许九都已经得到了;
没得到的,许九也已经确定自己无法得到。
于是,许九就没有欲望了。
没有欲望,又闲来无事,许九剩下的人生,自然就只剩下消磨时间。
小说,是消遣时间极好的方式。
尤其是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一个个人物塑造成形,跃然纸上,更是会让人生出莫名的成就感!
再听到旁人说起自己的作品,更甚是对自己赞不绝口……
在写小说之后,许九终于得到了认可。
终于得到了单纯针对自己,和父祖余荫、彻侯身份没有丝毫关系的由衷拜服。
原以为这一世,自己大概就是这样了——彻侯爵位保证地位,万贯家财保证生活,外加小说消遣时光,丰富精神世界;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却不料自己最喜爱,却又最拿不出手的爱好,竟然反倒引起了天子的注意……
“唉~”
“陛下,这是要编排太后啊……”
“连陛下都能凭《汉宫密录》查到我的头上,那日后,太后自也能查到。”
“要是因此惹恼了太后……”
回到家中,按照过去这些年的习惯,第一时间将空白竹简摊开;
看着竹简旁的砚台,许久却一时陷入纠结之中。
用小说映射某人、某物,对许九而言不在话下。
但事关当朝太皇太后——尤其还是活着的太皇太后,许久就算胆子再大,也还没作死到这种地步。
可这件事,是才刚即位的新君刘荣所交代;
从方才的状况来看,这位新君,手里怕也是捏着许九不少把柄。
从了,会让太后恼怒;
不从,会惹天子发火,更甚是名正言顺的治罪。
“唉……”
“好端端的,祖孙二人怎还较上劲了呢……”
“较劲就较劲吧,还都做的这么绝?”
“做祖母的要临朝,做孙子的,更是要编排自己的祖母……”
想到这里,许九无比庆幸当年,自己没有继续坚持走官场这条路。
——丫的没一个是东西!
只是眼下,究竟该怎么办呢……
许久思考了很久。
最终,得出了一个满朝公卿大臣,都基本一致的结论。
太皇太后再势大,也已经老了;
新君刘荣再势弱,也总还年轻。
更何况眼下,祖孙二人分明是分庭抗礼,谁也没比谁差到哪儿去。
结合此间种种,跟谁,已经不是选择题了。
而是对错判断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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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动作很快;
几乎只是三两日的功夫,长安街头巷尾的闲人懒汉们,便成了各茶馆、酒肆的‘座上宾’。
以至于长安城内,一度出现人们但凡见到个闲人懒汉坐在路边,便不由自主上前攀谈两句的诡异场景。
在过去,这是无法想象的。
——闲人懒汉,大都是不事生产的游侠众。
这些侠儿,心情好了能劫富济贫,心情不好也照样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对于这个群体,寻常百姓普遍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只是眼下,那个流传于街头巷尾的老故事,却让长安城内的侠儿们成了香饽饽。
只要有侠儿讲故事,茶馆、酒肆就能围满好几圈人!
生意这么好,老板们自也是乐呵呵的数钱,懂事点的还不忘给‘说书先生’,也就是侠儿们免单。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自然是许九这位小说行业祖师爷,着实是有两把刷子……
“便说那巨阴人嫪毐,生的八尺二寸,甚是雄壮!”
“容貌那也是浓眉大眼,十里八乡的小细君、嫩寡妇,那就没一个不倾心的;”
“你说个头伟岸,容貌端正,那也就罢了——这样的公子哥说多不多,但一朝帝都咸阳城,也总还是有些贵公子的。”
“可偏这嫪毐,还有一门绝学!”
“便是凭这门绝学,嫪毐才得了个‘巨阴人’的诨号……”
长安北城,东市外的一间茶馆,此刻已经坐满了人。
本就不甚宽敞的茶馆,满共八方餐案,却是每张案几都围坐了七八个人!
没位置坐的也不恼,直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或是歇身倚在立柱,聚精会神的望向茶馆中央。
而在众人目光所集,一个约莫三十来岁,衣衫破旧,腰系长剑的男子就好像是一盘菜——直接盘腿坐在了案几上,眉飞色舞的讲起故事。
说到关键处,男子也不忘小小卖个关子,趁机接过掌柜含笑递上的水碗,砸吧着嘴灌下一口。
润好了嗓子,才神采奕奕的将上半身一俯,声线也陡然压下;
而后神秘兮兮道:“诸君可知这巨阴人,说的是个什么本事?”
聚精会神的听着,众人自然是配合着摇了摇头,即便偶有几人隐约猜到了什么,也同样是知趣的没有打断。
便见那大汉贱兮兮一笑,再将声线下压了些。
“嫪毐这人,能用那家伙事儿,把一只车轮举起来!”
“非但能举起来,还能一边走,一边让车轮在家伙事儿上转!”
“——呐,巨!阴!人!这么来的;”
“那家伙事儿,啧啧……”
说着,大汉啧啧称奇的摇了摇头,同时故作随意的抬手,捏了捏另一只手的手腕。
围观众人当即心领神会,纷纷看向大汉的手腕,再比划着大汉手腕的粗细,看向了各自的下身……
“嘶~~~!”
“这般粗大?”
“——还能转轮子!”
“那得有多……”
“咳咳咳咳咳……”
···
“这、这般粗大……”
“那不,咳咳,不得出啥事儿?”
很显然,这句话指的是这个作案工具太过危险,很可能伤到人。
却见那大汉猛地直起身,愤愤不平的拍了把大腿。
“可不就出事儿了嘛!”
“那家伙事儿,便是挂在牛身上,那也能把小母牛给弄迷糊;”
“挂人身上,那还了得?”
说完这句话,大汉飞快的昂起头,在茶馆外象征性的扫了一圈;
而后又飞速俯下身,对周围的人招招手,示意众人附耳过来。
“说是秦王政的母亲赵太后,听说嫪毐那转轮绝学,当即就坐不住啦……”
“不惜重金把嫪毐请去了咸阳宫,见过嫪毐那家伙事儿,那也顾不上什么太不太后、威不威仪的啦……”
“自那以后……咳咳…”
“自那以后,嫪毐就不转轮子啦……”
“改转太后啦………”
噗嗤!
再怎么说,也好歹是秦太后,长安又位于老秦根据地:关中;
听到嫪毐‘改转太后’,众人自是本能的不敢放声大笑,只噗嗤噗嗤憋笑破功。
至于这个故事的可信度,却是没什么人怀疑。
——嫪毐发动宫变,企图推翻当时还是秦王的始皇嬴政,不过是发生在大几十年前的事。
而长安,又距离当时的事发地:咸阳城并不远。
单是凭着祖辈口口相传,这个故事也能传到现在。
更何况自那时传到现在的,不单是‘嫪毐宫变’四个大字;
还有嫪毐和赵太后生下的两个孽种,以及自那以后,赵太后终身都被始皇嬴政监禁。
而‘巨阴人’嫪毐,也落得个车裂的下场……
“唉~”
“也不能怪秦王政不孝顺亲母啊……”
“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将亡父,乃至国家的脸都给丢尽了!”
“——就算出于孝道,不能伤及母亲性命,也总要把母亲给关起来;”
“免得什么时候,再来个巨阴人引诱太后……”
故事讲完,围观众人自然就进入了延伸讨论阶段。
毕竟是关中老秦人众所周知的真事儿,大家伙讨论起来,自也就没了太多顾及。
——太宗皇帝除诽谤令,便是本朝的事,农户黔首也能说上一说;
更何况还是享‘暴秦’之名的前秦?
见众人讨论起秦王政是否孝顺——尤其是有人站出来,表示秦王政再怎么样,也不能囚禁自己的母亲,大汉的嘴角之上,却是露出一个不易为人所察觉的笑意。
“如此,便算是使命完成了吧?”
“嘿嘿嘿……”
“不过半日,这就到手一千钱……”
如是想着,大汉只嘿笑着摇摇头,耐人寻味的看向那几个出口反驳众人,指责秦王政不孝的老顽固。
“秦王政囚禁其母,或许是不孝。”
“但你二人可知秦王政,为何要这么做?”
“又可知,嫪毐区区一伪宦——半个阉人,如何能调兵发起宫变?”
“更甚是和赵太后诞下野种二人,却瞒了秦王足足数年之久?”
大汉这话一出,开口反驳的那两位老者当即默然。
还能是为何?
左右不过是傍上了太后的大腿,掌握了太后的力量呗……
那赵太后也真不要脸;
好端端一个寡妇,不顾太后尊仪乱搞也就罢了,还和那巨阴人嫪毐诞下了子嗣;
非但诞了子嗣,而且还是两个!
一个能说是意外,两个,那可就是猖狂至极了……
单只是如此,都还则罢了;
到头来,居然还借兵给奸夫嫪毐,帮嫪毐发动宫变,险些推翻了自己和先王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始皇帝陛下……
“赵太后有意废除秦王政,那是由来已久的事!”
“秦王政十二岁即位,先王临终时遗诏:太后及相国吕不韦暂代朝政,待秦王政加冠成人,再还政于王。”
“但等秦王及了冠,赵太后和吕不韦却是百般推脱,就是不远给秦王政行冠礼——生怕秦王加了冠,就要夺走赵太后和吕不韦手里的大权!”
···
“都拖到秦王政二十二岁,眼看着再也拖不下去了,赵太后才不情不愿的下令:给秦王政行冠礼。”
“但终归是心有不甘,便借兵给了嫪毐,让嫪毐刺王杀驾,扶赵太后和嫪毐的子嗣即秦王之位……”
神秘兮兮的丢下这番话,让在场众人都陷入沉思,大汉只暗下一笑;
洒然灌下一口水,朝身旁的掌柜甩去几枚铜钱,便昂首挺胸的走出了茶馆。
而在大汉离开之后,众人却是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这……”
···
“这天底下,当真有这么狠心的母亲?”
“做母亲的,如何能这般狠心呢……”
第232章 孝景皇帝
第232章 孝景皇帝
如今汉家的小说,和后世通俗意义上的小说读物,其实并不是同一个东西。
——准确的说,这个时代的‘小说家言’,其实就是后世人认知中的野史。
既然是史,那就算再野——甚至是再屎,也至少要遵循基本的客观事实。
而这,又使得这个时代的小说,几乎可以和‘小道消息’直接画等号。
近些时日,长安传出了一则关于始皇嬴政,以及其母赵太后的小道消息。
于是,朝堂内外,便当即被一阵诡异的氛围所充斥。
“陛下未冠而立,年虽及冠,却尚未行加冠礼。”
“若是按大行皇帝的安排,来年开春,便是陛下加冠大婚。”
“如此关头,坊间传起秦赵太后的秘闻……”
“尤其还是关于秦王政年及冠后,久久未能加冠亲政的秘闻……”
大行天子启六年,秋九月十三。
满朝公侯贵戚、百官公卿,齐聚于未央宫外,静静等候着宫门开启。
今日,是大行皇帝驾崩后的第七日,用后世人常用的话来说,便是大行天子启的头七。
而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今日,是为大行天子启盖棺定论,并让大行皇帝入土为安的日子。
与此同时,今日朝议,也将是刘荣即位之后,最为关键的一场朝议。
这场朝议,将成为大行天子启一朝,与新君刘荣这一朝的分水岭。
——大行天子启一朝的国策,沿用多少、摒弃多少,又有多少需要调整;
朝中重臣,留用多少、罢黜多少,又有多少人需要换個位置。
甚至于九卿,是否需要重新进行先后排序之类,都将在今日这场朝议得出结论。
当然,最重要的是:今日这场朝议,大概率会是刘荣这一朝,唯一一次天子与太皇太后、太后三人共同出席的朝议。
从今往后,除非发生宗庙、社稷即将颠覆程度的重大事件,否则,太皇太后和太后,便不大可能再次出现在宣室殿——甚至都不可能涉足未央宫。
而在这样的微妙时间节点,坊间突然流传起来,且极其耐人寻味的流言,自然是让朝野内外暗流涌动。
没人敢明说这则流言,是出自刘荣之手;
但几乎每一个人又都能笃定:除了新君刘荣,没人敢做这种必然会得罪当朝太皇太后的事。
也正是这个结论,让刘荣在这场朝议都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在朝野内外,树立起了相当不菲的威仪。
“连自己的祖母、当朝太皇太后,陛下都能下如此黑手……”
“日后,还是尽量莫要和陛下作对吧……”
“至少近些时日,尽可能顺着陛下的意思来……”
带着这样的想法,满朝公侯贵戚、百官公卿,在丞相刘舍的带领下次序走入宫门,并来到了宣室殿外的广场上。
待谒者仆射一声悠长嘹亮的唱喏,又依次拾阶而上,于殿门外解下佩剑、脱下布履,走进了殿中。
寻常事日,先天子一步走入宣室殿内后,等待天子临朝的这段时间,百官公卿会进行短暂的交流。
但今日,硕大的宣室殿内,数百道身影,却无不是默然跪坐在各自的位置,低着头闭目养神。
也就是在如此压抑的氛围之中,殿门外,再次响起谒者仆射悠长的唱喏声。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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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驾临~”
“百官跪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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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驾临~”
“再跪~”
接连三声唱喏,殿内数百道身影哗啦啦跪作一地,分跪于殿内东西两侧,空出了中间的通道。
而在殿门外,新君刘荣与母亲——与才敢搬去长乐宫,甚至还没适应头顶妇人簪的栗太后,一左一右虚扶着窦太皇太后,抬脚跨入了殿门。
“臣等,恭迎太皇太后、太后、陛下~”
在殿内百官公卿的拜谒中,自殿中央的通道走过,三人又走上五级御阶,来到了御榻前。
先是窦太皇太后,在刘荣、栗太后母子搀扶下坐下身;
之后是惴惴不安的栗太后,在刘荣眼神安抚下,自顾自于窦太后身旁落座。
最后才是刘荣,却不急着落座,而是拱起手,对殿内朝臣百官微不可见的一躬身。
“诸公,免礼。”
君臣对拜过后,殿内百官便自顾自回到了各自的座位,又分别坐下身。
御榻前,刘荣却是带着礼貌而又不失尴尬的微笑,侧身瞥了眼母亲和祖母;
目光虽是落在御榻上,嘴上的话,却显然是说给殿内众人听。
“朕新君即立,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甚至还不曾盖棺定论。”
“又国朝有太皇太后、太后两位长者。”
“国之长者当面,朕纵受命于天,以治天下元元,也断然没有安然落座的道理……”
一番团锦簇的场面话,算是给足了祖母窦太后,以及母亲栗太后体面;
同时又为自己接下来,并不落座于御榻之上,而对殿内百官做出了简单的解释。
——家里大人在,朕这个小辈,就站着主持这场朝议吧!
刘荣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暗下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为刘荣的成熟而感到欣慰。
东西两宫矛盾,几乎贯穿有汉至今!
孝惠皇帝、前后少帝与吕太后;
太宗孝文皇帝,与薄太后;
乃至大行天子启,与当朝窦太皇太后。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汉家二元政体下的东-西两宫关系,那无疑便是:斗,而不破。
无论怎么明争暗斗,表面上都维持着平和;
反过来说:无论表面上有多么平和,但暗下,却也无时不刻在争斗……
对于两宫矛盾,或者说是东西两宫之争,朝野内外自然是早有心理准备。
对于窦太皇太后,与新君刘荣之间的争权夺利,长安朝堂虽有些担忧,却也是早已预见。
今日,刘荣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缓和——至少是表面上缓和了两宫关系,自然是让朝堂高高悬起的心,稍稍落回去了些许。
——至少刘荣这番表态,说明刘荣也认为:东西两宫之间的矛盾,不应该摆上台面;
至少新君刘荣,愿意维持东西两宫‘斗而不破’的政治默契,愿意维持两宫之间的表面和平……
“今日朝议,太皇太后、太后所心系,乃大行皇帝盖棺定论、入葬阳陵一事。”
“及,遵大行皇帝遗诏,于未央宫内宫人、后宫姬嫔,又朕诸手足兄弟、关东诸王生母之事。”
正题开始,刘荣话音刚落,便有郎官毕恭毕敬的捧着一封诏书,亦步亦趋自殿侧走出。
走到殿中央,先是对御榻方向的窦太后、栗太后、天子荣三人一拜;
而后又回过身,背对着御榻,面向殿内百官朝臣,无比庄严的摊开手中逐渐。“大行皇帝遗诏!”
一声高呼,殿内众人又是齐齐起身,再于座位前哗啦啦跪倒一地。
“朕尝闻:天子者,富拥天下也,代天牧民也……”
···
“太宗皇帝毕生简朴,四季常服不过五件……”
···
“朕德薄,于宗庙无功、于社稷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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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效太宗皇帝简朴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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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令:凡朕左右宫人,皆释之于宫外,各赐钱财以立身;”
“宫中良人姬妾,程、唐、贾、王诸姬,各为其长子之王太后;”
“得朕临幸而无子者,若欲出宫改嫁,则赐钱货,出内库钱以置陪嫁,若不愿,则由少府安置于阳陵邑,月给钱货,以安身立命。”
“未得幸者,各赐钱财而释之……”
遗诏宣读完毕,殿内百官公卿自然是叩首纳拜,口称‘陛下仁慈’。
紧随其后的,便是新君刘荣在这封遗诏基础上,进行一定修改的补充诏书。
“大行皇帝仁及天下,泽及鸟兽,今即大行,朕甚哀之。”
“乃奉大行皇帝遗诏,尽释未央宫人,各与万钱;”
“尊:大行皇帝夫人程氏,为鲁太后;”
“尊:大行皇帝良人唐氏,为长沙太后;”
“尊:大行皇帝夫人贾氏,为常山太后;”
“尊:大行皇帝夫人王氏,为胶东太后;”
“尊:大行皇帝夫人,王氏讳儿驹,为广川太后。”
“······”
这么一套程序走下来,算是刘荣根据老爹的遗愿,将老爹的姬妾们都给安置妥当了。
——弟弟们的生母,各自去长子的封国做王太后;
得到过临幸,却没有诞下子嗣的姬嫔良人,原则上允许选择,但实际操作中,为了维护老爷子的身后名誉,刘荣决定强制遣散出宫。
无论愿不愿意改嫁,都绝不安排在老爷子的阳陵脚下。
若不然,万一有个极品先给老爹守寡,之后又闹出丑事来,丢脸的还是刘荣这个做儿子的。
至于那些入宫之后没得到临幸,甚至大概率都没见过老爷子的女人,自然是给比钱打发出宫。
等愿意改嫁的时候,刘荣自然也不会悖逆老爷子的遗愿:只要找上来的,都由少府给人家置办好嫁妆,风风光光嫁出去。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很离谱——皇帝的女人,尤其还是寡妇,居然还能改嫁?
但只要知道如今汉室,对适婚年龄的女子有‘晚婚罚款’,甚至对严重晚婚者有强拉佩郎的规定,就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了。
——汉家的皇帝,无不是纯粹的现实主义者。
相比起虚无缥缈的妇道、女德之类,汉天子更看中的,是人口……
“大行皇帝遗愿,如此皆毕。”
“而后,便当是以大行皇帝毕生功过,为大行皇帝择一美谥,以盖棺定论。”
“再由百官共议,论定礼乐……”
岂料刘荣话才敢说一半,殿内超臣百官就好似被踩到脚的猫般,当即群体炸了毛!
你一言我一语,归根结底就一句话:大行皇帝之功绩,绝对不可以兴‘礼乐’!
何谓‘兴礼乐’?
在此刻这个场合,兴礼乐,可以直接翻译为:立庙。
兴的礼,是庙礼;
兴的乐,是庙乐。
换而言之:刘荣这话,是要给大行天子启上庙号!
这也就难怪殿内百官朝臣,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对意见了。
——不同于后世,那长达二三十字的谥号,以及默认人手一个的庙号:如今汉家对于逝世先皇,无论是谥号还是庙号,都还保持着十分严格的考核标准。
在后世某些朝代,朝堂给大行皇帝上谥号,基本就是抱着一本《谥法》,将历代先皇用过的字排除,再挑选最好的二三十个字,最终将这二三十个字排列组合。
但如今汉室,谥号是必须完全符合大行皇帝的所作所为的。
如太宗孝文皇帝,得了个‘文’的谥号;
那太宗皇帝毕生所作所为,都必须在《谥法》中关于‘文’字的注解中得到佐证!
若不然,便是‘文’这个字不适合太宗皇帝,需要重新选另外一个字。
至于庙号,那就更夸张了。
——别说这一世,在位仅六年的天子启了;
就连原本历史上在位十六年,和父亲太宗皇帝联手缔造文景之治的天子启,都没能摸到庙号的衣角!
在那个时间线,朝堂内外群情激愤,恨不能指着十七岁的天子刘彻的鼻子骂:你特么个小屁孩儿,究竟懂不懂庙号的含金量?!
而这一世,刘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然也只是表明一个为父亲争取身后名的态度。
知道刘荣并不是真的要给在位仅六年,又闯下吴楚七国之乱这等‘大祸’的大行天子启上庙号,朝堂内外虽群情激愤,却也是给足了刘荣面子。
什么棋圣啊,削藩啊之类,大家伙儿绝口不提;
就是逮着天子启在位时长过短,不适合上庙号这一点,来给刘荣一个台阶下。
——不适合,而不是没资格。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刘荣这也算是为老爷子,争取到了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极限了……
“既然朝中诸公,都认为大行皇帝在位不过六年,实在不适合兴庙乐,那朕,便也只得从善如流。”
“日后到了地底下,便由朕来承担起这个罪名,向大行皇帝做个交代吧……”
象征性的表达了对天子启没能捞到庙号的遗憾,刘荣自然又问起了谥号。
不同于庙号——谥号,是个人就有;
而天子启的谥号,和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如出一辙。
汉孝景皇帝!
《谥法》云:由义而济曰景——用义而成。
耆意大虑曰景——耆,强也。
布义行刚曰景——以刚行义。
大行天子启,当之无愧……
(本章完)
第233章 皇祖母慢走
“也不知道朕百年之后,这硕大的宣室正殿,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朕,又能得个什么谥号……”
“——武?”
“亦或是宣、明之类……”
为故去的老爷子盖棺定论,定下‘孝景皇帝’的谥号,刘荣不免想到将来,自己可能得到的谥号。
对于封建时代的帝王及贵族而言,谥号,几乎是唯一能证明,或者说是总结自己毕生功过的勋章。
就好比后世,或许有人不知道刘彘、刘彻是谁;
但你要说汉武帝,那就算是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大老粗,恐怕也会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嗯,武皇帝,应该还是有点牛杯的。
又好比你说刘恒、汉太宗,估计也是没多少人知道。
但你要说汉文帝,那即便是连文景之治都不了解的文盲,也会面带赞可的点头说上一句:文皇帝,怎么也得有两把刷子的吧?
刘荣自也不能免俗。
即便身为穿越者,一朝坐上了皇位,刘荣也还是免不了畅想起将来,自己可能得到的美谥。
封建帝王的谥号,如果非要从好到坏排个序,那前两名,无疑是文、武二字。
文字儿,刘荣的祖父已经用掉了;
剩下的武字,则针对性过强,又多少有些‘只有武德拿得出手,其他方面一塌糊涂’的嫌疑。
既然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又取代了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刘荣自然不可能只做一个单纯意义上的‘武皇帝’。
对外征讨要搞,对内治理也要搞;
学术文化要搞,科学进步也要搞。
这方方面面综合起来,再去掉已经被祖父用掉的文字儿,以及刘荣不屑一用的武字儿;
剩下能彰显帝王能力、功绩全面的美谥,那也就是个宣字。
《谥法》云:圣善周闻曰宣;施而不成曰宣;
善问周达曰宣;施而不秘曰宣;
诚意见外曰宣;重光丽日曰宣;
义问周达曰宣;能布令德曰宣;
浚达有德曰宣;力施四方曰宣;
哲惠昭布曰宣;善闻式布曰宣……
总而言之:够全面,也够正面。
“孝宣皇帝吗……”
“那庙号……”
御榻旁,才刚即位不数日的新君刘荣,已经是遐想起了自己将来的谥号和庙号。
而在刘荣身旁的御榻之上,窦太皇太后目不斜视的呆坐原地,只嘴上,不轻不重的开口道:“搬去长乐也有几日了,太后,可还住得惯?”
看似随意的一问,却惹得栗姬眉头微微一皱,明显是有牢骚要对窦太后发。
——和拥有宣室、温室、清凉三殿,以及凤凰、绮兰、广明、宣明等诸多殿室的宫殿群:未央宫宫殿群一样,长乐宫,也同样是有众多殿室的宫殿群。
如今汉家,帝都长安城长宽各十余里,单就是未央、长乐二宫,便占据了长安城足足一半的区域!
而长乐宫,作为最开始供汉天子居住的皇宫,面积甚至比未央宫都还要更大一些。
占据长安城超过四分之一的面积,长乐宫内自然是完全不缺宫室;
就算窦太皇太后,不愿按照薄太后故事,将长乐宫的正殿:长信殿让给太后,也完全可以给栗太后找一个像样一点、离长信殿近一点的殿室。
若是有那个心思,两位太后甚至完全可以共同住在长信殿,由作为儿媳的栗太后,就近伺候作为婆婆的窦太后,也没人能挑出什么不是。
偏偏窦太后为儿媳安排的,是恨不能和长信殿各位于长乐宫两个对角的永宁殿。
没错;
就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宠妾:戚夫人曾居住过的,以及那头由戚夫人制成的人彘所‘居住’过的永宁殿……
都不用说别的,单就这事儿,但凡栗姬费些心思往外抖楞抖楞,窦老太后也是起码一个‘不慈’的臭名声。
若窦太后不提,栗太后原本还能勉强压下怒火,权当是为儿子刘荣多受些委屈;
偏偏窦太后哪壶不开提哪壶,栗太后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只腾地一下便再度占据了灵台。
好在刘荣恰逢其时的从思绪中——从对自己的谥号、庙号的遐想中缓过神。
一眼便看出祖母窦太后,这是想要借母亲李太后的情绪做文章,便当即干笑一声,将母亲栗太后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昨日晚间,母后才刚同孙儿说呢;”
“——说是永宁殿年久失修,整理起来颇费了些心思,以至于母后忙里忙外,都没顾得上去拜会皇祖母。”
“母亲失了礼数,入长乐三日而未朝太皇太后,孙儿也没能从旁劝谏,这是孙儿的不是。”
“还请皇祖母责罚。”
刘荣此言一出,窦太后本就清冷、淡漠的面容,当即便再添了几分冰凉。
而在御阶下,分坐于殿两侧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则是神情呆滞的昂起头,目光齐齐落在了御榻正中央——落到了如今汉家理论上的最高统治者:窦太皇太后身上。
永宁殿?
戚夫人那个?
这也太过了吧……
就算要给儿媳上眼药,也好歹找个差不多点的地方啊?
再怎么说,那也不是过去的栗姬,而是当朝栗太后了啊……
被殿内几百号人神色各异的注视着,窦太后即便是已经彻底失明,也不由得一阵如坐针毡。
但毕竟是吕太后身边伺候过,几乎见证了汉家自开始至今的整个历史发展进程,见惯了大场面;
很快便调整好情绪,依旧面无表情道:“怎么?”
“听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为太后抱不平?”
“——是觉得,我将太后安置在永宁殿,还委屈了太后?”
“若是,皇帝便大大方方说出来,不必这般阴阳怪气,拐弯抹角。”
“过去这些年,汉天子的阴阳怪气,早就已经让我感到无比厌烦了……”
唰!
随着这最后一句‘汉天子的阴阳怪气’从窦太后口中道出,原本已经各自低下头去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只齐刷刷抬起头,再度带着惊诧之色望向窦太后。
什么情况?!
今日朝议的核心议题,可恰恰是大行皇帝——孝景皇帝的身后事!
如此场合,堂堂太皇太后、大行皇帝生母,这就开始指责起死去的皇帝儿子了?
你干~嘛~~~
哎呦……
“皇祖母,教训的是。”
原以为,老太后如此明显的诽讽中伤,必定会让刘荣怒火中烧,就算无法为死去的老爹讨回公道,也起码会当场变脸。
却不料御榻旁,刘荣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笑意盈盈的模样;
如是对老太后拱手一礼,而后还不忘继续说道:“戚夫人虽亡于长乐宫永宁殿,但时至今日,也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
“也该是时候,重新启用永宁殿了。”
“——永宁殿,已经空置了太久太久,久到连殿室上方的横梁,都已经出现了腐朽的征召。”
“总不能因为一个戚夫人,就将硕大一个永宁殿一直封禁,千百年都不再解封?”
刘荣原本想说:反正日后,长乐宫也未必不会再死人;
总不能死一个人,就把死者所在的殿室给封了?
若真是这样,那时间久了,长乐宫岂不就没地方住了、岂不就成坟岗了?
但最终,刘荣还是控制住了冲动,将这个稍有些过激的表达给咽回了肚中。
——长乐宫里,当然会死人。
单看年纪,长乐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最可能死的,便是当朝窦太皇太后。
不同于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刘荣即便才刚即位,也已经监国三年——就算说不上大权在握,也起码是和祖母窦太后分庭抗争。
只是不怕归不怕,基本的尊重,刘荣也还是得给窦太后。
不是因为刘荣心软;
而是因为这么做,对刘荣最有利……
“皇帝明白这个道理便好。”
刘荣无懈可击的应答,窦太后顿时生出一种重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这么做——让儿媳栗太后住去永宁殿,对窦太后而言,其实也是有一些风险。
原因无他:永宁殿之所以会成为长乐宫的‘禁地’,是由于被制成人彘的戚夫人,最终便死在了永宁殿。
坊间甚至传闻:戚夫人——或者说是那头人彘的尸体,至今都不知道被埋到了永宁殿的哪个角落!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吕太后。
——是‘汉太后’群体头顶上,悬着的那柄天罚神剑。
让栗太后住去永宁殿,很容易让窦太后陷入极其不利的舆论处境当中。
——戚夫人住过永宁殿,如今栗太后也住进了永宁殿;
吕太后害死了戚夫人,还是在永宁殿害死的;
那窦太后,是不是也要在永宁殿——在前辈‘吕太后’的作案现场,将栗太后也给害死……
迫害太后,固然是重罪;
哪怕是对太皇太后而言,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伤及太后性命,都是会引起极大争执动荡的大错。
但窦太后心里很清楚:真正要命的——比‘害死太后’都更要命的,是这个举动是否效仿了某人。
以至于最终,但凡有谁嘴贱提了句‘复为吕氏’……
“皇帝这养气功夫……”
“——这才几年呐?”
“那个敢对着我厉声怒喝,之后又诚惶诚恐躲去太庙的皇帝,哪儿去了?”
很显然,窦太后是在激刘荣。
只要刘荣在今日这场朝议,当着满朝公卿大臣的面,对自己表达那么一丝不满——甚至是说话稍微大声一点,窦太后都可以借题发挥。
具体做法很简单:直接哭天喊地,扯‘我儿尸骨未寒,皇帝就这般对我’啊之类,引得朝堂内外的同情,占据长幼秩序的道德制高点;
而后,自然就可以‘皇帝尚幼,不可急于亲政’……
“皇祖母,还有什么要说的?”
“若是没有,孙儿,这便继续朝仪了。”
激将法并没能换来刘荣的歇斯底里,窦太后自也只得淡淡点点头,旋即便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无论何种情况,朝仪都得是皇帝主持。
哪怕太后、太皇太后来镇场子了,也顶多是掠阵的性质。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皇帝明显犯糊涂的时候,稍微提醒一下皇帝。
除此之外,整个会议进程,太后都会选择漫长的沉默。
“下一个议题~”
下一个议题,原本是刘荣打算通过一点小手段,来向朝堂内外表明:自己不会立刻变动先帝朝的国朝大政,更不会在三公九卿级别进行人事调动;
但在看到窦太后若有所思,明显是在憋下一个坏的侧脸后,刘荣心下当即灵机一动……
“下一个议题,也同样很重要。”
“——关乎太皇太后,乃至我汉家宗庙、社稷的声誉!”
“若是处理不得当,更可能动摇宗庙、社稷的根基,更甚是天下大乱!!!”
刘荣毫无征兆的拔高音量,自是吓得殿内众人各自伸长了脖子,看向刘荣那明显有些恼怒的身影。
什么事儿这么严重?
匈奴人打来了?
那也没严重到宗庙、社稷颠覆,天下大乱的地步啊……
难道……已经打到长安了?
没让殿内百官等太久,刘荣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今日辰时,朕居然听到宫中,有人说我汉家的太皇太后,是同秦赵太后一样的人!”
“——这还了得?!!!”
“若皇祖母是秦赵太后,那孝景皇帝成什么了?”
“太宗皇帝又成什么了!!!”
···
“连朕的未央宫——连朕身边的宫人,都敢光明正大的谈论这些话;”
“宫外,又该有多少人,以这样恶毒的话语,中伤我汉家的太皇太后,甚至是折辱太宗皇帝、孝景皇帝的呢?”
说着,刘荣不由面色阴沉的一颔首,目光在殿内百官公卿身上扫视一周。
终是重重呼出一口气,又使劲咬紧了牙槽。
“查!”
“必须给朕查到是谁!”
“必须查到是谁这么大胆,居然胆敢做出这等逆天之事!”
此言一出,廷尉赵禹、内史田叔当即出身领命;
另一侧的功侯班列,宋子侯许九则是心虚的缩了缩脖子,却也很快便调整好了状态。
而在御榻旁,天子荣却是微微侧过身,歇养撇了眼御榻上坐着的祖母窦太后;
片刻后,方再次正对向殿内,沉声道:“若无旁事,便散朝吧。”
“朕另有要事,便不亲送皇祖母、母后了;”
“——皇祖母,且慢行。”
“有劳母后,替儿送皇祖母一程……”
第234章 进退两难呐
这场朝议,原本还有许多议题可以讨论——或者说是需要讨论。
比如:对于如今朝堂之上的公卿重臣,新君刘荣是个什么态度?
对于先帝朝,乃至自太宗皇帝朝开始,便一直沿用至今的国朝大政,天子荣,又有什么修改意见否?
除了这些笼统的话题,还有许多具体的人物、事件,需要刘荣在这场朝议之上作出表态。
——最起码,也应该透个口风。
比如:太子太傅窦婴,接下来担任什么职务?
是从太子太傅,直接升任为皇帝太傅?
还是正式入朝,担任朝中公卿?
还有太子家令窦彭祖、太子洗马汲黯,乃至刘荣的母族外戚:博望苑令栗仓等,又都是怎么个安排?
但最终,刘荣却选择在定下孝景皇帝的盖棺定论之后,便草草结束了这场朝议。
谁的锅?
当然不是刘荣的。
若非窦太皇太后非要岔开话题,刘荣自然也没必要如此急着结束朝仪,以免再生变数。
但有些时候,什么都没说,往往也就说明:什么都说了。
——没有新的安排,那就等于维持旧的安排。
朝堂大政,保持不变。
朝中职务,维持原状。
至于窦婴、窦彭祖等一干太子班底,也暂时不做新的安排。
当然,最重要的是:朝堂内外,依旧由‘太子监国’的新君刘荣暂掌。
至于这个‘暂’字,究竟要多久——至少也得等孝景皇帝孝丧期满,国丧结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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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朝议,陛下同太皇太后……”
朝议结束之后后的第一时间,太子詹事南皮侯窦彭祖的身影,便不出任何人意料的出现在尚冠里魏其侯府。
同堂兄窦婴分而落座,几乎是屁股坐到筵席上的瞬间,窦彭祖便满面阴郁的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一如过往数十年,汉家的历代先皇与东宫太后:当今天子荣,同东宫窦太皇太后,也开始新一轮交锋。
对于朝堂内外而言,这场发生在东西两宫之间的交锋,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志气、有脑子的,自然会想清楚自己该战谁;
没脑子,或是想投机的,即便投身于东宫窦太后,也终归不敢对当朝天子怎么样。
而绝大多数人,则都会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权当不知道东西两宫、不知道那对祖孙二人之间的争权夺利。
除非有一天,这祖孙二人之间的争斗,发展到了不得不摆上台面的地步。
但显而易见的是:无论是长乐宫的窦太皇太后,还是未央宫的新君刘荣,都很默契的选择将这场斗争,尽可能藏在暗处。
这样一来,最难受的,或者说是唯一会感觉到难受的,便只剩下窦婴、窦彭祖二人了……
“陛下虽稍有稚嫩,论手腕、城府,暂还比不得孝景皇帝,但有朝一日,必定会达到太宗皇帝,乃至更高的地步。”
“——陛下少年老成,就算是和太皇太后闹得水火不容,也绝不会把这些事摆上台面。”
“只是如此一来,你我二人的日子,可就有些难过了……”
说着,窦婴也不由得长呼出一口浊气,为自己的将来莫名感到一阵担忧。
窦氏外戚一族,天然属于窦太皇太后的嫡系政治阵营;
而窦婴、窦彭祖这种有爵位在身,又在朝中为官的新生代代表性人物,无疑又是窦太后政治阵营的绝对核心!
可偏偏窦婴、窦彭祖二人,同时又是刘荣潜邸心腹阵营的核心。
在过去,这两层身份,无疑是让二人具备了类似‘黑白通吃’‘哪条道上都混得开’的超然地位;
但现在,这两层身份的源头站在了对立面,二人当即就有些举足唯艰了。
“若是两位老大人在,尚且还能劝一劝太皇太后?”
窦彭祖认为,眼下最主要的问题,是窦氏内部,没人能让窦太后听进去话。
“陛下,也实在是太过于……”
而在窦婴看来,显然是新君刘荣才过于强势,才让两宫之间的茅盾激化到了如此程度。
只是话才刚说一半,窦婴便似是便秘般,满脸憋闷的住了口。
——从‘窦氏外戚’的立场来看,窦婴当然认为天子荣不该这般强势,不该这般刺激窦太后、激化东西两宫之间的茅盾。
但从天子荣‘潜邸心腹’的立场上来看,又分明是窦太后不该如此咄咄逼人,而是应该遵照大行孝景皇帝的遗愿,将大权老老实实交到天子荣手上。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立场,所得出的两个截然相反的结论,显然是让窦婴感到无比煎熬。
窦婴尚且如此——窦氏外戚当代最杰出的代表性人物尚且如此,为坊间评价为‘只中人之姿’的窦彭祖,自更是脸色难看的吓人。
这很棘手;
对于窦婴、窦彭祖二人而言,这非常棘手。
若是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最终,无论是窦太皇太后成功镇压了不孝子孙,还是天子刘荣顺利击败了昏聩的祖母,二人都会成为输家。
窦太后赢了——好啊,作为潜邸心腹,你二人,怕不是在暗中帮旁人欺压陛下?
刘荣赢了——嘿,连自己的亲长都能出卖,从龙潜邸又如何?
不过是两个无德小人罢了……
“太皇太后,为何就非得同陛下过不去呢?”
“就算真的由太皇太后暂掌了大政,来年开春,陛下加冠大婚,不还是一样的吗?”
“左右都是陛下临朝,太皇太后又何必如此……”
终归入朝不久,对于窦太皇太后压迫刘荣的动机,窦彭祖显然无法想通。
或者应该说,窦彭祖的思维模式,依旧还停留在‘都是一家人,祖母掌权和孙子掌政,那不都是一回事吗?’的阶段。
窦彭祖想不到:即便是祖孙,甚至哪怕是父子,都无法在面对无上权柄时,控制住最原始的本能欲望。
而对此,窦婴却早已是看的无比透彻。
“真要让太皇太后掌了政,日后陛下想要临朝亲政——甚至是想要加冠、大婚,可就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至不济,太皇太后也会拿着‘还政’一事作为筹码,来逼迫陛下付出些什么。”
“——或许,会是对梁孝王的追尊、追封;”
“也可能,是对馆陶公主的赏赐、承诺之类。”
“更有甚者,是从陛下手里,以‘暂掌’的名义夺走部分权力——甚至是部分兵权!”
“总归不会允许陛下什么都不付出,便轻易加冠亲政就是了……”
言罢,窦婴便抬起微微颤抖着的手,捧起手边一碗浓稠的茶汤,心不在焉的抿了一口。
不知为何,最近这几年,窦婴的左手就有些不听舒缓了。
平日里,窦婴总是本能的将左手提到腹前——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不受控制的颤抖减缓些;
像此刻这般提物,却是会暴露无遗。
忧心忡忡的看着窦婴那只颤抖着的手,窦彭祖眉头之上,只再添几分怅然。
——对于领兵将帅而言,左手,或许没有握剑的右手那么重要;
但左手出问题,便意味着无法再御马时握住缰绳。
而一个骑不上马背的将军,是不可能压得住军中,那些个骄兵悍将的。
换而言之:左手的怪病,已经让窦婴失去了再次领兵出征的能力。
这就意味着窦婴的将来,绝不在军中行伍之间,而只局限于朝堂之上。
“魏其侯认为,我二人,该当如何自处?”
“又或者说,是如何应对?”
见窦婴久久默然,窦彭祖终还是沉不住气,略带焦急地开口发问。
却见窦婴幽幽发出一声长叹,再沉默思绪良久,方神情复杂的缓缓昂起头。
“唉~”
“若是我猜的不错,最近几日,太皇太后,便会召见你我二人了。”
“——如果不是我太过异想天开的话,太皇太后,甚至很可能会跨过陛下,直接将我二人任命为朝中公卿。”
“如此一来,我二人,便不再是陛下的潜邸心腹;”
“而我窦氏,便也会就此,而具备又一个诸吕的雏形……”
诸吕外戚,或者说是如今汉家政坛,最忌讳的外戚‘类诸吕’形态,最核心的几项判断标准,便是太后遍封本族外戚为王、侯,肆意任命本族外戚为公、卿,以及欺压年少之君,把持朝政等。
遍封窦氏外戚为王侯——窦太后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力和名望;
如今汉家,也没有允许东宫太后肆意妄为的政治环境。
至于欺压年少之君、把持朝政——无论窦太后有没有这个念头、有没有真的这么做,如今朝野内外,也都已经有类似的流言蜚语了。
尤其是近些时日,坊间流行起来的那则传闻,更是将东宫窦太皇太后,强行拉进了一场考核。
窦太皇太后,究竟是不是又一个秦赵太后?
窦太后身边有没有又一个嫪毐、朝中有没有又一个吕不韦,这都是很难考证的事;
唯一好判断的,便是在窦太皇太后掌下,尚为行加冠礼的天子刘荣,究竟能否准时加冠亲政。
如果能,那一切好说;
若不能——若刘荣也和始皇嬴政那般,二十一二岁都还不能行加冠礼,那窦太后身边就算没有嫪毐、吕不韦之流,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而外戚是否‘类诸吕’的三条判断标准,除了遍封王侯、欺压少主之外,剩下的最后一项,便是肆意任命为朝中公卿重臣。
吕太后当年,做得更过分些——直接把族人吕禄、吕产之流,给任命为了掌兵大将!
而今窦太后,虽然大概率不会急着对兵权动手,但若是将窦婴拜为左相,再将窦彭祖任命为九卿之类,那窦氏一族‘类诸吕’,便是毋庸置疑的事了。
“还请魏其侯,不吝赐教!”
作为二世祖,尤其还是不那么差劲的二世祖,窦彭祖对自己的认知极其明确。
知道自己能力一般,也不大能参与到朝堂的权谋争斗当中,窦彭祖索性也不再拜彻侯的架子,直接摆低姿态,请教起和自己平辈的族亲窦婴。
对于窦彭祖的低姿态,窦婴却并没有感到心中沉重有半分减缓。
只强挤出一抹笑容,安抚着窦彭祖重新坐回座位;
又皱眉苦思了许久,才悠然开口道:“太皇太后对我二人的任命,是将你我二人,陷于不义之中。”
“——从,便是不敬陛下;”
“不从,则是不恭太皇太后。”
“两难呐……”
···
“若还有斡旋的余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太皇太后打消这个念头;”
“但很显然,太皇太后,已经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说了。”
“尤其是袁盎死去之后,太皇太后身边……”
话说一半,窦婴便好似想起什么般,缓缓睁大了双眼!
略带惊愕的抬起手,却见窦彭祖也以同样一副姿态,缓缓挺直了上身。
“——汲洗马!”
二人异口同声的喊出一个人名,片刻之后,又再次默契的摇头失笑。
“汲洗马的话,太皇太后,或许还是能听进去几句的。”
“但也未必有用。”
“不如我二人分头行动——我去寻汲洗马,言明厉害,让汲洗马前去东宫劝上一劝。”
“陛下那边,便有劳南皮侯了……”
不用窦婴说,窦彭祖也明白,除了说服窦太后‘不要强行任命窦氏二人组为公卿’之外,还有一个法子,便是让新君刘荣抢先一步,对窦婴、窦彭祖二人做出安排。
哪怕是任命为地方郡守,乃至是县令——只要有了人事调动,就不怕窦太后再作妖。
当然,这个办法的成功率,也算不上太高。
原因很简单;
如果刘荣有心如此,那不用等二人专门去说——早在今日朝议之上,刘荣就会对二人做出安排。
没做出安排,就意味着刘荣未必就是来不及安排,也可能本就有意如此。
——将潜邸心腹晾一晾,搓一搓锐气,也说不上有多离谱。
若两边都无法取得效果——窦太后,刘荣都不听劝……
“若再不成,你我二人,便只得寻个由头,躲一躲这风雨欲来的长安了。”
“只是这样一来,陛下日后对我二人,便免不得心存芥蒂……”
言罢,窦婴又是一声极尽无奈的长叹。
而在对座,窦彭祖也紧皱着眉缓缓点下头。
——若是可以,谁都不想做选择题;
若是可以,谁都不想做这种没有正确答案,只分‘错误’和‘更错误’的选择题。
但二人心里都清楚:在必要的时候,弃权——什么都不选,往往也是一种选择。
这个选择说不上多高明;
但在其他选项足够糟糕的前提下,这个并不高明的选择,反而就成了相对最好的那个……
第235章 工业进程(防盗半小时)
草草结束了皇帝生涯第一场朝会,刘荣也并没有亡羊补牢,再单独召见朝中公卿重臣,对朝议之上,没来得及作出安排的事做出下一步指示。
——还是那句话:没有指示,也是一种指示。
相较于在朝议之上,专门提一嘴‘朝堂内外一切如故’,眼下这种处理方式,也无疑更自然。
得知刘荣在朝议结束之后,并没有在未央宫多做停留,而是当即踏上了前往上林苑的路,朝堂内外本还忐忑不安的人心,也随之莫名踏实了下来。
一切如故。
除了汉家的天子,从孝景皇帝刘启,换成了当今刘荣之外,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变化。
朝堂内外,依旧是刘荣做主;
刘荣的身影,也日常性的出现在了上林苑。
仿佛什么都没变;
实则,却也什么都变了……
·
·
吱~~嘶!
吱~~~咔!
上林博望苑,皇田边。
在随行禁卫的陪同下,来到那条横跨整个思贤苑的水渠边,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随着水流而缓慢转动,还不时发出刺耳的木材摩擦声,刘荣虽本能的皱起了眉头,但目光中,却是写满了喜悦和赞赏。
“木轴的?”
轻声一问,一旁当即弯下一道本就有些佝偻的老迈身影,毕恭毕敬的对刘荣一拱手。
“回禀陛下。”
“这台水车,是鲁班苑按照前少府,现御史大夫建陵侯岑迈之令,按照陛下‘民用水车建造成本缩减’的交代而制成。”
“相较于军用水力锻压车,这台民用水车,通体都用木材建造,且几乎没有用到名贵木材或大木。”
“建造成本,也从军用水力锻压车的七十万钱以上,缩减到了十二万钱以内。”
“根据匠人们所说,若是批量生产,当是可以将成本压到十万钱以内……”
刘荣随口一问,新任少府石奋却好似在和刘荣君臣奏对般,将自己对少府水车项目的所有知解尽数道出。
言罢,还不忘小心翼翼打量起刘荣的面上神容,生怕自己说的不够全面。
刘荣倒是没太关注石奋的神情。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当即便面带喜悦的缓缓点下头,双手也随之背负于身后。
“凡鲁班苑上下,皆赏!”
此言一出,渠岸边哗啦啦跪倒一大片身影,无不是神情雀跃的对刘荣连连叩首,以谢圣恩。
——对于后世绝大多数朝代而言,阶级跨越的渠道,往往只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一条;
如今汉家稍特殊些——武德极为昌盛,无论是底层农户还是名门望族,都讲究一个‘功名但从马上取’。
农户期望的,是自家哪个儿子成了器,在服兵役期间走了大运,斩下一两个匈奴人首级,以显著改善家庭状况,并未下一代子孙在军中的道路,积攒下些许人脉。
至于勋贵高门,更是会将各自最有出息的子孙后嗣挑选出来,不遗余力的朝着武将的方向培养。
如今汉室,最贵的是什么书?
不是百家先贤典故,而是兵书!
就算不是那些大兵家,如孙武、孙膑等大拿——哪怕是个十年八年前的偏将或校尉写下的随笔、心得,也能在贵族之间引起轰动,甚至不惜豪掷千金求购。
以武一切,是如今汉室最大的人生准则。
无论什么身份——贵族也好,勋贵也罢,农户也好,商贾也罢;
只要不是没有身份、不算‘人’的司空城旦,便没人不想着‘以武一切’这四个大字。
但最近这几年,汉家却有了除文、武这两条道路之外,更适合底层农户的第三条路。
——学一门手艺,进可争取录名少府,为汉官匠;
退,亦可造福一方,享誉乡野,不愁温饱。
尤其是自刘荣太子监国开始,少府官匠越来越好的待遇,以及不曾听过的赏赐,更是让底层农户彻底红了眼。
让将军校尉们给自家子侄做老师,农户们自是没这个门路;
寻个游学问的老书生,教自己儿子认几个字,农户们也不大能承担起开销。
故而近几年,匠人——尤其是录名于少府的官匠,变成了底层农户眼中的香饽饽。
根据前少府令、现御史大夫岑迈的粗略统计:现如今,凡是录名于册的少府官匠,平均每人手下有三个学徒。
而这平均三个学徒,有两个都是最近这两年新收入门下的!
早些年,匠人们虽也还算有点地位,但顶多也就是和农户齐平,或若有似无得隐隐超出些,远远算不上特权阶级。
但现在,随着越来越多的农人,为了将自家子侄送入某位少府官匠门下学手艺,而愈发无所不用其极,匠人们的地位,也是肉眼可见的水涨船高。
就说四年前,要想拜一位少府匠人为师,坊间默认的礼数,便是肉二斤、布一匹,外加些自家土特产;
拜师做了学徒后,虽然领不到工资,但也总还能包吃住。
学个三五年,学有所成,便可以出师回乡,做个乡野匠人;
若是有那个毅力,跟着师傅学个十年八年,把本事学出个名堂,说不定也有机会成为少府官匠。
至于现在?
嘿!
随便一个村头巷尾的铁匠铺,没个大几百钱的拜师礼,压根儿就别想让人家收你为徒!
至于少府官匠,那就更夸张了——除去走关系找门路的人情往来之外,三两只鸡鸭家禽,三五匹布,都还得另外再搭个红包。
甚至即便做到这些,人家也不一定收你!
人家还得看你的天赋、脾性,看你有没有那个学艺的耐心、毅力;
满足人家的条件了,人家才会接受你的拜师礼,把你收入门下。
至于包吃包住,那更是想都别想——自负吃住不说,还得三不五时给师傅带点酒肉吃食,权当孝敬。
而这样的社会地位,是过去从不曾有过的;
匠人们——尤其是少府的官匠们也都清楚:如今的身份、地位,究竟是谁给自己的。
故而,对于刘荣交代的事,少府上下匠人无不是尽心尽力,恨不能日夜都在鲁班苑加班加点,将刘荣的一个又一个奇奇怪怪的遐想变成现实。
更何况做出成绩来了,就好似今天这般,还另有赏赐呢……
“磨个麦给朕瞧瞧。”
看着眼前的水车缓慢转动,驱动着渠岸边的石墨也在转动,刘荣当即兴致勃勃的一挥手。
不多时,便有一袋未脱粒的冬小麦粮粒被取来,由匠人一把把缓慢放入石墨中心的凹槽。
“不脱粒,直接磨粉?”
略有些疑惑地想着,正要开口发问,刘荣便看见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暗白色粮粒,自石墨边沿掉落而下,再被匠人用竹制小刷扫拢到一起。
如此片刻,刘荣也就看明白了。
——经过这几年的摸索,少府研磨麦粉的工序,也已经愈发趋于成熟。
石磨,也已经根据不同的精细程度,分成了三种。
最粗的一种,用于脱粒;
中等精细和度初步研磨,让粮粒尽可能更碎;
最细的一种,用用来将已经被碾碎的粮粒,彻底研磨成粉。
想明白其中关键,刘荣脑海中,当即便涌现出一条完整的流水线。
——三个水车先后排列于水渠之上,三种不同精细度的石磨分别位于岸边,通过绳索、牛皮带两两接连在一起。
每个石磨前,都只有一个负责添加、收取的工人。
经过这三道研磨步骤,宿麦就可以完成脱粒研磨,成为可以加工食用的面粉。
而这套由水车、石磨,以及传动装置所组成的水力研磨系统的造价,将直接影响到麦粉面食这一新生主粮的食用率。
“具体如何将水车铺遍关中,少府可有成算了?”
看过宿麦粮粒的整个研磨步骤,刘荣下意识便开口发了问;
话说出口,刘荣很自然的侧过头,却见老石奋片刻之间,已经是额头直冒冷汗。
见老石奋一副战战兢兢,就差没直接跪地叩首,请求刘荣治罪的模样,刘荣也不禁莞尔。
石奋是个什么样的人,刘荣实在是太清楚不过。
如果刘荣猜的没错的话,石奋此刻最想做的,必定是让时间停滞流动;
然后找前任少府岑迈,以及少府上下,每一个参与到水车项目的人,把所有的一切都问清楚!
让石奋做复读机,那故障率几乎不可能比机械更高。
但让石奋从主观视角发表看法,那就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就好比后世的人工智能;
你可以让他画图,可以让他算数,唯独无法让他进行艺术创作。
石奋就是这样一个类人工智能——一个非常优秀的机器配件,总是能很认真的完成既定程序,却没有哪怕一丁半点的主观能动性。
“杨监令?”
看出石奋面色愈发苍白,刘荣便顺其自然的将身子再转过来了些,望向石奋身后的少府监令。
说来,刘荣同这位杨监令,也算是个老相识了。
早在刘荣着手少府瓷器项目的时候,当时的少府令岑迈,便是派出这位杨监令,与一位秦姓老匠与刘荣接洽。
时至今日,刘荣已经位即九五,君临天下;
那秦老匠更是熬出了头,成了少府绝无仅有的首席大匠,光是秩禄,便已是比二千石!
至于这位杨监令,虽然依旧在监令的位置没挪窝,却也已经成了少府卿备选。
如果不出其他意外,这位杨监令便会在未来几年,寻求一次外放领兵的机会。
补全个人履历中的唯一短板:军方背景,这位杨监令,便很有可能成为继石奋,或是下一任少府卿之后的汉少府。
早就认识,又一直往来密切,对于刘荣在少府的项目,杨监令自然是了若指掌。
此刻,又有机会在顶头上司:少府令面前表现一下自我,自是当即便站出了身。
“御史大夫任少府之时,曾与臣等商议:究竟是要将水车直接卖给地方郡县,还是应该借用,并按年收取一定的费用。”
“——若是卖,地方郡县能不能买得起不说,就算买得起,也很可能变本加厉的从后续,水力研磨麦粉之上搜刮民脂民膏。”
“可若是借用,少府便很可能要承担起关中各地水车的免费维修、保养。”
“和维修、保养所消耗的路途盘缠,人力物力相比起来,那些许租金,却又多少有些杯水车薪了……”
杨监令话音落下,刘荣也不由得微笑着发出一声轻叹。
——和熟人说话,就是轻松!
少府的疑虑,刘荣自然已经知道了。
若是做一锤子买卖,把水车卖给地方郡县,更甚是私人,那高价买走水车的郡县官府和豪门富户,必定会成倍的从农人手里赚回买水车的钱。
刘荣做水车,自然是为了方便农人、让利于民,而不是为了给权贵提供搜刮百姓的工具。
如此一来,卖,就是不可取的;
可若是租,那就涉及到维修、维护的问题。
水车租出去,万一坏了,人家肯定是要让少府来修——别人也不懂该怎么修;
少府若不给修,那人家自然就退租了——反正用不了。
若给修,人家却又大概率不会给钱——要钱没有,要水车有一台,拿走拿走,我不租了……
“郡县官府,无论是购买还是租赁,都不大行。”
短暂的思虑之后,刘荣终于还是给出了自己的论断。
——自刘荣推出麦粉面食至今,短短不过三年的时间;
这三年里,汉家的地方官员——尤其是县道官吏,借由宿麦磨粉一事收敛的财富,怕是比汉家一年的赋税收入都只多不少!
这也给了刘荣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
财权、人事权、行政权,最好还是分开的好。
人家手里本来就有行政权力,你再给人家一个赚钱的路子,钱权结合,那纯纯就是在养怪物。
“官府不行,那剩下的,便只有商贾了。”
“但今我汉家,仍以商贾为粗鄙贱业——朕祖高皇帝更曾明言:贾人不得衣丝乘车。”
“商人,恐怕也不适合掺和进水车的事情里面去……”
再一番话,将商人群体的水车购买、租赁资质也给否定,刘荣便似笑非笑的看向那正值壮年的杨监令。
“少府上下,还是在好生商议一下吧。”
“——水车,当用于利民,而非与民争利。”
“都好好想想;”
“朕相信硕大的一个少府,必定有人能想到好办法。”
···
“走吧;”
“朕再去看看锻钢锤。”
“——早就该来看看的,实在是忙的抽不开身……”
第236章 为什么不列装?
上林,博望苑鲁班苑。
经过长达三年的发展,如今的鲁班苑,已经不再是一处简简单单的作坊群了。
——想当年,刘荣获立为储君时,先孝景皇帝给刘荣划拨的博望苑,满共也就是一片长宽各十数里的区域。
听上去挺大,但实际上,也就是长宽各不过三公里的方形区域。
甚至就连这长宽各三公里,都还被佃田占据了七八成;
剩下留给刘荣支配的,也就够刘荣以太子别居为中心,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起一小片建筑群。
而现今,时移境迁,沧海桑田。
曾经,只占据博望苑一侧,占地长宽各不过三五十步的‘鲁班院’,如今却已经被延伸成了东西长三里,南北宽近二里的庞大园区。
之所以说是园区,是因为如今的鲁班苑,与其说是一处单独的领地,倒不如说是一大片综合领地群。
一处又一处作坊、工坊——尤其是军工坊,共同组成了如今,这处占地面积足有上千亩的庞大工业园区。
而在这片园区最核心的中心位置,则落座有一处至今为止,都对外严格保密的机密场所。
刘荣关注的大多数重点项目,便都在这处秘密‘工厂’中进行。
“陛下诏谕:除少府卿,又录名于少府‘军匠册’者,非天子诏不得入内!”
一行人刚来到那处秘密工坊前,当即便有一队甲胄齐备的北军禁足走上前。
——哪怕刘荣在场,这队禁足也是隐隐摆出了战斗准备姿态!
为首一人小心上前,虽然是在交涉,但左手也有意无意扶上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余下十数人,则或拄盾而立,或执矛而出,俨然一副稍有风吹草动,便要杀将上前的架势!
看着眼前的场景,才刚从水深火热中缓过神的少府令石奋,当即又是一阵汗如雨下。
战战兢兢的回过身,正要拱手告罪,却见刘荣那平日里,只挂着一抹浅浅笑意的英俊面容,此刻却是写满了欣慰。
“朕的话,看来建陵侯还是听进去了。”
“——除少府,及军匠之外,非诏不得入内……”
“嘿……”
古怪的嗤笑一声,刘荣便不顾身旁禁卫的小声劝阻,背负双手大咧咧走上前。
来到那支指向自己的长戈前,约莫五步的位置停了下来,方温笑开口道:“朕此来,有少府随行。”
说着,刘荣便回身指了指不远处,正忙着疯狂擦汗的老石奋。
待石奋赶忙点头走上前,刘荣又再度正过身:“若仍不可入内,朕可现拟一封诏书。”
嘴上,刘荣无疑是给足了这些北军将士面子。
暗地里,刘荣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刘荣丝毫不担心眼前这一幕,是石奋这个少府,又或是栗仓那个博望苑监搞出来的政治作秀。
原因很简单;
这处秘密作坊——准确的说,是整个鲁班苑,都是以刘荣曾经的太子亲卫来充当护卫武装。
而刘荣的太子亲卫,原本应该由先孝景皇帝调给刘荣,以作为‘启动资金’的五百北军禁卒为骨干,并另寻兵源操练而成。
但刘荣满共就做了三年多的储君,那支本该被编为太子卫队的武装——虎贲、羽林两部校尉,却至今都还在博望苑接受操练,尚未成军。
别说是成军了,这两支校尉的绝大多数兵卒,甚至都还没到汉家法定的始傅年纪:十七岁。
连纳税人都还不是,自更别提服兵役了。
换而言之:现如今,负责博望苑鲁班苑所有防务的,便是那五百名出身北军,被先孝景皇帝调拨给刘荣的关中良家子。
而这支武装力量,无论说他们是北军禁卒,还是仍将他们归类为刘荣的太子亲卫,都绝非是少府——乃至丞相府、太尉府所能指挥的动。
刘荣毫不怀疑:如果是少府令石奋独自来,若是没带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怕是就连石奋,也照样进不去!
这不?
刘荣堂堂天子之身,虽然身着常服,但也带上了天子规格的随行队伍;
不也被挡在外面儿了?
“陛、陛下?”
见刘荣当着这么多人——尤其还是这么多达官显贵的面,就这么大咧咧的自称为‘朕’,那禁卫统领心下疑虑当即消了大半。
如果是出身宦海的陈年老吏,刘荣这么一番话说出口,差不多就该放行了;
但作为出身行伍的军人,尤其还是这个时代的战力天花板:北军出身的关中良家子,那禁卫统领还是本能的想起了早先,自己入驻鲁班苑时接到的命令。
——没有人可以搞特殊!
就连天子……
“还请陛下,出示信物。”
天知道这句话,是那禁卫统领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艰难说出口的。
至少刘荣清晰地听到:在说出这句话之后,那禁卫统领用力的咽了一口唾沫。
看上去,仍是一副大公无私,大义凛然的威风模样,但就这一个小动作,却是将这位禁军小将军的心境尽数出卖。
——紧张!
——纠结!
但最终,还是强咬着牙选择了坚持……
“唔,信物……”
被小将军如此‘不留情面’的要求自己出示信物,刘荣第一反应便是低下头,看看身上有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传国玉玺——符玺郎拿着呢,在博望行宫,没跟着过来;
太祖皇帝斩白蛇的赤霄剑——人家小将军未必认识。
偏偏刘荣身上还穿着常袍,连天子冠玄都没穿……
“陛下。”
正当刘荣纠结着,要不要将符玺郎从行宫叫来时,身后传来郎中令周仁一声低沉的轻呼。
循声回过头,看到周仁手中的三重节牦,刘荣这才恍然。
——天子节,并非是专供天子派出的使者,用于证明自身身份的。
准确的说:三重天子节牦,之所以能供使者证明‘我是天子使者’,正是因为天子节,本身就属于天子仪仗的一部分。
有了天子节证明‘朕是朕’,刘荣一行自然是畅通无阻,顺利进入了这处几句神秘色彩的秘密军工作坊。
一边往里走着,刘荣一边也不忘满带着笑意,对身旁的周仁交代道:“方才那小校,甚得朕心。”
“恪尽职守,不辱使命!”
“赐十金,布一匹,御剑一柄。”
刘荣轻飘飘许下赏赐,周仁自也是当即将此事记下。
而在刘荣左右,一众随行官员,却是一时流露出恍惚的神情。
——曾几何时,太宗孝文皇帝也是这般:天子卤薄走到哪儿,御剑就发到哪儿;
先孝景皇帝在位事件短了些,却也不差——短短六年,就发出去好几十柄御剑,都快赶上太宗皇帝的一半了!
而今,刘荣新君即立,也跟上了父祖的脚步,开始批发御剑。
这种做法,说不上对或不对——毕竟汉家的御剑,并非后世某些朝代的尚方宝剑,上斩不了残暴昏君,下斩不了贪官污吏。
只是恍惚间,众人似是隐约从刘荣身上,看到了其父祖:太宗皇帝,以及孝景皇帝的影子……
“那是~”
“三棱箭头?”
走入作坊之内,刘荣并没有直扑自己的目的地:水车驱动水力锤炼、锻压系统。
似逛街般漫步行走在作坊内,不多时,刘荣便发现了一个被自己遗忘的项目。
“确是。”
刘荣发了问,自是有匠人当即上前,神情雀跃的讲解起来。
“三棱箭头,又称为三叶箭头。”
“相较于过往的二刃,或是单叶箭头,这种三棱箭头,可以让射出的箭矢精准度更高、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
“而且在射中敌人之后,二者所能造成的伤害也有显著区别。”
“——装配单叶箭头的箭矢,在射中敌人之后,即便形成了创口,箭矢本身也会将创口挡住;”
“只要别急着拔剑,中箭者便可以插着箭矢继续作战。”
“战后,也只需要小心取下箭头,并迅速以金疮之药敷贴,便可不怎妨碍行动,且很快便能伤愈。”
···
“但三棱箭头,却必定会让中箭者进退两难。”
“——若是不立刻拔出箭矢,就会因箭头的三棱流血凹槽,而在极短的时间内失血而死;”
“可若是拔,又无法轻易堵住创口、止住血。”
“再加上三棱箭头,每一棱尾部都有倒钩——想要从身上拔出三棱箭,那留下的绝非是三棱创口,而是一个缺了血肉的圆形创口。”
“故而,测验这三棱箭的北军射声卒都说:中了这三棱箭头,就算不是被射中要害,也大都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对于刘荣在一片堆放箭头的区域停下脚步,随行众人本还有些疑惑。
不就是箭头嘛?
这有什么好看的?
果然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王公子弟;
这点世面都没见过……
但在那军匠讲解过三棱箭头的特点之后,方才还不以为意的众人,却是当即齐齐涌上前去,各自拿起一枚没有装配箭身的三棱箭头,全方位无死角的观察起来。
观察片刻,再思考片刻,然后又继续观察一番。
不多时,众人原本不以为意的面容之上,已是尽带上了满满的凝重之色。
——那军匠说的没错!
这小小一枚箭头,所能造成的杀伤,却绝非过去,以及汉家如今大规模列装的普通箭头所能比拟。
如果说,汉家如今列装的常规箭头射在人身上,就好比一根尖锐的树枝插进了人体;
那装配有这种三棱箭头的箭矢射在人身上,却像是在敌人的血肉之下,埋了一台静止状态的小型绞肉机!
只要蛮力往外拔,就必定会跟着拔出一片血肉,能不能止住血且先不说,单就是感染,便绝非这个时代所能有效处理!
可若是不拔,又会因为三棱箭头的特殊构造,而导致中箭者失血过多,终究还是个死。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一位技术高超,甚至高超到后世外科医生级别的玩刀高手,像是屠夫剔肉剔骨般,将箭头从伤者的血肉里剔出来。
这个过程有多痛苦,不必赘述;
有这个技术的人有多稀缺,更是不必多言。
最关键的是:就算有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也绝不可能是草原上的匈奴人。
换而言之:就这么一枚小小的三棱箭头,就可以让汉家弓弩部队的杀伤能力,从过去的‘除非射成马蜂窝或射中要害,否则就只能看运气好不好,能不能让敌人感染而死’,直接进化为:只要射中,无论是头还是脚,无论前胸还是后背——只要射中,就八成会死!
“嘶~”
“若当年,吴楚七国作乱时,便有此等三棱箭头……”
一时间,在场众人无不是冷汗直冒,看向刘荣的眼神,也油然生出一股忌惮。
——这玩意儿,通体上下都透出阴损二字!
能想出如此恶毒的武器……
“不愧是刘氏天子啊……”
如是想着,众人便次序低下头,纷纷为自己先前,对刘荣或多或少的轻视而感到庆幸起来。
——幸好没显露出来!
若不然,万一被这位记恨上……
对于众人的想法,刘荣就算不完全了解,也能猜个大概。
不能怪这些精英心软,实在是华夏文明,如今还刚进入起步阶段;
短短几百年前,华夏文明内部的战争,甚至都还在讲究君子不重伤、不伤二毛的‘君子之战’。
即便后来,出了个叫孙子的孙子,搞出来一套老六兵法,时至今日,华夏文明也还是多少倾向于‘杀生不虐生’式的战争模式。
即:能一刀砍死,就绝不砍两刀;
能一箭穿心,就绝不把人射城马蜂窝。
但作为穿越者,刘荣却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说:战争,便是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发动自己所能发动的一切资源、采取自己所能采取的一切手段,以争夺最后胜利的野蛮决斗!
而在这样一场只以胜负为唯一评判标准的暴力斗争当中,心软,是绝对绝对不被允许的。
义不掌财,慈不掌兵,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
“既然已经做出来了,何不量产列装?”
观察过三棱箭头,明显已经达到了自己早先所要求的程度,刘荣当即便是发出一问。
好东西,当然要配给军队了!
刘荣原以为,三棱箭头之所以还没有列装,是因为孝景皇帝驾崩,汉家举国丧,少府还没来得及申报;
却不料刘荣一问发出,那军匠却顿时露出一个极为苦恼的表情,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三棱箭头,并没有达到量产列装的要求。”
“——如今的三棱箭头,无不是以炒钢熔铸,再锻打、磨炼而成。”
“而今我汉家,年得铁不过百万斤,钢更不过区区两万斤。”
“区区两万斤钢,就算是全部做成三棱箭头,也不过三五万支。”
“而军中弓弩部校的箭矢配给标准,是每人每年五十支。”
···
“这还只是非战时,供弓弩部队训练所用的配比;”
“若逢战时,则会按照每一场战斗,每一位弓弩之卒,配箭矢十支的标准配发。”
“——是每场战斗,而非每场战争;”
“若是按当年,吴楚叛军攻打梁都睢阳时举例:用我汉家一年的钢产量,所制作出的五万支三棱箭,只够在睢阳之战首日,供五千弓弩之卒击退吴楚叛军的前两波攻势。”
“也就是说:顷天下一年所得之钢,所铸之三棱箭矢,只需一部弓弩都尉作战半日,便会被消耗一空……”
“若是敌军攻势猛烈些,便是两个时辰内消耗完,也绝不奇怪……”
第237章 高炉炼钢
军匠一番颇有些泼冷水嫌疑的话,却是让刘荣陷入一阵漫长的沉思之中。
三棱箭,其实算不上是刘荣的发明。
——早在秦时,秦少府便曾凭借登峰造极的青铜冶炼技术,以及高超的弓弩、箭羽制造技术,制作出了装配三棱箭头的弓弩箭矢。
不单制作出来了,还大规模量产列装给了军队!
在战国七雄当中,秦虎狼锐士扬名天下的,主要有两点。
其一:在二十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的刺激下,永远不畏生死冲锋的虎狼秦兵;
其二:极其高超的弓弩、箭羽制作技术,以及跨时代的弓弩集群作战方式。
便是刘荣如今身处的汉室,每有人谈论起战国七雄的优势,也大都不外乎以下几点;
——魏强于步卒(魏武卒);
——韩长于轻骑;
——燕、赵多丈夫豪杰,又慷慨悲歌之士。
——齐富而不强;
——楚地广人众。
及秦,则弓羽遮天,弩矢蔽日,更虎狼之士悍不畏死,争先恐后,志必斩敌之首级,以为进阶之依凭……
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能以弓弩之力扬名天下的秦,凭借当时已经达到巅峰的青铜冶炼技术,制作出三棱箭这种跨时代产物,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到了如今汉室,曾帮助始皇帝一扫六合,一统寰宇的三棱箭矢,却在汉家国祚初立,百废待兴之时被无奈弃用。
究其原因,不外乎一个‘穷’字。
在国祚鼎立之初——在太祖高皇帝刘邦统治下的汉家,实在是太穷太穷了。
穷到刘邦堂堂天子之身,硬是凑不齐八匹同色的马,来拉御辇黄屋左纛。
丞相萧何、曹参更惨——直接就连马都没有,只能惨兮兮坐着牛车上朝。
在那样的大环境、大背景下,用钱币的原材料:铜来制作箭头,本身就已经是很奢侈的事;
自更枉论重量更大、材料需求更多,制作工艺也更复杂的三棱箭头了。
——能做个叶子状的小片片做箭头,让箭矢能射入敌人体内,就已经很可以了;
毕竟草原上的匈奴人,大都还用着削尖一头的纯木箭。
而在如今,在经过整个——或者说是大半个文景之治的积累之后,汉家的综合国力,已经基本恢复到了‘巅峰秦朝’的大半。
按理来说,和秦一样量产、列装青铜制三棱箭头,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也并非多么奢侈的事了。
——大几十年前的嬴秦能做到,没道理如今的汉家就做不到?
事实却是:还真做不到。
不是因为汉家穷;
而是因为如今汉家,严重缺铜!
无论是武器军械,还是钱币铸造,亦或是器具、工具——铜的稀缺,无时不刻体现在如今汉家的方方面面。
孝景皇帝尚在时,刘荣就曾考虑过要不要搞一次币制改革,将如今汉家杂乱无章、五花八门的各式钱币统一为一种;
但当时,孝景皇帝给出的评价是:汉家缺铜。
无论用什么钱——无论是秦半两、太祖三铢,还是吕后八铢、太宗四铢,终究还是无法改变钱币不足的现状。
于是,刘荣又提出以贵重金属,如金、银等,同铜之间建立交换比例,以作为‘大额货币’。
孝景皇帝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只不抱希望的给刘荣丢下一句:既然有点子,那就试试看看。
再后来,刘荣有心想要试试铸金币,并建立起金、铜兑换体系,却忙于朝中政务脱不开身。
没等这个设想成为现实,监国太子刘荣,便成了汉天子刘荣……
“以铁制、钢制箭头,取缔我汉家现有的铜制箭头,这是不需要再思考的事。”
“——铁、钢再珍贵,也终究无法用于铸钱;”
“我汉家本就缺钱,若还拿出这么多铜铸造兵刃,只怕有朝一日,我汉家又将出现百姓民以物易物,不知‘钱’为何物的场景。”
爱不释手的把玩着手中,那枚散发出摄人寒光的三棱箭头,刘荣如是道出一语,算是定下了汉家未来的军工发展走向。
——就算造不出新式武器,也要把汉家现有的青铜武器,逐步替换成钢铁制品。
原因正如刘荣所说:作为钱币的原材料,铜作为准贵重金属,是具备金融属性的。
若是如今汉家不缺铜,刘荣倒是可以不在意武器装备的制作原材料,专心去搞新式武器。
毕竟相较于还处在起步、萌芽阶段的钢铁冶炼工艺,如今华夏文明已经具备的青铜冶炼工艺,早在秦时便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
单从工艺成熟度的角度考虑,青铜制品,无疑比钢铁制品更适合如今的汉家。
但汉家缺铜、华夏缺铜——不单缺铜,还缺金、银等具备金融属性的一切贵重金属!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再难,刘荣也必须推动汉家的武器装备,从青铜时代跨入钢铁时代。
毕竟这么做,除了可以腾出更多的铜用于铸币流通,还可以显著提高汉制武器的战斗力。
唯一的难点,便是如今汉室过分低下的钢铁产量,以及过分生涩的钢铁冶炼技术了。
“陛下。”
见刘荣如此决绝,先前为众人介绍三棱箭头的那军匠,面色却是愈发凝重了起来。
怕刘荣不知道这么做的难度,便斟酌着用词道:“陛下,或有不知。”
“——今我汉家,年得生铁二百万斤,其中近半,还是蜀地卓氏、程郑氏,于巴蜀之地开山炼铁所得。”
“少府所得,则不到百万斤。”
“便是这百万斤,少府也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又是开矿,又是熔炼;”
“熔炼所需的燃料,还不能用寻常木炭,而是同样要开矿所得的石墨。”
“以石墨为燃料,铁矿为原材料,才能得出最基础的生铁。”
“之后又要经过锤炼、锻打,才能得出熟铁,以及部分无法控制成败的钢。”
“再有,便只能靠动辄千石、比千石的少府大匠,以炒钢之法,方能岁得炒钢两万斤……”
说完这些话,军匠便稍皱着眉,将求助的目光撒向刘荣身后;
就好像是生怕自己的话不能让刘荣信服,所以希望刘荣身后的高官们,能站出来劝刘荣认清现实。
而在军匠这番话说出口之后,刘荣却是绷着脸,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石墨,便是煤在这个时代的名称。
既然决心要推动钢铁产业,刘荣当然知道,以煤——而且还得是优质焦煤作为燃料,才能将开采出来的铁矿熔炼成生铁。
而优质的焦煤,或者说是一切有关煤的矿物,都不是这个时代可以人力开采的。
顶天了去,也就是某些露天矿,用人命填,才能填出来一些可用的煤矿。
至于那些深埋于地底的矿产,无论是煤还是其他东西,都不是这个时代有资格享有的东西。
故而,钢铁产业的推动,难点并不只是冶炼技术。
——如果单只是冶炼技术,那刘荣完全不需要位置操心,只需要大手一挥用钱砸,硬生生把工艺精进进度砸快就好。
但除了冶炼工艺,铁矿、煤矿的开采,也同样是个难以忽视的问题。
“终归,还是要高炉炼钢吗……”
如是想着,刘荣不由得又是一阵纠结。
作为穿越者推动工业发展的必备技能,土法高炉炼钢,自然是早就进入了刘荣的视野。
但不同于前世,看小书读物里的主角高炉炼钢时,只知道拍案叫绝口称‘牛掰’——亲身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刘荣才发现这么做有多难。
高炉炼钢,顾名思义,是以土法铸起数丈高炉,通过熔炉结构来提高温度、降低燃料要求的钢铁冶炼方式。
这个方式只有一个优点:制作容易,产量极高;
除了这个优点,便全是缺点了。
——成品质量参差不齐;
——能耗高,烟尘污染严重。
另外,在高炉熔炼完成,得出生胚之后,也依旧要通过锻打的工序,才能得出不确定质量的盲盒钢。
而对于刘荣而言,这个方法最大的难点,便在于后世最不起眼的:烟尘污染。
后世人都知道:钢铁,乃至绝大多数重工业,都必定会对环境造成肉眼可见,且难以磨灭的巨大影响。
而在如今汉室——在黄老学说依旧执政于庙堂之上,朝堂内外都还讲究一个‘道法自然’的如今汉室,高炉炼钢所造成的漫天黑烟,是很难为人所忽视的。
讲道理的,说刘荣不敬天地神明、不敬社稷;
稍微不讲理一点的——如东宫那位,更是极可以将那漫天黑烟,直接归为‘天神震怒’之类,搞得刘荣一点脾气都没有。
故而,即便有心通过高炉炼钢,来提高汉家的钢铁产量,刘荣也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但眼下,亲眼看到可以大幅度提高军队战斗力的三棱箭头,因为钢铁产量的不足而无法量产,原本还想着‘日后再说’的刘荣,终于开始动摇了。
“三棱箭头尚且如此,陌刀、武罡车之类,当也是类似的状况了?”
此言一出,那军匠当今便缓缓点下头,而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对于工匠而言,最痛苦的事,永远都不是做不出好的作品;
而是明明做出来了,却因为种种外部因素,而无法使其发挥实际作用。
就好比一群太监上青楼——心痒难耐,偏偏又无可奈何……
“周仁,记一下;”
“回长安之后,拟诏书一封。”
“——召河东郡守申公、郡尉周阳由入朝长安。”
“再给丞相府传朕口谕:朕欲以河东郡,为我汉家钢铁冶炼之所。”
“河东郡民农户该如何安置、以何为业,郡中每岁口粮用度从何调用——朝堂要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嗯……”
“先让丞相,同朝中百官议一议,有结果了再呈奏朕前。”
高炉炼钢,刘荣是一定要搞的。
没办法,除此之外,刘荣想不出第二种能大幅提高钢铁产量,并迅速将其用于军队的方法。
既然非搞不可,那就宜早不宜迟。
——过去,刘荣纵是手握监国大权,但终归只是太子储君;
如今坐了江山社稷,再把如此关键的项目往下拖,就怎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时间不等人。
刘荣自认为身体还算不错,如今二十来岁的年纪,也还能在皇位上做个三四十年。
三四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完全算不上有多长。
刘荣要做的事很多;
多到这三四十年,刘荣都得尽可能抓紧时间……
“钢铁产量,少府上下暂时不必考虑。”
“——三棱箭头、陌刀、武罡车,都用少府现有的钢铁库存,量产出一批来。”
如是做下交代,刘荣又掰着指头算了算。
“羽林校尉,有弓、弩司马各一,共计一千人。”
“按每人五十矢的标准,制造出三棱箭、矢五万支。”
“——最晚明岁开春列装!”
“另外,虎贲校尉两千兵马,俱为陌刀。”
“两千柄陌刀——至少也要一千柄,同样要在开春前交付。”
“至于武罡车,第一批先造二百辆出来,暂且用者。”
刘荣当场下订单,那军匠自然是没权利场合,自然是第一时间看向一旁,仍在不住擦汗的少府石奋。
不出所有人预料:石奋恭敬领命。
下了订单,又确定下汉家接下来的钢铁产业发展方向,刘荣也终于来到了少府军工项目的重中之重。
——水车驱动水力锻压、锤炼系统!
简称:水力锻压机。
和水车驱动石磨转动一样:同样是以水流为水车提供动能,再用动能操纵巨锤反复举起、砸下,以达成反复锤炼、锻压的目的。
刘荣很满意,却也没多做停留。
锻压机再牛逼,没有足够的原材料,也还是无法得到精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提高钢铁产量,以供水力锻压机锻压出精钢。
之后,有了精钢的少府,就可以制作许多无法用青铜制作的武器、军械,以显著提高汉家军队——尤其是常备野战军的战斗力。
再然后,自便是……
“匈奴人,应该已经接到孝景皇帝驾崩的消息。”
“——呼~”
“早则明岁开春,迟则秋后;”
“军臣老儿,恐怕就要来试试朕的成色了……”
···
“嘿;”
“也不知道届时……”
“嘿。”
“嘿嘿……”
第238章 宗祠
上林苑这边,刘荣一如过去的监国太子生涯——忙完了朝中事务,便出现在了心心念念的上林苑。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就好像长安城未央宫内,仍旧住着天子启;
就好像长乐宫里住着的,依旧是窦太后,而非窦太皇太后。
一如往常。
但在刘荣离开长安之后,东宫窦太皇太后的心情,却是随着一道道身影自长乐宫们进出,而变得愈发郁闷。
“丞相,是托孤丞相;”
“亚相御史大夫,更是早在还任少府的时候,便同太子宫往来密切。”
“内史田叔,倒是个识大体的——偏又生了个榆木脑袋。”
“余下的公卿百官,也大都……”
目送又一位朝中重臣——又一位不愿意在朝议之上,提出新君刘荣‘年不及冠,暂不该掌政’的朝中重臣离去,窦太后只如是一番轻喃。
而在窦太后身侧,听闻这一番颇有些幽怨的话语,刘荣新晋任命的谒者仆射汲黯,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汲黯,已经劝的嘴皮子都掉了好几层。
早在窦婴、窦彭祖二人没找上自己时,汲黯就已经劝过窦太后:皇权更迭,一切当以稳妥为要;
陛下监国多年,施政得当,非必要时,万不可夺陛下之权,以免横生变故。
然后,窦太后就用‘祖宗规矩’四个字怼了回来。
等窦婴、窦彭祖二人找上门,汲黯便转而拿出了第二套说辞:太皇太后这么做,让自家外戚子侄很为难。
窦太后依旧不为所动,只一句‘汲卿非窦氏,莫言吾家事’,便直接让汲黯彻底失去了谈论此事的可能。
再到而今,眼睁睁看着窦太后,将朝中公卿重臣逐一召见了个遍,却至今都没找到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马前卒,汲黯,却已经是无心再劝了。
事实胜于雄辩!
满朝公卿重臣,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替窦太后将‘天子未冠而立’这个事实摆上台面;
就算窦太后接下来,能另外找到几个小虾米,以投机心理替窦太后冲锋陷阵,这个议案最终,也还是要摆在朝议之上,由百官公卿共同决议。
人家公卿重臣,现在不愿意替你窦太后张目,日后朝议之上,难不成还能支持这个议案?
三公九卿都明确表示反对——至少也是默不作声,底下那些个小虾米,难道还敢冲到各自顶头上司的前面,做出和上官相悖的选择?
这不是开玩笑嘛……
左右这件事,窦太后已经没什么成功的可能,汲黯索性也就不再开口,免得自讨无趣。
却不料汲黯不开口了,反倒是窦太后微微侧过身,以一副商量的语气道:“汲仆射以为,若是将魏其侯——窦婴窦王孙任命为皇帝太傅~”
“何如?”
此言一出,汲黯当即便明白了窦太后的打算。
只沉着脸思虑片刻,方含糊其辞道:“自有汉以来,我汉家唯一一位皇帝太傅,便是孝惠皇帝驾崩之后,为吕太后明升暗贬,自丞相转任太傅的安国侯王陵。”
“履任不几日,安国侯便不堪其辱,挂印而走,至死不复入朝……”
看似答非所问的一句话,实则却也已经是直截了当的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汉家自开国至今,唯一一位皇帝太傅,是吕太后任命的!
而且还是为了公报私仇,因为丞相王陵不支持吕太后遍封诸吕子侄,这才打算将丞相之位空给自己的嫡系(陈平,审食其),把王陵明升暗贬,任命为了皇帝太傅。
太皇太后,难道要做继吕太后之后,第二个任命皇帝太傅的太后吗?
太皇太后,果真要将自家的子侄,从二千石级别的太子太傅,直接跨过真二千石、中二千石两个级别——直接任命为秩禄万石,位三公之上的皇帝太傅吗?
太皇太后,当真要给已经年满二十、已经及冠的陛下,任命一位皇帝太傅吗……
终归是一个政治人物,汲黯藏在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窦太后自不可能听不出来。
但汲黯这么多层意思,却唯独只有‘继吕太后之后,第二位任命皇帝太傅的太后’这一层,让窦太后心下稍微生出了些许疑虑。
但很快,这层若有似无的疑虑,也旋即消散在了窦太后心中。
——吕太后任命皇帝太傅,那是为了架空丞相,把丞相王陵合理合法的赶出丞相府!
我要任命为皇帝太傅的窦婴,又不是当朝丞相?
非但不是得罪过我的丞相,反而还是我的自家族侄,蒙我余荫,才得以跻身庙堂之上的太子太傅。
如是想着,窦太后这便算是说服了自己;
知道汲黯不可能支持自己,也就没再继续向汲黯征求意见。
稍思虑片刻,当即便对身旁的老宫人道:“去。”
“将南皮侯、魏其侯二人召来。”
···
“且慢;”
“莫召至长乐。”
“——召至章武侯府的窦氏宗祠。”
“若是早一步到了,就让二人候着。”
说着,窦太后便颤巍巍起了身,一言不发的向后殿走去。
——太后出宫,和天子一样,要准备御辇,以及一整套倚仗。
而在准备车马的这段时间间隙,窦太后也要收拾一下自己,换身衣服。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窦太后,并不想和汲黯待在一起。
即便知道汲黯并非是在支持谁、反对谁,而是在单纯的支持自己心中的正义,窦太后也难免生了些小情绪。
只是汲黯,终究也是黄老学新生代仅有的‘青年才俊’;
考虑到过去的老伙计:黄生病故,袁盎又被自己的小儿子当街刺杀身亡。
若再没了汲黯,窦太后日后,恐怕是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汲仆射若无是,便一同随行吧。”
“只是我窦氏宗祠,汲仆射外姓之身,怕是不便入内的了……”
·
·
·
·
窦氏宗祠,和每一个贵族宗祠一样,坐落于当代嫡脉,即章武侯窦广国这一脉的核心建筑:章武侯府内。
窦氏一族的嫡脉,之所以会是兄弟姐妹三人中,最年幼的章武侯窦广国,而非最年长的窦长君,自是因为太宗孝文皇帝觉得,相比起大舅哥窦长君,还是小舅子窦广国更有出息、能力;
再加上当年,章武侯窦广国与丞相之位失之交臂,太宗皇帝索性便通过这样的方式,权当是对窦广国在那次丞相竞选中陪跑的补偿。
时至今日,章武侯窦广国垂垂老矣,更是长年窝在甘泉山下的庄园寻仙问道,更使得本就少有人莅临的窦氏宗祠,愈发被窦氏族人所淡忘。
以至于今日,当朝太皇太后、窦氏一族最大的大家长窦太后,毫无征兆的表示要来宗祠看一看,竟搞得章武侯府上下一阵鸡飞狗跳!
好在是有惊无险——赶在窦太后抵达之前,总算是将宗祠里里外外洒扫干净,并准备好了祭祖所需的一切物什。
就在侯世子怀着忐忑的心情,替父亲到府门外迎接窦太后时,宫人前来传了太后口谕:除南皮侯、魏其侯外,其余一干人等,皆不可近宗祠百步之内!
百步;
按照如今汉室的度量衡,一里也才不过一百八十步。
方圆百步,基本等同于是以宗祠为中心,划了一片直径超过一里的禁区;
整个章武侯府都没一里长宽,太后画了这么大的禁区,侯府内的人自只能鱼贯而出,各自散去。
便是在如此大费周折的‘低调’中,窦太皇太后乘坐的御辇,终于在魏其侯窦婴、南皮侯窦彭祖之后姗姗来迟,停在了章武侯府正门之外。
由窦婴、窦彭祖二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走入府内,来到宗祠外,窦婴、窦彭祖二人抬起头,望向那古朴厚重的‘宗祠’二字,心下也是一阵恍然。
这面牌匾,是太宗孝文皇帝亲自提的字,再由少府大匠精雕细琢出字迹。
曾几何时,单就是这面匾,便足以让窦氏上上下下数百号人,在除天子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面前高高昂起头;
这面匾,见证了窦氏一族显赫的整个历程。
但今日见到这面匾,窦婴、窦彭祖二人,却有些不知道这面匾,将来会意味着什么了。
“但愿将来,这宗祠匾,不会成为我窦氏宗主灵柩上的盖板……”
如是想着,窦婴终是心情复杂的深吸一口气,扶着姨母窦太后跨过高槛。
同窦彭祖合力将窦太后搀扶着,于祠堂内的宴席之上跪下身,二人这才相继起身,各自点燃香火,朝上首那几排先祖神主牌躬身一礼。
“既然你二人,都还认我窦氏先祖为祖宗,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皇帝,实在是太过年幼、稚嫩;”
“想当年,太宗皇帝尚在,先孝景皇帝在皇帝这般年纪,却连一个思贤苑都治不明白。”
“孝景皇帝尚且如此——有太宗皇帝耳提面命,孝景皇帝尚且年少顽劣,更何况当今?”
语调平和的说着,便见窦太后自顾自摇头叹息片刻,终还是颤巍巍起了身,拄杖走上前。
昂起头——即便看不见,也还是昂头望向那一排排窦氏先祖神主牌。
“朕,女身;”
“嫁作刘氏妇,便当事事以刘氏为先。”
“——唯宗庙、社稷计,为我刘氏计:朕太皇太后之身,务当代掌朝政,以免皇帝年少轻狂,误了天下。”
“只今,朝堂内外,皆为少弱之君走狗,纵朕有扶保宗庙之心,却无回护社稷之力。”
“万般无奈之下,不得已,厚颜寻上了娘家人——寻上了自家族侄。”
说着,窦太后终是一点点挪动着脚步,佝偻着回过神,混浊双目大致扫向两个侄儿所在的方向。
直愣愣‘看’了好一会儿,才满是唏嘘得再一声长叹。
“兄长走得早;”
“彭祖自幼本分,虽尚有中人之姿,却终归难成大器。”
“——不敢奢求过多,只想着,能趁朕这幅身子骨还硬朗,为南皮侯谋个太常、典客之类,以位列九卿而已……”
···
“倒是魏其侯,虽本旁支属脉,自幼倒是聪慧的紧。”
“——我汉家日后,是要由魏其侯为相的。”
“我窦氏,有一个章武侯,便已然是通天奇怨。”
“魏其侯,是肯定能做丞相的了……”
跪在都是历代先祖,以及姨母窦太后面前;
听着窦太后这好似话柄,又似是恳请的一番话语,二人如何听不出窦太后的意思?
面面相觑的侧过头,彼此对视片刻,终还是由窦婴率先站起身,举步维艰的走上前。
欲言又止许久,方咬牙开口道:“姨母对陛下,为何会有如此成见呢?”
“要知道过去这几年,孝景皇帝,那都已经不怎么过问朝政了啊……”
“彼时,陛下监国太子之身,尚且能把朝堂内外打理的井井有条,让孝景皇帝都能空出时间,再三前去甘泉歇养。”
“明知陛下早惠多智,姨母这……”
“这又是何苦啊~”
很显然,在窦婴看来,窦太后对刘荣的成见,已经影响到了窦太后对人、对物的判断。
当然,窦婴更倾向于窦太后此番,是权欲熏心。
但窦婴不想承认。
窦婴不想承认自己的姨母、太宗皇帝的贤惠发妻,窦氏一族最大的遮天树,是一个为了权利,可以罔顾事实的愚昧妇人……
“魏其侯,这是翅膀硬了啊~”
“当着我窦氏列祖列宗,这都开始教训起自己的姑母了?”
不咸不淡的呛窦婴一句,窦太后便不顾——也看不见窦婴风云变幻的面容,又象征性稍侧了下头。
“南皮侯呢。”
“兄长尸骨未寒,南皮侯便要忤逆自己的姨母——忤逆亡父自幼走失的女弟吗?”
被窦太后如此诛心的话语戳着,窦彭祖面上顿露纠结之色;
侧身看了看窦婴,见窦婴也是一副怅然若失,摇头叹息的模样,便只得失望的收回目光。
又下意识抬头,怯生生看了眼高台上,那块专属于父亲窦长君的神主牌。
最终,窦彭祖还是无力的垂下头。
“姨母,交代便是……”
“但非以下犯上,颠覆伦理纲常、悖逆君臣之道的事,侄儿,都依姨母便是了……”
第239章 敞开天窗说亮话
“南皮侯……”
“魏其侯………”
坐在从上林苑返回长安的御辇之上,收到窦太后出了宫——尤其还是去了窦氏宗祠,还召见了窦彭祖、窦婴哥儿俩,刘荣只轻轻一声呢喃,便面带唏嘘的掀开了车帘。
旷野之上,早已不见春夏时节郁郁葱葱的粟苗;
取而代之的,是已经被收割完成,并迅速翻土补种宿麦,再以厚土盖住的、一望无际的荒芜。
没有过去,在田间嬉笑打闹,顺带拾取杂草的孩童;
有的,只是不时出现在田亩间,背着农具缓慢行走的佝偻身影。
——这是刘荣的成绩。
为汉家找到第二种主粮,在极端的时间内,让汉家的粮食产量近乎翻翻——这是刘荣毋庸置疑的政绩。
但此刻,刘荣望向远方的目光中,却写满了对现实的唏嘘,和感慨。
“魏其侯,当是不会犯这样的蠢。”
“至于南皮侯吗……”
“唉~”
“终归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若皇祖母以宗族情谊相逼,只怕……”
都不用有更多的消息传到手中,仅仅只是得知窦婴、窦彭祖二人,被窦太后召去了章武侯府的窦氏宗祠,刘荣便已经大致猜测出了结果。
——窦婴,是个大才。
而且是极其典型的汉外戚:能文能武,上马可领千军,下马可治万民!
这样一个丞相胚子,几乎不可能因为窦太后本就不占理的任性,而做出自己都不认可的错失。
但窦彭祖,却并非窦婴那样的俊杰。
何谓俊杰?
在这个世代,贵族子弟基本都是人均接受精英教育,能接触到的信息层面、教育资源,基本都是相差无多的。
在这个前提下,除了无可救药的纨绔子弟二世祖,剩下的‘俊杰’和‘庸人’之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同样一件事,‘俊杰’能办的尽善尽美,‘庸人’也同样能办个妥妥当当。
二者唯一的差距,便体现在这种关键的时候。
——对于‘俊杰’们而言,原则和追求,往往位于首位。
比如太宗皇帝年间的两位青年才俊:贾谊和晁错;
前者锋芒毕露,为整个朝堂内外所不容,就连太宗皇帝,都为了保护贾谊而将其雪藏;
先后将其派去梁国和长沙国,说是任王太傅,实则,不过是让贾谊暂时远离朝堂中枢,顺便沉淀一下性子。
但贾谊却没明白太宗皇帝的良苦用心,只当自己毕生追求无法实现,便此郁郁而终。
相比起贾谊,晁错无疑是顺风顺水,先得太宗皇帝信重,后又做了孝景皇帝绝无仅有的肱骨心腹。
只要有这个念头,晁错就完全可以凭借孝景皇帝的恩宠,从而过上毕生无忧的枯燥贵族生活。
但晁错却也做出了和贾谊一样的选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即便最终,连自己也成了‘削藩’二字的养料,也仍旧在所不辞。
这便是俊杰;
对他们而言,只要能达成最终的理想和追求,那就算是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若是自己的死,就能换来理想和追求的达成,他们甚至会希望自己死!
反之,若是理想和追求无法实现,那人生对他们而言,便是没有意义的。
就好比贾谊贾长沙——一朝被‘赶’出朝堂中枢,即便做了梁怀王刘揖的王太傅,也依旧是心如死灰,再不复国士之面貌。
放在窦婴、窦彭祖二人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窦婴是俊杰;
对于窦婴而言,毕生的追求,不外乎光大儒术,以及为汉相宰,宰执天下,内安万民,外讨匈奴!
窦婴有希望达成这个目标。
所以,窦婴满腔干劲,都只会朝着这个方向去靠,其他的任何事——尤其是有悖于这个方向的事,都绝不可能得到窦婴的支持。
但窦彭祖却不同。
窦彭祖,是‘庸人’。
庸人和俊杰唯一的区别,便是庸人们没有理想、没有追求;
同样接受过精英教育的他们,有着和‘俊杰’一样出色——至少也是相差无多的能力,但他们并不想靠这个能力达成什么成就,只想着随波逐流,混一天算一天。
而对这样的人而言,人世间最重要的是,不外乎‘稳妥’二字。
何谓稳妥?
没人讨厌自己,没人敌视自己,没人对自己失望;
用后世人常用的一句话来说,便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生活,却是‘庸人’毕生追求的东西。
窦彭祖,不会拒绝窦太后。
为了不让窦太后记恨自己、生自己的气,窦彭祖,也一定会尽可能满足窦太后的要求。
至于刘荣这边,窦彭祖也同样担心会自己的举动,会惹恼新君。
——尤其还是窦彭祖早早效忠,甚至身以为潜邸心腹的君主刘荣,窦彭祖自更不愿意得罪。
如此一来……
“怕是此刻,南皮侯便在未央宫外,等着堵朕呢?”
刘荣苦笑一问,车马外的骑士当即低下头,却并没有答话。
——这件事,关乎当朝太皇太后;
若有可能,谁都不愿意牵扯其中。
见没人搭理自己,刘荣却也不恼,只百无聊赖的将目光,从车窗外的景色上收回。
闭眸沉思片刻,终还是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可惜了啊……”
“难得窦氏一族,除了窦婴窦王孙之外,还能有第二个可堪一用的外戚;”
“就这般被皇祖母废了……”
如是一番感叹,刘荣也终是下定决心,暗下做出弃用自己的太子家令的决定。
有了决断,便也不再迟疑,当即对车外下令道:“回了长安,便直往长乐。”
“再遣人通禀一声,便说朕,有事要请教太皇太后。”
骑士领命而去,车厢内,刘荣却是免不得又一阵长吁短叹。
窦太后想做什么,刘荣再清楚不过;
能否做到,朝野内外也都心中有数。
只眼下,刘荣实在没有精力和耐心,继续陪那位老仙女耗下去了。
与其让南皮侯窦彭祖夹在中间,做刘荣和窦太后之间的传话筒,倒不如刘荣直接去找祖母聊上一聊。
——不同于先孝景皇帝:刘荣向来主打一个坦荡!
有什么话,就和祖母摊开来聊,聊的到一起最后;
聊不到一起,刘荣,也就没必要再因为血脉亲缘,而对那样一个巨大的阻碍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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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前后,长乐宫长信正殿。
御榻之上,窦太皇太后一如往常——佝偻着腰坐在御榻之上,双手拄杖于身侧,额角轻轻靠在杖身上,怎一副凄凄惨惨戚戚。
走入殿内,规规矩矩向祖母行过礼,刘荣便拾阶而上,走到了御榻前。
却并没有如过去的孝景皇帝那般,直接在御榻一端坐下身,而是走到祖母窦太后面前,就势跪坐在地。
待自己的举动,被一旁的老宫人小声说给窦太后听,刘荣这才沉声开口道:“听闻皇祖母,许是在宫中憋闷了;”
“孙儿这边前来,探望一下皇祖母,顺便看看孙儿能否做些什么,以解皇祖母之苦闷。”
相对政治人物而言,刘荣这话已然是足够直白。
刘荣如此敞亮,窦太后也难得没有趁机阴阳怪气,而是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皱眉沉吟,组织语言的架势。
刘荣就这么耐心的等着;
等着窦太后,提出自己的条件,又或是自己的愿望。
足足过了有半晌,窦太后沙哑虚弱的声线,才终于传到了刘荣耳中。
“为长者尊呐……”
“更何况,是国之长者?”
似是晦涩难懂的两句话,便将窦太后心里一直别扭的原因摆上了台面。
——在窦太后看来,自己是长者;
不单是在亲缘上,是刘荣这个孙儿的长辈,也同样是汉家上下君臣——所有人毋庸置疑的‘君长’。
事实也确实如此。
无论是从年龄、资历,又或是辈分、阅历,窦太皇太后,都是如今汉家绝无仅有的长者。
如果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是真的,那如今汉家的那个老宝,便必定是窦太后无疑。
再听窦太后,夹杂在话里话外的言外之意,显然是不太满意刘荣,对自己这个‘国之长者’的态度。
说得再直白一点,便是窦太后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刘荣的尊重。
偏偏刘荣向来面面俱到,该给窦太后的体面,那是一点都没少给——窦太后有心职责刘荣‘不恭’,却又拿不出什么切实的事实依据;
久而久之,心里自然是愈发别扭。
自祖母窦太后口中,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刘荣也是不由得一阵恍然。
自己,对当朝太皇太后、先帝朝的太后不够尊重?
仔细一想,呃……
似乎好像也许,还真有那么点…嫌疑?
“先帝之时,皇帝尚非储君太子。”
“——区区公子、皇长子之身,便敢伙同孝景皇帝,将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和我那苦命的儿子耍的团团转。”
“暗下说我这个老婆子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也不是一次两次吧?”
正思虑间,窦太后低缓的语调声响起,也终是惹得刘荣面色稍有些尴尬的抬起头;
便见窦太后,就好似一个正常人般——双眸极其巧合的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偏偏还说出口来了;”
“等到头来,又决口不认,反还夺去了太庙,搞得好像是我这瞎老婆子,在欺负我汉家的皇长子。”
“——皇帝,认是不认?”
“自己说过的话,却反害得我这老婆子,受天下万夫所指——皇帝,认,是不认?”
刘荣默然。
这都是老早之前的旧账了;
但刘荣却不敢不认。
——倒不是刘荣脸皮薄,而是这件事,自己做的确实不厚道;
而且就这么一件无伤大雅的事,若自己都不敢认,那窦太后难得愿意与自己沟通的机会,也必定会就此失去。
再等下一次,不知道得是猴年马月了。
“孙儿,年幼轻狂……”
委婉的一声告罪,既没有直接承认,也没有矢口否认。
见刘荣居然承认,窦太后也不由得一阵恍然。
——太久了。
上一次从汉天子口中,听到‘我确实干了这件错事’,窦太后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愿意认就好。
只要愿意认,那就还有的聊……
“梁孝王的事,有皇帝的份儿吧?”
“——孝景皇帝薄情,也终归不至于对手足兄弟,下如此狠手。”
“即是下了死手,便当是皇帝,请求孝景皇帝‘除祸除根’,永绝后患,以免主少国疑之时,压不住功高震主的梁孝王?”
窦太后又是一问,刘荣却是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当年,梁孝王刘武薨故,刘荣的第一反应,便是这黑锅要被窦太后扣在自己头上。
——至少也是老爷子负主要责任,自己负次要责任。
如今看来,梁孝王之死,似乎是被窦太后完全扣在了刘荣的头上。
这件事,刘荣不可能认。
就算做了,刘荣都不可能认。
更何况刘荣没做过,就更不可能认了。
“人死不能复生,皇祖母节哀。”
又是答非所问的一句话,却依旧是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是我干的,我肯定认;
不是我干的,皇祖母也别想强扣在我头上。
梁王叔薨,孙儿不否认自己或许有些欣喜;
但这件事,与孙儿断无干联……
“当真?”
“——若有妄语,天打雷劈!”
毫不迟疑的否决,不知窦太后信了几分。
原本还有来有回的交谈,也随着刘荣这一发毒誓,而彻底停滞了下来。
殿内,也彻底陷入一阵漫长的寂静。
“既然皇祖母无恙,孙儿,这便告退。”
良久,见窦太后摆明了不愿多说,刘荣便也就放弃了继续沟通的想法;
起身正要离去,却闻窦太后唉声叹气间,又丢下一句:“皇帝,年幼。”
“——却早惠近妖。”
“太过顺风顺水,终归是根基不牢;”
“日后遇到大变故,免不得要自乱阵脚。”
闻言,刘荣只笃定的摇摇头:“孙儿以为,非也。”
“——孙儿自幼游走于宫讳之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及至今日,孙儿单就是鬼门关,都已经进进出出走过三五遭。”
···
“孝景皇帝曾有言:为天子者,战战兢兢,唯恐有伤先帝遗德,以负天下也。”
“孙儿,深以为然!”
第240章 皇祖母,意下如何?
顺风顺水?
若非说这话的是自己祖母,刘荣真是恨不得直接骂娘。
——就连原历史线上的汉武大帝,都不敢说自己的一生顺风顺水!
顶多也就是顺风顺水到继承皇位,然后就被窦太后当头一棒,随即便老实到了窦太后驾崩。
至于刘荣?
呵;
单就是一个获立为储,都不知道生了多少变故、让刘荣费了多少心思!
若非当时,恰巧有‘册立储君,以绝梁王之念’的政治背景因素,外加先孝景皇帝下了大决心,不惜以武力逼迫窦太后颁诏册立,刘荣都不知道当时的自己,还要做多久的皇长子、公子荣。
至于做了太子之后,也顶多就是没有大风大浪、没有重大阻碍,却也绝对称不上顺风顺水。
故而,窦太后这句‘你太顺了,我为你制造点阻碍,这也是为了你好’,刘荣只当是老太太在嘴硬,顺便给自己找台阶下。
只是这个理由,刘荣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无论出于什么缘故、无论老太后拿出什么理由、借口,刘荣都不可能接受‘太后暂掌朝政半年’的方案。
——权力的延伸、政策的推行,是具有持续性、连续性的。
很多政策,都需要掌权者——甚至是最高掌权者长期坚持不懈的推动,才能按部就班的结出一颗颗果实。
在这期间,一旦政策停止推动,最终造成的结果,便绝非‘停滞不前’这么简单。
情况乐观一点,或许是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费,全都要从头再来;
若是情况糟糕一些,政策半途而废所造成的反噬,甚至很可能使得这个项目、政策再也无法启动,甚至变成人人喊打的昏招、恶政。
这就好比一个县令,在上任当年,号召全县种苹果树致富;
大家伙儿热火朝天的把树种上了,结果没两天,县太爷跑郡衙进修去了。
等县太爷进修完回来,已经过了好几年。
见到治下根本没有苹果树的影子,县太爷当即大发雷霆:不是让你们种苹果吗?!
树呢?
没人吊他;
号召全县重新种苹果树,也依旧没人吊他。
若是再逼,说不定就要有愣子提刀上门,找这位县太爷给说法、赔偿大家的损失了。
放在刘荣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旁的不说,单就是少府,如今就有好几十个重点项目,需要刘荣坚定不移的摇旗呐喊,以及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
一旦刘荣失了大权——哪怕只是明确的‘暂避幕后半年’,也足以让这些项目大半夭折。
替刘荣掌了权,窦太后什么都不用做;
或者应该说,只需要什么都不做,窦太后就可以让刘荣这么些年来的努力,大半都付诸东流。
等日后——等半年后,就算刘荣如约加冠亲政,再想重新启动这些项目,可就不是进度条归零的事儿了。
——说不定会是进度条退回到负五十、负一百,费劲巴拉老半天,却连负面影响都很难消除干净!
除此之外,长安朝堂上下,刘荣也有许多布局,是需要持续推动/施压的。
一旦中断,后果不说是不堪设想,也起码是要让刘荣日后,再重新付出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努力、付出不知多少倍的代价,才能让一切都重回正轨。
当然,最关键的是:没必要。
窦太后,根本没必要掌这半年的权。
如果仅仅只是想要掌权半年,窦太后根本没有这般大费周折的必要!
——又是召见公卿百官,又是逼迫自家的年青翘楚,非要把‘未冠即立’的刘荣赶回深宫读书?
刘荣有很大的把握断定:一旦大权交出去,那刘荣别说是半年后加冠、大婚、亲政了;
还能不能继续坐在未央宫宣室殿的御榻之上,恐怕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交出大权,刘荣便是个‘未冠皇帝’,仅存的权力便是日夜造人,传宗接代。
是不是很熟悉?
——孝惠皇帝当年,便是这么个尴尬的处境!
真沦落到和孝惠皇帝一样的地步,窦太后大权在握,直接诏书一纸要废帝,刘荣能怎么着?
别说这不可能!
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可就险些被窦太后废掉天子位!
若非丈母娘:馆陶公主刘嫖,以及皇后陈阿娇从中斡旋,别说是后来的汉武大帝了——说不定汉家开国不到一百年,就要出第三位少帝了。
相比起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刘荣固然更年长、更名正言顺,羽翼也更加丰满;
但刘荣可没有一个能在窦太后身边说上话,替自己求情的岳母和皇后。
真要出个什么事,那对母女别说是替刘荣求情了——落井下石的时候能稍微手下留情,刘荣都能记她俩一个人情!
结合此间种种,刘荣的立场,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稳妥起见:与其冒这么大的险、承受这么大的损失,去满足老太后明显蹊跷的‘掌权半年’的欲望,倒不如想想办法,把这半年划水划过去。
熬过这半年,只要保证大权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那就没人能阻止刘荣加冠亲政。
加了冠,亲了政,那窦太后唯一能威胁到刘荣的方式,便是同历史上的霍光那般,为刘荣编造出几千个莫须有的罪名。
但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
——刘荣,不是历史上的汉武大帝。
更不是那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废帝昌邑王……
“孙儿知道,凡社稷大事,便绝无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道理。”
“黄老先贤——老子李耳也在《道德经》中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大国无小事,这是孙儿十分认同的道理。”
“只是自孙儿记事时起,便颇不喜朝中公卿拐弯抹角的说辞。”
···
“今日,孙儿便斗胆,请求皇祖母同孙儿坦言相告。”
“——皇祖母,究竟想要什么?”
“究竟是什么,让我祖孙二人自孝景皇帝早年——自太宗皇帝驾崩,便始终面合神离,分明是血脉相连的祖孙,孙儿在自己的祖母心中,却往往还比不过外姓、外人?”
话说到这里,直白归直白,刘荣却也算是图穷匕见了。
——坦白局!
亮出你的诉求!
只要有谈的可能性,就别再内耗下去了!
刘荣如此坦诚的沟通请求,窦太后自然是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
准确的说,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窦太后也还是被刘荣这好似小孩儿玩闹般,张口一句‘说说你要啥’给搞蒙了。
哪有这么谈事儿的?
要知道就连民间的商贾,在彼此之间疏通财货之时,卖方出价、买方还价,都还要在二人的衣袖下偷偷摸摸的进行。
好歹也是个政治人物,就这么直言不讳的用大白话点题?
这不胡闹嘛……
但稍思虑片刻,窦太后也隐约意识到了刘荣的意图。
——别特么拐弯抹角,你来我往的打太极了!
——能谈谈,不能谈就干!
意识到这一点,窦太后望向刘荣的目光,只陡然带上了一股森冷!
刘荣却毫不畏惧的昂起头,直勾勾对上祖母那双混浊、昏暗的双眸;
见祖母久久不愿开口,索性便自己先出了招。
“皇祖母不愿说,那,便由孙儿先说吧。”
“——左右今日,孙儿不单是要知道皇祖母意欲何为,也同样希望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悉数禀知于祖母。”
“知道了孙儿的图谋,皇祖母纵是对孙儿有诸多不喜,当也能有些许转变……”
顶着窦太后阴森可怖的目光,皱眉沉吟措辞片刻,刘荣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自有汉以来,匈奴北蛮之患,便为我汉家无二之首重。”
“——太祖皇帝陷围白登,吕太后受单于书辱,太宗皇帝屯兵长安,孝景皇帝屈辱和亲。”
“凡自太祖高皇帝以降,代代天子恨匈奴入骨,又代代天子,皆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只是历代先皇,之所以在匈奴人面前忍辱负重,并非是为了教导子孙——教会后世之君如何对北蛮‘委曲求全’;”
“而是为了虚与委蛇以安胡蛮,休养生息,静待时日。”
说到此处,原本跪坐在御榻前,抬头仰视着祖母窦太后的天子荣,已是缓缓撑起了身;
抬起手,以拳心在御榻上轻轻一砸。
咚!
“孙儿这一朝,便是时候了!”
“太祖身陷白登之围、冒顿书辱吕后之耻,太宗皇帝迎敌于都、孝景皇帝六年四嫁公主——这一笔笔、一桩桩,孙儿,都必定要讨回来!”
···
“而且不会太久!”
“迟则五年,短则三岁——汉匈必有一战!”
“自此战往后,汉匈攻守易势,高阙以南不复见胡骑,祁连以北望汉纛而跪!”
“匈奴龙城,为汉匈易取牛羊牧畜、盐茶粮布之集市,狼居胥山,亦不过我大汉先锋锐士之宿营……”
这段话,刘荣说的极其笃定,也无比坚定、自信。
——这一切,或许不会很快发生;
但必定会发生!
如今的汉匈边境,会变成汉家向草原调兵遣将的大后方;
深入草原腹地的匈奴龙城,以及故秦雄关:高阙,也必将被录入《大汉寰宇图》。
至于狼居胥山。
至于那位绝代天骄……
“皇帝,要废和亲而兴兵戈?”
如果是半年前——甚至是个把月前,孝景皇帝还在的时候,听到窦太后问自己这么一句,刘荣都不敢回答的太干脆。
即便承认自己打算改变对外战略,从和亲结盟转变为针锋相对,刘荣也大概率会堆彻词藻,将话说的尽可能委婉一些。
但这一次,刘荣却毫不迟疑的点下头。
“然!”
“孙儿,欲兴兵!”
“——至多一岁之内,匈奴狄酋:挛鞮军臣,便必当遣大军压境,以镇我汉家少弱之君。”
“彼时,便是孙儿大兴刀戈,以谋河南地之良机!”
感受到刘荣语调中,那陡然带上的杀伐之气,窦太后原本冰冷的双眸,也莫名闪过些许疑虑。
“穷兵黩武,过犹不及。”
“军国大事,不可不慎……”
“——孙儿拿得住分寸。”
窦太后简短的告诫,刘荣也当即给出了答案。
孙儿会悠着点;
但这仗,孙儿非打不可!
···
窦太后有些不解。
不是互相亮底牌、画底线,然后谋求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局面吗?
怎么说着说着,说到匈奴人身上去了?
“这,便是孙儿的图谋。”
“——循太宗、孝景两代先帝遗志,穷文景大治盛世之力,大兴刀戈,以诫北蛮不臣!”
“除此之外,便是在对外兴兵的基础上,尽可能不让百姓民受苦受难;”
“若有可能,便让百姓农户,也从这兴兵伐戈中捞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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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能,便不伤百姓民一分一毫,只以太宗、孝景皇帝多年积蓄,为对外征讨之军费用度。”
···
“未来这几年,孙儿会花很多钱。”
“——很多很多钱。”
“说不定没几年的功夫,太宗皇帝、孝景皇帝这几十年来的积蓄,就能被孙儿全部花光。”
“但孙儿,不会将哪怕一枚铜钱,用在兴建宫室、奢靡享乐之上。”
“另外,孙儿花很多的钱,也会赚很多的钱。”
“或者应该说,是赚更多的钱……”
听到这里,窦太后终于是隐约明白了刘荣想要表达的意图。
“北蛮匈奴……”
···
“皇帝之志,不过惩戒匈奴不臣,又不因大兴兵戈,而置百姓生民于水火?”
闻言,刘荣终是沉沉点下头,旋即悠然叹息间,再度于御榻前跪坐下身。
“武讨北蛮,文安万民。”
“——如是而已。”
“除此之外,皇祖母但有所求——凡不阻孙儿此二志者,孙儿,无有不允!”
“若皇祖母往后,可不再因旁人蛊惑,而于庙堂之上横生变故,则硕大汉都长安城,也并非断然容馆陶姑母不得……”
言罢,刘荣终是拱起手——时隔不知多少年,再次由衷拱起手,对祖母窦太后沉沉一揖。
“母亲今为太后,但非大逆不道,便请皇祖母念孙儿薄面,稍行宽容。”
“馆陶姑母奸诈,凡朝中政务、国家大事,请皇祖母尽绝其不轨之念!”
···
“刘舍之后,孙儿必拜窦婴为相!”
“——明岁开春,孙儿亦必加冠大婚,以临朝亲政!!!”
“加冠之前,孙儿,便还是过去那个监国太子。”
“或许应该说,是监国皇帝……”
···
“皇祖母,意下如何?”
第241章 处置
直到离开长信殿时,刘荣也没有得到窦老太后明确的答复。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些‘小事’,却也从某种程度上,说明了老太后的态度。
——刘荣前往长乐宫,与窦老太后摊牌当日,刘荣的生母栗太后,便被窦太后安排到了长信殿。
没错;
长信殿。
自有汉以来,汉家第一次出现太皇太后,与太后共同居住在长信殿的状况。
吕太后,或者应该说是‘吕太皇太后’时,原本应该被尊为太后的孝惠庄皇后,被吕后以‘教养少帝刘恭’的名义,依旧留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而在薄太皇太后之时,早在太宗孝文皇帝尚还健在时,原本应该住进长信殿的薄太后,便已经是避居深宫。
后来太宗皇帝驾崩,被尊为太皇太后的薄太后,也是第一时间派人,让窦太后不必有所顾虑,直接住进长信殿即可。
直到这一日,汉家的第三位太皇太后,终于为汉家日后‘太皇太后、太后共居长乐’这一特殊状况,定下了基调。
——一起住。
左右长信殿,和未央宫宣室前殿一样,并非一座单独的殿室,而是三座殿室并排坐落。
腾出其中一间给自己儿媳,对于窦太皇太后而言,并非是多么不能接受的事。
当然,也仅限于此了。
除了让栗太后,搬出那间与鬼屋无异的‘吕后制人彘遗址’——永宁殿,窦老太后并没有其他表示。
态度也是很明确:既然皇帝开口放了大话,那便拿出点真章。
只要把说出来的大话实现,我这瞎眼老婆子,也就由着皇帝去了……
不得不说,窦老太后这个态度,对于刘荣而言,已经是最难能可贵的表态了。
——既然愿意让刘荣试试,那刘荣行冠礼之前的未来半年,大权自然依旧还在刘荣手中。
等熬过了这半年,行加冠礼,再大婚亲政,刘荣便能真正挺直胸膛,再也不惧任何威胁、再也不用忧心于‘掣肘’二字。
理论上,汉太后确实具备废帝另立的权利。
但自有汉以来——甚至是自有华夏以来,太后行废立之事,从不曾将成年君王作为对象。
吕太后滔天权柄,尚且只敢以太皇太后之身,幽杀废黜年仅八岁的少帝刘恭,然后把年纪更小的少帝刘弘推上皇位;
霍光废昌邑王,也同样是欺负人家没加冠亲政,才敢肆无忌惮的罗列出几千件罪名,来作为废帝的依据。
这也正是‘主少国疑’四个字,对封建王朝造成的重点隐患:主少国疑,‘疑’的不单是国家的未来,也同样是‘少主’的地位。
“嗯~”
“按原来的时间线,朕那个十弟加冠成人之后……”
想到记忆中,那位明明已经加冠亲政,却依旧帝位不稳的汉武大弟,刘荣当即便也有了盘算。
“葵五啊~”
“替朕记下。”
“——等来年开了春,朕加了冠,行过大婚典,便提醒朕请求皇祖母、母后:选秀以实后宫。”
“近些时日,若是朝中公卿百官邀宴,也都应下来。”
刘荣随口一说,已经贵为宦者令的葵五也没多想,当下便点头应了命。
直到接下来几日,刘荣日日游走于朝中公卿、功侯贵戚府上,又每天早上都扶着酸软的腰回宫,葵五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刘荣交代那句‘不要拒绝邀宴’,究竟是什么意思。
“唔……”
“许是这么些年,也憋坏了陛下吧?”
如是想着,葵五便没再多想,按照过往惯例联络宗正,让宗正属衙派人到这些公卿、贵戚的府邸,把刘荣临幸过的女子都给记下。
——后世影视作品中,经常有皇嗣流落民间,又偶遇皇帝微服私访的狗血戏码;
但实际上,至少在如今汉室,这样的情况发生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每一个被皇帝临幸过的女子,都会被宗正属衙严密监视,甚至直接派太医确定是否怀有皇嗣。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就算某个女子被皇帝临幸,能不能留下肚子里的皇嗣,都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
只是葵五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刘荣是当政治任务去完成的。
原因无他;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尤其是对封建帝王而言,在诞下后嗣——至少是在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之前,距离君临天下便终究差那么一步。
原历史时间线上,就是这区区一步,便让汉武大帝愁苦多年,甚至地位屡屡动摇;
就连亲母舅田蚡,都对‘宗亲长者’——淮南王刘安说:当今陛下没有子嗣,万一哪天宫车晏驾,继承皇位的除了大王,又怎么可能有旁人呢?
过去这些年,刘荣一来是忙、没机会,二来也是先孝景皇帝有意管着,不想让刘荣步自己‘过早失了少阳’,以至身体不好的后尘,不让刘荣近女色。
现如今,刘荣也年过二十,别说是这个时代——便是放在后世新时代,刘荣也已经到了法定年龄。
再不抓紧些,说不定还真要有人说刘荣不能人道,旋即‘唯宗庙社稷计’,又转头去烧刘荣某个弟弟的冷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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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常朝日。
难得睡了个踏实觉,刘荣也总算是将精气神来回来了些;
站在齐人高的铜镜前,昂首挺胸,双手自然平举于身侧,任由宫女们替自己穿戴整齐。
看着铜镜中,那道头顶硫冠,身着冠玄,浑身散发着朝气的挺拔身影,刘荣只不自觉的抬手轻抚起下颌。
“胡子少了些;”
“要不要让少府花点心思,搞把刮胡刀用一用呢……”
铜镜前,刘荣思考着要不要通过外力,来让髯须长的更快些,以此来将外貌形象快进到这个时代公认的‘成年人’状态;
而在刘荣身旁不远处,南皮侯窦彭祖却是万念俱灰的跪倒在地,额头稍悬于地上半寸,静静等候着天子圣裁。
——刘荣亲自登门摊牌,窦太后表示‘给皇帝一个机会’;
窦太后暂且打消了夺刘荣大权的念头,自然是苦了窦彭祖——前脚刚答应帮窦太后,在朝议上提议‘让权东宫’,后脚就被老太后毫不在意的卖了。
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又担心刘荣因此而心生隔阂。
万般无奈之下,窦彭祖便只得遵从族亲窦婴的建议,赶在朝议开始前,来了这么一出‘负荆请罪’。
什么?
你说窦彭祖衣衫整洁,并没有背负荆条?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负荆请罪,不是真的‘负荆’,而是负个态度即可……
“南皮侯袭爵,也有年头了吧~”
昂起头,微闭上双眼,由宫女替自己将硫冠的系绳系在自己颌下,刘荣悠悠开口,也总算是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见刘荣终于开口——还愿意开口,窦彭祖暗下稍松了口气,面上却是赶紧将悬空的额头往地上轻轻一磕。
“臣,万死……”
满带着苦涩的一声道罪,也惹得刘荣不由得一阵感怀唏嘘。
曾几何时,南皮侯窦彭祖,也算是刘荣那方太子宫一员干将。
尤其是获立为储之初,刘荣奉先孝景皇帝之令,主持平抑关中粮价事宜,时任太子家令的窦彭祖,便曾为刘荣省去了不少心力。
有那么一段时间,刘荣甚至一度为窦彭祖这么个意外收获,而隐隐感到了些惊喜。
——除了窦婴,窦氏居然还能有这么一号人物?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荣也逐渐发现:窦彭祖之所以被公认为‘中人之姿’,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尤其是这次的事,更是让刘荣感到失望的同时,深刻感受到了垂名青史的名臣,与那些‘只在青史上留了个名字’的庸人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若朕没记错的话~”
“南皮侯袭爵,也就是吴楚齐国之乱平定,魏其侯因功获封前后的事吧?”
见刘荣依旧没有正眼看自己,依旧慵懒的由宫女们穿戴着衣装,窦彭祖不明所以,便恭敬答道:“确如陛下所言。”
“孝景皇帝三年冬,吴楚七国之乱未平,先父染风寒而薨故;”
“臣守孝三月,父丧期满,奉诏袭爵……”
窦彭祖规规矩矩的答话,刘荣也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穿戴好服饰,颇有些臭屁的在铜镜前左右转了转,又满意的含笑点下头。
而后才转过身,终于正对向跪地叩首的南皮侯窦彭祖,背负着双手,满脸怅然的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朕尝闻:为君臣,多忠孝难以两全。”
“又俗谚曰:家国天下,无家何国?”
如是说着,刘荣缓缓蹲下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窦彭祖——或者说是俯视着窦彭祖的后脑勺。
“南皮侯,忠于君主,孝于亲长。”
“只是忠的那个‘君’,并非朕这个汉天子啊……”
···
“人言:家国天下。”
“朕说:先国后家。”
“南皮侯于太子宫为家令多年,却至今都不明朕意啊?”
“嗯?”
极其简短,却又极尽精准的诛心之语,顿时惹得窦彭祖冷汗直冒,甚至再度萌生出心如死灰般的颓丧。
有那么一瞬间,窦彭祖甚至打定了主意:只要能熬过这一遭,往后,也不求什么官爵秩禄了——就老老实实守着南皮侯国,做个闲散彻侯便是……
蹲在地上,只能看到窦彭祖跪地匍匐的‘背影’,刘荣自然是看不到窦彭祖的神情变化。
只难掩失望的摇了摇头,旋即便索然无味的直起身,负手来到殿门处,只留给窦彭祖一个萧瑟的侧脸。
“南皮侯,去上林吧。”
“章武侯修仙炼丹,当是缺个守炉药童。”
“——在章武侯身边,打磨打磨性子;”
“待归来之日,再来见朕。”
作为外戚,尤其还是当朝太皇太后家的外戚,窦彭祖但凡没有举兵谋反,又或是搞乱x之类,便基本不可能有性命之忧。
充其量,也就是官爵撸到底;
但哪怕被贬为白身,也还是能得到东宫庇护,怎都不至于流落街头。
但终归是自己的潜邸老臣,哪怕是多一层窦氏外戚的准负面身份,刘荣也终归还是心软了。
去章武侯窦广国身边,好好学学该怎么侍奉汉天子;
真学到东西了,便接回来继续用。
就算学不到东西,也不过是南皮侯国几千户食邑养着,就当是对窦氏的关照了……
“臣、臣……”
“嘶;”
“谢陛下……”
知道刘荣是有心再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窦彭祖自然是感激涕零,连连叩首谢恩不止。
但刘荣却没再多说什么,只不咸不淡点了点头,便抬脚迈出了寝殿。
来到正殿,在满朝公侯百官的注视下走上御阶,与百官见礼过后各自落座;
朝议才刚开始,刘荣便为过去这段时间,朝野内外人心惶惶,暗流涌动的源泉,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昨日,朕请奏太皇太后,得太皇太后允准,大开少府内帑,以强我汉家之军。”
“又前些时日,于朝中各位将军:曲周侯、弓高侯、榆侯等共议,欲以太宗孝文皇帝屯练之棘门、霸上诸军,为我汉家常备军。”
“——以细柳、棘门、霸上三营,各为一军!”
“另上林博望苑羽林、虎贲两部校尉,暂并入飞狐都尉操练。”
“今日,便与朝中诸公议一议:细柳、棘门、霸上三军,该如何列装。”
刘荣此言一出,殿内当即哗然!
孝景皇帝驾崩之后,刘荣新君继立,汉家对外战略转变的更加强势、激进,这是必然,也是朝堂内外预料到的事。
但从没人想过:这转变,居然会来的如此之快。
——将细柳、棘门、霸上这三支至今为止,理论上都还属于‘临时武装’的都尉部,正式编为汉家的常备野战军!
从此往后,汉家就将拥有包括飞狐军在内的四支常备野战军!
过去,只有飞狐军这一支常备野战军,飞狐军自然是只能作为北方边墙共用的机动力量、长城防线的救火队员;
那日后,有了第二、第三、第四支常备野战军——而且还是早就已经具备战斗力的老派野战军,汉家对匈奴,又该是怎样的战略方针?
第242章 细柳射声,霸上拄盾
稍回味一下刘荣方才的开场白,百官朝臣当即发现:还不止于此!
——当今刘荣养在博望苑的那两支孤儿军,即虎贲、羽林二校,朝堂内外自是早有耳闻。
早先,朝堂内网只当那二校,是刘荣原本打算充入太子卫队,却因孝景皇帝突然驾崩,而只得被无奈放弃的童子军。
也有人想过刘荣会因为那两支孤儿军的政治成分,而对其有所照顾;
甚至假以时日,将这两支成年过后的潜邸武装,用作自己的天子亲军护卫,也未必不是刘荣可能做出的选择。
但从今日,刘荣在朝议之上明确表示,决定将这二校派去飞狐迳,‘暂并入’飞狐都尉——去向飞狐迳那些游走于边墙的抗匈英雄、老前辈取经时,朝堂内外这才意识到:这两支童子军,究竟背负了刘荣多大的期待。
‘暂并入’飞狐都尉,那日后,自然是要重新抽离出飞狐军,各自为军的。
负当朝天子如此殷殷期盼,羽林、虎贲二校,也大概率会成为汉家自飞狐、细柳、棘门、霸上之后,第五第六支单独成军的常备野战军。
——甚至可能是天子亲军性质的常备野战军!
再加上汉家每逢战时,都会派出的禁军:北军……
“陛下,这是要执干戚舞?”
“亦或者……”
反应快的人,已经意识到刘荣的言外之意,当即便是鼻息粗重,面色涨红,胸膛也随着粗重的鼻息,而一阵剧烈起伏。
便是反应慢些的人,也从刘荣这番话的字面上,看到了自己能够争取的机会。
——飞狐都尉部成军数十年,自飞狐将军:令勉以下,都尉、校尉,乃至队率司马、曲侯屯长,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哪怕想去飞狐军,做个简简单单的大头兵,没个十年八年的边防履历,以及百里挑一的卓著武勋,想都别想!
但细柳、棘门、霸上等虽然编制保留多年,却至今都没有被正式列为常备野战军的武装,却是有不少位置,值得朝中文武百官,乃至功侯贵戚青睐的。
就比如细柳营,初代将领周亚夫,早在孝景皇帝年间,就因为在丞相任上出工不出力,而被孝景皇帝,及当今刘荣所不满。
尤其当时,孝景皇帝还将周亚夫任命为太子太保,摆明了是要让周亚夫上当时的太子,即当今天子荣的马车,周亚夫却非但不把握机会,反而还屡屡触碰孝景皇帝、当今刘荣父子的底线。
时至今日,从丞相任上被罢免的周亚夫,终于如愿赋闲在家,怕是四肢关节都挂上了蜘蛛网;
坊间甚至有传闻说:若非当今刘荣信誓旦旦的表示‘周亚夫不足为虑’,先孝景皇帝更是一度打算将周亚夫也带走,免得周亚夫仗着功高欺压少主。
现如今,细柳营即将正式获得常备编制,周亚夫就算再怎么激动,也显然不可能再次成为细柳营的主将。
至于那些至今都还听从周亚夫调遣,甚至能为周亚夫肝脑涂地的中层将校,也大概率会被逐步替换。
——当今刘荣,可没太宗皇帝那么大的肚量!
若是当年,太宗皇帝在细柳营遭受的‘逼天子下马步行入营’,乃至细柳营上下皆只听周亚夫将令、不从汉天子诏书的事,发生在当今刘荣身上?
嘿!
真要那样,别说是周亚夫的细柳营了——便是京观屠令勉的飞狐军,怕也是当即就要被刘荣撤裁遣散。
如此说来,单就是一个细柳营,便起码有一个细柳将军,外加三两个都尉、十来个校尉的位置,可供百官朝臣、功侯贵戚去争上一争。
功侯贵戚自不用多说:哪怕没有追求,单就是爵位世代累降的kpi压力,也逼得贵族们不得不往军队走上一遭,争取立下些武勋,以确保子孙后代的富贵。
至于朝臣百官,那就更好理解了——武勋,才是官员履历上最具含金量的东西!
更何况如今朝中,还有相当一批没能在吴楚之乱时捞到机会、至今都还没有补全‘武勋’这一履历短板,从而无缘升迁的比二千石、千石级官员。
本就有心往军中走上一遭,恰逢刘荣新君继立,第一把火就要往匈奴人身上烧;
出现的机会,又是细柳营这种百战雄师的中高级将官空缺!
只刹那间,殿内数百道身影便无不蓄势待发,只等刘荣打出信号枪,便要起身毛遂自荐。
——单就是细柳营,就有十几二十个中高级将官位置!
棘门、霸上二军,就算名气没有细柳营大、战斗力没有细柳营高,也顶多就是差个小半个层次;
真正的牛人都去竞争细柳营的将官位置,剩下的棘门、霸上二军,倒是也给了某些名声不显、资历不深的小人物机会。
至于羽林、虎贲二卫,则被所有人都默契的忽略掉了。
——这两支武装,确实是天子嫡系没错;
但既然是天子嫡系,那领兵将令,自然也得是天子嫡系,也就是刘荣太子时期的潜邸心腹、太子宫属臣。
单就这一项,就已经把朝中九成九以上的人,给排除出了候选名单。
再者,即便是出身于刘荣太子宫的潜邸心腹,也同样对这两支武装有些抗拒。
原因也很简单:这两支孤儿军,至今都还是童子军。
成为这两支武装力量的将官,意味着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要在枯燥的练兵中蹉跎。
兵练成,再等麾下‘将士’长大成人,把军队拉出去打场胜仗,自然是当即简在帝心,前途无量;
但在军队练成、建功立业之前——这相当漫长的等待中,凡朝中公卿出缺的良机,都将与这位为刘荣练兵的潜邸心腹绝缘。
至今为止,刘荣都还没有将任何一位太子宫班底,任命为朝中公卿重臣。
但从先帝即立时的惯例来看,至少有两到三个九卿职务,是刘荣的太子班底可以竞争角逐的。
用后世某位植物的名言来说:我做九卿,你带娃娃兵,都是为陛下效忠嘛~
但我还是觉得我在九卿的位置上,能为陛下做更大的贡献。
没办法,我实在是太想进步了……
“禀奏陛下。”
见殿内的氛围逐渐变得狂热——而且是偏离刘荣预定议题的狂热,曲周侯郦寄当即站出身,将殿内百官朝臣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便见郦寄颇有些刻意的对刘荣拱手拜谒,待殿内众人齐齐噤声望向自己,才施施然开口道:“细柳营,初以条侯周亚夫领军,加领中尉。”
“霸上军,以时任宗正,故楚文王刘礼领兵。”
“棘门军,则以祝兹侯徐悍——徐老将军挂帅。”
言罢,郦寄就当即退去,一副‘我说完了’的架势,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了身。
却见上首御榻之上,刘荣稍一思虑,便明白了郦寄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当年,周亚夫做细柳将军,是加领了中尉职务的;
那日后的细柳将军,是否也要加领中尉?
又或者,是默认中尉兼领细柳将军衔?
再有:初代霸上将军,是当时的宗正卿担任。
而当时那位宗正卿,是楚元王刘交的儿子、参与吴楚之乱的楚王刘戊的叔叔:刘礼。
睢阳战罢,吴楚之乱平定,楚王刘戊引兵返回楚都彭城,之后被哄堂大孝的妻女儿孙逼得‘畏罪自尽’,又被先孝景皇帝准许入葬王陵。
彼时,刘濞的吴国已经被朝堂拆解为郡、国;
在吴国已经被取缔的前提下为免遭受天下人‘谋夺诸侯王图,故而逼反吴楚’的中伤,孝景皇帝最终决定:保留楚国宗庙。
而在楚王刘戊入葬王陵之后,坐上楚王之位的人,便是太宗皇帝朝,奉诏屯兵霸上的宗正刘礼。
今年年初,在王位上坐了三年的楚王刘礼寿终正寝,获谥:楚文王。
这就使得霸上军,这支成立于太宗皇帝早年的武装,多少和宗正属衙,以及楚元王一脉带了点香火情。
那日后,霸上军成了常备野战军,霸上将军的人选,是否需要考虑这一背景,偏向于诸刘宗亲——尤其是楚元王一脉的宗亲?
又或者,直接由往后的历任宗正,默认兼领霸上将军?
反正汉家的宗正卿,也被楚元王那一大家子垄断了好些年了……
“往后之细柳军、霸上军、棘门军,与过往之细柳营、霸上军、棘门都尉部,没有任何关联。”
“除保留原细柳、霸上、棘门诸营兵员,即番号、军纛外,其余诸般皆新设。”
“各营队率司马及以上将官,亦皆自北军捡拔有功将士充任。”
“都尉及领兵之将,则由朝议决定人选。”
不等殿内众人,将注意力从汉家的对外战略变化,转移到郦寄所提出的疑惑之上,刘荣就已经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细柳、棘门、霸上三军,只保留兵员、番号,其余一切都打乱重组!
编制打乱整编,将官班子更是直接空间整套北军的禁军班底。
就一句话:这三支部队,必须像传说中神秘无比的飞狐军一样,直接听令于天子本人!
像当年,太宗皇帝细柳阅兵,却被堵在营门外逼着下车入内之类的事,将绝不可能发生在日后的细柳、霸上、棘门三军。
当然,中层将官由北军将官充任,也让朝中百官、贵戚能争取的位置少了近半。
但仔细一想,这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无论是一个衙门,还是一支部队,有捞功绩的,那就一定要有立功绩的。
真要让一支常备野战军,被功侯贵戚占据所有中高层将官位置,那真到了打仗的时候咋整?
若有真材实料还好说,万一真就那么倒霉,凑到一块儿的全是草包,战场上又该找谁哭去?
像现在这样,北军出身的军官充任中层,再由百官、贵戚担任高级将官,才是最正确的人员搭配结构。
不会打仗?
没~关系!
麾下北军出身的小伙子,总能找到几个猛人。
知遇之恩够不够?
遮风挡雨够不够?
若不够,大不了再嫁个女儿过去就是了;
反正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用来联姻的闺女……
“既然陛下已有决断,那臣认为,细柳、霸上、棘门三军,还是保留原兵力结构为好。”
这一回,是榆侯栾布开了口,提议刘荣尽可能少做变动。
对于这位被后世人尊为土地公公的老实人,刘荣自然是没有什么负面的看法。
但栾布这个请求,却注定要被刘荣拒绝。
“不可。”
“——朕意,日后之细柳、棘门、霸上三军,当术业有专攻。”
“如条侯所操演之细柳营,多以善射之士为卒,故朕以,当以弓、弩都尉各一,另材官巨盾都尉一,以成细柳军——共三部都尉,共计一万五千兵卒。”
“细柳营现存将士二万三千,择其优者留用之,去其逊之以归养,择优留用一万五千。”
“宁可留用之人不足万五,也绝不可滥竽充数!”
“若择优之后,留用者果不足万五,则另起关中良家子充之。”
对于这三支武装——或者说是对日后,汉家的每一支常备野战武装,刘荣都遵循宁缺毋滥的兵员素养选拔标准。
像细柳营这样的老派部队,大约两万三千兵员,选拔淘汰八千人左右,剩下的基本就能达到刘荣的要求;
至于稍逊色些的霸上、棘门二军,各近三万兵马,留一半也差不多能达到精锐部队的战斗力。
而在刘荣这番话之后,殿内再度响起百官公卿一片哗然。
“嘶……”
“细柳本强军,陛下竟以细柳再行选优……”
如是想着,众人无不左顾右盼,与身旁之人交换起眼神。
——陛下这架势,怎么跟马上就要打仗了似的?
而且就算马上就要打仗了,也不必对兵员素养如此严苛吧?
要知道周亚夫的细柳营,哪怕立刻拉去北墙干一仗、哪怕对面是单于庭本部精锐,也未必会落得下风!
这么一支强军——这么一支即便逊色于飞狐军,也大概率逊色不了多少的老派强军,还要进一步优化?
这……
原以为刘荣对细柳营的结构优化,多少带着点对周亚夫的不满;
待刘荣明确表示棘门、霸上二军也要优化,而且优化力度更强之后,众人这才意识到:刘荣,是真的要再搞出三支战斗力足以媲美飞狐军的常备野战军。
而且是整编完成之后,立刻就能投入战斗、立刻就能发挥出媲美飞狐军的战斗力,成为汉家第二、第三、第四支飞狐军的强大武装!
而如此强大的武装,却并不采取飞狐军的各兵种合成部队,而是各自编为弓弩远程打击集群(细柳营)、戈、盾防守方阵部队(霸上军);
甚至还将一支一万五千人兵力的单独部队,直接编为工兵:遂营?(棘门军)
要知道棘门军的兵员,也同样是以关中男儿为主!
虽然不像南北两军那般,以‘关中良家子’作为硬性条件,但也基本都是以家世清白的关中儿郎来作为兵源。
关中的汉子——没能成为北军禁卒,才退而求其次加入棘门军的汉子,你让他去做工兵?
这……
“此间之事,朕意已决。”
“亦得太皇太后首肯。”
“以细柳为弓弩,霸上为戈盾,棘门为遂营——这也是朕同曲周侯、弓高侯等先帝托孤大将,再三商讨过的事情。”
“整编所需的资费、军械,皆开少府内帑,以出内库钱。”
有了刘荣这最后一句话,大家伙就算还有些不同意见,也只得乖乖闭了嘴。
——没听人家说所有花费,都是少府出钱、天子自掏腰包嘛?
更何况太皇太后都答应——至少是默认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朝中百官公卿便长身而拜,口称‘陛下慧眼如炬’。
紧接着,便是这三支新设野战军的将官任命问题。
不出刘荣所料:在坐上皇位足足个把月后,刘荣终于体验了一把坐在御榻上,看着殿内公卿百官上演全武行的‘盛况’。
最终结果,也基本不出刘荣,以及绝大多数人所料。
——曲周侯郦寄当仁不让,领细柳将军!
——榆侯栾布,领霸上将军。
弓高侯韩颓当,则是嘀嘀咕咕的领了工兵团长:棘门将军一职;
直到刘荣明确表示会将韩颓当,任命为汉家第一支骑兵部队的主将时,韩颓当才总算是咽下了这口‘恶气’。
至于都尉、校尉等高级军官职务,则由那些手脚有点东西的功侯,以及百官中的翘楚所瓜分。
大家都挺开心;
唯独周亚夫,不情不愿的来参加朝仪,却带着一副吃了屎般的苦闷表情,目送刘荣结束了这场朝议。
在百官散去之后,周亚夫当即上前拦住新任宦者令葵五,以呵令的口吻道:“去!告诉陛下!”
“故太尉、故丞相、故太子太保条侯周亚夫,请求觐见!”
却见憨寺人葵五闻言,只稍有些痴楞的点点头,而后便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一边点着头,朝刘荣离去的后殿方向跟去,嘴上一边还不忘反复嘀咕着:“故丞相条侯周亚夫……”
“故太尉周亚夫……”
“故太子太保……”
···
“故条侯……”
“什么来着?”
“嘶……”
···
“哦;”
“故周亚夫……”
第243章 周亚夫可惜喽
第243章 周亚夫…可惜喽~
“周亚夫?”
回到后殿,屁股都还没坐上御榻,便得到葵五带回来的消息,刘荣当即眉角一挑,露出一个颇有些诧异的表情。
面色古怪的思虑片刻,便见刘荣似笑非笑的侧过头,望向御榻前不远处,也才刚落座片刻的郎中令周仁。
“依卿之见,条侯此来何为?”
听闻此问,周仁也是不免一阵苦笑摇头;
暗下一边因那个本家感到好笑,面上,却也多少涌现出些许不忍。
“还能是为何?”
“左右不过是陛下要整编细柳营,周亚夫坐不住了,要寻陛下讨个说法罢……”
周仁话音落下,刘荣面上怪笑,也终是渐渐变为浅浅苦笑。
负手踱步,于御榻前走了几个来回,脚上一边走着,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朕等周亚夫,可不止等了这一年半载啊~”
“——甚至就连孝景皇帝,都一直在等周亚夫请见。”
“不料最后,居然是细柳营的事,才终于让周亚夫弯下了脖颈,请见面圣。”
“为的,却是向当朝天子讨個说法?”
语带戏谑的一问,惹得周仁又是一阵忍俊不禁的失效摇头,刘荣也终是深吸一口气。
“召进来吧~”
“也是有些年头,没见到朕的太子太保了……”
这两句话,刘荣说的极慢、咬字拖的极长;
故而,当周亚夫抬脚埋进宣室殿后的寝殿时,刚好听见刘荣那后半句:有年头没见到太子太保了。
当即便是一阵汗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尴尬,周亚夫索性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进了寝殿,便不顾一旁还有周仁在场,当即便朝着刘荣噗通一身跪倒在地。
“陛下!”
“细柳营,不能整编呐!”
不等刘荣调整好情绪,甚至连拜谒都不意思一下,周亚夫开口便是一句满带着指令口吻的话,立时就让刘荣面色一僵。
盯着周亚夫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旋即耐人寻味的笑着摇摇头。
“老师,别来无恙否?”
很少有人记得刘荣,还有周亚夫这么个老师。
甚至就连刘荣自己,都经常忘记自己和周亚夫之间,曾有过一段师生情谊。
——为了帮助刘荣坐稳储君之位,先孝景皇帝,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一个太子太师申屠嘉,算是帮刘荣和外朝,以及功侯群体搭上线;
一个太子太傅窦婴,则是为刘荣稳住了外戚——尤其是外戚中最关键的窦氏一族。
当然,还有太子太保周亚夫,本肩负着孝景皇帝‘为太子刘荣争取军方支持’的殷殷期盼。
但后来发生的事,却是让先孝景皇帝大失所望。
甚至就连刘荣自己,都对这个空有名义,却不曾有过半点实际作用的‘老实’失望透顶。
“上一回见到老师,还是孝景皇帝上林托孤;”
“再上一回,可就是孝景皇帝四年,老师入宫请辞丞相之时了。”
“——这么长时间不见,朕同老师,当是有不少话要说的。”
“怎老师见了朕,却好似除了细柳营,便再无其他的话要说?”
满是淡然的说着,刘荣又自顾自端起茶碗,旋即随意摆了摆手,权当是招呼周亚夫落座。
对于刘荣话里话外的暗讽,周亚夫却是顾不上这许多,只风风火火坐下身,当即又是一句:“陛下!”
“霸上、棘门二军,本就战力低下,确实早就该整编为新军了。”
“但细柳营自立军至今,便以军纪严明、战力强悍而闻名于天下!”
“若非令勉的飞狐都尉部,在飞狐迳一趴就是几十年,根本没有活人见过飞狐军打仗,细柳营便该是我汉家第一强军!”
···
“如此强军,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则必胜!”
“又何必再行整编,平白失去一支本就战力强悍的百战雄狮,转而去赌整编出来的新军,能否具备强大的战力?”
“——细柳营自设立之初,便弓、弩、剑、盾、戈、矛诸兵俱全,彼此之间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陛下却要将这样一支可以独自作战的部队,整编为专精于弓弩的射声军,岂非暴殄天物?”
痛心疾首的说着,见刘荣仍旧一副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听进去自己话的模样,周亚夫又皱眉沉吟片刻;
自认为想到了合适的方法,便开口再道:“陛下想要新设三支常备军,如今有霸上、棘门二军;”
“至于第三支——与其整编细柳营,还不如整编句注军,和霸上、棘门凑出三支常备军。”
“至于细柳营,若陛下瞧得上,那便不必过问操演事宜,让少府调拨钱、粮养着便是。”
“若看不上,臣有条侯、绛侯两个彻侯封国,上万户食邑;”
“虽养不起细柳营那两万多将士,但也总归不至于让麾下的老伙计们,吃不饱肚子、穿不上暖衣。”
周亚夫若是不说这话,刘荣倒还真有些迟疑。
——单就细柳营战力强悍这一点,周亚夫还真没吹牛。
将这样一支早就形成战斗力,而且还是强悍战力的老派部队,整编成一支无法确定战斗力高低的新部队——尤其还是以弓弩远程打击为主要作战方式的部队,确实有一些可惜。
如果不是看中了细柳营兵卒的强悍战力,又实在没有其他替代品,刘荣还真有点舍不得。
但在周亚夫说出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之后,刘荣对细柳营的最后一点纠结,也算是彻底烟消云散。
——细柳营,必须整编!
如果没法整编,那就遣散!
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让细柳营,继续以‘周亚夫的军队’的性质继续存在下去!
明确了这一点,刘荣接下来的话语,便也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清冷和疏离。
“条侯此言,怕是昨夜吃的酒还没醒?”
···
“呵,还麾下将士呢……”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十九年,条侯便不再掌握细柳营的兵权,专任中尉。”
“时隔十四年——条侯在过去十四年的时间里,唯一一次同细柳营产生瓜葛,便是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七国之乱时,条侯领太尉出征平叛,请求孝景皇帝调拨细柳营部分将官随行。”
“叛乱平定之后,这些细柳将官也都回到了细柳营,或加官、或进爵;”
“只是并不曾有哪怕一个人,被任命到当时的丞相府?”
满是讥讽的说着,刘荣不由眼皮一抬,撇了眼身旁不远处的郎中令周仁;待周仁配合着露出一个失笑的表情,才正身再道:“细柳营,是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匈奴大举南下北地、陇右,大军兵临箫关,先锋火烧回中宫。”
“——长安百里现胡骑,太宗皇帝恐国本不稳,方下令条侯屯兵细柳以备胡。”
“既是备胡,又是在长安附近屯兵备胡,那早在当年,匈奴人北上退去的时候,细柳营便该遣散。”
“却是不知为何:本只是临时屯驻于细柳的备胡兵,却至今都还作为‘细柳营’而存在,始终不曾被遣散?”
“又为何我汉家的细柳营——我汉家的少府出钱、出粮养着的细柳营,如今却连整编与否,都要当朝天子先征得条侯同意???”
慢条斯理的说完这些话,刘荣便再度端起了茶碗。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端茶送客’的说法,但刘荣一副不愿再多说的架势,摆明了是在对周亚夫说:走好不送。
风风火火而来,自认为向刘荣摆明了利害,却只得到这么一个结果,周亚夫愣了足有好一会儿。
为什么?
陛下为什么就非得要整编细柳营?
现成的战斗力不要了?
老派英雄部队的荣耀,不要了?
只是周亚夫怎都想不通的是:刘荣之所以要整编细柳、棘门、霸上三军——尤其是细柳营,并非完全是为了得到三支能很快具备战斗力的常备野战军。
霸上、棘门二军,自建立编制至今,虽然也参加了大大小小不少战争,但始终没有什么亮眼的表现。
时至今日,这两支建立已经超过二十年的中央直属准常备武装,甚至都还没有形成属于自己的精神属性。
好比令勉的飞狐军,早就将一整套驰援长城防线的战斗预案,以及独属于自己的‘京观’文化刻入灵魂。
但凡是个汉人,看到某地有头骨垒砌成的京观,都能立刻判断出在这个地方,曾发生过一次有飞狐军参加的战争。
再比如细柳营,以严明到令人发指的军纪闻名天下,以至于雁门出了个同样志军从严的程不识,天下人第一反应便是:这是条侯周亚夫培养的才俊吧?
类似的精神属性,或者说是‘军魂’,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支常备武装的根本。
但霸上、棘门二军,却至今都还没有具备属于自己的军魂。
当一天兵吃一天饷,哪天被遣散就回家种田,是这两支部队普行的价值。
要不是有这两支部队的兵员:关中子弟的单兵素质托底,这两支部队和寻常郡国兵,怕是也看不出有多大区别。
对于这两支部队的整编,刘荣考虑的,是现成的成熟战斗人员,总好过重新操练新兵蛋子,再耗费时间、精力以形成战斗力。
——毕竟也是少府出钱出粮,养了这么多年的部队,没道理平白浪费掉多年培养出来的成熟战士。
但对于细柳营,刘荣却有一根心刺。
便是这根刺,让刘荣下定了整编细柳营的决心;
而在方才,这根心刺被周亚夫重新挑拨,更是让刘荣彻底下定决心:能整编就整编,不能整编就遣散!
若是遣散都遣散不了,那在必要的情况下,刘荣甚至不惜通过武力镇压,也必定要打散这支病态的部队。
至于那根心刺的来源,却也恰恰和细柳营的初代将领:周亚夫,以及细柳营闻名天下的‘军魂’有关……
“想当年,太宗孝文皇帝细柳阅兵;”
“御辇行驶到大营外,细柳将军周亚夫麾下,斥候屯长田多黍执戈而出,言曰:凡汉之民,上至天子,下至黔首,皆不得车马以入细柳大营。”
“太宗皇帝奇之,遣郎官持天子节上前,却闻田多黍再道:奉周将军令,凡细柳营上下,皆只从将令……”
见周亚夫愣在原地,又是一番皱眉苦思,摆明了是要硬着头皮钢到底,刘荣只莫名其妙的说起了这么一段往事。
待周亚夫面带疑惑的抬头望向自己,刘荣却带着一抹耐人寻味的古怪笑容,斜眼瞥向黑人问号脸的周亚夫。
“太宗皇帝细柳阅兵,细柳营自此名声大噪;”
“又得太宗皇帝赞许,条侯周亚夫,便也自此目空一切,以大汉第一将自居。”
“时至今日,说起细柳营,百姓民挂在嘴边的,依旧是:细柳军纪之严,纵天子不能奈何。”
···
“现在,条侯知道细柳营,朕为何非整编不可了?”
“条侯不会真的认为朕,也是太宗孝文皇帝那般心胸宽广——甚至过分宽广到连条侯,都能容得下的人吧?”
“嗯?”
对周亚夫多年积攒下的怨气,以及恨其不争的郁闷,被刘荣不留情面的尽数宣泄而出;
见周亚夫一副面色涨红,羞愤不已,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模样,刘荣也终是最后丢出一句话。
“条侯可知:孝景皇帝弥留之际,曾对朕说过什么吗?”
“——孝景皇帝说:像周亚夫这种一遇到事就感到不满,总想让所有的事都遂自己意愿的人,是无法做年少之君的臣子的。”
“朕答:周亚夫怏怏不为少主之臣,但儿臣,却并非儒弱无能之少主。”
“朕向孝景皇帝保证,条侯周亚夫,绝无可能在朕这一朝,做出任何对宗庙、社稷有害的事。”
“所以,条侯今日才能站在这里——才能像君长般,跑到朕的寝殿,来向朕讨要说法;”
“而非被葬入周氏宗祠,成为史官笔下的佞臣、乱臣。”
半真半假的一番话,惊得周亚夫彻底呆立原地,刘荣终又是一声满怀唏嘘得长叹;
稍抬起手,便负手侧过身去,任由周亚夫被葵五请出去,却连周亚夫离去时的背影都不愿看到。
刘荣真的很想和周亚夫聊聊天;
甚至都想掰开周亚夫的脑子,看看那颗榆木脑袋里头,除了冠绝当今天下的军事素养之外,还装了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刘荣真的很不希望周亚夫,在自己这个穿越者存在的前提下,依旧走上原历史时间线的老路。
但作为天子,刘荣真的没那么多时间,去对一个脑子有坑的名将做思想工作。
该说的、不该说的,刘荣都说给周亚夫听了。
能悟透,能痊愈,刘荣自乐得有这么一个千古名将,成为自己讨伐北蛮匈奴的助力。
但刘荣没抱多大希望。
毕竟无论是原历史时间线,还是刘荣所身处的这个位面,周亚夫除了在吴楚之乱平定过程中的表现外,其他任何时候,都在坚持不懈的让人失望。
或者应该说:除吴楚之乱这唯一功绩外,周亚夫在让人失望这方面,从来都没有让人失望过。
“可惜喽~”
“本还指望着这榆木脑袋,能替朕撑到双子星横空出世呢……”
···
“也不知道程不识,在边关历练的怎么样了?”
(本章完)
第244章 边墙有变?!
第244章 边墙有变?!
在长安,已经不动神色间稳固住自身地位的天子刘荣,正怀念着自己曾经的太子中盾卫程不识;
而在边关——在北地郡,已经官拜北地郡守,同时兼领北地一切军阵事务的程不识,也得到了长安传来的消息。
“整编细柳、霸上、棘门三军~”
“没有句注军?”
站在郡城外墙上的墙垛内,看着手中,那卷朝中友人遣奴仆送来的书信,程不识只头都不抬的问出一句;
闻言,便见一旁风尘仆仆的壮奴当即躬了躬腰,恭敬无比道:“朝议结束之后,主君确曾单独请见过陛下,以句注军之事相问。”
“但陛下似乎并不很喜欢,或者说是有些排斥句注军,只以句注山位于边关,不宜擅动为由,将此事搪塞了过去。”
“——奴自长安启程之时,陛下也正式颁下诏谕,整编细柳营为射声军,整编霸上军为铁卫军。”
“至于棘门军,更是直接整编为:遂军。”
“下设足足八个遂营校尉,专精于铺路架桥、掘土伐林之事;”
“全军兵员足足一万六千人,愣是连一柄剑、一张弓都不予配备……”
听闻壮奴此言,程不识只下意识抬了下眼皮,撇了眼面带不忿之色的壮奴。
待那壮奴自知失言,讪笑着低下头去,程不识这才重新低下头,继续观看起手中书信。
“关中人?”
莫名其妙的一问,也引得壮奴略带羞愧的点了点头:“祖籍蓝田。”
闻言,程不识只不无不可的点了点头,也没再揪着壮奴一时失言不放。
——和南北两军一样,同属长安拱卫力量的细柳、霸上、棘门三军,兵源也是清一色的关中子弟。
只是相较于南北两军,这三支理论上的临时武装,并不要求兵员满足‘关中良家子’这两个要求。
没错;
关中,良家子——这是两个要求:关中户籍,及良家子弟。
关中户籍好理解:籍贯关中任意地方,且户籍录于农籍即可;
至于良家,则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好人家’,而是特指如今汉家的中坚力量:中产阶级自耕农。
所谓良家,首先就要满足财产方面的硬性条件:家财十万钱。
这即是如今汉家‘中产之家’的准入门槛,也同样是‘良家’群体的先决条件:你首先得具备中产之家的财产,你的家族才能被称之为政治角度的‘家’。
若不然,你的家族压根儿没资格称为‘家’,顶多就是‘户’。
满足中产之家的财产要求,可以被称之为‘家’了,你才有资格被讨论‘良’不‘良’的问题。
至于良不良,倒是很好判断:家世清白,往上数个三五代,也就是自有汉以来,直系先祖没出过逆贼即可。
事实上,满足‘关中户籍’这一条件的,基本都不大可能家世不清白。
——家世不清白,政治成分有问题的人,不是死了整户口本,就是被举族流放边关;
逆贼的后人,别说是还能把户籍落在关中了——能不被划入奴籍,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失去户籍’,都已经是天大的福气。
所以,事实上,南北两军兵士的‘关中良家子’成份,和细柳、霸上、棘门三军将士的‘关中子弟’身份,仅有的差别只在于家产。
关中良家子,必定是家境相对较好的中产之家;
而关中子弟,可能是殷实的自耕农子弟,也可能的穷人家的孩子。
总归再穷,也不至于家世不清白就是了。
说回此番,刘荣整编细柳、霸上、棘门三军,关中人民对这三支部队的感情,就算没有对北军那般热烈,但也至少同样将这三支部队,视作关中人的子弟兵。
子弟兵被整编,关中人自然难免会关注到整编后,这三支子弟兵会过什么日子。
射声军,铁卫军,倒也罢了——总归还是兵;
而且还是步兵中,最精锐的弓弩兵及重装兵。
但遂营,也就是后世人理解的工兵……
啊?
一支原本可以上战场的野战部队,被整建制改变为工兵?
换做是谁,心里恐怕都不会舒服。
这也是为何程不识在看到壮奴面带不忿之色时,会问一句‘关中人?’的原因所在。
程不识是雁门人,土生土长的边民。
或许是由于自幼便生长在国境线——尤其还是已知世界唯二,且处于敌对状态的庞然大物国土接壤的前线,程不识向来不大在意籍贯这個东西。
在程不识看来,无论是关中子弟,还是关东儿郎,总归都是汉人;
进了军中,便都是汉家的兵。
至于是做弓弩兵还是刀盾兵,步兵还是骑兵,又或是遂营、民夫——各有所长,也都各有所用。
当然,最主要的是:曾在太子宫任职中盾卫的经历,让程不识对新君刘荣,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刘荣,拥有与自身年龄严重不符的宏远视角,考虑问题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再尝试着盘算七八步。
简单来说,就是程不识坚信:刘荣不会无的放矢。
刘荣对细柳、霸上、棘门三军的整编,必定有着自己的考量——而且还是深远的考量。
虽然不太明白具体为何,但毕竟是朝堂内外,众所周知的当今潜邸心腹;
看过手中书信,程不识终还是尝试着,为刘荣稍微找补了几句。
“遂营,确实很重要。”
“尤其是在北方,在同匈奴人作战时,我汉家便总是因为粮草输送问题而被限制,不能随意调动、腾挪。”
“——陛下曾说过,日后我汉家,是要挥兵北上,让我汉家的将士,同匈奴人在草原作战的。”
“草原多沼池难行之地,有遂营铺路架桥,确保大军粮草供输,也同样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便是程不识认知中,刘荣整编棘门军为遂营的原因。
再多,程不识就想不出来了。
毕竟程不识闻名天下的,除了其治军严明之外,便是机械般冰冷无情的步步为营。
说白了,就是不知变通。
一个因为不知变通而闻名天下的人,自然无法明白刘荣那些跨越时代两千多年、跨越足足好几个文明进程的先进理念。
至于句注军,程不识也大致能明白刘荣,为何会在整编细柳、霸上、棘门三军的同时,将同时期设立的句注军给漏忘。
——细柳、霸上、棘门三营,自编制成立至今,就一直驻扎在长安附近。
细柳营驻兵之所,是位于渭水北岸,长安城西侧,一处名为‘细柳’的山坳;
霸上军驻兵之处,位于长安东侧,霸水西岸——因为位于霸水西侧的高原,地势比对岸高出许多,便被命名为‘霸上’的一片区域。在后世,这个地方有另一个名字,叫白鹿原。
至于棘门军,则驻兵于长安以北——因为驻兵之所,距离秦咸阳城遗址的城门:棘门很近,而被民间百姓沿称为棘门的地方。
这三支部队,都是以驻兵地的地名来作为番号。
句注军也一样——只因为当年,太宗皇帝令原楚相苏意屯兵句注山,与雁门关互为犄角,便得名:句注军。
同样以驻兵地名作为番号的,自然还有长城防线的救火队员,驻扎在飞狐迳的当今汉室第一强军:飞狐军。
刘荣整编细柳、霸上、棘门三军,即太宗孝文皇帝当年,为拱卫长安而临时组建的三支部队,却保留——或者说是无视了北境一代的句注军,看上去倒也确实没什么毛病。
毕竟细柳、霸上、棘门三营,本就是因‘拱卫长安’的必要而存在;
而今汉家,经过一整个文景之治的积累,再加上那一次惨痛的教训,早就不可能再被匈奴人,将先锋兵马再次送到长安一带了。
都城不需要除南、北二军以外的武装力量拱卫,细柳、霸上、棘门三个肩负拱卫长安之职的武装,其实早在当年,匈奴人退兵之后就该遣散。
因为种种原因保留至今,当今刘荣舍不得将这么多善战之兵遣散,决定整编再用,也实属正常。
至于句注军,作为和飞狐军同样驻扎于北墙附近的边防机动力量,刘荣说‘不宜擅动’,确实说得过去。
但程不识很清楚,刘荣此番,没有顺带一起改变句注军的真正原因,却并非是‘想动却不方便动’。
“陛下对李广的厌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仅仅只是因为李广做了雁门郡守,又调用句注军打了几场,陛下便恨屋及乌,连句注军也给恨上了……”
不同于南北两军,以及细柳、霸上、棘门等只要关中子弟的中央部队——由于其驻兵于代国境内,句注军的兵员都是以代地,以及沿边的燕、赵等地青壮为主。
当然,由于句注山就位于雁门郡,故而句注军的将士,有相当一部分是雁门本地的儿郎。
就说程不识的远方亲戚当中,便有好几个毛头小子,被程不识以‘磨练’的名义走通关系,丢去了句注军戍边。
这么一支位于雁门郡,又多由雁门儿郎为兵员的部队,却因为一个李广而被刘荣厌恶,程不识自然是心有不忍,有心要找刘荣说说情。
只是眼下,程不识却顾不上这些了。
因为就算被刘荣如此明显的厌恶,句注军如今的处境,也不可能查过程不识掌控下的北地郡……
“回去之后,替我转告韩将军:今年冬天,北地恐怕不会太平。”
“说不定开春之时,北墙便会有一场大战,需要韩将军奉诏出征。”
“若是还信得过我程不识,便请老将军早做准备;”
“免得到时,战事骤燃,老将军仓促启程,漏忘了什么要紧之事。”
漫长的沉默之后,程不识如是道出一语,便挥手示意面前的壮奴退去。
而在那壮奴被亲兵带下去后,当即便有几名将官围上前。
不同于程不识面上,那若有似无的忧虑——这几位将程不识围住的将官,面上却无不是肉眼可见的焦急之色。
“将军!”
“可是陛下准了将军之请,答应增兵我北地?!”
粗狂大汉压低声线发出一问,程不识却是神情阴郁的摇了摇头。
一边转身看向城墙外,一边语带忧愁道:“调兵增援一事,我还没有奏请陛下。”
此言一出,众将当即更急,甚至连上下尊卑都顾不上,当即便有一人将手搭上程不识肩头,朝自己不轻不重的拉了一把。
“将军!!”
“再不调兵,真等大军兵临城下,我北地就这一部都尉、总共也就四千兵马,又如何能!!!”
“唉!”
“真到了兵败城破,胡骑过北地而临萧关——甚至重演火烧回中宫,逼得太宗皇帝屯兵长安的故事,又该如何是好?”
粗狂大汉越说越急,愣是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拉着程不识的手臂是晃了又晃;
就好像是债主在责问欠自己钱的人:为啥不还钱!
一旁众将虽意识到了不妥,但急火攻心之下,也顾不上去劝阻那粗狂大汉,只满脸焦躁的望向程不识。
却见程不识面色阴冷的侧过头,直勾勾注视向那壮汉眼眸深处;
旋即目不斜视的抬起另一只手,将壮汉攥住自己手臂的手自手腕处一点点强拉开来;
而后,便在众人呆愕的目光注视下,仅仅只是将壮汉的手腕攥住,就捏的壮汉一阵龇牙咧嘴。
不多时,壮汉的手腕处,甚至还开始响起若有似无的细微响声……
“将、将军息怒!”
“末将,一、一时情急……”
壮汉且惊且惧的讨了饶,程不识这才松开了手,又冷冷瞪了那壮汉一眼。
待壮汉咬着后槽牙,将手腕处传来的剧痛强自忍下,程不识才再度转身望向城墙外。
只是这一次,程不识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严肃。
“再探。”
“三日之内,一定要查清楚:盐池一带,究竟还有匈奴右贤王几个万骑。”
···
“若果真如我所料,我北地郡四千儿郎,对上右贤王十几个万骑,足足六七万兵马,自然是撑不了几日。”
“但在得到确切消息之前——在确定右贤王的主力,必定会攻打我北地之前,我也不能请求陛下增兵北地。”
“——吴楚乱平之后,我汉家的边军,本就有小半被孝景皇帝调去了关东,以防诸侯再度作乱。”
“若此番,匈奴人果真打算大举犯边,那陛下能调动至边墙、支援我诸边郡的兵马,只怕也是捉襟见肘……”
说到最后,程不识的面色便再度调整到了平日里,那看不出丝毫有效信息的面瘫脸。
凝望向城墙外,看了足有半晌,方微不可见的眯了眯眼角。
“真的要来北地吗……”
“真的,要再来一次北地吗……”
···
“北地都尉孙卯以下,足足五千北地儿郎的血仇,如今,可都在我肩上担着呢……”
“真的敢来吗?”
“挛鞮……”
“伊稚斜(chá)……”
(本章完)
第245章 速至演武堂仪事!
第245章 速至演武堂仪事!
“自履任北地守,程不识便放出豪言壮志,将当年那笔血债背在了自己肩上。”
“——现而今,整个北地郡都传遍了。”
“说是郡守程不识,立志要为当年,自都尉以下悉数战死,全军覆没的北地都尉报仇雪恨。”
“甚至有传闻,说程不识立志:此仇不报,誓不回朝。”
长安城,未央宫。
十月年关已过,然国丧未罢;
再加上还没有真正加冠亲政,刘荣便也顺理成章的取消了自己即位后,本该于改元元年岁首举行的大计、大朝仪。
只不动声色的颁下一纸改元元年的诏书,便低调的窝回了未央宫,继续维持着孝景皇帝驾崩前留下的局面。
只是低调归低调,刘荣却也并没有选择给自己放假。
借着关中入冬,朝堂内外都忙着组织今年的冬训、冬种,以及细柳、霸上、棘门三军的整编事宜,刘荣便悄悄找来了弓高侯韩颓当,同这位老将军聊起了军事。
作为先祖判汉投胡,自幼生长在草原,又回降汉室的降将,韩颓当无论是在朝堂内外,还是在功侯群体当中——甚至是在自己最有发挥空间的军中,人缘都不是一般的差。
倒不是韩颓当这个人不好相处,又或是情商不够高;
而是韩颓当过于复杂的政治成分,让很多人都不愿意同这位汉人血统的匈奴降将往来。
这倒是便宜了自太宗皇帝以来的三代汉天子——包括当今刘荣在内,都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这么一位名将、孤臣的效忠。
不效忠不行啊!
遍观汉室天下,整个弓高侯家族能倚仗的,满打满算,就一个汉天子!
若真有一天恶了天子,那再逃回草原是别想了;
趁早找個风水宝地,全家整整齐齐入土为安,怕是都得奢望一下汉天子的仁慈。
故而,在面对天子的询问时——无论是太宗皇帝,还是先孝景皇帝,又或是当今刘荣,韩颓当都总是知无不言。
甚至即便是自己不知道的事,也会尽可能给出自己的推断和猜测,以最大限度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韩颓当很清楚:自己对汉家——尤其是对汉天子的价值,便是自幼生长在草原的经历、对游牧民族的深入了解,以及对骑兵部队作战方式的心得。
在吴楚七国之乱中,被时任太尉周亚夫委以重任,亲自率领轻骑奇袭淮泗口,也足以证明韩颓当,便是如今汉室当之无愧的最强骑将!
所以,只要有机会在汉天子面前,表现自己在军事方面的特长,韩颓当便总是会不遗余力。
这不?
今日被刘荣召入宫中,以边关之事相问,韩颓当立刻就开始了举一反三式的阐述;
刘荣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嘴:韩将军对程不识是什么看法?
结果韩颓当叭叭叭说了小半个时辰,不知不觉间,这都说到程不识在北地郡立下的誓言了……
“北地都尉啊~”
“真真是我汉家之民,世代难忘之痛楚……”
今日召见韩颓当,刘荣本就不是为了具体聊什么正事,仅仅只是想要和这位老将军聊聊军事,以拓宽自己对这个时代的战争、军事的知解。
所以,即便韩颓当将话题发散的比较偏,刘荣也没有强行拉回话题,而是顺着韩颓当天马行空的逻辑聊了下去。
刘荣一声感慨,韩颓当也是当即一声哀叹,旋即便为当年,全军覆没于边塞的北地都尉唏嘘起来。
“唉~”
“北地都尉孙卯,当真是铁骨铮铮的丈夫。”
“——老上稽粥十四万大军压境,北地都尉全军上下兵卒,可只有区区五千人呐?!”
“孙将军却毅然决然的带着麾下五千壮士,赶在匈奴人之前抢驻朝那塞,硬生生将老上稽粥的十几万大军,阻拦在北地郡门户外数日!”
“五千条命——五千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换来北地郡数十万百姓民撤入箫关,葬身于胡骑刀下者,竟不过百人而已……”
说着,韩颓当面色也随之莫名的尴尬了一瞬;
只片刻之后,又面色如常道:“彼时,臣还委身于草原,并没有南下归乡。”
“那一战过后,便是草原上的匈奴人,在提起孙卯这个名字时,也都是赞不绝口,敬佩有加。”
“——据传闻,朝那塞告破之后,老上稽粥曾下令:寻找驻守朝那塞的汉将。”
“得知孙将军战至最后一刻,又独自砍杀了胡骑十数,终力竭自刎而亡,老上稽粥也敬佩的对左右说:如果汉人有十个孙卯,那匈奴骑兵就无法再踏足长城以南;”
“如果有一百个孙卯,那匈奴单于也要接受汉皇帝的将印。”
“若有一千个,那草原之上的游牧之民,就要人人束发右衽,逢人拱手作揖了……”
听闻韩颓当此言,刘荣难得默然。
这个说法当然有很大的夸张成分,甚至都不一定是真的——很可能只是韩颓当高超马屁技术的成果。
但刘荣能确定的是:如果有十个孙卯这样的人战死边关,那汉家的北墙便要当即糜烂!
有一百个孙卯战死,匈奴人便要入主中原,亡了刘汉社稷!
若是一千个,那刘荣毫不怀疑从此往后,华夏文明断层,神州陆沉,遍地胡膻……
“自孙卯战死朝那塞,太宗孝文皇帝便有定制:校尉及以上将官,不得冲阵、登城,战时不得卸甲;临五倍之敌,非必要不得死战。”
“自此,北地都尉孙卯,便成了我汉家,死在匈奴人刀下的将官中,级别最高的那个……”
刘荣此言一出,韩颓当也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
韩颓当方才,那番关于匈奴单于说十个孙卯、百个孙卯如何如何的说辞,确实有些夸张。
但刘荣对十个孙卯、百个孙卯战死的推断,却是没有哪怕半点夸张成分。
——北地都尉孙卯,职务是北地郡尉,兼领北地都尉!
之所以有这种郡尉领都尉的状况,是由于当年,孙卯担任郡尉之时,北地郡就只有一部都尉。
而且这部都尉还没有主将!
于是,作为一郡军事长官——尤其还是边郡军事一把手的郡尉孙卯,便不得不肩负起麾下唯一一部都尉:北地都尉的指挥调度。
这种情况,即便放在如今汉室,其实也并不算少见。
就好比现在,程不识任北地郡守,主北地吏治;
但程不识这个北地郡守,并没有配备主官军务的郡尉。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程不识如今是北地郡守兼北地郡尉,实际权力更像是封疆大吏,而非一郡主官。
李广也一样——顶着个雁门郡守的职务,才履任三年不到,就已经撇开自己的郡尉,带着兵马和匈奴人打了大大小小几十仗!
可怜那位五大三粗的雁门郡尉,整日整日伏案处理政务,曾经引以为傲的精妙剑法,都快赶不上这几年批复政务,所练出来的那一手好字了……类似这样的状况还有很多,不单是程不识、李广这两个个例,也不是刘荣这一朝才有的事。
自有汉以来,汉家便饱受官员稀缺之苦;
再加上北方边墙情况特殊,边郡官员军阵一把抓,即是现实需求,往往也是无奈之举。
——郡守、郡尉,朝堂能派来一个像样的,就已经不错啦~
没看到关东东南沿海那些郡县,有些地方连县令都大字不识一个嘛……
比起程不识、李广这种郡守兼郡尉的猛人,孙卯仅仅只是郡尉兼都尉——军区司令兼军长,无疑只是边郡的常规操作。
不料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常规操作,却让汉家在太宗孝文皇帝三年,出现了有汉五十年来,于汉匈战争中阵亡的最高级别将领。
——比二千石的郡尉,一郡军务一把手、行政二把手,就这么没了。
连带着五千能征善战,于北墙戍边多年的彪悍之卒也被一战全歼,连种子都没能留下。
若非后来,有韩颓当这样从草原南下降汉的降将,从匈奴人的角度讲述当年的事,汉家甚至至今都无从得知:当年的朝那塞,究竟发生了什么……
“做了边将,程不识志气倒是涨了不少。”
“怕就怕过几年,朕要用他程不识的时候,他却被今日的誓言缚住手脚。”
“甚至于今日之誓言,成为他程不识毕生的遗憾,亦未可知?”
刘荣带着闲聊口吻的话语,也引得韩颓当一阵点头附和不止。
程不识,是韩颓当仅有的几位友人之一。
所以,韩颓当对程不识的担忧,也恰恰是刘荣这番话不谋而合。
——程不识领兵,实在是太过于稳重了。
但战场不是棋盘,没有约定俗成的规则,更没有耐心等待你落子的对手。
战机转瞬即逝!
当敌人露出破绽的时候,你若是没有第一时间策马上前——甚至是没有第一时间发起冲锋,战机便很可能会溜走!
而程不识的性格,注定他不是一个能抓住战机的人。
或者应该说,在程不识的眼里,就没有战机这么个东西。
——无论敌人暴露出多大的破绽,程不识都只会当这是敌人的诱敌之计。
而当年,北都都尉部,自北地都尉孙卯本人以下,五千将士全军覆没;
要想报这笔血仇,程不识至少也得有同一数量级的斩获,才能称得上是‘为故北地都尉报仇雪恨’。
韩颓当很担心:这会成为程不识的执念。
而且是基本不可能完成,又完全不可能被程不识放下的执念……
“臣倒是觉得,若是有旁人,能替北地都尉把笔这仇给报了~”
“那程将军即便面上有些挂不住,也总不至于真赖在北地不走。”
“——陛下也知道,程将军带领的兵马,并不以建功立业见长。”
“相较于进取,程将军的兵马,还是更适合用于固守。”
感受到韩颓当对程不识的回护——通过绣衣卫的渠道,也知道韩颓当和程不识关系不错,刘荣闻言也只是笑着点点头,便将韩颓当这个提议给敷衍了过去。
便见韩颓当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旋即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不多时,又自嘲的笑着摇摇头。
报仇?
五千人的仇?
阵斩匈奴胡骑五千?
都不用说如今汉家,谁有这个本事、谁没这个本事;
——自有汉以来,汉家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场战争中,对匈奴人造成过四位数的杀伤!
包括当年,太祖高皇帝被围困白登山时,也同样如此!
在韩颓当看来,如今汉室,若非要说谁有这个本事,能在匈奴人身上取得‘浮斩五千’——甚至哪怕只是‘阵斩五千’级别的大捷,那无疑便是韩颓当的伯乐:故太尉周亚夫。
但现如今,周亚夫别说是自己了——就连那支被周亚夫引为嫡系的中坚力量:细柳营,都正在接受刘荣不遗余力的整编重组。
失去了那支如臂指使的嫡系部队,恐怕就连周亚夫,也很难完成那样的壮举。
“唉……”
“但愿程将军,不会就此自困于北地吧……”
如是想着,韩颓当便轻轻摇了摇头,将脑海中,关于北地的事都暂时甩了出去;
旋即噙笑抬起头,正要和刘荣开启下一个话题,却见刘荣莫名一副沉思之状,似乎正在思考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见刘荣如此作态,韩颓当自也不敢怠慢,又不敢开口打断刘荣的思路,便直勾勾注视着刘荣,静静等候起了刘荣的询问。
瞪得喉咙处都有些发干发涩,又见刘荣面色不断变幻,韩颓当才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小心看了看刘荣面上神情,才轻声问道:“陛下,可是忧心于何事?”
好歹也是自太宗皇帝朝,便活跃在朝堂之上的老油子。
尤其见识过太宗皇帝那出神入化的演技,眼睁睁看着太宗皇帝,凭那演技坑的一个又一个千古名臣生活不能自理;
韩颓当完全不相信此时的刘荣,真的是为某件事而感到担忧。
在韩颓当看来,刘荣这是有事要对自己说,又不好主动开口,才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迫使自己主动发问。
只是这一次,韩颓当却猜错了。
耳边传来韩颓当的询问声,刘荣并没有如韩颓当所预料的那般,当即从思虑状态中回过神。
而是将眉头皱了更紧了些,又苦思许久;
终究还是没想到,又实在是忧心忡忡,这才不顾养气功夫,将满带着忧虑的目光,撒向韩颓当那写满疑惑的面庞。
“按照往常的惯例,我汉家历代先皇驾崩,新君即立,匈奴人不都是旬月之内,便派使团送来缅怀先皇的国书,顺带向我汉家勒索财货吗?”
“——朕即位,可都已经两个多月了啊?”
“匈奴人派来敲诈勒索的使团,却至今都没有叩关请朝……”
刘荣此言一出,韩颓当当即心下一紧!
瞪大双眼,与同样缓缓等大眼睛的刘荣对视片刻;
而后,宣室殿内,便响起刘荣中气十足,又隐约带着些焦急的咆哮声。
“速召朝中诸将军,于清凉殿演武堂议事!!!”
(本章完)
第246章 庙算
第246章 庙算
刘荣一声令下,只半刻的功夫,满朝公卿重臣,以及排得上号的军中大将,便都无一例外出现在了宣室殿外。
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内史田叔,少府石奋等老臣,毕竟都已经一大把年纪,即便是被刘荣招来参赞军务,也依旧是一身常袍。
但廷尉赵禹、太仆直不疑等年轻一辈,以及郦寄、栾布等军中将帅,却无一不是身着甲胄,俨然一副随时领兵出征的架势!
最让刘荣感到惊讶的,是弓高侯韩颓当。
——刘荣下令召见诸重臣、将领的时候,韩颓当可就在刘荣身边!
结果等人都到齐了,韩颓当愣是回了趟家,穿上了那件太宗孝文皇帝御赐的甲胄。
就好像深怕没穿甲胄,刘荣便会忘记韩颓当是个将军,安排将领率军出征时,会考虑不到韩颓当这个人选……
天子召见,尤其还是于演武堂召见,朝堂内外自然是为之一震。
但在清凉殿侧殿演武堂,刘荣却负手屹立于一张悬挂而起,占了足有小半个殿室的堪舆前,皱眉思虑之间,更时不时发出一声又一声哀叹。
“大意了啊……”
“光顾着东宫,竟误了这般大事……”
看着刘荣站在堪舆前的背影,诸重臣大将稍对视一番,交换一下眼神,便也意识到了一切。
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最终由丞相刘舍、曲周侯郦寄二人齐身上前,对刘荣稍一拱手。
“陛下。”
身后传来二人的拜喏,刘荣纵是心绪万千,也不得不沉着脸回过神。
神情阴郁的一摆手,招呼众人落座,开口便道出了眼下的关键。
“汉十二年,夏四月二十五,太祖高皇帝驾崩长乐宫。”
“夏五月二,太祖皇帝入葬长陵;”
“夏五月十四,匈奴冒顿单于遣使者叩关雁门,请朝长安,名为吊唁太祖皇帝,实则,乃再行和亲。”
···
“汉十九年秋八月十五,孝惠皇帝驾崩未央宫,秋八月二十二入葬安陵。”
“秋九月初八,匈奴单于冒顿再遣使者,向吕太后再提和亲。”
“便是那次,挛鞮冒顿行国书以辱吕太后。”
“时至今日,冒顿书辱吕后之耻,也依旧为我汉家历代先皇,引以为国仇家恨……”
刘荣话音落下,殿内众人本还带着些许雀跃的神容,已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
同一时间,曲周侯郦寄便满是凝重的点下头,在刘荣的眼神示意下,将话头顺势接了过去。
“吕太后驾崩,诸吕作乱长安,匈奴使团仍旧是在吕太后驾崩一个月内,便出现在了边关。”
“及至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更再三遣使和亲,以讹诈我汉家。”
“——到太宗皇帝驾崩,匈奴人更是早在太宗皇帝弥留之际,便让使团于雁门关外等候。”
“待太宗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雁门,同一时间,匈奴使团叩关请见,再请和亲……”
随着刘荣、郦寄君臣二人接力描述出有汉以来,匈奴人在历代汉天子驾崩之后的反应,殿内众人也总算是明白刘荣,为何会如此火急火燎的召见众人,到演武堂议事了。
——孝景皇帝驾崩,已经是两個多月前的事!
按照惯例,匈奴人派出的使者团,早就该从雁门而入汉地,到长安向刘荣奉上国书,以和亲之名,行讹诈之实。
孝景皇帝驾崩于去年九月,算算时间,最晚不超过今年十月初的时候,匈奴使团就该到雁门;
眼下已是十月下旬,匈奴使团若是走的快些,都该抵达长安了才是!
但至今为止,边关都还没有传回匈奴使团叩关请见的消息。
这意味着什么,不会有人不明白。
“匈奴人,是要给陛下一个下马威?”
“毕竟我汉家,已有不知多少年,有陛下这般年纪的天子即立。”
“——太宗皇帝驾崩时,孝景皇帝早已羽翼丰满;”
“匈奴人纵是有心,也无法趁孝景皇帝新君继立时,妄图乱中求利。”
“眼下,陛下弱冠而立,只怕在匈奴人看来,我汉家已是主少国疑,朝堂内外暗流涌动?”
郦寄一番话语,惹得一旁,同样老态龙钟的榆侯栾布微微摇摇头。
“陛下虽年未壮,却也已及冠,谈不上主少国疑。”
“只比起孝景皇帝年三十一而即立,陛下如今,倒确实显得年轻了些。”
“——以为我汉家主少国疑、陛下软弱可欺,当是不至于。”
“但试探一番,顺便敲打、恐吓我汉家,以武力胁迫我汉家再行和亲,倒也确是那狄酋军臣的做派。”
说着,栾布又稍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略带不屑道:“毕竟那军臣,比起乃父老上稽粥,终归是逊色了不止稍许……”
栾布一番话,堂内众人配合着挤出一抹笑,旋即便再度皱起眉头,各怀心绪的陷入思虑之中。
确如栾布所言——当代匈奴单于:挛鞮军臣,确实远远逊色于父祖。
过去这些年,坊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
——匈奴的冒顿单于,等同于汉家的太祖刘邦,属于开社稷、建国家的开国之君;
至于老上单于,则像极了汉家的太宗孝文皇帝,都是以手腕、政治智慧著称,威望极高的圣君级别人物。
而现军臣单于,则对标先孝景皇帝刘启——相对平庸,且较孝景皇帝更逊几分。
正所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匈奴单于平庸,对于汉家本该是件好事。
但不单是说出这句话的栾布——包括刘荣在内的每一个人,在听到栾布说‘军臣逊乃父者甚’时,都只是挤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
相较于父祖冒顿、老上,现匈奴单于军臣,确实算得上是草包。
但如今的匈奴帝国,却也已经达到了巅峰。
从冒顿时期,掀翻草原霸主东胡部;
再到老上时期,基本统一草原诸部,成为华夏文明认知中的‘百蛮大国’;
及至今日,军臣单于在位,曾经籍籍无名的匈奴部落,已经成为了已知世界最强大的存在。
且没有之一!
——饶是强大如汉室,而且是才刚经历文景之治的汉室,也依旧无法遮掩游牧文明在历史上的第一个巅峰:匈奴帝国的光辉。
而这样一个强大到令人发指的帝国,即便出了几代庸主,甚至是连续几代庸主,也还是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才能不负众望的衰败下去。
此刻,聚集在殿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军臣,不是那个让匈奴衰败的单于;
便是下一代匈奴单于,也大概率能维持匈奴的强大。
除非一场大战,对匈奴造成了无法逆转的重大打击,否则,匈奴的强大,便至少还能维持五十年。而在这个时代,能对匈奴造成如此伤害的,也唯有毗邻匈奴的另一个大块头了。
“匈奴人没有按照惯例,遣使吊唁我汉家的大行皇帝,唯一的解释,便是匈奴人打算先动兵。”
“——动了兵,将我汉家北墙搅个天翻地覆,再遣使来长安,胁迫我汉家答应更多、更屈辱的条件。”
“没能尽早预料到这个问题,朕,难辞其咎。”
“只眼下,匈奴何时犯边、从何犯边,又有多少兵马犯境,都全然未知。”
“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弄清匈奴人的动向,从而做出正确的应对。”
见殿内的氛围有些沉重,刘荣也终于不再沉默,道出了自己的召见众人的意图。
——匈奴人,要打过来了!
甚至很有可能已经在朝着边墙进发,随时都有可能开始入侵汉室!
所以,大家伙儿要尽快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抵御匈奴人这次入侵的同时,尽可能降低汉家的损失。
而且要快!
“臣认为,这并非陛下的疏忽。”
“若非要说是谁的疏忽,那也是臣等军中将领,没有尽早预料到匈奴人的意图。”
听闻刘荣开口便是一句‘朕难辞其咎’,郦寄作为周亚夫之后,汉室军方的第一代表人,当即便出身表了态。
这也并非郦寄在溜须拍马,而是事实如此。
匈奴人如此异常的没有派出使团,来吊唁汉家的大行皇帝,刘荣为何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东宫窦太后作妖,吸引了刘荣大半注意力,确实是原因之一,却绝非主要原因。
——真正让刘荣如此迟钝的,是眼下,已是刘荣元年冬十月下旬。
已经是冬天了!
关中已经天寒,北方已经下了初雪,草原必定已是冰封万里!
而在过去,匈奴人对汉家的入侵或驰掠,有八成都是在秋收之后,两成在春耕之前。
前者,是为了贼不走空——秋收之后,汉家的百姓手里有粮食,不至于让匈奴人白走一趟;
后者,则是被迫无奈——冬天遭受了天灾人祸,再不去抢点东西就活不下去了,匈奴人便会在开春时节走一趟汉边。
至于眼下,秋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边关必定已经入冬的前提下,匈奴人除非是脑壳有包,才会在这种时候大举犯边。
问题的关键,也恰恰就在这里。
——在惯性思维下,即便发现了匈奴人迟迟没有派来使团,刘荣也下意识的排除了‘匈奴犯边’这一可能性;
刘荣一个军事小白尚且如此,军方将领自更是断定:匈奴人绝不会在冬天叩边。
而从眼下的状况来看,匈奴人极有可能是利用了这一点,来了一出反其道而行之。
若非刘荣今天偶然意识到,最终结果就很可能是匈奴人都打过来了,长安朝堂才收到消息;
匈奴人都打完了、边关都打烂了,长安派出的的援军才从关中开拔。
眼下,刘荣能提前意识到这一异常状况,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
接下来,便要抓紧这必定不会太长的宝贵时间,提前做出部署。
“对于匈奴人的习惯,没有人比弓高侯更加了解。”
“时间紧迫,还请弓高侯直言:此番,匈奴人最有可能入侵的方向,以及大致兵力。”
刘荣发了话,众人便也当即点头附和。
韩颓当也不含糊,当即便是一拱手,旋即上前走到刘荣身旁,仰头看了看面前的巨大堪舆;
请示过刘荣,拿起堪舆旁的一根长棍,便先后在堪舆靠上位置先后点下。
“汉北边墙上万里,东半部为燕、代北境,西半部,则为上、代、北地、陇右等郡。”
“——燕地苦寒,又时值凛冬,匈奴人绝不可能犯燕。”
“至于代地,则极有可能遭到匈奴人的入侵。”
“尤其是李广所在的雁门郡——即便不是匈奴人的主攻方向,也必定会遭到偏军佯攻钳制。”
···
“再有,便是程不识所在的北地郡,西、北两面各与草原毗邻,除朝那古塞和城池,几乎无险可守。”
“若是想兵贵神速,在极端的时间内深入我汉家腹地,匈奴人的主攻方向,北地郡会是不二之选。”
“——这条路,匈奴人在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已经走过一次;”
“再走一次,并不会比上一次更难。”
“唯一不一样的,是如今的汉家,比当年强大了许多。”
“只是最终结果如何,亦在两可之间……”
韩颓当这话一出,殿内稍微年轻一些的人,都顿时露出一副怒气冲冲的神情;
就好像韩颓当说了什么不符合实际,又对众人,乃至对汉家极尽羞辱的话。
但老一辈,尤其是自太宗皇帝年间,便活跃在朝堂、军中的老一辈,在韩颓当这番表态之后,却无不是满目哀疮的缓缓点下头。
太宗皇帝十四年,匈奴老上单于大举犯边,自北地而入,驰掠陇右、北地二郡,掳走民男超万人,财、货无算!
之后又叩箫关,兵临关中北门户,更使小股先锋轻骑绕道踏入关中,行至长安以北百三十里,火烧回中宫。
在情况最危急时,就连长安百姓都被动员了起来,整个汉家,都做好了打一场都城保卫战的准备!
至于现在?
有过那次的教训,太宗皇帝自然是大幅增强了北地、陇右二郡的边防力量,更难得大兴土木,彻底翻修了箫关。
但在吴楚七国之乱后,北地、陇右在内的所有边郡,都接到了先孝景皇帝的调防令。
——为避免诸侯再次作乱,凡汉边卒,三丁取一,以戒关东!
三分之一的力量被抽调去了关东,汉家的边防力量,便又回到了太宗皇帝即位之初的水准。
甚至有一些地方,如北地、陇右等郡,在被孝景皇帝调走近半兵力之后,戍边兵力甚至比当年,太宗皇帝增兵之前都还要更低!
——当年那场大战,北地都尉孙卯率麾下边卒五千,全军覆没;
而现如今,北地郡守程不识手中,却只有一个编制没满的都尉部,兵力不过四千余人。
当年,孙卯带着五千边卒,硬抗了匈奴十数万大军三天;
程不识或许能做的更好,但也顶多就是多抗一两天。
一旦匈奴人的兵力达到五万以上,那北地都尉是有五千人还是四千人,结果都是一样的。
——撕一张纸和两张纸,所需要的力气会差很多吗?
很显然,并不会。
(本章完)
第247章 朕,不吝裂土以侯之!
第247章 朕,不吝裂土以侯之!
韩颓当简短的一番话,却是让殿内汉家君臣陷入了沉思。
——如今汉室,与匈奴直接接壤的区域,东起燕国右北平郡,西至北地、陇右之交;
自东而西,先后有燕国、代国,以及上郡、云中郡,代郡、北地郡、陇右郡、与匈奴人掌控下的草原直接接壤。
其中,位于最东部的燕国,及位于最西部的陇右郡,战略处境相对安全一些。
前者是因为气候太冷,且战略位置不算关键,属于匈奴人得不偿失的进攻方向;
后者则是只有西北区域,一小块位于河西走廊门户外的狭小区域与草原接壤。
若非秦汉之交,华夏文明失去了草原上的塞上明珠:河套,陇右甚至都算不上边郡,而是实打实的大后方。
除去这两个区域,以及自边墙北出百十里,如钉子般扎入草原的‘飞地’:云中郡,其他边墙郡国,理论上都有可能成为匈奴人的进攻方向。
其中,战略价值最大、最值得匈奴人攻击的防线,无疑便是李广驻守的雁门郡,以及程不识掌控下的北地郡。
“难怪老爷子当年,非要急着在这两个郡安排大将。”
“老爷子,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啊……”
堪舆前,刘荣双手背负于身后,面色说不出的阴沉。
而在刘荣身后,郦寄、韩颓当等一干将领,则是在短暂交换过意见之后,便迅速达成一致。
“时值腊月凛冬,纵是那狄酋军臣要出其不意,也必定要选择相对没那么寒冷的趋于叩边。”
“排除到燕国,以及魏尚驻守的雁门方向……”
“——毗邻河南地的北地、陇右二郡,当是军臣的不二之选!”
“再加上当年,太宗皇帝年间那一战,走这个方向,匈奴人也更有把握一些。”
“反观我汉家,在北地、陇右方向的防备,非但不比太宗皇帝时更强,反倒因为孝景皇帝调边卒戒备关东诸侯,而更弱了三两分……”
郦寄难掩忧郁的话语声传至耳中,刘荣面色不由得又是一沉。
河南地,便是后世人认知中的河套地区。
因其位于大河,也就是黄河以南,而被这个时代的人称之为:河南地。
而河套地区,之所以会被称为草原上的塞外明珠,正是因为相较于草原其他区域,乃至汉家的北方边境,河套地区气候更为温暖、更适宜生存。
匈奴的强大,也正是建立在秦廷自北方收缩兵力,使得匈奴人平白得了河套的基础之上。
——有了河套,匈奴人便有了丰富的水源和草场,以及草原独一无二的过冬圣地。
如此说来,匈奴人从河套方向而来,进兵汉家北地、陇右二郡,也确实算得上是不二之选了。
因为无论叩边与否,匈奴单于庭此刻,都必定在和河套准备过冬。
反正都在河套了,就近走一趟北地、陇右,对匈奴人而言,完全就是捎带手的事……
念及此,刘荣便缓缓侧过身,望向身旁的宦者令葵五。
“近几日,北地就没有奏疏送到?”
闻言,葵五只喊不迟疑摇摇头。
刘荣又不着痕迹的望向郎中令周仁,得到的答案却依旧是否认。
便见刘荣忧心忡忡的回过身,皱眉望向弓高侯韩颓当。
“若匈奴人果真打算自北地、陇右而来,程不识本该有所察觉。”
“毕竟匈奴人再怎么轻装简行、再怎么兵贵神速,也总归要调运军姿。”
“——尤其是战马所需的盐,以及靠近水源的后方营地。”
“数万,乃至十数万骑兵调动聚集,这么大的动静,程不识总不至于完全察觉不到?”
刘荣此言一出,韩颓当当即露出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在刘荣的再三催促下,才总算是道出了自己掌握的情报。
“程北地,其实已经有所察觉了……”
“前几日,程北地与臣往来书信,说是今冬,北地恐怕并不太平。”
“只是匈奴人终究还没有大军压境,程北地纵是有所察觉,也仍不敢断定此事。”
“尤其孝景皇帝调边郡以戒关东,程北地担心陛下手中,也没多少兵马驰援边郡……”
韩颓当话音未落,在场众人便纷纷皱起了眉头,虽然没人开口说话,但大家心中所想,却也都已是写在了脸上。
——孝景皇帝调边军以戒关东,说不上是对是错;
只能说,在当时的情况下,从久无战事的边墙调兵,来镇压暗流涌动的关东,确实是最省事省力,乃至当时唯一可行的方法。
但吴楚之乱平定已经过去三年,曾因诸侯叛乱而陷入动荡的关东,也早已经重归平静。
反观北方边墙,边防力量本就处于堪堪能抵挡住匈奴人大举犯边——甚至是只能勉强保证边墙不至于糜烂的程度;
又被孝景皇帝抽走了相当一部分兵力,无事还好,一朝有外敌入侵,这便当即是捉襟见肘。
想程不识堂堂一郡之守,吴楚之乱时,手下掌握几万兵马的宿将;
如今在北地,面临着匈奴人大军压境的状况,手下却只有四千兵力可调动……
“朕怎记得孝景皇帝曾说,我汉家北墙戍卒,足有二十万之众?”
思虑良久,刘荣冷不丁发出一问,眉宇间也莫名带上了些烦躁。
“纵是我汉家北墙东西万里,也不至于二十万戍边卒,到程不识手里便只分到四千?”
听闻此问,在场众人不由得一阵苦笑连连。
最终,还是由老好人:榆侯栾布站出身,为刘荣讲解起了個中内由。
“陛下,有所不知。”
“我汉家,说是边墙有二十万边郡卫戍,但这二十万,是将燕、代、赵三国兵马,以及边郡的郡、县兵马都计算在内的。”
“——截止吴楚七国之乱时,周亚夫的太尉府所得到的数字:燕国、代国,各有戍边卒两万,外加郡、县兵,及青壮乡勇三万。”
“如此,单只是燕代二国,便占了我汉家二十万戍边卒的一半。”
“再加上赵国,有直属赵王的兵马两万,又郡、县兵马乡勇两万——单只是燕、代、赵三国,这便已是十四万兵马。”
···
“另外,魏尚的云中郡,也有兵马五千、郡县乡勇五千;”
“除去这共计十五万,余下五万,由北地、陇右、上、代四郡各得一万余。”
“——北地郡守程不识,是有上万兵马在手的。”
“只是这上万兵马,有过半都是郡、县兵,若是尽数调用,则郡县地方必生祸乱。”“为地方郡县安稳,郡县兵便非万不得已之时不可抽调。”
“如此一来,程不识可以用来抵御匈奴的兵马,便只剩北地都尉部,那四千多戍边卒了……”
听到这里,饶是很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刘荣也终是不得不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
这很操蛋;
却也很合理。
如果汉家真有二十万边防部队,且这二十万人都要长安中央养,那别说什么文景之治了——单就是这二十万边防部队,也早就把汉家给吃没了。
事实上,即便是有燕、代、赵三国,以及边防各郡,承担起了这二十万边防部队的相当一部分供养成本,光是剩下的三五万兵马,也依旧让长安朝堂亚历山大,甚至一度直呼供养不起。
原因很简单:不同于叛乱爆发时,长安中央派出的平叛大军,边防部队,是绝对意义上的常备武装。
二十万常备武装,什么概念?
单就是一年的军粮,便是五百万石粟,价值超三万万钱!
吃的主粮就是三万万钱,再加上其他消耗,如盐、醋,衣、褥;
——这都还没算军费的大头:武器军械!
林林总总算下来,二十万常备武装,怕是汉家要把农税、口赋收入的八成以上砸进去,才能勉强维持。
如今汉家,农税、口赋几何?
截止去年,即先孝景皇帝六年,汉家岁得农税共一千八百余万石粟,外加口赋十二万万钱。
——没办法,太宗皇帝定下的税、赋标准,农税三十取一,口赋每丁四十钱;
在这样的超低税、赋比例下,能有这不到二千万石粟、十多万万钱,都已经足以被史家称为‘文景之治’,乃至华夏文明封建史上的第一个盛世了。
而这一千八百万石粟,地方郡县要截留三成,来作为地方未来一年的运转经费;
剩下的七成,也有大半要用于发放官员俸禄。
这就好比后世的年轻人,一个月拿个万儿八千,看似不少;
但等房贷车贷还完,剩下的都还得省吃俭用,才堪堪够温饱。
如今汉家,情况也差不多——一千八百万石农税,地方郡县截留至少五百万石,剩下一千三百万石,光是官员俸禄,就要发出去上千万石。
最后剩下不到三百万石,国库都得死死捏在手里,抠抠搜搜用到年底,看能不能存下来一些。
就这么存了三十多年,经历一整个文景之治,汉家才存下来足够和匈奴人发起决战的钱、粮库存。
要是再多出二十万边军,需要朝堂每年掏五百万石粮食养着?
毁灭吧!
累了!
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晁错在太宗皇帝年间上书,提议允许百姓‘输粟捐爵’——通过向边关运送粮草,来换取想要的爵位,才会一经提出,便迅速得到整个长安朝堂的支持。
——在当时,长安中央需要负责供应粮草、辎重的边防部队,只有区区四万人而已。
但在晁错输粟捐爵之前,无论是这四万人,还是由燕、代、赵三国,及北地、陇右、上、代四郡养着的十几万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完全吃不饱肚子的。
晁错一手输粟捐爵,边防部队过了几年好日子;
之后又是太宗皇帝省吃俭用,长安朝堂才开始有力气供养那四万边防部队,不至于让边防战士吃不饱肚子。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四到五万边防部队,外加飞狐军、细柳营、句注军、霸上军、棘门军等有实无名的常备武装,就已经是长安朝堂中央的极限。
再多,那就又要回到那个边墙人均食不果腹,军粮供养默认减半的时代了。
“一旦战事爆发,程不识的四千兵马,是绝对不足以支撑到长安的援军抵达北地的。”
“——无论匈奴人派了多少兵马,只要不是小股驰掠,程不识便必定无法将匈奴人的骑兵,挡在北地郡外。”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狄酋军臣,也不大可能只是派小股兵马驰掠。”
良久,刘荣悠悠道出一语,惹得殿内众人纷纷皱起眉头。
眼下的状况,已经是一目了然。
——匈奴人还没开打,但基本可以确定:匈奴人肯定要打!
而且攻打方向也能大致确定:八成是北地、陇右方向。
如此一来,问题也就很简单了。
要不要在战争爆发之前,提前派出部队支援北地、陇右?
如果派了,匈奴人却没来,那调动兵马的耗费就会打水漂不说,还会影响军中将士的军心士气。
——匈奴人压根儿没来,长安朝堂就吓得调兵遣将,这得多胆小啊?
可若是等战争爆发再派兵,几千里的距离,等长安的援军抵达北地,匈奴人怕是都吃干抹净走人了。
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的目光,便再度落在了堪舆前的刘荣身上。
这件事,只有刘荣能拿主意。
也只有刘荣,能承担判断错误的后果。
——派了援军,匈奴人却没来,刘荣可以说:这是演习;
没派援军,导致北地破碎,刘荣也可以说:匈奴人来得突然,且毫无征兆。
总而言之:无论对错,这个决定,都只能由刘荣来做。
而刘荣的选择,也显而易见……
“拟诏!”
“任:曲周侯郦寄为车骑将军,弓高侯韩颓当为上将军,榆侯栾布为左将军;”
“各领北军一部校尉,不日开拔,驰援北地!”
“——沿途自愿随军之关中民男,皆特许参选北军,又射声、铁卫二军明岁征兵选拔。”
满是坚定地说着,刘荣便抿着唇,缓缓抬起头,望向面前,已经出身准备领命的三位老将军。
“朕的中盾卫,又北地、陇右数十万子民,便拜托三位将军了。”
···
“再拟诏,八百里加急送往北地。”
“——着:北地守程不识,自奉诏之日起,尽发北地可战之民男青壮、乡勇,速至朝那塞驻守!”
“告诉程不识:无论如何,都绝不可主动出击迎敌!”
“朕不用他程不识建功立业,斩将夺旗;”
“只要守住朝那塞,撑到长安的援军抵达,朕,不吝裂土以侯之!!!”
(本章完)
第248章 窦太后的大局观
第248章 窦太后的大局观
刘荣颁下诏谕的第一时间,东宫传来消息:窦太皇太后召见。
对此,刘荣也丝毫不觉的意外。
——事实上,即便是曾经的孝景皇帝刘启,在下达如此重大的决策之前,也是一定要先和东宫透个气的。
哪怕是后来,因为梁孝王的事搞得两宫不合,也依旧如此。
没办法,时代背景如此,政治规则如此,就算想要改变,也绝非一朝一夕,甚至绝非一两代汉天子所能完成。
先孝景皇帝,年过三十、大权的壮年天子,下达重大决策尚且要提前知会一声东宫;
刘荣一个年方及冠,甚至还没正式加冠成人、临朝亲政的‘未冠天子’,自更没有绕过东宫独揽朝纲的道理。
故而,刘荣来到长乐宫的时候,自然是做足了挨批评的心理准备。
早有准备,应对起来,自也就游刃有余,滴水不漏了。
“皇祖母容禀。”
长乐宫,长信殿。
看向上首御榻之上,面色隐约有些阴沉的祖母窦太后,以及一旁的筵席上,依旧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母亲栗太后,刘荣很快便调整好情绪,对窦太后微一拱手。
待老太后不咸不淡的轻哼一声,刘荣才将个中内由娓娓道来。
话说一箩筐,归根结底就是一句:事发突然。
得知刘荣是突然意识到边境的异常,又是第一时间召见的军中将帅,而后便当场做了决断,窦太后胸中怒火便已是消了大半。
再加上刘荣也将姿态放的足够低,再三表示就算窦太后没有召见,刘荣也打算第一时间前来汇报,窦太后心中最后仅存的那点不愉,也很快消散。
只是息怒归息怒,如此恶劣的苗头,窦太后免不得要出言敲打刘荣一番。
“事发突然,又十万火急,皇帝当机立断,自是不无不可。”
“但再怎么着,也总该派人来传个信,好让我这個瞎眼老婆子,知道皇帝的未央宫发生了什么。”
“——孝景皇帝大行,皇帝年弱未冠;”
“我这瞎眼老婆子,就算没有替皇帝掌着朝政,那也是要以太皇太后之威镇压朝野,以固国本的。”
“若皇帝什么事都瞒着我,那即便我这瞎眼老婆子有心,怕也是根本无从扶保少弱之君。”
“皇帝以为,此言善否?”
一番不算温和的训诫,刘荣自是规规矩矩接受了窦太后的批评。
毕竟作为穿越者,刘荣最基本的底线,便是不能将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汉天子,曾犯过的错再犯一次。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汉武大帝兴致冲冲的搞建元新政,最终被窦太皇太后一夜取缔,其最核心的原因,却是最无法让人理解的。
——汉武大帝听信身旁主持新政的官员蛊惑,决定不再事事请示东宫。
于是,东宫窦太后当即大怒,一夜之间消除了整场建元新政所产生的影响,主持新政者或杀或贬,就连汉武大帝堂堂天子之身,也被盛怒的窦太后软禁,美其名曰:高庙思过。
又这么一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刘荣自然是清楚:对于这位失去视力的瞎太后而言,最重要的,便是被尊重、被重视。
具体到刘荣这个皇帝,便是对窦太后事事有交代,甚至是事事都先请示一番。
虽然窦太后大概率会说一句‘我个瞎老婆子懂什么?皇帝拿主意就是了’,但窦太后说归说,刘荣却不能当真。
反正老太婆要的,只是通过刘荣事无巨细的汇报、对自己的崇敬态度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影响刘荣的决策。
刘荣索性就当是哄着家中的年迈长辈了。
“皇祖母教训的是。”
“这也是孙儿头一回,遇上这刻不容缓的急事儿,一时乱了方寸,没顾上知会皇祖母。”
“有了这一回,孙儿便是再愚钝,也总该知道下一回该如何了。”
刘荣言辞恳恳,态度谦恭的不像话,再加上窦太后本来也不是要找茬,这便算是翻了篇。
接下来,窦太后自然是问起了具体的状况。
——毕竟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尤其还是军国大事;
就算懂得不多,窦太后也免不得要了解一下情况。
经过刘荣一番简单概述,窦太后面上神情也再度带上了些许阴郁。
“每有新君即立,便遣使敲诈我汉家一番——这确实算是匈奴蛮贼过往的惯例。”
“皇帝能有所察觉,也算是祖宗庇佑;”
“只愿此番,不会像太宗皇帝十四年年那次,搞得整个关中,乃至长安城都人心惶惶。”
窦太后略带愠怒的表态,也惹得刘荣不禁默然。
——窦太后,无论是作为刘荣这一朝的太皇太后,还是孝景皇帝朝的太后,其最基础的法理来源,无疑是太宗孝文皇帝正妻的身份。
为了维护自己的法理来源,窦太后天然就要反对一切有损太宗皇帝遗德的事,也天然会敌对曾对太宗皇帝造成过负面影响的人、事。
太宗皇帝十四年那场大战,匈奴人一度威胁到帝都长安,无疑是太宗皇帝二十三年皇生涯中,仅有的‘黑历史’之一。
准确的说,应该是屈辱史。
对于太宗皇帝曾经遭受的屈辱,作为妻子的窦太后自然是感同身受。
就算并非感同身受,也必须做出感同身受的姿态出来,来维护自己的法理来源。
意识到这一点,刘荣也开始安慰起这位老太后。
应该还来得及。
按照如今汉室现有的讯息网络渠道,如果边关爆发的战事,那按照八百里加急军报的速度,北地郡的消息最多只需要三天,便能送到长安。
至今都还没有消息传来,长安朝堂又已经做出了反应,至多半个月之后,长安朝堂的援军便能抵达北地郡。
换而言之,就算早在两天前,北地郡就已经遭受了匈奴人的大规模入侵,长安的援军也会在战争爆发半个月之后抵达北地。
北地可能会被打烂;
但这一次,匈奴人绝对无法乘胜追击,继续南下威胁箫关,乃至箫关以南的关中。
“皇帝替我拟诏谕一封,派人送去北地。”
“——赐北地守程不识黄金千金,布十匹。”
“告诉程不识:若此番,匈奴人果真大举攻打北地,程不识部每斩获匈奴首级一级,东宫都会在朝堂应有的封赏之外,另加赏赐!”
老太后表了态,刘荣自也是从善如流,当即附和着让窦太后亲自颁了懿旨。
至此,长安中央达成了一致,也已经做出了该做的反应。
剩下的,就要看前线战事,是否能朝着有利于汉家的方向发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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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令!”
“此番出征,凡自愿为卒者,皆不查其家赀。”
“只肖籍关中、年二十以上民男,皆可纳入军中为卒!”
兵贵神速。
短短三日之后,长安朝堂援军的统帅郦寄,便带着一众将帅,及北军三部校尉开拔。
情况紧急,刘荣也并没有举行盛大的誓师大典,只简单检阅了一番,便让郦寄领命出发。
而在四日之后,也就是从长安开拔的次日,郦寄便开始受到有民众响应朝堂号召,自发前来参军的汇报。
郦寄给出的反应也很明确:只要是关中户籍,且年龄达标,便来者不拒!
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自信——之所以对关中的兵员有如此自信,也并非是郦寄托大,又或是情况紧急下的权宜之计;
而是作为如今汉室最出色的兵源地,关中出身的青壮,本就具备相当程度的战斗素养。说到这,便不得不提到如今汉室的两支禁军之一:北军,其军中兵员,是严格按照‘关中良家子’的标准作为准入门槛。
具体而言,要想成为南、北两军的禁卒,最基本的一条先决条件,首先得是关中户口;
其次,要想达成‘良家子’的要求,就得出身于‘良家’。
这里的‘良家’,指的自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好人家;
而是指家产达到十万钱以上、满足中产之家的财产要求,且家世清白,祖上没出过逆贼的自耕农阶级。
满足了‘关中良家子’这两个条件——即关中户籍、良家子弟这两个准入门槛,才有资格把自己的名字报上去,进入参军审核。
至于其他的基本要求,如年龄在二十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并接受过地方郡县三年以上的冬训,自更是说都不用说的默认要求。
满足以上这一切准入门槛,报名进入审核阶段之后,面临的第一次筛选,便是演训。
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军训,或者说是面试。
在这次筛选过程中,南北两军的将官们,会从身高、体重、战斗技巧等各方面,对候选兵员进行选拔。
用现如今,南北两军补充兵员时的常态来看,身高低于七尺三寸(1米7),体重低于二百四十斤(60千克)的,大都连演训营的大门都进不去,就会直接被淘汰。
即便进了演训营的门,也还有基本战斗技巧、兵器掌握、战时反应等诸多考验等待着参训者。
随便一项没有做好,直接就是当场淘汰,没有半点情面可讲。
这么一层层筛下来,纵是关中每年都有上万青壮良家子报名,参加南北两军的征兵演训,但能撑到演训结束的,却往往连五百人都凑不够。
上万人参选,不到五百人过关——百里挑五,已经算得上是精挑细选了吧?
还没完!
演训结束了,只意味着你身体素质、战斗素养勉强合格;
后面还有政审呢!
从你开始往上数个五六代,但凡直系先祖出过不对劲的人,如潜逃匈奴啊,被叛军裹挟啊——甚至是杀人越货之类的政治污点,对不住,你也还是要被淘汰。
而且不同于演训阶段被淘汰的人,回去之后可以继续锻炼身体、磨练技艺,日后重新报名——政审阶段被刷下去,基本就是南北两军的大门对你永久性关闭了。
有赖于如今汉室无比健全的户籍制度,类似这样的政审,也基本不可能出现任何差错。
甚至经常出现政审官上门,通知某人政审没通过时,那人却瞠目结舌的说:啥?
逆贼?
我祖宗?
我咋不知道呢?!
这时,政审官就会带着自信的笑容,告诉那个崩溃的好儿郎:很正常,毕竟也隔了那么多年、那么多辈,你也未必就知道你祖宗做过的所有事。
但有相府、内史那两个完全同步的户籍库,官府只要想查,你祖宗也别想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政审这一道,刷下去的人往往并不多。
毕竟有汉以来,能被列为‘汉贼’的人,不是死了整个户口本,就是举家北流放到了边关。
户口能留在关中,同时又过不了入伍政审的,基本就是历代先皇陵邑内,那些个从关东强制迁移过来的地方豪强。
他们也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政治成分不好,不会在这种场合自讨没趣。
于是,政审过后,上万人报名的一场选拔,最后剩了四百多。
这四百多人,可以进入南、北二军,却不是直接获得编制,而是接受为期三个月的考察。
也没什么特意为难他们的关卡——就是和南北两军的禁军将士同吃同住,共同操演,体验三个月的禁军生活。
熬过了这三个月,没犯下大错,并且没有暴露出贪生怕死、自私自利之类的负面性格,这才算是正式进入了南北两军……
的预备役。
没错;
过关斩将到这一步,通过层层考验之后,也依旧无法直接进入南北两军,而是会被纳入预备役。
没办法:作为负责帝都长安,以及未央、长乐两宫的禁军,南北两军的编制,从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已经定死。
——南军五部校尉,均为每部二千人的满编校尉,总兵力一万人,悉数从太祖皇帝丰沛元从后人当中选拔而出!
到近些年,丰沛元从之后也没剩多少可用之人,如今的南军已经只剩下三个满编校尉,以及一个只有千余人的‘校尉’,却依旧没有从其他地方补充兵员。
至于北军,以关中良家子作为兵员,共计八部校尉,且每个校尉都是各两千五百人的超编校尉,共计足足两万兵马!
可即便是这两万人的位置,也依旧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退下来一个,预备役补上去一个;
没人退,那预备役就一直是预备役。
这也正是此番,刘荣为何会专门下令:凡是此番,愿意自发参与郦寄所部大军的关中民男,都可以破格参加北军明年的新兵选拔。
——相比起金钱,又或是早已经烂大街的爵位,这才是真正让人行动、真正能为底层百姓带来巨大裨益的进身之梯。
至于什么人,需要刘荣专门给开这么一个后门,才能有资格参加北军的新兵选拔?
从郦寄方才的话语,便不难得住结论。
“不要关中良家子,只需关中民男即可?”
听闻郦寄此言,率先开口质疑的,是左将军榆侯栾布。
毕竟汉家的军队,尤其是中央外派军队,以关中良家子作为兵员,是从太祖皇帝年间并形成的定制。
贸然将兵员准入门槛,从关中良家子降低到关中民男——即不再要求‘良家子’的政治成分,这必定会导致兵员战斗力大幅下降。
原因很简单:良家子,是自耕农举一家之力,从小好吃好喝——起码是顿顿饱培养出来的优良兵员;
而‘民男’,顾名思义,是个男的就行。
无论你是农民还是工匠,甚至是街头懒汉、游侠,只要户籍在关中,那伱就是关中民男,就能进入此番,由郦寄率领的朝堂大军当中。
这样的低门槛,让栾布有些担心到达北地之后,部队的战斗力可能会掣肘大军的作战规划。
但郦寄却底气十足的点了点头:“兵贵神速!”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援军抵达北地之后,能对匈奴人造成多大的打击;”
“而是在保证速度的前提下,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尽可能多的兵力开进北地!”
“只要十日之内,北地郡能涌入关中五万大军,那即便是军臣老儿亲率单于庭本部,也绝对无法威胁到萧关!”
“但若是兵力不足,即便战力再怎么强悍,也终归抵不过匈奴骑兵大集群。”
说到此处,郦寄便满是凝重的看向栾布,以及另一位副手韩颓当。
“临行前,陛下说的很清楚。”
“——此战,吾等并非要取得多少匈奴首级,而是要尽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大军浩浩荡荡之势,吓退匈奴陈列于北地外的军队。”
“打不起来,才是最有利于我汉家的结果。”
“至于调兵耗费,陛下也有决断:尽取少府内帑钱。”
郦寄透了底,韩颓当、栾布二人作为副手,自然也就没有其他意见了。
之后数日,郦寄所部朝着箫关方向全速进发,沿途也收纳了数以万计自发前来的关中男丁。
待抵达萧关之时,郦寄所部从长安出发才刚九天。
于萧关内下令驻营修整之后,郦寄第一时间派出驿骑,说是向朝那塞打听战况,实则,却是查探箫关外——即北地郡如今的状况。
驿骑派出之后,郦寄便强压下心中焦急,静静等待起朝那塞的回信。
“但愿程不识,没有真的在朝那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唉……”
“北地都尉孙卯的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满怀着忧虑,郦寄又开始动用自己的人脉,朝陇右、云中等方向派出轻骑斥候,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而在数百里之外的朝那塞,情况,却是和郦寄的预料大相径庭。
(本章完)
第249章 北地骑士
第249章 北地骑士
天子荣新元元年,冬十月二十四。
北地郡故郡治,义渠县。
——光是从北地郡曾经的郡治名,便不难猜测出北地郡的由来。
秦昭襄王三十六年,秦灭义渠,设北地郡,治义渠,为秦初置三十六郡之一。
二世即立,随着陈胜吴广起义大泽,王离率领秦长城军团南下平叛,让草原最不起眼的一个小部落:匈奴部占了天大的便宜,继承了秦掌控下的大片草原不说,甚至还得到了秦长城军团回撤时,没来得及带走的粮草、军械。
待秦亡汉兴,华夏文明的北方边境,早就从秦时南移了数百里不止。
曾经的前沿阵地:高阙,成为了匈奴人的腹地;
曾经的进攻中转站:秦长城,更是成了匈奴人躲避风雪的天然营地。
而曾经的大后方,北地、上、代等郡,却成了如今的汉匈交界。
——甚至就连这,都还是太祖皇帝凭一场平城战役,将汉室的实际掌控范围北推了数百里,才艰难达成。
曾经的北地郡治:义渠县,也在马玲成为北地新郡治之后,变成了汉置北地郡东北边境的军事重镇。
此刻,北地郡守程不识,便位于义渠县内。
当长安发出的诏书传达时,程不识正在义渠县衙内,查阅着自发前来参军的北地儿郎档案。
接到刘荣‘不必顾忌地方治安,全力征召兵马,而后进驻朝那塞’的诏令,程不识坐在县衙正堂上首,看着面前的木案,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尽召北地可战之兵……”
看着左手边的诏书,程不识会心一笑,面上凝重之色却并没有消散。
稍一转头,看向右手边,那高高堆起的竹简,程不识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北地骑士……”
“难不成,真要在北地都尉下,组建一支骑兵?”
程不识不由得陷入沉思。
匈奴人还没来;
但程不识派去打探的斥候已经传回消息:北地郡西、北方向,已经被彻底封锁!
而且,对北地郡西、北边境进行封锁的,并非幕南诸部的兵马,而是右贤王直属的本部兵马!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程不识派出的斥候走不出北地、走不进草原,已经很能说明情况了。
——与绝大多数人料想中的状况有所不同:汉匈边境,其实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维持着半开放的状态。
何谓半开放?
便是既没有开放到完全放任人员流动,也没有彻底闭关锁国。
西起陇右,东至燕国右北平——整条汉匈接壤边境线,每个数百里便有一处供汉匈双方进行贸易往来的互市。
这些互市,是匈奴人自汉太祖高皇帝时开始,经过一次次和亲、一次次和谈,从汉家敲诈得来。
——汉匈互市,对谁更有利?
——说是‘互市’,匈奴人又能给汉家带来什么?
左右不过牛羊牧畜,以及牧畜皮毛、乳制品之类。
这些东西,汉家缺归缺,但也不是没有,而且这些东西并非必需品。
反观匈奴人能从汉家得到的,却是草原上一点都没有,甚至未来也很难有的稀缺生活物资,乃至战略物资。
盐!
醋!
茶!
药!
以及各类青铜制品、布帛纺织品等等,都是能大幅改善匈奴人生活质量,乃至提高文明进程的好东西。
所以,匈奴人才会如此不遗余力,不惜通过武力压迫,再以军事实力胁迫汉家设立互市,以供匈奴人换回汉家的物资。
作为完整的统一政权,汉家也不是傻子,更不是大怂那样的软骨头。
答应设立这么多互市,汉家自也有自己的考量。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在此刻的程不识手中有所体现。
——程不识派去打探消息的斥候,是扮做商人出边关的!
斥候没出北地,就意味着匈奴人眼下,不允许商人出入汉匈边境!
汉家的商人,明明能为匈奴人带来梦寐以求的稀罕物件,眼下,匈奴人却不允许汉商过境;
如果连这点问题都想不明白,程不识,也就妄为边关守将,尤其还是出身边郡的边关守将了……
“能让整个河南地,都不为财货所动的,只能是右贤王的军令。”
“——甚至是单于庭的军令,亦未可知。”
“只不知,何时而来,又带了多少兵马……”
如是想着,程不识便疲惫的揉了揉眼角,为眼下的状况头疼起来。
不多时,七八位身形魁梧的将帅鱼贯而入,各带着凝重之色,对程不识轰然一拱手。
却见程不识淡淡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落座,而后才将手边的诏书递给身旁亲卫,交由众人传阅。
“狄酋不循惯例,至今未曾吊唁大行孝景皇帝……”
···
“朕与朝中诸公、将议,断定胡蛮必欲叩边……”
···
“不来则以,来,则必入北地……”
···
“着北地都尉部,尽召北地可战之卒,即驻朝那塞……”
···
“不可力敌,以保境安民为要,静待长安大军援抵……”
将那纸明显没有经过太多润色,具有极其浓厚的军事色彩、明显下发给领军大将的诏书依次传阅过后,众将帅也不由得陷入沉思。
说是众将帅,但北地都尉部满共就四千人马;
按照汉家如今的什伍之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为一屯,百人为一曲,五百人为一队,千人为一校,五千人为一部。
这么说下来,北地都尉四千余兵马,却连‘一部’的编制都没凑满,下辖不过四校尉。
此刻,能走到程不识所在的正堂议事者,这四个校尉,也就是千人将,就已经是程不识下的最高级别将领了。
剩下那三四個,不是郡衙分管军事的千石佐吏,便是义渠、马玲等县的县尉。
放在其他任何一个郡,甚至是任何一个边郡,这样的将帅阵容,其实都算不上差。
但考虑到眼下,程不识掌控下的北地郡,很可能面临着匈奴数万骑兵集群的入侵,这阵容就多少显得有些寒酸了。
故而,这些人能对程不识提供的有效建议,也会极大受限于各自的眼界;
与其说是将帅,倒不如说这些人,都是程不识指挥部队的左膀右臂——下达军令让他们执行,他们肯定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但若是让他们中军议事,那就是有些难为他们了……“长安派出的援军,有多少兵马?”
“何时启程、何时援抵北地,又由何人领兵?”
果然不出程不识所料——在传阅过刘荣的诏书,得知长安朝堂派出了援兵之后,众人的注意力,都尽数被这支中央大军所吸引。
愣是没有哪怕一个人,将哪怕半点注意力,放在了接下来,援军抵达之前的战事之上。
知道这些人眼界就是这个层次,在其位、谋其政,程不识也就没太苛责。
只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布,再度递给身旁亲卫,交由众人查阅。
众人边查阅着,程不识一边也不忘开口说道:“北军三部校尉,共计六千兵马,外加沿途自发从军的关中丈夫,或有三、四万人。”
“——于七日前出发,最晚后日能抵达萧关,之后,便可随时过箫关而进驻北地。”
“由车骑将军:曲周侯郦寄为帅。”
“上将军弓高侯韩颓当,左将军榆侯栾布各为将。”
程不识此言一出,硕大的正堂之内,只当即响起众将官粗重的呼气声。
——呼~~~~~
——还好还好;
北军三校,已经是长安朝堂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时,从北军调拨给平叛大军的六成!
当年,孝景皇帝调拨北军五校,共计万人,交由大将军窦婴调遣;
窦婴带着这一万人马从长安出发,一路东出函谷,过洛阳而临睢阳——千余里征途,窦婴便凭着这北军五校一万兵马,硬生生招拢了二十万大军!
此番,曲周侯郦寄拜车骑将军,就算是急进军,有北军三校六千骨干,只要愿意,也总还是能招揽到五六万兵马的。
毕竟当年,窦婴的大军是出关平叛;
而此番,郦寄的车骑大军却是驰援北地,极有可能和匈奴人交手!
二者对汉家的儿郎——尤其是关中,那些曾被誉为‘虎狼之秦’的三秦丈夫而言,显然不是一个级别的诱惑。
随军平叛,三五个首级才能累功,十几个首级才能升爵,几十个首级,才可能让名字传到长安。
但和匈奴人交手,自公乘以下,一颗匈奴首级,便可以直接换得一级爵位!
也就是说,哪怕你是最低级别的一级爵位:公士,也只需要七颗匈奴首级,便可以将爵位提升到第八级的公乘!
何谓公乘?
——顾名思义:得乘公家之车!
走在路上,碰上公家的车从身边走过,只要不是军政急务,你就有权要求坐上这辆车!
虽然从公乘开始,提升每一级爵位需要的匈奴首级都会累加——公乘两颗首级升五大夫,五大夫三颗首级升左庶长,左庶长四颗首级升右庶长……
等等等等;
但比起那含金量还不如贼寇的叛军,匈奴首级,依旧是汉家百姓最向往的进阶凭证。
眼下,北地的状况很不好。
虽然匈奴人还没有打来,但已经充斥在整个北地郡上空的浓烈火药味,也已搞得整个北地上下人心惶惶。
就连这些个军中将领——这些有资格来和程不识商谈的将帅,心里也是没底的。
毕竟当年,北地都尉孙卯率兵五千,在朝那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竟连一个复述当日战况的信使都没活下来!
也就难怪这些将军们如此担心、难怪他们在得知朝堂已经派出援军,而且是一支相当强大的援军时,会感到如释重负了。
看着麾下将帅如此作态,程不识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便也再也说不出来了。
“郦寄,恐怕不会轻易出箫关……”
“为免当年,太宗皇帝备战长安的事发生第二次,郦寄肯定会把箫关,视作此战第一首重。”
“至于朝那塞……”
如是想着,程不识便故作淡然的抬起头,云淡风轻的笑了笑。
“数万援军抵达在即,我部,也要不日开拔了。”
“——奉陛下诏谕,顷北地可战之兵,进驻朝那塞!”
“依某之见,至多不过十日,车骑大军便可援抵朝那。”
···
“今明二日,诸位便抓紧些,将可收拢的兵马都收拢,各编为校。”
“尤其是自备粮草、弓马的骑士,务要单独编为骑军。”
“——有一千,便编为骑校尉;”
“——有五百,便编为骑司马;”
“便是只有一百,乃至只有五十,也绝不可混编入我北地都尉。”
“这支骑军,某有大用!”
程不识的军队,本就是以森严的秩序、规矩闻名。
时至今日,汉家军中,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传言,说是宁可去李广军中做伙夫,也绝不要给程不识做将军。
究其原因,自然是二人治军理念南辕北辙。
——李广治军,信奉做兄弟、在心中,主打一个宽松惬意,打仗也是乌泱泱冲上去群殴,走的就是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路数。
反观程不识,治军一板一眼,军法恨不能比廷尉属衙的《汉律》还公平公正,主打一个功必赏,过必罚。
此刻,程不识拿了注意,本就没有多少主观能动性的众将帅,自也是当即拱手领了命,而后便下去收编前来参军的男丁去了。
在众人都离开之后,程不识也终是再度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明显有些特别的衣角。
看着这张衣角上的小字,程不识的心,也随之一点点坠入谷底……
“一万人……”
“郦车骑能派来支援朝那塞的,至多只有一万人……”
···
“万一那右贤王伊稚斜,带来了右贤王部所有兵马,乃至那些幕南部族呢?”
“万一……”
“万一连那军臣,也要拉着单于庭,到这北地走上一遭呢……”
越想,程不识面色便越显凝重,到最后,更是阴沉的看不出原本模样。
终,还是见程不识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或者说是费力呼出一口浊气,才从上首主座上艰难起身;
抬手抓起笔,自衣袖内拉出一层米白色内衬,便就势写了起来。
——吾兄弓高侯韩公如晤;
今弟身陷绝难,奉诏固守朝那以待援……
······
(本章完)
第250章 单于庭
第250章 单于庭
同一时间,河套。
这片被如今汉家称之为‘河南地’,被匈奴人成为幕南,又被后世人称为河套的区域,其每一种称呼,都源自于此地的地貌特征。
——大河,即后世人口中的黄河,自西向东而流,在留到鄂尔多斯高原时,向北拐了个弯,绕过了鄂尔多斯高原。
翻开地图便不难看到:在鄂尔多斯高原以西,黄河主体就是按照东西向流动;
而在抵达鄂尔多斯高原时,向北绕道绕过高原,之后又向南回归到了原本的方向,自西向东,朝着海洋的方向流去。
这块因黄河绕过鄂尔多斯高原,而划出的‘几’字形区域,便被后世人称为:河套。
——被黄河套出来的区域。
至于这片区域,被如今汉家称之为‘河南地’,自然是因为这片区域,整体位于大河河道以南。
而对匈奴人而言,有黄河之水包裹三面的河套地区,便是大沙漠以南仅有的宜居之所。
故而,后世人口中的河套、汉人口中的河南地,也被匈奴人私下成为:幕南。
时值冬十月下旬,草原绝大多数区域,都已经是大雪纷飞;
不知多少底层牧民,带着阖家老小钻进了毡帐,熟练清点着乳酪等过冬口粮的同时,暗暗担心起帐外的牛羊牧畜。
而在河套——在一片至今都还没有冰封的湖泊边,单于庭、右贤王部,以及幕南诸部的头人、贵族们,却是坐在一片露天会场当中,一边将用小刀割下的牛羊肉送到嘴边,一边欣赏着会场中央的歌舞表演。
上首的虎皮座椅上,匈奴单于:挛鞮军臣大刀阔斧而坐,一手以掌撑膝,一手托着装有淡白色饮品的木碗,时不时嘬上一口。
目光却不曾落在会场中央的表演,而是如鹰隼般,依次从在场众人身上扫过。
军臣落座的虎皮椅左侧,一少年含笑而立,注意力却时不时被飞虫所吸引,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在草原,这般憨态的男子,就算是挛鞮氏王族,也同样会被人看不起。
只此刻,却没有哪怕一个人,敢向这位少年投去不屑的目光。
究其原因……
“于单。”
少年正聚精会神的低着头,观察着落在脚边的飞虫,便闻父亲沉稳粗重的一声轻呼,惹得少年赶忙抬起头。
便见虎皮椅上,军臣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坐姿,只眼角不着痕迹的撇了身旁少年一眼。
而后,又淡笑着望向前方,只嘴上轻声道:“带左贤王落座吧。”
单于有令,一旁的魁梧大汉自是当即上前,毕恭毕敬的引领着左贤王于单,来到军臣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坐下身。
也就是在于单落座的同一时间,军臣那如虎狼般阴戾的目光,便死死锁定在了于单对侧——锁定在右手边第一个位置。
“撑犁天神告诉我,右贤王在幕南,似乎在做一件不忠于撑犁天的事。”
“右贤王,是否要向草原的共主、大匈奴的撑犁孤涂,忏悔自己的过错呢?”
军臣开口的同一时间,围绕在会场上空的胡乐便悄然停滞,会场中央的歌舞姬们也各自退去。
而在会场两侧,发饰各异、面上各镶着不同大小金属环的一众头人贵族,则纷纷循声望向上首主位。
感受到军臣满含恶意的目光,又或幸灾乐祸、或忧心忡忡的望向右侧首席。
——做如此两种反应的人,可谓是渭泾分明!
军臣左侧,落座于左贤王于单身侧的每一個人,面上都是幸灾乐祸;
反观军臣右侧,落座于右贤王伊稚斜左右的头人们,则无不是面带忧虑。
在军臣深邃的目光注视下,伊稚斜面色变了又变,终还是艰难起身,走上前去;
来到军臣面前,缓缓跪下身,将屈辱尽数埋藏于心中,卑微的亲吻起军臣的脚趾。
“您的意志,伟大的撑犁孤涂……”
看着伊稚斜以匈奴人特有的方式,向军臣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左贤王一脉的头人贵族们当即一阵哄笑不止。
而在右贤王一派的座位之上,落座于右侧第三席的中年男子当即起身,毕恭毕敬的走上前去。
“还请撑犁孤涂,回禀伟大的撑犁天神。”
“自从四年前,卑鄙的右贤王违背天神意志,像偷羊为生的羌人般叛变,并为撑犁孤涂镇压时起,整个幕南,便再也没有不忠于撑犁天的卑劣之人了。”
“——如今的右贤王,是当年那卑鄙小人的儿子;”
“但那卑鄙小人,却也是撑犁孤涂的兄弟。”
“按照我游牧之民代代相传的习俗,如今的右贤王,也同样是撑犁孤涂的子嗣。”
“按我大匈奴的制度,右贤王伊稚斜,和左贤王于单一样,都具备继承单于大位的资格……”
中年男子话音未落,左侧左贤王一派的众头人贵族们,当即便有几人拍案而起!
左贤王于单身侧,那名奉令将于单引回座位的魁梧大汉,更是目光凶狠的望向那中年男子。
却见上首虎皮椅上,军臣面色阴沉的昂起头,深深凝望向中年男子目光深处;
良久,才喜怒不明的垂眸一笑。
“撑犁天,感受到了右贤王的忠心。”
“也感受到了右大当户,对右贤王的忠心。”
此言一出,彼此怒目而视,恨不能当场大打出手的两派贵族,这才愤愤不平的别过身去,面目狰狞的咀嚼起嘴里的肉。
就好像他们嘴里的,并非牛羊肉,而是敌人的血肉。
看着左右两侧,众贵族、头人的作态,军臣却是暗下稍发出一声轻叹,不禁为当年的选择隐隐有些后悔起来。
——如今的左贤王于单,是军臣的儿子。
而且,是唯一的儿子。
倒不是说军臣三十好几的年纪,却只生出了这么一个儿子;
而是军臣十几个儿子当中,只有最羸弱、最无能的于单活了下来。
草原艰苦,不比中原。
在这个时代,作为整个已知世界最先进的文明,汉家尚且只能坐视新生儿不到一半的存活;
自更枉论医学水平还停留在跳大神阶段的游牧民族了。
军臣有过很多个儿子。
甚至有过不少从小便英勇无比,睿智过人的儿子。但在草原,没有比生命、比人命更加脆弱的东西了。
随便一场灾害、疾病,甚至是某一次游猎、切磋——乃至一块放久了的肉干,都可以夺走一个勇士的性命。
军臣还算幸运;
承蒙撑犁天神庇佑,军臣还有一个儿子尚存于世。
至于右贤王伊稚斜,是军臣的哥哥的儿子,用汉人的话来说,是军臣的侄子;
只不过,按照匈奴人的习俗,兄弟手足不分你我,一人有子,便等于兄弟众人都有了儿子。
——这么算下来,伊稚斜便是军臣从哥哥、曾经的右贤王那里继承的儿子。
但军臣心里很清楚:这个儿子,与其说是儿子,倒不如说是狼崽子。
自己在世,狼崽子不敢造次,自然是只能乖乖舔舐自己的脚趾,对自己献上所有的忠诚。
但等狼王老去,这狼崽子,必定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挑战狼王权威,意图染指狼王之位的那一个!
草原奉行丛林法则,强者为尊。
军臣很想趁自己还能掌控局面,将这个未来可能威胁自己的狼崽子,给扼杀在摇篮当中;
但草原特有的习俗,让军臣根本无法下定决心,在短短四年之后,第二次血洗右贤王的王帐。
——没错;
伊稚斜的亲父、军臣那个倒霉催的哥哥,也就是过去的右贤王,死于四年前,军臣针对右贤王发起的血腥镇压当中。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先老上单于时期,军臣是左贤王,那个异父异母的哥哥是右贤王。
一个左太子,一个右太子,能尿到一个壶里去才有鬼了!
父亲故去,身为左贤王的军臣第一顺位继承单于之位,很快便掌控了单于庭。
只是怎么都咽不下曾经,与哥哥争权夺利的岁月中,被哥哥欺辱的恶气;
最终,军臣决定先下手为强,以右贤王私自发兵攻打汉室为由,将哥哥召到了单于庭,而后血洗了右贤王一脉的势力。
军臣本以为:在强者为尊的草原,自己血洗右贤王一脉的举动,必定会得到整个草原的歌颂和崇敬。
但在事后,军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右贤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就像左贤王,也同样是一群人的代称一样……”
如是想着,军臣便缓缓抬起头,望向右手边,那已经坐回座位的右大当户:兰德勒图。
——匈奴,从来都不是一个民族的代称;
在秦时,匈奴,是草原万千游牧部落中,极不起眼的其中一个。
即便后来,在冒顿单于的率领下逐渐强盛,并最终推翻了草原霸主:东胡,取而代之,成为草原新的霸主,也依旧如此。
曾经的楼烦部,即便屈服于匈奴,也依旧是匈奴楼烦部;
曾经的折兰人,即便成为了匈奴单于庭最看重的武力,也依旧保留着所有的文化、习俗,并自称:折兰人。
而匈奴对草原的掌控,是极度依赖于由老上单于设立,便沿用至今的双头鹰政策的。
——左贤王,左谷蠡王,左大将,左大当户;
——右贤王,右谷蠡王,右大将,右大当户。
两派人马,匈奴八柱——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皆由挛鞮氏王族担任,且皆具备单于大位继承权;
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则由草原四大氏族:兰氏,须卜氏,呼延氏、丘林氏世袭。
两派人马各司其职,又彼此竞争,通过类似养蛊的方式,来培养出一代代匈奴单于。
与此同时,又保证单于始终出生于挛鞮氏王族,且四大氏族始终身处单于庭最高决策核心,不会被权力边缘化。
至此,秩序构建完成;
所有获利于秩序的成员,都将自发维护这一既定秩序。
也正是因此,军臣无故血洗右贤王一系的举动,才意外迎来了四大氏族,乃至单于庭本部、挛鞮氏王族的强烈不满。
——你看右贤王不顺眼,想弄死他,那就像个勇士一样去决斗!
——动用单于的权力,把人骗到单于庭杀死,和卑鄙狡诈的汉人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即便心中诸般不远,军臣最终也不得不保留,甚至是安抚剩下的‘右’系贵族,并将那位故右贤王的独自,任命为新的右贤王。
军臣很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处理方式。
军臣知道父亲很擅长这些,但军臣不擅长,也不喜欢。
在军臣看来,草原引弓之民,就该镇压一切不服,武力横推整个世界!
只是如今的军臣,还没有父祖巅峰时期的威望,还没有具备对草原诸部‘言出法随’的崇高威望。
在军臣看来,这次,便是一次良机;
用胜利、用汉人的血肉,为自己奠定无上尊威的良机……
“汉人,换了一个新的皇帝。”
“——换了一个比过去的皇帝,还要更年轻、更无能的小皇帝。”
漫长的沉默,被军臣这一声突兀的话语所打破;
两派人马也难得收敛起面上敌意,各自坐直了身,翘首望向上首的虎皮椅。
便见军臣缓缓站起身,负手上前两步,旋即稍侧头望向左侧。
“左贤王,还在骑羊的年纪,就和我留在南池吧。”
“右贤王久居幕南,就让右贤王走一趟,好好敲打一下汉人的小皇帝。”
饶是再怎么不愿意,军臣也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于单,至今都还没有具备作战的能力。
——连马驹都骑不了,在草原能不被部族抛弃,已经是非常离奇的事了。
反观小狼崽子——右贤王伊稚斜,早在先单于之时,便成了故右贤王最有威名、最勇武的儿子。
时至今日,做了匈奴右贤王,即便年级还小,连汉人口中的‘及冠’都还没到,却也已经凭借父亲的威望,得到了整个幕南的效忠。
军臣当然不想让伊稚斜捞到这个便宜;
但除了这么做,军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谁让于单不争气呢?
——谁让军臣那些年纪更大、更勇武,在草原更有威望、更得各部族敬佩的儿子们,都死于各种离奇的原因呢?
(本章完)
第251章 毒蛇!
第251章 毒蛇!
匈奴双头鹰政策,其实与华夏文明的封建制、郡县制,以及中央的三公九卿制,都有着极大的区别。
——对于地方,也就是草原诸部,匈奴采取的是类似建制制度的封王制。
而且和华夏文明裂土封王一样,匈奴采取的封王制,也同样是王号加封地,外加封地之民一同敕封给获封者。
准确的说,匈奴对于草原的整体之类,其实很想宗周分封天下各路诸侯,再以单于本人充当类似周天子的领袖角色。
平日里,获封为王的草原诸部,并不需要接受单于庭的直接领导和掌控,各执其政,俨然一个个土皇帝。
只是当单于庭发起战争动员时,各部都要按照单于庭的要求,派出本部兵马协同单于庭作战,更或直接就是单独作战。
另外,各部族每年的牛羊牧畜、皮毛乳酪产出,也有一部分要上缴单于庭,以供养挛鞮氏王族。
整体来说,匈奴的整体,应该属于游牧文明松散联盟政权,政权名称也不该是匈奴帝国,而应该是以匈奴为主体的游牧联合体。
匈联——这是刘荣前世时,很喜欢采用的一种针对匈奴人的称呼。
而左右双头鹰、八柱政策,则使得单于庭在采取军事行动时,只能,也必须采取亲此疏彼、扶弱抑强的制衡手段。
作为军臣曾经的嫡系,左贤王于单为首的左系,很强。
至于右贤王伊稚斜为首的右系,本就由于右贤王‘副太子’‘替补太子’的政治角色,而被历代匈奴单于压制;
再加上上一代右贤王,也就是伊稚斜的生父被单于庭铁血镇压,自更是伤筋动骨。
按照草原奉行的丛林法则,弱者,本该天然灭亡。
但作为一个游牧政权,匈奴再怎么落后、愚昧,也终究已经摸到了‘制衡’二字的门槛。
孤阴不长,孤阳不生。
为了保证左、右两系能维持良性竞争,而不是一边倒的碾压式优势,军臣就算个人情感上再怎么不愿,也终究不得不从单于——从游牧民族共主、匈奴单于的立场上出发,扶一把相对羸弱的右系。
当然,如果儿子于单够出色,军臣也不排斥动用单于的特权,将右系再压制一番。
只是接连十几個儿子蹊跷而死,让军臣心中,不免生出类似被天神诅咒之类的忧虑。
所以,为了保证将来,万一左贤王于单也离奇死去时,草原不至于再次回到群雄争霸的混乱时代,军臣也无法对右贤王伊稚斜做的太过。
压制,可以;
压死,不行。
既然是养蛊,那就要尽可能减少人为干预。
作为匈奴单于,这么点觉悟,军臣总还是有的……
“屠奢。”
军臣结束了集会,并带着整个单于庭,毫无意外的霸占了幕南最肥美的草场:南池。
作为南池实际上的主人,右贤王伊稚斜自也只得老老实实退去,在南池附近的另外一处草场暂驻。
策马驶出单于庭在南池边扎下的营地,听闻耳边,传来右大当户:兰德勒图的轻呼,伊稚斜只面色阴沉的拉了拉手上缰绳。
胯下骏马当即驻足,便见伊稚斜稍稍侧回过身,眯着眼角,深深凝望向身后,抢占了南池的单于庭本部。
“军臣……”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本屠奢,得叫你一声父亲。”
“但若是按照汉人的说法,军臣大单于,可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了……”
语带阴狠的发出这几声呢喃,伊稚斜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透过单于庭本部营地的一个个毡帐,直直落到了营地最中心、最高大的那顶毡帐之上。
——单于王帐!
草原游牧之民心中,至高权力的象征!
只是此刻,在伊稚斜眼中,那顶草原上绝无仅有,便是放在汉人的地盘,也不必某些宫殿小多少的大帐,却透露着从内而外的落后、愚昧。
一颗颗被制成酒器的人头骨;
一根根以人骨制作的法器、乐器;
还有那随处可见的动物皮毛、眨眼便在南池周围,染了一圈污红的血腥。
“汉人,已经找到了第二种农作物,再也不需要担心有汉人吃不饱肚子;”
“而我游牧之民,却依旧在指着牛羊牧畜下的奶,来勉强果腹。”
“——汉人的双手,可以种出自己的食物,以及制作衣服所需的蚕丝;”
“而我游牧之民,却只能钻在牛、羊的肚子下挤奶,或是把别人从牛、羊肚下挤出的奶抢回来……”
···
“我大匈奴,已经走上了衰败的道路。”
“——要不了多久,汉人便会彻底强大起来。”
“他们会带着能铺满整个草原的粮食、能遮蔽整片天空的布匹,来向我游牧之民,清算过去的一笔又一笔血债。”
“到了那时,我大匈奴,又该何去何从呢?”
“在军臣的率领下,我大匈奴,会沦落到怎样的地步呢……”
策马缓慢行走在草原之上,伊稚斜只一阵说不出的憋闷。
作为先右贤王最杰出,同时也是唯一幸存的儿子,伊稚斜对于已知世界另一个大块头的了解,可谓是极为深刻。
但也恰恰是因此,伊稚斜才会对匈奴、对游牧民族的未来感到担忧。
——死去的故右贤王,曾亲口对伊稚斜说过:在短短几十年前,高墙以南的汉人,还是无比羸弱的奴隶。
他们的军队面黄肌瘦,他们的士卒手脚无力,他们没有战马、没有拉开弓弦的力气,只能靠以命换命,才能对匈奴勇士造成杀伤。
伊稚斜年幼时,也曾亲眼见到过一个汉人村寨——足足上千人口、上百青壮的汉人村庄,被区区十几个草原勇士屠戮殆尽!
但伊稚斜看到了汉人,一步步从过去的羸弱不堪,逐步强大到了如今,士卒高大强壮、孔武有力,甚至徒步就能和策马的草原勇士势均力敌的程度。
伊稚斜很清楚:大匈奴需要改变。
大匈奴需要连年不断地入侵,来迟缓汉人强大起来的速度,并全面向汉人学习一切有用的东西,来让匈奴强大到汉人永远都追赶不上的程度。
这不单是伊稚斜的想法,甚至都不是伊稚斜最先提出,而是伊稚斜死去的父亲:先右贤王的观点。
只可惜,军臣为了自身权势、为了一己私念,不惜在单于庭发动武装镇压,一举血洗了右贤王一脉的势力。
虽然没有赶尽杀绝,又为安抚人心留了伊稚斜这颗独苗,但单于庭的风向,却也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上单于之时,左贤王军臣一脉主张西进,右贤王一脉则主张南下;
老上单于却并未曾顾此失彼,而是将西进、南下的战略任务,分别交给了左右两系一同进行。双头鹰政策,也正是在那样的背景下逐步成型。
老上单于曾说:汉人强大的速度,是草原之民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所以一定要通过频繁侵扰,乃至大举入侵,来拖延汉人强大起来的速度!
但强大匈奴自身,却绝不能通过效仿汉人,而是应该西进。
要去遥远的西方,吸取沿途万邦的能力,来走出一条和汉人截然不同的强盛之路。
现如今,老上单于不在,军臣单于取而代之;
曾经,为寻求强大自身之法,而定下的西进之策,却成了军臣笼络诸部头人、牟取利益的猎场。
为了压制汉人而制定的南下侵扰之策,更是成了军臣口中,费力不讨好的下下之策;
便是此番,若非汉人换了个小皇帝,匈奴需要通过一场胜利,来巩固自己在汉匈‘兄弟之国’中‘兄’的地位,军臣怕是依旧不肯发动这场战争。
即便眼下发动了,也依旧是像个寻常头人、小王一样——为了保存自己的力量,而让右贤王一系的政敌去攻打汉人。
这样的眼界、割据,真的很让伊稚斜怀疑:这,真的是英明睿智的老上单于,为大匈奴留下的继承人吗?
在这样的单于带领下,游牧之民,又会何去何从……
“屠奢。”
“军臣此番,显然是要屠奢去和汉人打个两败俱伤,然后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屠奢作战不利,军臣必定会以此发难,以‘不可力敌’乃至‘怯敌’为名,进一步压制屠奢;”
“可若是屠奢拼死血战,等军臣跳出来抢走我们的战果,那屠奢此战,可就是得不偿失了啊……”
屠奢,在匈奴语中,是贤者、智者的意思。
具体到眼下的语境,显然是兰德勒图对伊稚斜的尊称。
而兰德勒图这一番颇有些汉人特色的话,却并没有引起伊稚斜的讶异或疑惑。
——最了解你的,必定是你最强大的敌人。
作为匈奴常年攻打、入侵汉室的主力,右贤王,或者说是幕南诸部,都早已经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汉人文化的熏陶和侵染。
就说兰德勒图,作为匈奴四大氏族:兰氏的当代家主,同时又是现任右大当户、八柱之一;
生的黑发褐瞳,身形矮小粗壮,小眼塌鼻,颧骨微微隆起——再标准不过的匈奴人长相!
只是一开口,那字正腔圆的关中话,却是比绝大多数汉人都还要标准。
引经据典、成语典故,更是信手拈来。
若是个汉家儒生——尤其是鲁地的大儒见了,必定会激情难抑的说:此人久沐王化,可为诸夏!
但伊稚斜却很清楚:对汉人的了解,只是兰德勒图更有效、更精准的打击汉人的工具。
这样的工具,伊稚斜,也有……
“军臣,还是那个军臣。”
“——只有大单于的权力,却既没有大单于的威望,也没有大单于应有的智慧。”
“他只想到这么做,可以在打击我右贤王一系的同时,在不消耗单于庭本部力量的前提下,对汉人造成打击、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他从未曾想到过:若是没了我右贤王一系——没了幕南诸部,就单于庭那些个愚蠢之人,又如何能做汉人的对手?”
如是说着,伊稚斜不由又是一声轻叹,握着马缰的手也下意识松开,任由胯下马匹开启‘自动驾驶’模式,朝着远方的营地走去。
良久,伊稚斜才难掩郁色的摇了摇头。
“如今的军臣,依旧是我们所无法抵抗的。”
“为今之计,只有在这次战争中,赢得足够让我幕南诸部强大起来的成果,才能打破军臣的阴谋。”
“——北地、陇右,都是汉人口中的穷苦之地,却也有着无数有利于我游牧之民的东西。”
“赶在军臣之前,把这些东西抢回来、吃进肚子里;”
“等过几年,幕南开始有大批的牛犊、羊羔出生,女人们生下孩子,勇士们射落雄鹰,成为真正的战士……”
接下去的话,伊稚斜没说。
草原人的寿命很短。
寻常牧民,二十大几岁便开始老迈,过了三十岁,就已经属于绝对意义上的老人。
在部族遭遇食物短缺、牧畜不丰等困境时,这些年过而立的‘老人’,就会被部族丢在草原自生自灭。
军臣,已经快三十岁了。
伊稚斜没有信心赶在军臣死前,积攒下足够为父亲报仇雪恨的力量。
但无法向军臣报仇,却并不意味着这杀父之仇,伊稚斜就终生不得报……
“于单啊~”
“我的好弟弟……”
“连胯下骑着的羊羔,都能一蹄子踩死的左贤王……”
···
“嘿;”
想到将来,自己必定能取代那孱弱的于单,成为大匈奴真正的单于、真正能率领游牧之民强大的图腾,伊稚斜原本阴云密布的神情,也终于绽放出了难得的风采。
——这场战争,对于伊稚斜而言,既是危难,也是机遇!
若是能把握住这个机会,那杀死军臣的,便或许不会是撑犁天了。
“今晚,就带着勇士们离开南池,朝着北地进发吧。”
说着,伊稚斜又再度回过身,神情略带郁闷的远远看了南池一眼。
“单于庭玷污圣池,我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早点去攻打汉人,早点强大起来;”
“早点把军臣的单于庭,打到再也无法来到南池的地方……”
(本章完)
第252章 英烈之后?
第252章 英烈之后?
在南池,匈奴单于定下既定战略:由右贤王伊稚斜,率领幕南诸部八个万骑,合右贤王本部三个万骑,共计七万余骑,大举入侵北地、陇右二郡!
至于军臣掌控下的单于庭本部,以及追随单于庭自幕北而来,至幕南过冬的幕北诸部,则暂驻南池蓄势待发。
——说是蓄势待发,其实就是观望,根据战况的进展伺机而动。
若伊稚斜成功攻入北地、陇右,甚至是将战线推到关中北门户:箫关,那军臣自然会下令,让伊稚斜率兵猛攻箫关,自己则大肆洗劫北地、陇右二郡;
若战事不利,军臣自也乐得伊稚斜损兵折将,再降罪于伊稚斜乃至幕南诸部,甚至是将幕南诸部明年上缴单于庭的牛羊牧畜提高些,也没人能挑得出毛病。
总之就是无论如何,军臣都稳赚不赔。
伊稚斜自也明白军臣的意图,索性也定下此战的战略目标:深入汉人腹地,以图‘右贤王伊稚斜’勇武之名传遍草原,为日后奠定深厚的名望基础。
而在伊稚斜引兵离开南池,朝着北地郡西北门户:朝那塞进发的同时,北地郡守程不识也已经率领大军,正式入驻朝那塞。
只是大军虽然已经入驻朝那塞,自发前来参军的北地丈夫们,却依旧是络绎不绝。
若来的是寻常人,程不识倒也不必分心——只将整编之事交给麾下将领,自己专心构筑防线即可;
但这一日,朝那塞外来了一队人。
约莫十七八号人,均是一人二马,弓、甲齐备!
为首那青年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是生的五大三粗,身后还背着一柄十石重弩:大黄弩!
如今汉室,禁甲不禁剑,禁弩不禁弓;
这队人马能人人披甲,为首那青年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背着大黄弩这样的大杀器,堂而皇之的前来参军,显然是来头不小。
本以为,是某位公侯家中亲侄,又或是某位将军家的小子。
待得知那人的来头,饶是官至封疆大吏的程不识,也是当即来到了兵营外的征兵处……
“可是故北地都尉孙卯——孙公之子,故义渠校尉孙辟疆当面?”
远远看见兵营外,那队明显不俗的兵马,程不识人未到而声先至,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便已是面带敬意的拱起手。
便见那队人马中,为首的那青年循声回过头,待看见程不识衣袖之上,那标识度极高、专属于都尉一级将官的赤红色袖带,青年顿时大惊失色!
赶忙迎上前去,不等程不识反应过来,便已是拱手单膝跪地。
“故义渠校尉孙辟疆,见过程将军!”
···
“将军名扬天下,区区小子微末之身,何劳将军亲至啊……”
见孙辟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双眼更是眨眼间便蒙上一层薄雾,程不识也免不得一阵感伤。
稍红着眼眶,将孙辟疆从地上强拉起身,唏嘘感怀着上下打量一番;
又满是欣赏的重重点下头,在孙辟疆肩头重拍了拍。
“故北地都尉孙将军,临匈奴十四万精骑压境而未惧丝毫,率北地都尉五千壮士,于朝那塞死战殉国!”
“——久闻孙将军遗孤,年十四便生得七尺,为义渠校尉,具手刃虎狼之力、万夫不当之勇!”
“更官至义渠校尉,率北地骑士千人,端的是将门虎子!”
“今日一见,非但不觉得传闻有丝毫夸大,反倒还觉得传闻,将孙校尉贬低了稍许?”
毫不吝啬地表达着对孙辟疆的夸赞,程不识那平日里几乎看不出波动的死鱼眼,此刻却是死死锁定在了孙辟疆身后——那柄光是卖相,都让人一阵胆寒的巨弩。
大黄弩!
如今汉家,除床弩之外,威力最大、射程最远,射手门槛也最高的超远程、超大杀伤武器!
作为十石重弩,即便是足张,凡是能完成装箭的人,都无不是万里无一的猛人!
便是如今的雁门郡守,故中郎李广,当年便是因为可以操持大黄弩的本领,就让太宗皇帝惊为天人;
尤其是在李广当着太宗皇帝的面,露了一手单凭腰、臂之力,臂张大黄弩的绝活之后,太宗皇帝更是当场惊呼:若是在太祖高皇帝年间,李广这样的人,是能够封万户侯的!!!
如今汉室,尚武之风极盛。
而在军中,无论是底层士卒,还是高层将官,也都带着极为浓厚的慕强心理。
这里的‘强’,可以是个人武力,可以是兵法韬略,甚至可以是滔天背景。
但最直观、最让人为之折服的,无疑便是出色的个人武力。
就好比当年,李广臂张大黄弩,便俘获了太宗孝文皇帝的心——今日,孙辟疆单凭身后背着一柄大黄弩,便无比顺利的得到了程不识的认可。
如果只是故北地都尉孙卯的儿子,程不识就算是怀有敬佩,也顶多会把孙辟疆带在身边——安排在自己的中军大帐,负责参谋之类的辅助工作。
但有了那一柄大黄弩——仅仅只是一柄被孙辟疆背在身后的大黄弩,就已经让程不识坚信:哪怕抛开政治成分不说,孙辟疆单就是個人武力,也绝对可以做自己麾下的一员大将!
更何况孙辟疆曾经,也做过独立于北地都尉之外的骑兵部队:义渠校尉的主将。
能率领一千骑兵——尤其还是心高气傲,自幼便能得到朝堂中央优待的北地骑士,孙辟疆本就至少具备了校尉之才。
而且孙辟疆很年轻。
假以时日,这位曾经的骑校尉,便是成为汉家的骑都尉,乃至骑将军,程不识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孙校尉来得正好!”
与孙辟疆寒暄一番,又看了看孙辟疆带来的那二十来号亲卫精骑,程不识终是深吸一口气,将话题引回了正轨。
“若某记得不错,孙校尉任义渠校尉之时,麾下兵卒一千,当俱为义渠精骑?”
听闻此言,孙辟疆隐隐有了猜测,便也微微点下头。
“蒙先亡父余荫,又太宗皇帝、孝景皇帝垂怜,忝为义渠校尉,率北地骑士千人,俱为义渠良家子……”
得到自己意料中的答案,程不识只沉沉点下头;
再三按捺,也终究没能压下好奇心,遂再问道:“既为义渠校尉,又为何辞官?”
说着,程不识还象征性的昂起头,在周围扫视一周。
“某为北地守三载,也不曾听闻北地,有一支义渠校尉?”
见程不识问起此事,孙辟疆只稍显落寞的低下头,又故作坚强的挤出一丝强笑。
“先孝景皇帝二年,末将身母丧而告假。”“次岁,吴楚七国谋乱关东,孝景皇帝乃调北地义渠都尉,于弓高侯帐下听令。”
“——周太尉下令奇袭淮泗口,弓高侯踏雪一击,一举击溃吴楚数十万叛军。”
“却鲜有人知:弓高侯麾下那三千轻骑,便有一千人,乃某夕日麾下义渠校尉……”
听到这了,程不识也总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
——如今汉室,虽然还没有后世,父母双亲离世时,儿女当守孝三年之类的说法,但在父母故去时请几个月假,去操持父母的丧葬事宜,也完全是人之常情。
孙辟疆身母丧,饶是武将之身,也没人能说这三两个月丧假有什么不对。
怪只怪孙辟疆运气实在不好——丧假期间,刚好就碰到吴楚起兵,朝堂调孙辟疆麾下的义渠都尉去关东。
若是孙辟疆没请假,估计就是孙辟疆官升一级,以义渠都尉之类的将衔,率领本部兵马去关东,在韩颓当麾下听令。
结果孙辟疆丧假,整个义渠校尉除孙辟疆这个主将外,都被调到了韩颓当帐下。
再后来,周亚夫奇谋断吴楚叛军退路,韩颓当亲率轻骑三千奇袭淮泗口,麾下那三千骑兵,凡是能活下来的,恐怕都已是一飞冲天。
就程不识所知:那三千骑兵当中,哪怕是战前地位最低的‘卒’,战后也得了三四级爵位,更是直接被彼时的太子、如今的天子荣留在了长安。
坊间传闻:参加过那场战斗的骑兵,几乎全被当今天子荣藏在了上林博望苑,说是作为骑兵教官。
只等边墙一带的马苑出栏一批战马,博望苑便会开始操练一支完全由骑兵组成的都尉部;
这支骑都尉,便会以那些被刘荣‘藏’起来的骑兵来作为教官,练成之后,则极有可能直接以这些教官充任将官。
最底层的‘卒’尚且如此,曾跟随韩颓当奇袭淮泗口的将官们,那自然更是前途无量。
——光是当年,便有上百人直接被任为中尉,成为了汉家的储备军官!
剩下的,也都是遭到了各方势力的哄抢。
有人去了飞狐军,又或是棘门、细柳等野战军;
有人做了功侯贵戚的亲兵统领,虽然仕途黯淡,却也算是一条坦途。
也有人跻身宦场,做了关东,以及关东地方的郡尉、县尉等武职。
总而言之:当年,从孙辟疆手里走出来的那一千北地骑士,早就已经融入和汉家的方方面面,就是没有一个人回到北地,继续做孙辟疆麾下的骑兵。
部队编制都没了,孙辟疆这个光杆司令骑校尉,自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再加上一段时日之后,开始有人乱嚼舌根子,说孙辟疆号骑校尉,麾下却连一个骑兵都没有,平白领着郡衙比千石的俸禄;
孙辟疆好歹也是英烈之后,自受不得如此屈辱,当即便辞了官,回家生闷气去了。
若是不出意外,孙辟疆大概率要在家窝到北地再出一批骑兵,且这批骑兵得到了郡守的征召。
眼下这状况,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加快了孙辟疆回归行伍的进程。
“既如此,某也不绕弯子了。”
知道了孙辟疆的遭遇,确定孙辟疆不是因为个人原因——尤其不是因为犯了原则性错误,才从义渠校尉一职历任,程不识也终是图穷匕见。
“此战,陛下特许某尽召北地可战之兵,于朝那阻胡蛮大军南下。”
“不曾想此番,某一张征兵令,却引得北地上千骑士自发而来,欲从军报国。”
“——时至今日,单就是自备弓马而来的北地骑士,便足有一千二百余人之多;”
“若是再加上弓马娴熟,却不曾跨马而来者,怕是两个骑校尉,都容不下这些骑卒……”
程不识适时止住话头,孙辟疆自也是闻炫音而知雅意,当即便故作迟疑的缓缓点下头。
“两部骑校尉,末将当可治其中一部。”
“余下一部,程将军或可另寻良将。”
“至不济,也可将此千余骑尽皆打散,各位斥候、信使。”
闻言,程不识不由得嘴角一抽,面色也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上千骑兵,全部打散成斥候?
开什么国际玩笑!
须知眼下,程不识手中,算上最初的北地都尉部四千兵马,以及几千自发而来参军的步卒,满共也就不到一万人!
不过万人的部队,配上千斥候?
这等蠢事,反正程不识是做不出来。
——上千兵力,哪怕忽视他们的骑兵属性,将他们全部编为步兵,对如今的程不识而言,也是相当不菲的兵力!
本就是缺人之际,却浪费这现成的上千兵力,程不识就算是得了失心疯,也会对这个方案提出质疑。
知道孙辟疆是在等自己主动开口,程不识稍一沉吟,便也不再迟疑;
当即便满是郑重的一拱手,对孙辟疆便是一拜。
“孙将军英烈之后,又久为义渠校尉,某,实仰慕将军之贤名久矣!”
“今大战在即,某空得骑卒二千而无将可治,实暴殄天物。”
“——若此番,匈奴以数万兵力而来,若无次骑卒二千游荡于外,与朝那互为掎角,某纵陛下潜邸旧臣,也断无力久驻朝那而不失。”
“为今之计,唯恳请孙将军,为宗庙、社稷计,暂令某麾下骑都尉一职!”
“尽掌这二千北地精骑,游离于朝那方圆百十里,助某与胡蛮斡旋,以待援军进抵。”
“愿孙将军,万莫推辞才是……”
(本章完)
休息一天
休息一天月初休息一天,调整下状态吧。
能感受到大家的恨其不争,其实最急的是我。
作品质量莫名其妙的提不起来,大家急的是一本勉强能入眼的书不太好看了,但我急的是我的生活来源、我家庭的收入来源在动摇。
就很焦虑,很想莽足了劲儿写写写写写,恨不能一天写个两万字,但看着我自己都能感受到的质量下降,又实在不敢把狗屁不通的东西海量发布;
只能说是功夫还没到家吧,状态一低迷,就有些把控不住节奏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快速找回状态,调整过来。
容我放空一天整理下思绪吧,今天也是翻了一整天前文,看能不能尽快找回之前的状态,今晚不出意外又是研究一晚。
明晚恢复更新。
关于大家关心的欠更问题,确确实实不是我不愿意写或者不乐意还,实在是写出来的东西质量不高,又有全勤压在身上,根本找不到调整的机会,就只能一边龟速更新一边找状态。
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和包容,也向对我感到失望的读者老爷诚恳的表达歉意。
唉,写作不易,全职不易;
再次感谢大家的包容和海涵吧。
明晚见。
(本章完)
第253章 浓眉大眼天子荣
第253章 浓眉大眼天子荣
“骑都尉?”
长安城,未央宫。
看着手中,那卷由程不识递上的奏请疏,刘荣只满是诧异的眉角一挑,旋即便将疑惑地目光,投向身旁的郎中令周仁。
“北地,居然能凑出一部骑都尉?”
“不是说前几年,吴楚七国之乱时,孝景皇帝才从北地调了一部骑校尉吗?”
“这才几年的功夫,怎又冒出来一部骑都尉?”
刘荣发问时,周仁正以食指、中指夹着一枚棋子,含笑低头观察棋局。
循声抬起头,撇了眼刘荣手中的竹简,周仁便再度低头投入到棋局之中;
只嘴上云淡风轻的回了一句:“北地骑士,陛下当是有所耳闻的。”
“——太宗孝文皇帝六年,太宗皇帝行令丞相、太仆,以七三之比调少府内帑、相府国库钱,遍设马苑于边关各郡。”
“后又诏告天下:凡北地、陇右,又北墙边关各郡,有民男年二十以上,户农籍,精于骑术者,皆为‘骑士’。”
“凡骑士,年十四而岁得少府内帑粮十石,肉十斤,另金钱布帛赏赐若干。”
“若骑士愿从军为骑,自备战马者,皆秩百石,为曲侯(百长);”
“无马者,岁俸三十石,各为卒。”
一番话道出口,那枚被周仁悬在棋盘上许久的棋子,也终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而落到棋盘之上。
棋盘对侧,刘荣却是立时皱起眉,俯身上前观察着棋局,嘴上,也不忘沉声接过话头。
“自此诏之后,北郡边关便累年得精于骑术者数以万,其中,又尤以北地骑士为先。”
“——太宗皇帝十四年,狄酋老上稽粥大举叩边,北地都尉部全军覆没;”
“战后,太宗皇帝得知北地骑士几尽奋发抵御胡蛮,遂再行诏令:凡北地骑士,年十四而始冬训,以磨练骑战之术,岁禄百石!”
“年二十上者,皆录名于册,不事生产,只日日磨练骑战技艺,而得朝堂粮、肉、布帛供养。”
“凡北地骑士战殁,皆举其嫡长为郎;”
“一应丧葬事宜,又身后哀荣,比山东复……”
啪!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枚棋子被刘荣摁在棋盘上,刘荣也随即抬眸瞟了周仁一眼,旋即便将另一只手的竹简放在了身旁。
而在刘荣话音落下之后,周仁却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不禁羡慕起那些被称为‘北地骑士’的存在。
比山东复;
自有汉以来,再没有比这四个字,更能让一个非刘姓臣子感到荣耀的字眼了。
——这里的山东,说的自然不是后世的山东省,而是太祖刘邦开国之前的潜龙之所:崤山以东。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潜邸从龙的丰沛元从。
比山东复,也可以直接的理解为:享受开国元从级别的待遇。
周仁贵为大汉汝坟侯,爵位达到了非刘氏外臣可以抵达的巅峰,也是汉家为宗周立的牌坊;
官职更是达到了九卿级别,虽然很难再进一步,说不上‘位极人臣’,但也已经站在了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部的平台之上。
饶是如此身份、地位,周仁尚且还因为刘荣那句‘比山东复’而生出嫉羡之情,也就不难想象这四个字,在如今汉家究竟是怎样的含金量了。
砸砸嘴,将心中嫉羡之情暂且压下,又从棋篓中捏起一枚棋,再度俯身观察起棋局,周仁也终是将注意力,拉回了眼前的正题。
“自太宗皇帝诏设‘北地骑士’——这一虽非官爵,却胜似官爵的头衔之后,我汉家的骑军,便总是离不开北地儿郎的身影。”
“从当年,吴楚七国之乱时,被孝景皇帝调拨给弓高侯韩颓当,而后奇袭淮泗口,立下泼天大功的北地骑校尉,便可见一斑。”
“——对于那支出身北地的骑校尉,弓高侯可是至今都赞不绝口,并深深为之感到惋惜。”
“弓高侯不止一次的说:如果不是那支骑校尉立了大功,各自加官进爵,弓高侯真的恨不能奏请孝景皇帝,自请为骑校尉,统御那一千北地骑。”
“按照弓高侯的说法,便是那支北地骑校尉放在草原,单看骑术,恐怕没人能看出他们是汉人。”
“甚至即便是放在自幼生、长于马背上的匈奴人当中,这些北地骑士,也同样算得上出类拔萃。”
说到这里,周仁也终是无奈的笑着摇摇头,将两枚棋子轻轻丢在棋盘上,以示认输;
旋即抬起头,含笑正色道:“北地骑士,算是北地,乃至周边陇右、上、代等边郡良家子最好的出路。”
“臣曾奉孝景皇帝之令,去北地办过差事;”
“臣看见北地的良家、富户,想的从来都不是压榨农户黔首,而是竭尽所能的将自家儿郎,都培养为优秀的骑士。”
“——便是农户、佃农,乃至于家奴,也都能得到他们的善待。”
“究其原因,则是他们希望自家儿郎当中,能出一个英武不凡的北地骑士;”
“而这些乡邻农户、租户佃农,以及自家奴仆,便可以成为那位北地骑士的亲兵,在战场上彼此照看、掩护,以同进攻退,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周仁也适时的止住话头,给刘荣留出了适当的留白。
也果然不出周仁所料——周仁这边话音落下,棋盘对侧,刘荣便已是面呈思虑之色的点下头。
“如此说来,只要北地不被打烂,便可以源源不断的产出北地骑士。”
“——而且是骑术精湛,又自幼生长于边郡,对匈奴北蛮恨之入骨,更颇知兵事的精锐骑兵。”
“而这样的骑兵,即便是在草原出生、长大的弓高侯,都是赞不绝口的。”
闻言,周仁终是含笑点下头,好似图穷匕见般,将话头突兀的一转:“故而,陛下那封诏书,或许不该发给郦车骑。”
此言一出,刘荣面色当即一滞,旋即便似笑非笑的低下头;
看着眼前,这局看似势均力敌,实则是刘荣随时都有可能满盘皆输,最终却因为周仁的高情商,而让刘荣险胜的棋局,刘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失笑。
良久,刘荣才含笑叹气着起了身,负手走到御榻前,摆手示意周仁也过来落座。
待周仁坐下身,刘荣又是一声轻叹,方耐人寻味道:“郎中令觉得,朕的想法不对吗?”
“——太宗皇帝十四年,匈奴老上稽粥单于入北地,以至北地、陇右二郡破碎,匈奴胡骑更长驱直入,兵峰直指帝都长安!”
“此番,匈奴人再举大军叩边,朕首先应该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关中的安危吗?”
“让郦寄只派出一万兵马,支援朝那塞的程不识,大军主力则驻守箫关,确保关中安稳——这,难道不是真正妥当的策略吗?”
“朕身天子,代天牧天下万民,难道应该为了北地郡、为了北地骑士,就把关中、把帝都长安的安危也丢在脑后?”
···
“更何况守住箫关,便是守住了关中。”
“——北地有骑士,我关中,也同样有源源不断的良家子,为我汉家之脊梁啊?”
“为了北地骑士,便不顾关中良家子——朕怎可如此厚此薄彼呢?”
“更何况比起我关中的良家子,他北地骑士立下的武勋,恐怕连十一都远有不如?”
刘荣这话倒是没说错。
关中良家子,可以说是汉家自政权建立,到稳固统治的整個过程中,都始终不可或缺的第一要素。
——沛公刘季先入咸阳,麾下虽是万千丰沛元从、关东义军,但在得封为汉王之后,刘邦南下的军队中,却有一半以上的关中男丁追随。
之后还定三秦,丰沛元从们早就是为官的为官,为将的为将,真正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却基本全是三秦关中儿郎。
得了关中,到了联合各路诸侯东出函谷,找项羽讨个说法的时候,刘邦麾下数万汉军,兵卒却尽是秦人。
彭城大败,刘邦败退荥阳,数万关中儿郎埋骨他乡,留守关中的萧相国赶忙征兵给刘邦送去,以稳住荥阳防线。
送去的,依旧是关中的兵、关中人的子弟兵。待项羽乌江自刎,汉室鼎立,跟随刘邦南征北战,平讨各路异姓诸侯的,是关中儿郎;
汉匈平城战役,刘邦身陷白登之围,陪在刘邦身边战死数百,冻死数千,伤残数万的,是关中丈夫。
等到了吕太后驾崩,诸吕意欲作乱长安时,袒露着右臂冲入皇宫,将诸吕贼子悉数血洗的,依旧是北军的关中良家子。
——毫不夸张的说,关中子弟兵对汉室的意义,甚至比丰沛元从、比太祖刘邦那些个‘山东老兄弟’,都还要更重要一些。
更何况关中,是汉家早在太祖刘邦,都还只是天下十八路诸侯之一:汉王的时候,就当基本盘在维护、运营的老窝。
关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与之相比,所谓的北地骑士,甚至是所谓的‘比山东复’,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没错;
将主要兵力留在箫关,确保关中安稳,在此前提下再适当对朝那塞——对程不识提供支援,这是刘荣对郦寄下达的命令。
而且是死命令!
从战略侧重,以及关中、北地的优先顺序来看,刘荣的安排显然没什么问题。
但周仁三朝为官,纵然没有太深厚的军方背景,却也终归没到‘不知兵’的程度。
故而,对于刘荣这看似合理得安排,周仁不便直言劝谏,却也终还是不吐不快。
“可是陛下,不是曾亲口说:最好的防守,便是让敌人自顾不暇的进攻吗?”
“怎到了眼下,到了关乎北地、陇右——乃至大半个边关安慰的时候,陛下又全然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呢?”
见刘荣一副云淡风轻,没有丝毫动摇的模样,周仁心下不由得又是一急;
只嘴上,终究不敢用太过激烈的措辞,便只得如是道出一语,而后再自己接到:“陛下认为关中比北地重要,这固然没错。”
“别说是北地——就算是萧关以北、函谷以东、武关以南的所有郡国加在一起,都没有关中重要!”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但陛下为什么会认为:让郦车骑大军尽出,以支援朝那塞,便会让关中陷入危险当中呢?”
···
“要知道朝那塞,几乎是匈奴人大举入侵北地的唯一通道要塞;”
“只要朝那塞不破,匈奴人就无法在短时间内,将万人以上的部队开入北地。”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让郦车骑全力驰援朝那塞,直接将匈奴人堵在过门外,反而是将朝堂派出的援军,都部署在关中门户呢?”
“即便是要以关中为重、为先,也完全不必如此谨小慎……”
说到最后,周仁自己都觉得言辞有些过了,当即便悻悻止住话头,强笑两声,而后便在刘荣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下,稍有些无奈的低了下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确实是这个时代赋予武将的特权。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是:这些‘在外不受君命’的将领,早在出征之前,其实就已经被制定好大的战略方针了。
在外不受君命,仅仅只是具体操作中拥有自主权,但朝堂定下的战略方针,那是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的。
就好比当年,吴楚七国之乱,朝堂给太尉周亚夫定下的战略方针,便是在确保战火不会波及关中、烧不到函谷关,且荥阳敖仓不受威胁的前提下,尽快平定叛乱。
然后朝堂就撒手不管,随便周亚夫怎么折腾了。
就连周亚夫坐视睢阳血战而不救,彼时的天子启也能两手一摊:没办法,周亚夫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但朝堂制定好的战略目标,周亚夫却是一点折扣都不敢打,最后也是超额完成任务。
班师回朝之后,其实也还是有不少人指责周亚夫——尤其是东宫太后,更是暗下把周亚夫说成了逆贼、乱臣!
结果怎么着?
周亚夫不也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过了把丞相的瘾不说,还做了太子三师之一的太保吗?
什么?
你说周亚夫现在过得很惨?
那就怪不得旁人了,纯自己作的……
所以,即便是有心劝谏,周仁心中也清楚:除非刘荣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否则,郦寄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将超过一半的部队开出箫关。
——确保箫关无虞,区区六个字;
但若是匈奴主力犯境,就这六个字,便已是郦寄用上吃奶的力气,也只敢说‘应该没问题’的重担。
周仁原本想的,是探探刘荣的口风,再伺机劝谏一番。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刘荣一直是秉持着什么事都有商有量,只要臣下说的有道理,就都会认真探讨一番的形象。
却不料此番,刘荣在这件事的态度上,居然会如此坚定;
以至于周仁心中,都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若不是刘荣也姓刘,也是汉家的皇族,更直接就是皇帝本人,周仁怕不是要以为刘荣此番,是要把整个北地、陇右二郡打包卖给匈奴人了……
“依卿之见,郦寄那一万援军,可否能解朝那塞燃眉之急?”
思虑间,刘荣冷不丁发出一问,周仁自是赶忙抬起头;
见刘荣依旧一副云清风淡,好整以暇的姿态,便略有些狐疑的开口道:“若是走的快一些,当是能保朝那塞不在短期内被攻破。”
“但兵力差距太大,恐怕伤亡并不会小。”
便见刘荣温声点下头,自顾自道:“如此说来,首战,便是稍显颓势,却也不至于兵败城破。”
“然否?”
轻声一语,待周仁下意识点下头,刘荣面上笑意更甚。
当即再道:“彼时,朝堂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朝中,又会是怎样的物论风向?”
这一问,却是让周仁皱起了眉头。
首战不利,损兵折将,朝堂自然是人心不安;
为了后续战况朝着有利于汉家的方向发展,自然免不得有点子王跳出来。
之后,自然是像周仁今天这般,劝刘荣行诏郦寄,将更多兵力送往朝那塞支援。
然后……
!
突然间,一种可能性出现在周仁脑海中,惹得周仁顿时瞪大双眼!
抬起头,却看见刘荣嘴角正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微微眯了眯眼角,旋即便若无旁人般移开目光。
只嘴上,刘荣仍不忘自顾自说道:“卿今日劝谏朕,自然是忠肝义胆,为国为民。”
“但彼时,整个朝堂群起而攻朕‘年少无知’,可就不知有多少居心叵测之辈混入其中,以劝谏之名,行悖君之实了……”
“——甚至未必就不会有人,打着‘为宗庙社稷计’的旗号,劝朕暂退幕后,以待加冠亲政。”
“而后,便是太皇太后坐镇朝堂,再行和亲以安胡……”
说到最后,刘荣终是收起面上的所有笑意,略有些淡漠的昂起头;
凝望向殿门外,悠悠开口道:“交给卿一个任务。”
“——从今日开始,密切关注朝中公卿重臣,乃至千石及以上官员的一举一动。”
“谁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朕都要一五一十的知道。”
“尤其是有关边关战事,以及东宫太后的话,务必一字不落的呈上来。”
话音落下,周仁早已是肝胆俱裂的跪倒在地,语颤着从嘴里挤出‘领命’二字;
却见刘荣稍侧过身,居高临下的斜眼俯视向周仁,耐人寻味道:“今日之事,放出风去。”
“便说,郎中令劝朕全力支援朝那塞。”
“朕,很犹豫……”
···
······
(本章完)
第254章 请陛下明察!
第254章 请陛下明察!
冬十一月的气息,随着一场来去匆匆,只在地上留下一层薄薄银晶的初雪悄然来临。
未央宫宣室正殿,刘荣负手屹立于上首御榻、御案之间,昂首望向殿门外,已经被公卿百官用脚印‘清理’好的石砖。
——长安,已经下雪了。
北境只会更冷。
尤其是北地,只可能比长安更冷。
在往年,长安朝堂在这个时间点,顶多也就是关注一下地方郡县的冬训。
也就是最近这几年,有多出个冬小麦的补种工作,需要朝堂象征性关注一下。
但今年冬天,朝堂却是异常的忙碌。
究其原因,不外乎北境战事……
“启奏陛下。”
“陛下元年冬十月二十九,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率领右贤王本部三个万骑,共计二万四千,合幕南折兰、白羊、楼烦等部八个万骑,共计四万八千——合七万二千精骑,兵临朝那塞!”
“——初战,楼烦部弓骑控弦压制,折兰部先锋登城白刃;”
“北地郡守程不识率万卒迎敌,堪堪击退攻塞胡蛮。”
“然胡蛮来势汹汹,兵峰极盛!”
“朝那塞,岌岌可危!”
冬十一月十,常朝。
朝议才刚开始,丞相刘舍的禀奏声,便让整個宣室殿上空,都被一阵沉重所充斥。
紧随刘舍之后出身的,便是却是少府石奋。
“禀陛下。”
“少府内帑所调拨冬衣、厚褥三万,已输送至萧关,交付于车骑将军郦寄之手。”
“据郦车骑回报:这批冬衣、厚褥,将由车骑大军所调一万援军,转输至朝那塞。”
石奋之后,殿内便再也不见有人站出身,只一阵窃窃私语的嘈杂交谈,惹得人心中莫名烦躁起来。
而在御榻之上,刘荣却是不动如山,只淡漠的将目光扫过殿内,似乎是在等待着下一个人站出身。
右贤王本部三个万骑,每个万骑拥兵八千;
幕南诸部八个万骑,每个万骑满编六千。
单只是这些,匈奴人此番入侵北地的兵力,便已是达到七万二千之巨!
再结合当下这个季节,单于庭几乎百分百会在河套猫冬,便不难判断出:右贤王伊稚斜此番来袭,背后必定是单于庭压阵!
而单于庭本部,不同于号称‘万骑’,实则却只能各拥八千、六千兵马的右贤王本部,以及幕南诸部;
——单于庭本部直属八个万骑,便有兵力足八万!
再加上单于庭南归河套过冬,必定会带着相当数量的幕南部族,虽然也都是每个万骑只能有六千兵马的非本部附属部族,却也基本都是每个部族两个万骑、共计一万二千的兵力;
十来个部族加在一起,便又是十多万兵力。
林林总总算下来,匈奴人能在短时间内投入战斗的兵力,将达近三十万!
这三十万,可不是三年前,吴王刘濞、楚王刘戊尽发吴楚百姓,所凑出来的三十万叛军主力所能比。
——这三十万人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草原上,以家庭为单位的某个小部族的头人、族长!
平日里,这三十万人不事生产,将蓄养牧畜、炼制乳酪、硝制皮毛等生产活动,都丢给部族中的老人、女儿和奴隶;
自己则只需要带领着男性子嗣,外出打猎也好、切磋也罢,主打一个磨炼战斗技巧。
然后就是吃饱喝足打妻女,骑马射箭睡美人……
用汉室的标准来说:这三十万匈奴骑兵在草原的身份、地位,等同于汉家的良家子。
三十万吃得饱、穿得暖,甚至自幼不事生产,从出生就一直在磨炼战斗技巧的良家子!
这是什么概念,长安朝堂不可能不明白。
这也就难怪今日朝议,程不识仅仅只是在朝那塞初战不利——甚至仅仅只是击退来敌稍微有些吃力,便已经让朝堂内外,都被一阵莫名的焦虑情绪所充斥了。
“程不识所部驻守朝那塞,镇守国门。”
“首战,虽算不上告捷,却也是击退了右贤王部七万胡骑的猛攻。”
“——纵是吃力了些,也还不至于到说‘朝那塞岌岌可危’的地步吧?”
“更何况郦寄那一万援军,当也快援抵朝那塞了?”
见刘舍、石奋之后,便不再有人站出身,刘荣心下一动,当即决定再添上一把火。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此言一出,朝班内顿时篡出好几道身影,扑通扑通便跪倒一片。
“陛下!”
“朝那塞守军,只有不足万人呐!”
“其中正卒,更是只有四千而已,余者皆乃程北地临时征召,却不曾临阵杀敌之新卒!”
“——如此万人,说是乌合之众,恐怕也丝毫不为过!”
“朝那塞由乌合之众万人,塞外却是右贤王部七万精骑!”
“朝那塞,又如何称不上‘岌岌可危’呢?”
一人言罢,当即便有另一人赶忙接上:“陛下试想。”
“——太宗皇帝十四年,北地都尉孙卯率卒五千,尚且只在朝那塞守了三五日,最终更是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如今,程北地麾下正卒不过四千,比当年之孙卯孙都尉,都还要少一千……”
如是说着,便见开口那人颤巍巍抬起手,竟拿衣袖擦拭着眼下,吭哧吭哧啜泣起来。
却不知是在哭当年,以身殉国的孙卯及其麾下英烈,还是在哭边墙战况不利。
刘荣却没急着开口,而是再次于殿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周,想要看看还有没有人站出身来。
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等到其他人,刘荣这才稍显遗憾的轻叹一口气;
而后,便从御榻上缓缓站起身,神情淡漠的望向殿中央,那齐齐跪倒在地的几道身影。
“朕若是没记错的话,典属国,本是义渠人吧?”
“——于太宗皇帝年间归附我汉家,而且还是义渠贵族?”
刘荣悠悠一语,跪地众人中,当即有一道身影上前些,对刘荣再拜。
刘荣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自顾自回忆道:“公孙混邪,北地义渠人氏,匈奴混邪部贵族。”
“太宗皇帝九年,为部族亲长所打压,遂率部归附汉室,为太宗皇帝赐姓公孙,以故部为名:混邪。”
“为太子舍人,太宗皇帝驾崩之后,为孝景皇帝任为典属国,隶属典客之下,秩二千石;”“——孝景皇帝四年,随太尉周亚夫平吴楚七国之乱有功,封平曲侯,邑三千二百二十户。”
“去岁春,有司议举为陇右郡守,为监国太子所驳,仍为典属国……”
说着,刘荣目光晦暗的望向公孙混邪,语带失望道:“卿可知彼时,朕监国太子之身,为何要驳回卿任陇右郡守的提议?”
闻言,公孙混邪纵是还不知自己如何惹到了刘荣,却也是面带愧疚的低下头。
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是因为臣子公孙贺,乃陛下彼时之太子舍人。”
“陛下担心臣调任离京,会让臣子自此放浪形骸,辱没门楣,以毁前程……”
便见刘荣摇头叹息着坐回御榻之上,满是失望的看向公孙混邪。
“卿还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朕曾经的太子舍人啊……”
言罢,刘荣就势从面前抓起一卷竹简,旋即若无旁人般,自顾自查阅起竹简来。
却是苦了殿内众人,被眼前这一幕搞得云里雾里,满地找头,愣是摸不着头脑。
——这,什么情况?
公孙混邪,不就是说出了边墙的实际战况吗?
怎么就扯到对不对得起刘荣上面去了?
还有公孙混邪的儿子公孙贺,也是平定吴楚有功,更是刘荣曾经的太子舍人,如今更是已经官拜虎贲都尉!
虽然那虎贲都尉,还是几千没有练出来的娃娃兵,但那也是刘荣实打实的亲军班底呐!
就算是看在自己的亲军统领:公孙贺的面子上,刘荣也不该在朝议之上,当着满朝公卿大臣的面,如此明显的表露出对公孙混邪的失望才是?
正当众人摸不着头脑之际,御榻上的刘荣也终是放下手中竹简,将目光投向了第二个站出身来,向刘荣禀奏‘边墙岌岌可危’的人。
“朕的典客啊~”
“嘿;”
“典客属衙,这是怎么了?”
“先是典客下辖的典属国——一个义渠人;”
“这又是实打实的汉人,当朝九卿典客?”
耐人寻味的道出一语,又轻轻撇了眼已经跪地叩首的公孙混邪,刘荣便再度望向那道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心绪百转的身影。
“说说吧~”
“依典客之见,如今朝那‘岌岌可危’,朕,又该如何是好?”
刘荣问的满含讥讽,典客王恢却是一副大义凛然,就好似自己接下来的话,便是汉家唯一的康庄大道!
刘荣听了,汉家还能苟延残喘;
然若刘荣不听,那汉家便必定社稷颠覆、国将不国。
“禀陛下!”
“——依臣之见,曲周侯郦寄,德行有缺,难堪车骑将军之责!”
哗!!!
王恢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当即哗然!
——临阵换将!
无论放到哪朝哪代,这都是大忌!
尤其是百十年前,秦赵长平一战,赵国玩儿了一手赵括换廉颇的极端反面教材后,就更是让这个铁律,成为了每一个‘知兵之人’刻入灵魂深处的原则。
临阵换将,等同于自取灭亡!
哪怕战事再不利,也绝不可临阵换将!
因为纸上谈兵的赵括,绝非临阵换将的下限,而是上限!
在大兵团、大集群对战的中大型战役当中,被临时换上去的主将,只可能比赵括更差,绝不可能比赵括做得更好!
而今日,王恢以九卿之身,向刘荣近言‘郦寄不配做车骑将军’,显然是要提议换将!
尤其是王恢提出这一论点的依据,更是让殿内众人,都立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阴谋气息……
“太宗皇帝之时,北平侯张苍被罢相,朝堂内外皆以为:开国元勋郦寄可为相!”
“然彼时,太宗皇帝言:郦寄卖友求荣之人,为相,则恐天下人尽效仿之,以至世风日下,国将不国。”
“——郦寄卖友求荣的名声,让太宗皇帝这样的圣君,都不敢任用其为丞相;”
“陛下何德何能,将太宗皇帝都不敢任用的人,任命为统御大军的主帅、为我汉家的车骑将军呢?”
言辞激烈的一番话语,惹得殿内众人瞠目结舌之语,不免又是一阵云里雾里。
——这王恢,要干什么?
没听说过典客王恢,和曲周侯郦寄有仇啊?
却见御榻之上,刘荣仍旧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既没有因为王恢话里话外的‘换将’之意而恼怒,也没有因为王恢对自己‘不如太宗皇帝’的评价而羞恼。
就那般淡然的端坐于御榻之上,满不在乎的重新拿起面前竹简,一边查阅着,嘴上一边随意道:“典客所言,也未必没有道理。”
“却是不知,今我汉家,有何人可替曲周侯,为大军统帅、车骑将军?”
刘荣说起前面那句的时候,殿内众人无不是惊骇欲绝!
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等人,更是当即做好了出身劝谏的打算,更下定了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刘荣临阵换帅的决心!
待刘荣问出后面这句,众人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瞧着模样,刘荣显然是在套王恢的话。
再结合刘荣平日里的形象,大概率是要先掏出王恢的底,然后再做处置。
只可惜,王恢此刻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见刘荣如此顺利的走进了自己的语言陷阱,更出言附和自己‘说的有道理’,王恢当即心下大定,只觉得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
待刘荣又问起替代之人,王恢虽然没有准备,却也是很快便拿出了人选。
“臣以为,故大将军、太子太傅:魏其侯窦婴,可替曲周侯。”
这句话,算是王恢今日语调最平和、情绪最平缓的一句表述。
而在这句话被王恢道出口之后,硕大的宣室殿内,却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沉寂之中。
魏其侯窦婴?
那不都已经得了手抖的怪病,再也无法领兵了吗?
这王恢是脑门儿被门挤了,才要以‘德行有缺’的理由换下郦寄,却把马都骑不了的窦婴换上去?
想到这一层的人,大都是千石左右的小虾米,只看到了表面这一层;
至于更深层次……
“王恢!”
“安敢欺我至斯?!!”
漫长的寂静,被公孙混邪一声极尽凄厉的嘶吼所打破,殿内众人也随即纷纷收敛心神,循声望向殿中央,正横眉怒指王恢的公孙混邪。
却见公孙混邪一阵口吐芬芳,说的王恢一阵脸红脖子粗,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击,公孙混邪便再度回过身,对着刘荣咚咚咚便是一阵跪地叩首。
“陛下!”
“臣,知罪!”
“——臣,不该受王恢蛊惑!”
“但王恢所谋之蝇营狗苟,臣,绝无半点知晓,更不曾置身其中!”
“陛下明见万里,恳请陛下,明察!!!”
(本章完)
第255章 绝不和亲!
第255章 绝不和亲!
公孙混邪此刻,恨不得将自己的顶头上司:典客王恢硬生生咬碎!
作为隶属于典客之下,唯一直属部门的首官,公孙混邪这些年,其实算不上混的太好。
——典客,顾名思义,就是负责长安朝堂与内外‘客人’联络的属衙。
于内,是关东宗亲诸侯;
于外,则是北方匈奴、南方百越,以及东北方向的马韩、芥子朝鲜,乃至西南方向的夜郎等百夷。
想想也知道:关东宗亲诸侯,在三四年前都敢直接起兵武力对抗长安中央了,自更不会将典客这么个清水衙门放在眼里。
至于外部,西南百夷不在汉室的任何计划之内,东北朝鲜半岛亦然。
南方百越,不需要典客发挥任何主观能动性,北方匈奴,则和关东诸侯类似——甭管打不打得过,凡是和匈奴人打交道的事,都是整个长安朝堂一起去应付,单一个典客根本应付不过来。
强的管不了,弱的没必要管,也就是的典客属衙,成为了如今汉家九卿之中,最尴尬、最势微的属衙,且没有之一。
就连宗正、奉常,人家起码还有点正经工作要忙;
反观典客,也就是在匈奴、百越来使时,需要负责一下招待。
至于关东诸侯?
不好意思,人家是宗亲,归宗正管……
身为九卿的典客尚且如此,隶属于典客门下,专门负责对外联络——尤其还是专责联络外藩的典属国,自然更是尴尬的不行。
如今汉家,那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外藩’?
除了西南夷,那也就是接了汉家王印的南越、闽越、东海等国了。
这些岭南百越之国,除了各自遣送质子来长安外,三五年都未必会派使臣来长安一回。
故而,公孙混邪这个典属国的日常工作,也就局限于关心一下百越质子们的生活起居,以及学习。
这样的日子,对于上进的人来说是煎熬,但对公孙混邪这样的咸鱼派降臣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清水衙门。
再加上当年吴楚之乱,儿子公孙贺也跟着自己去平乱立了武勋,而后被孝景皇帝塞进了太子宫,就更让公孙混邪丝毫不担心自己,乃至整個家族的未来了。
——我虽然是九卿下属,但我已经封侯了!
——而且还是实打实的军功武勋侯!
——只等上司挪窝,我就必定是九卿!
虽然是典客这样手无实权的九卿,但那好歹也是九卿不是?
该有的银印紫绶,中二千石的秩禄,还有诸侯王相级别的待遇,怎都是少不了的。
再加上我儿子,那可是太子的潜邸元从!
日后太子坐了大位,我儿在太子身边水涨船高,俺家还能不跟着鸡犬升天?
这样的想法,从其子公孙贺被纳入太子宫的第一天开始,便始终存在于公孙混邪的脑海中。
直到今日,自己因为上司王恢几句看似有理,实则暗藏祸心的鼓动,便在这场朝议中站出了身,公孙混邪才终于反应过来:儿子公孙贺,并不是自己,乃至家族的免死金牌。
真犯了事,该死还是得死!
而且非但无法借助儿子公孙贺,在刘荣心中的地位免罪,反而还会连累儿子、毁掉儿子的前程!
公孙混邪悔啊……
越是悔,看向王恢的目光,便越多了几分狠厉!
而在公孙混邪如此剧烈的立场变动之后,殿内公卿百官纵是再愚笨,也终究还是反应过来了。
“陛下,这是在辨明敌我啊……”
“——借着朝那塞之危,诈出那些立场偏向于东宫,甚至偏向于让陛下暂归幕后,以待加冠亲政的奸佞小人!”
“嗯……”
“典客王恢,当是其中之一了;”
“却是可怜公孙混邪,本就是降臣,今又……”
如是想着,刘舍不由得稍侧过身,略带怜悯的看了看殿中央,正朝着刘荣跪地叩首,却仍不忘从腿侧,朝身后的王恢投去记恨目光的公孙混邪。
而后,刘舍便步履沉重的站出身,对刘荣拱手一拜。
“陛下。”
“朝那塞之危,或许还不至危在旦夕的地步。”
“但此战之胜负得失,在臣看来,恐怕也已经很明显了。”
“——对我汉家而言,最好的结果,也不外乎将匈奴人挡在朝那塞外,北地、陇右二郡,不为匈奴北蛮掳去一草、一木。”
“最坏的结果,则是匈奴数万精骑兵临箫关,关中震荡,天下不安……”
见刘舍站了出来,刘荣心里也清楚:今日这一手打窝,已经打不出其他的大鱼了。
典客王恢为首,典属国公孙混邪被当枪使,再加三五个千石级别的小虾米——这,就已经是今日的全部成果了。
窝已经惊了;
继续打窝,也不大可能有蠢货上钩。
反倒是东宫太后,可能因为刘荣如此明目张胆的排除异己,而对刘荣生出不满。
适可而止的道理,刘荣不至于想不明白。
故而,刘舍刚把台阶地上,刘荣便也就顺坡下驴。
“魏其侯身怀恶疾,虽不甚碍事,然早已不能领军出征。”
“——典客为当朝九卿,却连如此大事都不曾知晓,实在是让朕大失所望。”
“就让典客在家中休息几月,好生疗养一下心神吧。”
“等养好了,再回来做朕的典客。”
话说的好听,潜台词却也是一目了然:养不好,就哪凉快哪呆着去!
我汉家,不需要这种愚蠢的九卿!
殿中央,听着刘荣在‘朕的典客’四字上咬下的重音,王恢又如何不知自己的图谋败露?
一遍懊恼着自己的选择,一边思考着解局之法,便在殿内郎官的‘护送下’退出殿室,垂头丧气的走出未央宫,便径直朝着长乐宫而去。
——阵营选择已经确定,王恢唯一的选择,便是一条路走到黑。
但宣室殿的朝议,却并没有因为王恢的离开,而受到哪怕半点影响。
至于公孙混邪,终归是自己潜邸心腹的父亲,又是和匈奴混邪部沾亲带故、义渠第一个站出来归降汉室的贞节牌坊;
刘荣便也就没再过多为难,只提醒公孙混邪一句‘多和儿子聊聊天’,便让公孙混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刘荣如此恩典,公孙混邪自然是三叩九拜,更是眨眼间便哭成了泪人。
御榻之上,刘荣却是没再多纠结这一小插曲,而是顺势提出了早些年,孝景皇帝原本想做,最终却没来得及做的事。
“朕意,更改九卿官名。”
“——改典客,为大行;
——廷尉,为大理;
——内史,为大农;
——奉常,为太常;”
“另改郡守为太守,改郡尉为都尉,一应规制无有变动。”
“此,乃孝景皇帝欲为,而未能为之遗志。”
“诸公若无异议,便不日草拟诏书,以颁天下。”
这一议题,倒是没有多少人站出来反对。
一来,如今汉室先皇大行、新君继立,‘先皇遗愿’这四个字的含金量,依旧还处于保质期内。
再加上这一变动,并非针对汉家现有的体制,而仅仅只是给朝中部分九卿,以及郡国主官换了个官名,根本影响不到什么。
二来,便是刚才的事,难免让殿内众人心中,生出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般的本能惊吓。——谁知道刘荣来这一出,会不会是又一次打窝钓鱼?
反正无伤大雅,刘荣更是把孝景皇帝给搬出来了,还是别站出来自讨无趣了……
于是,刘荣针对九卿的官名更改,以及郡国主官的官名更改,便很快在朝议之上三读通过。
汉家新一届的领导班子,也算是在这一刻彻底定了下来。
——丞相桃侯刘舍;
御史大夫建陵侯岑迈;
太尉闲置;
——大农(内史)田叔;
大理(廷尉)赵禹;
中尉卫绾;
太仆直不疑;
少府石奋;
大行王恢(暂定);
宗正刘辟强;
郎中令汝坟侯周仁;
太常暂无。
有这么个小插曲缓和氛围,再说回北墙战事,殿内百官的反应相对就沉着冷静了些。
尤其是在刘荣端坐起身,问策于殿内众人时,也终于没有显眼包站出身,说朝那塞岌岌可危、郦寄德不配位,不可谓车骑将军之类。
只是话题,终究还是回到了刘舍方才,那一方相对客观的表述之上。
“自有汉以来,我汉家与匈奴交战,便总是这样的结果。”
御榻之上,刘荣面色严峻的道出一语,旋即便看向殿中央的丞相刘舍。
“正如丞相所言:匈奴大举来犯,对我汉家而言最好的战果,便是匈奴人没能驰掠我汉家边郡、抢掠我汉家之民。”
“可最差的结果,却动辄是边墙糜烂、损兵折将,更甚至直接就是都城告危,天下震荡!”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愤愤不平,刘舍也是深吸一口气,略显无奈的缓缓点下头。
“陛下所言极是。”
“也正是因此,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我汉家的每一代先皇,都只得通过和亲的方式,来断绝匈奴人大举入侵的念头。”
“——因为和亲,同样可以让匈奴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比费心费力的派兵叩边,要省时省力得多。”
“匈奴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汉家也凭着一批财货,而避免了调兵遣将,乃至与胡蛮对峙边墙的损失。”
“两方皆大欢喜,和亲之制,便也就此沿传至今……”
刘舍一番话,只惹得刘荣心中,本能的涌现出一阵浓烈的屈辱,以及压抑不下的恼怒。
——和亲!
放在哪朝哪代,甚至是为后世人所不齿的大怂,都绝对是会让华夏之民感到屈辱的丑事!
但在如今汉室——在后世人口中‘独汉因强亡’的汉家,和亲,却是现阶段的汉家在应付匈奴人时,性价比最高的方式。
便如刘舍所言:如果打起来,匈奴人要调兵遣将,费时费力,能抢到手的,却只是边墙苦哈哈的汉农些许米粮,外带上他们自身。
——奴隶,是匈奴人强大的根本。
掠夺人口,是匈奴人强大的根基。
但汉人刚烈,就算是到了万不得已,也有的是以死明志、宁死不屈的铁血!
所以对匈奴人而言,派兵驰掠汉边,是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的。
可若是和亲?
付出不过一纸国书,外加一张随时都可以撕毁——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遵守的盟约,便能得到远甚于掠夺所得的物资,何乐而不为?
对于汉家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就拿此番,车骑将军郦寄率兵驰援北地距离:眼下,郦寄麾下五万多兵马,每个月光是军粮消耗,就达到十万石之多!
饶是刘荣泽及天下,将粮食的价格打了下来,却也还是让郦寄所部每个月的军粮消耗,达到了数百万钱。
若真打起来,三五个月都还算好的——打个一年两年,那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如此说来,郦寄所部在这场战争中,光是粮草就要消耗大几十万石,价值上千万钱。
可若是和亲呢?
按照往常的惯例,汉匈和亲,匈奴人会赠送汉天子个位数的马匹、金器;
汉天子也会送出个位数的汉家特产,如锦、纨、剑之类。
顶多也就是外加几百石茶,以及几万石粮食——就这,都还能美其名曰说:汉匈兄弟之国,弟弟听说哥哥吃不饱饭,就送粮食接济了一下。
屈辱吗?
很屈辱;
但很划算。
天子屈辱,百官羞愤,朝堂威仪不在;
但对汉家而言,很划算……
“丞相认为,此战过后,我汉家还要如过去那般,与匈奴和亲结盟?”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荣淡然一语,却引得殿内百官公卿一阵长吁短叹,就好似人均碰到了一个对付不了的恶霸。
良久,终还是刘舍强忍屈辱,神情哀疮的上前一步,对刘荣再一拱手。
“我汉家历代先皇,皆奉行和亲安胡,以图休养生息之策略;”
“其原因,陛下不会不明白。”
···
“太宗皇帝曾说:和匈奴人和亲,是因为汉家还没有和匈奴人决战的力量,而且还有宗亲诸侯作乱于内。”
“而今,关东宗亲诸侯,虽然被孝景皇帝基本妥善处置,但我汉家的力量,恐怕依旧不足以在和匈奴人的对抗中,确保必胜。”
“故而,臣依旧认为:今我汉家,还是应当以和亲为主要方略,继续积攒力量,以待将来……”
刘舍话音落下,殿内公卿百官无比是神情复杂的低下头,却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反驳。
——这是事实。
刘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客观现实。
你可以说刘舍不够铁血,但绝不能说刘舍在颠倒是非。
在这场朝议之前,有人与聊过在这个议题之上,或许会有愣头青站出来反对。
过去这些年,类似的事,也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朝议之上。
但没人料想到:这个站出来的人,居然会是历来以老成、持重的形象示人,政治手腕更是愈发老练的天子荣。
“朕以为不然!”
“朕以为,今我汉家,已经到了绝不可再同匈奴和亲,绝不可再忍气吞声的时候!”
···
“丞相老成谋国,朕不责怪。”
“但今日,便叫朝中诸公,乃至天下万民知晓;”
“——凡朕在位一日,我汉家,便绝不与米粮一粒、布帛一尺,于北蛮匈奴!”
“若战,便战!”
“败,便再战!”
“只无论如何,都绝不可再有人,复议和亲之事!!!”
(本章完)
第256章 死灰复燃
第256章 死灰复燃
刘荣的强硬态度,让整场朝议都陷入了僵局。
——刘荣很硬气。
用后世人更喜闻乐见的言辞来描述,便是没跌份,好样的!
然并卵。
刘荣强硬也好,软弱也罢——无法改变的事实是:如今汉家,依旧没有完成,甚至是都没有正式开始骑兵部队建设。
一天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集群,汉家在面对匈奴人时,便一天存在着骑兵队步兵的天然克制。
有汉至今五十余载,汉家为什么始终处于战略劣势地位,始终无法改变战略防守姿态,转而改变为战略进攻?
答案,不外乎兵种克制四个大字。
匈奴骑兵,就算没有高桥马鞍,也没有双边马镫,也能凭借自幼在马背上磨练出来的精巧骑术,确保自己在马背上的战斗力和机动力。
而草原和山川丘壑林立,地势此起彼伏的中原不同:除了祁连山、狼居胥山等寥寥几处,便基本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如果是城池攻守战,又或是依托地势的攻坚战,那汉家——乃至华夏文明任何一个朝代,都可以拍着胸脯说:没人比我更懂攻城/守城、攻坚/守坚;
但在平原上摆开架势,大刀阔斧打一场野战,甚至是追逐战、拉锯战?
恐怕华夏历史上的绝大多数封建王朝,也都会坦然说上一句:如果没有骑兵,那我打不了这样的仗。
——在平原,骑兵对步兵的兵种克制,几乎能达到冷兵器时代的极限。
你冲,他散;
你追,他退;
你停,他扰;
你退,他咬;
你累,他围。
就好比秃鹫——明明没多少战斗力,但只要他在野外盯上你了,刚好你有断水断粮,体力不支,那你就别想着留全尸。
这,才是如今汉室,在汉匈双方战略当中,始终处于战略防守姿态的原因所在。
——打不出去啊!
有城墙还好,起码还能守一守,撑一撑,反正匈奴人的骑兵也没法冲上城墙;
策马疾驰到城墙下,终归还是要下马爬梯子、终归还是要‘变’成步兵。
但若是汉家主动派步兵出了边塞,到了草原?
嘿!
且不说那一望无际,且几乎没有参照物的草原,能让汉家出多少个迷路将军;
单就是匈奴人如跗骨之蛆般的尾随、侵扰,就足以让每一支北出边塞的汉家步兵集群崩溃。
人家四条腿,想追伱也追不上;
想跑你还跑不掉。
也就是躲进城内,凭着城池守一守,逼匈奴人下马登城,才能勉强维持生活这个样子……
故而,汉匈双方之间的战争,打不打,在哪打,什么时候打,打多久,基本全都是匈奴人说了算。
——匈奴人来入侵边墙了,那就得打;
——匈奴人入侵了哪里,就得在哪里打;
——匈奴人什么时候来,就得什么时候打;
——匈奴人不想打了就走,汉家想留也留不住。
后世人常说:真正让人感到惊悚的,是看不见的鬼怪。
又或者应该说:只有千日当贼,没有千日防贼。
打一场半年时常的中规模战役,汉家能砸进去三到五年的税赋收入;
但一次和亲,却只需要汉家付出個把月的税赋收入,又能大概率确保边墙三两年太平。
怎么选,从利益的角度上来讲,可谓是一目了然。
但刘荣今日的表态,显然表明这件事,在刘荣眼中,并非是可以单纯出于利益立场去看待的……
“那也不行!”
“——朕受命于天,代天牧民,治下子民辛勤劳作所得之粮税,怎可与胡蛮为虎作伥?”
“绝不!”
“朕,绝不和亲!!!”
···
“钱怎么了?”
“——不用国库管!”
“凡战事耗费,皆出少府内帑!”
“朕宁愿万万钱——宁愿每年都上数以万万钱,买我汉家之民膝盖不软,脊梁不弯!!!”
御榻之上,刘荣负手而立,满含盛怒的发出这一声宣示;
旋即便面带激昂之色,望向少府石奋所在的方向。
“少府?”
被这个情绪状态的刘荣点到,石奋也不迟钝了——当即便出身一拱手:“禀陛下。”
“臣与少府,又朝中诸公核算:此番,车骑将军部将士五万余,若能在春三月钱班师,军粮、辎重用度,及战后的赏赐、抚恤耗费,便不会超过至多十万万钱。”
“而今少府……”
说到这里,石奋稍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左右,又略带祈求的抬头望向刘荣。
见刘荣毫不迟疑的对自己点下头,石奋也只得恭顺道:“如今少府内帑所存钱、粮,还能支撑这样的战争,约莫四十余次……”
嘶~~~~
石奋话音刚落,殿内百官公卿顿时齐吸一口凉气,愣是把宣室殿都弄热了三二分。
而石奋寥寥数语,所透露出的信息量,却是在无数人心中,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四十余次!
像这种耗费十万万钱左右的战争,少府内帑还能支撑起码四十次!
这岂不是说,少府内帑如今的库存,总价值高达四百万万钱?!
四百万万钱……
什么概念?
托当今刘荣的福,如今汉家,粟作价三十钱左右每石。
就这,还是刘荣法外开恩,给粮商们留了点牟利空间的价格。
若刘荣铁了心,二十七八钱,乃至二四十五钱每石的价格,也完全不会违背如今汉家粮食市场的供需关系。
而今汉家,将长城以南、五岭以北,西南夷以东、东海以西的所有百姓民加在一起,大致是两千七、八百万——将近三千万口。
这不到三千万人每年的口粮消耗,大致在七万万石粟,总价值二百一十万万钱上下。
换而言之:如今少府内帑的库存,能养全天下人——养三千万人口两年饱腹……
“怎就是少府内帑呢?”
“为何,就不是相府国库呢……”
一时间,无数人捶胸顿足,恨不能身具通天之能,将少府那总价值四百万万钱的钱粮物资,神不知鬼不觉的划入国库账下。
原因很简单;
——国库,作为丞相府掌控下的国家资金储备库,其内储存的每一枚铜钱,都可以,也必须用到公务之上。
如修个路、造个桥,又或是挖个渠、平个山,乃至于官员俸禄,都是取自国库。
简而言之,国库是外朝的钱,天子虽然不至于无权过问,却也无法阻止外朝将国库里的钱,用到合理的政务之上。
但少府内帑却不同。
少府内帑,之所以带个‘内’字,便是因为少府内帑,和外朝全然没有半点关联。若是皇帝贤明一些,将内帑用于赏赐百官、公卿,支援军械整备,甚至是补贴军队,朝堂内外都还得感恩戴德,谢天子‘慷慨解囊’,自掏腰包帮助国家。
若昏聩些,无论是寻仙问道,还是寻问柳——又或是封禅泰山,到处撒钱,外朝也没人能挑出天子的不对。
就算天子拿着整个内帑,去讨好一个残败柳的烟尘女子,外朝也只能劝皇帝:陛下这不体面啊~
陛下注意身体啊~
别染上脏病啊~
要注意节制啊~
但绝对没人会劝天子:别浪费钱。
因为管不着;
天子怎么用少府内帑的钱,外朝压根儿管不着,也根本没有管的立场。
而这,也正是刘荣今日,之所以敢如此强硬的表示‘自朕以后,汉家再不复行和亲’的底气所在。
——这份底气,是刘荣祖父: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以及刘荣的父亲:孝景皇帝刘启,先后两代明君励精图治、省吃俭用长达三十三年之久,才好不容易给刘荣攒下来的。
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拿着这笔汉匈决战经费大兴土木,极尽奢靡,漫天遍野装十三;
等要打仗了,又从农户手里抠税当军费。
但刘荣说过很多次;
朕,不是那未冠而立的汉武大弟……
“北墙战事,早在车骑将军出征之前,朕就已经同朝中诸公、诸位将军议定。”
“——议定!”
“定了!”
···
“这场仗,车骑将军怎么打、派谁打、在哪打、何时打——朕一概不管。”
“该交代的,朕都早已交代给车骑将军。”
“——有违朕意,没有做好朕交代的事,朕于车骑将军自有处置。”
“然大战——尤其国战在即;”
“再有轻言换将者,便莫怪朕以动摇军心、蛊惑人心,居心叵测降罪!”
丢下这么一句杀气腾腾的话,刘荣便猛然一拂袖,阴恻恻在殿内扫视一周,旋即便头也不回的朝着后殿方向而去。
而在刘荣离开之后,殿内百官公卿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有一个人站出身来,提醒大家接下来该干什么。
“陛下如此少年热血……”
“咳咳咳;”
“这,可如何是好啊?”
···
“胡蛮势强,陛下为何不暂避其锋芒,休养生息,以待将来?”
“万一大战,更是是决战将起……”
“岂不就是在赌国运嘛~~~”
“唉!”
意识到刘荣不再会像太宗皇帝、孝景皇帝那般,以和亲稳住匈奴人,争取发育时间作为方阵,有相当一部分老臣捶胸顿足,为刘荣的年少轻狂感到一阵焦躁。
也有人忧心忡忡的低下头,考虑起此战结束之后,该如何为刘荣把屁股擦干净——在确保刘荣不堕天子威仪的同时,有尊严的同匈奴人再行和亲。
毋庸置疑的是: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刘荣今日的强硬,只会成为日后,边墙战败时,刘荣打在自己脸上的巴掌。
刘荣今日有多强硬,彼时的巴掌落在脸上,便会有多疼。
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边墙的程不识,根本无法在匈奴右贤王手里讨到便宜;
每一个人都坚信:战争结束之后,匈奴使团还是会趾高气昂的来长安,耀武扬威的羞辱汉家君、臣一番,然后带走一位娇滴滴的宗室女,以及一大批草原上的稀缺物资。
没人把刘荣的威胁放在心上;
几乎没有人,将刘荣那句‘不许再提和亲’放在心上。
却不料朝议结束之后当日,改名为大理的原廷尉属衙,便开始了一场六百石起步,上不封顶,且专门针对朝中公卿百官、功侯贵戚的缉捕行动。
究其原因,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不尊天子诏谕’六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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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温室殿。
那场供刘荣龇牙,在朝堂之上亮出自己爪牙的朝议,已经过去了足有十余日。
边墙战事焦灼;
匈奴人没能跨越朝那塞,程不识也没能减小本部将士的伤亡。
短短十数日,朝那塞近万守军,死伤者便也将近四成!
若非车骑将军郦寄的一万援军感到,朝那塞怕是都撑不到战争爆发后的第五日,便要宣告破碎。
而在朝堂中央——在那日的朝议结束之后,刘荣便授意诏谕,开始了一场范围极广、打击力度极大的抓捕行动。
旨在将那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软脚蟹关进诏谕,免得动摇长安人心。
一开始,赵禹三日一朝未央,向刘荣汇报抓捕了多少千石以上的‘重臣’;
短短数日之后,赵禹开始每日一朝,向刘荣汇报哪位比二千石有嫌疑、哪位真二千石有实证。
到最近几日,倒是没有多少长安朝堂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下狱了。
但看着手中,那份写满关东郡国官员的缉捕名单,刘荣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饶是早知赵禹是个要政绩不要命的狠人,也不免一阵眼皮狂跳。
“梁内史……”
“韩、安国?”
面色颇有些古怪的一问,却见赵禹面色淡然的点下头:“梁国内史韩安国,于岁末奉诏入京述职,至今都未曾离去。”
“前日晚间,韩安国受邀参加平阳侯府的酒宴,酒后狂言:陛下年少智短,不知和亲之内外缘由、利害;”
“平阳侯不敢多言,当即命人送韩安国回府,韩安国却仍喋喋不休,直言此番——乃至二十年内,汉家皆当行和亲安胡之策。”
“韩安国还说:若二十年内,汉匈果真决战,则我汉家,几必败无疑……”
听赵禹说起韩安国获罪下狱的全过程,刘荣只不由得陷入一阵漫长的呆愣之中。
许久,才怪笑的摇摇头,负手叹息道:“死灰复燃吗……”
“嘿;”
“逃不过的宿命啊~”
···
“走吧;”
“随朕,去看看我汉家日后的大农令。”
“——快些。”
“朕,可不想错过那‘死灰复燃’的名场面……”
(本章完)
第257章 梁内史,别来无恙否?
第257章 梁内史,别来无恙否?
廷尉大牢……
哦不;
现在,应该叫大理牢狱了。
要说这个神奇的地方,最为后世人所熟知的故事,无疑便是条侯周亚夫的父亲:绛武侯侯周勃那句‘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了。
——汉二十七年,吕太后驾崩长乐,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之后,迎立代王刘恒。
将‘老好人’刘恒接回长安,坐上宣室殿的御榻,周勃、陈平为首的诛吕功臣集团,自然就将朝权牢牢把控在了手中。
后来陈平离世,周勃独木难支,先是被太宗皇帝一句轻飘飘的‘功侯多眷恋长安,拒不就国,丞相百官之首,当为天下先’,就给赶回了关东的封国;
而后,又被太宗皇帝抓住私藏甲胄的小辫子,下了廷尉大牢。
在牢狱中,度过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之后,周勃终于凭借自己的深厚人脉,侥幸得以重建光明。
而在走出廷尉大牢时,奄奄一息的周勃回身望向牢门,发出了那句千古名叹: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狱卒的尊贵。
能把周勃——把一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开国元勋、丰沛元从折磨的奄奄一息,甚至发出‘我今天才知道狱卒的尊贵’之感叹,廷尉大牢的赫赫威名,也就可见一斑了。
——在周勃之前,从来都没有任何人,曾竖着从廷尉大牢走出!
周勃,是第一个。
而今天,时隔数十年,已经更名为大理牢狱的廷尉大牢,再次迎来了一位二千石级别的重臣‘入驻’。
而这位二千石级别的重臣,在牢狱内享受到的‘待遇’,纵是比不上当年的绛侯周勃,却也是相差无多……
“听说你这厮,还是个劳什子内史?”
牢狱深处,一件并不算狭窄,却散发着扑鼻霉臭味的牢房外,狱卒吊儿郎当的依靠在立柱旁;
双手交叉于胸前,百无聊赖的同牢狱中,那唯一一道身影搭起了话。
自当年,周勃那句‘狱卒之贵’传出廷尉大牢,廷尉大牢的狱卒们,便果真愈发‘尊贵’了起来。
虽然还是二百石的俸禄,在长安皇城脚下,连小虾米都算不上,但对每一個沦落牢内的人而言,这些二百石的狱卒,却堪称人均‘大人物’。
对于此刻的韩安国而言,眼前这位言辞粗鄙,自己平日里连正眼都不会看上一眼的狱卒,也同样如此。
“烦、烦请明公,助我……”
原本面朝墙,背对着木栅,侧躺在泥榻上的韩安国,听闻身后传来的话语声,当即便手忙脚乱的起了身;
嘴上一边说着、脚下一边走着,手上,也不忘从怀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布片。
走到木栅前,面色稍有些尴尬的递出布片,朝木栅外的狱卒递去。
“请明公以此书信,交于东宫太皇太后之手。”
“若太皇太后召见,公便言:睢阳故人,因祸从口出,而身陷囹圄……”
韩安国说话间,姿态摆的不可谓不低。
至少比起曾经,非千石官员不亲自见,非六百石以上,更是连下属、仆人都不会派去替自己见的高傲,韩安国能对秩二百石的狱卒如此温声细语,已然是实属不易。
但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
在长安,甚至在任何一朝的帝都皇城,都有同品同秩之下,京官默认高三级的说法。
更何况此处,是得到周勃‘狱卒之贵’buff的廷尉大牢;
而韩安国,又恰恰是这些‘尊贵的狱卒’所能难为的唯一对象:牢内囚犯……
“东宫太皇太后,你还是不要想了。”
“——俺区区一个狱卒,莫说是面见太皇太后,便是将这书信送到宫门外,都不知要走多少门路,才能寻到一个能从宫门走到长信殿,将这信呈到太皇太后面前的人。”
“好歹也是真二千石的梁国内史——你还是好好想想在长安,有没有什么至交好友,能替你向陛下求情吧。”
“若是有,我倒是可以替你,去给你的友人送个口信。”
嘴上话说的客气,狱卒却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斜着身子依靠在石柱旁,丝毫没有大人物当面,腰杆合该弯两分的觉悟。
非但不慌,那狱卒甚至还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起韩安国,就好似是在盘算韩安国这全身上下,能有多少藏钱的地方、能有多少钱带在身上。
被狱卒如此冒犯的眼神扫视着全身,韩安国面上顿时露出一抹不愉;
但本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认知,韩安国还是强压下了胸中恼怒。
深吸一口气,又再道:“若是送不到东宫太皇太后手中,那便送去尚冠里堂邑侯府。”
“——我与馆陶公主之间,也还算有一些交情。”
“便是看在先主梁孝王的情分上,馆陶公主,也当会帮我一把……”
不料韩安国此言一出,那狱卒顿时面露不耐之色,望向韩安国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浓烈的不屑。
“你这厮,莫不是在关东的穷乡僻壤做官做久了,连朝堂之上谁人显贵都不知道?”
“——如今的堂邑侯府,早就不复孝景皇帝时的荣光了!”
“当今圣上更是明令:非天子诏谕,任何人不得出入堂邑侯府,更不得私下面会馆陶主。”
“你先是大言不惭,说是东宫太皇太后的故人,之后又让我去堂邑侯府送信——莫不是欺我官小位鄙,拿不清这点轻重?”
言罢,那狱卒当即便侧过身,目光极为不善的斜眼瞥向韩安国。
“找不到能替伱求情的故人,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吧!”
“自有汉至今,我廷尉大牢收押的犯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除绛武侯周勃,就从来没有什么人能活着踏出牢门的门槛。”
丢下这最后一句话,那狱卒便兴致缺缺的彻底转过身,装模作样的巡视着各牢房,作势便朝着牢外走去。
而在狱卒身后,韩安国却是面色阴沉的双手握住木栅,将脸塞进木栅间,恶狠狠地望向那狱卒的背影。
——莫名其妙被下狱,下的还是凶名赫赫的廷尉大牢,韩安国本就心乱如麻;
好在当年,因梁孝王争储夺嫡一事,和东宫太皇太后、堂邑侯府馆陶主之间,也算是积攒下了些许情谊。
吴楚乱平之后,更是被窦太皇太后赞为‘梁王身边唯一的能臣’!
回想起这些,韩安国这才稍稍安下心。
却不料一封求助信,愣是怎么都送不出去不说,还被狱卒再三羞辱,韩安国又如何压得下这口恶气?
饶是养气功夫到位,韩安国终还是没能端住架子,扯开嗓子,便朝着那狱卒的背影嘶吼道:“挫尔小吏,安敢如此欺我!”
“若是在廷尉大牢外,尔小吏走遍门路,散尽家财,都未必能见到我家的门房!”
“今日不过龙困浅滩,连你这样的百石小吏,居然也敢折辱二千石的高官、重臣了吗!!!”
身后传来几声堪称凄厉的嘶吼,再加上大牢本就空旷,更是激起层层回音;
便见那狱卒满脸恼怒的回过身,快步走回关押韩安国的牢门外,抽出腰间的木棍,便不遗余力的朝韩安国握紧木栅的手背砸去!
好在韩安国也算半个武人出身,勉强反应过来将手收回,只面上怒色更甚,当即露出一副恨不能将那狱卒生吞活剥的凶狠之色。见韩安国如此架势,那狱卒却好似是消了气,满是不屑道:“饶你是再大的官,又如何?”
“莫说是二千石的梁中尉——便是食禄万石的丞相,到了我廷尉大牢,那也得老老实实说上一句: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
“怎么?”
“你是觉得你韩安国,比当年的绛侯都还要尊贵?”
“还是你韩安国的人脉、关系,比当年的绛侯还要硬?”
说着,狱卒便带着戏谑的笑容,侧身朝牢房中央,正燃烧着碎木的火盆指了指。
“你瞧;”
“在被抬进这廷尉大牢之前,那盆子里装着的,或是木柴,或是名木——总归是各有本领。”
“但到了我廷尉大牢,被俺这样的‘小吏’丢进火盆,在名贵的木头,都会被烧成死灰。”
说到此处,那狱卒便噙笑回过身,意味深长道:“我廷尉大牢,就是那火盆。”
“再名贵的木头,到了我廷尉大牢,都会被烧成死灰。”
“而碎木、山柴烧出来的死灰,和名贵木材烧出来的死灰,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听闻此言,韩安国仍是义愤填膺,当即便开口接道:“难道死灰,就一定不会重新燃起吗?!”
“你说他是烧成死灰,又如何能知,真正名贵的木材,即便是被烧了,也不过是涅槃罢了!”
却见狱卒闻言,又是戏谑不已的发出一声嗤笑,满不在乎的握住腰间布袋,颇有些粗俗的晃了晃。
“死灰即便复燃,又能怎么样呢?”
“若我想熄灭他,不过是脱下裤子,撒一泡尿的事而已。”
“——托已故绛武侯周勃的福~”
“我廷尉大牢的狱卒,那都是带卵的汉子;”
“再名贵的木头,我廷尉大牢,也敢撒泡尿给熄灭。”
···
“嘿;”
“还死灰复燃呢。”
“——你啊,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断头饭,究竟吃点什么好吧~”
“啧啧,东市外那家包子铺,吸溜……”
“等发了俸钱,怎也得再尝尝那彘肉包子……”
咂么着嘴里的黄水儿,那狱卒便一边回忆着肉包子的香甜滋味,一边再次朝着牢门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一小段,又怪笑着回过身:“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廷尉……”
“呃不;”
“大理牢狱狱卒:田甲是也!”
“——想报仇,随时来找俺;”
“活着的韩安国也好,死了的韩安鬼也罢——若是俺皱一下眉头,就白瞎俺娘给俺生的卵子!”
霸气十足的丢下这番话,那狱卒便再不做停留,径直朝着牢门走去。
一边走着,一边还不忘扯开嗓子‘嘀咕’道:“哼!”
“还二千石呢!”
“托人送信,也不知道拿个三五金出来。”
“——还指望俺白跑一趟不成?”
“真真是读书读傻了的腐儒……”
说着,狱卒便烦躁的抬起脚,一脚踹开了大牢那扇不算厚重的木门。
然后,狱卒田甲便看到了自己穷其一生,都无法漏忘分毫的一幕。
——牢门外,身着常服,头顶冲天冠,却也一眼就能看出不凡的当今天子荣,正面色有些尴尬的站在最靠近自己的位置。
田甲不知道的是:刘荣面上尴尬之色,是因为半息之前,刘荣的耳朵还贴着牢门之上;
若非刘荣反应快,真被田甲一脚将木门提到刘荣身上,那田甲家的户口本,怕是神仙来了都保不住。
而在刘荣身旁,几位同样衣着不凡的达官显贵,此刻或是捂着嘴吭哧吭哧憋笑,或是好整以暇的将目光,投向刘荣身旁紧挨着的那道身影;
至于那道身影,此刻却是面色阴沉,目光直勾勾望向田甲眼眸深处,恨不能将田甲揉吧揉吧塞嘴里咽下……
“廷、廷尉……”
“呃不,大理……”
不等田甲从惊愕中回过神,便见刘荣面色如常的一摆手,当即便有两名禁卒上前,一人一边将田甲给架到了一旁。
也没把田甲怎么着,就只是把田甲从牢门里架开,免得挡住刘荣的路。
刘荣却是面带笑意的侧过身,递给赵禹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旋即便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挺胸迈入牢门。
不顾身后众人跟没跟上,径直走到牢房最深处,那间关押着韩安国的牢房外;
待身旁随行的郎官赶忙送上一把木椅,刘荣这才好整以暇的坐下身,隔着木栅,观察起了牢房内的韩安国。
见刘荣明显一副要和韩安国‘私聊’的架势,随行众人自也识趣的没贴上去,只远远等在了二十来步开外。
而在牢房内的韩安国,终于认出眼前之人是谁,作势要跪地叩首,拜谒天子之时,刘荣一声玩味十足的调侃,却是让韩安国顿时愣在了原地。
“死灰复燃呐~”
“好一个死灰复燃。”
···
“梁内史,别来无恙否?”
(本章完)
晚上更
晚上更昨天陪老婆去了一趟医院,回来已经半夜了,来不及写完发出来。
没满三个月,实在不得不小心一些。
大家多担待,今晚正常更新
(本章完)
第256章 朕,错了吗?
华夏历史上,究竟有多少皇帝亲自去牢房见过人,刘荣并不大清楚。
但肯定不会多。
至少在这个时代、在如今汉室,天子莅临廷尉大牢,专门见一个羁押在牢内的囚犯,还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尤其是在韩安国看来,刘荣此来,韩安国可谓是半点都猜不透刘荣的意图。
——落井下石?
韩安国自认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么个小角色,根本用不着刘荣专门跑来廷尉大牢,亲自落井下石。
说难听点,刘荣就算是想杀韩安国,也绝不会亲自动手。
原因无他——跌份二字而已。
不是落井下石,那就应该是韩安国下狱之事,或许有斡旋的余地。
但这么一想,韩安国就觉得更奇怪了。
若是如此,刘荣似乎仍旧没有亲自走着一趟的必要;
直接派个郎官,甚至是身边的宦官,来宣诏把人领出去便是。
但刘荣却不惜自降身份至此,为的,却是来看韩安国这么一個‘外臣’?
尤其,还是曾为梁孝王刘武做事,为梁孝王刘武争储夺嫡出谋划策,立下汗马功劳的韩安国……
“上一次见到长孺公,是在孝景皇帝元年了吧?”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为刘荣一声略带感慨的追忆所打破;
韩安国跪坐于木栅内,循声抬起头,便见木栅外,刘荣一脸轻松的端坐在木椅之上,一只手甚至颇有些失态的以手肘撑住木椅扶手,手也被抬到嘴边,以食指指腹轻轻摩擦起了下颌。
“想当年,皇祖母不惜绝食相逼,迫使孝景皇帝不得不悖逆先祖之制,许梁王叔入朝奔丧。”
“彼时,跟随于梁王叔左右,为梁王叔出谋划策的,便是长孺公了?”
“嗯……”
“朕若是没记错的话,长孺公当时,还只是中大夫的秩禄?”
长孺是韩安国的表字。
不同于后世绝大多数时代:如今汉室,其实并非人人有表字,大家也并不习惯以表字相称。
刘荣一口一个长孺公——偏偏还跟个意味不明的‘公’字敬称,韩安国自更是一阵摸不着头脑。
稍思虑一番,意识到刘荣是以当年,梁孝王刘武争储夺嫡一事来作为话题开端,当下便也有了猜测。
——磕碜人呗~
一口一个长孺公,摆明了是在嘲讽自己帮梁孝王争储夺嫡,最后还是让刘荣坐了皇位不说,就连韩安国自己,也落在了刘荣的手里。
若是换做旁人,韩安国免不得要好生展现一下刘汉风骨,就算不大打出手,也起码要拂袖起身,再丢下一句‘竖子不足与谋’之类的狠话。
但终归是天子当面,尤其自己还身陷囹圄,韩安国思虑片刻,终还是略有些屈辱的低下了头。
“然。”
“想当年,皇次子、皇三子,也就是如今的河间、临江二王,被陛下分别派到先王和臣身边。”
“——先王喜文好赋,纵是臣再三劝谏于旁,也终还是落入了河间的圈套之中。”
“好在并未曾酿成大祸;”
“至少先王,不曾在河间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见韩安国一副坦坦荡荡,丝毫不忌讳自己当年作为的架势,刘荣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失笑。
这,便是如今汉室,与后世朝代最大的区别。
——在后世,忠于天子、忠于皇帝,是没有商量余地的铁律,甚至是天道!
但在这个时代,臣下讲的却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良禽择木而栖。
就拿韩安国来说:你梁王刘武尊重我,给我俸禄,给我施展才华的舞台,那即便你是要去和天子做对,我也必定会帮你!
而到了今天,梁孝王刘武早已尘归尘,土归土,韩安国也落在了刘荣手中,也同样不会忌讳自己的所作所为。
原因无他,各为其主而已。
“长孺此言,可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木栅外,刘荣仍旧是一副轻松写意,好似与友人闲聊般的惬意姿态;
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在韩安国疑虑重重的目光注视下,面不红心不跳,张口便来:“孝王喜文赋,河间好经书——即便到了如今,这,都依旧为天下人所熟知的事。”
“孝王、河间以文交好,叔侄无间,更不失为坊间又一佳话。”
“——朕听说,即便是到了弥留之际,孝王都还在因为没能再见到河间,而感到遗憾无比呢。”
“孝景皇帝尚在之时,便是河间,也常在朕耳边提起孝王文才,并引以为忘年知音。”
···
“长孺公,实在是沉于计谋日久,着了相了。”
“就连如此纯洁的情谊,都能被长孺公理解为计谋、策略;”
“又如何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莫名其妙,又满含讥讽之意的一番话,惹得韩安国没由来一阵恼火,偏偏发作不得,便只得绷着脸将身子侧开些,自顾自生气了闷气。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扯什么聊斋啊~
还纯洁情谊、忘年之交呢!
早干嘛去了?
偏偏梁王刘武前脚要夺嫡,你皇次子刘德后脚就上赶着,要和梁王刘武交流文赋?
单你一个也就罢了,偏偏皇三子也同时出现在韩安国身边,死皮赖脸非要和韩安国交好,赶都赶不走?
只能说,刘荣这番辩解,就算是想要骗过三岁小孩,也还需要再仔细润色一番。
但仔细一想,韩安国又再次愣住了。
刘荣,究竟是要做什么?
先是因为一个‘妄议和亲’的罪名把自己下狱,之后又亲自来牢房中,说的却全是这些不着四六的闲谈……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韩安国当然知道刘荣此来,绝不可能是找自己闲聊扯皮。
但想了许久,韩安国也还是觉得:自己看不透刘荣。
至少看不透刘荣此刻心中所想,以及方才这番话所暗含的意图。
难掩迟疑的抬起头,却见刘荣正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好似是要把自己的灵魂看穿,有似乎,是想要对自己表达些什么……
“陛下即来,当不会是为了往昔之事?”
“尤其,还是已经过去,且毫无意义的事。”
暂时猜不透刘荣的来意,韩安国便只得静观其变。
却也没忘借这个机会,向刘荣隐晦的表明自己‘已经放下过去’的立场。
——自己此刻,可还在廷尉大牢里关着呢!
虽然确实不大清楚如今,长安朝堂是个什么情况,但从方才那狱卒田甲的反应,韩安国也隐隐有了猜测。
东宫窦太皇太后,或许尊贵依旧;
但想像过去那样,随便派个小吏乃至门房,只凭自己‘梁内史’的名号,就将信件送到窦太皇太后手中的好日子,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窦太皇太后的宫外办事处:馆陶公主刘嫖,更是极有可能已经失了势!
虽然这个猜测太过于令人惊骇,但韩安国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刘荣真的凭借某件事,和东宫窦太皇太后达成了某种妥协,那馆陶公主刘嫖,还真就未必不会是窦太皇太后选择让步的点。
诚然,馆陶公主刘嫖在窦太皇太后心中的地位,确实是超然到了一定的程度;
尤其是在梁王刘武、先帝刘启相继离世之后,东宫窦太皇太后对这个仅存于世的子女,必定看得比过去还要重。
但同样‘看重’刘嫖的,还有新君刘荣。
甚至可以说,窦太后有多么重视、疼爱刘嫖,刘荣就有多么忌惮、容不下这个姑母。
在这个前提下,韩安国能在长安动用的人脉,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了。
过去,倒还是有个田蚡,及其背后的长陵田氏。
但在如今——在刘荣即位之后,那样的人脉与其说是人脉,倒不如说是罪证……
“当年,梁王叔得长孺相助,也还是让朕少睡了几晚好觉的……”
带着自嘲的笑意,算是隐晦的认可了当年,韩安国在梁王刘武争储夺嫡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才能,刘荣便也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而当刘荣稍带着严肃,质问韩安国为何要明知故犯,再提和亲之事时,韩安国身上的气质也陡然一变!
如果说先前,韩安国面对刘荣,是半带着身为阶下囚的谦卑,半带着对刘荣该意图的疑惑;
那此刻,韩安国浑身上下,便只有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
“陛下,难道不认可臣说的话吗?”
“二十年内,我汉家不可废和亲之制,不可与匈奴北蛮大战——这,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吗?”
“陛下是孝景皇帝亲自选定,立嫡立长,得位其正,又悉心培养多年的储君。”
“难道连这么浅显的事实,都需要臣这么一个见识浅薄、才能平庸的外臣,在这廷尉囚牢之中提醒吗?”
说起正事,刘荣自也是收起了先前那副看好戏的慵懒姿态。
稍作起身,面色也随之一肃,望向韩安国的目光,更是当即带上了三分郑重。
却并没有急于开口打断,而是伸手做出个‘请’的手势,示意韩安国继续说下去。
便见韩安国深吸一口气,旋即满面悲怆道:“太祖高皇帝六年,匈奴冒顿单于大举叩边,韩王信未战而怯,临阵倒戈;”
“太祖皇帝勃然大怒,御驾亲征,虽将秦所失之边郡大半收归,却也落得个白登之围。”
“战罢和谈,太祖高皇帝首倡和亲,更欲嫁亲女:鲁元长公主,以换得汉匈边墙安宁。”
“若非吕太后拼死相阻,我汉家的和亲之制,就不会是后来的嫁宗室女——而是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定下嫁长公主的祖制了……”
说着说着,韩安国面上哀疮更添三分,眼眸深处,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屈辱和愤怒。
后世人常说:真正上过战场,知道战场残酷的士兵、将军,才是最提倡和平、最反对战争的人。
韩安国也一样。
恰恰是因为知道匈奴的强大、知道此时决战胜算太低,韩安国才会如此坚定的认为和亲,是汉家近二十年的不二之选。
反倒是那些没上过战场,甚至都不了解具体状况的儒生之流,整日夸夸其谈,张口闭口‘王师无敌’‘匈奴土鸡瓦狗尔,不足为惧’之类。
若是放在三五年前,听到韩安国这番言论,就算先帝老爷子不在场,刘荣也免不得要夸赞一句:梁内史韩长孺,真谋国之臣也!
但现在,刘荣却不这么认为了。
“长孺可知,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距今有多久?”
“我汉家初行和亲于匈奴,距今又有多久?”
见韩安国没有继续细说的意思,刘荣便也顺势接过话头;
张口发出两问,便不等韩安国开口,自问自答道:“自太祖高皇帝六年,汉匈平城之战,至今,足五十载!”
“五十载,长孺可知,意味着什么?”
“可知这五十载,对我汉家而言,意味着什么?”
刘荣突然严肃起来的语调,自是惹得韩安国也不由为之一怔;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神情无比严峻道:“我汉家之民男,年十二三说亲,十四五娶妻,十六七生子、始傅;”
“二十而冠,三十而壮,四十而老,五十而亡。”
“——话虽如此,可活的到五十岁者,又有多少呢?”
“至少我汉家历代先皇,除了太祖高皇帝之外,便再没有第二人能活到五十。”
“至于民间百姓——除非家境殷实,自幼衣食无忧者,否则,能三十五而牙口齐全,便已然是万幸。”
“五十岁,便已经是绝大多数百姓民,做梦都想要活到的年纪了……”
···
“那过去五十年,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汉六年,汉匈决战于平城时,便已经存于人世的百姓民,即便是当年出生的,也已经五十岁了。”
“换句话说:绝大多数经历过汉匈平城之战的汉家之民,都已经入土为安。”
“他们的儿子,正在老去;”
“他们的孙子,也已经娶妻生子,始傅成人。”
“他们的曾孙,甚至都已经降临在这人世间……”
语调无比严肃的说出这番话,刘荣不忘稍留一个气口,顺带抬起头,深深凝望向韩安国眼眸深处。
见韩安国面上,仍不见若有所思之类的神情,刘荣也不再迟疑,当即道:“朕听说,一个人大概要到三四岁的年纪,才能记住自己经历的事。”
“也就是说,经历过当年平城一战、汉匈第一次和亲的汉家之民——哪怕是最年轻的,也已经逝去;”
“他们的儿子,大抵从他们父亲的口中,听说过那段往事。”
“他们的孙子,或许也还能从父亲、祖父口中,听到那段为诸夏之民,引以为耻辱的过往。”
···
“那他们的曾孙呢?”
“正在出生,又或是已经在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孩童们,是否还知道当年,汉匈有过一场平城之战?”
“是否还会知道汉匈和亲,始于平城之战后?”
说到最后,刘荣只进绷着脸,满目沉痛的摇了摇头。
“不会。”
“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五十年,三代人,足以让凡汉之民,都忘记‘和亲’二字,是从汉匈平城之战而来。”
“他们会认为和亲,是天定如此,是从混沌之后、元始之初,就一直存在的。”
···
“他们,会认为这是天道……”
“五十年,便足以让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和亲是我汉家——乃至诸夏之民逃不脱、避不开的宿命。”
“再往后呢?”
“既然和亲是宿命,那弱小,是否也是宿命呢?”
“不能和匈奴人作战,打了就肯定会输,绝对不能打、必须要和亲——是否也会成为我汉家的‘宿命’、成为我汉家万千黎民不曾思考过,却又默认如此的宿命呢?”
最后说到这里,刘荣终于从那张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木椅上站起身。
站在木栅外,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的俯视向牢房内的韩安国;
良久,才悠悠吐出一句:“长孺公,是否依旧认为,朕错了呢?”
第257章 宽宏大量韩安国
不得不说,刘荣看待这件事的角度,堪称是刁钻。
五十年,三代人;
不用刘荣细说,韩安国也能很快想明白,五十年,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拿韩安国自己举例。
五十年前,韩安国自然还没降世——便是韩安国的父亲,也同样不存在于这人世间。
掐着指头算算,五十年前,韩安国的祖父才刚十二岁。
幸上苍赐福、天神庇佑,韩安国的祖父年六十二,虽然腿脚已不大英朗,却也还健在。
而对于过往之事——尤其是儿时的记忆,韩老爷子即便有心说给儿孙们听,也终究无法避免记忆被岁月所侵蚀。
——尤其是对汉六年的汉匈平城一战,韩老爷子仅存的记忆,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御驾亲征,东出函谷时,曾沿经睢阳;
而彼时的梁王彭越,却托病没有遵从太祖高皇帝的号召,之后不久便被处死。
仅此而已;
那一年,年仅十二岁岁的韩老爷子,对汉匈平城之战的记忆,仅此而已。
那其他人呢?
韩安国好歹家境殷实,虽算不上世代累宦,但也至少没愁过温饱。
韩老爷子或许儿时吃过苦,但也起码享了后半辈子的福。
可那些吃苦吃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穷其一生,都未必吃过一顿饱饭的黔首农户呢?
他们的父祖,活到的韩老爷子这个年纪吗?
即便可以,他们当年又可有心思,去关注家国大事?
韩安国很确定:不会。
即便有极个别黔首农户,在五十年前就到了记事的年纪,并长寿到至今都还健在,也绝不可能将注意力,放在当年那场大战之上。
话说的再难听点,若非朝堂中央的史官,以及散落民间的典籍、史册,那别说是前朝、过往的事——便是本朝的事,过个三五十年,也大概率会被天下人所淡忘。
想到这里,韩安国才终于隐约意识到:刘荣,或许真的是对的。
倒不是说,韩安国对当下的汉匈战略格局,出现了错误的判断。
——韩安国认定眼下,汉家仍旧处于战略劣势、仍旧没有积攒足够的力量,依旧无法确保过半胜率,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客观现实。
但刘荣的考虑,也绝非空穴来风。
“即便如此,陛下也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引导天下人铭记过往的耻辱……”
思虑良久,韩安国最终还是本能的挣扎了一下。
但刘荣却是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沉着脸道:“别无他法。”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换做是如此国仇家恨,也是同样的道理。”
“——孝惠皇帝在位、吕太后掌政之时,朝堂说时机未到,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天下人会说朝堂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宗皇帝、孝景皇帝在位,要厘清吏治,休养生息,顺带剔除宗亲藩王割据之弊,天下人也只会认为:这是决战匈奴之前的必要准备。”
“而今,朕即立……”
话说到这里,韩安国也终是缓缓点下头,认可了刘荣的说法。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一个很宏观的说法。
具体分解开来,这句话不单是说:一朝新君即立,便会重用一朝新臣;
除此之外,新的君王,也必然会采取新的执政举措,乃至新的大体政策方针、战略方向。
而汉家的情况,又相对更特殊些。
汉初一场平城之战,几乎是为汉家默认定下了個百年目标:提兵北上,马踏草原,驱逐胡虏!
这个目标,是要由一代代君王接力,完成各自的历史使命,才能最终达成的。
正如刘荣所言:汉家历代先皇,太祖高皇帝的历史使命,是开国建祚,顺带扫除异姓诸侯;
孝惠皇帝,以及前、后少帝在位时期——即吕太后掌政时期,则是要进行战后中间,让汉家从秦末战火的废墟中缓过劲儿来。
至于太宗皇帝及先孝景皇帝,则是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为汉匈决战攒下物质基础,并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隐患,为汉匈决战营造战略条件。
到了刘荣这一朝,可以说,汉家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
异姓诸侯、宗亲诸侯,分别被太祖高皇帝,以及先孝景皇帝解决——内部隐患不复存在;
经济基础、军事力量,乃至于社会风气,则经过吕太后、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代代积累,也已经达到了合格线——物质基础满足决战条件。
故而,从刘荣即位的第一天开始,天下人的目光,其实就已经聚焦在刘荣身上了。
——打不打?
——该打了!
太祖高皇帝说,试着打了一场,发现决战之前,得先把异姓诸侯收拾掉;
太宗皇帝也试着打了一场,之后说是决战之前,得先把宗亲诸侯也给解决掉。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所有能影响汉匈决战、可能在决战过程中威胁汉家的隐患,都已经被铲除。
只要打,汉家就可以不用担心内部出现问题,转而聚精会神的和匈奴人决战!
需要的兵马足够,战士们斗志昂扬,百姓民万众一心;
府库钱粮——粮食多的仓库都存不下了,每年存进去新的米,都要先把十几年前,乃至几十年前的爷爷米拿出来,平带运到渭水倒掉!
串钱的绳子都已经腐烂,钱币洒落一地,国库、内帑的仓吏们却捡都捡不过来,只能任由钱币洒落……
是时候了。
尤其是在刘荣即立之后,几乎全天下人都已经笃定:是时候了。
如果刘荣没有这么快即位、先孝景皇帝没有这么早驾崩,那天下人倒还勉强能接受,拿‘孝景皇帝做好最后的准备工作’之类的说辞安慰自己。
但刘荣即了位,天下人积攒多年的愤怒、屈辱,都已经无法再次被压下去了。
摆在汉家面前的选择,只剩下两个。
要么开打;
要么,就任由天下人,将汉家历代先皇‘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说辞当放屁,认定汉家不敢对匈奴人的侵略反抗分毫。
时日已久,汉家就算是想打,天下人恐怕也不会再有如今,这万众一心的滔天战意了……
“明岁开春,朕将及冠。”
良久,刘荣低沉的声线再度响起,终是将韩安国的思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起头,便见刘荣站在木栅外,透过木栅的缝隙,居高临下的看向仍跪坐在地,面色仍带有些许迷茫的韩安国。
只那张面容之上,再不见丝毫轻松惬意,亦或是淡定从容。
“朕加冠亲政后的第一封诏书,便会是对匈奴人宣战!”
“甚至都不用等到开春——眼下,郎中令便已经带着御史台,开始草拟那封对匈奴人的宣战诏书了。”
“朕,肯定,也必须对匈奴人宣战;”
“——就算不愿,朕,也必须这么做。”
“长孺,能明白吗?”
一口气说这么多,刘荣便这么看着韩安国,暗下,也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比起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刘荣确实有很多优势。
——得位正;
——年岁长。
最主要的是,穿越者的远见卓识,可以为刘荣排除许多错误答案,也可以让刘荣在很多方面,都做到未雨绸缪。
但凡事,有利便有弊。
更多优势,便意味着天下人对刘荣,必定会抱有更大的期待。
就算换做是刘荣,站在普通百姓民的立场上,也肯定会想:人家汉武帝未冠而立,又是景帝废长立幼的幼子;
虽然也有景帝帮着编织羽翼、班底,也还是得在即位后稳个几年,再好好学学帝王手段。
可你刘荣凭什么?
出生就是皇长子,自幼便是半只脚踏进太子宫,从小就接受着储君级别的教育;
即位之后便马上要加冠亲政了,凭什么还让我们等、凭什么还要拿那套‘休养生息’的说辞说事儿?
说白了:汉家在景帝之后,无论是谁人即位,都天然带着决战匈奴的历史使命。
无法完成这个历史使命,轻则被天下人贬斥为昏君、庸主;
重则,也未必不会有人振臂一呼,搞一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荣能坐稳皇位,三成原因是孝景皇帝长子的血脉加成,三成是太宗孝文皇帝遗德;
剩下四成,便是天下人对刘荣提兵北上,马踏胡虏,一雪前耻的殷殷期盼。
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无论是这个时间线的刘荣,还是原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都绝无可能承受天下人,对天子‘对外软弱’——尤其是对匈奴人软弱、退让的失望。
刘荣方才说了:开春加冠亲政,刘荣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匈奴全面宣战。
而宣战的前提,是朝堂内外达成一致,将汉家数十年来的对匈策略:和亲制度彻底废除。
这一点,韩安国当然能明白。
于是,在小半个时辰前,才刚喊出‘死灰复燃’四字的韩安国,此刻却是心如死灰的低下头。
“臣,知罪……”
“身以为汉臣,却不明圣意,妄议国朝大政,更明悖陛下诏谕——此,臣之罪也……”
如果说先前,韩安国还抱着些许侥幸,期待自己可以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好运,全须全尾的走出这廷尉大牢;
那在刘荣这番细致的讲解之后,韩安国心中的所有侥幸,便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有罪,便是有罪。
矮要承认,挨打站稳,这是汉人的风骨,更是汉官的气节。
承认自己有罪的同时,韩安国也接受了自己的悲惨命运。
只是事已至此,韩安国依旧有一个疑惑。
刘荣,为何会来走着一趟?
自己戴罪之身、将死之人,又何德何能,劳刘荣亲自跑来这廷尉大牢,和一个将死之人摆事实讲道理,说清楚这个人为何有罪、为何该死……
“想明白了,长孺便回家去吧。”
“好生想想朕今日所言,三日之后,将心得整理成疏,奏上御前。”
“待朕看过之后,再论长孺之过。”
正疑惑间,刘荣平和的话语声传入耳中,惹得韩安国不由又是一愣;
却见刘荣那张凝重无比的面容之上,终于涌出一阵玩味的笑意,略带戏谑的含笑摇摇头。
“再怎么说,也是朕看重的大农候选。”
“若是连这点道理都看不透、想不明白,又如何能不负朕望?”
言罢,刘荣便含笑凝望向韩安国目光深处,看的韩安国迟迟没能从惊愕中回过神,才呵笑着折过身,朝着牢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木栅之内、牢房之中,看着刘荣离去的背影,韩安国呆愣许久,却仍迟迟无法回过神。
“陛下……”
“这是要释我出狱?”
“是要赦我之罪……”
浑浑噩噩的站起身,在狱卒们尬笑奉承下,行尸走肉般走出牢房;
等回到了自己在长安的府邸,韩安国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廷尉大牢走回来的。
家中妻小、奴仆含泪带笑的迎接,韩安国也依旧是心不在焉的打发了去,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
三日之后,一封修改过无数次的疏奏,被韩安国亲自送到了未央宫,送到了刘荣的御案之上。
当日,天子荣龙颜大悦,赐梁内史韩安国金十金,布一匹,御剑一柄。
消息传出,朝堂内外八卦之火骤然!
满朝功侯贵戚、百官朝臣,都在打听最近这段时间,韩安国究竟做了什么。
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大家伙便也大致有了猜测。
——韩安国明悖天子诏谕,非议和亲之事,被下廷尉大牢;
之后天子亲自走了一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的韩安国迷途知返,又上表请罪……
正当朝堂内外,推断着这个猜测是否准确时,又一个消息,从韩安国府上传出。
说是韩安国在廷尉大牢时,有一个狱卒曾羞辱韩安国;
而在韩安国被天子亲自释放之后,那狱卒吓得连家中妻儿老小都顾不上,直接跑了!
于是,韩安国放出消息:十日之内,见不到故人田甲,便难保田氏满门无忧……
至此,梁内史韩安国,拥有了在长安朝堂内外的第一个外号。
——宽宏大量,韩安国……
第258章 朕,错了吗?
第258章 朕,错了吗?
华夏历史上,究竟有多少皇帝亲自去牢房见过人,刘荣并不大清楚。
但肯定不会多。
至少在这个时代、在如今汉室,天子莅临廷尉大牢,专门见一个羁押在牢内的囚犯,还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尤其是在韩安国看来,刘荣此来,韩安国可谓是半点都猜不透刘荣的意图。
——落井下石?
韩安国自认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么个小角色,根本用不着刘荣专门跑来廷尉大牢,亲自落井下石。
说难听点,刘荣就算是想杀韩安国,也绝不会亲自动手。
原因无他——跌份二字而已。
不是落井下石,那就应该是韩安国下狱之事,或许有斡旋的余地。
但这么一想,韩安国就觉得更奇怪了。
若是如此,刘荣似乎仍旧没有亲自走着一趟的必要;
直接派个郎官,甚至是身边的宦官,来宣诏把人领出去便是。
但刘荣却不惜自降身份至此,为的,却是来看韩安国这么一個‘外臣’?
尤其,还是曾为梁孝王刘武做事,为梁孝王刘武争储夺嫡出谋划策,立下汗马功劳的韩安国……
“上一次见到长孺公,是在孝景皇帝元年了吧?”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为刘荣一声略带感慨的追忆所打破;
韩安国跪坐于木栅内,循声抬起头,便见木栅外,刘荣一脸轻松的端坐在木椅之上,一只手甚至颇有些失态的以手肘撑住木椅扶手,手也被抬到嘴边,以食指指腹轻轻摩擦起了下颌。
“想当年,皇祖母不惜绝食相逼,迫使孝景皇帝不得不悖逆先祖之制,许梁王叔入朝奔丧。”
“彼时,跟随于梁王叔左右,为梁王叔出谋划策的,便是长孺公了?”
“嗯……”
“朕若是没记错的话,长孺公当时,还只是中大夫的秩禄?”
长孺是韩安国的表字。
不同于后世绝大多数时代:如今汉室,其实并非人人有表字,大家也并不习惯以表字相称。
刘荣一口一个长孺公——偏偏还跟个意味不明的‘公’字敬称,韩安国自更是一阵摸不着头脑。
稍思虑一番,意识到刘荣是以当年,梁孝王刘武争储夺嫡一事来作为话题开端,当下便也有了猜测。
——磕碜人呗~
一口一个长孺公,摆明了是在嘲讽自己帮梁孝王争储夺嫡,最后还是让刘荣坐了皇位不说,就连韩安国自己,也落在了刘荣的手里。
若是换做旁人,韩安国免不得要好生展现一下刘汉风骨,就算不大打出手,也起码要拂袖起身,再丢下一句‘竖子不足与谋’之类的狠话。
但终归是天子当面,尤其自己还身陷囹圄,韩安国思虑片刻,终还是略有些屈辱的低下了头。
“然。”
“想当年,皇次子、皇三子,也就是如今的河间、临江二王,被陛下分别派到先王和臣身边。”
“——先王喜文好赋,纵是臣再三劝谏于旁,也终还是落入了河间的圈套之中。”
“好在并未曾酿成大祸;”
“至少先王,不曾在河间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见韩安国一副坦坦荡荡,丝毫不忌讳自己当年作为的架势,刘荣也不由得一阵摇头失笑。
这,便是如今汉室,与后世朝代最大的区别。
——在后世,忠于天子、忠于皇帝,是没有商量余地的铁律,甚至是天道!
但在这个时代,臣下讲的却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良禽择木而栖。
就拿韩安国来说:你梁王刘武尊重我,给我俸禄,给我施展才华的舞台,那即便你是要去和天子做对,我也必定会帮你!
而到了今天,梁孝王刘武早已尘归尘,土归土,韩安国也落在了刘荣手中,也同样不会忌讳自己的所作所为。
原因无他,各为其主而已。
“长孺此言,可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木栅外,刘荣仍旧是一副轻松写意,好似与友人闲聊般的惬意姿态;
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在韩安国疑虑重重的目光注视下,面不红心不跳,张口便来:“孝王喜文赋,河间好经书——即便到了如今,这,都依旧为天下人所熟知的事。”
“孝王、河间以文交好,叔侄无间,更不失为坊间又一佳话。”
“——朕听说,即便是到了弥留之际,孝王都还在因为没能再见到河间,而感到遗憾无比呢。”
“孝景皇帝尚在之时,便是河间,也常在朕耳边提起孝王文才,并引以为忘年知音。”
···
“长孺公,实在是沉于计谋日久,着了相了。”
“就连如此纯洁的情谊,都能被长孺公理解为计谋、策略;”
“又如何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莫名其妙,又满含讥讽之意的一番话,惹得韩安国没由来一阵恼火,偏偏发作不得,便只得绷着脸将身子侧开些,自顾自生气了闷气。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扯什么聊斋啊~
还纯洁情谊、忘年之交呢!
早干嘛去了?
偏偏梁王刘武前脚要夺嫡,你皇次子刘德后脚就上赶着,要和梁王刘武交流文赋?
单你一个也就罢了,偏偏皇三子也同时出现在韩安国身边,死皮赖脸非要和韩安国交好,赶都赶不走?
只能说,刘荣这番辩解,就算是想要骗过三岁小孩,也还需要再仔细润色一番。
但仔细一想,韩安国又再次愣住了。
刘荣,究竟是要做什么?
先是因为一个‘妄议和亲’的罪名把自己下狱,之后又亲自来牢房中,说的却全是这些不着四六的闲谈……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韩安国当然知道刘荣此来,绝不可能是找自己闲聊扯皮。
但想了许久,韩安国也还是觉得:自己看不透刘荣。
至少看不透刘荣此刻心中所想,以及方才这番话所暗含的意图。
难掩迟疑的抬起头,却见刘荣正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好似是要把自己的灵魂看穿,有似乎,是想要对自己表达些什么……
“陛下即来,当不会是为了往昔之事?”
“尤其,还是已经过去,且毫无意义的事。”
暂时猜不透刘荣的来意,韩安国便只得静观其变。
却也没忘借这个机会,向刘荣隐晦的表明自己‘已经放下过去’的立场。
——自己此刻,可还在廷尉大牢里关着呢!
虽然确实不大清楚如今,长安朝堂是个什么情况,但从方才那狱卒田甲的反应,韩安国也隐隐有了猜测。
东宫窦太皇太后,或许尊贵依旧;
但想像过去那样,随便派个小吏乃至门房,只凭自己‘梁内史’的名号,就将信件送到窦太皇太后手中的好日子,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窦太皇太后的宫外办事处:馆陶公主刘嫖,更是极有可能已经失了势!
虽然这个猜测太过于令人惊骇,但韩安国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刘荣真的凭借某件事,和东宫窦太皇太后达成了某种妥协,那馆陶公主刘嫖,还真就未必不会是窦太皇太后选择让步的点。
诚然,馆陶公主刘嫖在窦太皇太后心中的地位,确实是超然到了一定的程度;
尤其是在梁王刘武、先帝刘启相继离世之后,东宫窦太皇太后对这个仅存于世的子女,必定看得比过去还要重。
但同样‘看重’刘嫖的,还有新君刘荣。甚至可以说,窦太后有多么重视、疼爱刘嫖,刘荣就有多么忌惮、容不下这个姑母。
在这个前提下,韩安国能在长安动用的人脉,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了。
过去,倒还是有个田蚡,及其背后的长陵田氏。
但在如今——在刘荣即位之后,那样的人脉与其说是人脉,倒不如说是罪证……
“当年,梁王叔得长孺相助,也还是让朕少睡了几晚好觉的……”
带着自嘲的笑意,算是隐晦的认可了当年,韩安国在梁王刘武争储夺嫡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才能,刘荣便也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而当刘荣稍带着严肃,质问韩安国为何要明知故犯,再提和亲之事时,韩安国身上的气质也陡然一变!
如果说先前,韩安国面对刘荣,是半带着身为阶下囚的谦卑,半带着对刘荣该意图的疑惑;
那此刻,韩安国浑身上下,便只有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
“陛下,难道不认可臣说的话吗?”
“二十年内,我汉家不可废和亲之制,不可与匈奴北蛮大战——这,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吗?”
“陛下是孝景皇帝亲自选定,立嫡立长,得位其正,又悉心培养多年的储君。”
“难道连这么浅显的事实,都需要臣这么一个见识浅薄、才能平庸的外臣,在这廷尉囚牢之中提醒吗?”
说起正事,刘荣自也是收起了先前那副看好戏的慵懒姿态。
稍作起身,面色也随之一肃,望向韩安国的目光,更是当即带上了三分郑重。
却并没有急于开口打断,而是伸手做出个‘请’的手势,示意韩安国继续说下去。
便见韩安国深吸一口气,旋即满面悲怆道:“太祖高皇帝六年,匈奴冒顿单于大举叩边,韩王信未战而怯,临阵倒戈;”
“太祖皇帝勃然大怒,御驾亲征,虽将秦所失之边郡大半收归,却也落得个白登之围。”
“战罢和谈,太祖高皇帝首倡和亲,更欲嫁亲女:鲁元长公主,以换得汉匈边墙安宁。”
“若非吕太后拼死相阻,我汉家的和亲之制,就不会是后来的嫁宗室女——而是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定下嫁长公主的祖制了……”
说着说着,韩安国面上哀疮更添三分,眼眸深处,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屈辱和愤怒。
后世人常说:真正上过战场,知道战场残酷的士兵、将军,才是最提倡和平、最反对战争的人。
韩安国也一样。
恰恰是因为知道匈奴的强大、知道此时决战胜算太低,韩安国才会如此坚定的认为和亲,是汉家近二十年的不二之选。
反倒是那些没上过战场,甚至都不了解具体状况的儒生之流,整日夸夸其谈,张口闭口‘王师无敌’‘匈奴土鸡瓦狗尔,不足为惧’之类。
若是放在三五年前,听到韩安国这番言论,就算先帝老爷子不在场,刘荣也免不得要夸赞一句:梁内史韩长孺,真谋国之臣也!
但现在,刘荣却不这么认为了。
“长孺可知,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距今有多久?”
“我汉家初行和亲于匈奴,距今又有多久?”
见韩安国没有继续细说的意思,刘荣便也顺势接过话头;
张口发出两问,便不等韩安国开口,自问自答道:“自太祖高皇帝六年,汉匈平城之战,至今,足五十载!”
“五十载,长孺可知,意味着什么?”
“可知这五十载,对我汉家而言,意味着什么?”
刘荣突然严肃起来的语调,自是惹得韩安国也不由为之一怔;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神情无比严峻道:“我汉家之民男,年十二三说亲,十四五娶妻,十六七生子、始傅;”
“二十而冠,三十而壮,四十而老,五十而亡。”
“——话虽如此,可活的到五十岁者,又有多少呢?”
“至少我汉家历代先皇,除了太祖高皇帝之外,便再没有第二人能活到五十。”
“至于民间百姓——除非家境殷实,自幼衣食无忧者,否则,能三十五而牙口齐全,便已然是万幸。”
“五十岁,便已经是绝大多数百姓民,做梦都想要活到的年纪了……”
···
“那过去五十年,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汉六年,汉匈决战于平城时,便已经存于人世的百姓民,即便是当年出生的,也已经五十岁了。”
“换句话说:绝大多数经历过汉匈平城之战的汉家之民,都已经入土为安。”
“他们的儿子,正在老去;”
“他们的孙子,也已经娶妻生子,始傅成人。”
“他们的曾孙,甚至都已经降临在这人世间……”
语调无比严肃的说出这番话,刘荣不忘稍留一个气口,顺带抬起头,深深凝望向韩安国眼眸深处。
见韩安国面上,仍不见若有所思之类的神情,刘荣也不再迟疑,当即道:“朕听说,一个人大概要到三四岁的年纪,才能记住自己经历的事。”
“也就是说,经历过当年平城一战、汉匈第一次和亲的汉家之民——哪怕是最年轻的,也已经逝去;”
“他们的儿子,大抵从他们父亲的口中,听说过那段往事。”
“他们的孙子,或许也还能从父亲、祖父口中,听到那段为诸夏之民,引以为耻辱的过往。”
···
“那他们的曾孙呢?”
“正在出生,又或是已经在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孩童们,是否还知道当年,汉匈有过一场平城之战?”
“是否还会知道汉匈和亲,始于平城之战后?”
说到最后,刘荣只进绷着脸,满目沉痛的摇了摇头。
“不会。”
“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五十年,三代人,足以让凡汉之民,都忘记‘和亲’二字,是从汉匈平城之战而来。”
“他们会认为和亲,是天定如此,是从混沌之后、元始之初,就一直存在的。”
···
“他们,会认为这是天道……”
“五十年,便足以让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和亲是我汉家——乃至诸夏之民逃不脱、避不开的宿命。”
“再往后呢?”
“既然和亲是宿命,那弱小,是否也是宿命呢?”
“不能和匈奴人作战,打了就肯定会输,绝对不能打、必须要和亲——是否也会成为我汉家的‘宿命’、成为我汉家万千黎民不曾思考过,却又默认如此的宿命呢?”
最后说到这里,刘荣终于从那张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木椅上站起身。
站在木栅外,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的俯视向牢房内的韩安国;
良久,才悠悠吐出一句:“长孺公,是否依旧认为,朕错了呢?”
(本章完)
第259章 宽宏大量韩安国
第259章 宽宏大量韩安国
不得不说,刘荣看待这件事的角度,堪称是刁钻。
五十年,三代人;
不用刘荣细说,韩安国也能很快想明白,五十年,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拿韩安国自己举例。
五十年前,韩安国自然还没降世——便是韩安国的父亲,也同样不存在于这人世间。
掐着指头算算,五十年前,韩安国的祖父才刚十二岁。
幸上苍赐福、天神庇佑,韩安国的祖父年六十二,虽然腿脚已不大英朗,却也还健在。
而对于过往之事——尤其是儿时的记忆,韩老爷子即便有心说给儿孙们听,也终究无法避免记忆被岁月所侵蚀。
——尤其是对汉六年的汉匈平城一战,韩老爷子仅存的记忆,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御驾亲征,东出函谷时,曾沿经睢阳;
而彼时的梁王彭越,却托病没有遵从太祖高皇帝的号召,之后不久便被处死。
仅此而已;
那一年,年仅十二岁岁的韩老爷子,对汉匈平城之战的记忆,仅此而已。
那其他人呢?
韩安国好歹家境殷实,虽算不上世代累宦,但也至少没愁过温饱。
韩老爷子或许儿时吃过苦,但也起码享了后半辈子的福。
可那些吃苦吃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穷其一生,都未必吃过一顿饱饭的黔首农户呢?
他们的父祖,活到的韩老爷子这个年纪吗?
即便可以,他们当年又可有心思,去关注家国大事?
韩安国很确定:不会。
即便有极个别黔首农户,在五十年前就到了记事的年纪,并长寿到至今都还健在,也绝不可能将注意力,放在当年那场大战之上。
话说的再难听点,若非朝堂中央的史官,以及散落民间的典籍、史册,那别说是前朝、过往的事——便是本朝的事,过个三五十年,也大概率会被天下人所淡忘。
想到这里,韩安国才终于隐约意识到:刘荣,或许真的是对的。
倒不是说,韩安国对当下的汉匈战略格局,出现了错误的判断。
——韩安国认定眼下,汉家仍旧处于战略劣势、仍旧没有积攒足够的力量,依旧无法确保过半胜率,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客观现实。
但刘荣的考虑,也绝非空穴来风。
“即便如此,陛下也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引导天下人铭记过往的耻辱……”
思虑良久,韩安国最终还是本能的挣扎了一下。
但刘荣却是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沉着脸道:“别无他法。”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换做是如此国仇家恨,也是同样的道理。”
“——孝惠皇帝在位、吕太后掌政之时,朝堂说时机未到,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天下人会说朝堂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宗皇帝、孝景皇帝在位,要厘清吏治,休养生息,顺带剔除宗亲藩王割据之弊,天下人也只会认为:这是决战匈奴之前的必要准备。”
“而今,朕即立……”
话说到这里,韩安国也终是缓缓点下头,认可了刘荣的说法。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一个很宏观的说法。
具体分解开来,这句话不单是说:一朝新君即立,便会重用一朝新臣;
除此之外,新的君王,也必然会采取新的执政举措,乃至新的大体政策方针、战略方向。
而汉家的情况,又相对更特殊些。
汉初一场平城之战,几乎是为汉家默认定下了個百年目标:提兵北上,马踏草原,驱逐胡虏!
这个目标,是要由一代代君王接力,完成各自的历史使命,才能最终达成的。
正如刘荣所言:汉家历代先皇,太祖高皇帝的历史使命,是开国建祚,顺带扫除异姓诸侯;
孝惠皇帝,以及前、后少帝在位时期——即吕太后掌政时期,则是要进行战后中间,让汉家从秦末战火的废墟中缓过劲儿来。
至于太宗皇帝及先孝景皇帝,则是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为汉匈决战攒下物质基础,并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隐患,为汉匈决战营造战略条件。
到了刘荣这一朝,可以说,汉家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
异姓诸侯、宗亲诸侯,分别被太祖高皇帝,以及先孝景皇帝解决——内部隐患不复存在;
经济基础、军事力量,乃至于社会风气,则经过吕太后、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代代积累,也已经达到了合格线——物质基础满足决战条件。
故而,从刘荣即位的第一天开始,天下人的目光,其实就已经聚焦在刘荣身上了。
——打不打?
——该打了!
太祖高皇帝说,试着打了一场,发现决战之前,得先把异姓诸侯收拾掉;
太宗皇帝也试着打了一场,之后说是决战之前,得先把宗亲诸侯也给解决掉。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所有能影响汉匈决战、可能在决战过程中威胁汉家的隐患,都已经被铲除。
只要打,汉家就可以不用担心内部出现问题,转而聚精会神的和匈奴人决战!
需要的兵马足够,战士们斗志昂扬,百姓民万众一心;
府库钱粮——粮食多的仓库都存不下了,每年存进去新的米,都要先把十几年前,乃至几十年前的爷爷米拿出来,平带运到渭水倒掉!
串钱的绳子都已经腐烂,钱币洒落一地,国库、内帑的仓吏们却捡都捡不过来,只能任由钱币洒落……
是时候了。
尤其是在刘荣即立之后,几乎全天下人都已经笃定:是时候了。
如果刘荣没有这么快即位、先孝景皇帝没有这么早驾崩,那天下人倒还勉强能接受,拿‘孝景皇帝做好最后的准备工作’之类的说辞安慰自己。
但刘荣即了位,天下人积攒多年的愤怒、屈辱,都已经无法再次被压下去了。
摆在汉家面前的选择,只剩下两个。
要么开打;
要么,就任由天下人,将汉家历代先皇‘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说辞当放屁,认定汉家不敢对匈奴人的侵略反抗分毫。
时日已久,汉家就算是想打,天下人恐怕也不会再有如今,这万众一心的滔天战意了……
“明岁开春,朕将及冠。”
良久,刘荣低沉的声线再度响起,终是将韩安国的思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起头,便见刘荣站在木栅外,透过木栅的缝隙,居高临下的看向仍跪坐在地,面色仍带有些许迷茫的韩安国。
只那张面容之上,再不见丝毫轻松惬意,亦或是淡定从容。“朕加冠亲政后的第一封诏书,便会是对匈奴人宣战!”
“甚至都不用等到开春——眼下,郎中令便已经带着御史台,开始草拟那封对匈奴人的宣战诏书了。”
“朕,肯定,也必须对匈奴人宣战;”
“——就算不愿,朕,也必须这么做。”
“长孺,能明白吗?”
一口气说这么多,刘荣便这么看着韩安国,暗下,也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比起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刘荣确实有很多优势。
——得位正;
——年岁长。
最主要的是,穿越者的远见卓识,可以为刘荣排除许多错误答案,也可以让刘荣在很多方面,都做到未雨绸缪。
但凡事,有利便有弊。
更多优势,便意味着天下人对刘荣,必定会抱有更大的期待。
就算换做是刘荣,站在普通百姓民的立场上,也肯定会想:人家汉武帝未冠而立,又是景帝废长立幼的幼子;
虽然也有景帝帮着编织羽翼、班底,也还是得在即位后稳个几年,再好好学学帝王手段。
可你刘荣凭什么?
出生就是皇长子,自幼便是半只脚踏进太子宫,从小就接受着储君级别的教育;
即位之后便马上要加冠亲政了,凭什么还让我们等、凭什么还要拿那套‘休养生息’的说辞说事儿?
说白了:汉家在景帝之后,无论是谁人即位,都天然带着决战匈奴的历史使命。
无法完成这个历史使命,轻则被天下人贬斥为昏君、庸主;
重则,也未必不会有人振臂一呼,搞一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荣能坐稳皇位,三成原因是孝景皇帝长子的血脉加成,三成是太宗孝文皇帝遗德;
剩下四成,便是天下人对刘荣提兵北上,马踏胡虏,一雪前耻的殷殷期盼。
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无论是这个时间线的刘荣,还是原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都绝无可能承受天下人,对天子‘对外软弱’——尤其是对匈奴人软弱、退让的失望。
刘荣方才说了:开春加冠亲政,刘荣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匈奴全面宣战。
而宣战的前提,是朝堂内外达成一致,将汉家数十年来的对匈策略:和亲制度彻底废除。
这一点,韩安国当然能明白。
于是,在小半个时辰前,才刚喊出‘死灰复燃’四字的韩安国,此刻却是心如死灰的低下头。
“臣,知罪……”
“身以为汉臣,却不明圣意,妄议国朝大政,更明悖陛下诏谕——此,臣之罪也……”
如果说先前,韩安国还抱着些许侥幸,期待自己可以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好运,全须全尾的走出这廷尉大牢;
那在刘荣这番细致的讲解之后,韩安国心中的所有侥幸,便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有罪,便是有罪。
矮要承认,挨打站稳,这是汉人的风骨,更是汉官的气节。
承认自己有罪的同时,韩安国也接受了自己的悲惨命运。
只是事已至此,韩安国依旧有一个疑惑。
刘荣,为何会来走着一趟?
自己戴罪之身、将死之人,又何德何能,劳刘荣亲自跑来这廷尉大牢,和一个将死之人摆事实讲道理,说清楚这个人为何有罪、为何该死……
“想明白了,长孺便回家去吧。”
“好生想想朕今日所言,三日之后,将心得整理成疏,奏上御前。”
“待朕看过之后,再论长孺之过。”
正疑惑间,刘荣平和的话语声传入耳中,惹得韩安国不由又是一愣;
却见刘荣那张凝重无比的面容之上,终于涌出一阵玩味的笑意,略带戏谑的含笑摇摇头。
“再怎么说,也是朕看重的大农候选。”
“若是连这点道理都看不透、想不明白,又如何能不负朕望?”
言罢,刘荣便含笑凝望向韩安国目光深处,看的韩安国迟迟没能从惊愕中回过神,才呵笑着折过身,朝着牢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木栅之内、牢房之中,看着刘荣离去的背影,韩安国呆愣许久,却仍迟迟无法回过神。
“陛下……”
“这是要释我出狱?”
“是要赦我之罪……”
浑浑噩噩的站起身,在狱卒们尬笑奉承下,行尸走肉般走出牢房;
等回到了自己在长安的府邸,韩安国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廷尉大牢走回来的。
家中妻小、奴仆含泪带笑的迎接,韩安国也依旧是心不在焉的打发了去,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
三日之后,一封修改过无数次的疏奏,被韩安国亲自送到了未央宫,送到了刘荣的御案之上。
当日,天子荣龙颜大悦,赐梁内史韩安国金十金,布一匹,御剑一柄。
消息传出,朝堂内外八卦之火骤然!
满朝功侯贵戚、百官朝臣,都在打听最近这段时间,韩安国究竟做了什么。
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大家伙便也大致有了猜测。
——韩安国明悖天子诏谕,非议和亲之事,被下廷尉大牢;
之后天子亲自走了一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的韩安国迷途知返,又上表请罪……
正当朝堂内外,推断着这个猜测是否准确时,又一个消息,从韩安国府上传出。
说是韩安国在廷尉大牢时,有一个狱卒曾羞辱韩安国;
而在韩安国被天子亲自释放之后,那狱卒吓得连家中妻儿老小都顾不上,直接跑了!
于是,韩安国放出消息:十日之内,见不到故人田甲,便难保田氏满门无忧……
至此,梁内史韩安国,拥有了在长安朝堂内外的第一个外号。
——宽宏大量,韩安国……
(本章完)
第260章 拆分内史
第260章 拆分内史
“然后,那田甲便果真去而复返,坦胸漏乳着,去韩安国府上负荆请罪了?”
未央宫,温室殿。
时间来到冬十一月,长安,已经很冷很冷了。
但刘荣在温室殿,却是被镂空墙壁内燃烧着的炭火,以及殿内隔几步便有一尊的暖炉,给烤的莫名一阵燥热。
身着单衣,端坐于上首御榻之上,听闻周仁说起韩安国‘死灰复燃’一事的后续,刘荣只摇头失笑。
便见周仁也带着忍俊不禁的笑容,缓缓点下头:“然。”
“田甲登门谢罪,韩安国还不忘挖苦一句:我这块死灰真的复燃了,阁下什么时候打算撒泡尿,把复燃的我再次浇灭呢?”
“如此挖苦一番,解了怨气,韩安国也没再多为难田甲;”
“说出一句‘你这样的人,又如何配让我怨恨呢?’,便饶恕了田甲,放田甲离去……”
闻言,刘荣呵笑之余,也是面带认可的缓缓点下头。
——记仇,不是什么大事;
尤其是在民风彪悍的汉家,什么以德报怨之类的说法,是根本没有市场的。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大丈夫快意恩仇,主打一个有仇必报!
别说韩安国‘死灰复燃’之后,仗势欺人,以家人相要挟逼迫田甲现身——便是直接杀田甲全家,也顶多就是赔一笔钱,并招来一些非议。
但韩安国最终却并没有过度宣泄,仅仅只是言语讥讽于田甲,出了口恶气,就把人给放走了。
这倒是让刘荣,又更高看了韩安国一些。
根据刘荣的记忆,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大概十几年后,飞将军李广也会遭遇意见类似的事。
可李广最终的选择,却是公报私仇——特意动用自己的人脉,将那小人物调到了自己麾下,然后一言不合就把人给砍了。
只能说,刘荣对李广的负面影响,并非是某一件事所导致;
而是一桩桩、一件件,甚至是一个又一个为刘荣所不能接受的性格特点,让刘荣很难对这个名垂青史的悲情人物,生出哪怕丁点正面印象。
反观韩安国,单就是这无伤大雅的‘死灰复燃’一事,便让本就对韩安国期望颇高的刘荣,更笃定了自己看人眼光不差。
如是想着,刘荣便低下头,继续看起那卷由韩安国奉上的奏疏。
这篇奏疏,是刘荣这些年来,看过的最‘鹰派’的奏疏。
全文堪堪千余字,却是出现了足足十多处‘汉匈仇怨已久,非一战所不能解’‘匈奴欺汉者甚,不战不足以血国耻’之类的描述。
最妙的是,在呈上这封奏疏时,韩安国还明确表示:陛下看看这封奏疏行不行,需不需要更改;
若是不需要,那臣就按照这个版本,在朝议之上再次上奏了……
“田叔那边,近来如何?”
见刘荣一边查阅着韩安国的奏疏,一边又问起内史田叔,周仁自也当即心下了然;
稍沉吟片刻组织一番语言,便开口答道:“自内史改为大农,陛下又透露出拆解内史权责的意图,田叔便更忙碌了些。”
“过去这些年,田叔在内史任上,本就有些心力憔悴——倒不是应付不了内史事务,而是田叔,实在太过老迈了些;”
“此番内史改制,田叔肩上的担子,可就又更重了三分。”
“长此以往,臣担心田叔,未必就不会暴死于任上……”
周仁说话的功夫,刘荣也是再次看完手中疏奏;
待周仁话音落下,刘荣几乎是同一时间将奏疏放回面前预案,略有些感慨的发出一声短叹。
“是啊~”
“田叔,毕竟是太祖高皇帝时的人物,故赵王、宣平侯张敖的门客。”
“——能活到如今,本就是上苍赐福;”
“若是将这么一位老臣、老者,给活活累死在任上,那朕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可就没法给历代先皇交代了……”
···
“既然韩安国品性没有不妥之处,资历、才智也足以胜任,那便劳卿亲自走一趟吧。”
“明日朝议,让田叔上奏请辞。”
“让田叔卸任荣养,以韩安国继为大农。”
闻言,周仁自是拱手领命,同时暗下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正如刘荣所言:田叔,是开国时期的人物,已经很老很老了;
老到牙都没剩几颗,只能吃肉羹之类的软烂之物充饥。
真要让这么个老棺材瓤子累死任上,刘荣虽然不至于沦落到‘无眼面对历代先皇’的地步,但面上也终究有些不大好看。
——咋,汉家没人了?
——一个开国时期的人物,你愣是用到汉家第七代皇帝在位不说,还把人给活生生累死了?
丸啦!
汉家没救啦!
后继无人啦!
其实早在当年,内史晁错在吴楚作乱后,被先孝景皇帝朝服腰斩于东市时,新任内史的人选,就已经让朝堂内外为之头疼了。
最终选择老臣田叔,也不过是孝景皇帝的权宜之计:在找到真正合适的内史之前,让这位老同志帮着撑几年。
现如今,老同志也有些撑不下去了,与其再像当年那般,再找个老同志撑着,还不如一劳永逸;
一次性解决内史的人选问题,为汉家选出一个能用十来年,且有机会更进一步,朝着御史大夫,乃至丞相发起冲击的能臣。
梁内史韩安国,便是刘荣选定的新任内史。
准确的说,是新任大农。
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对内史的拆解,但刘荣新下却已经打定主意:将内史三分,各掌军、政、财。
在过去,内史基本就是权责范围限定在关中范围内的丞相,凡是关中的事,就没有他内史属衙管不了的;
这使得内史和丞相的职权出现大规模重叠的同时,又过度加重了内史的权柄。
——只要是在关中,内史就能做到天上地下无所不包、无所不管!
军、政且先不提——连财税都管!
刘荣只想说:汉家有少府这么一个怪物,已经足够了;
再多出一个名为‘内史’的怪物,尤其还是不属于皇帝私有的怪物,那就有些破坏汉天子的睡眠质量了。
三分内史之权,各掌军、政、财,其中‘政’的部分,便是如今从内史更名而来的大农。
在刘荣的设想中,大农比之过去的内史,将不再具备‘无所不管’的冗杂权柄,权力范围却又不再被局限于关中。
日后的大农,将专门负责农事,而且是包括关中在内的整个汉室天下的农事。什么冬小麦的推广啊,粮食价格的监测、调控之类,都将在大农的职权范围之内。
这样一个岗位,无疑很考验履任者的实践能力,也更能试出一个官员,究竟是夸夸其谈的键政家,还是有真材实料的实干家。
至于军、财两部分,则相对简单些。
——原属于内史的兵权,即隶属于内史的中尉,将直接从原内史的权力框架中分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属衙,并且直接对天子负责。
而内史原本的财权,即税收等事宜,则需要刘荣新设一个类似税务局之类的属衙,去专门负责。
大致设想,刘荣也已经成竹在胸。
“近些时日,朝堂内外于北墙战事,可还有其他异论?”
内史的事大致搞定,刘荣便自然而然的关心起北墙战事。
准确的说,是朝堂关于北墙战事的反应。
战况的整体进程,和刘荣早先的预料相差不大。
——匈奴大军压境,程不识驻守朝那塞,除了一开始有些吃力,之后便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
毕竟朝那塞,之所以被称为‘塞’,正是由于其地形、地势,可以起到扼守北地郡西北门户的战略作用。
而一个被称之为‘塞’,可以扼守一郡门户的战略要地,显然符合关塞易守难攻的特点。
最关键的是:作为边塞,朝那塞外围,根本无法铺开太多军队。
就好比此番,匈奴右贤王伊稚斜率七万大军而来,却只能派出近万部队攻打朝那塞,其余六万余兵力,都只能做轮换只用。
这一万上去打,打累了再换一万人,再打累了再换——总而言之,匈奴人在朝那塞外投入的进攻兵力,始终都维持在万人上下。
再多,就要被地形拥挤活动空间,从而影响战斗力了。
抵御一万人以内的敌人,尤其还是不善攻城的匈奴骑兵;
本就手握近万兵力,又有郦寄派去的一万援军——若程不识还无法守住朝那塞,也就妄为如今汉家数一数二的名将了。
而今,时间也来到冬十一月,凛冬腊月将至;
即便相较于草原其他地区相对温暖,幕南也终究不在迟到。
根据刘荣的估算,若依旧久功朝那塞而不能下,最晚冬十一月二十,匈奴人便要退兵回幕南。
换而言之:这场战争最终的结果,大概率便是匈奴人强攻不下,悻悻而去。
等到来年开春,自然是匈奴使团叩关请见,然后拿此战大肆敲诈汉家。
刘荣甚至都能猜到彼时,匈奴使团敲诈汉家的说辞。
左右不过‘我们放牧放的好好地,程不识非得来打我们,结果被我们打回朝那塞,缩头乌龟似的不敢出来’之类。
而眼下,朝堂内外对战事进程的反应,却是刘荣格外关注的。
“禀陛下。”
“自朝那塞传回‘敌我皆有伤亡,然朝那塞并无失守之虞’的战报之后,朝堂内外对战事的担忧,便已是打消了大半。”
“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等,更是已经开始准备开春之时,应对匈奴使团时的对策。”
“即便还有些人担心朝那塞失守,以至于太宗皇帝十四年的故事重演,但恐慌情绪也已不再扩散。”
“尤其是朝中重臣,自陛下明确表达态度之后,更是再也不曾有过对战事的悲观预测。”
从周仁口中,得到朝堂不再因边墙战事而感到恐慌,刘荣也终是暗下长松了口气。
战争,最忌讳的便是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拼死厮杀,后方中央却乱了阵脚,甚至被吓尿裤子。
尤其如今汉家,正处于对匈奴的战略转变阶段,汉家日后对匈奴人,必定会采取更加强硬的战略措施。
在这样的档口,刘荣需要长安朝堂出现更多的鹰派,或者说是激进派。
如果能像后世那样,出现激进派觉得该打,保守派觉得激进派太保守的场景,那自然是更好不过。
“继续监视千石及以上官员,尤其是有关北墙战事,以及程不识、郦寄二人的言论,都务必呈上。”
“另外,将那些怯敌、畏敌,依旧认为我汉家应该继续和匈奴人和亲,而不是兴起兵戈的官员、勋贵录民于册,备朕不时之用。”
对于和亲,刘荣的态度很明确:不可能和亲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亲;
只能是打打匈奴人,才能勉强维持生活这个样子。
刘荣承认在过去,和亲是汉家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也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对于那些认为和亲并非坏事,决战时机依旧未到的声音,刘荣也能勉强理解。
毕竟刘荣也不是什么独断专横的暴君,从来都不搞一言堂那一套——只要是有道理、有依据的言论,刘荣都能保持相当程度的包容。
但能包容不同意见,并不意味着刘荣,就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好人。
——朕没表达意见时,你说和亲更好,朕不挑你的理;
可朕都明确表示汉家变天了,再也不可能和亲了,你还揪着和亲二字不放?
你是何居心?
都不用去查——不是膝盖早就软透的怂包,就是暗下给刘荣使坏下绊子的逆贼!
记住这些人,并在日后伺机加以惩治——至少留个心眼,别被这些人带到沟里去,刘荣做起来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别忘了;
刘荣,也姓刘。
刘邦的刘。
刘恒的刘。
刘启的刘……
“替朕走一趟长乐,将韩安国任大农一事,禀奏太皇太后知晓。”
“韩安国,也算皇祖母半个故人了。”
“对此事,皇祖母当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本章完)
第261章 好迂腐的程不识
第261章 好迂腐的程不识
在长安,对边墙战事期望乐观的刘荣,已经按部就班的开始着手布局起了原内史、现大农的拆分工作。
而在北地郡西北门户:朝那塞,程不识却是自开战日起,都没能睡上哪怕一个好觉。
“塞外斥候锐骑,可有传回不妥?”
中军大帐之内,程不识饶是已经疲惫不堪,却仍旧是脊梁笔挺的站在帐内靠里侧位置,那张悬挂而起的羊皮堪舆前。
沉声一问,当即便有一名军官上前,朝程不识的背影拱起手:“禀将军!”
“除三日前,传回白羊部大营内,羊首大纛离奇消失外,再不曾传回不妥。”
“——白羊部羊首大纛虽然消失在营内,却并没有一兵、一卒从白羊大营内走出。”
“末将等皆以为,此乃右贤王伊稚斜的疑兵之计。”
闻言,程不识仍是头也不回,定定的看着堪舆之上,一处标有‘朝那’的红色三角。
嘴上倒是不忘瓮声交代道:“兵法者,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纵是疑兵之计,也不得不防。”
“——传将令:塞外斥候,再加十队。”
“斥候回报,从先前的每二日必报,改为每日朝、夕各报!”
“查探范围,也从原先的方圆二十里,扩大至塞外方圆三十里,外加匈奴各部宿营地。”
···
“再派人传信车骑将军:胡生异动,或有白羊部锐骑绕道过朝那,奔袭萧关。”
“让车骑将军多加小心,万不可使萧关有半点闪失。”
“若有余力,可广布斥候于萧关之外——朝那至萧关一线。”
将令下达,自是当即有将官领命而去,迅速调集轮休的斥候精骑,再出塞外查探军情。
而在程不识所在的中军大帐,众将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没人敢开口发言。
——再加十队斥候!
算上最开始的三十队,以及后续接连加了三次的三十队,这都七十队了!
每队斥候二什,便是二十人。
朝那塞满共不到两万兵力,程不识却先后投入一千四百兵力——尤其还是精锐斥候去查探敌情!
考虑到斥候平均每日十人以上的伤亡率,众将官实在很难不在心中,对程不识的安排生出些许意见。
但程不识却很清楚:战争,打的从来都不是照面那一哆嗦,而是从军队自内陆开拔,一直到班师回朝的整套流程。
从大军开拔,到一路上的行军;
从抵达战场之后安营扎寨、安排防务;
再到战前的情报搜集、战时对整个战场的掌控。
毫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没有任何高科技通讯技术的时代,斥候部队,不单是将领了解战局的唯一依仗,甚至完全可以说是胜负的决定性因素!
在正式开战前,双方的斥候部队,往往会早一步开启惨烈的骑兵遭遇战。
输的那一方,不单会因‘首战失利’而士气低落,同时还会丧失对战场的掌控权。
用后世人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便是战场遮蔽。
斥候打不过对方,‘战争迷雾’就会衍生到本方军营门口,外面发生了什么,敌人有什么动作,都将成为彻彻底底的未知数。
——程不识不得不承认:如今汉家,还不具备在战场上、在开战前战胜匈奴斥候,对达成匈奴人‘战场遮蔽’的能力。
这并非由于汉家的斥候,在战斗力、技战术能力上逊色于匈奴骑兵,而仅仅只是数量差距。
匈奴骑兵,每一个都是弓马娴熟的战士!
至于匈奴骑兵中的王牌:射雕者,更是骑兵技战术掌握的天板!
而这样的精锐王牌,匈奴人的每一个部族,都总能出那么三五个。
由这么三五个射雕者,带领百八十个战斗经验丰富的精骑,当即便是一支战斗力极强的斥候先锋。
反观汉家,别说是精锐骑兵了;
就连最普通的骑兵,都是死一个少一个,恨不能当宝贝似的藏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骑兵尚且如此——仅仅只是‘会骑马’‘能作战’的普通骑兵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斥候级别的精锐骑兵了。
也就是北地;
也就是北地郡的特殊兵种:北地骑士,能让程不识咬咬牙,奢侈的用上千人规模的斥候。
换作其他任何地方、任何人,都绝不可能在任何情况下,派出千人以上数量级的斥候部队。
——不单是舍不得;
就算舍得,你也得有这个条件不是?
程不识很清楚:战场遮蔽,几乎等同于一只脚迈向胜利;
故而,即便是拼着每一天,麾下的精锐北地骑士都要损失两位数,程不识也必须始终保证,自己脑海中的战场是清晰的、透明的。
类似战场迷雾之类的东西,哪怕存在一瞬,在程不识看来,都是堪称战犯级的重大过失。
不顾身后众将云集,又正齐刷刷看着自己,程不识只自顾自看着堪舆,回忆起了自己方才的交代。
仔仔细细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丝毫错漏;
再深深凝望向堪舆之上,位于‘朝那塞’外侧,一处写有‘白羊’二字的方框。
短暂的思虑之后,提笔将那方框划去,又在‘朝那塞’后方,先后用虚线画下几处方框,并各自标注上‘白羊’二字。
做完这一切,程不识才终于回过身,于上首主位坐下了身。
“近几日,匈奴人攻塞的先锋,明显是老弱。”
“——而且很可能是匈奴人本就备作消耗我军弓羽箭矢,以及将士体力的奴隶部族中的老弱。”
“这,必定是匈奴人的骄兵之计。”
“用如此羸弱的攻势麻痹我军将士,待我将士志得意满,又放松警惕,再集精锐一拥而上,以图一举破塞。”
···
“下去之后,诸位务必要将某之意,传达给军中将士。”
“——务必要让将士们知道:如今日那般,手持木矛、骨棍,甚至以石、泥相掷的老弱,绝非匈奴主力!”
“甚至连匈奴人都算不上,而是被匈奴人血洗过后屈膝纳降,以求苟活的杂胡奴隶!”
“如果连这样的奴隶、杂胡都无法抵御,日后逢人,可千万别与人说,曾在某麾下御胡。”
“某虽不甚好体面,却也断丢不起这人……”
此言一出,帐内众将不由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今日攻塞的,是匈奴人的奴隶炮灰?
那些胸肌块儿巴掌大、两指厚,一把能将汉军守卒提溜起来,还高高打起折兰部金雕纛的类兽人,是奴隶炮灰?
如果那般悍勇者都是奴隶炮灰,那汉家还是赶紧投降算了……
只是想归想,终究是被程不识调教了一段时间的将官,众人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曲线救国。
甚至就算是曲线救国,最终站出来的,也依旧是朝那塞如今,地位仅次于程不识的第二人。
——车骑将军郦寄麾下,前都尉曹何。
“将军。”
“将士们连战数日,无不筋疲力竭;”
“塞外胡骑攻塞乏术,午时方过便引兵退去,今日总是不会再攻。”“将军何不乘此良机,让将士们好生修整半日……”
短短几句话,曹何的音线却是越说越低;
跟着声线一起低下的,是曹何平日里在长安,那恨不能用鼻孔朝天的头颅。
艰难挤出最后的‘修整半日’数字,曹何已好似一位做了错事,等待着师长批评的孩童般,心虚的低下了头。
而在上首主位,程不识却面无表情的眯起眼角,目光片刻都不曾从曹何低下的头上移开分好。
不知过了多久,程不识才淡淡的一翻眼皮,在帐内其余将官身上粗略一扫。
待众人都被自己冷冽的目光看得低下头去,程不识的冷声道:“塞东墙下,摆有我朝那数千英烈的尸首。”
“——想休息的,都去塞东!”
“随便寻块空地躺下去,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
“某非但不过问,等到了战后,还会为尔等请功!!!”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众人自是清楚程不识不可能松口,只得如丧考妣的唉声叹气,作势便要拱手告退。
却见程不识深吸一口气,将话头悄然一转。
“行令后军,烹牛百头。”
“今日夕时,每人炙牛二斤。”
···
“自今日起,墙上守卒轮换,从先前的每日一换,改为每日两换。”
“让将士们吃饱喝足,攒足了力气,再上墙杀敌。”
程不识莫名软下来的态度,也是让众将暗下不由得稍松一口气,面上也终于不再是那副死爹死妈的哭丧脸。
——在冷兵器时代,将军不单具备下令的权利,也同样肩负着善待军卒的义务。
无法为麾下将士提供良好的待遇,是很影响将官——尤其是中层将官的威望的。
没能为麾下将士赢得休息时间,众人本还觉得很头疼;
见程不识愿意从吃食,以及轮换频率上对将士们做出补偿,众人也算是得偿所愿。
对麾下将士有了交代,自也就不免喜上眉梢,你一言,我一语的奉承起程不识。
“将军爱兵如子,如此军心士气,此战,必胜矣!”
却不料程不识闻言,只默然的伸手抓起一卷竹简,一边自顾自看着,一边漠然开口道:“凡汉之兵,皆乃陛下羽衣。”
“就算是爱兵如子,也轮不到某一介外姓、外臣。”
“烹牛犒军,与将士休息,也不过是为了让将士们,能有更足的力气杀敌立功而已。”
“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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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程不识,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他就不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吗?”
“——这不是每一个汉人穷其一生,都想要达成的追求吗?”
“怎这程不识……”
“莫非这程不识,并非汉人???”
同一时间,朝那塞外五十里,右贤王本部大营。
伊稚斜很头疼。
伊稚斜想过朝那塞会很难啃,却从没想到会这么难啃!
汉人善筑城、筑塞,更善据坚而守——这是草原人尽皆知的事。
但按照伊稚斜过往的经历,汉人的将领,不都是好大喜功,尤其是极希望得到敌人首级的莽夫吗?
什么时候,汉家出了程不识这么个怪物,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就算你把人头送到面前,我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
过去十数日,为了将程不识驻扎在朝那塞的守军,甚至是部分守军引出来,伊稚斜都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能想到的办法,伊稚斜都挨个用了一遍。
伊稚斜甚至还派了人,向程不识提议:朝那塞每派出百人正面迎战,伊稚斜便奉上匈奴首级百级!
如此划算的买卖,别说是程不识——恐怕就连汉人的那个小皇帝,都未必不会心动!
毕竟就算派出去的人马尽数折损,对于汉人而言,在同匈奴的战争中,取得一比一的战损比,都绝对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
但程不识这个茅坑里的石头,就好像是从汉人的皇宫里走出来,又意外做了将军的太监!
就算伊稚斜把一个美人脱光洗净,送到程不识面前,顺便帮忙把程不识的裤子也给脱下,程不识也依旧……
“是我变愚蠢了吗?”
“还是汉人变聪明了呢?”
不明白程不识为何如此‘不知变通’,伊稚斜甚至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智商。
不应该啊?
汉人的军功,不都是按‘浮斩’计算的吗?
过去这段时日,朝那塞伤亡数千汉卒,匈奴一方阵亡的勇士,却是无一遗漏的被其他勇士带回了尸身。
没有尸身,无法割取首级,便意味着程不识此战的‘浮斩’,基本就是麾下死了多少人,便浮斩负多少。
负数千浮斩!
真要以这个战损结束战斗,程不识必死无疑!
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淡定呢?”
“如今,可都十一月了啊……”
伊稚斜想不明白,在场的一众匈奴贵族、头人,也同样想不明白。
在过去,匈奴人对付汉人将军的方式,便一直是如此。
——经过焦灼的攻守战,来达成‘各有伤亡’的战略目标;
再凭借匈奴人由来已久的抢尸之俗,确保汉人无法得到哪怕一颗匈奴首级。
如此一来,汉人将军损兵折将,却根本拿不出‘敌人也有损失’的证据。
浮斩压在头上,情急之下,汉人将军自然只能动脑筋,想办法斩获匈奴首级。
只要汉人将军肯动脑筋,就没有匈奴人攻不破的汉人关隘!
可倒霉的是:此战,匈奴人碰到的,是汉家最不愿意‘动脑筋’的汉人将军……
“哪怕是那雁门李广在此,也好过这石头般迂腐的程不识啊……”
“至少李广在雁门,都不用人激,就能领兵北出千百里;”
“不把麾下将士折干净,愣是都不愿意回去?”
(本章完)
第262章 杀人放火金腰带?
第262章 杀人放火金腰带?
“李广这几年,倒是在雁门创下赫赫威名。”
“瞧瞧;”
“——塞外的匈奴民众,都为李广塑了神像,以朝夕祭拜了!”
“再让李广做几年雁门守,朕怕不是能在匈奴龙城,见到束发右衽的汉家百姓了?”
长安城,未央宫。
刘荣一边如是说着,一边满带着讥笑,将手中两卷竹简分别递出,供身旁几人传阅。
而在看过这两卷竹简上的内容之后,众人面上神情,也是一阵说不清的精彩。
——第一卷竹简,是典属国公孙浑邪所奏;
其上内容,说是李广自履任雁门太守至今,几次三番主动寻求与匈奴人的武装冲突,甚至再三率兵出塞,驰掠草原。
没错!
驰掠草原!
和过去这几十年,匈奴人南下叩边,驰掠汉北边民一样:李广也带着麾下仅有的几百骑兵,跑草原驰掠匈奴人的牧民去了!
这么做是对是错,有待商榷。
至少在刘荣看来,一名汉边宿将,能有这份以牙还牙的觉悟,而且还能把这份觉悟转化为现实,这一点还是值得肯定的。
最起码,刘荣认可李广这分血性。
众所周知,在匈奴人的文化习俗当中——尤其是宗教文化当中,万物皆可成神。
石头可以是神,枯木可以是神,甚至连草、泥土,都可以是匈奴人敬畏的神明。
但无一例外的是:每一个被匈奴人奉为神明的人类,都是强大到让匈奴人感到绝望,并对他们造成过巨大伤害的强者。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匈奴人‘打不过就封神’的宗教文化,倒也多少和后世的脚盆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打不过你,所以你很牛逼!
如果不是你牛逼过了头,那岂不是说,打不过你的我弱爆了?
说回正题。
李广把匈奴人——主要是靠近汉匈边墙的匈奴牧民,给打的生活不能自理;
作为汉家主要负责管理藩属的典属国,公孙浑邪却跳出来,管这个不归自己管的事,显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在上次朝议之后,公孙浑邪的顶头上司:大行,也就是曾经的典客王恢,被刘荣一纸诏书赶回家闭门思过。
至于被王恢当枪使的公孙浑邪,却是沾了儿子公孙贺的光,被刘荣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逃过一劫不说,还被刘荣以‘留职察看’的名义,抬上了代理大行的位置。
典属国负责对内的诸侯藩王相关事宜,大行的权责,却并不局限于‘对内’。
对内的关东宗亲诸侯,对外的南方百越、西南夷,以及东北的朝鲜半岛,乃至北方匈奴相关事务,都在大行的权责范围内。
所以,公孙浑邪拿李广‘名扬草原’来说事儿,是从代理大行的角度出发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显然是被上次的事吓坏了,想做出点成绩出来,在刘荣这里找点存在感,稍作弥补。
有意思的点,也恰恰就在这里了……
“典属国此奏,可谓泣血而书。”
“说李广才气无双,惹得北蛮匈奴苦不堪言;”
“——典属国说,如果长此以往,担心我汉家,会失去李广这么个‘柱国’之臣、战克之将。”
“诸位以为,典属国所言,然否?”
穿看过刘荣递来的两封奏疏,众人本就面色各异;
又问刘荣这明显带有嘲讽疑问的询问,众人当即又是一阵面色变幻,思虑良久,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公孙浑邪话说的好听,又是李广‘才气无双’,又是‘恐国失重臣’;
但说到底,其实就是在拐弯抹角的吐槽:李广这厮,实在是太能折腾、太能没事找事了!
自担任雁门守至今,短短三年的时间,李广单是记录在册的出战记录,便有不下二百次!
至于那些没有记录在案的,只怕是数倍都不止。
换而言之:从担任雁门太守的那一天开始,李广不是在干匈奴人,就是在找匈奴人的路上。
如果成果斐然,那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长安朝堂非但不用担心,反而还应该为汉家出了这么个善战之将,而感到幸运、雀跃。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和李广每逢出战便必有斩获相对应的,是李广每出去找匈奴人干一仗,便总会出现相当惨烈的伤亡。
有时是百八十人,有时是三五十个;
无论多少,跟着李广嗷嗷叫着冲向草原,最终却埋骨塞外的,无一例外,都是骑兵!
——而且是弓马娴熟,在如今汉家无比稀缺的精锐骑兵!
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你说你李广,自己耐不住寂寞,非要找匈奴人的不痛快也就算了,还每每都要搭上汉家几度稀缺、极其珍贵的骑兵;
和折损的骑兵相比,斩获又实在让人无从说起——不是赶跑了一个牧民部落,就是俘虏了百十牧奴。
像样的战果拿不出来,战损却从来都不见少;
偏偏李广去草原撒欢,还都不是下达正式的将令!
往往都是李广振臂一呼:我要去草原搞事儿,谁要一起!
被李广这慷慨激昂的模样一感染,当即便是几百愣头青嗷嗷叫着跟上去,势要追随李将军建功立业。
等到了草原,李广大开无双,砍瓜切菜,凭借一身超然武艺,可谓是如鱼得水,好不快活;
跟着李广去搞事的愣头青们,却是死的死、伤的伤,能活着回来便已是万幸。
结果到了核算军功的时候,李广因个人斩获而每每累功,短短三年,爵位这都快要到驷车庶长了!
再往上升四级,那就是实打实的彻侯!
反观李广麾下的愣头青们,却是死一茬,伤一茬,换了一茬又一茬——就算是有幸存者,也是被李广立伟牌坊,落下伤残之躯,被李广养在雁门郡的穷乡僻壤……
什么?
你说浮斩?
不好意思,这并非雁门守李广正式下达将令,以‘将领’身份引军出征!
按照汉家现有的制度,李广也没那个胆子,敢冒着身死族灭的风险,非法调用五十人以上的武装。
所以,事实情况是:壮士李广义愤填膺,私出接敌;
随行者皆乃志同道合者,而非下属。
故而,在战后核算战功时,大家都各算各的,谁也不影响谁,也根本没有浮斩的事儿……
“我汉家的军功核准制度,已经是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了。”
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反复传阅着那两卷竹简,刘荣也没再绕弯子,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意图。
而在刘荣亮出这个态度之后,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刘荣为何要将另外一卷竹简,也交由众人查阅。——相比起先前,那卷记录着典属国公孙浑邪,拐弯抹角‘夸赞’李广的奏疏,第二封奏疏上的内容,便多少有些老生常谈的意味了。
奏疏的作者是一位平平无奇,甚至都不曾闻名于庙堂的御史。
不同于后世,动辄风闻奏事,怼天怼地怼空气——惹急了连皇帝都能参上一本的御史,如今汉家的御史,尚且还不是‘言官’。
准确的说,如今汉家的御史,并不负责监察百官,而是负责观察汉家上上下下的制度、状况,以及地方郡县的运转。
发现制度的不合理之处,又或是某件事在汉家现有的体系下,合理合法的得出并不妥当的结果时,御史们便会上奏禀明。
汉家的御史,是整个政权的镜子,是整个王朝的观察员。
每每出现关乎王朝兴衰的制度漏洞,御史们便会中肯的指出问题所在。
当然,仅限于指出问题。
至于问题如何解决,还是要朝堂公议,以得出解局之法。
而这第二封奏疏中所提到的问题,便是和李广的状况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
“犹记得当年,太宗孝文皇帝召见冯唐,却被冯唐以‘得镇国之将而不知用’的话语讥讽。”
“太宗皇帝问其故,冯唐便提到彼时的云中守魏叔,因虚报斩获首级,而获罪下狱一事……”
丞相刘舍怅然一语,一旁的御史大夫岑迈也是一声悠然哀叹,面带唏嘘的缓缓点下头。
“想魏叔何等英雄?”
“得太祖高皇帝恩重,进为云中守,驻城北墙更北、草原腹地百里,群狼环伺之地,却不曾使云中城哪怕有半门被破。”
“——那几十年,云中郡就算是军民皆有伤亡,但匈奴人在云中城下丢下的尸体,难道会更少吗?”
“要知道就连当时的匈奴单于,狄酋挛鞮冒顿都曾说:云中城虽然像是个钉在草原的钉子,但要想拔掉这颗钉在匈奴心脏上的钉子,却很可能需要付出匈奴灭亡的代价……”
···
“被匈奴人塑造神像,朝夕祭拜的,又何尝只有他一个李广?”
“可恨北蛮奸诈,一个抢尸可尽得阵亡者之财的制度,就让我汉北之军,再难得匈奴首级以证武勋。”
“魏叔不过误报首级两颗,便落得个身陷牢狱,数十年苦劳尽做云烟散。”
“至于浮斩之制,更是屡屡让我汉家的镇边宿将,因匈奴抢尸之俗,而终身不得重用……”
随着岑迈这一番话道出口,原本还算轻松惬意的氛围,顿时就有些沉重了下来。
而在众人沉默之际,从进入宣室便不发一言——甚至平日里都少言寡语的大理赵禹,也终于难得开了口。
“李广为雁门守,三年得斩匈奴首级四十一级,麾下战殁者却数以百计!”
“若是算浮斩,便是他李广生的三头六臂,也不够我廷尉……”
“额,都不够我大理砍的。”
说着,赵禹便抬起手中,那第二卷竹简扬了扬。
“再看北地守程不识,血战朝那而不退,至今都没有让匈奴人,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入北地郡的土地之上。”
“——要知道当年,北地都尉孙戊率兵五千,不过数日便是全军覆没,以身殉国啊?”
“程不识却是仅率麾下四千兵马,外加临时征兆的乡勇数千,便撑到了援军驰抵。”
“可即便是如此悍将,却依旧落得个浮斩负三千余级,非但无功,反而即将因罪下狱的下场……”
说到最后,赵禹也不由得面色古怪的摇了摇头,又是一阵莫名的长吁短叹。
“臣穷一生,想要将一部《汉律》学精、习透;”
“而今,却是有些怀疑自己这么做,究竟还有没有意义了……”
赵禹这话一出,原本还在唉声叹气的刘舍、岑迈等一众重臣,当即便你一眼、我一语的宽慰起赵禹。
只是面上虽在宽慰,实则,却都是不时撇一眼刘荣,就好似是在说:陛下看看,好端端一个律法人才,这可都被搞得信仰动摇了……
“大理治律,自然是有意义的。”
“但我汉家的军功核算制度,也确实是到了该查漏补缺,甚至是彻底推到重来的地步。”
“——尤其是浮斩之制,在匈奴人抢尸之俗,非歼灭战不可得其首级的情况下,早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今日召诸公前来,也是想要就此事议一议。”
“借着这次,程不识血战朝那,却反落得个‘浮斩负数千’的机会,将我汉家的军功核算制度改革,给落实下来。”
话音落下,刘荣轻飘飘一摆手,当即便有几名郎官走上前,将一份份装订完成的纸质小册,送到在场每一位重臣手中。
而在众人借过小册之后,仅仅只是序言抬头的第一句话,便让众人不由得停止了腰杆。
——司马法云:赏罚不逾月,使民速得从善之利也!
对于这句话,每一个沾过‘兵书’二字的汉臣,都绝不会感到陌生。
甚至即便是百无一用的草包二代,也早就被亲长的这一句话,说的耳朵都生茧子了。
但当这么一句话——这么一句堪称‘治军纲要’的准则,出现在一部新律法的开篇前言时,其暗含的意味……
“陛下,是要武兴社稷啊……”
如是想着,众人稍敛敛心神。
继续往下看去。
只是越看,众人鼻息便越粗重,面色便越躁红。
“凡卒之功,不单凭首级,更以上官将帅之令、部署达成与否……”
···
“凡将之功,皆不以浮斩,当依上官主帅,又朝堂既定方略达成与否,又可有无谓之伤亡……”
···
“凡帅之功,不以浮斩,又一城、一地得失,而以朝堂既定战略目标达成与否,战损、伤亡合理否,伤员救治、英烈安置妥善否,辎重耗费过甚否……”
(本章完)
第263章 人心啊
第263章 人心啊~
在刘荣拿出成文的军功审核制度改革方案,宣室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改革二字,从这两个字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伴随着动荡和危险。
改变;
革新。
改变制度,革新秩序,从来都不是某个人一句话,甚至是一纸政文所能做到。
后世有句俗谚:屁股决定脑袋。
人类自文明诞生的那天起,便天然被划分到不同阶级。
而每一个阶级,在文明当中所占据的位置、权利,以及利益诉求,都不尽相同。
底层有底层的需求;
中层有中层的追求;
贵族,自然也有自己的保留地。
而改革二字,往往便是统治者出于必要,为确保占据绝大多数的中低层利益,而牺牲贵族阶级的利益。
故而,改革的阻力,往往便是既得利益者——绝大多数时候,是贵族阶级的反抗和阻挠。
就拿此番,刘荣要改革汉家的军功统计、核算制度距离。
个人以斩首计算、核准,将领以浮斩判定军功的制度,为何能延存至今?
为何能从天下人一直反对的‘暴秦’,一直延存至今,延存至汉开国五十年后,都依旧存在?
究其原因,固然不可忽视这套制度,是当下时代最有效、成本最低的军功核算方式。
你说你有功劳?
好说,拿出你斩下的敌人首级即可。
你拿得出首级,我就给你计功;
朝堂想查验,也根本不需要费什么事——直接数数送去长安的敌军首级,数量对不对就行。
至于军官将帅,那就更简单了——把你部斩获的首级送来,并报上你部的伤亡人数,一个简单的减法,就能算出你是有功还是有过,有多大功、多大过。
这套秩序的优越性在于:没法造假。
——在如今汉家,在这个人人都讲究‘风骨’二字,人人都视名誉生命的时代,杀良冒功、以百姓人头充当贼寇首级的事,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自然,隐瞒本部伤亡,为了个人前途而剥夺麾下阵亡将士英烈待遇的事,就更没有发生的可能了。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正式由于个人无法冒功,将帅无法隐瞒损失、夸大战果,这个制度才得以延存至今;
且至今为止,都始终是这个时代最具性价比、最能确保公平公正的军功核准制度。
那为什么说这个制度,也同样是贵族阶级的保留地、针对这个制度的改革,可能会引发贵族阶级的反抗呢?
答案,不言而喻。
至少对此刻,出现在宣室殿内的每一个重臣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都不需要尽心思考。
原因很简单;
在场众人,除御榻上的天子荣外,无不是这个制度的既得利益者……
“太祖高皇帝制:凡调动兵马逾五十人,皆需虎符、诏书为凭。”
“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但这一条定律当中的‘兵马’,指的却是长安中央,及郡县国兵。”
“——也就是民间百姓所称的‘官兵’。”
“公侯贵戚家中壮丁、奴仆——即卸甲私兵,却并不在其中……”
捧着那一本新鲜出炉的军功核算制度改革草案,皱眉沉思了许久,终还是刘舍站出身,承担起了相宰因有的担当。
有刘舍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众人便也就没了太多顾忌,你一眼,我一语的分说起过去,贵族阶级从现有的军功审核制度当中,所能得到的‘不当’利益。
“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七国之乱,太尉周亚夫奉诏率军出征,却苦无军费,终不得已找上子钱商人无盐氏,举贷千金。”
“——乱平之后,周亚夫挟邀天之功,却仍不得不以十倍之利,即万金相还与无盐氏。”
“彼时,坊间只顾着震惊于周亚夫平乱归来,竟能拿出万金偿还借贷;”
“却不曾有人想过:周亚夫奉诏出征,麾下大军一应用度、耗费皆出少府内帑,又何须私备军费千金?”
“这千金的必要性,甚至到了周亚夫不惜举债、不惜偿还十倍之利,也非筹措不可得的地步……”
刘舍之后,老岑迈也开了口,顺着刘舍方才的话头,小心翼翼的将话题引向了正轨。
而在其余几人也开口,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甚至有些含糊其辞的试探之语后,刘荣也终是将拳头轻轻砸在了面前御案之上。
略带愠色的一抬眸,待众人都面带愧色的低下头去,才掷地有声道:“说到底,不过是太祖高皇帝禁公侯贵戚养私兵,却并未禁止贵族蓄养仆从,乃至于门客。”
“——无战事,公侯家中无不是千百家丁、童仆;”
“一伺战起,公侯们每拿出一柄刀、一把剑,便能装备起家兵一人。”
“带着私兵出征应战,私兵们砍下敌军首级,就算无法被算作公侯的个人斩获,也会被纳入将官‘浮斩’的战果;”
“但这些私兵们战殁,却并不会被朝堂算作核算军功、计算浮斩时的伤亡。”
···
“于是,便有人率家兵百十,死伤大半,战后却浮斩十数,累功得赏;”
“也有人率家兵上千,带回上百颗贼寇首级,名扬一方,却无人知此战过后,便有一乡之地家家戴孝。”
“——有人家财万贯,便不惜用仆从的命,硬生生堆出来个‘常胜将军’的美名;”
“更有雁门太守李广这样的人,凭借自己在军中将士心中的威望,巧妙绕过浮斩之制——连家丁、私兵都不用养,便可以我汉家将士死伤为代价,换取自己的武功勋……”
嘴上如是说着,每说出一句话,刘荣虚握成拳的手,便在面前御案之上轻砸一下。
可即便刘荣已经砸的足够轻——甚至都不能算做‘砸’了,众人也还是觉得刘荣这一拳又一拳,都砸在了众人的心头。
汉风尚武,公侯贵戚有自掏腰包组建军队,响应朝堂中央号召,出征平叛/北上御敌的义务。
而此刻,能出现在宣室殿,同刘荣就国家大事进行商磋的大臣,基本也都同时具备公侯的斜杠身份。
丞相刘舍?
桃侯;
御史大夫岑迈?
建陵侯;
太仆直不疑?
塞侯。
至于少府石奋、廷尉赵禹等,即便不是彻侯,也都是大上造、驷车庶长乃至大庶长——距离封侯只差些许武勋的显爵。
就算过去,这些人不曾拿家丁、仆从的命为自己堆军功,却也一直将此作为日后,自己跻身功侯之列后安身立命,壮大家族的重要手段。故而,刘荣嘴上虽然说某人某人如何——甚至指名道姓提到了李广,众人也还是难免被溅射伤害所波及。
但终归是政治人物,脸皮早就练得比长城的城墙还厚;
仅仅只是羞愧了不片刻,众人便纷纷缓过劲来,先后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姿态。
就好似是在告诉刘荣:居然还有这种事?
实在是太气人了!
臣等作为陛下的臣子,居然没有发现这样的状况,实在是不应该;
日后,这般无耻的人,臣等绝不与之为伍!
而这,也正是刘荣此番,改革军功核算制度所需要的。
后世有一位伟人说过,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但在这个时代,在现有的客观条件下,刘荣还无法做到团结朝堂之上的‘大多数’。
索性也就不强求,转而决定:擒贼先擒王!
就此刻,站在宣室殿内的朝中重臣,无论是哪一个,放在先孝景皇帝那会儿,都绝对无法具备如今的权势。
——现而今,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丞相刘舍,是先帝朝毋庸置疑的幸佞小人!
朝中不止一次、不止一人曾说过:刘舍能做九卿,一半靠的是现在的刘姓,另一半,则是靠着祖上的项姓。
现在怎么着?
莫说是丞相府——便是刘舍的桃侯府,都已经在过去几年换了好几个门槛!
过去,骂刘舍骂的最凶、最勤的那几个,恰恰也是现如今,跑桃侯府跑的最多、跑的最勤的。
只能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国与国之间如此,人与人之间,亦不外如是。
再说御史大夫岑迈——先帝朝的少府卿,除了一毛不拔,便没什么值得人称赞的特质。
朝堂内外提及此人,也大都只是就岑迈的原则性,或由衷,或暗讽着赞叹一番。
现而今,岑迈却已官至亚相御史大夫,在外朝地位仅次于丞相刘舍,实打实的三公!
虽然年纪大了些,不大可能再进一步,却也是如今汉家数一数二的重臣;
放眼如今汉室天下,需要岑迈点头哈腰赔笑脸的人物,也不超过五指之数。
太仆直不疑?
太宗皇帝朝平平无奇的中郎,秩六百石,到先帝朝才做了未央宫卫尉;
又在吴楚七国之乱时平乱有功,加官进爵,封了侯做了卫尉,跻身九卿之列,却是众所周知的‘靠爱惜羽毛,彰显德行’做官。
廷尉赵禹?
先帝朝的廷尉左监,比千石的小虾米,上了朝连主动发言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人在过去,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小人物——哪怕是丞相刘舍,在三公九卿一级眼中,也同样如此。
但现在,这些人却组成了刘汉政权最高决策层的核心班子,成为了站在汉家权力金字塔最顶部的一群人。
刘荣想做某件事,如果这些人反对,那就算刘荣硬要做,难度也会极高;
反之,只要得到这些人的支持,哪怕刘荣是要手搓歼星舰,也至少不会遇到太大的人为阻碍。
今日,刘荣算是就军功核算制度改革一事,得到了公卿级别重臣的一致支持;
日后具体推行起来,也就不再需要刘荣事事亲为——有这些人在,甚至是有下面,那些愿意捧这几人臭脚的官员在,此事便算是成了大半。
而这件事一旦完成,无论是对于此战之后的程不识,还是汉家日后的军队建设,乃至于民风引导、战争动员,都能起到举足轻重的影响。
这,才是刘荣在眼下——在北墙战事正憨,刘荣自己都还熬着日子,等着开春加冠大婚的微妙时间点,莫名其妙要改革军功核算制度的真正原因。
——保程不识一手,免得战后程不识因‘作战不利’而获罪,只是顺手而为;
为日后的汉匈决战铺路、创造更为积极地政策环境,才是刘荣的真实目的。
政策内容得到决策层的支持,具体措施上,刘荣自然也没忘拉个典型出来,好将口风放出去,以供朝堂内外明白自己的意图。
很不辛:刘荣这次挑选的典型,依旧是历史上,那位‘终老难封’的悲情人物……
“李广为雁门守,战功卓著。”
“为验证李广的才能,调李广为广陵太守,不日赴任。”
“除调任外,别无赏赐、嘉奖。”
刘荣此言一出,众人当即心下了然。
——广陵太守……
曾经的吴国领土,绝对意义上的南方,现直属长安中央的关东临海地区。
做了广陵太守,李广别说再找匈奴人的麻烦了——就算是想见到匈奴人,都得好好想想该枕什么样的枕头,采取什么样的睡姿。
太守平调太守,看似不涉及升、贬,但边郡太守平调内陆——尤其还是北方最前线直接平调南方荆吴,贬官雪藏的意味已是显而易见。
再加上刘荣刻意加上的那句‘不另外赏赐、嘉奖’,就更坐实了李广此次调任,完全就是给李广留个面子……
“臣等,亦深以为然。”
“李广为雁门守,镇守边关,实在是太过屈才;”
“去了广陵,李广一身旷世奇才,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虽不知刘荣为何对李广有如此成见,却也丝毫不影响众人逮着个杆子就往上爬,当即接过话头,顺着说起来李广的‘丰功伟绩’,以及广陵郡这个平台,对李广发挥才能的重要性。
又和众人聊聊了朝中琐事,刘荣便也没再多留众人;
象征性的邀请众人一同用餐过后,便顺势接受了众人的推辞。
待诸重臣各自离去,刘荣这才长呼出一口气,起身走下御街。
走出殿门,来到宣室殿外的长街前,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的看向诸重臣离去时的背影。
发现有人回头看向自己,刘荣还不忘含笑挥挥手;
只心下,刘荣却悠悠发出一声长叹,眉宇间,也悄然涌上一抹不以为人察觉的阴郁。
“公卿眷恋官爵、名禄,对朕予取予求;”
“其他人呢?”
“那些只身彻侯之爵,却无一官半职,赋闲在家的公侯贵戚呢……”
“甚至就连这些人,也未必不会阳奉阴违——当朕的面点头连连,背着朕又暗中下绊子……”
···
“呼~”
“谁说做皇帝容易的?”
“早知道前世,便该考个心理学博士之类……”
“起码这些人在想什么、想做什么,都能肉眼看出些端倪;”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脑细胞死一茬又一茬,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也是一把一把掉……”
(本章完)
第264章 活着,才是最大的胜利
第264章 活着,才是最大的胜利
不知为何,天子荣新元元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
孝景皇帝驾崩分明才几个月——孝景皇帝于秋九月驾崩,而后便是天子荣新军即立,改元元年;
天子荣改元元年,便已算是入了冬——天子荣元年冬十月;
可仅仅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时间才刚来到天子荣元年冬十一月下旬,却几乎让全天下的人,都感觉好似过了大半年。
尤其是朝那塞!
尤其是驻守朝那塞,抵抗匈奴右贤王部主力的守军将士,更无人不觉得度日如年。
战事艰难,北地凛冬苦寒,自然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在程不识麾下为卒,实在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
“呼~”
“塞外的匈奴人,这都有三日不曾来攻了吧?”
塞墙上,一中年男子蜷缩在墙垛内,双手交叉插入衣袖中,时不时还吸溜一下鼻涕。
一杆森寒长矛,也被男子抱在怀中,矛尖自墙垛凹下处探出墙外,似乎是在替男子履行着‘监视塞外’的职责。
哈着寒气,如是发出一声牢骚,见左右同袍并没有打理自己的意思,男子只自顾自缩了缩脖子;
仍不觉得刺骨寒意被驱散几多,男子本能的低下头,望向被自己抱在怀中的长矛。
仅仅只是纠结片刻,男子便放弃了将长矛丢到一边的想法,保持着抱矛蜷缩的姿势,颤抖着咒骂起那位只远远见过一面的不败将军:程不识。
——冬十一月刚过半,朝那塞外,便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短短一夜之间,塞外积雪便下了足有数寸深!
一脚踩上去,整个脚面都会被埋在雪下不说,就连布履与系腿之间相连的脚踝处,都会在积雪触碰下瞬间发红。
莫说是如今,这个处于冷兵器初期的时代——便是后世近现代,如此恶劣的天气,也绝不适合战斗。
甚至极有可能不适宜人类聚居!
早先,雪还没下大的时候,匈奴人倒还坚持每天过来晃悠一圈,象征性攻打一番;
可近几日,匈奴人却是连象征性的进攻都不曾有过,甚至连骂阵的零散游骑,都已是三日不曾出现在朝那塞外。
每一个人;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战争,已经结束。
至于塞外的匈奴人,大多数人都笃定此刻的匈奴人,是想要撤退的。
只是苦于没有战果,担心撤军会被单于庭治罪,故而不敢撤退。
更是有一小部分人暗下嘀咕:就这鬼天气,匈奴人怕不是早就已经悄悄溜走了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匈奴人真的已经悄悄撤退,只留下一座被漫天飞雪冰封的空营;
那朝那塞守军,岂不是在程不识的率领下,和空气斗智斗勇?
而且还是和刺骨的冷空气斗智斗勇……
“嘶~”
“要俺说,下回再有战事,俺们可得好好打听打听。”
“若还是这程不识领兵,就不急着投军了。”
“——做程不识的兵,可是比县衙征徭役还苦些!”
“单只是苦些倒也罢了,拼死拼活一场仗打下来,全军上下愣是连百十个首级都凑不出来……”
这一回,男子的牢骚倒是没再被左右同袍所忽略。
男子的话语,引起了大部分士族的共鸣。
——战争爆发至今,朝那塞守军的伤亡比例,早就超过了两成。
截至今日,单就是阵亡者,以及重伤不治者,便已经超过两千人!
反观战果——除了百十来个死都没能死在塞外,尸体被留在塞墙之上的匈奴人外,其余匈奴尸首,都被撤退路上的匈奴人顺手捡了回去。
伤亡超四千,阵亡超两千,斩获却至多不超过首级一百颗……
“此战过后,纵他程不识来头再大、后台再硬,怕也是前途无望。”
“——怕是日后,我汉家就没有一个叫‘程不识’的将军喽~”
“倒是那雁门守李广?”
男子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纷纷眼前一亮,各自带着憧憬的笑容,争相点下头。
“说是那李广出身陇右,和俺们一样,都是良家子的出身。”
“——平日里,什么爱兵如子、同衣共食,那都没说的!”
“行军打仗,也没那么多规矩,怎么舒心怎么来;”
“和匈奴人真刀真枪打起来,李将军那也是身先士卒,从不落于人后。”
“单就是这一项,又岂是这缩头缩脑的程不识所能比?”
几句话的功夫,三五人便自然而然围拢在了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李广的诸多优点,以及程不识的诸多缺陷。
话说一箩筐,总结起来就一句:就算是在李广军中喂马,也绝不在程不识麾下为将!
原因无他:实在是程不识治军过严、作战太过谨慎,仗打的人憋屈的紧!
反观李广,治军宽松,对麾下将帅那都是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好不亲切;
打起仗来,那也是气势如虹——走的就是个一力降十会的路子,好不痛快!
凡事就怕有对比。
若是汉家的将军人人都如程不识,那大家伙还不会觉得有什么,只会觉得汉家军纪严明,当兵有些苦;
但有李广这么个与程不识截然相反的‘正面’案例,两相对比之下,众人自然而然就觉得:李广是个好将军!
至于程不识,自然就是硬币的另一面了……
“呔二三子,莫不等着胡蛮潜入塞来,再扬戈而战?!”
众人交头接耳间,突闻一声震天嘶吼响彻塞墙;
待众人齐刷刷回过头,却见众人不远处,那位传说中的程不败铁青着脸——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这凛冬酷寒给冻的。
程不识身旁,副将一声嘶吼都仍不解气,当即大步上前,抬脚便踹在了其中一名兵卒的后股上。
踢得那兵卒当即摔个狗吃屎,正要上前再打,身后却传来程不识古井无波的淡漠语调。
“罢了。”
“不过是与左右同袍交谈而已,虽离了墙垛,却也终归算不上抗令。”
“——各领军鞭二十,下不为例便是。”
“再传令军中诸将:多加巡视,不可再犯。”
程不识一声令下,副将身旁当即有几位亲兵上前,架起那几个聚在一起聊天的兵卒便下了墙。
同一时间,墙下又涌上同样数量的预备役,接替了那几人留下的防守位置。
不多时,墙内不远处,便响起一声声清脆的响鞭,以及那几位受罚兵士的惨叫声。每响起一声鞭响,墙上守军将士便会本能的锁一下脖子;
程不识却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面瘫脸,淡定从容的迈动脚步,继续沿着塞墙巡视着。
走出去一段距离,发觉身边副将面色有异,程不识便捕捉痕迹的斜眼瞟了瞟;
见副将几度欲言又止,程不识只深吸一口气,神情略带感慨道:“可是觉得某罚惩过重,恐伤了将士人心?”
程不识难得主动开口发问,副将本能的就要摇头否认;
但耳边传来那几名兵士的惨叫声,却让副将生生止住摇头的冲动,欲言又止的低下头去。
“将军曾说过:既做了汉家将士,头等大事,便当是服从军令。”
“——将军之令,末将不敢不从,更不敢有所非议。”
“只终究是同生共死的袍泽,有些话,也终归是不吐不快……”
试探着开了口,见程不识并没有表现出不愉,反而淡笑着微微点下头,副将心下也为之一定。
沉吟措辞片刻,终还是将方才的是暂且放在一旁,转而说起了眼下战事。
“时值冬十一月下旬,腊月不远,凛冬将至。”
“——匈奴人足有三天未出大营,更是足有十余日,没有组织起像样的进攻。”
“将士们都在说,匈奴人今年,不会再发起有威胁的攻势了。”
“将军,应该也是这般认为的吧?”
副将原本其实想说:底下的大头兵们都能看明白,将军总不至于连底下的卒子们都不如?
但话说出口,终归还是经过了副将本能的修饰,听起来更委婉些,也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按理来说,副将话都已经委婉到了这个份上,就算程不识真的没看透这一点,也该认真思量一番。
但在副将话音落下后,程不识却是不假思索的轻叹一气,面上也应声涌上一抹怪笑。
“为将者,未谋胜,先谋败。”
“——作为将军,不应该在战况还未尘埃落定的时候,便断定本方已经获得最终的胜利;”
“而是应该站在敌人的角度去想:还有什么方法,能为敌人带来胜利。”
···
“就说眼下,天寒地冻,匈奴人便是蹦碎那口钢牙,也不大可能在今冬啃下朝那;”
“但并非‘绝无可能’,而是‘不大可能’。”
“——匈奴人之所以非要攻打朝那,不过是因为朝那塞,乃草原进出北地、陇右二郡的咽喉要道。”
“攻不下朝那塞,匈奴人就无法轻易踏足北地、陇右——即便踏足了,也会因为背后有个不受掌控的朝那塞,而如芒在背。”
“但某还是那句话:无法轻易踏足北地,并不意味着匈奴人,绝对无法踏足北地。”
“万一匈奴人真的豁出去,化整为零绕过朝那塞,以零散游骑驰掠北地,那我朝那塞的得失,便将关系到今岁冬,北地究竟是举境沦陷,还是零星受损……”
一番话说出口,发现副官面上疑惑之色愈深,似乎完全没听明白,程不识也只摇头一笑,前所未有的抬起手,在副官肩上拍了拍。
又默然走出去一段,方含笑开口道:“匈奴人,八成已经退兵了。”
“但还有两成的可能,是匈奴人佯装退兵,意图让我朝那塞放松警惕。”
“——某如今,便是在防着这两成的可能。”
“这两成可能,将士们防的确实很辛苦;”
“但辛苦的活着,总好过轻松的死去……”
···
“某知道;”
“此战,某部浮斩负二千余,众将帅莫说是建功立业——便是战后能不被驳斥,便已是侥天之幸。”
“将士们被某的严明军纪折磨数月,拼死作战,最终却落得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结果,便是骂某两句,也没什么不应该。”
“但某,很高兴。”
说到此处,程不识终还是停下脚步,折身走到塞墙边沿;
以手肘撑在墙垛之上,神情萧瑟的看向塞外,早已被万里冰封的辽阔天地。
“某很高兴。”
“因为直到现在,某麾下将士,依旧还能活着叱骂主将‘畏战不出’,说某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
“还能活着骂人,就是好事。”
“能活着站在墙头,说‘再也不愿为程不识之卒’,总好过含笑九泉,在墓碑上刻下‘下辈子愿再随李将军’的遗愿。”
“——某麾下将士,还能活着骂某。”
“甚至能活着骂某一辈子。”
“单就这一项,某,便此生无憾矣……”
听到这里,副将终于是似懂非懂的缓缓点下头,算是认可了程不识的说法。
——在程不识麾下当兵,确实是苦不堪言;
但至少你能活着。
程不识的谨慎,会阻碍你建功立业,但也能保证你尽可能活着。
你恨之入骨的严明纪律,恰恰是能提高你生存几率的核心要素。
在李广麾下为卒,也确实是无比舒坦。
但李广的肆意洒脱,往往会让你的性命如无根之萍,说没就没;
你渴望、赞扬的松散纪律,不单有极大概率会害死你——甚至往往一害,便是成建制全军覆没。
那这几年来,为何只有人骂程不识,却从不见有人说李广?
答案是:在程不识麾下做过兵的,人家还活着;
活着,才能责骂程不识不体恤士卒,以‘折磨’麾下将士为乐……
“李广的才气,某或许是没有的。”
“臂张十石强弩的盖世武艺,某也是望尘莫及。”
“——但某至少能竭尽所能,让麾下将士少些伤亡,顺带确保城池不失、城门不破。”
“这,是某在雁门学会的道理——活着,才是最大的胜利。”
“城池不破,军民不伤,才是最大的胜利。”
“与之相比,些许胡蛮首级,却是无足轻重的……”
(本章完)
第265章 来啊!互相伤害啊!
第265章 来啊!互相伤害啊!
不知道是不是穿越者改变历史,所引发的蝴蝶效应;
——这一年冬天,无论是长城以南的汉室,还是长城以北的草原,气候都格外的寒冷。
北境上、代苦寒之地,较往年更为森寒,大雪连绵月余,似是想要将这片辽阔土地尽数冰封。
中原齐、楚、梁、赵等国,也都受到了极寒天气的影响,往年许多应在冬季完成的事,都被彻底搁置。
同一纬度的关中,则比关东还要更冷些——朝堂才刚开始推广不久的冬小麦,也遭受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甚至就连南方长沙、江都,乃至岭南百越之地,今年都难得下起了鹅毛大雪。
不过好在如今汉家,有相当程度的灾害抵御能力。
一个更为寒冷的冬天,并未对身处农耕文明的汉家,造成太过严重的影响。
反倒是一场场大雪,让天下百姓民都由衷憧憬起来年,地里庄稼的长势。
——瑞雪兆丰年。
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漫天大雪的冬天,往往是一场大丰收的前兆。
天下人在期待来年的丰收,刘荣也在期待来年开春。
只是在刘荣期待的加冠礼、大婚典到来之前,率先一步出现在长安的,却是长途跋涉而来,找汉家——找刘荣‘要个说法’的匈奴使团。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问皇帝无恙!”
天子荣新元元年,春二月初四。
本就恢弘、磅礴的汉家宫廷,被延绵大半个冬天的大雪包了个严严实实,与天地融为一体,入目皆白。
宫室之间,宫人们就好似辛勤的蚂蚁般,有条不紊的清理着道路上,那足有二掌厚的积雪。
而在未央宫宣室正殿侧的温室殿内,刘荣正好整以暇的端坐于上首御榻,面带玩味的看向御阶下,正宣读匈奴国书的匈奴使节。
——使团正使,当然是如假包换的匈奴人。
而且还是实打实的匈奴贵族——匈奴四大氏族之一:兰氏年轻一代的翘楚,板上钉钉的下一代兰氏头人、左大当户……
“兰且屈难~”
“左大当户的儿子?”
御榻之上,听闻御阶下的兰且屈难一如往常,选读出匈奴国书默认的开篇,刘荣却好似是同人闲聊般,面带笑意的发出一问。
待兰且屈难面色一绷,又略带玩味的呵笑摇头道:“朕,无恙。”
“请贵使回去之后,替朕问候贵主单于:至尊天神太一所敕,昆仑西王母所亲封刘汉县官,问单于安好。”
此言一出,原本还满是火药味的殿内,当即便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嗤笑声。
就连御榻之上的刘荣,都有那么一瞬间绷不住面上淡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和华夏帝王比文化底蕴?
——和诸夏文明拼神话背景?
来啊!
互相伤害啊!
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听闻刘荣这一番半带挑衅,半带调侃意味的‘宣示’,兰且屈难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
往日里,让兰且屈难感觉汹涌澎湃,逼格满满,狂炫酷转吊炸天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置’之类,在刘荣这轻描淡写的反击之后,似乎也显得有些中二了。
若是放在过去,被汉天子如此堂而皇之的羞辱、挑衅,作为使节的兰且屈难,免不得要话里话外威胁汉家君臣一番;
诸如‘我大匈奴控弦四十万’‘南下长城如探囊取物’之类的狠话说出口,再适时将话题拉回和平,便大概率能不辱使命,不费吹灰之力的带回许多‘礼品’。
但这一次出使,却明显有些不同。
单从这一次,匈奴单于庭派出四大氏族核心子弟、下一代继承人来作为正使便不难看出:匈奴人这一次派使节出使汉家,困难重重,使命艰难……
“皇帝陛下的问候,外臣会一字不改的转呈于我主大单于。”
强压下胸中恼怒,在‘一字不改’四字上重重咬下,兰且屈难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准备将话题拉回正轨。
岂料不等兰且屈难开口,御榻上的刘荣反倒是率先抢过话头;
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摆明了是对兰且屈难‘一字不改的转呈’的威胁不屑一顾,便悠悠然开口道:“二月开春在即,草原上的冰雪,当也到了要开化的时间吧?”
“贵使不留在草原,替父亲打理好兰氏的草场、牧畜,冒着风雪凛冬,不远万里来使,却是不知~”
“嗯?”
说完这句话,刘荣便摆出一副‘请开始表演’的架势,甚至还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碗,更对兰且屈难做了个‘请’的手势。
至于殿内公卿百官,也不复过去匈奴来使时,人均怒目罗汉的神容——只各自拂袖的别过身去,留给兰且屈难一道又一道倨傲的侧影。
过去,汉家每每屈服于匈奴人的武力压迫之下,虽算不上丧权辱国,却也是对匈奴人步步退让,忍气吞声。
每有匈奴使团入京,又人人都暗中憋着一口气,只等匈奴使团上了朝堂,便恨不能用眼刀把人瞪死!
现在,却是没必要了。
汉家君臣从匈奴人身上出气,已经不需要通过无能狂怒式的眼刀了。
兰且屈难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故而,当刘荣再不复过去历代汉天子那般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接将话题引入正轨时,兰且屈难本就难看的脸色,当即又更沉了几分。
——兰且屈难想过这趟出使,必然不会顺利,甚至很可能讨不到好处;
却不曾想,第一次正式面见汉家的小皇帝,便会这般举足为艰……
“我主单于,有一封国书,托外臣转交于皇帝陛下。”
“我主单于的意愿,也都明确记录在这封国书上。”
强压着胸中憋闷,如是到处一句话,兰且屈难便将手中的木渎国书递上前。
——陛下自己看吧!
而这一变化,无疑再度助长了殿内,满堂汉家君臣的‘嚣张气焰’。
曾几何时,匈奴人派来与汉家交涉的使团,那可都是恨不能站上北阙,将国书内容宣读给全长安人听!
但眼下,兰且屈难却连当众宣读都不敢,只将那封写满美好愿景的匈奴国书,呈到了刘荣面前。
虽说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但也至少得讲究个合理范围;
但兰且屈难带来的这封国书,内容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
以至于兰且屈难这样的匈奴核心贵族,都有些没脸当中宣读了。
天见可怜!
——不过眨眼的功夫,兰且屈难的由衷祈祷,便已经送到了草原每一位有名有姓的神祇面前!
兰且屈难祈祷着;祈祷着刘荣能从善如流,默默查看过自己带来的国书,而后便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同自己客套两句,便安排使团下去休息。
兰且屈难甚至都不敢抱有丝毫侥幸,去幻想刘荣能接受这封国书上的内容。
但刘荣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兰且屈难的祈祷悉数破碎。
“啧啧;”
“这手破字儿写的。”
“都快赶上朕开蒙前的狗爬字了……”
接过宦者令葵五呈上的匈奴国书,扯开嗓子‘嘀咕’了一声,刘荣便呵笑着将眼皮一番。
“中行说死了?”
“朕可是记得,贵主单于送往我汉家的国书,历来都是那阉贼代笔;”
“——中行阉贼旁的不说,那一手小篆可是颇得大家之风,便是朕祖太宗皇帝,也是曾夸赞过的。”
“若是那阉贼尚在,贵主单于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拿出这么一封上不得台面的国书?”
嘴上说着,刘荣还不忘将手中木渎扬了扬,言辞明明带着满满讥讽,语调却听不出丝毫怪异;
就好像这般嘲讽,并非是刘荣的本意,而是刘荣阐述了一个客观事实。
而在刘荣这话说出口之后,兰且屈难暗下又是一阵憋闷,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过话头。
“自先老上单于归于天地之间,曾经的国师中行说便因谋逆之罪,被我主单于流放去了北海。”
“——这封国书,是我主单于身边的汉人幕僚所代笔。”
“或许不比中行说笔走龙蛇,却也不至于让人看不懂其上字体……”
对于兰且屈难的解释,刘荣却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只淡然将手中木渎递向身旁。
“让谒者仆射替朕看看。”
“若是看得懂,便给诸公念念吧。”
“——久闻谒者仆射汲黯,为乡野稚童开蒙多年。”
“如此晦涩难懂的字样,若是连汲仆射都看不懂,那放眼我汉家,怕是就再也没人看得懂了……”
刘荣一声令下,朝臣班列当即走出一道身影,朝着刘荣所在的御榻便去;
而在御阶之下,终于明白刘荣意图的兰且屈难面色陡然一僵,只片刻的功夫,脑海中不知涌现出多少c语言。
不能念啊!
真要让那谒者仆射,将国书当着汉家君臣的面念出来,那别说是此次出使能否完成使命——就连使团能不能顺利走出长安,都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从来都不是汉匈双方之间的外交准则!
汉匈双方明争暗斗这么些年,虽然不曾出现某一方光明正大斩杀对方使节,但策反、软禁,甚至直接囚禁对方使团,不让使团回去的事,却几乎从不曾断绝。
就说此番,兰且屈难率领上百人的使团来到长安,早在出发之前,单于庭便已经为兰且屈难话下红线:这百十来号人的使团,兰且屈难至少要带其中七十人回去!
至于其他三四十人,或许会死在某个汉人百姓投掷的石头下,或许会成为汉人的降将,又或是因为种种不可言说的原因,而‘意外’死在往返途中。
对这一点,汉匈双方都有着默契——汉家派往草原的使团,也同样是类似的状况。
只是不同于匈奴使团,每每都有十来号人‘弃暗投明’,汉家使团出使匈奴,则更多是乱搞小动作,甚至动不动联合匈奴贵族密谋发动政变!
最终事情败露,或死或囚。
对于类似的事,原历史时间线上,一位精通牧羊技术的苏姓汉使,便很有发言权……
“陛下!”
几乎是在汲黯伸出手,接过那封通篇写着‘梦里啥都有’的国书的瞬间,兰且屈难焦急的呼号声也同时响起。
便见兰且屈难强绷着脸,在汉家君臣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硬咬着牙槽,一字一句道:“既然皇帝陛下认不出这封国书的字样,那外臣,便斗胆代劳。”
“毕竟这封国书上的内容,我主单于也曾有过交代……”
目的达成,刘荣也终于遂了兰且屈难的愿——从善如流的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兰且屈难的提议。
便见殿中央,兰且屈难黑着脸伸出手,自汲黯手中接过那封木渎国书;
只象征性扫了一眼,便面色阴郁的开口道:“过去的这个冬天,我大匈奴右贤王部,与汉北地郡之间,产生了一些误会。”
“对于这个误会,我主单于向皇帝陛下表达诚挚的歉意;”
“对于违背单于之令,擅自与汉北地郡兴起战争的右贤王,我主单于也已经严惩。”
“为了向皇帝陛下表达歉意,我主单于托我使团,为皇帝陛下带来了赔礼。”
“——我主单于赠送皇帝陛下骏马一匹,金器一件,良牛一头,壮羊一只。”
“除此之外,还有西域美女十人,莎车国所产蒲萄、安石榴若干……”
老生常谈的礼物清单,刘荣可谓是从小听到大,听的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故而,兰且屈难宣读礼物清单时,饶是养了十几年的贵族气质,刘荣也还是不受控制的抠了抠耳朵,摆出一副‘就没点新鲜的?’的姿态。
对刘荣的反应早有预料,兰且屈难也没有停留太久,赶忙继续说道:“另外,过去这个冬天,草原绝大多数部族,都遭受了十年难见的白灾。”
“我主单于,曾与汉先太宗孝文皇帝达成盟约,约定汉匈为兄弟之国,以长城为界各自分治,并守望相助。”
“草原游牧之民遭遇了灾难,我主单于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将自己的仁慈,也散播到辽阔的草原。”
“——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对贫苦的草原游牧之民伸出援手,用粮食、盐、茶、布匹等物品,彰显汉匈兄弟之国之间的友谊。”
···
“如果可以,我主单于还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前往草原领略塞外风光。”
“我主单于必定会尽地主之谊,以作为对皇帝陛下不吝相助,扶持草原兄弟手足的感谢……”
(本章完)
第266章 言于朝,则斩于阙!
第266章 言于朝,则斩于阙!
不知道为什么,刘荣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岑相识,就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兰且屈难小嘴叭叭说个不停的时候,刘荣在回忆。
终于,在刘荣的不懈努力下,那段尘封的记忆,也缓缓浮现在了刘荣的脑海当中。
——我们把你们想的太好了……
···
——我们以为你们会遵守基本的外交礼仪……
···
······
“相隔两千多年,强大的野蛮人,连欺压正义的姿态都如此相似……”
“千百年来,从不曾改变……”
从回忆中缓过神,刘荣刚好听到兰且屈难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最后一句话,兰且屈难就好似认命般,目光毫不躲闪的昂首对上刘荣——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深邃眼眸。
“贵使,说完了?”
不带丝毫感情的淡漠一问,引得兰且屈难面不改色的点下头。
却见御榻之上,刘荣轻轻发出一声悲叹,旋即缓缓起身;
背负双手,绕过面前的御案,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御阶下,看似不动如山,实则根本不抱任何侥幸的兰且屈难。
直勾勾凝视向兰且屈难眼眸深处,看了足有好一会儿,刘荣才冷不丁一声嗤笑。
旋即便嗤笑摇头着,环视向殿内众人。
“使者的春秋笔法,堪称炉火纯青呐~”
“但朕这个人嘛;”
“向来都不喜拐弯抹角的说辞。”
“——军臣在国书上说,过去这个冬天,我汉家的北地郡,没有在匈奴之国前来‘作客’时,尽到应有的待客之道。”
“说大~匈奴的勇士们,没有得到应有的善待和礼遇……”
···
“还说什么?”
“哦,对;”
“——说是作为汉匈兄弟之国当中的‘兄长’,对于弟弟的失礼,大~匈奴的精锐骑兵稍稍出手,杀我汉边将士数千。”
“权当是替作为弟弟的汉家,教训教训不懂事的仆人。”
“最后,军臣老贼让朕大开内帑,拿出连我汉家的百姓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粮米、布帛,来感谢兄长专门跑来我汉家,替朕教训不懂事的北地郡。”
“另外,为了重申汉匈兄弟之国的情谊,还让朕再给他军臣老贼,送一位公主和亲……”
刘荣每说出一句,聚焦在兰且屈难身上的愤怒目光,便会应声多出几道。
待刘荣说出最后一句,硕大的温室殿内,除匈奴使团外的每一双眼睛,都聚焦在了兰且屈难身上。
——御阶上,刘荣噙笑望向兰且屈难,目光中满是轻蔑与不懈;
御阶下,汉家众臣或愤怒,或鄙夷,或拂袖侧身,会怪笑连连。
唯独没有人——没有哪怕一个人,露出过去那般满含盛怒,却又忧心忡忡的复杂面容。
这,便是一场没有战果的胜利,一场没有斩获、没有准确杀伤数字,本方却伤亡惨重的防守胜利,给汉家君臣带来的底气。
兰且屈难想过刘荣会上嘴脸;
也想过此战过后,原本还拿‘韬光养晦’安慰自己的汉家,或许会开始尝试着将北方战略,转变的更为强硬。
只是兰且屈难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仅仅只是一场‘没让匈奴人打进来’的惨胜,便让汉家彻底下定决心,要和匈奴撕破脸!
而且撕破脸的人,还是掌握整个汉室的汉天子……
“皇帝陛下,难道不希望与我主单于,结为姻亲之好吗?”
“要知道过去,每一代汉皇帝,都曾与我大匈奴的历代单于结为姻亲。”
“也正是这样的举措,促成了汉匈结为兄弟之国,并使两国保持多年的和平……”
“——汲黯呐~”
不等兰且屈难表达完自己的惊骇,刘荣略带些慵懒的声线便再度响起;
待拿到修长伟岸,眉宇间尽显温润,却又令人莫名心虚的正派身影再度站出身,便见刘荣略带戏谑的瞥了眼兰且屈难。
而后,便朝谒者仆射汲黯轻轻一摆手。
“为使者宣读一下朕即立之后,所颁行的第一道有关匈奴、有关和亲的诏书。”
话音落下,汲黯当即回过神,侧对向御阶上方的刘荣,面无表情的对兰且屈难拱起手。
“当今元年冬十月辛卯,诏曰:自汉鼎立,北蛮匈奴屡犯汉边,更以和亲之名巧取豪夺,迫我汉家以粮草布帛、钱金财货以贿之;
——太祖高皇帝苦异姓诸侯之乱,不得已而从之,朕祖太宗皇帝苦天下凋敝,强忍屈辱而为之。
先孝景皇帝,思及关东诸侯作乱,仍以宗女妻之、财货贿之。
然匈奴北蛮狼子野心,不以汉之仁为善,反以为汉弱,故不敢刀兵相向也。
···
朕闻战国之时,秦有说客如苏秦、张仪之流,空凭三寸不烂之舍,不费嬴秦一兵、一卒,只言语恐吓而得列国争相割城让地。
然列国以地事秦,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所得不过一夕安寝——起视四境,秦兵又至矣。
列国有力抗秦而不为之,以地事秦以求朝夕之安,待知秦之贪念无度,欲抗秦时,反城池尽失,无力为之也。
朕纵不敏,亦不愿法效六国,以将士军粮为和亲之陪嫁、以百姓布衣为贿胡之资也。
···
乃以此诏告天下者:自今日以降,凡敢再言和亲者,皆斩勿问!
言于邑,则斩于市;
言于乡,则斩于集。
言于野,则斩于水;
言于朝,则斩于阙!
下起公士,上至天子——皆斩!!!
乃告天下万民:凡汉赋、税,宁为扩军之费,不为和亲之贿。
当今新元元年,冬十月辛卯……”
···
抑扬顿挫的诏书宣读声,让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变了脸色。
——满朝公卿大臣,此刻都是涨红着脸,目不转睛的看着汲黯当着匈奴使团的面,将那封杀气腾腾的诏书宣读完毕,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想当初,刘荣大笔一挥,定下‘绝不再和亲’的大政,朝堂内外还是议论纷纷,甚至可以说是阻力重重。
若非刘荣强行推动,外加东宫老太后也没明确反对,这封诏书最终能不能发出,都还是个未知数。
但此刻,看着兰且屈难青一阵白一阵,就好似变色龙般风云变幻的面容,满朝公卿大臣才终于意识到:刘荣看似没有意义的‘不复和亲’,对汉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皇帝陛下,难道是想要破坏长久以来的和平,与我大匈奴开战吗?!”
“需知我大匈奴,纵地不阔,亦有草原万千里;纵丁不盛,亦得控弦之士四十万……”
见兰且屈难又要搬出那老一套的说辞,刘荣只不耐的稍一抬手,强行打断了兰且屈难的施法前摇。而后,便在满朝公卿百官的见证下,促成了接下来的旷世名场面。
“匈奴,没有资格在我汉家的面前说,从实力、地位的角度出发,同我汉家交涉!”
“——五十年前,朕祖高皇帝,与贵先主冒顿单于会猎平城时,匈奴便没有这个资格!”
“在同匈奴——同贵主,及历代贵先主交涉的过程中,我汉家一向秉承以和为贵、以和为重的准则。”
“但五十年的往来,却早已让我汉家失望透顶……”
神情庄严的丢下这句话,刘荣便折过身,负手再次绕过御案,重新在御榻上坐下身。
绷着脸坐了好一会儿,又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回去告诉贵主单于;”
“——我汉家,不是那触之即亡的月氏,更不是像条哈巴狗般,跟在匈奴人身后摇尾乞怜的乌孙!”
“若要和,那便带来诚意,带来友善。”
“我汉家的美酒美食,还不至于招待不好带有善意的朋友。”
“若要战,那便战!”
“我汉家民五百余万户,两千八百余万口,总还能抽出个几百万丁,陪单于战个痛快!”
···
“去年冬天,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不顾汉匈盟约,悍然发兵七万叩边。”
“——这是侵略!”
“——是对和平的践踏,对我汉家尊严的践踏!”
“无论此战,究竟是否乃右贤王受贵主单于所授意,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朕,需要单于给朕——给我汉家民两千八百余万口一个交代!”
“更是给保家卫国,战死朝那塞的两千一百四十六名英魂,一个交代……”
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中,已经不带多少怒火了。
刘荣很平静。
就好像是在说,哎,那什么,你欠我的那二十块钱,有空给我还了。
但正是这近乎冰冷的淡漠语调,让兰且屈难本就肩负着巨大压力的内心,再次被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汉家的小皇帝……”
“还真是……”
“一脉相承啊……”
作为匈奴四大氏族中,对汉人了解最深、出使汉家次数最多的一个,兰氏家族和汉家的每一代天子,都可以说是有所往来。
兰且屈难曾听父亲说过:汉人的太宗皇帝,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见谁都笑呵呵的,张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搞得人心惊肉跳。
至于刚死去不久的孝景皇帝,或许是因为在位时间太短——前后才不过六年,兰氏还没有机会接触。
但兰且屈难也曾偶然间,听见过那位汉皇帝的使者说:老刘家的皇帝,那可真是个顶个的又臭又硬……
今天,兰且屈难算是见识到了。
“皇帝陛下,或许有所不知吧?”
“过去这个冬天,不只是汉北地郡,多出了两千多具汉人尸体;”
“——朝那塞外,也同样有数千名匈奴勇士的英魂,回到了天神的怀抱。”
“如果非要说交代,那究竟该是谁给对方交代,恐怕……”
兰且屈难面色难看的一语,却引得刘荣下意识眯起了眼角。
片刻之后,又古怪一笑。
“不对吧?”
“朝那塞守军在战后,可是才找到百余颗……”
“呃不,百余具——才找到百余具匈奴尸首。”
“贵使张口闭口就是‘数千’,只怕是在颠倒是非,巧言令色吧?”
刘荣这话一出,兰且屈难彻底没话说了。
还能怎么办?
原本是为了遏制汉人割取首级、兑换武勋的渴望,而专门制定的抢尸之俗;
到了汉人小皇帝口中,却成了匈奴‘并没有多少损失’的佐证。
兰且屈难还能怎么办?
说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匈奴一方也死了几千人,只不过尸体都被占有抢走,拿去兑换死者生前的财富了?
别说兰且屈难是四大氏族的贵族,是下一代兰氏头人、左大当户;
即便兰且屈难是个卑贱的奴隶,也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打自己的脸。
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以强硬的姿态,争取单于交代的那些不可能完成、不可能得到汉人认可的条件?
还是保命要紧,就坡下驴,先全须全尾回到草原再说?
这个问题,对于兰且屈难而言并不难选。
——对于每一位身处匈奴权力中心的贵族而言,这都不是一个值得纠结的选择题。
就算是死,也绝不能让步!
因为死在汉人的地界,大单于起码还会赞赏兰且屈难至死不渝;
但若是就这么灰溜溜回到草原,那等待着兰且屈难的,绝对是比死亡还要恐怖千倍、万倍的凄惨下场……
“皇帝陛下的恶意,外臣会转告我主单于。”
“——既然对皇帝陛下而言,汉匈之间的和平并不值得珍惜,那我主单于或许只能通过游牧之民的方式,来唤醒睡梦中的皇帝陛下了。”
“我游牧之民,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生来就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希望皇帝陛下,也做好了准备,且不会因为今天的选择,而感到后悔……”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兰且屈难也不再多想了。
——如果汉人的小皇帝恼羞成怒,那就死在汉地罢!
反正到了天国,大匈奴的勇士,也绝不会过的凄惨。
若是侥幸能活着回到草原,一定要说服大单于:别再盯着西域那仨瓜俩枣不放了!
再不把汉人打疼、打怕,等汉人积蓄足够的力量,那大匈奴的荣光,就会想太阳光般消散于朝夕之间。
汉人,已经积蓄到了许多力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让汉人,继续如此安稳的积攒力量了……
(本章完)
断电了
断电了
22点半啪的一声停电了忙活到现在才弄好,来不及发出来了,天亮之前发
(本章完)
第258章 拆分内史
“然后,那田甲便果真去而复返,坦胸漏乳着,去韩安国府上负荆请罪了?”
未央宫,温室殿。
时间来到冬十一月,长安,已经很冷很冷了。
但刘荣在温室殿,却是被镂空墙壁内燃烧着的炭火,以及殿内隔几步便有一尊的暖炉,给烤的莫名一阵燥热。
身着单衣,端坐于上首御榻之上,听闻周仁说起韩安国‘死灰复燃’一事的后续,刘荣只摇头失笑。
便见周仁也带着忍俊不禁的笑容,缓缓点下头:“然。”
“田甲登门谢罪,韩安国还不忘挖苦一句:我这块死灰真的复燃了,阁下什么时候打算撒泡尿,把复燃的我再次浇灭呢?”
“如此挖苦一番,解了怨气,韩安国也没再多为难田甲;”
“说出一句‘你这样的人,又如何配让我怨恨呢?’,便饶恕了田甲,放田甲离去……”
闻言,刘荣呵笑之余,也是面带认可的缓缓点下头。
——记仇,不是什么大事;
尤其是在民风彪悍的汉家,什么以德报怨之类的说法,是根本没有市场的。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大丈夫快意恩仇,主打一个有仇必报!
别说韩安国‘死灰复燃’之后,仗势欺人,以家人相要挟逼迫田甲现身——便是直接杀田甲全家,也顶多就是赔一笔钱,并招来一些非议。
但韩安国最终却并没有过度宣泄,仅仅只是言语讥讽于田甲,出了口恶气,就把人给放走了。
这倒是让刘荣,又更高看了韩安国一些。
根据刘荣的记忆,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大概十几年后,飞将军李广也会遭遇意见类似的事。
可李广最终的选择,却是公报私仇——特意动用自己的人脉,将那小人物调到了自己麾下,然后一言不合就把人给砍了。
只能说,刘荣对李广的负面影响,并非是某一件事所导致;
而是一桩桩、一件件,甚至是一个又一个为刘荣所不能接受的性格特点,让刘荣很难对这个名垂青史的悲情人物,生出哪怕丁点正面印象。
反观韩安国,单就是这无伤大雅的‘死灰复燃’一事,便让本就对韩安国期望颇高的刘荣,更笃定了自己看人眼光不差。
如是想着,刘荣便低下头,继续看起那卷由韩安国奉上的奏疏。
这篇奏疏,是刘荣这些年来,看过的最‘鹰派’的奏疏。
全文堪堪千余字,却是出现了足足十多处‘汉匈仇怨已久,非一战所不能解’‘匈奴欺汉者甚,不战不足以血国耻’之类的描述。
最妙的是,在呈上这封奏疏时,韩安国还明确表示:陛下看看这封奏疏行不行,需不需要更改;
若是不需要,那臣就按照这个版本,在朝议之上再次上奏了……
“田叔那边,近来如何?”
见刘荣一边查阅着韩安国的奏疏,一边又问起内史田叔,周仁自也当即心下了然;
稍沉吟片刻组织一番语言,便开口答道:“自内史改为大农,陛下又透露出拆解内史权责的意图,田叔便更忙碌了些。”
“过去这些年,田叔在内史任上,本就有些心力憔悴——倒不是应付不了内史事务,而是田叔,实在太过老迈了些;”
“此番内史改制,田叔肩上的担子,可就又更重了三分。”
“长此以往,臣担心田叔,未必就不会暴死于任上……”
周仁说话的功夫,刘荣也是再次看完手中疏奏;
待周仁话音落下,刘荣几乎是同一时间将奏疏放回面前预案,略有些感慨的发出一声短叹。
“是啊~”
“田叔,毕竟是太祖高皇帝时的人物,故赵王、宣平侯张敖的门客。”
“——能活到如今,本就是上苍赐福;”
“若是将这么一位老臣、老者,给活活累死在任上,那朕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可就没法给历代先皇交代了……”
···
“既然韩安国品性没有不妥之处,资历、才智也足以胜任,那便劳卿亲自走一趟吧。”
“明日朝议,让田叔上奏请辞。”
“让田叔卸任荣养,以韩安国继为大农。”
闻言,周仁自是拱手领命,同时暗下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正如刘荣所言:田叔,是开国时期的人物,已经很老很老了;
老到牙都没剩几颗,只能吃肉羹之类的软烂之物充饥。
真要让这么个老棺材瓤子累死任上,刘荣虽然不至于沦落到‘无眼面对历代先皇’的地步,但面上也终究有些不大好看。
——咋,汉家没人了?
——一个开国时期的人物,你愣是用到汉家第七代皇帝在位不说,还把人给活生生累死了?
丸啦!
汉家没救啦!
后继无人啦!
其实早在当年,内史晁错在吴楚作乱后,被先孝景皇帝朝服腰斩于东市时,新任内史的人选,就已经让朝堂内外为之头疼了。
最终选择老臣田叔,也不过是孝景皇帝的权宜之计:在找到真正合适的内史之前,让这位老同志帮着撑几年。
现如今,老同志也有些撑不下去了,与其再像当年那般,再找个老同志撑着,还不如一劳永逸;
一次性解决内史的人选问题,为汉家选出一个能用十来年,且有机会更进一步,朝着御史大夫,乃至丞相发起冲击的能臣。
梁内史韩安国,便是刘荣选定的新任内史。
准确的说,是新任大农。
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对内史的拆解,但刘荣新下却已经打定主意:将内史三分,各掌军、政、财。
在过去,内史基本就是权责范围限定在关中范围内的丞相,凡是关中的事,就没有他内史属衙管不了的;
这使得内史和丞相的职权出现大规模重叠的同时,又过度加重了内史的权柄。
——只要是在关中,内史就能做到天上地下无所不包、无所不管!
军、政且先不提——连财税都管!
刘荣只想说:汉家有少府这么一个怪物,已经足够了;
再多出一个名为‘内史’的怪物,尤其还是不属于皇帝私有的怪物,那就有些破坏汉天子的睡眠质量了。
三分内史之权,各掌军、政、财,其中‘政’的部分,便是如今从内史更名而来的大农。
在刘荣的设想中,大农比之过去的内史,将不再具备‘无所不管’的冗杂权柄,权力范围却又不再被局限于关中。
日后的大农,将专门负责农事,而且是包括关中在内的整个汉室天下的农事。
什么冬小麦的推广啊,粮食价格的监测、调控之类,都将在大农的职权范围之内。
这样一个岗位,无疑很考验履任者的实践能力,也更能试出一个官员,究竟是夸夸其谈的键政家,还是有真材实料的实干家。
至于军、财两部分,则相对简单些。
——原属于内史的兵权,即隶属于内史的中尉,将直接从原内史的权力框架中分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属衙,并且直接对天子负责。
而内史原本的财权,即税收等事宜,则需要刘荣新设一个类似税务局之类的属衙,去专门负责。
大致设想,刘荣也已经成竹在胸。
“近些时日,朝堂内外于北墙战事,可还有其他异论?”
内史的事大致搞定,刘荣便自然而然的关心起北墙战事。
准确的说,是朝堂关于北墙战事的反应。
战况的整体进程,和刘荣早先的预料相差不大。
——匈奴大军压境,程不识驻守朝那塞,除了一开始有些吃力,之后便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
毕竟朝那塞,之所以被称为‘塞’,正是由于其地形、地势,可以起到扼守北地郡西北门户的战略作用。
而一个被称之为‘塞’,可以扼守一郡门户的战略要地,显然符合关塞易守难攻的特点。
最关键的是:作为边塞,朝那塞外围,根本无法铺开太多军队。
就好比此番,匈奴右贤王伊稚斜率七万大军而来,却只能派出近万部队攻打朝那塞,其余六万余兵力,都只能做轮换只用。
这一万上去打,打累了再换一万人,再打累了再换——总而言之,匈奴人在朝那塞外投入的进攻兵力,始终都维持在万人上下。
再多,就要被地形拥挤活动空间,从而影响战斗力了。
抵御一万人以内的敌人,尤其还是不善攻城的匈奴骑兵;
本就手握近万兵力,又有郦寄派去的一万援军——若程不识还无法守住朝那塞,也就妄为如今汉家数一数二的名将了。
而今,时间也来到冬十一月,凛冬腊月将至;
即便相较于草原其他地区相对温暖,幕南也终究不在迟到。
根据刘荣的估算,若依旧久功朝那塞而不能下,最晚冬十一月二十,匈奴人便要退兵回幕南。
换而言之:这场战争最终的结果,大概率便是匈奴人强攻不下,悻悻而去。
等到来年开春,自然是匈奴使团叩关请见,然后拿此战大肆敲诈汉家。
刘荣甚至都能猜到彼时,匈奴使团敲诈汉家的说辞。
左右不过‘我们放牧放的好好地,程不识非得来打我们,结果被我们打回朝那塞,缩头乌龟似的不敢出来’之类。
而眼下,朝堂内外对战事进程的反应,却是刘荣格外关注的。
“禀陛下。”
“自朝那塞传回‘敌我皆有伤亡,然朝那塞并无失守之虞’的战报之后,朝堂内外对战事的担忧,便已是打消了大半。”
“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等,更是已经开始准备开春之时,应对匈奴使团时的对策。”
“即便还有些人担心朝那塞失守,以至于太宗皇帝十四年的故事重演,但恐慌情绪也已不再扩散。”
“尤其是朝中重臣,自陛下明确表达态度之后,更是再也不曾有过对战事的悲观预测。”
从周仁口中,得到朝堂不再因边墙战事而感到恐慌,刘荣也终是暗下长松了口气。
战争,最忌讳的便是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拼死厮杀,后方中央却乱了阵脚,甚至被吓尿裤子。
尤其如今汉家,正处于对匈奴的战略转变阶段,汉家日后对匈奴人,必定会采取更加强硬的战略措施。
在这样的档口,刘荣需要长安朝堂出现更多的鹰派,或者说是激进派。
如果能像后世那样,出现激进派觉得该打,保守派觉得激进派太保守的场景,那自然是更好不过。
“继续监视千石及以上官员,尤其是有关北墙战事,以及程不识、郦寄二人的言论,都务必呈上。”
“另外,将那些怯敌、畏敌,依旧认为我汉家应该继续和匈奴人和亲,而不是兴起兵戈的官员、勋贵录民于册,备朕不时之用。”
对于和亲,刘荣的态度很明确:不可能和亲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亲;
只能是打打匈奴人,才能勉强维持生活这个样子。
刘荣承认在过去,和亲是汉家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也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对于那些认为和亲并非坏事,决战时机依旧未到的声音,刘荣也能勉强理解。
毕竟刘荣也不是什么独断专横的暴君,从来都不搞一言堂那一套——只要是有道理、有依据的言论,刘荣都能保持相当程度的包容。
但能包容不同意见,并不意味着刘荣,就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好人。
——朕没表达意见时,你说和亲更好,朕不挑你的理;
可朕都明确表示汉家变天了,再也不可能和亲了,你还揪着和亲二字不放?
你是何居心?
都不用去查——不是膝盖早就软透的怂包,就是暗下给刘荣使坏下绊子的逆贼!
记住这些人,并在日后伺机加以惩治——至少留个心眼,别被这些人带到沟里去,刘荣做起来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别忘了;
刘荣,也姓刘。
刘邦的刘。
刘恒的刘。
刘启的刘……
“替朕走一趟长乐,将韩安国任大农一事,禀奏太皇太后知晓。”
“韩安国,也算皇祖母半个故人了。”
“对此事,皇祖母当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第259章 好迂腐的程不识
在长安,对边墙战事期望乐观的刘荣,已经按部就班的开始着手布局起了原内史、现大农的拆分工作。
而在北地郡西北门户:朝那塞,程不识却是自开战日起,都没能睡上哪怕一个好觉。
“塞外斥候锐骑,可有传回不妥?”
中军大帐之内,程不识饶是已经疲惫不堪,却仍旧是脊梁笔挺的站在帐内靠里侧位置,那张悬挂而起的羊皮堪舆前。
沉声一问,当即便有一名军官上前,朝程不识的背影拱起手:“禀将军!”
“除三日前,传回白羊部大营内,羊首大纛离奇消失外,再不曾传回不妥。”
“——白羊部羊首大纛虽然消失在营内,却并没有一兵、一卒从白羊大营内走出。”
“末将等皆以为,此乃右贤王伊稚斜的疑兵之计。”
闻言,程不识仍是头也不回,定定的看着堪舆之上,一处标有‘朝那’的红色三角。
嘴上倒是不忘瓮声交代道:“兵法者,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纵是疑兵之计,也不得不防。”
“——传将令:塞外斥候,再加十队。”
“斥候回报,从先前的每二日必报,改为每日朝、夕各报!”
“查探范围,也从原先的方圆二十里,扩大至塞外方圆三十里,外加匈奴各部宿营地。”
···
“再派人传信车骑将军:胡生异动,或有白羊部锐骑绕道过朝那,奔袭萧关。”
“让车骑将军多加小心,万不可使萧关有半点闪失。”
“若有余力,可广布斥候于萧关之外——朝那至萧关一线。”
将令下达,自是当即有将官领命而去,迅速调集轮休的斥候精骑,再出塞外查探军情。
而在程不识所在的中军大帐,众将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没人敢开口发言。
——再加十队斥候!
算上最开始的三十队,以及后续接连加了三次的三十队,这都七十队了!
每队斥候二什,便是二十人。
朝那塞满共不到两万兵力,程不识却先后投入一千四百兵力——尤其还是精锐斥候去查探敌情!
考虑到斥候平均每日十人以上的伤亡率,众将官实在很难不在心中,对程不识的安排生出些许意见。
但程不识却很清楚:战争,打的从来都不是照面那一哆嗦,而是从军队自内陆开拔,一直到班师回朝的整套流程。
从大军开拔,到一路上的行军;
从抵达战场之后安营扎寨、安排防务;
再到战前的情报搜集、战时对整个战场的掌控。
毫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没有任何高科技通讯技术的时代,斥候部队,不单是将领了解战局的唯一依仗,甚至完全可以说是胜负的决定性因素!
在正式开战前,双方的斥候部队,往往会早一步开启惨烈的骑兵遭遇战。
输的那一方,不单会因‘首战失利’而士气低落,同时还会丧失对战场的掌控权。
用后世人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便是战场遮蔽。
斥候打不过对方,‘战争迷雾’就会衍生到本方军营门口,外面发生了什么,敌人有什么动作,都将成为彻彻底底的未知数。
——程不识不得不承认:如今汉家,还不具备在战场上、在开战前战胜匈奴斥候,对达成匈奴人‘战场遮蔽’的能力。
这并非由于汉家的斥候,在战斗力、技战术能力上逊色于匈奴骑兵,而仅仅只是数量差距。
匈奴骑兵,每一个都是弓马娴熟的战士!
至于匈奴骑兵中的王牌:射雕者,更是骑兵技战术掌握的天花板!
而这样的精锐王牌,匈奴人的每一个部族,都总能出那么三五个。
由这么三五个射雕者,带领百八十个战斗经验丰富的精骑,当即便是一支战斗力极强的斥候先锋。
反观汉家,别说是精锐骑兵了;
就连最普通的骑兵,都是死一个少一个,恨不能当宝贝似的藏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骑兵尚且如此——仅仅只是‘会骑马’‘能作战’的普通骑兵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斥候级别的精锐骑兵了。
也就是北地;
也就是北地郡的特殊兵种:北地骑士,能让程不识咬咬牙,奢侈的用上千人规模的斥候。
换作其他任何地方、任何人,都绝不可能在任何情况下,派出千人以上数量级的斥候部队。
——不单是舍不得;
就算舍得,你也得有这个条件不是?
程不识很清楚:战场遮蔽,几乎等同于一只脚迈向胜利;
故而,即便是拼着每一天,麾下的精锐北地骑士都要损失两位数,程不识也必须始终保证,自己脑海中的战场是清晰的、透明的。
类似战场迷雾之类的东西,哪怕存在一瞬,在程不识看来,都是堪称战犯级的重大过失。
不顾身后众将云集,又正齐刷刷看着自己,程不识只自顾自看着堪舆,回忆起了自己方才的交代。
仔仔细细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丝毫错漏;
再深深凝望向堪舆之上,位于‘朝那塞’外侧,一处写有‘白羊’二字的方框。
短暂的思虑之后,提笔将那方框划去,又在‘朝那塞’后方,先后用虚线画下几处方框,并各自标注上‘白羊’二字。
做完这一切,程不识才终于回过身,于上首主位坐下了身。
“近几日,匈奴人攻塞的先锋,明显是老弱。”
“——而且很可能是匈奴人本就备作消耗我军弓羽箭矢,以及将士体力的奴隶部族中的老弱。”
“这,必定是匈奴人的骄兵之计。”
“用如此羸弱的攻势麻痹我军将士,待我将士志得意满,又放松警惕,再集精锐一拥而上,以图一举破塞。”
···
“下去之后,诸位务必要将某之意,传达给军中将士。”
“——务必要让将士们知道:如今日那般,手持木矛、骨棍,甚至以石、泥相掷的老弱,绝非匈奴主力!”
“甚至连匈奴人都算不上,而是被匈奴人血洗过后屈膝纳降,以求苟活的杂胡奴隶!”
“如果连这样的奴隶、杂胡都无法抵御,日后逢人,可千万别与人说,曾在某麾下御胡。”
“某虽不甚好体面,却也断丢不起这人……”
此言一出,帐内众将不由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今日攻塞的,是匈奴人的奴隶炮灰?
那些胸肌块儿巴掌大、两指厚,一把能将汉军守卒提溜起来,还高高打起折兰部金雕纛的类兽人,是奴隶炮灰?
如果那般悍勇者都是奴隶炮灰,那汉家还是赶紧投降算了……
只是想归想,终究是被程不识调教了一段时间的将官,众人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曲线救国。
甚至就算是曲线救国,最终站出来的,也依旧是朝那塞如今,地位仅次于程不识的第二人。
——车骑将军郦寄麾下,前都尉曹何。
“将军。”
“将士们连战数日,无不筋疲力竭;”
“塞外胡骑攻塞乏术,午时方过便引兵退去,今日总是不会再攻。”
“将军何不乘此良机,让将士们好生修整半日……”
短短几句话,曹何的音线却是越说越低;
跟着声线一起低下的,是曹何平日里在长安,那恨不能用鼻孔朝天的头颅。
艰难挤出最后的‘修整半日’数字,曹何已好似一位做了错事,等待着师长批评的孩童般,心虚的低下了头。
而在上首主位,程不识却面无表情的眯起眼角,目光片刻都不曾从曹何低下的头上移开分好。
不知过了多久,程不识才淡淡的一翻眼皮,在帐内其余将官身上粗略一扫。
待众人都被自己冷冽的目光看得低下头去,程不识的冷声道:“塞东墙下,摆有我朝那数千英烈的尸首。”
“——想休息的,都去塞东!”
“随便寻块空地躺下去,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
“某非但不过问,等到了战后,还会为尔等请功!!!”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众人自是清楚程不识不可能松口,只得如丧考妣的唉声叹气,作势便要拱手告退。
却见程不识深吸一口气,将话头悄然一转。
“行令后军,烹牛百头。”
“今日夕时,每人炙牛二斤。”
···
“自今日起,墙上守卒轮换,从先前的每日一换,改为每日两换。”
“让将士们吃饱喝足,攒足了力气,再上墙杀敌。”
程不识莫名软下来的态度,也是让众将暗下不由得稍松一口气,面上也终于不再是那副死爹死妈的哭丧脸。
——在冷兵器时代,将军不单具备下令的权利,也同样肩负着善待军卒的义务。
无法为麾下将士提供良好的待遇,是很影响将官——尤其是中层将官的威望的。
没能为麾下将士赢得休息时间,众人本还觉得很头疼;
见程不识愿意从吃食,以及轮换频率上对将士们做出补偿,众人也算是得偿所愿。
对麾下将士有了交代,自也就不免喜上眉梢,你一言,我一语的奉承起程不识。
“将军爱兵如子,如此军心士气,此战,必胜矣!”
却不料程不识闻言,只默然的伸手抓起一卷竹简,一边自顾自看着,一边漠然开口道:“凡汉之兵,皆乃陛下羽衣。”
“就算是爱兵如子,也轮不到某一介外姓、外臣。”
“烹牛犒军,与将士休息,也不过是为了让将士们,能有更足的力气杀敌立功而已。”
“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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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程不识,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他就不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吗?”
“——这不是每一个汉人穷其一生,都想要达成的追求吗?”
“怎这程不识……”
“莫非这程不识,并非汉人???”
同一时间,朝那塞外五十里,右贤王本部大营。
伊稚斜很头疼。
伊稚斜想过朝那塞会很难啃,却从没想到会这么难啃!
汉人善筑城、筑塞,更善据坚而守——这是草原人尽皆知的事。
但按照伊稚斜过往的经历,汉人的将领,不都是好大喜功,尤其是极希望得到敌人首级的莽夫吗?
什么时候,汉家出了程不识这么个怪物,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就算你把人头送到面前,我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
过去十数日,为了将程不识驻扎在朝那塞的守军,甚至是部分守军引出来,伊稚斜都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能想到的办法,伊稚斜都挨个用了一遍。
伊稚斜甚至还派了人,向程不识提议:朝那塞每派出百人正面迎战,伊稚斜便奉上匈奴首级百级!
如此划算的买卖,别说是程不识——恐怕就连汉人的那个小皇帝,都未必不会心动!
毕竟就算派出去的人马尽数折损,对于汉人而言,在同匈奴的战争中,取得一比一的战损比,都绝对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
但程不识这个茅坑里的石头,就好像是从汉人的皇宫里走出来,又意外做了将军的太监!
就算伊稚斜把一个美人脱光洗净,送到程不识面前,顺便帮忙把程不识的裤子也给脱下,程不识也依旧……
“是我变愚蠢了吗?”
“还是汉人变聪明了呢?”
不明白程不识为何如此‘不知变通’,伊稚斜甚至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智商。
不应该啊?
汉人的军功,不都是按‘浮斩’计算的吗?
过去这段时日,朝那塞伤亡数千汉卒,匈奴一方阵亡的勇士,却是无一遗漏的被其他勇士带回了尸身。
没有尸身,无法割取首级,便意味着程不识此战的‘浮斩’,基本就是麾下死了多少人,便浮斩负多少。
负数千浮斩!
真要以这个战损结束战斗,程不识必死无疑!
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淡定呢?”
“如今,可都十一月了啊……”
伊稚斜想不明白,在场的一众匈奴贵族、头人,也同样想不明白。
在过去,匈奴人对付汉人将军的方式,便一直是如此。
——经过焦灼的攻守战,来达成‘各有伤亡’的战略目标;
再凭借匈奴人由来已久的抢尸之俗,确保汉人无法得到哪怕一颗匈奴首级。
如此一来,汉人将军损兵折将,却根本拿不出‘敌人也有损失’的证据。
浮斩压在头上,情急之下,汉人将军自然只能动脑筋,想办法斩获匈奴首级。
只要汉人将军肯动脑筋,就没有匈奴人攻不破的汉人关隘!
可倒霉的是:此战,匈奴人碰到的,是汉家最不愿意‘动脑筋’的汉人将军……
“哪怕是那雁门李广在此,也好过这石头般迂腐的程不识啊……”
“至少李广在雁门,都不用人激,就能领兵北出千百里;”
“不把麾下将士折干净,愣是都不愿意回去?”
第260章 杀人放火金腰带?
“李广这几年,倒是在雁门创下赫赫威名。”
“瞧瞧;”
“——塞外的匈奴民众,都为李广塑了神像,以朝夕祭拜了!”
“再让李广做几年雁门守,朕怕不是能在匈奴龙城,见到束发右衽的汉家百姓了?”
长安城,未央宫。
刘荣一边如是说着,一边满带着讥笑,将手中两卷竹简分别递出,供身旁几人传阅。
而在看过这两卷竹简上的内容之后,众人面上神情,也是一阵说不清的精彩。
——第一卷竹简,是典属国公孙浑邪所奏;
其上内容,说是李广自履任雁门太守至今,几次三番主动寻求与匈奴人的武装冲突,甚至再三率兵出塞,驰掠草原。
没错!
驰掠草原!
和过去这几十年,匈奴人南下叩边,驰掠汉北边民一样:李广也带着麾下仅有的几百骑兵,跑草原驰掠匈奴人的牧民去了!
这么做是对是错,有待商榷。
至少在刘荣看来,一名汉边宿将,能有这份以牙还牙的觉悟,而且还能把这份觉悟转化为现实,这一点还是值得肯定的。
最起码,刘荣认可李广这分血性。
众所周知,在匈奴人的文化习俗当中——尤其是宗教文化当中,万物皆可成神。
石头可以是神,枯木可以是神,甚至连花草、泥土,都可以是匈奴人敬畏的神明。
但无一例外的是:每一个被匈奴人奉为神明的人类,都是强大到让匈奴人感到绝望,并对他们造成过巨大伤害的强者。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匈奴人‘打不过就封神’的宗教文化,倒也多少和后世的脚盆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打不过你,所以你很牛逼!
如果不是你牛逼过了头,那岂不是说,打不过你的我弱爆了?
说回正题。
李广把匈奴人——主要是靠近汉匈边墙的匈奴牧民,给打的生活不能自理;
作为汉家主要负责管理藩属的典属国,公孙浑邪却跳出来,管这个不归自己管的事,显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在上次朝议之后,公孙浑邪的顶头上司:大行,也就是曾经的典客王恢,被刘荣一纸诏书赶回家闭门思过。
至于被王恢当枪使的公孙浑邪,却是沾了儿子公孙贺的光,被刘荣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逃过一劫不说,还被刘荣以‘留职察看’的名义,抬上了代理大行的位置。
典属国负责对内的诸侯藩王相关事宜,大行的权责,却并不局限于‘对内’。
对内的关东宗亲诸侯,对外的南方百越、西南夷,以及东北的朝鲜半岛,乃至北方匈奴相关事务,都在大行的权责范围内。
所以,公孙浑邪拿李广‘名扬草原’来说事儿,是从代理大行的角度出发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显然是被上次的事吓坏了,想做出点成绩出来,在刘荣这里找点存在感,稍作弥补。
有意思的点,也恰恰就在这里了……
“典属国此奏,可谓泣血而书。”
“说李广才气无双,惹得北蛮匈奴苦不堪言;”
“——典属国说,如果长此以往,担心我汉家,会失去李广这么个‘柱国’之臣、战克之将。”
“诸位以为,典属国所言,然否?”
穿看过刘荣递来的两封奏疏,众人本就面色各异;
又问刘荣这明显带有嘲讽疑问的询问,众人当即又是一阵面色变幻,思虑良久,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公孙浑邪话说的好听,又是李广‘才气无双’,又是‘恐国失重臣’;
但说到底,其实就是在拐弯抹角的吐槽:李广这厮,实在是太能折腾、太能没事找事了!
自担任雁门守至今,短短三年的时间,李广单是记录在册的出战记录,便有不下二百次!
至于那些没有记录在案的,只怕是数倍都不止。
换而言之:从担任雁门太守的那一天开始,李广不是在干匈奴人,就是在找匈奴人的路上。
如果成果斐然,那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长安朝堂非但不用担心,反而还应该为汉家出了这么个善战之将,而感到幸运、雀跃。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和李广每逢出战便必有斩获相对应的,是李广每出去找匈奴人干一仗,便总会出现相当惨烈的伤亡。
有时是百八十人,有时是三五十个;
无论多少,跟着李广嗷嗷叫着冲向草原,最终却埋骨塞外的,无一例外,都是骑兵!
——而且是弓马娴熟,在如今汉家无比稀缺的精锐骑兵!
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你说你李广,自己耐不住寂寞,非要找匈奴人的不痛快也就算了,还每每都要搭上汉家几度稀缺、极其珍贵的骑兵;
和折损的骑兵相比,斩获又实在让人无从说起——不是赶跑了一个牧民部落,就是俘虏了百十牧奴。
像样的战果拿不出来,战损却从来都不见少;
偏偏李广去草原撒欢,还都不是下达正式的将令!
往往都是李广振臂一呼:我要去草原搞事儿,谁要一起!
被李广这慷慨激昂的模样一感染,当即便是几百愣头青嗷嗷叫着跟上去,势要追随李将军建功立业。
等到了草原,李广大开无双,砍瓜切菜,凭借一身超然武艺,可谓是如鱼得水,好不快活;
跟着李广去搞事的愣头青们,却是死的死、伤的伤,能活着回来便已是万幸。
结果到了核算军功的时候,李广因个人斩获而每每累功,短短三年,爵位这都快要到驷车庶长了!
再往上升四级,那就是实打实的彻侯!
反观李广麾下的愣头青们,却是死一茬,伤一茬,换了一茬又一茬——就算是有幸存者,也是被李广立伟牌坊,落下伤残之躯,被李广养在雁门郡的穷乡僻壤……
什么?
你说浮斩?
不好意思,这并非雁门守李广正式下达将令,以‘将领’身份引军出征!
按照汉家现有的制度,李广也没那个胆子,敢冒着身死族灭的风险,非法调用五十人以上的武装。
所以,事实情况是:壮士李广义愤填膺,私出接敌;
随行者皆乃志同道合者,而非下属。
故而,在战后核算战功时,大家都各算各的,谁也不影响谁,也根本没有浮斩的事儿……
“我汉家的军功核准制度,已经是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了。”
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反复传阅着那两卷竹简,刘荣也没再绕弯子,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意图。
而在刘荣亮出这个态度之后,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刘荣为何要将另外一卷竹简,也交由众人查阅。
——相比起先前,那卷记录着典属国公孙浑邪,拐弯抹角‘夸赞’李广的奏疏,第二封奏疏上的内容,便多少有些老生常谈的意味了。
奏疏的作者是一位平平无奇,甚至都不曾闻名于庙堂的御史。
不同于后世,动辄风闻奏事,怼天怼地怼空气——惹急了连皇帝都能参上一本的御史,如今汉家的御史,尚且还不是‘言官’。
准确的说,如今汉家的御史,并不负责监察百官,而是负责观察汉家上上下下的制度、状况,以及地方郡县的运转。
发现制度的不合理之处,又或是某件事在汉家现有的体系下,合理合法的得出并不妥当的结果时,御史们便会上奏禀明。
汉家的御史,是整个政权的镜子,是整个王朝的观察员。
每每出现关乎王朝兴衰的制度漏洞,御史们便会中肯的指出问题所在。
当然,仅限于指出问题。
至于问题如何解决,还是要朝堂公议,以得出解局之法。
而这第二封奏疏中所提到的问题,便是和李广的状况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
“犹记得当年,太宗孝文皇帝召见冯唐,却被冯唐以‘得镇国之将而不知用’的话语讥讽。”
“太宗皇帝问其故,冯唐便提到彼时的云中守魏叔,因虚报斩获首级,而获罪下狱一事……”
丞相刘舍怅然一语,一旁的御史大夫岑迈也是一声悠然哀叹,面带唏嘘的缓缓点下头。
“想魏叔何等英雄?”
“得太祖高皇帝恩重,进为云中守,驻城北墙更北、草原腹地百里,群狼环伺之地,却不曾使云中城哪怕有半门被破。”
“——那几十年,云中郡就算是军民皆有伤亡,但匈奴人在云中城下丢下的尸体,难道会更少吗?”
“要知道就连当时的匈奴单于,狄酋挛鞮冒顿都曾说:云中城虽然像是个钉在草原的钉子,但要想拔掉这颗钉在匈奴心脏上的钉子,却很可能需要付出匈奴灭亡的代价……”
···
“被匈奴人塑造神像,朝夕祭拜的,又何尝只有他一个李广?”
“可恨北蛮奸诈,一个抢尸可尽得阵亡者之财的制度,就让我汉北之军,再难得匈奴首级以证武勋。”
“魏叔不过误报首级两颗,便落得个身陷牢狱,数十年苦劳尽做云烟散。”
“至于浮斩之制,更是屡屡让我汉家的镇边宿将,因匈奴抢尸之俗,而终身不得重用……”
随着岑迈这一番话道出口,原本还算轻松惬意的氛围,顿时就有些沉重了下来。
而在众人沉默之际,从进入宣室便不发一言——甚至平日里都少言寡语的大理赵禹,也终于难得开了口。
“李广为雁门守,三年得斩匈奴首级四十一级,麾下战殁者却数以百计!”
“若是算浮斩,便是他李广生的三头六臂,也不够我廷尉……”
“额,都不够我大理砍的。”
说着,赵禹便抬起手中,那第二卷竹简扬了扬。
“再看北地守程不识,血战朝那而不退,至今都没有让匈奴人,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入北地郡的土地之上。”
“——要知道当年,北地都尉孙戊率兵五千,不过数日便是全军覆没,以身殉国啊?”
“程不识却是仅率麾下四千兵马,外加临时征兆的乡勇数千,便撑到了援军驰抵。”
“可即便是如此悍将,却依旧落得个浮斩负三千余级,非但无功,反而即将因罪下狱的下场……”
说到最后,赵禹也不由得面色古怪的摇了摇头,又是一阵莫名的长吁短叹。
“臣穷一生,想要将一部《汉律》学精、习透;”
“而今,却是有些怀疑自己这么做,究竟还有没有意义了……”
赵禹这话一出,原本还在唉声叹气的刘舍、岑迈等一众重臣,当即便你一眼、我一语的宽慰起赵禹。
只是面上虽在宽慰,实则,却都是不时撇一眼刘荣,就好似是在说:陛下看看,好端端一个律法人才,这可都被搞得信仰动摇了……
“大理治律,自然是有意义的。”
“但我汉家的军功核算制度,也确实是到了该查漏补缺,甚至是彻底推到重来的地步。”
“——尤其是浮斩之制,在匈奴人抢尸之俗,非歼灭战不可得其首级的情况下,早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今日召诸公前来,也是想要就此事议一议。”
“借着这次,程不识血战朝那,却反落得个‘浮斩负数千’的机会,将我汉家的军功核算制度改革,给落实下来。”
话音落下,刘荣轻飘飘一摆手,当即便有几名郎官走上前,将一份份装订完成的纸质小册,送到在场每一位重臣手中。
而在众人借过小册之后,仅仅只是序言抬头的第一句话,便让众人不由得停止了腰杆。
——司马法云:赏罚不逾月,使民速得从善之利也!
对于这句话,每一个沾过‘兵书’二字的汉臣,都绝不会感到陌生。
甚至即便是百无一用的草包二代,也早就被亲长的这一句话,说的耳朵都生茧子了。
但当这么一句话——这么一句堪称‘治军纲要’的准则,出现在一部新律法的开篇前言时,其暗含的意味……
“陛下,是要武兴社稷啊……”
如是想着,众人稍敛敛心神。
继续往下看去。
只是越看,众人鼻息便越粗重,面色便越躁红。
“凡卒之功,不单凭首级,更以上官将帅之令、部署达成与否……”
···
“凡将之功,皆不以浮斩,当依上官主帅,又朝堂既定方略达成与否,又可有无谓之伤亡……”
···
“凡帅之功,不以浮斩,又一城、一地得失,而以朝堂既定战略目标达成与否,战损、伤亡合理否,伤员救治、英烈安置妥善否,辎重耗费过甚否……”
第263章 人心啊
第263章 人心啊~
在刘荣拿出成文的军功审核制度改革方案,宣室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改革二字,从这两个字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伴随着动荡和危险。
改变;
革新。
改变制度,革新秩序,从来都不是某个人一句话,甚至是一纸政文所能做到。
后世有句俗谚:屁股决定脑袋。
人类自文明诞生的那天起,便天然被划分到不同阶级。
而每一个阶级,在文明当中所占据的位置、权利,以及利益诉求,都不尽相同。
底层有底层的需求;
中层有中层的追求;
贵族,自然也有自己的保留地。
而改革二字,往往便是统治者出于必要,为确保占据绝大多数的中低层利益,而牺牲贵族阶级的利益。
故而,改革的阻力,往往便是既得利益者——绝大多数时候,是贵族阶级的反抗和阻挠。
就拿此番,刘荣要改革汉家的军功统计、核算制度距离。
个人以斩首计算、核准,将领以浮斩判定军功的制度,为何能延存至今?
为何能从天下人一直反对的‘暴秦’,一直延存至今,延存至汉开国五十年后,都依旧存在?
究其原因,固然不可忽视这套制度,是当下时代最有效、成本最低的军功核算方式。
你说你有功劳?
好说,拿出你斩下的敌人首级即可。
你拿得出首级,我就给你计功;
朝堂想查验,也根本不需要费什么事——直接数数送去长安的敌军首级,数量对不对就行。
至于军官将帅,那就更简单了——把你部斩获的首级送来,并报上你部的伤亡人数,一个简单的减法,就能算出你是有功还是有过,有多大功、多大过。
这套秩序的优越性在于:没法造假。
——在如今汉家,在这个人人都讲究‘风骨’二字,人人都视名誉生命的时代,杀良冒功、以百姓人头充当贼寇首级的事,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自然,隐瞒本部伤亡,为了个人前途而剥夺麾下阵亡将士英烈待遇的事,就更没有发生的可能了。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正式由于个人无法冒功,将帅无法隐瞒损失、夸大战果,这个制度才得以延存至今;
且至今为止,都始终是这个时代最具性价比、最能确保公平公正的军功核准制度。
那为什么说这个制度,也同样是贵族阶级的保留地、针对这个制度的改革,可能会引发贵族阶级的反抗呢?
答案,不言而喻。
至少对此刻,出现在宣室殿内的每一个重臣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都不需要尽心思考。
原因很简单;
在场众人,除御榻上的天子荣外,无不是这个制度的既得利益者……
“太祖高皇帝制:凡调动兵马逾五十人,皆需虎符、诏书为凭。”
“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但这一条定律当中的‘兵马’,指的却是长安中央,及郡县国兵。”
“——也就是民间百姓所称的‘官兵’。”
“公侯贵戚家中壮丁、奴仆——即卸甲私兵,却并不在其中……”
捧着那一本新鲜出炉的军功核算制度改革草案,皱眉沉思了许久,终还是刘舍站出身,承担起了相宰因有的担当。
有刘舍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众人便也就没了太多顾忌,你一眼,我一语的分说起过去,贵族阶级从现有的军功审核制度当中,所能得到的‘不当’利益。
“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七国之乱,太尉周亚夫奉诏率军出征,却苦无军费,终不得已找上子钱商人无盐氏,举贷千金。”
“——乱平之后,周亚夫挟邀天之功,却仍不得不以十倍之利,即万金相还与无盐氏。”
“彼时,坊间只顾着震惊于周亚夫平乱归来,竟能拿出万金偿还借贷;”
“却不曾有人想过:周亚夫奉诏出征,麾下大军一应用度、耗费皆出少府内帑,又何须私备军费千金?”
“这千金的必要性,甚至到了周亚夫不惜举债、不惜偿还十倍之利,也非筹措不可得的地步……”
刘舍之后,老岑迈也开了口,顺着刘舍方才的话头,小心翼翼的将话题引向了正轨。
而在其余几人也开口,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甚至有些含糊其辞的试探之语后,刘荣也终是将拳头轻轻砸在了面前御案之上。
略带愠色的一抬眸,待众人都面带愧色的低下头去,才掷地有声道:“说到底,不过是太祖高皇帝禁公侯贵戚养私兵,却并未禁止贵族蓄养仆从,乃至于门客。”
“——无战事,公侯家中无不是千百家丁、童仆;”
“一伺战起,公侯们每拿出一柄刀、一把剑,便能装备起家兵一人。”
“带着私兵出征应战,私兵们砍下敌军首级,就算无法被算作公侯的个人斩获,也会被纳入将官‘浮斩’的战果;”
“但这些私兵们战殁,却并不会被朝堂算作核算军功、计算浮斩时的伤亡。”
···
“于是,便有人率家兵百十,死伤大半,战后却浮斩十数,累功得赏;”
“也有人率家兵上千,带回上百颗贼寇首级,名扬一方,却无人知此战过后,便有一乡之地家家戴孝。”
“——有人家财万贯,便不惜用仆从的命,硬生生堆出来个‘常胜将军’的美名;”
“更有雁门太守李广这样的人,凭借自己在军中将士心中的威望,巧妙绕过浮斩之制——连家丁、私兵都不用养,便可以我汉家将士死伤为代价,换取自己的武功勋……”
嘴上如是说着,每说出一句话,刘荣虚握成拳的手,便在面前御案之上轻砸一下。
可即便刘荣已经砸的足够轻——甚至都不能算做‘砸’了,众人也还是觉得刘荣这一拳又一拳,都砸在了众人的心头。
汉风尚武,公侯贵戚有自掏腰包组建军队,响应朝堂中央号召,出征平叛/北上御敌的义务。
而此刻,能出现在宣室殿,同刘荣就国家大事进行商磋的大臣,基本也都同时具备公侯的斜杠身份。
丞相刘舍?
桃侯;
御史大夫岑迈?
建陵侯;
太仆直不疑?
塞侯。
至于少府石奋、廷尉赵禹等,即便不是彻侯,也都是大上造、驷车庶长乃至大庶长——距离封侯只差些许武勋的显爵。
就算过去,这些人不曾拿家丁、仆从的命为自己堆军功,却也一直将此作为日后,自己跻身功侯之列后安身立命,壮大家族的重要手段。故而,刘荣嘴上虽然说某人某人如何——甚至指名道姓提到了李广,众人也还是难免被溅射伤害所波及。
但终归是政治人物,脸皮早就练得比长城的城墙还厚;
仅仅只是羞愧了不片刻,众人便纷纷缓过劲来,先后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姿态。
就好似是在告诉刘荣:居然还有这种事?
实在是太气人了!
臣等作为陛下的臣子,居然没有发现这样的状况,实在是不应该;
日后,这般无耻的人,臣等绝不与之为伍!
而这,也正是刘荣此番,改革军功核算制度所需要的。
后世有一位伟人说过,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但在这个时代,在现有的客观条件下,刘荣还无法做到团结朝堂之上的‘大多数’。
索性也就不强求,转而决定:擒贼先擒王!
就此刻,站在宣室殿内的朝中重臣,无论是哪一个,放在先孝景皇帝那会儿,都绝对无法具备如今的权势。
——现而今,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丞相刘舍,是先帝朝毋庸置疑的幸佞小人!
朝中不止一次、不止一人曾说过:刘舍能做九卿,一半靠的是现在的刘姓,另一半,则是靠着祖上的项姓。
现在怎么着?
莫说是丞相府——便是刘舍的桃侯府,都已经在过去几年换了好几个门槛!
过去,骂刘舍骂的最凶、最勤的那几个,恰恰也是现如今,跑桃侯府跑的最多、跑的最勤的。
只能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国与国之间如此,人与人之间,亦不外如是。
再说御史大夫岑迈——先帝朝的少府卿,除了一毛不拔,便没什么值得人称赞的特质。
朝堂内外提及此人,也大都只是就岑迈的原则性,或由衷,或暗讽着赞叹一番。
现而今,岑迈却已官至亚相御史大夫,在外朝地位仅次于丞相刘舍,实打实的三公!
虽然年纪大了些,不大可能再进一步,却也是如今汉家数一数二的重臣;
放眼如今汉室天下,需要岑迈点头哈腰赔笑脸的人物,也不超过五指之数。
太仆直不疑?
太宗皇帝朝平平无奇的中郎,秩六百石,到先帝朝才做了未央宫卫尉;
又在吴楚七国之乱时平乱有功,加官进爵,封了侯做了卫尉,跻身九卿之列,却是众所周知的‘靠爱惜羽毛,彰显德行’做官。
廷尉赵禹?
先帝朝的廷尉左监,比千石的小虾米,上了朝连主动发言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人在过去,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小人物——哪怕是丞相刘舍,在三公九卿一级眼中,也同样如此。
但现在,这些人却组成了刘汉政权最高决策层的核心班子,成为了站在汉家权力金字塔最顶部的一群人。
刘荣想做某件事,如果这些人反对,那就算刘荣硬要做,难度也会极高;
反之,只要得到这些人的支持,哪怕刘荣是要手搓歼星舰,也至少不会遇到太大的人为阻碍。
今日,刘荣算是就军功核算制度改革一事,得到了公卿级别重臣的一致支持;
日后具体推行起来,也就不再需要刘荣事事亲为——有这些人在,甚至是有下面,那些愿意捧这几人臭脚的官员在,此事便算是成了大半。
而这件事一旦完成,无论是对于此战之后的程不识,还是汉家日后的军队建设,乃至于民风引导、战争动员,都能起到举足轻重的影响。
这,才是刘荣在眼下——在北墙战事正憨,刘荣自己都还熬着日子,等着开春加冠大婚的微妙时间点,莫名其妙要改革军功核算制度的真正原因。
——保程不识一手,免得战后程不识因‘作战不利’而获罪,只是顺手而为;
为日后的汉匈决战铺路、创造更为积极地政策环境,才是刘荣的真实目的。
政策内容得到决策层的支持,具体措施上,刘荣自然也没忘拉个典型出来,好将口风放出去,以供朝堂内外明白自己的意图。
很不辛:刘荣这次挑选的典型,依旧是历史上,那位‘终老难封’的悲情人物……
“李广为雁门守,战功卓著。”
“为验证李广的才能,调李广为广陵太守,不日赴任。”
“除调任外,别无赏赐、嘉奖。”
刘荣此言一出,众人当即心下了然。
——广陵太守……
曾经的吴国领土,绝对意义上的南方,现直属长安中央的关东临海地区。
做了广陵太守,李广别说再找匈奴人的麻烦了——就算是想见到匈奴人,都得好好想想该枕什么样的枕头,采取什么样的睡姿。
太守平调太守,看似不涉及升、贬,但边郡太守平调内陆——尤其还是北方最前线直接平调南方荆吴,贬官雪藏的意味已是显而易见。
再加上刘荣刻意加上的那句‘不另外赏赐、嘉奖’,就更坐实了李广此次调任,完全就是给李广留个面子……
“臣等,亦深以为然。”
“李广为雁门守,镇守边关,实在是太过屈才;”
“去了广陵,李广一身旷世奇才,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虽不知刘荣为何对李广有如此成见,却也丝毫不影响众人逮着个杆子就往上爬,当即接过话头,顺着说起来李广的‘丰功伟绩’,以及广陵郡这个平台,对李广发挥才能的重要性。
又和众人聊聊了朝中琐事,刘荣便也没再多留众人;
象征性的邀请众人一同用餐过后,便顺势接受了众人的推辞。
待诸重臣各自离去,刘荣这才长呼出一口气,起身走下御街。
走出殿门,来到宣室殿外的长街前,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的看向诸重臣离去时的背影。
发现有人回头看向自己,刘荣还不忘含笑挥挥手;
只心下,刘荣却悠悠发出一声长叹,眉宇间,也悄然涌上一抹不以为人察觉的阴郁。
“公卿眷恋官爵、名禄,对朕予取予求;”
“其他人呢?”
“那些只身彻侯之爵,却无一官半职,赋闲在家的公侯贵戚呢……”
“甚至就连这些人,也未必不会阳奉阴违——当朕的面点头连连,背着朕又暗中下绊子……”
···
“呼~”
“谁说做皇帝容易的?”
“早知道前世,便该考个心理学博士之类……”
“起码这些人在想什么、想做什么,都能肉眼看出些端倪;”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脑细胞死一茬又一茬,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也是一把一把掉……”
(本章完)
第264章 活着,才是最大的胜利
第264章 活着,才是最大的胜利
不知为何,天子荣新元元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
孝景皇帝驾崩分明才几个月——孝景皇帝于秋九月驾崩,而后便是天子荣新军即立,改元元年;
天子荣改元元年,便已算是入了冬——天子荣元年冬十月;
可仅仅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时间才刚来到天子荣元年冬十一月下旬,却几乎让全天下的人,都感觉好似过了大半年。
尤其是朝那塞!
尤其是驻守朝那塞,抵抗匈奴右贤王部主力的守军将士,更无人不觉得度日如年。
战事艰难,北地凛冬苦寒,自然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在程不识麾下为卒,实在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
“呼~”
“塞外的匈奴人,这都有三日不曾来攻了吧?”
塞墙上,一中年男子蜷缩在墙垛内,双手交叉插入衣袖中,时不时还吸溜一下鼻涕。
一杆森寒长矛,也被男子抱在怀中,矛尖自墙垛凹下处探出墙外,似乎是在替男子履行着‘监视塞外’的职责。
哈着寒气,如是发出一声牢骚,见左右同袍并没有打理自己的意思,男子只自顾自缩了缩脖子;
仍不觉得刺骨寒意被驱散几多,男子本能的低下头,望向被自己抱在怀中的长矛。
仅仅只是纠结片刻,男子便放弃了将长矛丢到一边的想法,保持着抱矛蜷缩的姿势,颤抖着咒骂起那位只远远见过一面的不败将军:程不识。
——冬十一月刚过半,朝那塞外,便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短短一夜之间,塞外积雪便下了足有数寸深!
一脚踩上去,整个脚面都会被埋在雪下不说,就连布履与系腿之间相连的脚踝处,都会在积雪触碰下瞬间发红。
莫说是如今,这个处于冷兵器初期的时代——便是后世近现代,如此恶劣的天气,也绝不适合战斗。
甚至极有可能不适宜人类聚居!
早先,雪还没下大的时候,匈奴人倒还坚持每天过来晃悠一圈,象征性攻打一番;
可近几日,匈奴人却是连象征性的进攻都不曾有过,甚至连骂阵的零散游骑,都已是三日不曾出现在朝那塞外。
每一个人;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战争,已经结束。
至于塞外的匈奴人,大多数人都笃定此刻的匈奴人,是想要撤退的。
只是苦于没有战果,担心撤军会被单于庭治罪,故而不敢撤退。
更是有一小部分人暗下嘀咕:就这鬼天气,匈奴人怕不是早就已经悄悄溜走了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匈奴人真的已经悄悄撤退,只留下一座被漫天飞雪冰封的空营;
那朝那塞守军,岂不是在程不识的率领下,和空气斗智斗勇?
而且还是和刺骨的冷空气斗智斗勇……
“嘶~”
“要俺说,下回再有战事,俺们可得好好打听打听。”
“若还是这程不识领兵,就不急着投军了。”
“——做程不识的兵,可是比县衙征徭役还苦些!”
“单只是苦些倒也罢了,拼死拼活一场仗打下来,全军上下愣是连百十个首级都凑不出来……”
这一回,男子的牢骚倒是没再被左右同袍所忽略。
男子的话语,引起了大部分士族的共鸣。
——战争爆发至今,朝那塞守军的伤亡比例,早就超过了两成。
截至今日,单就是阵亡者,以及重伤不治者,便已经超过两千人!
反观战果——除了百十来个死都没能死在塞外,尸体被留在塞墙之上的匈奴人外,其余匈奴尸首,都被撤退路上的匈奴人顺手捡了回去。
伤亡超四千,阵亡超两千,斩获却至多不超过首级一百颗……
“此战过后,纵他程不识来头再大、后台再硬,怕也是前途无望。”
“——怕是日后,我汉家就没有一个叫‘程不识’的将军喽~”
“倒是那雁门守李广?”
男子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纷纷眼前一亮,各自带着憧憬的笑容,争相点下头。
“说是那李广出身陇右,和俺们一样,都是良家子的出身。”
“——平日里,什么爱兵如子、同衣共食,那都没说的!”
“行军打仗,也没那么多规矩,怎么舒心怎么来;”
“和匈奴人真刀真枪打起来,李将军那也是身先士卒,从不落于人后。”
“单就是这一项,又岂是这缩头缩脑的程不识所能比?”
几句话的功夫,三五人便自然而然围拢在了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李广的诸多优点,以及程不识的诸多缺陷。
话说一箩筐,总结起来就一句:就算是在李广军中喂马,也绝不在程不识麾下为将!
原因无他:实在是程不识治军过严、作战太过谨慎,仗打的人憋屈的紧!
反观李广,治军宽松,对麾下将帅那都是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好不亲切;
打起仗来,那也是气势如虹——走的就是个一力降十会的路子,好不痛快!
凡事就怕有对比。
若是汉家的将军人人都如程不识,那大家伙还不会觉得有什么,只会觉得汉家军纪严明,当兵有些苦;
但有李广这么个与程不识截然相反的‘正面’案例,两相对比之下,众人自然而然就觉得:李广是个好将军!
至于程不识,自然就是硬币的另一面了……
“呔二三子,莫不等着胡蛮潜入塞来,再扬戈而战?!”
众人交头接耳间,突闻一声震天嘶吼响彻塞墙;
待众人齐刷刷回过头,却见众人不远处,那位传说中的程不败铁青着脸——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这凛冬酷寒给冻的。
程不识身旁,副将一声嘶吼都仍不解气,当即大步上前,抬脚便踹在了其中一名兵卒的后股上。
踢得那兵卒当即摔个狗吃屎,正要上前再打,身后却传来程不识古井无波的淡漠语调。
“罢了。”
“不过是与左右同袍交谈而已,虽离了墙垛,却也终归算不上抗令。”
“——各领军鞭二十,下不为例便是。”
“再传令军中诸将:多加巡视,不可再犯。”
程不识一声令下,副将身旁当即有几位亲兵上前,架起那几个聚在一起聊天的兵卒便下了墙。
同一时间,墙下又涌上同样数量的预备役,接替了那几人留下的防守位置。
不多时,墙内不远处,便响起一声声清脆的响鞭,以及那几位受罚兵士的惨叫声。每响起一声鞭响,墙上守军将士便会本能的锁一下脖子;
程不识却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面瘫脸,淡定从容的迈动脚步,继续沿着塞墙巡视着。
走出去一段距离,发觉身边副将面色有异,程不识便捕捉痕迹的斜眼瞟了瞟;
见副将几度欲言又止,程不识只深吸一口气,神情略带感慨道:“可是觉得某罚惩过重,恐伤了将士人心?”
程不识难得主动开口发问,副将本能的就要摇头否认;
但耳边传来那几名兵士的惨叫声,却让副将生生止住摇头的冲动,欲言又止的低下头去。
“将军曾说过:既做了汉家将士,头等大事,便当是服从军令。”
“——将军之令,末将不敢不从,更不敢有所非议。”
“只终究是同生共死的袍泽,有些话,也终归是不吐不快……”
试探着开了口,见程不识并没有表现出不愉,反而淡笑着微微点下头,副将心下也为之一定。
沉吟措辞片刻,终还是将方才的是暂且放在一旁,转而说起了眼下战事。
“时值冬十一月下旬,腊月不远,凛冬将至。”
“——匈奴人足有三天未出大营,更是足有十余日,没有组织起像样的进攻。”
“将士们都在说,匈奴人今年,不会再发起有威胁的攻势了。”
“将军,应该也是这般认为的吧?”
副将原本其实想说:底下的大头兵们都能看明白,将军总不至于连底下的卒子们都不如?
但话说出口,终归还是经过了副将本能的修饰,听起来更委婉些,也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按理来说,副将话都已经委婉到了这个份上,就算程不识真的没看透这一点,也该认真思量一番。
但在副将话音落下后,程不识却是不假思索的轻叹一气,面上也应声涌上一抹怪笑。
“为将者,未谋胜,先谋败。”
“——作为将军,不应该在战况还未尘埃落定的时候,便断定本方已经获得最终的胜利;”
“而是应该站在敌人的角度去想:还有什么方法,能为敌人带来胜利。”
···
“就说眼下,天寒地冻,匈奴人便是蹦碎那口钢牙,也不大可能在今冬啃下朝那;”
“但并非‘绝无可能’,而是‘不大可能’。”
“——匈奴人之所以非要攻打朝那,不过是因为朝那塞,乃草原进出北地、陇右二郡的咽喉要道。”
“攻不下朝那塞,匈奴人就无法轻易踏足北地、陇右——即便踏足了,也会因为背后有个不受掌控的朝那塞,而如芒在背。”
“但某还是那句话:无法轻易踏足北地,并不意味着匈奴人,绝对无法踏足北地。”
“万一匈奴人真的豁出去,化整为零绕过朝那塞,以零散游骑驰掠北地,那我朝那塞的得失,便将关系到今岁冬,北地究竟是举境沦陷,还是零星受损……”
一番话说出口,发现副官面上疑惑之色愈深,似乎完全没听明白,程不识也只摇头一笑,前所未有的抬起手,在副官肩上拍了拍。
又默然走出去一段,方含笑开口道:“匈奴人,八成已经退兵了。”
“但还有两成的可能,是匈奴人佯装退兵,意图让我朝那塞放松警惕。”
“——某如今,便是在防着这两成的可能。”
“这两成可能,将士们防的确实很辛苦;”
“但辛苦的活着,总好过轻松的死去……”
···
“某知道;”
“此战,某部浮斩负二千余,众将帅莫说是建功立业——便是战后能不被驳斥,便已是侥天之幸。”
“将士们被某的严明军纪折磨数月,拼死作战,最终却落得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结果,便是骂某两句,也没什么不应该。”
“但某,很高兴。”
说到此处,程不识终还是停下脚步,折身走到塞墙边沿;
以手肘撑在墙垛之上,神情萧瑟的看向塞外,早已被万里冰封的辽阔天地。
“某很高兴。”
“因为直到现在,某麾下将士,依旧还能活着叱骂主将‘畏战不出’,说某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
“还能活着骂人,就是好事。”
“能活着站在墙头,说‘再也不愿为程不识之卒’,总好过含笑九泉,在墓碑上刻下‘下辈子愿再随李将军’的遗愿。”
“——某麾下将士,还能活着骂某。”
“甚至能活着骂某一辈子。”
“单就这一项,某,便此生无憾矣……”
听到这里,副将终于是似懂非懂的缓缓点下头,算是认可了程不识的说法。
——在程不识麾下当兵,确实是苦不堪言;
但至少你能活着。
程不识的谨慎,会阻碍你建功立业,但也能保证你尽可能活着。
你恨之入骨的严明纪律,恰恰是能提高你生存几率的核心要素。
在李广麾下为卒,也确实是无比舒坦。
但李广的肆意洒脱,往往会让你的性命如无根之萍,说没就没;
你渴望、赞扬的松散纪律,不单有极大概率会害死你——甚至往往一害,便是成建制全军覆没。
那这几年来,为何只有人骂程不识,却从不见有人说李广?
答案是:在程不识麾下做过兵的,人家还活着;
活着,才能责骂程不识不体恤士卒,以‘折磨’麾下将士为乐……
“李广的才气,某或许是没有的。”
“臂张十石强弩的盖世武艺,某也是望尘莫及。”
“——但某至少能竭尽所能,让麾下将士少些伤亡,顺带确保城池不失、城门不破。”
“这,是某在雁门学会的道理——活着,才是最大的胜利。”
“城池不破,军民不伤,才是最大的胜利。”
“与之相比,些许胡蛮首级,却是无足轻重的……”
(本章完)
第265章 来啊!互相伤害啊!
第265章 来啊!互相伤害啊!
不知道是不是穿越者改变历史,所引发的蝴蝶效应;
——这一年冬天,无论是长城以南的汉室,还是长城以北的草原,气候都格外的寒冷。
北境上、代苦寒之地,较往年更为森寒,大雪连绵月余,似是想要将这片辽阔土地尽数冰封。
中原齐、楚、梁、赵等国,也都受到了极寒天气的影响,往年许多应在冬季完成的事,都被彻底搁置。
同一纬度的关中,则比关东还要更冷些——朝堂才刚开始推广不久的冬小麦,也遭受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甚至就连南方长沙、江都,乃至岭南百越之地,今年都难得下起了鹅毛大雪。
不过好在如今汉家,有相当程度的灾害抵御能力。
一个更为寒冷的冬天,并未对身处农耕文明的汉家,造成太过严重的影响。
反倒是一场场大雪,让天下百姓民都由衷憧憬起来年,地里庄稼的长势。
——瑞雪兆丰年。
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漫天大雪的冬天,往往是一场大丰收的前兆。
天下人在期待来年的丰收,刘荣也在期待来年开春。
只是在刘荣期待的加冠礼、大婚典到来之前,率先一步出现在长安的,却是长途跋涉而来,找汉家——找刘荣‘要个说法’的匈奴使团。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问皇帝无恙!”
天子荣新元元年,春二月初四。
本就恢弘、磅礴的汉家宫廷,被延绵大半个冬天的大雪包了个严严实实,与天地融为一体,入目皆白。
宫室之间,宫人们就好似辛勤的蚂蚁般,有条不紊的清理着道路上,那足有二掌厚的积雪。
而在未央宫宣室正殿侧的温室殿内,刘荣正好整以暇的端坐于上首御榻,面带玩味的看向御阶下,正宣读匈奴国书的匈奴使节。
——使团正使,当然是如假包换的匈奴人。
而且还是实打实的匈奴贵族——匈奴四大氏族之一:兰氏年轻一代的翘楚,板上钉钉的下一代兰氏头人、左大当户……
“兰且屈难~”
“左大当户的儿子?”
御榻之上,听闻御阶下的兰且屈难一如往常,选读出匈奴国书默认的开篇,刘荣却好似是同人闲聊般,面带笑意的发出一问。
待兰且屈难面色一绷,又略带玩味的呵笑摇头道:“朕,无恙。”
“请贵使回去之后,替朕问候贵主单于:至尊天神太一所敕,昆仑西王母所亲封刘汉县官,问单于安好。”
此言一出,原本还满是火药味的殿内,当即便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嗤笑声。
就连御榻之上的刘荣,都有那么一瞬间绷不住面上淡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和华夏帝王比文化底蕴?
——和诸夏文明拼神话背景?
来啊!
互相伤害啊!
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听闻刘荣这一番半带挑衅,半带调侃意味的‘宣示’,兰且屈难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
往日里,让兰且屈难感觉汹涌澎湃,逼格满满,狂炫酷转吊炸天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置’之类,在刘荣这轻描淡写的反击之后,似乎也显得有些中二了。
若是放在过去,被汉天子如此堂而皇之的羞辱、挑衅,作为使节的兰且屈难,免不得要话里话外威胁汉家君臣一番;
诸如‘我大匈奴控弦四十万’‘南下长城如探囊取物’之类的狠话说出口,再适时将话题拉回和平,便大概率能不辱使命,不费吹灰之力的带回许多‘礼品’。
但这一次出使,却明显有些不同。
单从这一次,匈奴单于庭派出四大氏族核心子弟、下一代继承人来作为正使便不难看出:匈奴人这一次派使节出使汉家,困难重重,使命艰难……
“皇帝陛下的问候,外臣会一字不改的转呈于我主大单于。”
强压下胸中恼怒,在‘一字不改’四字上重重咬下,兰且屈难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准备将话题拉回正轨。
岂料不等兰且屈难开口,御榻上的刘荣反倒是率先抢过话头;
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摆明了是对兰且屈难‘一字不改的转呈’的威胁不屑一顾,便悠悠然开口道:“二月开春在即,草原上的冰雪,当也到了要开化的时间吧?”
“贵使不留在草原,替父亲打理好兰氏的草场、牧畜,冒着风雪凛冬,不远万里来使,却是不知~”
“嗯?”
说完这句话,刘荣便摆出一副‘请开始表演’的架势,甚至还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碗,更对兰且屈难做了个‘请’的手势。
至于殿内公卿百官,也不复过去匈奴来使时,人均怒目罗汉的神容——只各自拂袖的别过身去,留给兰且屈难一道又一道倨傲的侧影。
过去,汉家每每屈服于匈奴人的武力压迫之下,虽算不上丧权辱国,却也是对匈奴人步步退让,忍气吞声。
每有匈奴使团入京,又人人都暗中憋着一口气,只等匈奴使团上了朝堂,便恨不能用眼刀把人瞪死!
现在,却是没必要了。
汉家君臣从匈奴人身上出气,已经不需要通过无能狂怒式的眼刀了。
兰且屈难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故而,当刘荣再不复过去历代汉天子那般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接将话题引入正轨时,兰且屈难本就难看的脸色,当即又更沉了几分。
——兰且屈难想过这趟出使,必然不会顺利,甚至很可能讨不到好处;
却不曾想,第一次正式面见汉家的小皇帝,便会这般举足为艰……
“我主单于,有一封国书,托外臣转交于皇帝陛下。”
“我主单于的意愿,也都明确记录在这封国书上。”
强压着胸中憋闷,如是到处一句话,兰且屈难便将手中的木渎国书递上前。
——陛下自己看吧!
而这一变化,无疑再度助长了殿内,满堂汉家君臣的‘嚣张气焰’。
曾几何时,匈奴人派来与汉家交涉的使团,那可都是恨不能站上北阙,将国书内容宣读给全长安人听!
但眼下,兰且屈难却连当众宣读都不敢,只将那封写满美好愿景的匈奴国书,呈到了刘荣面前。
虽说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但也至少得讲究个合理范围;
但兰且屈难带来的这封国书,内容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
以至于兰且屈难这样的匈奴核心贵族,都有些没脸当中宣读了。
天见可怜!
——不过眨眼的功夫,兰且屈难的由衷祈祷,便已经送到了草原每一位有名有姓的神祇面前!
兰且屈难祈祷着;祈祷着刘荣能从善如流,默默查看过自己带来的国书,而后便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同自己客套两句,便安排使团下去休息。
兰且屈难甚至都不敢抱有丝毫侥幸,去幻想刘荣能接受这封国书上的内容。
但刘荣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兰且屈难的祈祷悉数破碎。
“啧啧;”
“这手破字儿写的。”
“都快赶上朕开蒙前的狗爬字了……”
接过宦者令葵五呈上的匈奴国书,扯开嗓子‘嘀咕’了一声,刘荣便呵笑着将眼皮一番。
“中行说死了?”
“朕可是记得,贵主单于送往我汉家的国书,历来都是那阉贼代笔;”
“——中行阉贼旁的不说,那一手小篆可是颇得大家之风,便是朕祖太宗皇帝,也是曾夸赞过的。”
“若是那阉贼尚在,贵主单于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拿出这么一封上不得台面的国书?”
嘴上说着,刘荣还不忘将手中木渎扬了扬,言辞明明带着满满讥讽,语调却听不出丝毫怪异;
就好像这般嘲讽,并非是刘荣的本意,而是刘荣阐述了一个客观事实。
而在刘荣这话说出口之后,兰且屈难暗下又是一阵憋闷,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过话头。
“自先老上单于归于天地之间,曾经的国师中行说便因谋逆之罪,被我主单于流放去了北海。”
“——这封国书,是我主单于身边的汉人幕僚所代笔。”
“或许不比中行说笔走龙蛇,却也不至于让人看不懂其上字体……”
对于兰且屈难的解释,刘荣却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只淡然将手中木渎递向身旁。
“让谒者仆射替朕看看。”
“若是看得懂,便给诸公念念吧。”
“——久闻谒者仆射汲黯,为乡野稚童开蒙多年。”
“如此晦涩难懂的字样,若是连汲仆射都看不懂,那放眼我汉家,怕是就再也没人看得懂了……”
刘荣一声令下,朝臣班列当即走出一道身影,朝着刘荣所在的御榻便去;
而在御阶之下,终于明白刘荣意图的兰且屈难面色陡然一僵,只片刻的功夫,脑海中不知涌现出多少c语言。
不能念啊!
真要让那谒者仆射,将国书当着汉家君臣的面念出来,那别说是此次出使能否完成使命——就连使团能不能顺利走出长安,都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从来都不是汉匈双方之间的外交准则!
汉匈双方明争暗斗这么些年,虽然不曾出现某一方光明正大斩杀对方使节,但策反、软禁,甚至直接囚禁对方使团,不让使团回去的事,却几乎从不曾断绝。
就说此番,兰且屈难率领上百人的使团来到长安,早在出发之前,单于庭便已经为兰且屈难话下红线:这百十来号人的使团,兰且屈难至少要带其中七十人回去!
至于其他三四十人,或许会死在某个汉人百姓投掷的石头下,或许会成为汉人的降将,又或是因为种种不可言说的原因,而‘意外’死在往返途中。
对这一点,汉匈双方都有着默契——汉家派往草原的使团,也同样是类似的状况。
只是不同于匈奴使团,每每都有十来号人‘弃暗投明’,汉家使团出使匈奴,则更多是乱搞小动作,甚至动不动联合匈奴贵族密谋发动政变!
最终事情败露,或死或囚。
对于类似的事,原历史时间线上,一位精通牧羊技术的苏姓汉使,便很有发言权……
“陛下!”
几乎是在汲黯伸出手,接过那封通篇写着‘梦里啥都有’的国书的瞬间,兰且屈难焦急的呼号声也同时响起。
便见兰且屈难强绷着脸,在汉家君臣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硬咬着牙槽,一字一句道:“既然皇帝陛下认不出这封国书的字样,那外臣,便斗胆代劳。”
“毕竟这封国书上的内容,我主单于也曾有过交代……”
目的达成,刘荣也终于遂了兰且屈难的愿——从善如流的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兰且屈难的提议。
便见殿中央,兰且屈难黑着脸伸出手,自汲黯手中接过那封木渎国书;
只象征性扫了一眼,便面色阴郁的开口道:“过去的这个冬天,我大匈奴右贤王部,与汉北地郡之间,产生了一些误会。”
“对于这个误会,我主单于向皇帝陛下表达诚挚的歉意;”
“对于违背单于之令,擅自与汉北地郡兴起战争的右贤王,我主单于也已经严惩。”
“为了向皇帝陛下表达歉意,我主单于托我使团,为皇帝陛下带来了赔礼。”
“——我主单于赠送皇帝陛下骏马一匹,金器一件,良牛一头,壮羊一只。”
“除此之外,还有西域美女十人,莎车国所产蒲萄、安石榴若干……”
老生常谈的礼物清单,刘荣可谓是从小听到大,听的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故而,兰且屈难宣读礼物清单时,饶是养了十几年的贵族气质,刘荣也还是不受控制的抠了抠耳朵,摆出一副‘就没点新鲜的?’的姿态。
对刘荣的反应早有预料,兰且屈难也没有停留太久,赶忙继续说道:“另外,过去这个冬天,草原绝大多数部族,都遭受了十年难见的白灾。”
“我主单于,曾与汉先太宗孝文皇帝达成盟约,约定汉匈为兄弟之国,以长城为界各自分治,并守望相助。”
“草原游牧之民遭遇了灾难,我主单于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将自己的仁慈,也散播到辽阔的草原。”
“——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对贫苦的草原游牧之民伸出援手,用粮食、盐、茶、布匹等物品,彰显汉匈兄弟之国之间的友谊。”
···
“如果可以,我主单于还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前往草原领略塞外风光。”
“我主单于必定会尽地主之谊,以作为对皇帝陛下不吝相助,扶持草原兄弟手足的感谢……”
(本章完)
第266章 言于朝,则斩于阙!
第266章 言于朝,则斩于阙!
不知道为什么,刘荣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岑相识,就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兰且屈难小嘴叭叭说个不停的时候,刘荣在回忆。
终于,在刘荣的不懈努力下,那段尘封的记忆,也缓缓浮现在了刘荣的脑海当中。
——我们把你们想的太好了……
···
——我们以为你们会遵守基本的外交礼仪……
···
······
“相隔两千多年,强大的野蛮人,连欺压正义的姿态都如此相似……”
“千百年来,从不曾改变……”
从回忆中缓过神,刘荣刚好听到兰且屈难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最后一句话,兰且屈难就好似认命般,目光毫不躲闪的昂首对上刘荣——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深邃眼眸。
“贵使,说完了?”
不带丝毫感情的淡漠一问,引得兰且屈难面不改色的点下头。
却见御榻之上,刘荣轻轻发出一声悲叹,旋即缓缓起身;
背负双手,绕过面前的御案,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御阶下,看似不动如山,实则根本不抱任何侥幸的兰且屈难。
直勾勾凝视向兰且屈难眼眸深处,看了足有好一会儿,刘荣才冷不丁一声嗤笑。
旋即便嗤笑摇头着,环视向殿内众人。
“使者的春秋笔法,堪称炉火纯青呐~”
“但朕这个人嘛;”
“向来都不喜拐弯抹角的说辞。”
“——军臣在国书上说,过去这个冬天,我汉家的北地郡,没有在匈奴之国前来‘作客’时,尽到应有的待客之道。”
“说大~匈奴的勇士们,没有得到应有的善待和礼遇……”
···
“还说什么?”
“哦,对;”
“——说是作为汉匈兄弟之国当中的‘兄长’,对于弟弟的失礼,大~匈奴的精锐骑兵稍稍出手,杀我汉边将士数千。”
“权当是替作为弟弟的汉家,教训教训不懂事的仆人。”
“最后,军臣老贼让朕大开内帑,拿出连我汉家的百姓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粮米、布帛,来感谢兄长专门跑来我汉家,替朕教训不懂事的北地郡。”
“另外,为了重申汉匈兄弟之国的情谊,还让朕再给他军臣老贼,送一位公主和亲……”
刘荣每说出一句,聚焦在兰且屈难身上的愤怒目光,便会应声多出几道。
待刘荣说出最后一句,硕大的温室殿内,除匈奴使团外的每一双眼睛,都聚焦在了兰且屈难身上。
——御阶上,刘荣噙笑望向兰且屈难,目光中满是轻蔑与不懈;
御阶下,汉家众臣或愤怒,或鄙夷,或拂袖侧身,会怪笑连连。
唯独没有人——没有哪怕一个人,露出过去那般满含盛怒,却又忧心忡忡的复杂面容。
这,便是一场没有战果的胜利,一场没有斩获、没有准确杀伤数字,本方却伤亡惨重的防守胜利,给汉家君臣带来的底气。
兰且屈难想过刘荣会上嘴脸;
也想过此战过后,原本还拿‘韬光养晦’安慰自己的汉家,或许会开始尝试着将北方战略,转变的更为强硬。
只是兰且屈难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仅仅只是一场‘没让匈奴人打进来’的惨胜,便让汉家彻底下定决心,要和匈奴撕破脸!
而且撕破脸的人,还是掌握整个汉室的汉天子……
“皇帝陛下,难道不希望与我主单于,结为姻亲之好吗?”
“要知道过去,每一代汉皇帝,都曾与我大匈奴的历代单于结为姻亲。”
“也正是这样的举措,促成了汉匈结为兄弟之国,并使两国保持多年的和平……”
“——汲黯呐~”
不等兰且屈难表达完自己的惊骇,刘荣略带些慵懒的声线便再度响起;
待拿到修长伟岸,眉宇间尽显温润,却又令人莫名心虚的正派身影再度站出身,便见刘荣略带戏谑的瞥了眼兰且屈难。
而后,便朝谒者仆射汲黯轻轻一摆手。
“为使者宣读一下朕即立之后,所颁行的第一道有关匈奴、有关和亲的诏书。”
话音落下,汲黯当即回过神,侧对向御阶上方的刘荣,面无表情的对兰且屈难拱起手。
“当今元年冬十月辛卯,诏曰:自汉鼎立,北蛮匈奴屡犯汉边,更以和亲之名巧取豪夺,迫我汉家以粮草布帛、钱金财货以贿之;
——太祖高皇帝苦异姓诸侯之乱,不得已而从之,朕祖太宗皇帝苦天下凋敝,强忍屈辱而为之。
先孝景皇帝,思及关东诸侯作乱,仍以宗女妻之、财货贿之。
然匈奴北蛮狼子野心,不以汉之仁为善,反以为汉弱,故不敢刀兵相向也。
···
朕闻战国之时,秦有说客如苏秦、张仪之流,空凭三寸不烂之舍,不费嬴秦一兵、一卒,只言语恐吓而得列国争相割城让地。
然列国以地事秦,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所得不过一夕安寝——起视四境,秦兵又至矣。
列国有力抗秦而不为之,以地事秦以求朝夕之安,待知秦之贪念无度,欲抗秦时,反城池尽失,无力为之也。
朕纵不敏,亦不愿法效六国,以将士军粮为和亲之陪嫁、以百姓布衣为贿胡之资也。
···
乃以此诏告天下者:自今日以降,凡敢再言和亲者,皆斩勿问!
言于邑,则斩于市;
言于乡,则斩于集。
言于野,则斩于水;
言于朝,则斩于阙!
下起公士,上至天子——皆斩!!!
乃告天下万民:凡汉赋、税,宁为扩军之费,不为和亲之贿。
当今新元元年,冬十月辛卯……”
···
抑扬顿挫的诏书宣读声,让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变了脸色。
——满朝公卿大臣,此刻都是涨红着脸,目不转睛的看着汲黯当着匈奴使团的面,将那封杀气腾腾的诏书宣读完毕,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想当初,刘荣大笔一挥,定下‘绝不再和亲’的大政,朝堂内外还是议论纷纷,甚至可以说是阻力重重。
若非刘荣强行推动,外加东宫老太后也没明确反对,这封诏书最终能不能发出,都还是个未知数。
但此刻,看着兰且屈难青一阵白一阵,就好似变色龙般风云变幻的面容,满朝公卿大臣才终于意识到:刘荣看似没有意义的‘不复和亲’,对汉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皇帝陛下,难道是想要破坏长久以来的和平,与我大匈奴开战吗?!”
“需知我大匈奴,纵地不阔,亦有草原万千里;纵丁不盛,亦得控弦之士四十万……”
见兰且屈难又要搬出那老一套的说辞,刘荣只不耐的稍一抬手,强行打断了兰且屈难的施法前摇。而后,便在满朝公卿百官的见证下,促成了接下来的旷世名场面。
“匈奴,没有资格在我汉家的面前说,从实力、地位的角度出发,同我汉家交涉!”
“——五十年前,朕祖高皇帝,与贵先主冒顿单于会猎平城时,匈奴便没有这个资格!”
“在同匈奴——同贵主,及历代贵先主交涉的过程中,我汉家一向秉承以和为贵、以和为重的准则。”
“但五十年的往来,却早已让我汉家失望透顶……”
神情庄严的丢下这句话,刘荣便折过身,负手再次绕过御案,重新在御榻上坐下身。
绷着脸坐了好一会儿,又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回去告诉贵主单于;”
“——我汉家,不是那触之即亡的月氏,更不是像条哈巴狗般,跟在匈奴人身后摇尾乞怜的乌孙!”
“若要和,那便带来诚意,带来友善。”
“我汉家的美酒美食,还不至于招待不好带有善意的朋友。”
“若要战,那便战!”
“我汉家民五百余万户,两千八百余万口,总还能抽出个几百万丁,陪单于战个痛快!”
···
“去年冬天,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不顾汉匈盟约,悍然发兵七万叩边。”
“——这是侵略!”
“——是对和平的践踏,对我汉家尊严的践踏!”
“无论此战,究竟是否乃右贤王受贵主单于所授意,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朕,需要单于给朕——给我汉家民两千八百余万口一个交代!”
“更是给保家卫国,战死朝那塞的两千一百四十六名英魂,一个交代……”
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中,已经不带多少怒火了。
刘荣很平静。
就好像是在说,哎,那什么,你欠我的那二十块钱,有空给我还了。
但正是这近乎冰冷的淡漠语调,让兰且屈难本就肩负着巨大压力的内心,再次被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汉家的小皇帝……”
“还真是……”
“一脉相承啊……”
作为匈奴四大氏族中,对汉人了解最深、出使汉家次数最多的一个,兰氏家族和汉家的每一代天子,都可以说是有所往来。
兰且屈难曾听父亲说过:汉人的太宗皇帝,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见谁都笑呵呵的,张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搞得人心惊肉跳。
至于刚死去不久的孝景皇帝,或许是因为在位时间太短——前后才不过六年,兰氏还没有机会接触。
但兰且屈难也曾偶然间,听见过那位汉皇帝的使者说:老刘家的皇帝,那可真是个顶个的又臭又硬……
今天,兰且屈难算是见识到了。
“皇帝陛下,或许有所不知吧?”
“过去这个冬天,不只是汉北地郡,多出了两千多具汉人尸体;”
“——朝那塞外,也同样有数千名匈奴勇士的英魂,回到了天神的怀抱。”
“如果非要说交代,那究竟该是谁给对方交代,恐怕……”
兰且屈难面色难看的一语,却引得刘荣下意识眯起了眼角。
片刻之后,又古怪一笑。
“不对吧?”
“朝那塞守军在战后,可是才找到百余颗……”
“呃不,百余具——才找到百余具匈奴尸首。”
“贵使张口闭口就是‘数千’,只怕是在颠倒是非,巧言令色吧?”
刘荣这话一出,兰且屈难彻底没话说了。
还能怎么办?
原本是为了遏制汉人割取首级、兑换武勋的渴望,而专门制定的抢尸之俗;
到了汉人小皇帝口中,却成了匈奴‘并没有多少损失’的佐证。
兰且屈难还能怎么办?
说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匈奴一方也死了几千人,只不过尸体都被占有抢走,拿去兑换死者生前的财富了?
别说兰且屈难是四大氏族的贵族,是下一代兰氏头人、左大当户;
即便兰且屈难是个卑贱的奴隶,也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打自己的脸。
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以强硬的姿态,争取单于交代的那些不可能完成、不可能得到汉人认可的条件?
还是保命要紧,就坡下驴,先全须全尾回到草原再说?
这个问题,对于兰且屈难而言并不难选。
——对于每一位身处匈奴权力中心的贵族而言,这都不是一个值得纠结的选择题。
就算是死,也绝不能让步!
因为死在汉人的地界,大单于起码还会赞赏兰且屈难至死不渝;
但若是就这么灰溜溜回到草原,那等待着兰且屈难的,绝对是比死亡还要恐怖千倍、万倍的凄惨下场……
“皇帝陛下的恶意,外臣会转告我主单于。”
“——既然对皇帝陛下而言,汉匈之间的和平并不值得珍惜,那我主单于或许只能通过游牧之民的方式,来唤醒睡梦中的皇帝陛下了。”
“我游牧之民,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生来就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希望皇帝陛下,也做好了准备,且不会因为今天的选择,而感到后悔……”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兰且屈难也不再多想了。
——如果汉人的小皇帝恼羞成怒,那就死在汉地罢!
反正到了天国,大匈奴的勇士,也绝不会过的凄惨。
若是侥幸能活着回到草原,一定要说服大单于:别再盯着西域那仨瓜俩枣不放了!
再不把汉人打疼、打怕,等汉人积蓄足够的力量,那大匈奴的荣光,就会想太阳光般消散于朝夕之间。
汉人,已经积蓄到了许多力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让汉人,继续如此安稳的积攒力量了……
(本章完)
第267章 宗亲凋敝
第267章 宗亲凋敝
就这样,刘荣即位后的第一次汉匈交涉,以汉家前所未有的强硬画上句号。
当然,说是交涉,其实也只是匈奴使团象征性的向刘荣——向天子荣递交国书,并大致表达一下此番出使前,自匈奴单于庭得到的外交授意。
按照过往惯例,接下来便是双方私下谈判、磋商,最终得出一个两方都不大满意,却也都能捏着鼻子认下的结果,然后各自咬牙切齿间,为此次外交会晤画上句号。
但这一次,却明显有所不同。
——汉家前所未有的强硬,在第一场相较于现实意义,更具象征意义的会晤时,便经当朝天子荣毫无保留的显露!
而匈奴一方前所未有的贪婪,也经刘荣的口,自匈奴国书之上显露而出。
匈奴漫天要价,汉家直接放弃坐地还钱,摆明了不愿意做这笔买卖;
尤其是刘荣一纸《禁议和亲诏》,以及一副不服就干的强硬姿态,更是让汉家上下君臣振奋的同时,也为这次汉匈外交会晤,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刘荣显然不在乎;
以一副明显不耐的姿态遣退匈奴使团,刘荣甚至还有心思同殿内百官,商讨起即将到来的天子冠礼,以及大婚庆典。
“朕未冠丧父,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宗亲长辈,替朕先父孝景皇帝,操持朕加冠之礼。”
“依诸公之见,何人可堪此重任?”
刘荣此言一出,原本还沉浸在振奋情绪中的百官公卿,才总算是冷静下来少许。
意犹未尽的侧过身,从身旁同僚失笑一阵,才深吸一口气,认真思考起了刘荣提出的这个问题。
——天子加冠礼之上,代替刘荣死去的父亲,也就是先孝景皇帝,以宗亲长辈,最好是刘荣父亲辈的身份,替刘荣加冠的宗亲长者。
这个问题,自然不是今日才出现,而是早在孝景皇帝驾崩,当今天子荣“未冠而立”的那一天开始,便成了朝堂内外为之头疼的事。
刘荣父辈的宗亲长者,最有资格替先孝景皇帝为刘荣加冠的,自然是先帝的兄弟手足。
只可惜,早在先帝驾崩前,先帝的一众兄弟——同父异母的梁怀王刘揖、代孝王刘参,以及一母同胞的梁孝王刘武,都已经相继薨故。
梁孝王刘武还好些,起码死在了父亲太宗皇帝之后;
梁怀王刘揖、代孝王刘参二人,却是连自己的老爹都没活过,早在太宗孝文皇帝年间便故去。
现如今的代王刘登、梁王刘买,都是刘荣的同辈堂兄弟;
先孝景皇帝的兄弟姐妹,也只有一个馆陶公主刘嫖尚在人世。
很显然,刘荣的加冠礼,不可能让一位女性长辈主持。
更何况这个女性,还是馆陶公主刘嫖?
如此一来,太宗皇帝这一脉,便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嫡脉没有合适的人选,自然只能从旁支庶脉,选个辈分高些的宗亲王侯。
可即便是庶脉旁支,也依旧没有多少合适的人选。
——太祖高皇帝刘邦,一生共八子;
其中,次子孝惠皇帝刘盈、三子赵隐王刘如意、五子赵恭王刘恢、六子赵幽王刘友、八子燕灵王刘建皆自绝嗣;
尚有后代延传至今的三脉,除去太祖四子:太宗孝文皇帝,也就是刘荣这一脉,剩下两脉便是太祖长子:齐悼惠王刘肥一脉,及太祖七子:淮南厉王一脉。
这两脉~
怎么说呢……
三年前的吴楚七国之乱,除去带头的吴、楚,以及风水多少有问题的赵国,剩下四个反王,可都是齐悼惠王刘肥的血脉,即齐系诸王。
即便是没明着造反的齐王刘将闾,后来也被查出“并非不打算造反,而是打算黄雀在后”的罪证。
淮南系三王没反归没反,却也是一人谋反未遂,一人有贼心没贼胆;
唯一的正常人,或者说是忠臣刘勃,也在因功移封济北两年后,即去年薨故。
让曾意图造反,甚至确确实实造过反,仅仅只是没被治罪的齐系、淮南系宗亲藩王,代表先孝景皇帝为当今刘荣加冠?
且不说这么做,刘荣自己会不会觉得像吃了个苍蝇一样难受——哪怕到了地底下,刘荣怕是都没法就此事,给怒发冲冠的老爷子一个交代。
这么算下来,太祖刘邦的所有直系后代,就都被排除在外了。
再往上数,就得看太祖刘邦的兄弟手足、太上皇刘湍的其他儿子。
——刘邦的大哥刘仲,早在开国前便已死去,留下的独子刘信,也被太祖皇帝封为侮辱意味满满的“羹頡侯”
何谓羹頡?
用汤勺狠狠剐锅底,发出頡、頡的刺耳摩擦声,是为:羹頡。
最重要的是:羹頡侯刘信一脉,也已经在太宗皇帝末年绝嗣。
至于刘邦的二哥,代顷王刘喜一脉?
呵;
吴楚七国之乱平定后,先孝景皇帝可是恨不能捎带手,把整个代顷王一脉的祖坟都给掘了!
谁让你生出个吴王刘濞这么个叛贼儿子?
…
就这么一条条、一脉脉列下来,朝堂内外便惊讶的发现:如今汉家,在正式政治场合,能以“宗亲长辈”的身份出现的,居然只剩下太祖刘邦唯一的弟弟——楚元王刘交一脉。
诚然,楚元王一脉,也出了刘戊这么个逆贼。
但与刘濞那代代相传,父死子继的逆贼家族截然相反:楚元王一脉,仅仅只有楚王刘戊这么一颗老鼠屎;
甚至就连刘戊这么大一颗老鼠屎,都没能把楚元王一脉的好名声给败坏掉多少。
——吴楚七国之乱爆发第一时间,楚王刘戊的两位叔伯;红侯刘富、平陆侯刘礼二人,便第一时间连滚带爬入宫,请求先孝景皇帝治罪!
在被孝景皇帝赦免后,二人更是毅然决然站出身,替兄长:楚夷王刘郢客,以及老爹楚元王刘交,做了一个疑似违背祖宗的决定。
——在楚王刘戊,还是“楚王”刘戊的时候,便以同宗长者的身份,将刘戊开除出了楚元王一脉的宗谱!
先孝景皇帝也不含糊:紧随二人之后,将刘戊彻底除名于刘氏族谱…
凭借这一份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坚定的政治立场,楚元王一脉在楚王本人谋逆兵败的前提下,奇迹般的保留了除刘戊一家外的所有家族成员。
吴楚乱平之后,甚至就连楚国宗祠都被保留;
楚王王位,也奇迹般的留在了元王一脉的后代。
——先孝景皇帝三年,楚元王刘交第三子平陆侯刘礼,获封为楚王。
不得不说,作为老刘家一代目唯一的文化人,楚元王刘交无论是自己还是子孙后代,都堪称合格皇族、优秀宗亲的典范。
当然,楚王刘戊这颗老鼠屎除外。
如此说来,刘荣的加冠之礼上,最适合以宗亲长者的身份,替先孝景皇帝为刘荣加冠的,其实就是楚元王一脉的某位宗伯,甚至是叔祖。
只可惜……
“去岁季夏,楚王刘礼薨,先孝景皇帝甚哀之,谥楚王礼曰:文王。”
“秋七月,红侯刘富物故,谥曰:懿侯。”
“——至此,楚元王尚存于世的子嗣,便悉数亡故;”
“余下的,便都是元王的孙辈,即朕叔伯辈……”
见殿内百官公卿皆面露难色,就是没人站出来说上两句,终还是刘荣深吸一口气,面带愁苦的将殿内诡寂打破。只是即便有刘荣破冰,殿内百官公卿面上神荣,也不见丝毫舒缓。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丞相刘舍扛不住身后无数道目光催促,硬着头皮站出了身。
一脸愁色的再唉声叹气一阵,才结果刘荣的话头:“楚元王一脉,尚存于世的三代子弟,即陛下叔、伯辈的宗亲长者,今共有六人。”
“——楚文王刘礼,独子刘道,今已嗣楚王之位;”
“另红懿侯刘富五子,除嫡长子刘登嗣为红侯,余下四人,皆于朝中有司——主要是宗正属衙任职。”
“其中,懿侯刘富次子刘辟强,为现任宗正……”
随着刘舍话音落下,硕大的殿室之内,便再度响起公卿百官此起彼伏的长吁短叹声。
楚元王一脉,还有六个孙辈在世,理论上,这六人当中的随便一个,都能以长辈的身份主持刘荣的加冠礼。
但实际上,这六个人,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有神通’。
——楚文王刘礼的独子刘道,也就是当代楚王,才刚坐上王位小半年。
即便不考虑刘道新王即位,需要一段时间交接王权之类;
单就是一条‘国丧期间,诸侯王不得入朝长安’的祖制,就足以让刘荣放弃刘道这位王叔。
刘道是楚王;
是‘王’。
所以,刘荣的加冠之礼,刘道绝无可能参加——尤其不可能以宗亲诸侯的身份参加,更或是为刘荣加冠。
若不然,汉家‘国丧期间诸侯不得入朝’的祖制,就将自此变成一纸空文。
起这么个坏头,天知道要为日后的汉家——要为汉家后世之君,埋下多大的祸根。
红懿侯刘富的五个儿子,乍一眼看上去倒是还行——都在长安,还都是个顶个的道德君子;
但具体考虑起这五人当中的每一位,却又是让刘荣一阵头大。
老大刘辟强,也就是当代红侯,出生于太祖高皇帝九年。
掰着指头算下来,虽然才四十出头,但这位侯爵,可是差点就没熬过自己的老子,就要带着侯世子的身份,去地底下见爷爷楚元王了。
——现如今,红懿侯刘富一脉的五个儿子都在长安;
一个原因,是为了就近照顾尚存于世的老寿星:楚元王夫人,也就是这五人的祖母。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捎带手照顾一下历来体弱多病,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撒手人寰的大哥刘辟强。
老大身体不好,老二总不至于也身体不好了吧?
不好意思,人家是宗正;
实打实的九卿,刘荣毋庸置疑的臣子,实在不方便以‘宗亲长者’的身份,出席刘荣的加冠之礼。
剩下三个,同样在宗正属衙任职、同样是刘荣的臣子不说,年纪还都没比刘荣大多少。
让他们来主持加冠礼?
嘿!
他们自己都还加冠没几年呢!
···
“唉……”
“若非陛下加冠,倒是不曾细想过;”
“——吴楚乱平之后,诸刘宗亲,居然凋敝到了如此地步?”
“先帝倒还好些,怎说也是子嗣十余人,且皆为宗藩。”
“只是太宗皇帝、太祖高皇帝——更甚是太上皇刘太公,都只余后嗣三二脉……”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惹得刘荣不由再一阵皱眉。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某个自信的禀奏声,刘荣不得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
无可奈何之下,也值得采取那个最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燕康王刘嘉之父:敬王刘泽,乃太祖高皇帝从祖堂弟;”
“故康王刘嘉,便乃太宗皇帝同辈。”
“——先孝景皇帝五年,康王刘嘉薨,子刘定国嗣。”
“如此说来,今之燕王刘定国,也算是朕远房堂叔……”
刘荣此言一出,殿内百官齐齐默然。
——刘荣的曾祖刘邦,是刘定国的祖父:燕敬王刘泽的‘从祖堂兄’。
何谓从祖?
曾祖为同一人,祖父却乃兄弟,便称之为:从祖堂兄弟。
换而言之,早在太祖刘邦、燕敬王刘泽那会儿,这堂兄弟俩之间的亲缘,就已经是要往上数三代才能说得清楚的了。
现如今,从太祖刘邦、太宗刘恒,到孝景刘启,再到当今刘荣——这又过了三代;
刘荣和燕王刘定国这对‘从祖堂叔侄’,从的都不是祖父或曾祖,而是从的六世祖了……
“这……”
“这都五服之外了啊……”
“虽也勉强能算的上是‘宗亲长者’,但这亲缘关系……”
“过远了些吧?”
“更何况燕王刘定国,也同样要碍于‘国丧期间,诸侯不得朝长安’的规矩……”
一时间,殿内公卿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没人开口说话,却也算是表达了一致意见。
——不妥。
虽然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但燕王刘定国,依旧不妥……
“事急从权。”
“朕意已决,此事,便如此定下吧。”
···
“至于国丧未除而朝长安,朕亦有考量。”
“——前几日,燕王上书请奏,说是病重体弱,恐不能长久;”
“故请朕查燕王诸子德行,以立其嗣。”
“实在不行,朕加冠之后,便留燕王于长安稍住些时日,以择燕王诸子当中德行兼备者。”
(本章完)
第268章 削藩
第268章 削藩
刘荣一番话,本是向朝堂内外表达自己‘以燕王主持朕加冠之礼’的决心。
但在刘荣话音落下之后,满朝公卿百官的注意力,却都被刘荣透露的另一则重磅消息所吸引。
——燕王刘定国,在自己寿命无多,且王太子并没有任何毛病的前提下,请求刘荣从自己的儿子们当中,‘择一德行兼具’者为王储!
这一讯息所暗含的政治信息量,完全可以用‘海量’来形容!
作为汉家诸刘宗亲当中唯二的两家,以及唯一一家尚存于世、尚还在传延宗祠的‘非太公一脉’远方宗亲,燕王一家对汉家的忠诚度,是完全不需要担心的。
道理很简单:人家刘季发达了,五服之内鸡犬升天,那是人家泽及亲族;
你特么都和人家出五服了,说是同姓陌生人都不为过,人家还愿意给你家封个王爵——尤其还是燕国这般封土辽阔的诸侯国?
这你要是还不做忠臣,那可就是获罪于天,天理难容了。
燕王一脉对长安天子的忠诚,朝堂内外清楚,天下人也都明白,新君刘荣显然也心中有数。
所以,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大概率会是刘荣经过反复、严谨的考察之后,最终给出‘王太子德行兼具,可堪燕国宗庙’的结论。
说白了,就是给本就名正言顺的燕王太子背书,以中央朝堂的立场,承认燕王太子的继位合法性。
乍一眼看上去,这似乎是脱裤子放屁。
——人家燕王太子本来就能继承王位,结果你天子荣费劲吧啦绕了好大一个圈,还是让人家王太子继位。
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平白给自己找事儿干吗?
但实际上,但凡是对政治规则有所了解的人,都会很轻易的看出:这看似荒诞的弯弯绕,却能对汉家日后,留下一个极为宝贵的先例。
宗亲诸侯命不久矣之时,请求长安审查王储候选人资格的先例!
对于汉家——对于至今为止,都仍旧在采取郡县、分封并行,且由郡县制逐步代替分封制的汉家而言,这个先例的政治意义,完全不亚于太祖高皇帝斩白马而逝盟:非刘氏,不得王!
如果说,太祖刘邦白马誓盟,为汉家奠定了‘异姓诸侯天然违法’的政治基础;
那燕王刘定国此番,便算是为汉家开创了‘王位传承以天子允准为前提’的先河。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其实是双赢。
在过去,对于诸侯王而言,王位的合法性,几乎只能单靠血脉。
即:因为你是先王的嫡长子,所以你继承了你爹的王位,成为了得到世人认可的诸侯王。
这种单一合法性,即‘法统’来源,不可谓不坚固,但也明显无法让所有人信服。
比如某些能力出众,却由于母亲并非王后,又或是出生稍晚些的王子们,很容易就会生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出生早一点,母亲又是王后吗?’之类的想法。
但在燕王刘定国玩儿了这么一手脱裤子放屁后,汉家所有跟进这一做法的宗亲诸侯,都将为自家的‘后世之君’,赢得除血脉之外的第二份法统来源。
——天子的认可!
在过去,你说寡人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单凭一个嫡长子的身份便得了王位?
你说的没错,寡人无力反驳,寡人不挑你的理,也没法挑你的理。
但现在,寡人除了是先王的嫡长子、王太子,同时还是长安天子官方承认的‘先帝诸子中德行最佳’者!
无论立长还是立贤,这王位都该寡人坐!
或许有人会说了:怎么?
在过去,诸侯王传延王位,不需要长安朝堂批准是怎么着?
理论上来讲,上一代诸侯王薨故,王太子继承王位,确实需要长安朝堂的批准。
但这里的批准,仅仅只是象征意义的:你爹死了,你作为王太子合法继承了王位;
继承了王位,甚至整合了国中势力、坐稳了王位,都已经促成既定事实了,再给朕补了一封‘请求即位’的奏疏,朕也绝不会驳回。
很显然,这种象征性的‘批准’,与其说是长安朝堂承认诸侯王继承人的王位合法性,不如说是诸侯王和天子互相给彼此个面子。
——寡人承认你天子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承认寡人是你汉天子的臣;
作为回报,你也得承认寡人是合法即位,是你汉家的宗亲诸侯。
说的再简单点,就是我给你忠诚,你给我名分。
这种交易性质,且明显不具备现实意义的‘承认’‘批准’,显然无法和天子审查王太子,乃至其他诸侯王子,并判定诸侯王储最终候选人的背书相提并论。
所以,说这种操作模式对诸侯王大有裨益,完全算不上夸大其词。
反过来,对于长安朝堂——尤其是天子本人而言,这种做法的好处自然更是多到数不清。
就拿如今,汉家客观存在的朝堂中央-关东诸侯两级关系为例;
在吴楚七国之乱后,长安朝堂中央与关东宗亲诸侯,便陷入了一种极为微妙的对立。
长安朝堂想的,自然是吴楚之乱得意平定,而且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朝堂中央的压倒性优势迅速平定!
关东宗亲诸侯当中最强大、最危险的刺头都已经被剔除,剩下的小瘪三,难不成还能对长安朝堂中央说不?
于是,自先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之乱平定至今,短短三年的时间,长安朝堂不知出现了多少针对关东宗亲诸侯,且堪称‘异想天开’的提案。
什么剥夺诸侯王任命官员的权力啊~
什么,剥夺诸侯王拥有卫队的权力啊~
甚至是剥夺诸侯王收取农税的权力之类。
这些倒还不算太离谱——自吴楚之乱平定之后,长安朝堂已经在稳步推进这些削藩政策了。
比如诸侯王任命官员的权力,已经从吴楚之乱前,除诸侯国相、内史、中尉——即‘诸侯三公’外皆可自主任命,降格到了只能自主任命比二千石及以下官员。
在过去,其实连诸侯三公,即王相、内史、中尉,诸侯王都可以‘举贤不避亲’,甚至直接先任命,然后找长安朝堂补一道手续。
太宗孝文皇帝入继大统之时,那位害的齐哀王刘襄与皇位失之交臂的王舅驷钧,便是彼时的齐王相。
但现在不可能了。
汉家现如今的宗亲诸侯,非但无法举荐,乃至违规任命国相、内史、中尉,甚至还被剥夺了‘以母族外戚为班底’的特权。
自吴楚乱平,孝景皇帝便已定下铁律:诸侯王相、内史、中尉,一不取诸侯亲族,二不取籍贯本地者,三不取德行不长者。至于留给诸侯王的比二千石及以下级别的官员任命权,也仅仅只是权宜之计,给诸侯王留一个缓冲、消化空间的同时,采取层层推进的准则。
——孝景皇帝弥留之际,已经给刘荣交代了:加冠亲政之后,第一时间开始着手,剥夺诸侯王任命比二千石级别官员的权力!
之后以五年为一周期,在十年之内,先后剥夺诸侯任命千石、六百石级别官员的权力。
千石、六百石,什么概念?
如今汉家,大县县令秩比千石,小县县令最低秩六百石。
连六百石级别的官员,都不再允许诸侯王自主任命——连一个县令都不许诸侯王钦点!
真做到这一点,那汉家的诸侯王,也就和彻侯没什么区别了。
除了官员任命权,汉家削夺诸侯王权柄的第二个重点,无疑便是兵权。
和官员任免权一样——对于剥夺诸侯王兵权,长安中央也同样采取稳步推进的准则。
吴楚乱平后,孝景皇帝砍下的第一道,便规定诸侯王也和领兵将帅一样:非天子诏书、调兵虎符同在,便不得擅自调兵超过五十人!
接下来的第二刀,便是刘荣即将在肉眼可见的将来,要制定的‘限定诸侯王亲卫规模在三千人以内’的编制上限。
再往后,自然就是一点点压缩诸侯王卫队的编制,最终将诸侯王卫队的规模,控制在保镖团的程度。
至于诸侯王收取农税的权力,则稍微有点复杂。
——在汉家现有的制度下,诸侯王和彻侯唯一的区别,便是从封土得到的收入来源。
诸侯王治一国,是直接替长安中央收取本国农税,并截流至少七成!
剩下三成,也并非直接运往长安交接给少府,而是通过祭祖酌金的方式,上缴长安中央。
这里的关键点在于:凡是诸侯王国土范围内的农税,诸侯王都可以收。
你封土上有百姓五百户,你就能收这五百户人的农税;
若你有本事,从周遭郡国再哄五百户人家到你的封国落户,那你就可以收这五百加五百——总共一千户人家的税。
更有甚者如吴王刘濞,居然在荆吴沼池之地,形成了犹如后世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般的人口虹吸效应,短短三十多年,就将本国人口翻了几十倍不止!
真要有这个本事,长安朝堂也不管你——真能把人口涨到千儿八百万,那你就收千儿八百万户人家的税,完全没问题。
而彻侯封国,却是有固定的食邑户数的。
你是个万户侯,那你就只能收这一万户人家的税;
哪怕你的彻侯封国,从开始的一万户涨到两万户、三万户——乃至十万户,你也依旧只能收这一万户人家的税。
注意,是‘这一万户’,而非任意一万户。
你还不能换!
一开始是这一万户人家,那就得世世代代都收这一万户人家的税!
如果运气不好,有哪户人家绝后了,那不好意思,你的食邑减一。
除非天子专门颁诏给你补,否则,你就只能对治下‘子民’好一些的同时,祈祷这些个子民能子孙万代,传延不绝。
在这样的背景下——在长安朝堂自吴楚之乱平定之后,不遗余力的压制诸侯王。剥夺诸侯王行政任命权,兵马调动权、拥有权的前提下,毫不夸张地说:农税收取权,几乎成为了诸侯王唯一有别于彻侯的特权。
如果连这个权利也被剥夺,那汉家的诸侯王,真就要变成封国大一点,且没有固定食邑户数的彻侯了。
如果可以,刘荣当然也希望能达到这个结果。
但凡事,都有个过程。
如今汉家,也确实还有保留分封制、保留部分宗亲诸侯国自主权的政治必要性。
中央集权固然好;
但正如先孝景皇帝天子启,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所言:一切,皆当以'稳'为第一要务。
为了个'稳'字,你甚至可以暂时性的'错';
但绝对不能出于任何原因——哪怕是为了'对',而破坏'稳'。
言归正传。
时至今日,吴楚之乱平定已经过去了三年,武装叛乱、武力镇压,以及战争所带来的惊惧,已经逐渐消散于天下人——尤其是关东宗亲诸侯心中。
而现如今,长安朝堂与关东宗亲诸侯的关系,便大致是:长安朝堂能采取的削藩措施,基本上都采取了,剩下的,都得等时间来结出果实;
而对关东宗亲诸侯而言,或有不服者,或有不甘者。
但绝大多数宗亲诸侯都清楚:能镇压吴楚七国之乱的长安朝堂,一定能镇压未来的任何一场宗亲诸侯叛乱。
而且只会平定的更快、更轻松。
所以,出于'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考虑,绝大多数宗亲诸侯,其实都想做点什么,来想长安朝堂——主要是天子表明自己的忠臣。
只是效忠归效忠,毕竟都是王公贵族,又基本都是天子的宗亲长辈;
真让他们跪舔,他们也舍不下脸皮。
更何况吴楚之乱后,朝堂已经削夺了诸侯王许多权力,大家伙一边担心长安朝堂顶上自己的同时,暗下其实也有不少牢骚。
虽然不敢把牢骚发出来,但让他们真让出什么利益,他们也大都不怎么乐意。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看似脱裤子放屁,实则却既能巩固诸侯王法统,又能增强长安中央对诸侯王的监管、掌控——与此同时,又并不会对已经很惨的宗亲诸侯,再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的做法,显然也能成为关东宗亲诸侯,向长安朝堂、向天子效忠的不二良策。
(本章完)
第269章 王孙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第269章 王孙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燕王刘定国,请求陛下自燕王诸子当中,择一德行兼备者,以承燕国宗庙。”
“侄儿以为,陛下最终,还是会以过去的燕王太子、如今的燕世子,为燕王诸子之中‘德行最佳’者。”
“只是燕王之后,关东宗亲诸侯是否也会效仿······”
长乐宫,长信殿。
朝议结束之后,超重百官公卿自然是按照惯例,又走了一趟长乐宫,拜会窦太皇太后。
朝议之上发生的事,自也由丞相刘舍代表百官公卿,向窦太皇太后,以及栗太后做了一个简单的汇报。
得知刘荣敲定了开春时,为天子加冠的宗亲长辈,窦太后自然招来了如今,窦氏一族年轻一代最杰出的窦婴,来询问具体细节。
待窦婴提及今日朝议之上,刘荣‘不小心’说漏嘴的另一要事,窦太后本就有些不甚明朗的面容,顿时更难看了三分。
“燕王,这是要为宗亲诸侯之先,为日后的宗亲诸侯开一个先例。”
“这一先例,一来,对宗亲诸侯确实有好处;”
“二来,经吴楚之国之乱,关东宗亲诸侯元气大伤,长安朝堂削藩之策也是层层跟进。”
“关东宗亲诸侯,对朝堂制度纵是有心反抗,也早已是有心无力······”
“——更何况此番,仅仅只是燕王开了个先例而已,其余各家宗亲诸侯,也不是非效仿不可。”
“只是效仿与否,恐怕会成为皇帝日后,判断某家宗亲诸侯是否忠于长安——至少是‘是否无力反抗长安’的判断依据。”
···
“宗亲诸侯,恐怕大都会捏着鼻子认下,而后伺机效仿。”
“皇帝也大抵不会真的去‘择其德高者以立之’之类——皇帝最终,还是会让诸王世子继嗣。”
“这样一来,长安朝堂手上,便算是又多了一个可以牵制关东宗亲诸侯的把柄。”
“——只有听话的,才能如愿让自己的世子继嗣;”
“若不听话,那皇帝选个野心勃勃,又顽劣不堪的王子继嗣,再伺机除其国、绝其嗣,也没人能挑出什么理。”
“如此说来,燕王此番,便是主动将自己,乃至所有宗亲诸侯的命脉,都递到了皇帝手中,俨然一副予取予求,仁君拿捏的架势。”
“只是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面色阴晴不定的说着,窦太后终是稍呼出一口浊气;
又垂眸思虑片刻,便虚一招手:“王孙以为,此事如何?”
听闻此闻,窦婴面上神情当即一震,却很理智的没有立刻开口。
稍吸一口气,在窦太后面上小心打量一番,同时暗下组织好语言,才试探着开口道:“侄儿以为,算不上好事,但也绝非坏事。”
“于宗庙、社稷而言,朝堂手中——哪怕是唯独陛下手中,多一个拿捏宗亲诸侯的把柄,总好过少一个。”
“再者,削夺诸侯权柄、削弱藩王权力,也算是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我汉家历代先皇相继而为的百年大政。”
“为的,是有朝一日,我汉家将士北上决战匈奴之时,关东无有诸侯举兵为乱之隐患。”
“侄儿认为,促成诸侯请示长安天子,而后得立继嗣的定制,于长安朝堂、宗庙社稷,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
“自然,凡事有利,便必有其弊端。”
“只是此事的弊端,孙儿很确定:并非是对长安朝堂、宗庙社稷。”
“至于这弊端究竟为何,侄儿愚钝,暂不得其解······”
一番情商拉满的话,也是引得窦太后暗下一阵苦笑。
此事的弊端——窦婴‘不敢看透’的弊端,不就是天子刘荣借此进一步独揽大权,会夺走本属于东宫的权利嘛?
在过去,有关宗亲诸侯的事,除去招待、联络等粗枝末节,是典属国在负责,其他诸如敕封、罢黜及移封等事宜,可都是东宫太后的职责范围。
正所谓:权力是地位的根基。
关乎宗亲诸侯的所有大事,都由东宫一言而觉,东宫太后在宗亲诸侯眼中,自然就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存在。
甚至是唯一一个‘绝不可得罪’的存在。
但若今后,汉家的宗亲诸侯,果真都要先请天子审查一下自己的儿子们,然后再确立继承人,那就等于出现了第二个宗亲诸侯万万得罪不起的存在。
诸侯得罪不起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这就等同于原本独属于东宫窦太后的权力——对宗亲诸侯予取予求的权力,将被天子平白分走一半。
而且不单是窦太后的这份权力,被天子荣分走一半,而是汉家日后的每一位太后,都被后世的每一代天子,分走这一半的权力。
而且这里的‘分走一半权力’,可不只意味着原来太后一言而觉的事,以后得由太后和皇帝一同决定。
——汉家的东西两宫,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合作关系!
用后世比较著名的一句话来说,汉家的东西两宫,是原则上站在同一战线,事实上又分别领衔不同的政治阵营、原则上不发生冲突,实际上却处于良性竞争的对立关系。
太后能干,那就是太后独揽大权,临朝称制,把控政权的大方向;
皇帝能干,则是天子君临天下,镇压包括东宫太后在内的整个天下。
故而,原本独属于东宫太后的权力,在被天子分走一半之后,便必定会成为两方对立的又一战场。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宗亲,原本被封去了南方未服之地,如长沙之类;
你想要换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封国——哪怕地方小一点都行,但起码要稍微适宜人类居住、生存。
但你一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二没有和皇家嫡脉的过硬亲缘关系,属于绝对意义上的透明人。
在过去,你朝思暮想着移封中原,摆在你面前的唯一选择,便是在东宫太后面前露回脸,甚至是让东宫太后欠你一个人情。
作为宗亲诸侯,你无法自由离开自己的封土;
你的封土贫瘠,你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能讨东宫太后的欢心。
于是,你等啊等,等啊等,穷其一生,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万般无奈之下,弥留之际的你,只能叫来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紧紧握住他的手,再三嘱咐道:一定要对东宫太后毕恭毕敬,一旦有机会,便一定要移封中原······
这,是东宫太后一言而觉宗亲诸侯之事的时代。
同样一件事,在燕王刘定国闹出这么一档子事之后,便会彻底大变样。
你还是宗亲诸侯,封国在南方,非常贫瘠;
你也还是一无功劳,二非嫡脉的远方宗亲,想要移封中原,依旧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方案。
这时候,摆在你面前的,却不止有两种选择了。你可以选择谄媚东宫,伺机而动;
也可以选择效忠天子,争取移封。
除此之外,你还可以选择在东西两宫之中,替其中某一方,办一件损害另一方利益的事。
比如说,站在东宫太后的阵营,以诸侯王的身份联合几家诸侯,上奏长安:陛下年纪还小,实在是还没有能力亲政啊!
又或者,是站在天子的立场,纠集几个好兄弟表奏天子:太后阻止陛下亲政,是何居心!
陛下尊太后为长者,俺们这些远方亲戚们,可不会让一个外姓老妇,欺压我汉家的嫡脉天子!
这后两件,无论你干成哪一件,你移封的事都大概率会办妥。
当然了,如果你选前者,你就要小心日后东宫驾崩,你会被天子秋后算账。
而这,也正是窦婴‘不敢’看透这弊端在哪的原因所在。
——这件事唯一的弊端,便是让汉家的天子,也实打实具备了拿捏、制衡宗亲诸侯的权力,将这个原本独属于东宫太后的特权,转变为了太后、天子共有的权力。
类似的权力还有许多。
比如太后、天子皆可口称朕,亡称崩,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比如太后和天子,都可以掌控大权,都可以‘君临天下’。
但这些由太后与天子共有的权力,无一例外:都属于只要皇帝还能撑住场面,就轮不到太后去行使的。
太宗皇帝驾崩这么多年,窦太后自称‘朕’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至于出入称警——窦太后这么些年,满共也没出几回长乐。
反观汉家的天子,就拿刘荣举例,即位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平日里与人交谈,朕字儿那都是当逗号用的。
换而言之:当某一项权利,在汉家属于太后、天子共有,那你就可以直接将其理解为:只要天子有能力行使这项权力,那这就是天子的权力!
只有天子无法行使这项权力时,太后才会站出来,暂时代掌这项权力。
——汉家两宫共制是没错,但吕太后将天下人都给吓成了惊弓之鸟,也是实打实的教训。
原本独属于自己——独属于汉太后的权力,就这么被刘荣轻飘飘的夺走一半,变成了和朝权一样的‘共有权力’,窦太后能高兴才是怪事。
但窦太后也不否认:窦婴前半段话说的也没错。
这件事,对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确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或者应该说,只有窦太后受到伤害的世界达成了······
“正如王孙所言:此事虽于宗庙、社稷大有裨益,但终归利弊不明。”
“稳妥起见,这件事,还是由我这个瞎眼老婆子,替皇帝把把关为好。”
“——左右皇帝忙于朝中政务,也抽不出时间去查验燕王诸子的德行。”
“便由我代劳,替燕王看看诸位王子,究竟何人成器······”
窦太后此言一出,窦婴当即默然。
很显然,新一轮的东西两宫之争,已经拉开帷幕。
但庆幸的是:当朝新君刘荣,也并非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也正是这一分还手之力,让窦太皇太后和天子荣之间的权力斗争,控制在了相当可控的范畴之内。
对于汉家而言,这是好事。
考虑到汉家特有的国情,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前几日,建陵侯来长乐寻我,听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乞骸骨。”
“既然都来寻我了,皇帝那边,只怕已经是点了头。”
“——皇帝曾说过,刘舍之后,非窦婴不可为相。”
“此番,御史大夫出缺,便是王孙的机会。”
“毕竟王孙,不是那功勋滔天的周亚夫。”
“就算是要做丞相,也总还得在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上,蹉跎一段时间。”
听闻窦太后说起此事,窦婴面上也悄然涌上一抹由衷喜悦。
虽然心里清楚,自己能做丞相的机会,大概率是窦太后为窦氏外戚一族争取到的福利,或者说是政治交易换来的结果,但也依旧不妨碍窦婴为之感到开心。
那可是丞相啊!
秩禄万石,位极人臣,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丞相!
曾经的国舅章武侯窦广国,都只能遗憾失之交臂,并为之抱憾终身的丞相。
作为情感偏向儒家,甚至可以说是儒家在如今朝堂之上,仅有的代表性人物,窦婴志向颇为高远;
而那些高远的志向,需要窦婴先成为丞相——成为汉家最具话语权的政治人物,才有实现的可能。
明白这些,窦婴当即便含笑起身,由衷对窦太后拱手道谢。
却见窦太后面色淡然的摆摆手,自顾自继续交代道:“如今的皇帝,不比太宗皇帝仁慈,但论刻薄寡恩,手腕毒辣,却不让太宗皇帝分毫。”
“不比先孝景皇帝持重、求稳,但若论志气,却是未必比太祖高皇帝要逊色多少。”
“——只要不短命,皇帝,便当是一雄主。”
“自古雄主,多重能臣。”
“尤其是那些有真材实料,且能将才学变成现实的干臣,往往能在雄主手下如鱼得水。”
···
“我一把年纪,一只脚踩进棺材里的老妇人,护不了窦氏太久。”
“窦氏,也护不了王孙几年了。”
“——非但窦氏护不住王孙,反倒是要王孙日后,于我窦氏一族多多照拂。”
“要想照拂窦氏,王孙要做的,还有很多······”
(本章完)
第270章 朕,要给程不识封侯!
第270章 朕,要给程不识封侯!
匈奴使团走了。
即便刘荣再三相劝,匈奴使团也还是赶在刘荣的加冠大典前,满含着盛怒——或者说是无能狂怒,气呼呼离开了长安。
留不下匈奴使团——尤其是无法让匈奴使团看到自己的加冠礼及大婚,刘荣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于是,在离开长安当天,才刚走出长安城不过十几里地的匈奴使团,便不出意外的见证了另外一个画面。
——北地郡守程不识,奉诏归京!
对外说是述职,但考虑到几个月前,才刚结束的汉匈北地一战,或者说是朝那一战,以及跟随程不识一同入京的数十将官、上千兵士,与其说程不识是归京述职,倒不如说,是班师回朝······
“汉人的皇帝,真的要连一点余地都不留吗?”
“居然就这么当着我等的面,亲自出城迎接那北地程不识······”
身旁响起同行使节且惊且怒,又且惧且怖的抱怨声,兰且屈难只阴测测瞥了眼不远处。
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怒火悉数压下,兰且屈难便轻轻一拉缰绳,掉转马头,率领使团朝北方而去。
兰且屈难没有回头。
但兰且屈难心里很清楚:在使团这次回到草原、回到单于庭,并将汉人小皇帝的态度汇报到单于庭之后······
“战争。”
“从今年开始,汉人和我大匈奴之间,将会爆发连年不绝的战争。”
“我大匈奴的勇士们,会习惯每年开春、秋后——甚至是凛冬、酷暑,乃至一年四季,都在同汉人作战的岁月。”
“汉人的兵卒,也会习惯再也无法回到家乡、再也无法在田地间弯腰耕作,穷其一生,都在北方同我大匈奴作战的人生。”
“只是这样的岁月、这样的人生,究竟会持续多久······”
如是想着,兰且屈难深吸一口气,往向北方的目光愈发坚定;
朝阳斜打在兰且屈难身侧,在地上拖出一道狭长的骑士身影。
兰且屈难莫名有些惆怅。
不但是因为战争;
也以为这一刻,或许是自己——乃至大匈奴的贵族,最后一次踩在汉人的土地,踩在距离汉都长安如此近的地方。
一场汉匈朝那战役,已经将一个客观现实,毫无保留的暴露在了整个已知世界的面前。
——汉人,或许依旧没有办法踏出长城半步,依旧无法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到草原腹地。
但匈奴勇士千百成群,就可以在汉匈边境驰掠千里,万人便可攻城拔寨——大军尽处便可长驱直入,兵临长安城下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汉人没有反攻草原的能力,却已经具备了强大的自保能力,即战略防守能力。
而兰氏代代与汉人打交道的经历,也在这一刻不断的提醒兰且屈难:汉人,绝对不会就此打住。
仅仅只是自保,对于汉人而言,还远远不够!
肉眼可见的未来,汉人的骑兵,必定会出现在长城以北的大草原。
“回去之后,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大单于:从今年秋天开始,一定要坚持不懈的派兵侵扰雁门、上、代等郡。”
“——就算抢不回一粒粮食、一个奴隶,也一定要把汉人的马苑摧毁,将汉人的马匹抢走。”
“若不然,真要让汉人——尤其是像程不识那样的汉人,也拥有一支数万人规模的骑兵······”
就这样,思虑重重的兰且屈难,身形渐行渐远。
而在兰且屈难身后——长安北二十里亭,刘荣却并没有将太多的注意力,放在空手而归的匈奴使团身上。
仅仅只是余光撇了一眼,刘荣便深吸一口气,擒着一抹似是已嵌入脸上的淡淡笑意,略带唏嘘的发出一声轻叹。
“卿,远来辛劳。”
轻声一语,惹得程不识略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刘荣又稍昂起头,对不远处,同样低下头去的北地将士朗声道:“诸位将军,远来辛劳!”
便见众北地将士应声低下头,人群中,甚至开始响起抽抽嗒嗒的哭泣声。
而在人群最靠前的位置,程不识早已是恨不能用下巴戳穿胸口;
最后实在是没脸继续站着,索性就是跪倒在地,满脸羞愧的对刘荣拱起手。
“败军之将,怎敢劳陛下万金之躯,出长安以亲迎······”
程不识此言一出,身后众将士这才稍止住哭声,半带屈辱,半带坚毅的抬起头。
虽然依旧没人开口说话,但光是看这些铁血儿郎们写在脸上的刚毅,便不难看出他们的盘算。
——此来长安,北地郡守程不识所部,没有任何人,是抱着受封得赏的打算。
汉匈朝那一战,汉家光是战殁阵前者,便有足足两千三百余人!
再加上那些负伤不治者,此战,汉家阵亡不下四千人!
反观斩获——截止程不识率领将官代表,从北地出发入朝述职,共收集到匈奴收集,区区八十一颗······
来之前,大家伙都想好了。
一旦传出陛下要责备,甚至治罪于将军的消息,大家伙儿就一起去北阙,哪怕拼着前程乃至身家信命,也得为程将军求求情。
底下的卒子们不知道程将军的好,错把李广当成宝,还说什么‘宁为李将军之卒,不为程不识之将’之类;
但这些个中层将官,却是看的再清楚不过。
就拿此战来说,但凡换做其他任何一位成名已久的大将,汉家不死个万儿八千人,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住朝那塞!
若是换做那李广?
嘿!
死个万儿八千人,不过顺手的事儿!
甚至很有可能死了这么多人,朝那塞照样还是要丢。
所以,凡是参加此战的北地将士,心里那都跟明镜儿似的;
——此战,活着走出朝那塞的每一位汉家将士,几乎是人均有至少半条命,是程将军救回来的。
诚然,此战伤亡惨重,又斩获寥寥;
但单只是出于最朴素的个人情感,大家伙也还是觉得:像程将军这样的好人、好将军,不该因为这一场战争的‘失利’而被治罪,甚至是自此雪藏。
只是临行时,大家商量的好好的:等到了长安,就在程将军府邸周围等着,一旦情况不对,就跑去北阙哭!
结果到了长安,陛下居然亲自出迎不说,竟然还这般慰问程将军,乃至大家伙?
原本打着最坏的打算,却得到着意料之外的惊喜,大家伙多少有些被整不会了。
被刘荣这一出整不会的,自然也包括人群前方,正模仿后世黑人问号脸的程不识。
“陛下?”
下意识一声轻呼,将刘荣的目光重新吸引到自己身上,程不识当即便再度低下头。
沉吟措辞许久,才沉声道:“此战,臣,辜负了陛下的信重······”
“陛下良苦用心,外放程于背景,本是给臣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臣······”
见程不识这般模样,刘荣暗下也是不由得一奇;
目光下意识投向身侧不远处,已经先一步班师回朝的韩颓当。
——你俩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咋?
程不识,这是还没收到消息,以为自己要被治罪了?
刘荣面带疑惑的看向韩颓当,但此刻的韩颓当,却是满带着嫉羡,目光直勾勾盯在了程不识的脸上。不单韩颓当一人——凡是被刘荣拉过来,迎接程不识‘凯旋’的朝中公卿百官、军中功侯将帅,此刻都是恨不能用眼睛瞪死程不识,同时又希望被大家伙用眼刀瞪死的是自己。
没能从韩颓当脸上看出所以然,又实在没从程不识脸上看出作伪之色,刘荣当即心下一动。
原本满带着和煦的温和笑意,也陡然被一抹佯怒所取代。
“怎么?”
“朕这都亲自来迎接了,将军莫非还不满意?”
“——天子亲迎,不想着谢恩,反而扯些云里雾里的话;”
“将军,莫非也要像当年的周亚夫那样,对朕来一句‘甲胄及身,不便大礼参见’吗?”
本就因刘荣没道理的温善笑意而摸不着头脑,此刻见刘荣又冷不丁沉下脸来,程不识自是当即一叩首。
“臣,死罪!”
程不识诚惶诚恐,身后众将士不明所以,却也只得跟着一同跪作一地。
全见‘跪人林’外,天子荣颇有些恶趣味的暗下嘿笑一声,面上却做出一副强压下怒火的架势;
还惟妙惟肖的生息一口气,将不曾存在的怒火‘压’下些许,方别过身去,侧对着程不识沉声开口道:“将军,何罪之有啊?”
“——臣!”
“——臣;”
“——臣······”
一连好几个‘臣’字说出口,程不识也终究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思虑良久,终还是一脸悲愤的低下头,从怀中,取出那卷早就准备好的竹简。
面色怅然的将竹简摊开,再暗叹一口气,便见程不识跪地佝偻着腰:“北地守、故太子中盾卫臣程不识,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陛下元年冬十月下旬,匈奴举大军七万,犯北地而望朝那。”
“臣奉陛下诏谕,尽召北地可战之兵丁、民男,和北地都尉部将士四千——共计九千四百八十一人,入驻朝那塞!”
“后,车骑将军曲周侯郦寄,分兵一万驰援朝那······”
···
“胡以大军七万兵临朝那塞外,佯功十日,强攻十日,又再攻十数日。”
“共战近四十日;”
“——我北地都尉,又战前所征民男别部,共战殁三千一百七十九人。”
“其中,伍长、什长二百七十一人,屯长、曲侯六十五人,队率司马四人,校尉一人。”
“车骑将军所分援兵万人,战殁一千零一十四人,其中伍长、什长十九人,屯长、曲侯各一人······”
神情满带着屈辱,语调却又听不出丝毫个人情感的宣读声,惹得在场众人——无论是程不识身后的众北地将士,还是刘荣身侧、身后的朝公大臣;
乃至于刘荣本人,面上都悄然涌现出一抹淡淡的哀伤。
四千多人;
四千多条吊卵的汉子!
就这么死在了朝那塞,死在了汉匈边墙最前线。
——毫不夸张地说:但凡再往外三五步,死在了朝那塞的关墙外,这四千多大好儿郎,便可以算作是埋骨异国他乡。
他们是英雄。
是英烈。
他们用血肉,在朝那塞外,铸成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钢铁长城。
刘荣为他们感到自豪。
每一个汉人,都应该为他们感到自豪!
但与此同时,刘荣也为他们感到悲痛;
每一个汉人,也都应该为之感到悲痛。
因为国失柱石,如失臂膀······
“此战,我部共斩获匈奴正卒首级,共一十三级,另牧奴首级四十一级。”
“车骑将军所调援兵,斩获匈奴正卒首级,共二十六级,另牧奴首级一级。”
“呼······”
“——此战,臣部将士足两万,战殁共四千一百九十三人;”
“胡七万,为臣部斩获首级,共八十一级。”
“依我汉家之制,此战,臣浮斩:欠四千一百一十二级。”
几乎是用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说出这最后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程不识终于感觉到压在心头的巨石稍松了松。
而后便是程不识认命般,对刘荣无力的一垂首。
”臣,身负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又陛下之期许,非但辜负了历代先皇及陛下,更损兵折将,丧师辱国。”
“败军之将,不敢厚颜以祈苟活;”
“——请陛下治臣死罪,以儆效尤!”
“只臣身死,遗老母、病妻及独子于世······”
说到最后,饶是冰冷无情如程不识,也是免不得湿了眼眶。
只是那一句‘不敢求陛下照拂,只求陛下莫要因此而治罪弓高侯’,却是怎么都没能说出口来。
这是刘荣第一次见到程不识哭。
不只是刘荣——这很有可能是汉家朝堂内外,第一次有人见到程不识垂泪。
大家都惊了!
惊讶之余,免不得就是一整唏嘘感叹。
至于程不识身后的众北地将士,更是早在程不识之前,便早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气氛很压抑。
整个长安城北郊,都被程不识为首的一众糙汉子的哭声,而搞得压抑无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荣毫无征兆的呼号声,就好似一声惊雷,将在场众人炸的外焦里能的同时,也让这片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陷入时间停滞······
“诸公,又诸位将军,以为如何?”
···
“——程不识之功,可堪朕不吝裂土,酬之以侯否?”
(本章完)
第271章 爵酬英雄,禄赐忠臣
第271章 爵酬英雄,禄赐忠臣
程不识是否有罪?
按照汉家原有的军功审核标准,程不识就算是罪不至死,也至少是政治生涯尽毁。
——要知道太宗皇帝年间,云中守魏叔仅仅只是谎报了两颗首级,便被太宗皇帝毫不迟疑的下狱!
若非易老冯唐刻意偶遇,并斥责太宗皇帝‘国有良将而不知用’,彼时的云中守魏叔就算能成为周勃之后,第二个活着走出廷尉诏谕的人,也必然会被罢官免爵,回家种田。
仅仅只是多报了两颗敌军首级,一郡之守——尤其还是边郡中,战略意义最大,同时也最为重要的云中郡守,尚且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程不识一战倒欠浮斩四千余,这要是放在太祖高皇帝、吕太后年间,程不识连萧关都看不到,便会被直接处死在北地,甚至是朝那塞。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程不识有先前那般反应,也着实算不上奇怪。
虽然不明白程不识的好兄弟韩颓当,为什么没有就此事同程不识打一声招呼,但刘荣也依旧能理解程不识此事的心情。
一来,程不识是‘知道’自己前途无望,必然会就此被雪藏不说,更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得到领兵机会。
考虑到当下的时代背景,甚至可以说:此战过后,若程不识没有自留体面,那以后,这名声便算是臭了!
毕竟汉人极重风骨,视名誉甚于生命;
如此奇耻大辱,若还不自留体面,那也就可以断定这个人,绝对算不上个要脸的。
二来,便是那四千多埋骨边关的将士,对于程不识而言,也是一份相当沉重的道德负担。
虽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作为一个成熟的、合格的将领,程不识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但那,是四千多条鲜活的生命。
是四千多个家庭的支柱——至少也是不可或缺的壮劳力。
想想在后世,一个普通人哪怕是踩死了四千多只蚂蚁,也会觉得心中一阵沉闷;
屠户一生杀牛宰猪几千头,便会觉得自己‘杀伐过重’,来世必定不会有好报应。
甚至于一把宰杀过上千头牲畜的刀,都能被一些愚昧的百姓强加上神话色彩,将一柄平平无奇的杀牛刀,神话成鬼神触之即死、碰之即亡——饶是仙神大能都要退避三舍,不敢针锋相对的神器。
这些,可都是后世近现代的事;
而今,却是距离后世两千多年,鬼怪之说极为普遍,甚至得到官方认可的落后时代。
后世近现代,一把杀牛刀能因为‘杀伐过重’而成为神器;
在如今汉室,一个害死数千部下将士的将军,又会成为什么?
——百十年前,秦赵长平一战,武安君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卒,为天下人惊骇欲绝的称之为:人屠!
间接害死这四十万赵地丈夫的赵括,也将纸上谈兵的骂名遗臭万年。
五十多年前,太祖高皇帝纠集诸侯联军足五十六万兵马,被项羽三万精骑杀的个丢盔卸甲,从楚都彭城一路追杀到梁地的荥阳;
沿途更是将儿女,也就是后来的孝惠皇帝刘盈、鲁元公主刘乐二人直往车下踹,为的却只是让马车走的更快些,以免被追兵追上。
那一战,说是太祖刘邦败光了诸侯五十六万大军,但实际上,这五十多万人当中的绝大部分,都只是溃散。
真真切切在战场上丢掉性命的,大抵在三到五万之间。
可即便是这三五万人,也让霸王项羽多了个‘似人屠’的骂名。
以至于后来,霸王乌江自刎,汉王开国建祚,关东仍旧有不少人在说:若非当年彭城一战,项王杀伐过甚,伤了天和,最后未必就会是汉王坐了天下。
再到三年前,吴楚七国之乱。
南方,吴楚联军大举西进,进逼睢阳;
东方,齐系在胶东半岛打出了狗脑子,愣是半点没帮上吴王刘濞的叛军主力。
这两个战场,长安朝堂应对的都还算顺利。
唯独赵地,赵王刘遂联合塞外匈奴不成,又犹豫不决间迟了一步,被曲周侯郦寄堵在了国度邯郸。
最终,郦寄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攻破赵王遂的邯郸城,不得已奉先孝景皇帝之令,引大河之水以淹邯郸。
那一回,邯郸城说是被‘尽淹’,但实际上并没有死多少人。
真正的损失,是那些被冲毁的作物、被河沙覆盖而不再适宜耕作的土地,以及被冲倒的房屋、建筑。
可即便如此,郦寄当年此举,也是引发了整个赵地的强烈不满!
在过去三年的时间,郦寄更是遭受了不下十次的刺杀——无一例外,刺客皆为赵人!
为了安抚赵地百姓的情绪,先孝景皇帝更是不得不在赵王遂畏罪自尽后,将赵国这么一个战略意义重大的戍边王空置。
时至今日,曲周侯郦寄的名字,却依旧是最能激怒赵人的字眼、赵地,也依旧是曲周侯郦寄宁愿绕道关外草原,也绝不会踏足的禁地······
知道了这些往事,再看来程不识,也就不难想明白麾下阵亡四千人,究竟是个什么概念了。
——敌对方的杀人者,尚且被天下人所唾弃,更何况是‘害死’麾下将士的本方将领?
所以对于程不识的反应,以及跟着程不识入朝,摆明了是要为程不识说话的北地诸将,刘荣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至于刘荣毫无征兆的转折,却是让在场众人——无论是程不识及北地诸将,还是刘荣身后的朝中百官公卿,更或是程不识的老兄弟韩颓当,都被刘荣这一声惊雷,给炸了个外焦里嫩······
“陛下。”
不出刘荣所料——最先站出来说话的,依旧是外朝的代表:丞相刘舍。
作为丞相,尤其还是以’幸臣‘闻名,甚至是借此成为丞相的百官之首,刘舍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天子党羽。
但这并不意味着刘荣的每一个举动、措施,都能得到刘舍的无条件支持。
作为丞相,刘舍首先是一个政治人物、是外朝的代表;
而后,才是天子最坚定的拥护者。
原则上,刘舍大概率不会反对刘荣的举措,且绝不可能因为和刘荣意见相悖,而同刘荣产生激烈的矛盾。
但在刘荣做出一些匪夷所思,至少是不为当下时代所接受的举动时,丞相的职责又促使刘舍去劝阻刘荣。
——最起码,也要向刘荣要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用后世人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便是:作为幸臣,刘舍自己可以没有原则;
但作为丞相,刘舍得给朝堂内外,那些有原则的臣子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刘荣自也不至于舍不得给。
只是在给出这个’交代‘之前,刘荣也愿意给足刘舍表现自我的机会。
”陛下雄才伟略,为我汉家革新军功核算之制,此诚宗庙、社稷之福。”
“——臣,谨以为天下贺!”
“然······”
不出任何人预料的彩虹屁,紧接着就是同样不让人感到意外的转折;便见刘舍深吸一口气,先是对不远处,仍呆跪在地的程不识略带歉意的一拱手,以表明自己并非针对程不识。
而后,方面色复杂道:“昔,太祖高皇帝于东宫长乐,斩白马而与功侯百官誓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自高皇帝白马誓盟,我汉家屡有因功获封为侯者。”
“有梧侯阳成延,曾为秦军匠,受太祖高皇帝任为少府,主监督造长乐、未央二宫,后又都建长安城——因督造之功、匠人之术,而获封侯爵食邑五百户。”
刘舍话音落下,人群中当即走出一道老迈的身影,面带感激的对刘舍拱手一拜。
却非初代梧侯阳成延,而是二世侯:阳去疾。
作为开国元勋中,底气最不足的工匠侯,尤其还是元勋功侯中食邑最少、政治成分最平常的小侯爵,梧侯一脉这些年,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存在感。
尤其是在初代侯阳成延离世后,二世侯阳去疾,愣是连亡父一手搭建起来的汉少府都没能进去!
能有这么个机会在天子面前露脸——哪怕只是被顺带提了下名字,对于梧侯家族而言,也完全可以算作是恩德了。
对于阳去疾的拜谢,刘舍也没有心虚,只坦然受之。
而后再道:“还有故南皮侯、章武侯这样的外戚恩封侯,因为谨守外戚本分,又为天子羽翼、为国臂膀,而获封为侯。”
这话一出,外戚们看向刘舍的目光,顿时便带上了一抹不善。
——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有功,不得侯。
你外戚有个哪门子的功?
单就是‘恩封侯’三个字,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至于刘舍提及此,为何会引起外戚群体的强烈不满,自然是由于这些外戚,本身就是有些心虚的。
而且比起梧侯家族的心虚,外戚群体的心虚来的更加强烈。
毕竟人家梧侯,虽然立的不是军功,但也好歹是长乐、未央两宫,以及整个长安城的总工程师——人家有功劳,仅仅只是没有军功而已;
可这些个外戚,那是有一个算一个,个顶个的没用!
就说当朝最大的外戚家族窦氏:硕大一个家族,男丁足有上百,愣是只挑出一个窦婴拿得出手,外加一个中人之姿的窦彭祖能勉强凑数。
剩下近百号人,愣是连一个能凑数的都找不出来!
甚至就连窦彭祖,都是因为袭爵南皮侯,才勉强具备了凑数的资格······
就这,窦氏一族都还被朝堂内外称赞,说是三五帝以来,从来没有哪个外戚家族,有如今窦氏这般贤善。
窦氏尚且如此,刘荣的母族栗氏,那自然就更不用多说了。
可最终,还是由魏其侯窦婴站出了身,代表因病没能到场的章武侯窦广国,面色自然的对刘舍一拱手。
——外戚侯怎么了?
窦婴自己又不是外戚恩封侯!
魏其侯国几千户食邑,那可都是窦婴拿实打实的军功换来的!
你窦氏被‘恩封侯’几个字戳中勾点,关我窦婴什么事?
对于窦婴的拜谢,刘舍却是带着更甚一分的谢意,对窦婴拱手一回礼。
再然后,刘舍终是深吸一口气,略带自嘲的笑着低下头,用手背在自己身上一扫。
“自然,还有臣这样,只因为本属项姓,后弃暗投明,而被太祖高皇帝赐予国姓,恩封为侯者······”
听刘舍将自己的桃侯也归为‘恩封侯’,外戚们的脸色稍为好看了些。
至于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先祖因功获封的元勋军功侯,却满是骄傲的昂起头了,往向刘舍的目光中,更莫名带上了几分不屑。
丞相怎么了?
奸佞小人罢了!
有本事比比祖上,谁家更牛?
对此,刘舍依旧是坦然处之,仅仅只是象征性的自嘲一笑,旋即便对刘荣正色再拜。
“自有汉以来,凡获封为彻侯者,无不有功。”
“——或为军功,或为匠功,更或为归义之功、从龙之功。”
“便是无有功勋者,也至少当因其温良贤善、恭孝纯真而获封。”
“然今,程不识自北地归朝,一战而没我汉家善战之士足四千余!”
“纵匈奴抢尸之俗,使程不识部应得之斩获、首级锐减,也绝不到非但无过,更反有功——乃至功及封侯的程度。”
···
“程不识浮斩欠四千余,陛下以革新之军功核算新制,免程不识作战不力之罪,臣不敢有二言。”
“然程不识纵无罪,也绝不该被定为有功啊······”
这番话,算是说到了在场众人,尤其是功侯们的心坎里。
——凭什么?!
凭什么程不识打一场仗,斩获不到一百颗首级,折损了四千多将士,却能因功封侯;
反观大家伙,为了爵位不在下一代递降,还要费尽心思的去拿钱堆、带着家兵奴仆上战场,才能换来一个‘功过持平’的结果?
今天,陛下必须治程不识的罪!
若不然,可就别怪大家伙有样学样——日后每逢战事,就都盯着首级一百颗,阵亡四千人的标准去搞了······
(本章完)
第272章 ‘君’的意志
第272章 ‘君’的意志
刘舍说的不无道理。
即便刘荣革新了汉家的军功核算制度,旧有的秩序,依旧还保有极大的思维惯性。
——以人头计算军功,以攻城掠定判定武勋,几乎是从战争二字诞生的那一天开始,便一同降临在人世间的铁律!
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什么样的人算有功?
不外乎先登陷阵,斩将夺旗八个大字。
就算不考虑到这些——不考虑到这些条条框框,也起码得把敌方杀的抱头鼠窜,溃不成军。
即便是防守战,也总得是费较小的代价,击退了敌军声势浩大的攻势,挫败了敌人的重大战略意图,为本方做出了巨大战略贡献。
与此同时,还得有一定数量的敌军首级、说得过去的敌我战损比,来验证本方付出的代价‘较小’。
而这一战,程不识除了守住朝那塞,没让匈奴人攻入北地,其他的任何一项都没做到。
本方损失惨重!
敌方几近无损(理论上)!
在这个前提下,判定程不识损兵折将有罪,守住朝那有功,功过相抵,不惩不赏——这就已经是这个时代,人们的认知极限了。
但刘荣既然这么做了,显然也不是临时起意。
刘荣,是下了大决心,要通过强权,强行转变这个时代的固有思维模式。
故而,对于刘舍‘臣得给朝堂内外一个交代’的请求,刘荣从善如流。
——刘荣愿意给这个交代。
而且这个交代,刘荣也可谓是准备多时,早有成竹在胸。
“在解答丞相的疑惑之前,朕,先问丞相一个问题。”
在刘舍略带担忧的目光注视下,刘荣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刘舍隐晦的劝阻,给粉饰成了‘疑惑’。
顺带打消刘舍心中疑虑,表明自己不会因此而对刘舍感到不满,便见刘荣含笑低下头,背负起双手,朝着程不识——朝着仍旧跪地不起的程不识迈出两步。
轻轻伸出手,就着手肘将程不识从地上扶起;
又越过满脸复杂的程不识,看向程不识身后的北地诸将。
良久,刘荣才轻声道:“足足二十年前,匈奴老上单于,举大军十四万入北地。”
“先孝景皇帝尚在之时,朕曾问过先帝:为什么那一战,匈奴主力能长驱直入,一直到先锋都到了关中腹地,长安朝堂却依旧没有做出有效应对?”
“匈奴先锋轻骑,都把距离长安不过百十里的回中宫给烧了,至多一天一夜便可兵临长安城下!”
“我汉家,为何不能将匈奴人拦在北地的朝那塞外、拦在关中门户:萧关外,而是要等到战火都快烧到长安了,才想起来在长安一代屯兵,准备打一场京城保卫战呢?”
···
“先帝告诉朕:那是因为在此战之前,河西之地,还不曾为匈奴所有。”
“——那一年,匈奴人在河西大败月氏,占领了河西之地,而后又迅速自河西、河南之交入北地,打了我汉家一个措手不及。”
“在那之前,我汉家从来都没想过匈奴人,能从月氏人占据的河西、能从北地来犯。”
“故而,匈奴人凭借骑兵的高机动性,以有备袭无防,一路高歌猛进,居然险些打到了我汉家的都城长安······”
以追忆的口吻,说起这段多年前的往事,刘荣的目光,却片刻都不曾从程不识身后的北地诸将身上移开分毫。
——作为边郡,北地人口并不算很多;
当年那一战,北地都尉五千将士全军覆没,对于北地人而言,几可谓是每个人,都至少有一个乡党亲朋、远方亲戚战死。
换句话说,此刻,正垂泪站在程不识身后的北地儿郎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和当年战死的那五千名英烈或多或少有点关系。
于是,当刘荣问出自己的问题时,刘舍在内的朝中公卿百官,看向程不识身后北地众将的目光,便莫名躲闪了起来。
“朕,且问丞相。”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率部死战朝那塞,终以身报国,全军覆没的北地都尉部,有罪邪、有功邪?”
“故北地都尉孙卯,功臣邪、罪臣邪?”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刘荣并没有回身看向刘舍,而是仍旧站在程不识面前,越过程不识厚实的肩膀,定定注视着顾自垂泪的北地诸将。
果不其然:刘荣此言一出,原本还垂泪啜泣、抬手抹泪的北地众将,就好似盯上猎物的虎狼般,唰的一声齐齐抬头!
虽然没有龇牙咧嘴、怒目圆睁,仅仅只是绷着脸看着;
但看向刘舍,及朝公百官的目光,却无不带着一抹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肃杀。
刘荣很确定:一旦刘舍敢从嘴里说出‘有罪’二字,那不远处的北地儿郎们,便必定会原地暴走!
就算不到血溅五步的程度,也起码是刘舍二字臭遍整个北地,乃至北地在哪的整个北方。
事实上,也不用这些北地丈夫们目光灼灼的眼刀威胁——哪怕是从本心上来讲,刘舍也从不觉得那五千位英雄,和‘有罪’二字沾边。
于是,即便明白刘荣的意图,刘舍也仍旧是肃然起敬,甚至板板正正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大致朝着西北方向深深拱手一礼。
直起身后,又颇有些庄严的朝西北方向注视片刻,才语带唏嘘道:“故北地都尉,自都尉孙卯以下,战卒共四千九百八十三人。”
“——皆乃马革裹尸,为国战死之英烈!”
“无论过往,亦或日后——无论何人,胆敢说这四千九百八十三人当中的任何一人,在那一战中‘有罪’,臣,便第一个不答应!”
刘舍这句话,算是得到了现场绝大多数的认同。
无论什么时代,英雄,都总是让人不由肃然起敬。
尤其是为国捐躯,战死沙场,为保家卫国而观荣的烈士,更是让人生不出半点不敬。
见刘荣是这般反应,满朝百官公卿也都是面呈肃然,原本还在‘观察猎物’的北地众将,也算是稍恢复到正常状态。
刘荣却是漏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含笑看着面前,已经热泪盈眶的程不识;
微不可见的轻一点头,同时眨一下眼,刘荣便回过身,正式开启了自己的表演。
“既如此,敢请问丞相;”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十四万大军入北地一战,北地都尉部,战损几何、斩获几多?”
“北地都尉孙卯,又浮斩几级?”
刘荣此言一出,早有心理准备者如丞相刘舍,自是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至于其他人,却是被刘荣这莫民奇妙的一问,而震的再次愣在原地。
这······
阿这······
“回陛下。”“那一战,北地都尉部,自都尉孙卯以下,共四千九百八十三人,悉数战死,无一生还。”
“全军覆没,连战况都是后来,自草原归降的弓高侯等,以草原言传相说,方为我汉家所知晓······”
已经明白刘荣要怎么做,刘舍自也是默契的为刘荣捧起哏。
刘舍如此给力,刘荣自也不甘落后;
当即再道:“如此说来,当年一战,北地都尉部战殁将士,共四千九百八十三人。”
“——比此战,程不识所部战殁数量,都还要多七百余;”
“斩获无从说起,便是无。”
“——此战,程不识部,好歹还有那么八十多级斩获。“
···
“一战而没四千九百八十三人,斩首无——故北地都尉上下,缘何无罪?”
“浮斩欠四千九百八十三——连自己的命,都欠浮斩‘欠’进去了,都尉孙卯,又为何有功?”
这一回,刘舍倒是没再站出来冒头。
却换做韩颓当站了出来,以权威人士——军方高级将官的角度,细心为刘荣‘解答’起了此事的内因外由。
“禀陛下。”
“故北地都尉之功,不在斩获、不在浮斩;”
“按照太宗孝文皇帝当年的原话来说,故北地都尉之功,在于以微弱兵力抵御强敌,以近三十倍的兵力差距,将老上单于亲自率领的十四万匈奴大军主力,在朝那塞外拖了数日。”
“也正是这数日,为北地百姓撤离、隐居争取了时间,也为长安朝堂争取到了反应时间。”
···
“臣清楚的记得,当年,朝堂内外谈论起故北地都尉孙卯——孙公时,几乎都是在说:若非孙卯死战朝那,那匈奴先锋火烧的,或许就不是回中宫了。”
“——许是新丰栎阳宫;”
“许是甘泉行宫。”
“更或者,直接就是长乐、未央二宫······”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朝公百官即便是再迟钝,也总该反应过来刘荣想要做什么了。
刘荣也不负众望的图穷匕见,顺着话头,摆出了自己此番大费周折,所要表达的核心议题。
“有劳桃侯、功高侯,将如此浅显的道理,告知朝中公卿百官知晓。”
说着,刘荣终是会过身,侧对着刘舍领衔的朝公百官,手指,却是虚指向身体斜后方的程不识及北地诸将。
“当年,故北地都尉五千将士死守朝那塞;”
“此战,程不识亲率北地都尉部,又北地民男、关中援军共近两万——同样是死守朝那塞。”
···
“真要说有哪里不一样,那也就是当年,故北地都尉部五千将士,面对的是匈奴单于亲率的十四万大军;”
“而程不识,则是以近两万的兵力,面对匈奴右贤王率领的七万匈奴军队。”
“——三十倍的兵力差距,和不到四倍的兵力差距,程不识的处境,确实比当年的孙卯好许多。”
“但程不识给出的答卷,难道不也比当年的孙卯,要好许多吗?”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还不忘面带疑惑的转动着身体,将目光撒向刘舍左右,那些依旧对程不识暗含不满者——主要是功侯贵戚。
在这些‘肉食者’身上扫了好几圈,刘荣才继续道:“孙卯以下,故北地都尉四千九百八十三名英烈,固然可歌可泣;”
“——但程不识麾下,这些能活着来到长安的将士,这些能为麾下阵亡兵卒操办后事,照拂他们遗孤、遗孀的幸存者,难道不更应该让朕、让诸公,感到庆幸和敬佩吗?”
···
“昔,孙卯率部死战,将老上单于十四万主力,在朝那塞拖了三日。”
“今,程不识同样率部死战,让匈奴右贤王七万大军,在朝那塞外空耗四十余日,却始终没能踏入北地半步!”
“——孙卯为北地百姓、为长安朝堂,争取了三日逃命、应对的时间;”
“程不识却让北地百姓不需要逃亡,长安朝堂不需要担心匈奴人肆虐北地,甚至兵临萧关!”
“这,难道不是更大的贡献、更大的功劳吗?”
随着刘荣接连发出数问,以刘荣为界,分为左右两个‘阵营’的人群,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刘荣身前,刘舍身后,朝公百官的头越来越低,腰越来越弯;
望向程不识的目光,也愈发没有了底气。
反观刘荣斜后方,程不识身后的北地众将,腰杆那是越挺越直,脑袋也是越昂越高!
虽仍旧满含热泪,但望向程不识——望向上官背影的目光中,却也带上了满满的自豪和骄傲。
也就是在这时,刘荣终于为这场计划之外的闹剧,画上了一个令人惊叹的句号。
“在朕看来,程不识和故北地都尉孙卯,是一样的人。”
“——都是我汉家的功臣!”
“孙卯处尽艰难,兵力薄弱,敌军又太过强大,所以全军覆没,只给天下人,留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英勇传说。”
“程不识兵力稍多,但也依旧处于劣势兵力;“
“敌人固然没有那么强大,却也终归是匈奴右贤王,以及匈奴在幕南能调动的大半兵力。”
“程不识能守住朝那塞,很不容易,也同样值得颂扬。”
····
“朕认为,我长安朝堂,不能因为孙卯殉了国、丢了朝那、全军覆没,就认为他有功;”
“更不能因为程不识活了下来、保住了朝那,就认为程不识没有功劳。”
“——我汉家的爵禄、封赏,难道是有什么只给英烈后人,而不能给活着的功臣本人的忌讳吗?”
“还是说我汉家,不以贡献来判断一个将领的功过,反而以生死,而作为判断依据呢?”
(本章完)
第273章 老太后的肯定
第273章 老太后的肯定
摸着良心说,汉家还真有一种封赏,是只给死人的。
——异姓王。
比如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大哥,即便早在太祖潜邸丰沛之时便已亡故,却也还是被追封为:武悼王。
自太祖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尤其是在‘非刘勿王’这一祖制的漏网之鱼:长沙王吴氏一族绝嗣之后,异姓王在汉家唯一的存在可能性,便是追封亡者。
但除此之外,汉家对待军人,从来都不曾有过类似‘死了功劳就更大些,活着功劳就稍小些’,又或是‘死者为大,既往不咎’之类的惯例或潜规则。
即便是拿太祖高皇帝年间的元勋功侯来说,活着等到刘汉开国者,也总是比那些死在开国前夜的将帅地位更加显赫。
但刘荣很清楚:在类似这样的事情上,人们——尤其是政治人物们,很容易产生一种思维惯性。
即:一位战死沙场的将领,其阵亡本身,也是一种贡献。
非但如此,该将领的英勇就义,还会成为朝堂官员判断其作战是否竭尽全力、是否贡献出所有的重要判断依据。
简而言之,便是:人家都战死了,你还想怎样?
人家都把命给搭进去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你还不给人家算个功劳?
对此,刘荣即便稍有不同的看法,也还是愿意接受。
——一名将领,只要不是生前犯下了重大错误,从而导致战争进程产生明显不利于本方的转折,刘荣便乐得承认:一名为国捐躯的将领,至少灵魂是高尚的,对国家是有贡献的。
一名愿意死战不退的将领,精神是值得肯定的,功劳是值得承认的,烈士待遇,也是人家应得的。
但在此基础上,刘荣还要引导着整个朝堂——整个汉家政坛,都逐步接受另外一个现实。
活着,不是罪过。
只要不是临阵潜逃、畏敌避战之类,那在相同的客观条件下,活着结束战争的将领,并不比为国捐躯者贡献更小。
就拿太宗皇帝十四年,率部死战朝那塞,最终以全军覆没的代价,为汉家换来反应时间的故北地都尉孙卯,同过去这个冬天的程不识对比;
——孙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敌而敌之,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刘荣由衷敬佩!
而在过去这个冬天,程不识同样以相对劣势的兵力死守朝那塞,在本方总战损超过两成——尤其是在北地都尉部战损超三成的情况下,依旧牢牢守住了朝那塞!
如果说,故北地都尉孙卯值得肯定的,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生命为国家争取到了战略反应时间的话,那程不识在此战中的贡献,便是毋庸置疑的专业成就。
守住朝那塞!
将匈奴人挡在边墙外!
从源头上,杜绝了太宗皇帝十四年,那近乎丧师辱国的状况再次发生!
所以在刘荣看来,故北地都尉孙卯,是类似后世几位英雄——如雷英雄、邱英雄般的榜样式人物;
其事迹值得传颂、赞扬,其精神值得发扬。
而程不识,却是实打实的从战略角度上,为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且前途无量的高级将帅胚子。
都不用说旁的;
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载,匈奴人哪次超万人以上规模的入侵,是连汉家的国门都没敲开、连汉家的领土都没踏入,便灰溜溜空手而归的?
别说是万人以上规模的大范围入侵了;
在代北雁门,及云中、上代等郡,匈奴人随便凑个百十来骑,便是起码要烧杀抢掠好几个村庄,才愿意连吃带拿的满载而归的!
至于呈集团式的大规模入侵,无论是太祖高皇帝年间的平城战役,冒顿单于兵临代都晋阳,还是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匈奴先锋出现在长安附近;
——每一次,匈奴人都好像是逛街般,轻松写意的深入汉家腹地。
过去这个冬天,是汉家自开国以来,第一次在一场边防战争中,将匈奴人的入侵意图完全挫败,让匈奴人没有抢走哪怕一粒米、一尺布,及哪怕一个汉家青壮。
或许如今的汉家朝堂,还没有意识到这个现实有多恐怖。
但没关系;
刘荣会一点一点告诉整个朝堂:这一战,是汉匈百十年纷争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而在此之前,刘荣首先要做的,便是通过一个一千二百户食邑的彻侯爵位,来向天下人昭告:天子荣新元元年冬,汉匈朝那一战,汉家大胜!
即便有人会阴阳怪气,说些’程不识损兵折将,尽显王者之姿,右贤王毫发无伤,仍旧难掩颓势‘之类的话,刘荣也依旧要这么做。
而刘荣的这一举动,倒是难得得到了东宫窦老太后的鼎力支持。
“皇帝,做的好啊~”
长乐宫,长信殿。
听闻刘荣,将上午发生在北郊的事娓娓道来,窦老太后那尽显老态的面庞之上,也难得涌上一抹欣慰之色。
缓缓点下头,认可了刘荣的作为,老太后悠然一声长叹,便开始回忆起了当年的往事。
“我还清楚的记得当年,老上单于率军叩边——长安朝堂得到消息的时候,匈奴人的军队,都已经抵近萧关了。”
“北地、陇右被隔绝在关外,音讯全无;”
“关中自渭水以北,无不是人心惶惶······”
“——短短十数日,关中甚至开始流传起‘汉之将亡,衣冠落地,北蛮入主,遍地胡膻’的传闻。”
“等太宗皇帝下定决心,调动各路军队、将军屯兵备胡之时,又传来回中宫被匈奴先锋点燃的消息。”
“其实,也不用有消息传回;”
“那冲天火光、浓烟,随便在长安找个民居屋顶,便已是能远远瞧见的了······”
带着追忆的口吻,说起自己记忆中,发生在太宗皇帝十四年的那段过往,老太后又是一声悠长的哀叹。
许久,方从思绪中回过神,摸索着探出手;
虽是握住了女儿刘嫖的手,但嘴上,却是称赞起了落座于殿内东席,仍略带茫然之色的程不识。
“程将军,是太宗皇帝年间的老臣了。”
“——若我没记错的话,程将军便是在当年那一战,起于雁门?”
“眨眼间,这都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
“当年的小中郎,已成了如今老臣谋国的宿将;”
“当年的皇长孙,如今也做了我汉家的县官。”
“却是我这老婆子,已是不知道我汉家的程将军——乃至我汉家的县官,究竟长得一副怎般模样了······”
说话的功夫,便见两支巨大的木箱,被宫人们合力抬出;
箱盖被掀开,顿时亮出一排排、一列列黄灿灿的金饼。
“官、爵,是皇帝给的;”
“早在战前,我就说过:每斩下一颗匈奴首级,我这瞎眼老婆子,便皆另有赏赐于将军。”“——这千金,是我替太宗孝文皇帝,谢酬与程将军的。”
“当年一战,为太宗皇帝引以为毕生之耻;”
“赖程将军之忠勇,这份耻辱,也总算是得以血复······”
随着老太后半带感激,半带唏嘘的话语声,程不识也总算是从迷茫、呆愕的状态中稍稍回过神。
略有些迟钝的看向殿内,那陈列于木箱内的一千枚金饼,又如梦方醒般,从座位上弹将而起!
对着老太后便是沉沉一拱手,嘴上焦急道:“太皇太后厚赏,臣,感激涕零!”
“然败军待罪之臣,于边塞损兵折将,连军中将帅都已无颜以面······”
“更何况出征前,太皇太后已先赐千金;”
“有负太皇太后期许,臣羞退太皇太后先前之赏都来不及······”
说着说着,程不识便再度低下头去,显然还没能从过去的惯性思维,以及自己‘过大于功’的主观判断中回过神来。
却见老太后满怀唏嘘的又发出一声长叹,又轻轻捏了捏女儿刘嫖的手,示意女儿替自己上前,将跪地的程不识扶起。
又过了片刻,老太后才悠悠开口道:“在这件事情上,皇帝是对的。”
“抢回阵亡者之尸,便可尽得其生前之财、产——这本就是匈奴的冒顿单于,为应对我汉家的斩首计功之制,而做出的应对措施。”
“多年以来,我汉家不知有多少将士,被匈奴人的这个制度所害。”
“——有功者,没有得到自己应有的武勋、荣耀,阵亡者也没有得到自己应有的待遇、照拂。”
“皇帝有心改变这一现状,是对宗庙、社稷大有裨益的好事。”
“至于将军,不过是碰巧赶上了;”
“大可不必觉得皇帝,是为了保下将军的前程,才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说着,老太后还不忘侧过身,象征性的探出手,在刘荣的耳朵上轻轻捏了捏。
嘴上也不忘含笑说道:“若皇帝真敢乱来,我这瞎眼老婆子,自也不会由着皇帝的性子。”
“就算是为了程将军,我这瞎眼老婆子,那也是要揪一揪皇帝的耳朵,好生为太宗皇帝、孝景皇帝,教训一下不肖子孙的······”
随着老太后这一番话话语,殿内原本还有些沉重的氛围,也是随之轻松了起来。
老太后身旁,年方及冠的少年天子含笑而坐,仍由老太后将手从自己的耳朵上移开,又自然的握住了自己的手。
而在老太后另一侧,经过老太后这段时间的反复告诫,刘嫖显然也已经接受了现实——自己,恐怕无法成为天子荣的岳母;
故而,刘嫖也不复过去那般贼眉鼠眼,逮着机会就要站出来作妖的架势,反而带着和善的笑容,为老太后轻轻揉捏起了大臂。
而在殿中央,才刚被刘嫖扶起不久的程不识,却是一脸动容的低下头,沉默良久,终又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
“臣,不敢不受恩!”
“谢太皇太后、陛下厚恩······”
见程不识这般模样,齐身落座于御榻上的‘两位皇帝’——老太后和刘荣,不约而同的露出了一抹酷似的淡笑。
见祖孙二人如此反应,刘嫖也适时含笑起身,都不用老太后招呼,便自觉承担起了自己工具人的职责。
一边再次将程不识从地上扶起,嘴上一边也不忘含笑调侃道:“我说将军这性子,怎就这般实诚?”
“——想当年,太宗皇帝细柳阅兵,周亚夫别说是跪了,便是拱手作揖,都要扯一个‘甲胄及身,不便全礼’的幌子,只拿拳头捶一下胸前了事。”
“怎到了将军这里,得了赏都还不高兴,跪了又跪,跪了又跪;”
“将军的身子受得住跪,我这身子骨可弱——可经不起将军再跪几回、母后再让我扶上几回了······”
又是一番满含善意的调侃,殿内的氛围顿时再轻快几分。
却见程不识面上,仍不见得到太皇太后千金赏赐、当朝天子敕封以侯的喜悦笑意;
仍旧是一张面瘫脸,一板一眼的对刘嫖拱手道:“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我辈武人,得太皇太后、太后、陛下高官厚禄以荣养,自当于战阵之前拼死而战。”
“些许微末之功,本就是我辈武人因尽之份,不敢奢求封、赏。”
“得太皇太后、太后、陛下垂爱,自当战战兢兢,再三叩谢皇恩浩荡······”
说着,程不识作势便要再跪,却被刘嫖眼疾手快的伸手拦去;
阻止了程不识下跪的动作,便见刘嫖又嗔怒着一摆手,好似二八少女般,同御榻上的老太后撒起了娇。
“母后~”
“您瞧这榆木脑袋,甚是无趣的紧!”
“女儿可不管了,要跪,就让这榆木脑袋跪着吧!”
言罢,刘嫖便‘气呼呼’的一拂袖,快步走回老太后身侧,委屈巴巴的低下头;
手上,却也没忘继续为老太后,揉捏起那只遍布横纹的手。
女儿这幅模样,倒是惹得老太后难得一阵畅笑,便是一旁的刘荣,也是忍着恶心陪笑了一阵。
笑罢,老太后还不忘借着‘教训’女儿刘嫖的机会,再道:“莫要胡闹。”
“程将军,那可是为太宗皇帝洗刷冤屈,为我汉家一雪前耻的大功臣!”
“能扶这样的功臣起身,那是你的福气。”
“若非我这瞎眼老婆子不便,这等好事,还轮不到你来代劳呢······”
(本章完)
第274章 汉家,不能只有一个程不识
第274章 汉家,不能只有一个程不识~
老太后脸上难得是个艳阳天,刘荣自也乐得如此。
又同老太后扯了会儿家常,并提醒母亲:栗太后,抽空往桂宫走上一趟,找故孝景薄皇后聊聊天、说说话,刘荣便领着程不识,一同拜别了两位太后。
出了长信殿,一路无言走到宫门外;
走到宫外停着的御撵前,同太仆直不疑打了声招呼,刘荣便一马当先,负手朝着未央宫的方向走去。
刘荣摆明了是要和自己散散步、聊聊天,程不识自也是赶忙跟上。
只是行走在御道之上,时不时回过头,看向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黄屋左纛,以及道路两侧自发避让、躬身行礼的路人,程不识本还算端得住的面庞,顿时再现些许局促。
“陛下······”
“——长安侯传回消息;”
程不识话才刚出口,刘荣便抢过话头,自顾自笑着拍了拍程不识的肩头。
面带愉悦的扫视着道路两侧,嘴上也不忘继续道:“朝那一战,匈奴右贤王伊稚斜,在朝那塞外丢下了折损了至少上千本部正卒!”
“除右贤王本部,其余幕南诸部,如楼烦、白羊、折兰等,亦各有折损。”
“——根据长安侯的粗略估算,朝那一战,匈奴一方的折损,当是不下五千。”
“这还只是计算了右贤王本部,及幕南诸部的正卒——其余附属奴隶部族,以及各部族的奴隶,并没有计算在内······”
说到此处,刘荣面上已尽是愉悦之色,含笑侧过头,又用手背轻轻垂了垂程不识前胸。
“这么算下来,即便是只计算浮斩,卿此战,也依旧是颇有斩获。”
“——至少浮斩为正;”
“我汉家立国至今,凡五十余载,这还是头一回出现同匈奴人的战争,我汉家伤亡更少的状况。”
“卿,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如是宽慰着仍旧有些心虚,明显感觉自己不配如此圣眷、如此抬举的程不识,刘荣暗下,也是不由欣然一笑。
——拿草原上的线人:长安侯卢他之传回来,且大概率也是听说的敌方伤亡状况,来计算程不识此战的浮斩,显然不那么严谨。
但刘荣无所谓。
刘荣本就不需要程不识,在此战砍下多少个匈奴人的脑袋,以彰显自己‘战功赫赫’。
早在预料到此战即将爆发时,刘荣对主将的战略任务便十分明确:守住朝那塞,将战火拦在国门外!
刘荣甚至曾扬言:只要程不识做到这一点,便不会吝啬一个彻侯的爵位!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刘荣如今,不过是在履行自己的诺言。
至于用传闻中的匈奴伤亡人数,来得出‘程不识浮斩为正’的结论,不过是刘荣想要借此,宽慰一下这个老实、木纳过了头的不败将军。
——程不识,也算是刘荣太子时期的老臣了~
对于这个榆木疙瘩的脾性,刘荣不说掌握透彻,也至少是有那么点心得。
果然不出刘荣所料——一听到刘荣提起‘长安侯’三个字,程不识原本还写满局促、不安的双眸,当即便是精光大方!
待听到匈奴人也伤亡不小,单是正卒——即非奴隶、牧主的伤亡,便超过了汉家的总伤亡人数,程不识更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显然是长松了一口气;
只是片刻之后,程不识的眉宇间,便悄然涌上些许遗憾。
“唉~”
“只可惜,那五千多颗首级,成了匈奴人兑换财富、继承遗产的凭证;”
“——若非匈奴抢尸之俗,那五千多颗首级,便该成为我汉家将士的武勋凭证。”
“活着走出朝那塞的,本可以用那些首级换来加官晋爵——至少,也可以换来数万赏钱,为家中添置些物什。”
“没能活到战后的,也能靠那些首级,为子孙后嗣留下一片可以遮风挡雨、阻阳避暑的余荫。”
“可惜啊······”
“可惜·········”
见程不识已经从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怪圈中调整了过来,刘荣便又是咧嘴一笑。
旋即自信满满的虚握一拳,自然的捧于腹前;
嘴上的话,却是令人说不出的笃定。
“没什么好可惜的。”
“——此战,朕给卿、给北地都尉部的任务,本就是守住朝那塞,撑到援军赶到。”
“真要是较起真来,从援军抵达的那一瞬间开始,死守朝那,就已经不再是北地都尉非完成不可的使命了。”
“撑到了援军抵达的那一天,即便随后被匈奴人破了关,朕也怪不到北地都尉上下。”
···
“卿率部固守朝那,非但撑到了援军抵达的那一天,甚至还撑到了匈奴人撤军的那一天。”
“这份功劳,值得朕以千户食邑酬卿之功。”
“自然,也值得朕以钱粮、布帛犒赏北地都尉上下,以及驰援朝那塞的车骑将军部——那两部步都尉。”
“有功之臣的封赏,甚至还只是其次。”
“朕真正重视的,实则是此战中战殁、伤残将士的抚恤。”
“此事,朝堂也大致拟定了章程,只等朕加冠大婚,而后诏行······”
负手行走在章台街上,刘荣一脸轻松的侃侃而谈。
而在刘荣身旁,程不识却不知何时,竟是有些痴了。
在这个汉家军方将领青黄不接——老一辈开国元勋、二代们退出历史舞台,新生代又没有像样的人站出来撑场面的时间节点,程不识几乎算是如今汉家,能从矮子里面拔出来的最好的将军。
或许是‘之一’,但绝对没人能压程不识一头。
这既是程不识能力相对出众的原因,也同样是程不识‘资历深厚’的缘故。
——程不识成名,是在二十年前,即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
如今汉家,已经找不出几个有二十年军方履历,且值得以数万大军托付的将军了。
故而,程不识在非战时,也同样会思考一些超出军人范畴的事。
虽然也还是和战争、军阵有关,却也无不是应当付诸朝堂共议的大事。
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其实,就是伤亡将士的抚恤——主要是伤残将士的生活问题。
程不识曾幻想过。
没错——幻想。程不识曾幻想过有朝一日,汉家的某代天子机缘巧合之下,突然发现了因伤残而退役的将士穷困潦倒;
又恰巧彼时,汉家有能力负担起这些苦命人的生活。
于是,天子一声令下,凡是在战场上落下伤残的将士,都再也不会为生计而发愁。
在前线,得知这个消息的现役将士们,也全然没了后顾之忧,作战愈发勇猛、无畏!
久而久之,汉家的强盛,便成为了后世子孙歌功颂德——甚至憧憬的传说······
程不识想过汉家,或许会有这么一天。
也许是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又或许是二百年、三百年——乃至数百上千年后。
但程不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过去,那个只在自己的幻想、梦境中出现过的美好景象,居然会在自己有生之年,便展露出变成现实的可能性。
所以,程不识愣住了。
而后便是狂喜!
只是这狂喜,仅仅存在了半瞬,便被程不识用莫大的毅力强行压下。
——就好比一闪而逝的流星,总是让人舍不得眨眼,生怕错过那片刻绚烂一样;
程不识此刻,也在全神贯注的把握这或许,仅仅只会存在瞬间的美好。
“太祖高皇帝,曾为我汉家定下阵亡将士的抚恤制度。”
“——至少死王事者的丧葬之礼,是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
“死王事者的后代,也会在各种情况下,得到长安朝堂、地方郡县的优待。”
“但因战而伤残者,却自我汉家开国之今,都始终无法过上相对较好——甚至说是‘不差’的生活······”
从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走出,程不识显然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而且很小心!
——程不识,恨不能向对待一刻被剥去外皮,却依旧保留内膜的生鸡蛋一样,小心翼翼的对待刘荣不经意间,透露出的美好未来。
听闻程不识这不算隐晦的拐弯抹角,刘荣自也是当即了然:自己的不败将军,这是开始为自己的麾下——主要是那些伤残军人,争取退伍后的生活待遇了。
程不识这番表态,或许只是想从个人的立场,凭自己‘太子宫老臣’的成分,向刘荣要一份特殊的关照。
却不料刘荣听闻此言,却是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神容,开口便将‘关照程不识麾下伤残将士’这一特殊个例,朝着普遍现状的方向推去。
“卿所言极是啊~”
“想当年,老丞相还在的时候,便是常年拿出故安侯国九成九的租税产出,来供养那些曾跟随自己作战,最终致伤致残,无法自力更生的老部下。”
“偏偏老丞相,还并非功侯当中的个例。”
“——其他的开国元勋,如颍阴侯灌氏、舞阳侯樊氏、平阳侯曹氏等,也同样是至今为止,都还在供养过去在战场上落下伤残的旧部、故曲。”
“只是相比起老丞相,这几家只是拿出部分封国产出,来做这些事罢了······”
唉声叹气间,刘荣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在了街道旁,一间占地不过两步长宽,却里外三圈围满了人的包子铺。
看着竹木所制的蒸笼中,正飘出缕缕白雾;
闻着口鼻间,那飘出半条街远的肉香。
刘荣会心一笑。
而后,又自顾自沉沉点下头。
“朕打算让郅都走一趟。”
冷不丁一声低语,惹得程不识本能的皱起眉头。
便见刘荣将目光移向远方,稍昂起头,悠然又一声长叹。
“自孝景皇帝大行,郅都便因为恶了皇祖母,而被整个朝堂所排挤。”
“——本就是先皇的鹰犬孤臣,恶了东宫,又没有朕出面硬保,处境自是艰难无比。”
“朕本有意,让郅都去边关——为一郡之守,自军中寻条出路。”
“但有皇祖母在,朕即便有心,也总得寻一个合适的契机······”
说话间,君臣二人一路缓行,也已是来到了司马门外。
才刚闹出‘给程不识封侯’这种大新闻,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拉着程不识在长安城招摇过市;
若是再把程不识单独拉回宫里畅谈,那程不识在坊间舆论口中,只怕就要坐实‘幸佞之臣’的骂名。
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几乎是在司马门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同一时间,程不识便本能的放缓了脚步。
待走到宫门外,更是主动驻足,摆出一副‘陛下若无他事,臣这边请辞’的架势。
这就是刘荣喜欢程不识的点。
——哪怕把他踩到土里去,他也不会谄媚;
就算把他捧到天上去,他躬身行礼时,腰杆也不会弯不下分毫。
程不识,就好像永远都是那个程不识。
行军打仗如此,混迹朝堂如此,为人处事,也依旧如此······
“假郅都以天子节,遍访关中,因王事而伤残者,录名于册。”
“出少府内帑钱、粮,按月调给米粮、俸钱,按年赐下布帛、酒肉。”
“事成之后,便借着这个功劳,把郅都送到雁门去······”
···
“此战过后,匈奴人怕是宁愿饿死,也绝不愿再自朝那入北地。”
“李广迁于荆吴,雁门郡,便需一老成宿将。”
“——朕,欲进卿为前将军,任雁门守。”
“至于郅都,便是朕配给卿的雁门尉······”
当刘荣说到‘朕打算让你做前将军’时,程不识本能就要开口推辞;
待听到苍鹰郅都,要在雁门做自己主管军务的第一扶手,程不识又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刘荣却没给程不识开口的机会,只自顾自开口道:“卿治军严谨,行军作战一板一眼,步步为营。”
“李广治军从宽,行军杂乱无章,向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别说是敌人,就连李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
“——郅都,是有军略在身的。”
“而且在朕看来,郅都此人,便是同时兼具卿和李广二人的优点,又自成一派的将材!”
···
“把郅都送到雁门——送到卿身边,一来,是让郅都好生磨砺一番,去去锐气,学学卿身上的守成之道。”
“二来,也是想让郅都在卿身边、在边关得到更多历练,好尽早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乃至连战连捷的战克之将!”
“——我汉家,不能只有一个程不识~”
“朕,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除了程不识,便只有李广可用’的凄苦······”
(本章完)
第275章 落毛的苍鹰?
当程不识在自己的府邸,见到阔别多年的郅都时,也不免感叹起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实际上,程不识离开长安的时间并不久。
从孝景皇帝三年,随故太尉周亚夫平定吴楚之乱,而后担任太子中盾卫,之后不久便外放北地开始算起,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年的时间。
作为汉家少有的、相对纯粹的军人,再加上第一次跻身长安朝堂中央,便被画上了‘太后属臣’‘太子党羽’的明确政治标签,程不识才长安——尤其是在朝堂之上的熟人并不多。
朝中官员,程不识为免忌讳,并不曾刻意去交识;
功侯贵戚,像样点的瞧不上程不识这么个小年轻、小人物,纨绔二代又反被程不识瞧不上。
掰着指头算下来,真要说程不识在长安朝堂的熟人,那也就是因为匈奴降将的身份,而融不进功侯圈子,故而对程不识这个‘小人物’也并不轻视的弓高侯韩颓当了。
认识的人,或者说是彼此熟悉的人足够少,就使得程不识对每一个见过的朝臣公卿,都保留着相当清晰地记忆。
程不识清楚地记得,在三年前,吴楚之乱平定之后,中郎将郅都,是顶着‘苍鹰’的诨号,替先孝景皇帝刘启镇压朝野内外宵小的国之爪牙。
虽然因为上林苑野猪事件,而同先帝诸皇子——主要是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以及彼时的太子、如今的天子荣产生了些许不愉快,但总体而言,也依旧是简在帝心,圣眷无两。
只是程不识怎么都没想到,这才过去短短三年的时间,曾经威名远扬关中各地,甚至能止小儿夜啼的苍鹰郅都,却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曾经,那时刻都裁剪得体,让人赏心悦目的齐整髯须,如今却变得些许枯糟、杂乱;
曾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眸,如今也被抹去了不少锐气。
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落寞,以及若有似无的谦逊。
也可以说,是卑微。
尤其是在面对程不识这位当今红人、即将成为刘荣一朝首位因功获封为侯的新贵时,郅都目光深处,更油然生出些许小心翼翼的意味。
虽然还能勉强与程不识相对落座,但郅都举手投足之间,却本能的将程不识摆在了上位者的位置;
只是仅存的些许自尊,让郅都勉强将对待程不识的态度,维持在‘谄媚’二字的标准线以上稍许。
“孝景皇帝大行后,却也苦了郅中郎……”
原本还想同程不识闲聊一番,拉拉家常,却闻程不识如此直截了当的关心起自己——主要是自己过去近些时日的宦途不畅,郅都只本能的低下头。
沉默许久,才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倔强笑容,对程不识客套一拱手。
“承蒙将军挂怀。”
“余,境遇尚可……”
郅都当然是在嘴硬。
郅都自己心里清楚,程不识也同样明白;
郅都甚至知道程不识,能看透自己的故作坚强。
但最后仅存的自尊,让郅都不得不做出这么一副佯装镇定、淡然的姿态。
过去这段时间——尤其是先帝驾崩后的这半年时间,郅都过得好吗?
但凡是关注过郅都遭遇的人,恐怕都会满怀唏嘘的摇头叹息。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之时,郅都便几乎已经被朝堂内外,贴上了‘太子党羽’的标签。
到了先帝时,郅都本人更是不止一次隐晦的表示:我郅都,与其说是汉家的臣子,倒不如说是陛下的私臣。
何谓私臣?
非天子启不可调用,除天子启之外,郅都不听令于任何人!
彼时,朝堂内外都说:先帝除了郎中令周仁之外,又多了一个可以绝对信任,且完全不用担心会背叛自己的家臣。
只是任何人——包括郅都自己都没想到:比自己都还要年轻一些的先帝,居然去的这么早。
仅仅只在位六年;
仅仅只让郅都,凭着‘天子绝对信任’显赫于朝堂六年,先帝便骤然驾崩。
偏偏先帝年间,郅都因为上林野猪事件护驾不利,而被彼时的太子荣指着鼻子臭骂了一段,基本确定无缘太子新一届班底;
待先帝驾崩之时,又因为东宫窦老太后闹小情绪,郅都得监国太子之令,以不大规矩的方式,将老太后请去了上林,见证汉家的政权交接。
到了先帝驾崩之后,郅都不出意外的,被所有人遗忘在了上林苑——遗忘在了先帝驾崩的那座行宫之中。
甚至就连着,都还是天子荣明里暗里,同东宫窦老太后斡旋的结果······
从天子宠臣、近臣、孤臣,国之爪牙、帝之臂膀,到无人问津,随便什么人都能顺手欺负一下,甚至被部下联合架空的名誉中郎将。
这从云端跌落谷底的过程,郅都在仅仅个把月的时间里,便体会了个透彻。
郅都想过就此挂印而去,远离长安的喧嚣。
可无论是过去,因‘天子孤臣’的身份而得罪的大人物,为郅都本人以及家族带来的威胁,还是郅都心中没有完成——甚至连影子都还没见到的远大抱负,都让郅都选择继续留在长安。
郅都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只是除了留下,郅都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第二种选择。
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至少对于郅都而言,这半年,几乎是郅都人生当中最为漫长,也最为难熬的岁月。
时间,总是能带给人成长。
尤其是不顺、落寞的岁月,总是能将加倍的成长,强加到原本残缺的灵魂之上。
这半年,显然让郅都成长了不少。
只是这成长,却也莫名让人感到心酸,以及感怀。
“郅中郎,可还记得自己的出身?”
漫长的沉默之后,程不识又是毫无征兆的一问,却是让仍旧深陷于回忆中的郅都,也不免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不知为何,郅都想到了当年,自己第一次得到太宗孝文皇帝接见时的场景。
郅都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更忘不了那一天,自己同太宗孝文皇帝对话中的每一句,乃至每一字。
“汝便是郅都?”
“——臣中郎郅都,河东郡大阳人氏!”
···
“朕听说,有一个中郎叫郅都,为人果敢勇武,奉公廉正,不受人托请、赠礼。”
“这世间,居然真的有这般奇人,竟还是朕眼皮底下的臣子?”
“——不敢当陛下谬赞!”
···
“汝可知,至刚易折~”
“拒绝同僚的托请、赠礼,更不与人往来——等将来落了难,恐怕连一个求情的人,都很难找到……”
“——臣远离父母入朝为官,已然不能顾全孝道!”
“——唯有奉公尽职,持节而死,偏全忠君之道而已!”
···
······
一时间,郅都感怀万千。
郅都想到了那年春天,自己就好似清晨的太阳——脸上写满了朝气蓬勃四个大字。
起步便是中郎,外放便是郡尉起步!
待立得武勋,武则跻身将帅之列,入朝,亦可角逐九卿之位。
只可惜……
“说起来,余为中郎,较将军、李广,都还要早个几年。”
“将军和李广声名鹊起,被朝堂内外并称为‘李长于攻,程善于守’的才俊之时,余,更已官拜中郎将。”
“——吴楚乱平,条侯周亚夫泼天之功,进以为丞相;”
“若非卫绾因功封了侯,又为条侯所提携,中尉的位置,便是先帝留给余的……”
回忆起往事,郅都没由来的便赶到胸中一阵憋闷。
见程不识有心要和自己聊聊天,便也就没了太多防备;
也算是借着这个机会,把憋在心里的闷气往外吐一吐——在程不识这个后生晚辈、曾经的部将从属小老弟面前,稍微发发牢骚。
“余,羡慕的紧啊~”
“将军和李广,在吴楚之乱立了功,入朝便各为长乐、未央卫尉。”
“而后外放边郡,建功立业——功名但从马上取!”
“可悲余为官十数载,更出身中郎,却连这点道理,都是直到现在才隐约参透……”
···
“啧;”
“也不知,当年陛下召见余,以‘志向在何’相问时,若余答曰:外放边关为将?”
“想来如今,余就算无法建功封侯,也起码是个受军中将士尊敬的将军了吧……”
“——许是余,真的错了啊~”
“放着一身本领,却偏跑去要做孤臣、私臣;”
“一朝失了天子信重,便似无根之萍,为狂风骤雨所席卷。”
“想继续飘在水上,都得有重物在头顶上压着、有盘根错节在脚底下拉着……”
说话的功夫,郅都原本还算平和的面容之上,已是涌现出阵阵自嘲之色。
——郅都很坦然。
郅都并不曾,也从未想过掩盖自己对程不识——尤其是如今已经大获成功,且前途无量的的程不识的羡慕。
尤其过去,在五官中郎将属衙,程不识、李广等新生代预备军官,都得规规矩矩喊郅都一声:将军。
中郎将——中郎们的将军!
曾经的郅都,是程不识、李广在内的中郎群体的顶头上司、最高军事长官。
现在呢?
曾经的小老弟程不识,见了过去的老大哥郅都,别说是‘郅公’,甚至‘郅兄’之类的敬称了;
就连这声倒反天罡的‘郅中郎’,都还是看在郅都即将重新得到重用,并和程不识一同搭班子的缘故。
反观郅都,见了过去的小老弟,开口便是毫不违和的一声将军!
在过去,有许多人喊郅都将军。
郅都也喊过许多人将军。
而且能被郅都喊一声‘将军’的,基本都是到了天子面前,也要被太宗皇帝、孝景皇帝称一声将军的人物。
而今,见了小老弟李广,郅都得持平辈礼,喊一声:李雁门/李广陵;
见了程不识,更是要倒反天罡——要拿小老弟过去对自己的称呼,来称呼小老弟为:将军。
这还只是现在,还只是程不识还没被封侯;
等侯爵实打实落到程不识头上,郅都这个老大哥,甚至得规规矩矩拱手行礼,称一声:君侯……
“余,已经在盘算着不日辞官,以告老还乡了。”
冷不丁一语,惹得程不识也是微微一愣;
却见郅都看似洒脱,实则满带着不甘,又满是无奈的苦笑着摇摇头。
看向小老弟程不识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羡慕死了’四个大字。
“君封侯在即,相比不日便可入朝,跻身九卿之列。”
“——中郎将周仁,和余差不多,也同样是先帝的巩固之臣。”
“陛下新君继立,就算不急着在朝中大肆任免,也不会让周仁,继续占着郎中令这么个要害的位置。”
“兄,便此恭喜君,扶摇直上了……”
嘴上说着,也确实拱手做出一副拱手的架势;
待程不识略有些迟疑的起身回过礼,郅都才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回了河东,余会在家中住上几年。”
“如果有仇家寻仇,又或是太皇太后要秋后算账,余,便都受着。”
“若侥幸不死,便往边郡投军。”
“——余,打算去雁门。”
“即便是做一个马前卒,也总还有建功立业,报效家国的机会。”
“总好过如今,在长安蹉跎岁月,一事无成……”
言罢,郅都俨然一副放弃治疗的架势,一口一个‘弟’,一口一个‘为兄’,显然是彻底对长安朝堂失望,也不再寄希望于面前的小老弟、老部曲。
自顾自发着牢骚,又时不时将赶到嘴边的话合着苦涩咽下,好一番肆意洒脱。
郅都发着牢骚,程不识却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碗,一边听,一边观察着这位过去的老大哥,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是过了许久,又是一阵‘我打听过了,雁门还行’之类的自说自话,郅都才似是终于吐尽胸中郁闷;
尽兴般长呼出一口气,才终于想起了正事。
“倒是今日,弟特遣人相邀,却为何事?”
此问一出,程不识只定定的看向老大哥郅都,那好似重新燃起激情——甚至是熊熊战意的坚定双眸。
许久,程不识又莫名咧嘴一笑,意味深长的在老大哥身上打量一番;
看的郅都暗下都不免一阵发毛,才含笑开口道:“去雁门呐~”
“唔;”
“倒也不失为好去处……”
第276章 嫁为天子妇,为汉椒房主
第276章 嫁为天子妇,为汉椒房主
对于郅都这个过去的老大哥、日后的副手同僚,程不识有自己的想法。
倒是程不识获封为侯一事,却是要推迟到刘荣的加冠礼之后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封侯这件事,至少在如今汉家,还是一件相当于天子为巩固班底,贴上专属于自己的政治标签的做法。
举个例子;
太祖高皇帝刘邦,英明神武,立汉国祚,遍封开国元勋功侯共一百四十六家。
那按照这个时代的普遍共识,这一百多家开国元勋功侯,其实都能算得上是刘邦的私臣。
私臣是个什么概念?
就是汉家没了,宗庙不再、社稷颠覆,这些人也还是会跟着刘邦再次落草为寇。
之后是奋发图强也好,就此隐居也罢——总而言之,这些人的命运,并不首先绑定于汉家社稷之上,而是优先绑定在刘邦个人身上。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后来,太祖刘邦驾崩,孝惠刘盈未冠即立时,不得不接受母亲吕雉代掌朝政,才能勉强稳住这些开国元勋、骄兵悍将。
——作为刘汉夫妻店的二号股东,吕雉也同样是这些开国元勋的老板。
众所周知,老板娘也是老板。
抛开一层君臣关系不说,开国元勋们见了吕太后,也得称一声大姐或嫂子。
但见了孝惠皇帝,这些开国元勋们,却大概率会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摸着孝惠皇帝的脑袋,回忆往昔岁月;
而后感叹一句:想当年,俺和你小子的爹——也就是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你小子可还穿开裆裤呢……
所以,对于汉家的天子,尤其是除开国之君刘邦外的后世之君而言,拥有自己的班底,以制衡太祖刘邦留下的开国元勋家族,无疑是帝王之术的重中之重。
刘荣很幸运。
有太宗皇帝这么个祖父、孝景皇帝这么个老爹,曾经显于朝堂,甚至连吕太后都要忌惮三分的元勋功侯势力,经过文、景两代天子坚持不懈的压制,基本已经淡出了朝堂权利决策中心。
到了刘荣这一代,汉天子甚至可以将平阳侯家族这种绝对意义上的开国功侯,扶植为自己的后族了。
——若非平阳侯家族弱到了一定程度,刘荣脑子就算有百八十个泡,也绝不可能将一个本就强大的家族,扶植为必将鸡犬升天的皇亲国戚。
而这个过程,靠的不是用嘴皮压制,更非通过欲加之罪,来削弱元勋功侯团体。
要想制衡一个群体,最简单的做法,永远都是扶植起另外一个与之相当的群体。
简单来说,便是每一代汉天子,都需要通过封侯的方式,来构建专属于自己的党羽,以此来制衡开国元勋,以及历代先皇早前构建的政治团体。
——吕太后搞出来了诸吕王侯集团,想要借此压制元勋功侯群体,最终却因手段过于强硬,而被功侯集团强烈反噬;
最终,让诸吕外戚落得个身死族灭不说,还让汉家特有的东宫太后、西宫天子二元政治体的天平,自此朝着君主专制的方向缓慢倾斜。
吕太后之后,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通过扶植自己从代国带到长安的班底,来抗衡朝堂原有的开国元勋群体。
最终成果相当不错。
陈平、周勃、灌婴等一众开国元勋代表性人物,都在太宗皇帝高明的政治手腕之下,逐步淡出朝堂。
而后,太宗皇帝也没让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旧代王潜邸集团’,成长为新的恶龙。
——将军张武收受贿赂,太宗皇帝一手‘反赐千金,以愧其心’,直接将张武的政治生涯拦腰斩断!
外戚薄昭,更是被太宗皇帝亲设灵堂送走,避免了薄昭成长为又一个吕泽。
顺带着,太宗皇帝也借由此事,进一步削弱的东宫太后在汉家政权政治结构中的威望及公信力,进一步推动了汉家从东西两宫二元政治体,朝着君主专制、皇帝专政的方向进发。
到了先孝景皇帝年间,曾威压朝野的开国元勋功侯集团,其实就已经见不到几个能蹦跶的人了。
甚至就连开国元勋家族的二世侯,也只剩下一个老态龙钟,且兼具半个一代元勋功侯身份的曲周侯郦寄,以及条侯周亚夫还活跃于朝堂之上。
前者年纪太大,再加上汉家军方将领青黄不接,需要这些老将再发光发热几年,这才得以保全自身;
后者更是太子亲自出面来保,最终却也还是没保住其政治生涯。
现如今,周亚夫赋闲在家,据说是在准备自己的后事,置办自己的随葬品。
且先帝虽然只在位六年,但也依旧扶植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如汝坟侯周仁,建陵侯卫绾,乃至魏其侯窦婴等。
等到了刘荣即立,基本可以说汉家朝堂决策中心,已经完全不受开国元勋功侯群体的影响了。
岁月的侵蚀,也早就让曾经猛将如云、名士如雨的开国元勋集团,成为了趴在政权身上吸血的蛀虫。
而今,刘荣也要循着父祖留下的道路,开始为自己构建政治班底,编制政治羽翼了。
程不识,便是刘荣通过封侯,来组建私人班底的开始。
——给程不识,以及将来的心腹班底封了侯,这些人便会彻底成为‘孝某(刘荣谥号)皇帝私臣’,死后便可合葬于刘荣的皇陵脚下!
故而,程不识的封侯事宜,只能,也必须拖到刘荣加冠之后。
因为只有加了冠,汉家的天子,才能具备理论上的执政权利。
恩封班底为侯这样的重要事宜,自然是要等到自己完全掌握政权,然后再做更合适一些。
若不然,刘荣未冠,程不识却封了侯,免不得就要有人说程不识这个侯爵,是东宫窦老太后给封的……
忙完了匈奴使团的事,又通过为程不识裂土封侯,为过去这个冬天的汉匈朝那一战,确定下‘汉家大获全胜’的政治定性;
接下来,自然便是刘荣的加冠之礼,以及大婚庆典。
加冠礼无需赘述;
——不外乎便是在春耕日,借着天子亲开籍田,以劝耕天下的惯例,在社稷坛祭天、于高庙祭祖;
再由窦老太后、栗太后,以及燕王刘定国这位长者,为刘荣行了冠礼。
而后,窦老太后便颁下懿旨:太子加冠成人,合该临朝亲政。
同一时间,朝堂内外一致请愿,以刘荣亲开籍田时,后宫没有皇后主持‘亲蚕劝织礼’为由,请刘荣早立椒房,以安社稷。
朝堂一致请愿,刘荣自然是‘不敢托大’,当即以此事请示东宫窦老太后:祖母,朝臣百官都劝我娶妻,孙儿可如何是好?
随后便是老太后再一道懿旨,诏令朝堂有司广寻天下贤良温淑,以为椒房备选。
经过长安朝堂长达两个时辰、审查范围遍布整个平阳侯府的‘大范围搜寻’,最终,当代四世平阳侯曹寿之幼妹、三世平阳简侯曹奇之幼女曹淑,成为了朝堂唯一认可的皇后人选。
朝堂内外一致认为:天下之大,再也没有比平阳简侯幼女曹淑更贤惠、更温善,更适合做皇后的女子了。
于是,经过象征性的商谈和考量之后,朝堂便迅速开启了册封皇后的一应礼法程序。
东宫窦老太后也乐得清闲,早早备好了册封诏书,只等着朝堂走完礼数,而后正式颁诏册封。
可以说,刘荣的整个大婚庆典,都是朝堂内外在忙活;
刘荣基本不需要插手,也插不上什么手。
也就是在朝堂内外,都热火朝天的忙活着筹备天子大婚典礼时,未央宫内的刘荣,却是毫无顾忌的早先一步,召见了自己日后的正宫发妻:平阳侯女曹淑……
“民女曹淑,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便见宣室殿内,天子荣端坐上首御榻之上,好整以暇的打量起御阶下,那道年方二八的曼妙身影。
以曹淑为后,入主椒房,是早在刘荣即位之初,便早已大致定下的事。
对外说是‘朝堂遍寻天下良家女’,但实际上,却不过是走个过场。
所以,在朝堂忙着‘寻找’合适的皇后人选时,曹淑却早已开始学习宫廷礼仪,为日后入主椒房做准备了。
也就难怪今日被刘荣召见,才刚十六七岁的曹淑却毫不怯场,礼数规矩更是完全挑不出毛病。
向刘荣行过礼,又默默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等到那句传说中的‘免礼’,曹淑这才有些紧张起来,手心都不由直冒汗。
见小美人儿面露忐忑,刘荣也终于结束了对这位未婚妻的审视,含笑点下头:“赐座。”
“——谢陛下……”
对于后世绝大多数封建时代而言,别说是天子——就连民间百姓,都是不大能接受男子在婚前,私会未婚妻子的。
但这是汉家;
是民风彪悍,男子可休妻,妇女也同样可以‘休夫’的汉家;
是女子十五便要嫁人,不嫁便要罚款,十八还不嫁,更要被官府强拉配郎的汉家。
没有那臭名昭著的《女德》,更没有对女性的诸般限制。
故而,对于刘荣召见自己的未婚妻,朝堂内外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朝堂内外心里大致有数:刘荣就是再猴急,也不至于在这种关头——在婚事已经基本定下,就等走完礼法程序的当下,做出什么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蠢事。
更何况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这桩婚事,本就不是什么‘天子荣为平阳侯女姿色惊为天人’之类的爱情故事,而是相对纯粹的政治联姻。
所以,对于刘荣召见曹淑,朝堂内外也只当是刘荣想要提前见见自己将来的皇后、国母;
顶天了去,也就是有什么话要问、有什么事要交代,又或是‘丑话说在前头’之类。
对此,曹淑显然也做足了心理准备。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曹淑才会在刘荣那‘赐座’二字道出口后,便摆出一副陛下吩咐,民女无敢不从的架势。
见曹淑这般作态,刘荣自又是含笑一点头。
又简单问候过曹淑的家人——也就是大舅哥:平阳侯曹寿之流,便将话题引入正轨。
“可曾想过做了皇后,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
“可想过后宫险恶,一如帝宫深似海;”
“——可想过我汉家的皇后,不单是县官之正宫发妻,也同样是母仪天下的椒房之主?”
“又可曾想过从今往后,平阳侯一族,将平白生出诸多忌讳,凡族人皆当谨言慎行,肃整门风?”
接连好几问发出口,刘荣便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碗,优哉游哉的小口抿起了茶汤,并没有急于催促,而是给曹淑留下了足够的思考时间。
曹淑也确实需要思考时间。
在入宫前,兄长曹寿自然是为曹淑做足了功课,诸如‘陛下若这么问,你便这么答’之类的交代,更是说了不知多少。
只是真到了刘荣面前,又被刘荣机关枪似的问题突突突一阵问,饶是曹淑早有成竹在胸,也是不免有些舌头打结。
强自淡定许久,又偷偷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曹淑才勉强定住心神。
又将刘荣的问题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再组织好语言,确定没有什么不妥,才小心翼翼开口答道:“父母之命,不敢违也。”
“先父亡故,兄长代父为民女定下婚事,民女自当从之。”
“——尤其还是嫁作天子妇,为汉椒房主;”
“此齐天洪福,民女,不敢怠也……”
···
“陛下所问,民女,皆想过。”
“——民女知道,做汉家的皇后,与嫁做常人妇,可谓是毫无相似之处。”
“做了皇后,便要母仪天下,要整肃后宫——要养育诸公子、公主,还要调理宫中寺人、婢女,又诸多姬、嫔。”
“皇后的母族外戚,更当谨言慎行,一日三省己身,以免步吕氏之后尘。”
“此般种种,民女,不敢轻之、不敢不慎之;”
“然民女,亦不畏之……”
单是从曹淑这段简短的发言,刘荣其实便不难听出:对于这位准皇后,平阳侯家族不单是最近这半年在突击填鸭。
若非是要做皇后,而是同寻常的功侯女般,嫁与其他门当户对的功侯贵戚之类,这曹淑,也当得上一声:贤。
娶妻娶贤。
这是一个好妻子——至少是贤妻胚子。
但刘荣心里很清楚:汉家的皇后,不可以只是一个纯粹的‘好妻子’。
——在汉家,太子是皇储;
皇后,则是‘后储’。
如果说,汉家对于太子的考察,是‘此子是否能成为好皇帝’的话,那对皇后的审查,便是以‘此女能否成为一个好太后’来作为准则。
尤其是在如今汉家特有的二元政体下,这项审查是否精准,甚至极有可能关乎到宗庙、社稷安稳,乃至王朝兴衰……
第277章 民女,亦不畏之
第277章 民女,亦不畏之
“如此看来,入宫之前,平阳侯没少为胞妹做功课?”
听着曹淑基本挑不出任何毛病,甚至都有些官方的答复,刘荣只含笑道出如是一语;
而后,又再次上下打量起这个仍有些瘦弱、稚嫩,面上甚至还洋溢着青春烂漫的少女。
——十七岁。
还要再过几个月,曹淑才会年满十七岁。
若是放在后世,这个年纪的少女,不是在校园中挥洒着青春、在书案前埋首苦读,便是才刚涉足社会,满带着迷茫磕磕碰碰,为生存之残酷所打磨。
但在这个时代,十七岁的少女,甚至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少女’了。
公元前202年,也就是汉太祖高皇帝五年,太祖刘邦于洛水东畔即皇帝位,开汉国家、立汉国祚、建汉国祚。
立国之后,汉家所遭遇到的第一个发展难题,便是人口。
在秦汉之交前,华夏民族已经经历了春秋、战国,前后总共五百多年的战火纷争。
即便那五百多年春秋战国,以始皇一扫六合,统一天下而画上了句号,但战火的熄灭,却并没有同时结束华夏民族的苦难。
——战争结束了,天下安定了,百姓,却依旧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北方长城!
南方百越!
骊山皇陵!
东海寻仙!
再加上遍布中原的秦直道网络,乃至在西南夷修建的那条五尺道;
毫不夸张的说:秦王朝骇人听闻、与生产力水平严重不符的跨时代基建能力,完全是拿百姓民的血泪所铸。
自公元前221年天下归秦,到公元前210年始皇驾崩——短短十一年的时间,天下人口在春秋战国长达五百多年的累年递减下,又进入了一个断崖式下跌的阶段。
在经过秦末战火纷争,以及楚汉争霸的几年战乱;
到公元前202年,刘邦再次一统天下,建国刘汉时,汉家能统计到的人口数量,居然连一千万都不到……
为了将人口水平恢复到正常水准,刘邦在萧何、张良等能臣辅佐下,制定了许多针对性极强的政策。
第一条,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条,便是赐民田爵。
——春秋战国五百多年,再加上秦汉之交十来年,天下人除了被战乱纷争、嬴秦暴政所摧残外,自然也有‘聪明人’逃进了深山老林,以躲避战乱。
为了让这些藏身于世外‘桃源’的聪明人走出山林,刘邦特意颁诏:凡是诸夏之民,无论是过去的秦、赵、魏、燕、齐、楚、韩,亦或是更早的宗周列国之民;
只要是束发右衽,口吐汉言的诸夏之民,愿意到官府登记户籍信息的,都一致赐予一级爵位:公士,并以家庭为单位,赐予每户农田百亩,农宅一处。
这封诏书,可谓是刘汉开国之后,能迅速安定天下、恢复华夏文明生活生产秩序的定海神针。
也被后世史家称为:授民田爵令。
经过这一手‘以田宅为饵,钓出深山隐户’的做法,汉家得以迅速构建起健全的户籍体系,同时又让这些或刚走出山林、或刚回到祖籍的百姓民,第一时间投入到了农业生产当中。
汉五年开国,汉六年开春,天下八成以上的土地便都被播种,当年秋,便开始有源源不断的农税汇入长安国库。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汉家登记在册的人口,才堪堪突破二百万户,一千三百万口。
以至于当时,目睹刘邦遍封开国元勋一百四十六家,一口气划出近二十万户彻侯食邑的留侯张良,也不由为之惊呼:陛下把天下十分之一的人,都赐给了这一百四十六家功臣。
两百万户,一千三百万口;
每户有田百亩,岁缴农税至多十石,汉家每年收缴的农税总额,也不过两千万石粟。
偏偏太祖刘邦整个皇帝生涯,汉家就几乎没停止过战争;
于内,平定异姓诸侯叛乱也好,于外,对决北方匈奴、南方百越也罢。
总之就是:不是正在打仗,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
动辄十数万,乃至数十万兵力的投入,又是常年累月、几乎不曾停止的战争。
整个天下两千万石粟的农税收入,地方郡县截留三成作为运转资金,送到长安的就只剩下一千四百万石。
军队军粮,一年就是三四百万石;
官员俸禄——光是朝中三公九卿十二人,便已是三万石以上!
再算上朝堂有司、地方郡县,毫不夸张的说:汉家每年光是发出去的俸禄,便不下千万石!
这么算下来,光是打仗所需的军粮,外加官员俸禄,就已经能把汉家一整年的财政收入消耗一空。
所以,开国之初的汉家穷。
穷的国库能跑耗子;
穷的堂堂天子刘邦,凑不出八匹同色的马拉御辇。
穷的刘邦到后来,都凑不出平定异姓诸侯叛乱的军费了,便只得不顾朝堂一致反对,发行荚钱三铢——面值十二铢铜的三铢铅钱。
但没办法;
开国之初,内忧外患,天下遍布疮痍,百废待兴。
为了短期内改善财政状况,刘邦只能选择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至于后患,则只能留给后世之君去解决,或者说是擦屁股。
当然,刘邦为首的一代目长安中央,也并没有因为远水不解近渴,而忘了为汉家挖一口很久以后才能有水的井。
这个‘井’由两条具体的规定组成。
第一条:凡汉之民女,年满十五岁而不嫁人的,从十五岁开始,每年罚钱一算,即一百二十钱;
十八岁还没嫁人的,官府要负责为该女子找到合适的男子,并让他们组建家庭——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强拉配郎。
没能做到的,地方官府与该女子的家人,皆坐罪。
第二条:婚后,夫妻每生育一个孩子,男孩赏钱二百,女孩赏钱五十;
婚后两年之内未生育,罚钱二百。
凭借这两条针对性极高的生育政策,汉家得以在开国后极短的时间内,便为华夏文明定下了‘女子十五岁前必须嫁人’,且要尽可能多生育的社会共识。
并在随后短短四五十年的时间里,将汉家的人口从开国初,二百万户、一千三百余万口,一举翻了个番。
到了刘荣即位的孝景皇帝六年,也就是汉五十一年,汉家总人口超过五百万户,两千八百余万口。足足五百万户农民,让汉家即便是将农税从汉初的十五税一,近乎永久性降到了三十税一,却也还是能为长安朝堂中央,带来每年超过三千万石粟的农税收入。
——每户农人虽还是百亩田,但收成早已从开国年间的亩产不到两石,抬高到了平均亩产超过三石!
这使得百姓缴纳的农税,即便减半为三十税一,也还是能维持在每户十石以上。
每户十石,五百余万户,便是五千多万石!
即便地方郡县依旧要截留三成,即一千五百万石以上,能给长安朝堂剩下的,也高达三千五百万石之多。
这其中,官员俸禄一千五百万石,剩下的两千万石,便可以用来做一些事儿了。
比如皇陵的开掘啊~
陵邑的建造啊~
以及马征建设,军队扩编、武器更迭之类。
简而言之:开国初的千余万人口,只能勉强维持刘汉政权的基本运转;
而如今的两千多——近三千万人口,足以使得汉家在保持极低税率:三十税一,即不到百分之四的农税的同时,又稳稳走在迅速强大的坦途之上。
即便偶有战争,也就是像孝景皇帝三年的吴楚七国之乱那般,根本无伤大雅。
——大不了拿出那一年全部的闲钱嘛!
考虑到这个背景,曹淑如今将近十七岁的年纪,其实在这个时代完全算不上小。
若是放在民间,这个年纪还没嫁人的女子,甚至已经交了两年的晚婚晚育罚款,并进入地方官府‘得给这娘们儿找个夫君’的预备名单了。
事实上,朝堂内外对于刘荣最终选定的皇后,非要说有什么能说道说道的,也就是曹淑的年纪偏大了些。
但刘荣却没有在意这些言论。
其实,即便是十七岁的曹淑,刘荣也还是觉得有点太小了。
毕竟在后世,娶这个年纪的女子为妻,那可是相当可刑、可铐的事。
再者,刘荣作为孝景皇帝的庶长子——尤其孝景皇帝本身,其实也是太宗皇帝的庶长子;
汉家已经经历了接连两代‘庶长子继承’的皇位传承了。
从本心上将,刘荣其实比较偏向于将这一状况,拉回本应遵循的正轨,即:刘荣之后的下一代汉天子,还得是刘荣的嫡长子。
若不然,汉家连续三代天子非嫡长,必然将对由来已久,且依旧还有存在必要的嫡长子继承制,造成十足长远的打击和负面影响。
这也是刘荣哪怕甘心割舍部分政治利益,也要同东宫窦老太后换取‘不娶阿娇’的原因。
——如若真的娶了阿娇,那刘荣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让阿娇为自己孕育子嗣。
如此一来,姑母刘嫖必定会对刘荣不满,且因而成为一个不稳定因素不说,更会让刘荣的后宫是非丛生,鸡犬不宁。
还是那句话;
刘荣很忙。
留给刘荣的时间或许不少,但相比起刘荣要做的事,这一生——大概率不超过三十年的时间,也绝对算不上多。
为了在有生之年,尽可能为汉家、为华夏民族多做些事,多做些只有穿越者才能做到,且必将对华夏民族大有裨益的事,刘荣必须把有限的精力,集中在更有意义的事上。
很显然,这里的‘有意义的事’,绝不包括处理后宫的鸡毛蒜皮,儿女情长。
“朕,需要一个让后宫井井有条,甚至穷朕一生,都不需要朕过问——不需要朕耗费哪怕丝毫精力的皇后。”
“曹淑……”
“至少有这个胆量。”
很显然,曹淑那一方极其官方,近乎可以称之为‘标准答案’的回复当中,最让刘荣感到眼前一亮的,是最后那句:不敢轻之、不敢不慎之,亦不畏之。
曹淑不怕。
清楚认识到了自己未来的人生、预见了自己将来可能遭受的阻碍,却依旧不畏惧,证明曹淑有底气处理好这一切。
至少在曹淑自己看来,汉皇后的人生,并没有艰难到让曹淑感到畏惧的程度。
得了这么个答案,刘荣其实已经为自己未来的皇后,打上了‘及格线以上’的分数。
但还有一件事,让刘荣放心不下。
若是处理不好这件事,那就不是曹淑这个准皇后,是不是个合格的太后人选的事;
而是刘荣这个天子,能否在皇位上寿终正寝的事了……
“先帝曾问过朕:为何不愿迎娶阿娇为太子妃。”
“你认为,朕为何不愿?”
“——朕为何放着东宫窦氏、堂邑侯陈氏,外加馆陶姑母这么个靠山不要,也绝不愿迎娶阿娇?”
“这些,想过吗?”
···
“想过将来,馆陶姑母必定会对我汉家的皇后吹毛求疵,甚至再三刁难、苛责吗?”
“想过这皇后之位——那墙壁涂满椒泥的椒房殿,并非住进去,便能高枕无忧吗?”
“想过东宫太皇太后、朕的祖母,也会对你这个儿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一俟有事,便张口闭口‘皇后无德’吗?”
又是接连数问,如机关枪般突突突问出口;
只是这一回,刘荣却一改先前好整以暇的姿态——缓缓坐直身,一脸正色的望向御街下。
如果说先前几问,好似是刘荣这个‘长者’在和晚辈闲聊,那这几问,便好似师长在就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考校自己的得以门生。
答对了,或许会老怀大慰;
但若是答错了……
“民女,亦曾想过。”
和刘荣一改先前姿态一样;
这一回,曹淑也一改先前的忐忑不安,满脸平静,又不乏郑重的缓缓点下头。
而后,便是曹淑自踏入这宣室殿时起,第一次抬起头,毫不畏惧的同刘荣——同自己的未婚夫、天下至尊那双明亮深邃的双眸对上。
“民女,亦不畏之。”
(本章完)
第278章 公主,耗子尾汁
第278章 公主,耗子尾汁
“陛下,这是打定了主意,不同我这个姑母亲上加亲了啊……”
尚冠里,堂邑侯府。
天子加冠亲政,又大婚在即,作为刘汉社稷最核心的权贵阶级和利益共同体,尚冠里的功侯贵戚们,其实都还算得上高兴。
——普天同庆嘛!
好赖是个喜事,尤其还是当今天子的大喜,就算不高兴,也总得装出一副高兴地样子来。
放得下身段的,就抽时间去一趟平阳侯府,同即将显赫的曹氏一族走动走动,联络联络感情;
实在放不下身段的,也都是想破了脑袋,寻个由头给平阳侯府送去贺礼,权当是留一份香火情,免得日后站在对立面。
以功侯为后族,在汉家也算不上头一遭。
孝惠皇帝刘盈的正牌皇后张嫣,便是彼时才刚因贯高案而受到牵连,从赵王之位罢黜为宣平侯的张敖之女。
宣平侯,听上去并没有酂侯、平阳侯,又或是舞阳侯、淮阴侯等爵号如雷贯耳;
后世却鲜有人知:宣平侯张敖,是整个刘汉四百余年历史上,极其稀缺的十来位万户侯之一。
——太祖高皇帝遍封功侯一百四十六家,满共就三家万户侯。
一万零六百三十户的平阳侯曹参;
整一万户的酂侯萧何;
以及,拒绝太祖刘邦三万户食邑的敕封,最终获封整一万户的留侯张良。
宣平侯张敖,便是汉家第四位万户侯。
只是这个万户侯的代价有点大——是拿赵王之位换来的。
但考虑到其他异姓诸侯,都被太祖刘邦以‘反了就镇压,没反就先逼反再镇压’的手段逐个清除,张敖作为异姓诸侯,却能软着陆降爵为侯,甚至还能成为孝惠皇帝的岳父泰山,已然算是万幸。
当然了,宣平侯张敖的万户侯,显然算是主动让出王位的安慰奖;
孝惠皇后张嫣,除了宣平侯张敖之女的身份外,也还有鲁元公主庶女这么个斜杠身份。
和实打实靠着军功获封,与汉家历代先皇、外戚没有半点关联,又在短短五十年内沉沦至今的平阳侯家族,情况多少有些不大一样。
不过没关系;
有宣平侯嫁女孝惠皇帝这么个先例在,平阳侯家族又出个皇后,这也就算是有了可以遵照的先例。
只不过,堂邑侯府中的氛围,却显然和整个尚冠里半真半假的洗清有些格格不入。
尤其是堂邑侯府真正的主人:太宗孝文皇帝嫡长女、孝景皇帝长姊,当朝窦太皇太后唯一健在的子女、当今天子荣唯一的姑母刘嫖,显然有些不大开心。
“他平阳侯有什么好?”
“若是曹参还在,皇帝要联姻平阳侯,倒也还则罢了;”
“——现如今,这平阳侯国都传到四世曹寿了,朝堂都多久没有出现‘平阳侯’这三个字!”
“娶这么个落魄功侯之女,皇帝难不成还指望如今的平阳侯,能像当年的曹参一样,再出个丞相不成?!”
刘嫖一通吐槽,一旁本能弓着腰的堂邑侯陈午,面色多少有些尴尬。
但毕竟是太宗皇帝认证过的老好人,也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没啥话语权;
于是,陈午也只得对登门做客的窦婴,露出一个满带着歉意的苦笑,旋即便识相的退了出去。
——堂邑侯府的规矩:有客人上门,贵客由馆陶主刘嫖亲自见;
若是相对不那么重要的客人,又或是刘嫖实在不便接见的,则由刘嫖身边的老管家去见。
至于堂邑侯陈午——堂堂勋臣之后,也顶着个彻侯之爵,在侯府内的地位,却是和下人仆从无甚区别。
非要说有什么区别,那也就是某些特殊场合,需要陈午象征性的露个脸。
正如此刻,魏其侯窦婴受邀登门,陈午作为堂邑侯府理论上的主人翁,便要来露个脸,来表示对窦婴的敬重和礼待。
至于露个脸就走,窦婴自然也明白个中缘由,以及堂邑侯府的特殊状况……
“长公主此言,可是多少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了……”
“外戚为相,固然是我汉家前所未有之事;”
“——但正所谓:举外不避仇,举内不避亲。”
“若单只因为外戚的身份,便让一个原本很有才能的人无法为相——甚至无法为官,那可不单单是宗庙、社稷的损失,也同样是天下人的遗憾呐?”
如是说着,窦婴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淡笑着低下头,作势端起了茶碗。
暗下里,却是不由得吐槽起刘嫖的这番举动。
——窦婴没想来的!
是刘嫖送了贴子,专门邀请窦婴过府一叙,说是有要事相商。
偏偏眼下,又是窦婴即将获任为亚相御史大夫,正式成为预备丞相的关键时间节点;
如此关键的时候,窦婴也不敢因为没照顾到刘嫖的小情绪,而惹了东宫老太后不愉。
亲自登门,不过是给东宫老太后,以及即将到手的御史大夫之职一个面子。
结果自己屁股都还没坐热,刘嫖就又开始扯这些不说,话里话外,居然还顺便把自己也给骂了进去?
也就是窦婴文人出身,即便有军方背景,也终归还自诩为‘儒将’。
若不然,单就刘嫖方才这番话,窦婴就算是当场拂袖离去,东宫老太后也挑不出窦婴半点不是。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听出窦婴话里话外,对自己掩饰不下的牢骚的抱怨,刘嫖变脸也是快——马上摆出一副无意说错了话的模样,尬笑着同窦婴告起了罪。
待窦婴面色稍暖,基本恢复到先前那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模样,刘嫖这才斟酌着用词,小心试探道:“说来,魏其侯履任御史大夫,位列亚相之日不远;”
“却不知,于那曹氏之女,又可曾有过知解?”
刘嫖此言一出,窦婴应声皱起了眉头;
饶是有心给老太后一个面子,脸色也是有些挂不住了。
什么话?
听听这叫什么话?
——特么人家都是准皇后了!
朝堂都开始已经走媒娉程序,只等程序走完,人家就要住进未央宫椒房殿了!
窦婴能对人家有什么知解?
敢对人家有什么知解?
且不说过去这些年,平阳侯家族早就淡退出朝堂权利决策核心,连平阳侯本人,窦婴也只在近几年的重大庆典、政治活动时远远见到过几次;
退一万步说,就算窦婴真对当代平阳侯的妹妹、上一代平阳侯的幼女有什么‘知解’,又怎么可能敢承认?
咋?
刘嫖闹着一出,是嫌窦氏外戚人太多了?
还是嫌窦婴活太久了?
咋说二人也还算沾亲带故,怎说起话来,真就不过一下脑子?
暗下里吐槽了好一会儿,又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窦婴才算是勉强按捺下胸中恼怒。
又作势沉吟片刻,最终决定:借着这个机会,为刘荣做点什么。
就算无法打破刘嫖的美好幻想,也至少要让刘嫖认识到:沧海桑田,今非昔比。如今的天子荣,早就不是曾经,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逼刘嫖吃下哑巴亏的公子荣,又或是后来的太子荣了。
——刘荣,确实得唤刘嫖一声姑母;
但和窦婴半看老太后颜面,半看御史大夫之职的面子,才愿意勉强给刘嫖好脸色一样;
天子荣愿意容忍刘嫖,一半看的是老太后的面子,另外一半,是念及姑侄二人血脉相连。
“孝惠皇帝五年,初代平阳懿侯曹参病故;”
“世子曹窋袭爵,蒙父荫,由孝惠皇帝用为郎。”
“吕太后年间,二世侯曹窋于吕产、吕禄等往来密切,更对吕太后恭敬有加,以至官拜御史大夫,列汉亚相。”
“——诸吕谋乱之时,曹窋虽未从贼,却也不曾联合陈平、周勃等元勋功侯诛贼。”
“待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曹窋罢官还乡,就此归养……”
对于刘嫖的试探,窦婴先是答非所问的简单讲述了一下平阳侯家族前两代的兴衰。
——很好讲,第一代兴,第二代衰;
兴、衰的缘由也是一目了然:曹参从龙开国,平阳侯兴,曹窋站错了队,平阳侯衰。
而后,窦婴才若有所思的低下头,继续往下道:“太宗皇帝后元三年,二世侯曹窋故,谥:静侯。”
“世子曹奇袭爵。”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年间,我同侯世子曹奇,便已是颇有往来。”
“待侯袭爵,也曾登门拜访过三世侯曹奇。”
“直到先孝景皇帝三年,三世侯曹奇故,谥简侯,世子袭爵。”
“自如今的四世平阳侯曹寿袭爵,我便没再登过平阳侯府的门了。”
···
“毕竟早先,我只是与三世侯曹奇彼此引为友人,对于三世侯的子嗣,我并不曾有过太多接触。”
“再加上三世侯袭爵之后,仅仅七年便病故,如今的平阳侯曹寿又才刚及冠;”
“许是唤我一声世伯,平阳侯放不下情面,偏偏又比我年少许多,实在无法同辈论交?”
如是说着,窦婴也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似是为自己和平阳简侯的后代无法继续保持密切联系,而感到有些遗憾。
自顾自长吁短叹片刻,窦婴方故作无奈道:“简侯弥留之际,曾将世子嘱托于我,言:世子袭爵,若逢难,望君不吝相助。”
“——早年间,简侯于我有些恩情,这份嘱托,我不敢辜负。”
“若日后,平阳侯果真逢难,我肯定是要竭尽所能,救上一救的。”
“至不济,也要争取为简侯保留一家血脉,以免简侯在天有灵,却无有三牲血食供奉,自此断了香火传承……”
这番话,窦婴看似是在追忆过往,却明显是说给刘嫖听的。
事实上,窦婴和已故三世平阳简侯:曹奇之间,关系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好。
顶天了去,也就是二人同座一席喝过酒,又在气氛尴尬的时候聊过几句天。
凡是能跻身功侯圈子里的人,只要不是情商太低,又或是和什么大人物结了仇,便基本都能处成这种关系。
窦婴同刘嫖说这些,甚至不惜编造出‘我得保平阳侯家族血脉不绝’这样的谎言,自然不是为了标榜自己和平阳侯家族之间往来密切,并以此交好未来的皇后家族。
而是想隐晦的告诉刘嫖:我和平阳侯家族,是绝对不可能处在对立面的。
你脑壳有包,想为了女儿的皇后之位和平阳侯家族死磕,可千万千万别觉得我能帮你一把!
我非但不会帮你,甚至可能要反过头来,帮人家到你这里说和、斡旋……
“却不曾听闻王孙,竟与简侯曹奇有如此渊源?”
“想来,早在太宗皇帝之时,王孙便已是故交知己遍天下了吧?”
“——也是;”
“再怎么说,也是天下闻名的大儒~”
“若是连家道中落的平阳侯都搭不上线,也就妄为我汉家的‘窦王孙’了……”
刘嫖自然听得出窦婴的言外之意。
只是最终,刘嫖还是按捺不下心中不甘,又实在不敢拿其他人——如老太后、天子荣出气;
便只得用如是一番诛心之语,来拿窦婴阴阳怪气的宣泄一番。
本以为窦婴就算恼怒,也不会因此而驳了老太后的颜面;
却不料窦婴闻言,只怒极反笑的自顾自摇起头。
一边讥笑摇头,一边也已是从座位上起身。
旋即毫不顾忌礼数的昂起头,目光直勾勾凝望向刘嫖目光深处,就好似是要把刘嫖的灵魂看穿,甚至是刺穿!
许久,窦婴那已近乎冰冷的淡漠语调,才终于传到了刘嫖耳中。
“馆陶主意欲何为,在长安,几可谓妇孺皆知。”
“只有一言,好叫馆陶主知晓。”
“——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馆陶主欲使女入主椒房,阿娇翁主或有德,或无德;”
“然翁主无缘椒房者,非翁主无德,而乃馆陶主无此洪福也。”
···
“虽非族亲,却也终究还是要看在老太后的份上,再送馆陶主一句话。”
“——平阳侯一脉,是陛下再三遴选后选定,并势必要扶植的后族。”
“陛下当时的原话是:如今的四世侯曹寿,放浪形骸,举止跳脱,务当严加管教;”
“如若不然,待朕百年、新君继立,放着这么一个行为不捡的外祖父,日后的汉天子,可就要怪朕这个‘先帝’,没能为子孙扫清朝中奸佞了……”
“吾,言尽于此。”
“馆陶主,好自为之……”
(本章完)
第279章 这笔买卖,不划算吗?
第279章 这笔买卖,不划算吗?
“朕这个姑母,是不会死心的~”
翌日上午,上林苑博望苑。
身着常袍,头顶刘氏冠,负手行走在博望苑内的田野之间,刘荣含笑道出如是一语,旋即便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而在刘荣身侧,随驾出行的魏其侯窦婴,此刻也是面带苦笑,摇头不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座长安城,似乎便一夜之间接受了这个客观现实。
——馆陶主刘嫖,非要做汉天子的丈母娘不可!
当然,刘嫖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自己的亲弟弟、女儿的亲舅舅;
自然而然,刘嫖便盯上了皇帝弟弟:孝景皇帝刘启的儿子,也就是天子启之后的下一代汉天子。
甚至早在太宗孝文皇帝尸骨未寒、国丧未罢,先孝景皇帝才刚即位,屁股都还没在御榻上坐热的时候,刘嫖便‘高瞻远瞩’的找到了彼时的栗姬,如今的栗太后。
也就是从那一次时起,整座长安城,都默认了两件事。
其一:彼时的诸位公子,无论是谁住进太子宫,都必然躲不过‘迎娶堂邑侯之女’的命运。
其二:除非接受刘嫖政治联姻的邀请,否则,即便身为皇长子,刘荣也很难顺利坐上储君之位。
甚至即便做了汉家的太子储君,也绝不可能顺风顺水,熬到天子启宫车晏驾的那一天。
后来的一切,也算是侧面印证了这种看法。
——在母亲栗姬严词拒绝刘嫖后,刘荣仅仅只是出面维护了自己,与东宫窦老太后之间的关系。
至于姑母刘嫖,刘荣别说是‘侄儿肯定娶阿娇’之类的画大饼——就连些许黄白之物、钱金之利,都没让刘嫖占到自己半点便宜。
于是,刘嫖便开始上蹿下跳,反复作妖,不知搞出了多少乱子。
在平抑粮价一事上,暗下给刘荣使绊子啊~
光明正大的和当时的绮兰殿——即大王美人:王娡及皇十子刘彘母子眉来眼去,作势要支持皇十子争储夺嫡啊~
乃至于孝景皇帝后三年,刘荣太子监国,更是不知同这位姑母交了多少次手。
可以说,如今的刘荣——如今这个手腕老练,少年老成的天子荣,三成是穿越者的远见卓识、先见之明;
三成是先孝景皇帝言传身教,悉心培养;
剩下四成,便基本都是馆陶主刘嫖‘陪练’,给刘荣练出来的。
朝堂的政策可能有哪方面的漏洞、弊端,可能会被哪些人利用,会对宗庙、社稷造成怎样的负面影响?
这诸多命题,都由过去几年的刘嫖亲自作出示范,给刘荣上了一堂又一堂宝贵的政治课。
也确实如七年前,长安坊间所说的那样:没有娶阿娇,刘荣还真就是即便做了太子储君,也没有顺风顺水熬到先孝景皇帝驾崩。
或者应该说:仅仅只是拒绝了这门亲事,便为刘荣招来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阻碍,并让刘荣失去了许多原本可以争取,甚至可以直接拥有的政治资源。
关于此事,刘荣也听到过不少流言蜚语。
有人说,刘荣秉承了汉家历代先皇的光荣传统,拥有着与普罗大众不甚相同的性取向;
也有人说,刘荣纯纯就是年少无知,看不透这个中厉害,年少轻狂犯了病,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为自己年轻时的错误买单。
甚至还有人因此,而将刘嫖的宝贝女儿:阿娇翁主,传承了身高丈二,虎背熊腰,赤面獠牙的在世女魔头……
可但凡是有点脑子,并对刘荣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刘荣真正从父祖身上继承下来的特质,是无的不放矢,无兔不撒鹰。
——能让刘荣接受如此庞大的政治资源损失,以及如此重大的政治隐患、风险,也非要拒绝这门亲事的,只有两种情况。
其一:接受这门亲事,对刘荣带来的损失、隐患更大!
所以,刘荣遵循‘两相全害,取其轻者’的自然法则,从两个都很糟糕的选择中,选了一个相对没那么糟糕、损失相对较少,也相对更容易接受的那一个。
这一说法,得到了朝堂内外的广泛认同。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刘荣之所以拒绝这门亲事,是为了避免汉家自吕太后之后,再出现一个辈分高,权力大,且有能力对汉天子予取予求的女性。
尤其考虑到刘嫖还不是外姓,而是刘氏宗亲,这个隐患的重要程度,似乎确实比得罪刘嫖来的更大。
再者,作为一个身处封建时代的女性政治人物,刘嫖的政治地位,几乎是完全源自同东宫窦太后的血脉关系,以及在窦老太后心中的无上地位、与窦老太后的亲密关系。
换而言之:真正让刘荣担忧的,并非是刘嫖凭借皇后女儿,成为又一个祸害汉家的女强人;
而是刘嫖与东宫窦老太后,以及整个窦氏外戚一族的牵绊,很可能使得本就庞大、强盛的窦氏外戚一族,因为刘嫖的存在,而与阿娇皇后形成紧密的政治同盟关系。
众所周知,汉家的天子绝不会接受同一个家族,出现第二位太后。
先孝景皇帝的原配,如今避居桂宫的故薄皇后,便是这一事实的有力佐证。
自然,不允许‘一门二后’的汉天子,也绝不会允许一个已经拥有太后的外戚家族,同第二个可能成为太后的女人,如皇后、太子妃等走的太近。
很显然,阿娇翁主与东宫窦老太后,无论是亲缘还是情感,都走的太近了些;
所以,为了压制已经足够强大——甚至过分强大的窦氏外戚一族,避免窦氏在窦太皇太后之后,再与一位准太后搭上关系,刘荣不愿意娶阿娇翁主为妻,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这一套说辞有理有据,逻辑严谨,几乎成为了朝堂内外的共识。
当然,也有极少部分人,偏向于第二种可能性。
即:在刘荣看来,迎娶阿娇翁主为自己带来的利益,没有拒绝阿娇翁主带来的利益大。
所以,为了追求更大的政治利益,刘荣选择拒绝这门亲事。
这,便是两相全利,取其大者。
相较于绝大多数人认同的‘两害取其轻’,这个说法就显得多少有些没有说服力了。
——拒绝这门亲事,能为刘荣带来什么利益?
尤其这个利益,居然比同馆陶公主政治联姻,从而稳住东宫太后还要更大?
怎么可能嘛~
对于一个年富力强,却根基尚浅的青年天子,还有什么事,是比稳住东宫太后更重要的?
能有什么事,是比和东宫打好关系,稳住自己皇位更重要、具备更高优先级的?
到这里,开始有人接近最后的真相了。
——肯定是陛下找到了另外一个人!
娶了这个人,能为陛下带来更大的好处,比娶阿娇翁主带来的好处更大!
但也恰恰是这一看法,让整个‘两利取其大’的观点失去了仅有的说服力。
不可能!
如今汉家,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女人!
当今天下,绝对没有比阿娇翁主,能为陛下带来更大利益的皇后人选!
尤其是在刘荣最终的后族,确定为早已落寞的平阳侯家族后,朝堂内外更是确信:拒绝阿娇翁主,只是刘荣选择了一个损失更少、隐患更小的方案,而非利益更大的方案。
只是无人知晓:恰恰是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可能性,却偏偏是刘荣真正的考量重点。
——平阳侯家族,真的是比馆陶公主更好、能为刘荣带来更大利益,能为汉家宗庙、社稷,带来更大利好的选择!
而且不是好上一点半点,而是甩了阿娇背后的馆陶主刘嫖,乃至东宫窦老太后,不知多少条街的重大利好……当然,即便已经下定决心,刘荣也还是不得不承认:要想让姑母刘嫖死心,就得让一颗人类心脏,在物理意义上停止跳动。
要么,是东宫老太后驾崩,让刘嫖失去最大,同时也是唯一的靠山,从而失去上蹿下跳的能力;
要么,是阿娇意外夭折,让刘嫖失去作案工具。
再或者……
“恐怕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太长公主都会因为没能嫁女于陛下,而死不瞑目啊……”
经过和刘嫖的进一步接触,窦婴已经基本断定:刘嫖的贼心,只会和刘嫖的肉体一起消亡。
用后世人常用的一句话来说,便是:我刘嫖就算是死、从北阙跳下去,也绝不可能放弃让我女儿阿娇,成为汉家的椒房之主!
且刘嫖大概率不会遵守真香定律,刘荣也不可能为这个惹人厌恶的姑母,找到那个能让刘嫖直呼‘真香’的新方向。
“但愿长公主,不会因为欲求不满,而做出什么傻事吧……”
窦婴一声轻叹,却只引得刘荣咧嘴一笑,满是轻松惬意的摇了摇头。
“不会。”
“皇祖母,不会放任馆陶姑母乱来的。”
“——先前,燕王表奏朕前,希望朕可以查评燕王诸子德行、品性,选出一个德行兼备者,为燕王世子。”
“皇祖母便遣人来,说朕加了冠、亲了政,恐忙于朝中政务,无暇顾及如此小事;”
“朕便顺水推舟,就势请皇祖母不辞辛苦,为朕操心此事了……”
此言一出,窦婴只瞬间抬起头,满是不可置信的望向刘荣!
却见刘荣又摇头一笑,继续说道:“前几日,代王、梁王,又江都、河间等先帝诸子相继请奏;”
“有子嗣者,便都学着燕王,请朕查验诸王子品行,无子嗣者,也都希望朕日后可以出巡关东,见见各家的王子。”
“——那些奏疏,朕都一并给皇祖母送去,交由皇祖母定夺了。”
“若一切顺利,从今往后,我汉家的东宫太后,还将多出一个‘查验诸侯公子品行,以立王储’,乃至废立王储的权利。”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朕加冠亲政,操劳国政,无暇他顾;”
“只能将这些‘粗枝末节’,交由东宫代劳……”
言罢,刘荣便似笑非笑的侧过头,看向窦婴的目光,更是满满的耐人寻味。
便见窦婴皱眉沉思许久,才终于在刘荣玩味的目光注视下,忧心忡忡道:“如此,日后之汉太后,便几可谓对宗亲诸侯予取予求。”
“——为了王国宗祠的延续,宗亲诸侯必定会争相摇尾乞怜于东宫当面;”
“甚至发生‘宗亲诸侯知太后而不知天子’,乃至在极端状况下,以太后之名发兵关东,以不孝之名攻讦天子……”
不等窦婴话音落下,刘荣便是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又笑着将手搭上窦婴的肩膀;
轻轻拍了拍,嘴上却无比轻松道:“反正这诸侯宗藩,是早晚都要削的。”
“——先帝一场吴楚之乱,也已经扫除了削藩的大部分障碍。”
“剩下的,便是水磨工夫,一点一点把诸侯藩王削弱、肢解,并最终成为只在名义上贵于彻侯,实则却并无太大差别的勋贵。”
···
“此番运作,太后固然是掌宗亲诸侯之命脉,并借此掌控了宗亲诸侯。”
“但这又如何呢?”
“日后我汉家,绝不可能出现吴王刘濞、梁孝王刘武那样的强藩。”
“——就连如今的河间、江都诸王,在后世之人看来,也将是无比庞大、强盛的大国!”
“将必将被削弱、肢解,乃至最终灭亡的宗亲诸侯交出去,换来东宫支持朕加冠亲政,君临天下;”
“这,难道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吗?”
一番话,让窦婴彻底陷入了沉思。
刘荣这番话,窦婴当然听得明白。
甚至不需要思考——刘荣这边刚说出口,窦婴那边就已经想明白个中厉害了。
只是窦婴在想:如此宏远的视角,如此老练的手段;
刘荣,当真只是个才刚加冠,年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天子吗?
要知道先孝景皇帝在这个年纪,可才刚过‘一怒之下棋盘开瓢’的年少轻狂阶段,整天都陷于‘如何让父皇少揍孤几顿’的哲学思考之中啊……
“走吧;”
“好歹也是要做亚相御史大夫,备做汉相的人了。”
“随朕好生看看我汉家,强大到了怎样的程度。”
“——免得日后,朕一怒而兴师,要拿军臣老儿的狗头告慰太、高二庙,表叔却不明朕意;”
“反以止战之说相进,徒惹君臣相疑,叔侄相远……”
(本章完)
第281章 游牧之民的噩梦
在长城以南,整个华夏文明,都在忙着宿麦的收割,以及已经误了时间的粟米春耕;
关中地区,主要是靠近长安一带,还能拿当朝天子的大婚典,来当做茶前饭后的谈资。
但在长城以北的草原,游牧文明却迎来了极为困难的一年。
——前年冬天,草原大寒,生了白灾。
所谓‘白灾’,顾名思义,便是少有的大雪——或者说是极寒天气,为草原游牧之民造成的灾难。
每逢冬天白灾,第二年的草原,便总会是血雨腥风。
失去了部分,甚至是大部分牛羊牧畜,来作为生产工具的幸存者,总是会为了生存,而掠夺其他幸存者手中的生产工具。
千百年来,游牧文明之间的战争,便按照如此简单的底层逻辑运行着,并周而复始重复着。
我左边的邻居,整个部落都被大雪埋了;
右边的邻居幸运一些,死了些牛羊,但人没死多少,我打不过他;
前面的邻居损失重大,虽然没什么抵抗能力了,但也没剩几头牛羊了,我要防备他冷不丁给我来一下。
而你,我后面的邻居;
死了那么多人,却还保有那么多牛羊牧畜?
这么多牧畜,你是把握不住的啊……
于是,去年一整年,草原到处都是战火纷争。
——到处都在死人!
到处都在发生战争层面的烧杀抢掠!
有九成九以上的女人,在一年之内先后被三个以上的人所拥有;
大片大片的草皮被鲜血染红,大片大片的草场,被腐烂的尸体所堆满。
今年的草原,本该是草场空前茂盛,资源空前充盈的一年。
可偏偏去年冬天,单于庭又亲临幕南,遥控着右贤王部,同汉人打了一场……
单于庭过早地到来、过晚的离去,让原本风景优美、草场茂盛的幕南,变成了一边荒芜的泥泞。
堆积如山的人畜粪便;
入目可及的退化草皮——也就是失去草皮后裸露的光秃泥地;
这一年,幕南的游牧之民,生存艰难……
“如何?”
“各部族的损失、丁口,都核算出来了?”
幕南,龙城以南一百五十里,右贤王大帐。
刚在半年前,于朝那塞打了一场败仗,如今又头疼于各部族之间纷争不休的挛鞮伊稚斜,正坐在上首的虎皮木凳之上,以手扶额,一脸憔悴;
而在伊稚斜身前不远处,一作胡人打扮,鼻翼、唇角,乃至脸颊都嵌有金属环的汉人,却是一脸愁容的点下头。
“回屠奢的话;”
“从大雪融化开始,慕南各部,便都开始与周边部族产生或大或小的摩擦、纷争。”
“——白羊、楼烦等大部族,或许是碍于屠奢之威,又或是日子还没那么难过,并没有同旁的部族发生千人以上规模的冲突。”
“但其余的小部族,却几乎是从大地重新温暖起来的那一天开始,就从不曾停止战争。”
“而且,越是小的部族,与旁的部族打的越狠、越惨烈……”
···
“右大将传回消息:西方原有的十九个部族,如今还剩七个;”
“且这七个部族当中,还有四个部族在两两对战。”
“等到了单于王帐重新回到幕南之时,西方,应该只会剩下五个部族……”
“北方,靠近大幕的位置,原有四十五个部族,白灾之后便只剩三十二个。”
“碍于屠奢之令,北方的部族,并没有彼此攻伐。”
“——因为即便他们打败了其他部族,也根本抢不到什么东西。”
“所以,他们大都离开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草场,开始四散。”
“据说前几日,便是盐池一带,也出现了原在大幕附近的北方部族,将本族勇士卖作奴隶的事……”
胡服汉人一番话,无疑是让伊稚斜的面色更难看了几分。
西方,指的自然不是世界的西尽头,而是伊稚斜的管控区域:幕南地区的西方。
伊稚斜很清楚:在那里——在幕南的‘西方’更靠西的位置,是一片被称为西域的地方。
那个地方,被撑犁孤涂称为‘撑犁天给匈奴人的恩赐’!
有为单于庭耕作瓜果、进献美人的莎车国;
有为单于庭贡献勇士,甚至甘愿为单于的仆人舔脚趾的忠臣仆人:车师人。
还有许多许多一边嫉妒这莎车、车师,一边又努力向他们看齐的小国,不遗余力的为单于庭上贡自己的特产,只求能得到伟大的撑犁孤涂——即匈奴单于庇护的弹丸小国。
幕南的西部,很靠近西域;
所以,占有那篇草场的部族,大都过的非常富足。
虽然有单于庭的命令在,使得他们不敢大肆攻掠西域,但也丝毫不影响他们打着单于庭的旗号,从哪些弱小而又富庶的西域小国,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且西域,还是一个商业极其发达的地方。
就算没有做生意的脑子,单就是分出一部分勇士,去西域过上几个月神仙般的生活,顺带保护西域人的商队,那些部族就能过上连单于庭,都不免羡慕的富足生活。
而现在,就连那片富庶之地的部族,都已经不得不同周边部族,抢夺数额不多的生存权了。
——十七个部族,最终仅剩五个!
这不单意味着有十二个部族,在前年的白灾,以及去年单于庭的璀璨之后,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如果伊稚斜所料无误:这五个部族当中,并不会出现比曾经那十七个部族,部众更多、更庞大,同时也更为强大的大部族。
原有的十七个部族,是两个有数万部众的大部族,五六个部众过万的中规模部族,外加部众一千到一万不等的十来个小部族。
而现在剩下的七个部族——或者说是秋天过后,西方最后剩下的五个部族,大概率会是五个部众过万,谁也奈何不得谁的中等规模部族。
对于单于庭,他们会毕恭毕敬,予取予求;
但这五个部族能做出的贡献,无论是上贡的牛羊牧畜、奶酪皮毛,还是战时的勇士数量,恐怕都无法达到曾经,那两个西方大部族其中的任何一家,能做到的程度。
总结而言:伊稚斜掌控下的幕南‘泛西区域’,从原有的两个大部族、五六个中规模部族、十来个小部族,缩减到了五个中型部族。
单就是一个西方,伊稚斜就损失了两个能在战时,各贡献出近万兵力的大部族,以及总共能提供上万兵力的十来个小部族!
而这,都还是幕南最富庶、最靠近西域,受影响最小的西方部族,最终给出的答卷……
“大幕附近,原有且渠氏、如林氏——乃至呼延氏等大部族!”
“从如今的情况来看,恐怕也只有那三五家大部族,还能保留自己的‘部族’了;”
“剩下的小部族,只能靠卖身为奴,才能苟延残喘。”
“能活着都是奢侈,更别提保留部族,乃至信仰、图腾了……”
满是惆怅的一番感叹,惹得那汉人顿时便红了眼眶,显然是比伊稚斜都还要更难过一些;
反观伊稚斜,仅仅只是唏嘘感叹一阵,便头疼起日后的幕南。
西方十七部,存其五;
北方临近大幕的四十五个部族,在冬天后就只剩下了三十二个,且大都在迁徙,并在迁徙的路上散落草原各地。
能剩下十个部族,伊稚斜都得给撑犁天单独开个小灶,虔诚的祭祀一番。
西方、北方如此,相对更遥远、寒冷的东方,伊稚斜已经不想问了。
或者说是不敢问。
按照伊稚斜的估算,那片鸟不拉屎的远东之地,恐怕只有曾经的东胡余孽,被流放去那片天地自生自灭的鲜卑人和乌恒人,还保留着自己的信仰和图腾。
剩下的部族,就算活着熬到了今年冬天,只怕也已经沦为了行尸走肉,又或是羌人那样的盗羊贼。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那片冰天雪地,真的还有活着的羊吗?
就算是正儿八经的羌人去了,只怕也会恐有一身本事,却无从施展吧……
“东方的情况,倒是好上不少。”
“原有的三十多个部族,居然都活过了白灾;”
“而且今年,也只是有三五个部族彼此攻打了一番,便被大部族出面叫停了。”
嗯?
一听那胡服汉人说起东方,伊稚斜便本能的皱起了眉;
谁问你了?
但当胡服汉人,说到东方状况相对好了许多——甚至都没怎么发生部族之间的攻伐、抢掠时,伊稚斜却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愣在了王座之上。
东方?
那片靠近汉人的燕地,乃至更远、更寒冷,只有野人出现在冰天雪地之中的东方?
怎么可能?
回过神来,伊稚斜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
虽说幕南整体比幕北要更温暖,但幕南的东方,即与汉人的东北领土毗邻的那块区域,可是和幕北的北海相比,都不逞多让的极寒之地!
在那片冰天雪地里,人能活着,本身就是奇迹!
能养活牛羊牧畜,更是堪称撑犁天的神级!
尤其经过前年的白灾,以及过去这个冬天,整个幕南地区都被单于庭‘吃穷’的哑巴亏之后,那片天地居然没受多大影响?
有那么一刻,伊稚斜都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没从睡梦中转醒了。
——要知道去年冬天,单于庭较往年更早的来到幕南,来到伊稚斜的南池时,伊稚斜甚至都没让东方的部族进献牛羊牧畜!
当然不是伊稚斜仁慈,而是因为他们穷!
还不是一般的穷!
早在伊稚斜的父亲,还没有被现军臣单于骗到龙城杀死的时候,东方的部族,便总是会和伊稚斜的父亲、上一代右贤王哭穷,并祈求右贤王能赐予一些牛羊牧畜,乃至现成的食物:奶酪了。
偏偏那片区域,又属于封锁汉人北上的重点区域,必须要有部族——而且是很多部族设防,并随时盯紧汉人的一举一动;
无可奈何之下,曾经的右贤王便只得三不五时带着那些部族,去汉人的地盘、去长城以南抢掠一番。
抢的东西够多,就象征性拿一部分;
抢的不够,更是直接啥都不要,怎么带着军队出去的,就怎么带着勇士们回到盐池。
等到了伊稚斜继承了右贤王之位,那些无耻之徒又来了。
偏偏又父亲被单于庭哄骗至死的事在先,军臣便对右贤王下达了死命令:没有撑犁天的意志——也就是单于的命令,幕南的任何部族,都不能跨过长城半步!
看上去,是军臣难得做了一次人,要遵守和汉人之间的约定了;
但实际上,这不过是限制伊稚斜这个幕南共主:右贤王,预防伊稚斜通过抢掠汉人而强大自身,并在幕南诸部心中建立威望的权谋之术而已。
无法像曾经的父亲一样,带着那些东方部族去抢掠汉人,又实在不能坐视那些部族饿死不管;
无奈之下,伊稚斜只能从自己每年,自西方、北方各部得到的上贡物资中,挑出一小部分给东方的部族,来作为他们‘驻守边境’‘直面强敌’的补偿。
到了前年,草原一场白灾,到处都在打仗,伊稚斜的右贤王本部,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再到去年冬天,单于庭闹那么一出‘吃也要把幕南吃穷’,伊稚斜自然更无力去管那些东方部族死活了。
所以,单于庭抵达南池时,伊稚斜作为右贤王,却并没有要求东方部族上贡,实则,是怕被那些部族缠上,反过来找自己要东西……
却不料预想中,早就已经消亡殆尽的东方各部,居然还过得相当不错?
伊稚斜很确定:面前这个汉人——这个自己多年前,从汉人的代地带回来的忠奴,绝对不会欺骗自己。
尤其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欺骗自己。
于是,伊稚斜自然而然,便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他们……”
“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是汉人的行商,给他们送来了粮食?”
“可就算是这样,他们,又拿什么和汉商交换呢?”
“总不会是那些汉商难得有了良心,非但不坑骗我游牧之民,反而还愿意赊账,甚至是直接借粮食给那些部族?”
第282章 云中魏尚!
第282章 云中魏尚!
感到奇怪的同时,伊稚斜心中也不免有些悸动。
——伊稚斜掌控下的幕南,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蒙古草原,位于蒙古沙漠以南的半部分;
相较于幕北,幕南占地相对更小,气候却相对更温暖、草场也向相对更茂盛。
而在本就比幕北更适宜居住的幕南地区,伊稚斜的右贤王本部所占领的南部地区,也就是河套盆地,无疑是最好的畜牧区。
伊稚斜的右贤王王帐,长年屹立于盐池边上!
再加上位于草原最南部,以及河套盆地的气候加持,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伊稚斜所直接掌控的地盘,是就连单于本人,都时不时会羡慕、嫉妒的存在。
只可惜,河套盆地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单于庭却肩负着以‘年’为单位巡视草原的政治职责不说,还往往都是带着十几二十万人,以及数以倍计,乃至十数倍计的牛羊牧畜活动;
知道单于庭不能长期留驻河套,河套也承受不住单于庭本部那十几二十万人口、数十上百万计的牛羊牧畜,单于也只得无奈的接受现实;
——让幕南地区的实际掌控者、匈奴对南,即对汉战略的最高掌握着:右贤王,占据这片肥沃的草场。
即便是这样,每逢秋后,自北方巡游归来的单于庭,也都会选择在河套盆地过冬,一直到次年冰雪融化,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所以,作为右贤王的伊稚斜,本该是幕南最富庶、最强大,占据着最好草场、享受着最丰厚资源,过着最富足生活的匈奴贵族。
但现如今,伊稚斜在草原的处境——无论是在单于庭、在各部头人之间的政治处境,还是直属右贤王的本部实际处境,都可谓举足维艰。
去年冬天,伊稚斜率领军队,到汉家的朝那塞打了一仗;
没打下来。
耗费了四十多日,死伤数千勇士,撤军途中甚至又冻死冻伤了上千人,却连朝那塞——连汉人的门户都没攻破。
草原游牧民族,向来信奉强者,奉行最原始的丛林生存法则。
从个人角度而言,他们崇拜武力强大者;
而对于伊稚斜这样的贵族而言,要想得到游牧之民的崇拜、尊崇,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便是带着他们打胜仗,从羊羔般温顺的汉人手中,抢回更多的钱粮、布帛,乃至奴隶、女人。
伊稚斜的父亲,便是这么做的。
三年一小动,五年一大动——基本就是一旦日子过得有点紧吧了,就往汉人的地界走上一遭。
凭借一次又一次胜利,以及瓜分战利品时,从未曾变过的公平、公正,伊稚斜的父亲,愈发得到幕南各部的尊崇和爱戴。
有那么一段时间,年少的伊稚斜甚至觉得:就算父亲直接派兵到大幕南沿,就此隔绝幕南幕北,也完全可以和单于庭‘划幕而治’,与幕北单于庭并立为‘南单于’。
但也正是父亲在幕南部族当中愈发崇高的威望,让彼时的左贤王,伊稚斜的堂兄:挛鞮军臣动了杀心。
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军臣采取了如同汉人般奸诈的手段,以‘商议要事’的名义,将伊稚斜的父亲招去了龙城。
几日之后,龙城传出右贤王密谋反叛,被单于当场镇压,右贤王及其属从、党羽,也悉数被处死的消息。
在那时,伊稚斜便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犯了汉人才有的一种罪。
——功高震主。
伊稚斜知道,父亲唯一的罪过,便是太过强大;
以至于威胁了单于庭——并非先老上单于,而是现军臣单于的地位,才被军臣阴谋杀害。
那场政变,对匈奴、对草原之民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首当其冲的,便是右贤王被单于庭阴谋杀害,右贤王一派的贵族头人们元气大伤,使得原本肩负对汉战略的幕南右贤王一派,遭受了史无前例的重大打击。
作为匈奴帝国针对汉人的战略实施者,右贤王一派遭受打击,自然就意味着匈奴帝国对汉人的战略压迫,产生了极其明显的松懈。
以至于去年冬天,当伊稚斜以右贤王的身份——和死去的父亲一样的身份,学着父亲的模样去朝那塞,去攻打汉人的关塞时,曾经近乎一触即溃的汉人关塞,却变成了整个幕南倾其全力,都看不到丝毫希望的绝望之壁。
再有,便是伊稚斜至今,都依旧在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父亲死后不久,汉人内部,发生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
据说,在汉人地界的东方,七个最为强大的王联合在了一起,发起了针对长安汉皇帝的武装叛乱!
最危险的时候,那七个王的军队,甚至逼近了汉人的关中门户:函谷关附近!
作为上一代右贤王最优秀的子嗣、当代右贤王,乃至挛鞮氏王族最杰出的新生代,伊稚斜很清楚:当时,只要匈奴派出一支武装力量——不用多,三两千就行;
只要有大匈奴的勇士,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汉匈边界,那就必定能让长安的汉皇帝方寸大乱!
最好的结果,可能是汉人自此出现两个皇帝,从此内斗不休,无暇顾及北方;
最差的结果,也是汉人出现一个新皇帝——一个在叛乱过程中,求助过大匈奴的皇帝。
无论如何,对于伟大的匈奴帝国而言,都是一本万利的事。
只要派出兵马;
只要是兵马,哪怕只有一骑!
但可惜的是,当时的匈奴单于庭,还忙着右贤王‘谋逆受诛’的善后工作,根本无暇在正发生内乱的汉人地界插上一脚。
——德高望重的右贤王蹊跷死在龙城,整个幕南震怒!
军臣一开始是铁血镇压,却发现越是镇压,似乎越压不住幕南诸部的滔天盛怒?
最终,明白自己继续镇压下去,就很可能导致整个幕南都脱离单于庭掌控之后,军臣无奈选择妥协。
而军臣妥协最直观的证明,便是继承亡父衣钵,顺位继承右贤王之位的伊稚斜。
为了安抚因右贤王之死,而对单于庭大为不满的幕南诸部,军臣强忍着恶心,将伊稚斜这个堂弟——这个故右贤王之子,扶上了右贤王的位置上。
从本心上讲,伊稚斜甚至并不太为父亲的死,而感到哀痛、愤恨。
——弱肉强食,向来是草原亘古不变的真理。
军臣能杀死父亲,无论是用堂堂正正的绝对,还是从汉人身上学来的阴谋轨迹,总归都是他的本事;
父亲技不如人,被杀死也是天经地义。
作为儿子,伊稚斜为父报仇虽也是天经地义,但相比起错失了那次良机——那次让汉人陷入无穷内乱,从此无法团结一心的良机,父亲的死对伊稚斜而言,反而没那么重要。
或者应该说:在父亲身死龙城这件事上,伊稚斜对军臣的愤怒,首先是对军臣只顾着排除异己,却错失了那次打击汉人,甚至很有可能把汉人打击到半身不遂的良机,而感到怒其不争!
其次,才是从个人的立场,对军臣杀害自己的父亲感到愤怒。
由于当年,军臣以极其难看的吃相、极其拙劣的手段杀害右贤王一事,在去年冬天之前,军臣在草原各部——尤其是幕南诸部当中的威望,其实一直都有些微妙。
反倒是已故右贤王的继承人伊稚斜,得到了绝大多数幕南部族的鼎力支持。
就连‘请屠奢静待时机,强大自身,再报先屠奢之仇’之类的话语,伊稚斜都听至少十位幕南部族头人、小王提起过!但在去年冬天的那场战争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朝那之战,成就了那程不识‘不败将军’之名的同时,也让我这个匈奴右屠奢,成为了让幕南各部失望透顶的无能者;”
“而驻扎在幕南原本最丰美、最富庶的南池,为幕南最强大的右贤王本部,如今也有不知多少勇士,在啃食着不知多少年前的腐肉充饥。”
“——就算是艰苦,我右贤王本部,也本该是幕南最富足、最不需要为生存担忧的部族。”
“但现在,你这奴隶却告诉本屠奢:在原本贫瘠、寒冷的东方,各部族之间连彼此征讨都没有,便各自过上了不用饿死人的生活……”
“是这样吗?”
说话间,伊稚斜靠坐在虎皮王椅的后座之上,双手交叉抬起,遮住下半张脸;
目光却满含阴戾,悠悠凝望向那胡服汉人眼眸深处,似乎是想要胡服汉人给个交代。
又或者,是让那些在如此年景都丰衣足食,却坐实右贤王本部艰苦求生的东方部族一个交代。
“屠、屠奢!”
被伊稚斜如毒蛇般阴狠的目光盯着,那胡服汉人肉眼可见的乱了方寸,只当即便跪倒在地,爬行上前,对着伊稚斜赤脚就是一顿亲吻。
亲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伊稚斜以手轻抚自己的后脑勺,胡服汉人愈发慌乱,赶忙抬起头,无比诚恳道:“屠奢,都是云中城的汉人!”
“是云中城的汉人,给东方的部族卖了粮食,只须以皮毛作为交换!”
“据说光是云中城卖出去的粮食,就够那些部族吃一个多月!”
“还、还有其他地方的汉人,也都在卖粮食!”
“——燕北,雁门,上郡、代郡,都在光明正大的在互市卖粮!”
“他们要的,也都是牛羊皮毛、胫骨之类的东西,并不曾要求种马、种牛!”
“这些话,都是屠奢忠臣的仆人,从最近来到盐池的汉人商队那里听来的!”
“您最忠臣的奴仆,和那些东方部族,根本没有丝毫联系啊……”
说到最后,胡服汉人已是再度匍匐在地,却顾不上继续去舔伊稚斜的脚趾了——只颤抖不止的匍匐着身,甚至还惊恐的闭上了双眼。
胡服汉人,原本是代北雁门郡,一个普普通通的佃农;
太宗皇帝十四年,匈奴主力自朝那入北地、陇右,偏师自雁门而入代地。
胡服汉人便是在当时,为上一代右贤王的部众所掳。
来到盐池之后,胡服汉人惊惧交加,干起活来也是十分卖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这些野蛮的兽人当做储备粮。
好在当时,匈奴单于庭,有一位汉人国师。
中行说。
那是胡服汉人——乃至每一个被掳到草原的汉人奴隶,毕生难忘的救世主。
胡服汉人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位汉人国师,仅仅只是对故右贤王说了一句:汉人的奴隶,应该用他的智慧,而不是他的气力;
于是,胡服汉人变成了故右贤王麾下举足轻重,甚至能参加重大决策商议的大人物!
虽然还是奴隶;
虽然还是右贤王的奴隶,但奴隶和奴隶,那也是不同的。
——宰相门房七品官!
右贤王的奴隶,可比草原某些部族头人、裨小王,都还要更加尊贵!
只可惜后来,那位汉人国师失势,被现军臣单于流放至北海,整个草原上的汉人奴隶,也都遭遇了断崖式的地位骤降。
也就是胡服汉人这样的高级奴隶,被部分贵族保全,留在身边出出主意,权当是养了个智囊。
但随着去年冬天,那场让整个草原都不愿提及,甚至为伊稚斜这个人名感到不耻的战争之后,胡服汉人愈发感觉到:自己被萨满祭司们带走,而后被剥皮祭天的日子,似乎越来越近了……
“云中城。”
“魏尚?”
良久,伊稚斜面色如故的吐出一个人名,却惹得胡服汉人忙不迭点下头。
“就是魏尚!”
“打自老上单于之时,这魏尚便从不组织麾下的汉人将士,同周边部族交换货物。”
“到了今年,那魏尚更是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直接光明正大的亲自与东方的各部族,做起了粮食生意!”
“凭借从云中买来的粮食,东方的部族之间,才没有发生彼此讨伐的战争……”
胡服汉人说完这句话,伊稚斜便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良久,伊稚斜便如本能般,自然地一摆手,将如蒙大赦的胡服汉人挥退;
待毡帐中只剩下自己,伊稚斜却依旧是久久没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嘴上,也不停地呢喃着那个人名。
“云中……”
“魏尚……”
···
“魏尚………”
(本章完)
第283章 战略准备
第283章 战略准备
“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魏尚病故……”
“自魏尚之后,云中郡——或者说是云中城,便一直是长安朝堂忧心忡忡,唯恐生出差池的要地;”
“——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都曾考虑为云中,寻得一个与魏尚相差无多的宿将。”
“但最终,孝景皇帝还是不得不无奈颁诏:魏尚之死,秘不发丧,以免塞外胡蛮来犯;”
“如今之云中,由魏尚之子魏武,又都邮、主簿等官佐主事……”
长安城,未央宫。
春夏之交,刘荣难得没有待在宣室殿左侧的温室殿,又或是右侧的清凉殿。
稍显随性的坐在御榻之上,同韩颓当,以及大舅哥:平阳侯曹寿等人,聊起了边墙之事。
说起边墙——尤其是今年秋后,很可能再次发生的匈奴入侵,众人的目光,便很自然地汇集在了地图上,那孤悬塞外,方圆百里都属于匈奴领土的孤城。
云中城。
作为后世内蒙古境内,在历史上出现的第一座封建时代城市,云中城的战略位置,早在战国之时,便受到了华夏文明,以及塞外游牧文明的关注。
战国中期——准确的说,是赵武灵王二十六年(公元前300年),凭借胡服骑射而强大起来的赵国军队,在赵武灵王的率领下开疆拓土;
复中山地,向北开壤至燕、代,破林胡、楼烦,向西至云中、九元!
自代地筑长城,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
换而言之,在不远的一百五十年前,如今被匈奴人奉为圣山的阴山,是赵武灵王所设定的北方前线战略起点;
至于云中、雁门、代郡,则是被那条起于阴山、止于高阙的防线要塞所庇护的新服之地。
到了秦之时,大将军蒙恬率秦长城军团四十万,北逐胡蛮数千里,使游牧之民不敢南下牧马,见秦黑龙旗则不敢挽弓,快则望风而逃,满则跪于道侧,战战兢兢,以迎秦王师铁骑。
在那个时候,云中城,是秦版图纸上,诸多位于代、赵长城以北、秦长城以南的边塞城市;
但在秦二世而亡,中原大地再次陷入战火纷争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就都变了个模样……
“秦二世在位,历行苛政,横征暴敛,乃至陈胜吴广振臂一呼,天下人无不景从。”
“后陈胜吴广为章邯所败,又章邯大军东出函谷,欲于项籍对峙巨鹿之时,二世乃令北墙边卒悉数南下,以平项籍……”
刘荣感慨一语,一旁的韩颓当也是一脸萧瑟的唉声叹气一番,随后从一个草原人——或者说是游牧民族的立场、角度,回忆起了那段令人惋惜不已的过往。
“秦二世令北墙边卒南下平叛,其诏之急、其令之切,旷古罕有。”
“得二世诏,继蒙恬大将军之位,尽掌秦北墙边军的武城侯王离,遂下令军队即刻南下攻赵。”
“——没人知道当时,王离是真的急于率军南下,还是另有谋算;”
“只是在王离率军南下之后,原本在秦长城附近苟延残喘的一个草原小部族,得到了王离大军来不及带走,无奈丢弃的粮草辎重,以及武器军械……”
···
“之后,王离在巨鹿,遇到了破釜沉舟的项羽,秦北境边卒数十万,就此不复存在。”
“而在北方,那个得了王离大军辎重、军械的小部族,却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壮大。”
“——待太祖高皇帝开汉国祚之时,那个部族的头人,已经被他的儿子鸣镝弑杀;”
“而那个曾经无比弱小、极不起眼的小部族,也已经壮大到了能和东胡、月氏三分草原的程度。”
“再后来,那个小部族先灭东胡,后除月氏,自此成为了草原上的无二霸主……”
韩颓当一番话,说的刘荣是苦笑连连,也说得一旁的平阳侯曹奇一阵唏嘘感叹。
不用韩颓当明说,刘荣、曹奇二人——乃至如今天下的每一个汉人,都知道那个幸运继承王离军团的武器装备,从而得以迅速壮大的部族,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那个部族,名:匈奴。
率领部族捡回,或者说是抢回王离军团遗留辎重的头人,叫挛鞮头曼。
鸣镝弑父,杀死挛鞮头曼,随后率领匈奴部落迅速壮大,并最终称霸草原的,是匈奴帝国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单于:挛鞮冒顿……
“朕听有人说,当年,若非王离急于南下,留下那些辎重,从而便宜了匈奴人,见解帮助匈奴人壮大,如今汉家,或许就不会为北墙而头疼。”
“但先帝曾对朕说:如果不是王离留下的那些辎重,让原本弱小的匈奴部迅速强大起来,从而引发了草原连绵数年的大战,那秦末乱世,恐怕还会有外族蛮夷,在我神州大地横插一脚。”
“——或许彭城一战,击败太祖高皇帝的,会是东胡人;”
“又或当年垓下,逼得项籍自刎乌江的,会是月氏人……”
刘荣一番话,顿时引得韩颓当又是满含认可的一阵点头不止。
稍叹出一口气,便顺着话题继续道:“在匈奴人崛起之前,草原上,是东胡、月氏两相对立。”
“——东胡称霸草原百年,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锐气,贵族安于现状,坐享其成,只想着压迫其他的小部族。”
“唔,就好比那匈奴单于冒顿,儿时便被送到了东胡王身边为质子;”
“也就是在做质子期间,挛鞮冒顿,有了后来那番人生感悟:东胡人要我的女人,我不得不给,东胡人要我的骏马,我不敢不给,但东胡人要我们的土地,那我就算是再怎么胆小,也不得不率领族人,去和东胡人拼命了……”
···
“当时的东胡,就像是一棵老迈、腐朽,随时都可能倒下的树;”
“而月氏人,则是在崛起到一半的时候,就生出了知足之心。”
“——在月氏人看来,能和东胡人平起平坐,共同成为草原的霸主,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事。”
“所以,如果没有匈奴人的崛起,那彼时的草原,便会一直维持东胡、月氏相安无事的状况。”
“而在秦二世而亡,神州大地纷争遍起时,东胡人和月氏人,很可能会联合起来,谋求踏足神州之地。”
“最起码,也要将所有可以放牧的草场都夺回,不给我诸夏之民,留下哪怕一片草场。”
刘荣、韩颓当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旁的曹寿始终都在聆听;
直到韩颓当说起这段往事,曹寿也终于得到了发言的机会。“没错。”
“还记得儿时,祖父曾对父亲说:匈奴的壮大,确实是占了王离急于南下,顾不得带走所有粮草辎重的便宜;”
“但如果没有匈奴人、没有匈奴人引发的草原霸主之战,那秦末之时,天下只会更乱。”
“只不过,匈奴人的强大,不同于过往任何一个草原霸主。”
“——他们不像东胡人那样安于现状,更不想月氏人那样,只要有足够的草场,就可以接受另外一个和自己同样强大的存在,和自己并存于草原之上。”
“匈奴人对东胡人的屠戮,堪称骇人听闻!”
“直到最后,杀的刀都卷了刃,那冒顿老儿才总算是松了口,愿意将东胡人最后残存的血脉,流放到遥远的东方——也就是燕国右北平郡以北的乌恒山、鲜卑山。”
“至于月氏人,更是被匈奴人追杀了数十年,直到如今,匈奴人也依旧在打听当年,战败逃走的月氏残部的下落。”
···
“太宗孝文皇帝十三年,月氏人在河西,被老上单于所打败、击溃,以至于丢弃祖地,奔逃往西。”
“也正是这一战,导致了太宗皇帝十四年,老上单于亲率十四万大军入北地,长安朝堂却是直到匈奴先锋火烧回中宫,才堪堪反应过来。”
“——实在是在那之前,长安朝堂一直都认为:有月氏人占据河西,匈奴人即便是占据河南之地,也不敢冒着腹背受敌的风险,自北地大举叩边。”
“但在击败月氏人,尽占河西之地后,匈奴人全然没了后顾之忧;”
“反观我汉家——匈奴人都打到箫关了,还以为月氏人占着河西,能让匈奴人投鼠忌器呢……”
如是一番话,算是让曹寿勉强参与到了这个话题当中,同时也让刘荣对这个原本不屑一顾的大舅哥,多少有些刮目相看了。
当然,也仅限于刮目相看而已。
——作为开国元勋家族的第四代子弟,刘荣对这位大舅哥的期望,仅限于别作妖;
只要曹寿能摆正自己的定为,能少惹点欺行霸市,仗势欺人的事,顺带为已经贵为皇后的妹妹曹淑,以及将来的皇长子提供些许助力,刘荣便已是不复他求。
当然,如果曹寿在此基础上,还能表现出自己在某些方面的杰出能力,为刘荣带来些意料之外的惊喜,刘荣自也乐得提前一步,为将来的皇长子培植羽翼,将早已落寞的平阳侯家族,重新抬到不属于他们的高度。
但仅凭这样一番不算蠢、还算能看明白的言论,曹寿还远不足以让刘荣改变自己,对功侯子弟——尤其是三代、四代子弟的偏见。
饶是如此,刘荣也还是面带认可的对曹寿含笑一点头,又递去一个略带鼓励的眼神;
而后,便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了正在进行的议题之上。
“到了如今这个年月,再去研究匈奴人的发家史,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云中。”
“——尤其今年开春,匈奴使团入朝,为朕所面辱;”
“匈奴人,大抵是咽不下这口恶气的~”
“今岁秋后,匈奴人大概率会再度来犯。”
“就算不派十几二十万大军,也起码会派个三五万人,好好出一出年初,在朝那塞碰的头破血流的恶气。”
说到这里,刘荣再度望向韩颓当,眉宇间,也隐约挂上了些许阴郁。
“今我汉家之云中,不比过往之云中郡。”
“——战国之时的赵属云中郡,是阴山-高阙防线以南的新服之地;”
“——秦时的云中,更是深藏于秦长城以南百十里的大后方。”
“但现如今,我汉家的云中,名曰云中郡,实则,不过一座云中城。”
“云中城方圆百里,尽为胡蛮匈奴之土!”
“除去云中城,我汉家在代、上一带最靠北的防线,都还在云中以南一百七十余里!”
“若要说,有哪里可以在战时支援云中,那也就是代北,位于云中东南方向,路程足三百余里的马邑了……”
一番话道出口,刘荣原本还算轻松写意的面容,也不由得有些严肃起来。
对于云中这座孤悬塞外,深深插入草原腹地的孤城而言,魏尚这个人名,几乎是等同于精神图腾般的存在!
即便曾经,因谎报斩获而被下狱,之后又在老臣冯唐的谏言下,得到了太宗皇帝的赦免,但云中人名记住的,只有那一场场血战。
——过去二十年,匈奴人在云中城下,至少丢下了五千具尸体!
在攻打云中的过程中阵亡的匈奴贵族,最高甚至达到了当户的级别!
而这些荣耀,是故云中守魏尚,率领着云中城不过万户百姓民,一刀一枪砍下来,甚至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换回来的。
太宗皇帝后元七年,汉文帝刘恒驾崩,天下人无不闻之而哀痛啜泣;
但在那一年,云中百姓哭的,却是郡守魏尚之死。
时至今日,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七年之久,虽然汉家一直在瞒着、云中城头也至今都挂着魏尚的帅旗;
但人已经没了,云中城,早就不再是那个让长安朝堂放心无比,只感慨一句‘有魏尚在,云中就丢不了’的不破坚城!
年初的冬天,匈奴人自西北而来,攻打北地无果;
今年秋后,匈奴人不来则以,若来,则几乎百分之百会从正北方向而来。
届时,孤悬塞外——位于汉家北方防线以北百十里的云中城,必定首当其冲。
而这一次,再也没有一个名‘魏尚’的老将,游走于云中城头,激励云中军民万众一心,坚守城墙了……
(本章完)
第284章 请陛下,未雨绸缪!
第284章 请陛下,未雨绸缪!
“雁门有程不识、郅都二人,大抵是不需要担心的了。”
“但云中,恐怕还需要我长安君臣,好生商筹一番。”
“——继任魏尚,统领云中的新太守,不可急于一时,也急不来。”
“毕竟太宗皇帝、孝景皇帝都曾为此事头疼多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但至少今年秋后,云中城,必须得到长安朝堂的支持。”
“军械、辎重也好,兵力补充也罢;”
“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云中百姓,再次因为城破之忧而登上城墙,甚至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了……”
刘荣一番话,让韩颓当、曹寿二人感慨点头的同时,也让二人陷入了沉思。
在汉家北墙一代的其他地方,遭受匈奴人突袭、抢掠,几乎是每年都会发生的事;
但这么多年下来,边墙各地也都有了各自应对的方法。
敌人超过一千人如何如何,超过五千如何如何,乃至朝万人以上、成建制大举来犯如何——边郡都摸索出了一套适合自己的标准,以及应急方案。
绝大多数时候,在来犯之敌不超过一万人的前提下,边郡会采取龟缩防守的策略,即紧闭城门,据险而守,凭借城墙之坚固,做大限度减少本方的人员伤亡、财产损失;
至于以城池为中心四散的乡村,则是会有条不紊的就近藏进深山,以乡村破碎为代价,来换取生命的保留。
当来犯之敌超过五千人,大部分县城会选择三五联合,共同驻守某一座城池,并尽可能确保野外乡村之民,能大部分藏进山林。
而在来犯之敌超过万人时,迎接边郡百姓的的,往往是一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惨烈战争。
凡是人,便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边墙如此不安定,百姓民自然是不愿意继续待在边郡,拿身家性命开玩笑。
所以,为了安抚边郡之民留守,甚至是鼓励南方百姓迁居北墙,以充实北墙一代的人口,汉家自太祖高皇帝开始,便一直在出台相应的鼓励、补偿政策。
尤其是在太宗孝文皇帝年间,晁错一纸《言兵事疏》,正式为刘汉社稷定下了长期坚持不懈的移民实边,并招安临近长城的游牧之民,以为屏障、以夷制夷的核心方针。
但朝堂再怎么鼓励、再怎么补偿,也还是改变不了边墙百姓生命财产安全得不到保障,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或被动、或主动的被拉壮丁,登城作战的生存困境。
而在汉北边郡当中,又尤数孤悬塞外百余里,一逢战事,便必定会陷入包围圈的云中城,为最为险恶之处。
——每一次!
匈奴人每每大举南下,入侵汉地,无论是从哪个方向而来、攻打汉室的哪片区域;
只要是万人以上规模的大举南下,匈奴人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一路偏师,将云中城团团包围!
没办法;
位于汉匈实际边境线以北百余里,恨不能插入匈奴腹地的云中城,实在是让匈奴人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哪怕知道云中城内,汉家的可战之兵不超过万人,即便绕过云中城,云中城也大概率无力从背后捅刀子,匈奴人也还是放不下心。
——因为云中城的存在,对于汉家的意义,本身就是在必要时,即匈奴人大举南下,攻打汉北某处时,自匈奴人的身后突然杀入战场,以解边墙之围。
所以,匈奴人不敢赌云中城内的汉人,有没有背刺自己的能力,又或是胆量。
哪怕再小,这个可能性也始终存在。
这就使得匈奴人根本不敢,也无法忽视云中城的存在,明知无法攻破云中城,也总是孜孜不倦的重兵围困云中城,以求云中城自顾不暇,无暇他顾。
当然;
作为信奉原始丛林法则,慕强文化极其浓厚的游牧文明,匈奴人自然不是从见到云中城的第一天开始,就断定这座汉人的城池无法攻破。
曾几何时,匈奴人也是尝试过大军压境,试图攻破云中,以拔除这颗深深刺入草原腹地——甚至是游牧之民心脏的钉子的。
但那一场战争的惨烈程度,即便到了今天,由道听途说的韩颓当,以‘我曾听人说’的口吻复述而出,也依旧令人心中钝痛阵阵。
而那一场战争,即是故云中守魏尚的成名之战,也同样是云中百姓,终身难忘的绞肉场……
“臣记得~”
“唔,是太宗皇帝前元三年吧?”
一声轻询,引得一旁的曹寿感慨点下头,便见韩颓当悠悠一声长叹。
而后,便再度以草原游牧之民的视角,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那几年,老上单于连年叩边,太宗孝文皇帝忍无可忍,势必要与匈奴决战!”
“虽然当时,臣还在草原,但在长安发生的事,朝中也还是有些人知道的。”
“——长安南北两军,各掉了过半兵力,南军二校,北军四校!”
“再以此六校禁军为骨干,太宗皇帝又从关中,征集了不下三十万良家子,更欲御驾亲征,以决战胡虏!”
“到太宗皇帝引军开拔,从长安出发的时候,少府内帑的存粮、盐醋、各式酱料,便已经被搬空了一半。”
“弓羽箭矢,更是几乎全被太宗皇帝带走……”
···
“开拔月余,太宗皇帝抵达代都晋阳,对老上稽粥下达战术,约定于平城一带,清算父辈血债!”
“但当老上稽粥引兵南下,跨过马邑,以及赵长城,抵达楼烦县一带是,关东传来消息——济北王刘兴居,于齐地举兵谋反!”
“于是,太宗皇帝只得与老上再定盟约,屈辱和亲。”
“而后折身去了关东,平了齐地的叛乱。”
“叛乱平定之后,少府内帑已近被搬空,大军再滞留于外三个月,朝堂便要拿不出大军的粮饷!”
“万般无奈之下,太宗皇帝终只得班师回朝,再不复言决战匈奴事……”
韩颓当一番话,也是让刘荣、曹寿二人一阵摇头唏嘘。这件事,是汉家继太祖刘邦身陷白登之围、高后吕雉为冒顿单于书辱之后的第三件国耻级重大变故。
正是这次变故,迫使太宗孝文皇帝为汉家——为文景两代前后三十年,定下于外和亲以安胡,于内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核心国家战略方针。
也正是这一次诸侯叛乱,让太宗皇帝再三教导当时的太子储君,也就是已故孝景皇帝:没有解决掉关东宗亲诸侯,剔除他们的爪牙之前,绝不能动决战匈奴的心思!
你爹我,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有了那一战的事实佐证,汉家才放下了先前,自有汉以来的不甘和倨傲,彻底接受汉家在面对匈奴人时的战略劣势,以及采取战略防守姿态的必要性。
而后,便是汉家进入长安二十多近三十年的沉淀器,及高速发展期。
——甚至有那么一段年景,长安朝堂休养生息都休魔怔了!
居然有人在朝议之上,堂而皇之地提出:别管他黑犬白犬,只要能止战,便都是好犬!
若非太宗皇帝深讳过犹不及的道理,将汉家对匈奴人的忍让,限制在了间歇性和亲以稳定局势、间歇性冲突以展示肌肉——以斗争求和平的限度,汉家说不定早在这西元前,就已经发明出岁币这种臭名昭著的东西了!
对于当年,也就是太宗皇帝三年那场没打起来,或者说是演变为平定叛乱的汉匈决战,汉家目前的主流看法便是如此。
人人都说那一战,让汉家彻底认识到了存在于本身的内忧外患,并确定了韬光养晦,以待将来的发展方略,以及先内后外,先诸侯后匈奴的战略优先排序。
只是在韩颓当这个曾经的‘草原人’看来,那一战,还有一个地方,被整个天下所忽视了……
“平城一战没打起来,太宗皇帝签下耻辱性的和亲条约之后,便急匆匆去了关东,平定济北王刘兴居之乱。”
“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老上稽粥,则在引军北上、退出汉地的路上,再次注意到了云中城。”
“——抛开匈奴单于的身份不说,老上稽粥,也可谓是一代雄主了。”
“几乎只是看了一眼堪舆,并在云中附近观澜了一圈,老上稽粥便彻底明白了云中城的存在,对我汉家的战略意义!”
“于是,已经同太宗皇帝签订盟约,并承诺引兵退回草原的老上稽粥当即下令:召集幕南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同老上稽粥麾下的十数万大军一起,不惜一切代价,以攻破云中!”
···
“在当时,臣还在草原,虽还算年富力强,却因为降将的身份,而不被单于庭所接纳——或者说是不被信任。”
“再者,先父彼时已亡故,兄长继承了匈奴韩王的王位,被老上稽粥划分在了幕北——主要是为了让我韩王部远离汉匈边境,与汉家传递消息,成为第二个匈奴东胡王/汉长安侯。”
“所以那一战,臣并没能身临其境;”
“但光是战后,听那些幕南的贵族头人说起,臣便已是心惊肉跳,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云中守,萌生出无上的敬意……”
一番话道出口,韩颓当就好似是真的回想起,甚至是真的经历过那一场惨烈战争般,口干舌燥的轻扯了扯衣襟。
——时值春夏之交,宣室殿并不很热;
但韩颓当此时,却已是一层薄汗盖住了额头,捏着衣襟的手也下意识轻轻煽动着。
就在这时,一旁的平阳侯曹寿,也适时接过了话头。
“太宗皇帝撤兵之后,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举兵作乱的济北王刘兴居身上,完全没有想到老上稽粥狡诈至斯,居然还会在撤军途中强攻云中城!”
“等长安朝堂收到云中的消息时,战争,已经结束了。”
“——直到战争结束,云中派来长安汇报战况的信使,才终得以突破匈奴人对云中城的包围;”
“而在后来,据云中守魏尚所说:将战报送来长安的,已经是云中派出的第十六批信使了……”
“甚至就连着最后一波信使,也只有一人撑到了长安,在将奏报送到宫门外后,便当场一命呜呼……”
这一番话,让殿内本就有些沉闷的氛围,愈发变为诡异的寂静。
而在刘荣、韩颓当、曹寿君臣三人脸上,却是如出一辙的感慨,和愤怒。
——那一年的云中,家家戴孝;
那一年的云中城,被城墙外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坟冢围了里外三圈。
那一年,那一战,郡守魏尚亲临战阵,负伤一十七处!
郡守府官员十不存一,近万郡兵几近全军覆没!
魏尚七子,五死二残……
“那一年,云中的农籍,从原有的一万三千一百户、五万五千余口,锐减到了四千零七十五户,九千三百二十六口。”
“——有八成以上的云中百姓,死的一家、一族只剩下一位老人,或一个妇人、孩子;”
“超九千户人丁尽没,宗祠断绝。”
“先帝曾说,那一年的云中,真真可怜的,不是那些戴孝的家庭。”
“而是那些全家死的一人不剩,以至于都没人戴孝的绝户……”
随着刘荣这最后一语,这场原本还算轻松写意的君臣交谈,也终于来到了真正的核心。
便见韩颓当绷着脸,与身旁的曹寿稍一对视,而后便是二人联袂起身上前,对刘荣齐身一拜。
“陛下!”
“当年一战,云中尽殁军民,五万而有余!”
“虽然老上稽粥,也遭受了万人以上的损失,甚至从此再不复提攻夺云中事,但那一战之惨烈,臣等,今犹在目!”
···
“秋后一战,胡蛮不来则以,来则必犯雁门、上、代!”
“而云中,未必不会再遭受一次当年,云中守魏尚拼死据守的惨烈战争……”
“——请陛下,未雨绸缪!”
“但有可能,便以将士万数入补云中,以实城防!”
二人齐声言罢,韩颓当还不忘单独再走出一步,一脸诚恳的对刘荣再拱手。
“臣,不是为已故魏尚——魏公而说这些话。”
“而是为了那些英勇杀敌,最终却难逃一死的云中英烈……”
(本章完)
第285章 曹皇后:又要女人?
第285章 曹皇后:又要女人?
送走如今的御用军事顾问韩颓当,以及大舅哥曹寿,刘荣独自站在了宣室殿侧殿的巨大堪舆前。
自地图右上角的燕国右北平郡,以及名义上接受汉室册封的马韩朝鲜、芥子朝鲜,刘荣的目光一点点左移。
经过燕北,待北,刘荣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那个孤悬塞外的刺眼红点之上。
“云中城……”
“啧啧;”
“太祖高皇帝,不亏是太祖高皇帝啊~”
“平城一战,纵使身陷白登之围,却也还是将汉匈实际控制线,往北推了数百里不止!”
“尤其是在马邑、武州塞西北方向,扎下云中这么颗钉子在草原,以作为汉家北出长城,踏足草原的前哨站、战略支点。”
“——即便当时,汉家根本没有,甚至都看不到大军北出长城的希望,却也依旧保留了这个可能性、保留了云中城。”
···
“朕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饶是习惯了被朝堂内外,乃至天下人称赞为‘早慧多智’,甚至是被先孝景皇帝——被那么一个自负到极致的封建帝王,亲口称赞为‘自有汉以来,天资最为卓越的太子储君’,但某些方面的缺陷,刘荣暗下也还是承认的。
首先,作为一个政治阅历相对欠缺、政治经验相对不足的菜鸟皇帝,刘荣的政治手腕,是比不上太祖高皇帝刘邦,以及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的。
而且是远远比不上。
扪心自问,按照刘荣目前的认知,‘天子荣’当下的段位,大致比先孝景皇帝稍低了一小节。
至于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刘荣不敢托大——能在三十岁之前,达到这两位的政治段位,刘荣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还只是政治手段、权谋方面。
军事方面,太祖高皇帝刘邦,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开国之君——甚至很有可能都不是一个像样的帝王!
但毋庸置疑的是,太祖刘邦再怎么不堪,也至少是个实打实的军事家、战略家。
换而言之,在刘荣的认知当中,太祖刘邦,保底也是个极其出色的武皇帝!
至于其他方面,或许有时代的局限性,或许有当时的客观现实所掣肘,使得这位开国之君,没能取得除武功之外,其他范畴的太多成就。
但刘荣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将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也包含在内,太祖高皇帝刘邦,也依旧是两汉四百余年历史上,武功最为昌盛的帝王,且没有之一。
后来的太宗孝文皇帝,虽然更多以文治、政治方面的成就为世人所熟知,但在军事方面,太宗孝文皇帝的战略眼光,也同样在水准线之上。
——首先,作为汉家第一位刘姓代王,年仅六岁便就藩晋阳的太宗皇帝,是实打实的戍边王出身。
就算碍于吕太后淫威,始终不曾直接插手边防事务,但作为封地位于汉匈第一线的戍边王,最基本的军事认知,太宗皇帝总还是有的。
更何况后来,太宗皇帝凭借一场因为宗亲诸侯叛乱,而没有真正爆发的汉匈决战,便极为果断的为汉家,定下了先猥琐发育,再整合内部,最后再解决外患的主题战略方针路线。
单就这一项,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也至少能够的上战略家的门槛了。
相较于这两位,先孝景皇帝,显然就稍差了一些。
或许应该说,无论从哪方面讲,先帝比起这两位,都多多少少差了点意思。
但在刘荣看来,这并非是先帝太菜,而是参考系太过离谱、对比的对象太过于强大了。
——太祖刘邦,可是朱明太祖开国之前,华夏文明公认的‘得国最正’者,某种意义上的开国之君第一人!
至于汉文帝,单就是一个文景之治,就让后世多少帝王穷其一生奋力追赶,终却只得望其项背,而叹之不及。
和这两个人比,别说是先孝景皇帝了——华夏历史上九成九以上的帝王,都厚不起脸皮说自己比这俩更强。
甚至即便是比不上这俩人的先孝景皇帝,都是后世历朝历代出现一位,便大概率可以中兴,连出两三代,便可以彻底重振王朝的合格帝王。
而在军事战略方面,先孝景皇帝,依旧在如今的刘荣之上。
或许在吴楚之乱爆发之前,孝景皇帝对关东局势、对宗亲诸侯的错误预判,导致这场叛乱最终的规模,多少有些出乎长安朝堂中央的预料,隐隐有些脱离了长安中央的控制。
但无论是从叛乱爆发前,孝景皇帝步步为因,以削藩之名,行逼反之实;
还是在叛乱爆发之后,极其果断的用晁错项上人头,撕碎吴楚联军打起的‘诛晁错,清君侧’的大义旗帜、遮羞布;
乃至于叛乱平定之后,借着平定叛乱的大势揪着关东诸侯就是一顿整,诏书一道接着一道,政策一条接着一条——愣是没有半个字再提‘削藩’,却也字字句句不离削藩!
这一整套流程,所体现出的战略格局,同样是如今的刘荣所不具备的。
形象的讲,太祖高皇帝刘邦、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就好比这个名为‘刘汉’的宗门,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已故老祖;
先孝景皇帝刘启,则是才刚与世长辞,并为宗门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上一代太上长老。
而如今的刘荣,更像是一个百年难出,上限极高,却暂时还没发育起来的天骄、奇才。
每个人都知道:只要不中道崩阻,刘荣必定上限极高;
但每个人也同样清楚:要想发育到那个高度,彻底的兑换自己的天赋,刘荣还需要时间。
“可惜朕的帝国双壁,还要等上一些年头。”
“若不然……”
“啧,真是恨不能马上大军尽发,马踏龙城啊……”
看着堪舆之上,那一大片仍旧被匈奴人所掌握,汉家连看都很难看上一眼的辽阔草原,刘荣也不免暗自咂起舌。
——大婚典结束之后,刘荣带着新鲜出炉的曹皇后回门,走了一趟平阳侯府。
虽然没有见到盈盈期盼的长平烈侯,但刘荣也已经了解到:自己的帝国双壁之一,已经按照原本的人生轨迹,从平阳侯府走了出去。
眼下,年仅七岁的小卫青,正在生父郑季家中牧羊。
不出意外的话,再被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欺负几年、被生父郑季当奴仆使唤个几年,卫青便会回归平阳侯府,成为平阳侯曹寿,给侯世子曹襄培养的骑奴。
再稍大些,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刘荣便可以出手摘果子,把人接到身边培养了。
至于摘果子的工具,或者说是渠道,刘荣也旁敲侧击的打听到了。
——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十岁出头的年纪,正在平阳侯同母亲卫媪过活,并接受歌舞训练。
按照原本的人生轨迹,不出三五年,携华夏历史最丰厚嫁妆的卫子夫,便会成为平阳侯府的讴者,也就是歌姬。
对于这个势在必得的女人,刘荣倒是没太顾忌蝴蝶效应之类——直接和大舅哥平阳侯曹寿通了气:这个小姑娘,朕看着挺水灵的。
接下来,只要曹寿懂点事,卫子夫便不再会被当做平阳侯府招待客人的歌姬培养,而是会按照侯府正常培养女儿的标准,替刘荣养着。
等到了婚娶的年纪,便给刘荣送进宫去。
理由也好找——担心曹皇后在宫里,身边没有体己人照顾,便从平阳侯府派一批侍女去曹皇后身边。
再然后,自然就是刘荣照单全收,和曹皇后在椒房殿你侬我侬的功夫,顺手把一旁伺候的侍女也给拉进被窝。
多来几次,就算是拼概率,也总能顺利把卫子夫拉进被窝……
“咳咳咳……”
“朕也太不是东西了……”
“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朕这就给惦记上了……”
“咳,咳咳咳咳……”“急不得,等长大些再说吧。”
“也不是朕禽兽,实在是为了宗庙、社稷……”
···
“却是可惜了朕的冠军侯,到现在都还没降世……”
“——实在不行,就留给将来的太子?”
“毕竟等冠军侯威震天下,朕都四十好几了……”
“这么说起来,朕那不成器的小子,倒是大概率和冠军侯年岁相仿?”
“嗯~”
“就让冠军侯,给那混小子伴读吧。”
“完美……”
·
·
·
“滕妾?”
“妹这才住进椒房,陛下甚至都还不曾在椒房过夜;”
“这便着手入滕妾于椒房……”
“却是为何?”
同一时间,未央宫椒房殿。
原本因孝景薄皇后搬出未央宫,而冷清了几年的椒房殿,因曹皇后的入主,而再度迸发出了勃勃生机。
尤其天子新婚,虽还不曾于椒房过夜,但喜庆和期盼,却依旧充斥着整个椒房殿。
但也就是在这种略带失望,却又满含期盼的喜庆氛围当中,没能等来天子荣的曹皇后,却先等来了自己的兄长:平阳侯曹寿。
若是寻常探望,那也就罢了;
——才刚搬进椒房殿,曹皇后本身也有些心里没底,兄长能来寻自己、陪自己说说话,曹淑自然也乐得如此。
可偏偏兄长带来的消息,却让曹淑一阵拧眉的同时,心下也涌现出阵阵危机感。
滕妾!
对于大家闺秀、高门子女而言,这个词眼算不上陌生。
通常情况下,贵族嫁女,通常情况下并不只是送一个女儿出阁,而是会同时送出嫁人的嫡女,以及陪嫁的庶女三二、侍女七八。
绝大多数情况下,陪嫁为滕妾的侍女,会是正主——也就是真正嫁人的嫡女从小带在身边的婢女。
这么做,主要是贵族们担心女儿嫁出去后,在夫家形单影只,没人说话,也没人可以使唤;
再有,便是让离开自幼居住的家,住进全新环境的女儿,身边多少能留几个‘老人’,免得过于不适应。
寻常贵族嫁女如此,曹淑入主椒房,自也是带了相当庞大的陪嫁滕妾‘队伍’。
——单是曹氏的旁支庶出姊妹,曹淑便带了足足六人!
至于身边伺候的婢女,更是根据不同分工,带了足有二十多人。
事实上,这也算是这个时代,皇后为确保自身地位,而采取的必要手段了。
因为理论上,曹淑带进宫的这三十来号‘熟人’,都是刘荣随时可以推倒的。
但这些人生育的公子、公主,却都会是曹淑的子女!
至于真正的生母,也就是那个幸运的滕妾,顶多也就是替曹淑养着虽为自己所生,却并不属于自己的公子、公主。
滕妾滕妾——如藤蔓般依附在正主身上,却又无法离开正主单独存活的姬妾。
换句话说,滕妾,是皇后确保在最大范围内,将皇嗣孕育权大半保留在椒房殿的手段。
毕竟刘荣就算是铁打的身子,椒房殿这三十多个女人,也够刘荣消化几年,都不带腻味得了。
先孝景皇帝时,薄皇后因政治原因天然不具备子女孕育权,椒房殿的一众滕妾,自然也就被薄皇后所连累,在宫中蹉跎多年,便被放出宫去自谋生路了。
但曹淑却不同。
作为一个‘正常’的皇后,曹淑有绝对的信心,将刘荣的第一个子女——甚至前三五个子女都留在椒房殿!
尤其是皇长子,曹淑更是有无需借滕妾之腹,自己就能生出来的信心和决心!
但在住进椒房殿之后,饶是从小就得到了平阳侯府的精心培养,曹淑也多少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都一个多月了,刘荣愣是一次都没在椒房殿过夜!
虽然没少来探望曹淑,但总是聊会儿天就走,愣是不给曹淑发挥女人魅力,强留刘荣过夜的机会!
虽然比较确信,自己不会成为第二个薄皇后——身后的平阳侯家族,也不具备‘害自己成为第二个薄皇后’的实力和条件;
但一个多月独守闺房,曹淑心下也难免有些嘀咕起来。
偏偏今日,兄长头一回来椒房殿看自己,便带来了‘几年之后再入滕妾到椒房’这般骇人听闻的消息……
“莫非陛下,是嫌我带进宫的滕妾姿色不佳?”
曹淑倒是没往自己身上想。
不是曹淑对自己的姿色有绝对自信,而是作为正宫,曹淑在后宫的生存,本身就不靠姿色。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曹淑要做的,不是成为后宫姿色最佳者;
而是要成为能管理好后宫这群莺莺燕燕,给刘荣一个安定大后方,并以此彰显自己能力的‘最贤惠’者。
至于长相,曹淑虽不算绝美,但也总还五官端正,温善娇淑,起码和‘丑’字不搭边。
——但凡刘荣还想要嫡长子,就不至于对曹淑下不去嘴。
倒是带进宫里的滕妾,曹淑需要注意一下姿色,以免刘荣看不上,从而无法将刘荣的心——主要是刘荣的身子,更多、更频繁的留在椒房……
“依我之见,并非姿色的缘故。”
“毕竟那卫子夫,本就是个奴生子;”
“——更何况陛下都不曾见到过!”
“或许,是卫子夫的家世,和陛下的某位故人有旧吧……”
见兄长也一副不甚其解的模样,曹淑思虑再三,终也是微皱着眉,疑神疑鬼的缓缓点下头。
又思虑片刻,才语带犹豫道:“既然是陛下点了名要接进宫的,兄长便照看着些。”
“——日后有机会出宫,我也会见上一见。”
“只要心思别太重,接到宫里,跟在我身边,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
“那卫媪的家室,兄长也费心查上一查。”
“实在查不到,就去查那郑季。”
“再不行,就查查卫媪生的那几个崽子。”
“——总觉得陛下,不单是要卫子夫一人;”
“就算什么都查不到,也总得查一查,才能稍安心一些……”
(本章完)
第286章 老刘家的男人呐
第286章 老刘家的男人呐~
“禀主子;”
“都查明白了。”
尚冠里,堂邑侯府。
馆陶主刘嫖慵懒的坐在课堂上首主坐,任由一俊俏男子在身后为自己捏肩,面上尽是享受之色。
堂下,一中年男子卑躬屈膝,面带谄笑;
欢呼雀跃的一声‘查到了’,却也只是让刘嫖极费力的睁了睁眼,而后便再度眯起眼睛,一边享受着史前马杀鸡,嘴上一边也不忘轻‘嗯’一声,示意老仆人继续说下去。
便见躺下,那老仆讪笑着组织一番语言,而后便将查到的一切,都悉数摆在了刘嫖面前。
“自春三月大婚至今,陛下每五日于椒房用一餐,另每三日走一趟椒房,同皇后交谈片刻而去。”
“至今为止,陛下都不曾在椒房过夜,皇后,也尚不曾侍寝。”
“——皇后自平阳侯府所携滕妾三十一,亦不曾有人为宗正所录名,自也就不曾有人得幸。”
“另平阳侯府有一歌姬,年十一,乃侯府奴僮卫媪、账吏郑季二人所生之奴子,似为陛下所喜。”
“前日,平阳侯入宫面圣,而后去了椒房,于皇后言及三五岁后,复进平阳侯滕妾事。”
“宫里的探子都说,或许是那奴生子卫子夫,得了陛下青睐……”
老仆话音落下,本就享受无比的刘嫖,面上顿时更涌现出一抹异常的潮红。
一番令人想入非非的怪异呢喃,刘嫖终是缓缓真开眼,双眸含春的看向那俊朗青年,轻轻一摆手;
待青年乖巧退去,刘嫖又盯着青年离去时的背影,玩味的用指腹擦了擦下唇。
而后,才语带讥讽道:“死活不要我的宝贝阿娇,搞得我都以为我汉家,出了个不近女色的活神仙坐天下呢。”
“十一岁。”
“——也亏皇帝瞧得上眼、下得去手?”
“还‘过个三五年’再入滕妾——不就是怕惹人非议,说当今好幼女、娈童?”
“呵;”
“说来说去,最后,不还是我刘氏的男人么……”
“瞧这狗该不了吃屎的样儿,和那几位,不都是一个德行?”
毫不留情,甚至毫不忌讳的一番吐槽,惹得那老仆也是一阵心惊肉跳。
却愣是没敢接话。
——这谁敢接?
还那几位;
咋不直接叫庙号、谥号,或直接说‘先帝’‘父祖’?
毕竟是侯府的老人,又是刘嫖用顺手了的老忠仆,对刘嫖这张没把门的破嘴,老仆显然也是习以为常。
默不作声的等着刘嫖将话题拉回眼前,却见刘嫖似乎还没尽兴,继续说道:“十一岁……”
“也就比阿娇大了些,却也没大多少嘛……”
“真要传出宫去,也不嫌丢人?”
此言一出,老仆当即无语。
您也知道丢人呐?
知道丢人,那还把刚九岁——而且是今年才九岁,先帝那会儿三四岁的女儿,往当时的太子宫强塞?
合着就许您丢人,不兴人家挑一挑是吧……
还是那句话。
终归,还是侯府的老人。
即便暗下腹诽不已,老仆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只一副默不作声的架势,耐心等候着刘嫖发泄完毕。
又听刘嫖说了几句骇人听闻,甚至足以让侯府上下鸡犬不留,鸡蛋黄都要被摇散的惊世之言,老仆才终于等到了刘嫖重新冷静下来,重新将注意力拉回正事上。
“那卫子夫,可查明白了?”
呼~
可算结束了……
便见老仆如释重负般,却也没敢大口出气——只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而后便打起精神,将自己掌握的情报依次道出。
“平阳侯府家僮卫媪,是故平阳简侯曹奇自农人家中买来,自幼于侯府伺候;”
“年十六,为侍妾,多做侯府迎来送往,招待属臣、门客之用。”
“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先后生一子二女,各为:长子卫长君,长女卫君孺,次女卫少儿——皆随母氏,为奴生子。”
“太宗皇帝后元三年,私通平阳侯府家吏郑季,生卫子夫。”
“后又生子卫青、卫步、卫广——皆乃郑季所出。”
···
“今,卫媪仍于平阳侯府为僮,却不侍客,而多行后院洒扫事。”
“长子卫长君、女卫君孺、卫少儿,今皆于平阳侯国为奴。”
“幼子卫青、卫步、卫广,以最长者卫青,年七岁,今于生父郑季家中伺候。”
“——郑季另有婚娶,有正妻、嫡子;”
“卫青乃郑季外室奴生,不为郑季之妻、子所喜,遂为郑季府上幼奴。”
“及最幼者卫步、卫广,则仍于平阳侯府,为奴生子,备作侯世子曹襄亲卫僮仆……”
以上,基本就是这个以卫媪为首,寄生于平阳侯家族的‘奴隶’家庭,能为外人查到的所有信息了。
至于卫媪头四胎的生父是谁?
没人知道——连卫媪自己都未必知道!
毕竟当年的卫媪,是平阳侯府招待客人,尤其还是招待门客、属吏的侍妾。
说难听点,但凡是和平阳侯府有关系,且需要平阳侯府维护的关系——哪怕是个百石小吏,都能得到平阳侯府的特殊招待。
而卫媪,便是这项‘特殊招待’的工具。
若是招待的客人少些,那卫媪或许还能大致推断出自己的孩子们,大约可能也许是谁的血脉;
但侍妾这个东西……
怎么说呢;
就好比一个碗、一个碟子,又或者是一双筷子。
作为平阳侯府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工具,卫媪招待过的客人,几乎是那段时间,平阳侯府每来一波客人,便必定有至少一人要由卫媪招待。
三天两头一波客人,而且还都不带重样,又几乎全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就算卫媪大概有个范围,也根本找不到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卫媪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又能怎么着?
难不成还能真找上门,让人家接纳自己的血脉?
别开玩笑了……
作为侍妾,卫媪的本职工作,就是通过肉体来拉拢,或者说是犒劳平阳侯家族的爪牙。
至于怀了孩子?
不好意思,你卫媪本人,都尚且是平阳侯府所属的‘财产’;
你生下来的孩子,自更是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天然属于平阳侯府。
这就好比你养了一头母牛,养了几年,母牛生牛犊了。
——你会关心这个牛犊,是哪家的公牛所出、继承了哪头公牛的血脉吗?
不会。
你只会高兴的说:嗯,大牛生小牛,平白赚了一头牛!
只要把这头牛犊养大,卖出去就是一笔不菲的财富!????这,便是卫媪这个侍妾,以及卫子夫、卫青在内的七个奴生子,在平阳侯府的处境。
卫媪是奴籍,是平阳府的私有财产;
卫媪生下的七个孩子——无论是生父未知的头三胎,还是郑季所出的后四胎,都是卫媪这个私人财产,为平阳侯府产出的附加财产。
对于卫媪而言,重要的,不是这些孩子的生父究竟何人、是否愿意接纳这些孩子;
而是尽可能让这些孩子——让这些生而为奴的孩子,生存下去。
没错,生存下去。
仅仅只是‘生存下去’,而非‘有尊严的生存’。
很残酷。
对于卫媪一家母子八人而言,这很残酷。
但这,也是血淋淋的现实。
从委身为奴,通过一纸卖身契,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一同卖进平阳侯府的那一天开始,卫媪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如此了。
——甚至就连这,都已然是万幸!
至少买走卫媪的,不是某个从宫里放出来的老太监,又或是某个有变态嗜好的老财主;
至少卫媪年轻时的些许姿色,能为卫媪在水深似海的侯府,谋求一片未必多大,却也足够容身的生存空间。
至少在平阳侯府呆了这么多年,卫媪至今都还活着;
——至今都还没有因为一些无心之失,而被平阳侯府活活打死,然后用一个破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了事。
至少卫媪,膝下还有子女。
哪怕是不具备任何权利、任何社会地位的奴生子,也总还是让卫媪有了些盼头。
比如老迈之后,万一先祖庇佑,得了主家退还卖身契,重新成为‘人’的卫媪,还能有儿女观念……
“奴生子……”
“皇帝这眼光……”
“啧啧;”
“还不如我从府上,随便挑几个给送进宫里去?”
“堂堂天子之尊,却盯着皇后家的奴生子不放……”
“——就这么没见过世面、就这么不挑食儿?”
“真是脸都不要了……”
对于卫媪一家的悲惨遭遇,刘嫖完全无感。
不是刘嫖冷血,而是时代如此。
就算换做一个这个时代的厚道人,对于卫媪一家的态度,也不会比刘嫖好到哪里去。
——在后世,人命大于天;
天大地大,大不过一条人命。
但在这个时代,人命,是有标价的。
比如在长安城外的牙市,壮奴一个六万钱,女奴根据姿色、身段,各为四万到十万钱不等,童奴两万钱。
某些高门纨绔子弟纵马于市,不小心撞死了人,也不过是赔个十万八万钱了事。
而且这并非和解,而是根据法律条令,严格按照法律程序进行的人事赔偿。
撞死了人,你甚至不需要取得谅解!
只要不怕名声臭大街,你就完全可以鼻孔朝天的去衙门,甩下十万钱赔命,而后再趾高气昂的离去!
实在要脸、要名声,也不过是放低身段,上门诚诚恳恳道个歉,再多赔个万儿八千钱。
若是实在良心大大的有,你但凡提出要让死者某个兄弟姐妹,到自己家做功,人家非但不会怪你这个杀人犯,甚至还会感恩戴德,说你是个大煽人!
日后逢人,说不定死者父母还会和人说起你,诸如‘真是个大煽人’‘我儿也算死得其所’之类……
只能说,万恶的封建社会,对于底层民众的压迫,远不止后世人刻板印象中的那一星半点。
而对于刘嫖这个自幼生长于深宫的宗亲皇族而言,卫媪这一大家子奴隶,与其他的奴隶相比,唯一的不同点便是:幸运。
而且有点过分幸运了……
“连奴生子都能瞧得上~”
“又至今都不曾在椒房过夜,甚至连个滕妾都没有恩幸……”
“——皇帝,这是瞧不上皇后的姿色啊?”
“怕是就连皇后带进宫里的滕妾,也都是不入流的货色。”
···
“也是;”
“平阳侯落魄多年,骤然得天子贵幸,就算有那个心,又哪来的力气呢?”
“滕妾倒是浩浩荡荡三十几号人送进了宫,却无一人得皇帝青睐,岂不正说明平阳侯一族,本就不配成为后戚么……”
又是一番毫不留情,甚至涉嫌人生攻击的嘀咕,刘嫖总算是将胸中愤恨宣泄了大半。
再幸灾乐祸的笑刘荣笑了好一会儿,才兴致不减道:“去,从府上挑几个年纪小些的,给皇帝送进宫去。”
“——就挑那几个刚收进府的。”
“谁让我汉家的皇帝,就好这一口呢……”
“谁让我汉家的皇帝,向来就好这一口……”
···
“倒是可惜,那几个年纪小的,都还没开始学。”
“便是送进宫去,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也罢。”
“就当是给皇帝解解闷,免得椒房殿那些个不入眼的,平白惹得皇帝恼怒,偏又发作不得……”
嘴上话是这么说,刘嫖心里,却别提有多爽了。
在刘嫖看来,刘荣这完全就是咎由自取!
非要娶平阳侯府的女人,还搞得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就好像真是在为国为民、为宗庙社稷好;
现在怎么着?
傻了吧?
张口闭口宗庙社稷,真到了要传宗接代的时候,才知道平阳侯府‘落寞’在哪儿了吧?
若是当初,肯娶自己的女儿阿娇?
嘿!
如今天下,谁人敢说自己手里,有比堂邑侯府质量更高、姿色更高的女人?
但凡刘荣知趣,就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看着椒房殿那几十头暴龙,愣是下不去嘴——甚至都饿到盯上奴生子的境地。
得知刘荣放着椒房殿三十多个女人,却不得不过上清心寡欲的生活,刘嫖自然是一阵幸灾乐祸。
但这,也让原本已经近乎绝望的刘嫖,再度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皇帝,还是年少啊……”
“等年岁大些,便当是能知道我这个姑母,为何能得先帝那般信重。”
“待皇帝想明白了,那曹氏也失了宠……”
“我再给皇帝多送几个知冷暖、轻重的……”
···
“呵……”
“我刘氏的男人呐~”
(本章完)
第287章 又一个冉冉升起的外戚!
第287章 又一个冉冉升起的外戚!
“一二一!”
“一二一!”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
……
上林博望苑,苑西校场。
随着军官们抑扬顿挫的呼号声,以及羽林、虎贲将士的震天吼叫声,硕大的校场之内,旋即便飞起漫天飞尘。
将士们着胄不着甲,身上一件单薄玄衣,下身一条玄色长裤,由脏赤色布条束住裤腿;
脚下的怪异布靴,更是被从身上不断淌下的汗水,灌了个半满。
但将士们的精气神,却完全没有被头顶上的大太阳,以及燥热的天气所影响。
每踏出一步,便是一声地动山摇,让整个校场,都被一股扑鼻的肃杀之气所充斥。
“强军之姿啊~”
“就算日后上了战场,这万人当中,无一人挥的动剑、刺的出枪——单就是这气势,也足以让强敌退避三舍了……”
“陛下,真乃生而知之也!”
“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明明一天都不曾在行伍间待过,却能手把手练出这么一支强军!”
将台之上,已经加官为上林令的外戚栗仓,看着校场内的漫天土尘,听着将士们震耳欲聋的冲天吼杀,面上竟是一抹骄傲之色。
——就连那本就挺直的腰杆,也不由自主的更直了三分!
而在栗仓身旁,受栗仓之邀前来,却始终没能猜透栗仓意欲何为的宗正刘辟强,此刻却是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就好似生怕一不留神,便被栗仓给坑了。
照理来说,作为当朝九卿,刘辟强本不该与外戚走的太近。
尤其是栗仓这种太后家族核心成员的外戚,更是应该多多避讳,以免落人口实。
但相较于其他九卿——尤其是那几位手握实权者,如内史、少府等,刘辟强这个九卿,还稍微有点特殊。
作为宗正,刘辟强理论上的职责,就是以刘氏大家长、宗亲长者的身份,来做主处理刘氏内部的事务。
比如为公主考察驸马啊~
为公子考察正妻啊~
再比如,调节旁支宗亲之间的茅盾,又或是宗亲子弟欺压百姓,都需要宗正这个‘族老’出面解决。
听起来权利不小,就好像凡是刘氏内部的事宜,都是宗正拍板做主;
但实际上,老刘家的大家长,按长幼有东宫太后,按君臣尊卑有未央宫的天子。
再加上刘氏宗亲,也并非只有宗正这么一个德高望重者——甚至绝大多数时候,宗正都并非刘氏年纪最大、威望最高的那一个。
换而言之,刘氏大家长所应有的实际权力,就算是轮,都轮不到宗正的头上。
——明面上,大家长是东宫太后!
实际上,真要是关系到宗庙、社稷的重大事件,即便是东宫太后乃至太皇太后,也都得和未央宫的天子商量。
商量出结果了,再由天子卖东宫一个面子,由东宫出面象征性的做主拍板。
如此说来,宗正作为九卿,秩中二千石,更有宗亲身份加权,实际上,却是和奉常、典客同一级别的清水衙门。
事儿确实不少;
但权力基本没有。
但凡遇上点大事儿,那也不外乎是宗正卿在未央、长乐两宫来回跑,最后再根据两宫的指导意见,来进行具体操作。
这就使得宗正这个职位,看上去威风八面,甚至成为了民间百姓心目中,几乎毫无争议的九卿之首,但实际上,却是几乎无法参与到朝堂大政中来的边缘人物。
再加上自太祖高皇帝时起,汉家的宗正,便基本被太祖刘邦唯一的弟弟:楚元王刘交一脉所把持,都快成了楚元王世家有实无名的世袭职务了!
这更使得本就没什么权力、本就处于朝堂权利中心边缘的宗正卿,彻底成为了朝堂上的一个怪胎。
——人人都敬着,捧着;
但真有啥大事儿,却根本没人在意宗正的意见。
若是宗正有事儿找上门,给面子的,或许还会推诿扯皮一番,再好声好气给人送走;
不给面子的,更直接就称病不见——只要不当面骂起来,怎么都好说!
毕竟人家是刘氏宗亲,还是‘长者’,稍微给点面子,别让人家太难堪就得了。
却也仅限于此。
宗正的面子,在朝堂内外的含金量,也就仅限于此了。
时至今日,朝堂内外甚至开始有人说:汉家的宗正,和史官没啥区别。
主打一个事事知情,事事在场,事事见证;
但也只能知情、在场、见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坐在这样一个特殊的九卿职位之上,刘辟强当然很尴尬。
但作为‘世袭宗正’的楚元王世家一员,刘辟强自然也从父、祖,以及出身于楚元王家族的历任宗正卿那里,得到了独属于楚元王世家的生存智慧。
——不该管的事,坚决不管!
——不该掺和的事,坚决不掺和!
以及:不该得罪的人,坚决不得罪……
在刘辟强看来,什么削藩啊,打仗啊,册立皇储、册封太后之类,便都是自己‘不该管’的事。
东西两宫之争、朝堂权谋之争等等,则是自己‘不该掺和’的事。
而栗仓,便大概是自己‘不该得罪’的人了。
——太后族侄!
——上林苑令!
——虎贲校尉!
——外戚门面!
事实上,栗仓这么多重身份,但凡少任意一个,刘辟强都不至于觉得栗仓小小一个外戚,就已经是自己‘不该得罪’的存在。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太后族侄,什么概念?
当今窦太皇太后,在还是‘太后’的时候,便有一个赫赫有名的族侄。
而这个窦太后族侄,如今在正式场合觐见天子荣,嘴上赞拜的是:御史大夫魏其侯臣窦婴……????另外,刘辟强还得到一些小道消息,说窦婴为御史大夫,恰恰是为日后任丞相而熬履历。
而如今的栗仓,也同样是当朝栗太后的族侄。
家族世代相传的生存智慧,让刘辟强根本无法排除栗仓=第二个窦婴的可能性。
此其一。
其二,上林苑令。
众所周知,上林苑,是汉家唯一一处独属于皇家,理论上不对外开放,实际上也只允许特困户佃租皇田耕种的皇家园林。
从某种意义上讲,少府内帑是皇帝的钱袋子,那上林苑,是皇帝的后园。
少府令在汉天子心中是个什么分量,但凡是个混过官场,知道少府是个什么玩意儿的人,都不可能不明白。
上林苑也一样。
虽然没有少府令那般位高权重,又得天子信任,但也还是具备最基本的条件:天子足够的信任。
当然了,单只是一个得天子信重,从而官拜上林苑令的比二千石,也依旧无法让刘辟强如此谨慎。
可栗仓这个上林苑令,却和汉家过去任何一任都不同。
——首先,栗仓这个上林苑令,是从当今天子荣的太子私苑:博望苑令提上来的。
太子私苑的苑令,是个什么存在?
先孝景皇帝的太子私苑:思贤苑的苑令,是郎中令周仁的第一副手。
虽然不知道这个挂职‘郎中令坐丞’的副手具体负责什么,但朝堂内外心里都门儿清:相比起周仁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位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人的神秘人,才是先帝最锐利的眼睛。
而如今的栗仓,便和那位至今都下落不明,却依旧保留职务的郎中令左臣一样,曾做过天子在储君时期的太子私苑苑令。
而且,栗仓还很年轻。
不到三十岁的比二千石!
自有汉至今,凡五十余载,这个年纪的比二千石有几个?
两个手就数得过来!
这就意味着栗仓,前途不可限量;
哪怕熬资历,都能熬到至少九卿的位置。
而外戚充任汉九卿,众所周知,大都是要先恩封为侯的……
再往下看,曾经的博望苑令,兼虎贲校尉栗仓,至今都还保留着对当今亲军:虎贲校尉部的统辖权!
虽然这个统辖权更具象征意义,日后正要虎贲校尉上了战场,栗仓也大概率只能挂个名,指挥权要交到专业人士,如其他的将帅手中,但这个背景,却是如今汉家最为关键的政治履历。
——军方背景!
且不提这能为栗仓带来什么切实的好处,单就是日后,刘荣想要在某些要害位置任人唯亲,重用栗仓,外朝都无法找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去阻止。
没办法啊!
人家连汉官最关键的政治履历:军方背景都有!
曾经,从不曾在军队中混过的外戚窦婴,尚且能背靠太后,一朝获任为大将军;
更何况是有军方履历,尤其还是天子两部亲军之一的统帅的栗仓?
最后,同时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条:栗仓,是当朝太后的家族——栗氏外戚当代子弟中,最杰出,同时也是唯一杰出的那一个!
还是那句话:先帝是,彼时的窦氏外戚,也有这么一个杰出的子弟;
后来,那人做了大将军、封了魏其侯,如今更是官拜御史大夫,正式开启了担任丞相的倒计时……
以上四条,栗仓但凡不具备其中任何一条,刘辟强这个宗正,都能说服自己少和栗仓往来,甚至将栗仓直接归类为家训第二条中的‘不该掺和’的人!
但栗仓同时具备了这四条。
如今长安,已经有人开始拿栗仓,和曾经的窦婴去比了。
不比不知道,越比,朝堂内外便越是心惊肉跳。
——军方背景,栗仓有,彼时的窦婴没有;
——天子信重,栗仓有,不是的窦婴勉强有,或者说是不完全有。
官场资历,栗仓好歹做了三年的博望苑令,近一年的上林苑令,外加四年的虎贲校尉;
而窦婴在吴楚七国之乱爆发,被先帝拜为大将军之前,仅仅只是一个还没有落到实处的太子詹事,即家令。
最要命的是:如今已经官居亚相,且有朝一日必定会被拜相的窦婴,甚至都不是窦氏外戚的嫡系子弟!
而栗仓,却是栗氏外戚一族的宗主:栗贲的嫡长子!
按照过往惯例,作为当朝栗太后的兄长,栗贲大概率要被恩封为侯——就像是当年的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那样。
这就意味着如今的栗仓,抛开一切个人成就、身份不说,也已经是个板上钉钉的侯世子。
这就很恐怖了!
一个外戚侯世子,自己也能干,有成绩、有资历,甚至还有军方背景!
最夸张的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个老爹即将获封为侯,自己也有能力另外封侯,且完全有希望在文治、武功方面再努努力的外戚子弟,才刚二十五六!
若非当今刘荣已经及冠,且政治水平还算合格,朝堂内外怕是早就要有人跳出来,说栗仓‘复为吕泽、薄昭之流’,乃至于‘复为吕氏’了。
这么一个人,刘辟强基本能断定,是自己绝对不能得罪的。
非但自己这个宗正不能得罪,就连身后的整个楚元王家族,也万万得罪不得。
——楚元王家族,也已经今非昔比了~
尤其是在出了楚王刘戊这么个极品逆贼之后,还能牢牢把控世袭的宗正一职,在长安朝堂保留基本的政治影响力,已然是有赖先祖:楚元王刘交的三分薄面。
只是刘辟强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栗仓找上自己,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自己一个宗正,也没法帮栗仓这么个外戚,在什么地方开后门、送人情啊……
“陛下大婚,皇后入主椒房,想来不日,太医令便会传出喜讯。”
“却不知,陛下于过往数月,留宿于弓高侯、平阳侯——又诸多朝臣功侯、百官贵戚府上;”
“照理来说,当还是幸了三二女的……”
刘辟强皱眉沉思之际,栗仓佯做淡定的一番嘀咕,也总算是解开了刘辟强心中的疑惑。
——除了解决内部矛盾,以及刘氏宗亲子弟在外惹下的祸事,宗正还有一个职责,便是修刘氏族谱。
毕竟这也算是家族的头等大事嘛;
而修族谱一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又是确保嫡系的血脉,无一错漏的被记录在族谱之上。
换而言之:天子去了哪儿,留宿谁家,推了哪个妹子,都在宗正的监控范围之内。
在天子心血来潮临幸某女之后,宗正更是要立即跟进,为那个获得临幸的女人记录档案,并密切关注该女子未来十个月的身体状况及变化。
也就是说,栗仓今日找刘辟强,便是想要旁敲侧击的打听打听:当今天子荣临幸的那百八十个女人,有没有哪个肚子有动静……
(本章完)
第288章 图穷匕见
第288章 图穷匕见
“栗苑令,怎关心起这事来了?”
“莫非……”
“是太后挂念陛下,这才借栗苑令之口……?”
对于栗仓佯做随口一提的试探,刘辟强的回应,堪称滴水不漏。
——皇嗣!
尤其还是非宫中姬嫔可能生育的皇嗣,即便保密程度没有军国要事高,也绝非刘辟强这个宗正卿,能拿个大喇叭到处吆喝的。
很简单的道理:万一有人从刘辟强口中,得知某个得到过刘荣临幸的女人可能怀有身孕;
然后偏偏好巧不巧,这个女人出了什么差错,又或是那可能存在于娘胎中的皇嗣出了什么意外?
就算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刘辟强也能完整的想象到该事件的处理过程。
首先第一步,便是大理(廷尉)、内史、御史大夫三司共查此事,彻查前因后果,将具体实施的凶手,以及幕后主使拉出来!
划个大致的标准,便是至少要死一个有能力残害皇嗣的具体操作者,如死士走狗之流,以及至少一位有残害皇嗣动机者,如后宫姬嫔、外朝公卿贵戚之类。
而后,便是问责和清算。
这一环节,几乎全都是刘辟强这个宗正卿去顶。
——你都知道这女人可能怀有皇嗣了,为什么不派人保护?
如果说这个问题,刘辟强还能含糊过去,那另外一个关键,无疑是刘辟强避无可避的死穴。
凶手从何得知,这个女人身怀皇嗣?
就算陛下临幸过这个女人,得到过陛下临幸的女人,又何止百十?
人家怎么就偏偏找对了人,就找到了可能怀有皇嗣的这个?
这个问题,刘辟强不可能说得明白。
因为天子每临幸一个女人——无论是宫中姬嫔、侍女乃至女官,还是宫外的野食,宗正都是唯一一个有正当理由知晓此事,也必须知晓此事的官衙。
作为唯一掌握天子‘血脉动向’,且专门负责后续跟进者,刘辟强根本无法证明这个可能存在的皇嗣,并非是自己这个唯一知情者泄漏了行踪。
至于你说,是宗正属衙底下的官吏?
不好意思,作为主管,约束部下同样是你的职责之一。
没有做到,依旧是你这个一把手背锅。
所以,一旦发生刘荣临幸了某个女人,而后这个女人在疑似怀上皇嗣的前提下发生意外的状况,那身为宗正的刘辟强,最好的下场也是让手底下的人背锅。
——是底下人透露出去的消息,臣虽然没有直接导致皇嗣遇害,却也有识人不明、用人不察的过失;
臣无颜复为九卿,请辞官告老,更自请降爵,以谢天下……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每一个打听刘荣临幸过谁、哪个女人可能怀有皇嗣的人,都足以引起刘辟强的强烈防备,甚至直接登上刘辟强的‘逆贼嫌疑人’名单!
但栗仓是外戚。
而且是太后族侄,当今表兄弟;
这么一个人,找自己打听天子的血脉动向,刘辟强不得不考虑这是栗仓自己的好奇心,还是东宫栗太后交代的差事。
如果是栗太后想知道,刘辟强接下来就该立马回长安,然后去长乐宫请见栗太后,说几句‘如此重要的事,臣居然忘了汇报太后’之类的客套话;
而后,将实情全盘告知于栗太后,以及窦太皇太后。
然若此事,并非栗太后在背后授意,而是栗仓自己的好奇心,那刘辟强就要好好琢磨琢磨栗仓的动机了。
想提前下注,从娘胎就开始捧皇长子/长公主臭脚?
还是有暗害皇嗣的动机……
“太后虽然不曾提及过此事,但也必定是想要知道的。”
“——做母亲的,又怎么会不关心自己的儿子,是否有了后嗣呢?”
“尤其这个母亲,是我汉家的太后;”
“这个儿子,更是我汉家的县官……”
为官数年,虽然依旧无法和朝中,那些成精的老狐狸相比,但基本的政治认知,栗仓也已经是初步掌握。
只是这一番模棱两可的话,显然还不足以让刘辟强这么个生而谨慎的宗正卿,对一个还没成长起来的外戚新贵低头。
目光灼灼的在栗仓面上打量许久,始终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刘辟强依旧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故作轻松的含笑摇摇头。
“倒是我老糊涂了……”
“事关皇嗣,更宗庙、社稷,早就该想到太后,想要同我问起此事了。”
“嗯……”
“——过几日吧;”
“等忙完这一阵,我便走一趟东宫,亲朝太后、太皇太后,以此间事相说。”
言罢,刘辟强还不忘一本正经的对栗仓拱手道谢。
“若非栗苑令提点,我是根本想不到如此重要的错漏的。”
“此番,便是欠下栗苑令一个人情。”
“日后朝中,若是有用得到的地方,栗苑令,大可不必与我见外……”
场面话说得很好听。
却再好听,也终归是场面话。
——栗仓一个外戚,有什么事儿能求到宗正头上?
自己,或族中子侄惹了祸,找刘辟强平事儿?
刘辟强是宗正卿,又不是大理!
更何况宗正本就是九卿当中数一数二的透明人,就算扯起刘辟强的虎皮,朝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也没哪个会给面子。
尤其宗正作为宗室,本就要避嫌,不大方便干涉具体的朝政;
至于栗仓,或栗氏有机会加官进爵,找刘辟强走动关系?
还是那句话:刘辟强,仅仅只是宗正而已。
栗仓有祸事要平,刘辟强帮不上一点;
栗仓有上进心,想要‘进步’,刘辟强也根本插不上手。
所以才说刘辟强这番表态,堪称是政坛司空见惯的场面话。
——一个负责文宣的官,就算承了你人情,又能帮你干点啥?
更何况这个人情,仅仅只是刘辟强在嘴上‘承’了;
具体怎么回事,两人心里都门儿清——这不过是刘辟强委婉拒绝了栗仓的打听,又不想和栗仓把关系闹僵,才捧了栗仓一手。
若日后,栗仓果真凭着这个子虚乌有的‘人情’,上门找刘辟强讨人情债,那才是长安朝堂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大乐子……
“呵,呵呵……”
“族老,言重了……”
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请求,必然能得到刘辟强的示好,却被刘辟强轻飘飘打了太极,栗仓面上自然是一阵尴尬。
便见栗仓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僵硬一笑,再本能的客套了一句,旋即便侧过身,摆出一副继续观看校场内操演的架势,暗下却是思考起了备用方案。
——今日这一遭,栗仓学会了一项政治人物必备的技能。????无论多小的事,都一定要预先做好备用方案。
良久,栗仓大致有了盘算;
站在点将台边沿,一脚踩在将台边沿的凸起处,做出一副满是闲闷的模样,栗仓便再次开了口。
“说是皇后入主椒房月余,陛下却一直忙于朝政,无暇留宿?”
“便是平阳侯府陪嫁的滕妾,都尚不曾有人得幸……”
再怎么说,栗仓始终还是一个很稚嫩的政治人物;
相比起‘家学渊博’,又自幼泡在这个环境里的刘辟强,说栗仓是个咿呀学语的孩子,也丝毫不为过。
就说此刻,栗仓自认为足够隐晦、自然地旁敲侧击,在刘辟强这个世袭宗正看来,几乎等同于栗仓把心思,都给一笔笔写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栗氏……”
“这是要押注太子?”
“亦或者……”
大致有了猜测,刘辟强原本还佯装出来的轻松面色,顿时不自然的严肃了几分。
皱眉措辞许久,刘辟强才一本正经道:“陛下年方及冠,虽早已过了婚娶的年纪,但也终归还算不上年壮。”
“——皇嗣,确实是朝堂内外,乃至全天下都在期盼的。”
“但毕竟陛下才刚行过冠礼,年初又北墙战事,秋后,更必再有一战。”
“陛下为朝政缠身,无暇他顾,也是人之常情吧……”
···
“倒是栗苑令,作为陛下的母族堂亲,与其替陛下操皇嗣的心,倒不如早日将这虎贲校尉练出来。”
“有了如此强悍,又如臂指使的亲军,陛下才能稳居高台。”
“皇嗣的事,太后为何至今都没有召我相问,栗苑令也不会不明白——左右不过东宫二主,太后纵母仪天下,却也仍旧还在婆母膝下,诸多不便。”
“太后尚且如此,栗苑令如此年华,自更不该将有限的精力,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看似淡然,实则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说出口,刘辟强还不忘转过身,正对向栗仓,板板正正的拱手一拜。
虽未再多言,却也已经是表明:我对栗苑令——或者说是对栗氏外戚一族的劝诫、提点,言尽于此……
不得不说,刘辟强一个‘外人’,能对栗仓、对栗氏做出这种程度的指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但凡栗仓懂事些,此刻便该就坡下驴,再三感谢刘辟强指点迷津,并就此打住,不再提方才的话题。
栗仓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刘辟强躬身一拜,栗仓本能的便拱手回了礼,并适时做出一副‘感激不尽’的作态。
但思虑再三,栗仓终究还是决定:再争取一下。
至于原因……
“族老或有所知,或有所不知。”
“——今我栗氏,虽有东宫太后主事,但早在孝景皇帝之时,陛下就曾与旁人言:得母如此,不敢明怨于人前;”
“只毕恭毕敬以尽孝,而四下无人之时,独怆然而泪下矣……”
···
“今陛下于太后母子无猜,自然是陛下至纯至孝,太后修身养性多年,已有诸多收敛。”
“但也未必没有东宫二主,太后无力主长乐事,故无暇与陛下相争的缘故……”
“——与族老交情不深,本不该将如此忌讳的话,当着族老的面说出口来。”
“但太后于东宫,不知何时便会生出变数;”
“偏家父又向来顽固,听不进人劝……”
适时止住话头,栗仓当即做出一副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穷思解局之法的模样。
瞧那锁紧的眉头,绷紧的面庞,俨然又一个七年前的公子荣!
刘荣的面相本就肖母多些;
同表兄栗仓虽算不上有多像,但也终归隐隐有些神似。
此刻,栗仓又做出一副被不懂事的长辈所折磨,却又不得不坚强面对的模样,搞得刘辟强一时间,竟也有些恍了神!
有那么一瞬间,刘辟强甚至觉得:上林苑令栗仓,怕不是先天子启从不曾透露过的长子、当今刘荣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缓过神来,为自己方才的可笑念头哑然一笑,便见刘辟强深吸一口气,也终于正视起面前的青年。
——年富力强,潮气蓬勃,前途不可限量!
但也正如青年所言:在欣欣向荣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栗氏外戚一族数之不尽的重大隐患。
顶天立地的男儿身,栗仓自然是有抱负的。
而栗仓身后的栗氏外戚,在为栗仓提供远高于寻常的起步高度,以及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政治资源外,也同样为栗仓埋下了诸多威胁。
一如当年,因出身窦氏而宦途亨通,却也因身出窦氏,而无法得到先孝景皇帝的绝对信任……
栗仓不想成为又一个吕产、吕禄,又或是第一个薄昭。
甚至不想成为下一个窦婴!
要想达成如此远大的目标,栗仓首先要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剔除自己背后的栗氏外戚,将来可能爆发的隐患。
而在栗仓看来,宗正刘辟强,便是自己最适合、最应该,同时也是最有机会结交的朝中重臣……
“栗苑令,也不容易啊~”
“世人皆道外戚一朝得势,鸡犬升天;”
“却不知吕氏之后,凡汉外戚,无不战战兢兢,寝食难安,唯恐布吕、薄之后尘。”
“至于太后,自然没有苑令所说的那般不堪,但也可谓是早在孝景皇帝年间,便‘享誉’天下……”
“唉……”
刘辟强在思考。
在搞清楚栗仓的动机,以及可能采取的措施、自己能为栗仓提供的帮助之后,刘辟强有些无法拿定注意了。
——这栗仓,到底是自己不该掺和、结交的人?
还是我不该得罪、应该深交的人?
更或者……
“自刘戊之后,我楚元王一脉,实乃江河日下。”
“栗仓欲自救,我楚元王一脉,又何尝不是……”
(本章完)
第289章 栗氏也有聪明人?
“栗仓……”
“呵;”
“倒是没发现这小子,还有颗保全家族的心?”
“呵呵呵……”
天子荣新元元年,夏五月。
长安东郊。
听着身侧,郎中令周仁带回来的情报,刘荣惊奇之余,也不由得一阵哭笑不得。
在刘荣看来,栗仓这个堂兄,算是很标准的汉外戚了。
——武力值不高,但多少有点;
执政才能有点东西,却也仅限于有点东西。
主打一个样样都会,样样不精。
最关键的是:作为吕氏灭亡之后的汉外戚,栗仓和每一代太后家族的外戚一样:有一颗保全家族,以免家族步吕氏后尘的心。
曾几何时,太宗孝文皇帝的母舅薄昭,也曾有这样一颗心。
但在位高权重之后,经年累月的奢靡生活,以及太宗孝文皇帝的无线纵容,或者说是捧杀,终究还是让薄昭迷失了方向。
结果到了先孝景皇帝时,摆在窦太后,以及窦氏外戚一族面前的,就变成了‘先有吕氏祸乱朝纲,后有薄昭自取灭亡’,这两个前车之鉴。
作为汉家的第三代后族外戚,看着两个前辈都成了反面教材,窦氏说不慌是假的。
好在窦太后的手足兄弟:窦长君、窦广国哥儿俩早年,被卖到了关东的黑煤矿,自幼就尝尽人间冷暖;
同当时的窦皇后相认之后,哥儿俩更是被满朝公卿大臣拿着放大镜坚实,甚至被安排了许多德高望重的长者,专门教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
如此多年下来,窦氏外戚总算是凭借这两位敦厚、纯善的老国舅,以及远非吕氏、薄氏所能比的严谨门风,而确保了家族不会成为又一个吕氏、薄氏。
而在窦氏之后,便轮到了刘荣这一朝的太后家族:栗氏外戚一族。
相较于先前的吕氏、薄氏,以及至今都还存在,且屹立于汉家权力金字塔顶部的窦氏,栗氏外戚的短板,可谓是前所未有的明显。
——相较于吕氏,栗氏没有一位能力出众,头脑清醒,手段惊才绝艳的太后坐镇东宫;
相较于薄氏,栗氏既没有在刘荣争储夺嫡的过程中提供助力,也没有贡献出几个可谓刘荣重用,甚至是帮助刘荣掌握兵权的家族成员。
相较于窦氏,栗氏又没有窦长君、窦广国那样的敦厚老者坐镇后方。
更准确的说:如今的栗氏一族,更像是开国年间的整个吕氏外戚一族,将掌舵人从吕太后换成了戚夫人。
戚夫人当家做主,领着整个嚣扬跋扈的吕氏外戚一族,是个什么概念?
从刘荣直至今日,都还不曾将母族栗氏的任何一人,恩封为外戚侯便不难看出:即便在刘荣看来,这都是个相当令人头疼的问题。
而今,意外得知自己的堂兄栗仓,居然有了保全家族,将家族引向正确方向的志向,刘荣稍感惊诧之余,也不由得稍感欣慰。
总算是有了一个;
再怎么着,栗氏也总算除了这么一个正常人。
且不提栗仓有没有这个本事、手段——能有这个想法、志气,有这个意向,刘荣就已经是深感上苍垂怜。
剩下的,只要刘荣想……
“给栗仓带个话。”
“嗯…就说是朕让你带的;”
“——告诉栗仓,不用在皇庶子身上多费心思。”
“得了闲暇,往平阳侯府多跑几趟,于平阳侯、侯世子多走动走动。”
“待将来皇后临盆,再让家中女眷来椒房,陪皇后说说话。”
栗仓想干什么,刘荣可谓是一目了然,用膝盖想都能想得明白。
——暗害皇嗣,甚至在刘荣的后宫掺沙子、从刘荣的皇嗣当中分得一杯羹,栗仓当然不敢。
毕竟刘荣仅有的几次斥骂,甚至破口大骂自己的姑母刘嫖,几乎全是当着栗仓的面。
栗仓很清楚,刘荣有多么厌恶有人插手自己的‘家室’,又或是左右自己的后宫、皇嗣,并以此牟利。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栗仓有这个胆子——有意迫害刘荣的皇嗣,也不可能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找宗正去问:谁有可能怀了刘荣的种。
所以,唯一合理得可能性,是栗仓想抢先一步投注将来的皇长子,并以此来为身后的栗氏外戚一族,争取一个强而有力的政治盟友。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比如此刻,某个功侯家中的某个婢女,正怀着刘荣的孩子,又恰好是男儿身;
栗仓提前打听到这个消息,就可以立刻着手,与这个将来必定贵不可言的女人交好。
将来皇长子降使,栗仓更是可以为此子保驾护航,并以此来让将来的皇长子,乃至皇太子家族,承自己、承栗氏一个天大的人情。
如此一来,等日后栗氏万一出事——在栗仓看来,有东宫栗太后在,栗氏是肯定会出事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事。
等日后那一劫将领,栗仓就可以凭借这个早早埋下的香火情,而得到皇长子家族的帮助。
最起码,也能为栗氏留下一支血脉,不至于香火断绝。
在刘荣看来,栗仓这么做,弊端当然是有的。
就拿方才这个例子来说:只要栗仓押注皇长子,尤其还是庶长子,那栗氏且不提能不能成为皇长子及其母族的政治盟友——在那之前,曹皇后及其背后的平阳侯家族,必定会成为栗氏一族的仇敌!
再进一步说:这会直接导致未央宫椒房殿的曹皇后,同东宫长乐的栗太后站在对立面。
曹皇后当然不会容忍自己的婆婆,居然授意背后的家族支持皇庶长子;
栗太后更不可能忍受自己的儿媳,因为任何原因不尊敬自己。
更要命的是:在刘荣的设想当中,曹皇后,是肯定要孕育子嗣的。
因为在刘荣看来,汉家自太祖高皇帝立国至今,传到刘荣这都是第七代汉天子了,可除刘邦之外的六代汉天子,却只有孝惠皇帝刘盈一人,是上一代汉天子的嫡长子。
——前少帝刘恭,是孝惠皇帝的庶长子;
后少帝刘弘,更直接连长子都不是,而是庶四子。
太宗孝文皇帝,又是太祖刘邦庶四子。
先孝景皇帝刘启,理论上的嫡长子,但朝堂内外心知肚明:太宗皇帝真正的嫡子门,早在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就和那位吕氏代王后一同死去。
太宗窦皇后,如今的窦太皇太后,并非太宗皇帝的发妻,孝景皇帝刘启,也并非太宗皇帝的嫡长子。
甚至连庶长子都不是。
再到刘荣——当朝栗太后,依旧不是孝景皇帝发妻,刘荣也只是庶长子,而非嫡长子。
汉家传承七代,先后有六位天子继承皇位,却只有一人为嫡长(孝惠刘盈),二人为庶长(前少刘恭,当今刘荣);
其余三人,皆非嫡非长……
这很可怕。
在西元前,在嫡长子继承制依旧被整个社会高度认同,甚至作为社会组成重要部分的当今汉室,这很可怕。
所以,刘荣既是为了将历史拉回正确轨迹,同时也是为了汉家的长治久安考虑,都坚定地认为:除非曹皇后,及其背后的平阳侯家族有什么大缺陷,否则,到了刘荣的下一代,汉家便该恢复到嫡长子继承的正确轨迹了。
再不济,也起码要出现一次嫡长子顺位继承的按理,以免日后,汉家的皇位传承越来越偏,以至于发生‘谁都能做成为天子,唯独嫡长子、太子不行’的奇谈。
所以,曹皇后必定会生下刘荣的嫡长子。
——曹淑,是刘荣百般筛选之后,才最终从平阳侯众多适龄女子当中选定的皇后。
类似不孕不育、难以生养之类的问题,都早已被刘荣派出的太医团排除。
若是头一胎便是皇长子,那曹淑大抵会生三到四胎——至少为皇长子生一个可靠的手足兄弟;
若头一胎,甚至头几胎都还是女儿,那曹淑便会一直生,生出嫡长子为止。
而这,也正是栗仓提前押注皇庶长子,可能引发的一大祸患。
——曹淑自己是皇后,必定会生下皇嫡长子;
刘荣有心恢复嫡长子继承制,原则上,务必会扶自己的嫡长子做皇储,并成为下一代汉天子。
在这个前提下,栗仓冲锋陷阵,栗太后背后遥控,要扶持皇庶长子?
这要还出不了乱子,那才有鬼了……
对于栗仓的动机,刘荣了然于胸,也乐得如此。
只要栗氏不像曾经的薄太皇太后,又或是时至今日,都还没有死心的馆陶主刘嫖那样,非要让自家的女人做皇后,刘荣便乐得栗氏提前交好下一代皇储母族。
但这个皇储母族,却并非栗氏所能自由挑选的。
——必须是曹氏!
好在栗仓还没有开始行动,刘荣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将栗仓引往正确的方向了。
“栗氏交好平阳侯曹氏,从而和皇后,以及日后的太子搭上线;”
“待日后太子得势,栗、曹二族通力协作,扶保太子。”
“再等朕百年,栗、曹而是稳步交接东宫之权。”
“如此,栗氏一族,便也算是软着陆了……”
考虑到这些,刘荣也不由暗暗赞叹起栗仓的大智慧。
——太后家族的外戚,是必定要没落的。
因为太后并不世袭;
太后是你家的女人,那你家显赫,等太后换了人,自然就换人家显赫,你家自然也得让出‘外戚第一大族’的宝座,并随着岁月泯然众人。
既然必定要没落,那留给外戚家族的选择,其实也就剩下了两个。
——是向吕氏外戚那般硬着陆,甚至直接就在空中爆炸解体?
又或是像薄氏那般,毫无准备的突然着陆,虽然算不上硬着陆,却也是毫无征兆的衰败?
栗仓最终的选择是:绝对软着陆。
提前交好下一代太后家族,并好声好气的平稳交接权利,润物细无声的退出汉家的政治无奈,乃至华夏历史舞台。
这样的智慧,让刘荣无比的欣慰。
自然,也就有心出手,帮这个堂兄一把……
“再给栗仓多带一句话。”
“——秋七月,朝堂或会招关中良家二十万,北上燕、代御胡。”
“羽林、虎贲二校虽还未练成,但朕曾常闻:读书万卷,不如行路万里。”
“没见过血、没经历过战场的残酷,就算操演的再威武,也终归不过是花架子。”
“让栗仓着手准备,从羽林、虎贲二校,挑出年十七以上,且较左右更悍勇者各五百——共计千人,暂编为观战受教团。”
“由栗仓亲为将,于秋七月率部北上,以历战阵。”
有些话,说个含糊其辞,便已经足够了。
就好比刘荣这番话,只要传到栗仓耳中,栗仓身边就必定会开始有人拱手道贺,提前祝贺栗仓即将获封为侯。
——外戚恩封侯,是从太宗孝文皇帝开始,汉家短时间内不会消除的政治潜规则。
栗氏一族,刘荣必定是要封一到两个外戚侯的。
与其随便拉个堂亲,还不如封给栗仓。
再给栗仓一个证明自己,为日后获封为侯扫除非议的机会,更是会让日后的栗仓腰杆更硬、更直。
剩下的,就全靠栗仓,以及栗氏一族的造化了……
“怎还不见河间王?”
在十里亭等待许久,始终没能等来二弟刘德的王驾,刘荣下意识便开口发问。
却见身侧,宦者令葵五一脸茫然的摇摇头,而后便快步朝亭外走去。
许久,才带回一个让刘荣哭笑不得的消息。
“禀陛下。”
“河间王、临江王沿经新丰,遇到了江都王,被江都王强拉着用朝食。”
“直到鲁王面赤江都,四王这才起驾,赶赴长安而来。”
“眼下,尚有十五里路……”
听闻此言,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负手眺望向远方。
有年头没见到弟弟们,刘荣也有些思念曾经,哥儿几个在凤凰殿搓麻将的日子了。
只是已经贵为天子,刘荣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弟弟们,不再是单纯的兄弟,而是更多了一层‘君臣’的身份。
以何面目迎接入朝觐见的弟弟们,刘荣早有成竹在胸。
只是此刻,刘荣却难免有些唏嘘感怀。
“当年一别,竟然是朕,最后一次见到‘弟弟’们;”
“往后见到的,便只有我汉家的宗亲诸侯、先帝所封的诸位藩王了……”
第290章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臣弟等,参见陛下!”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刘荣终于在长安东郊,等来了二弟河间王刘德、三弟临江王刘淤,以及老四鲁王刘余、老五江都王刘非一行。
便见先帝诸藩大老远便下了王驾,由河间王刘德为首,朝着刘荣快步走来。
走到约莫五步的位置,便是哥儿几个齐刷刷跪倒在地,对刘荣含泪拱起手。
“陛下……”
“——大哥~”
参拜的功夫,兄弟几人便已是无不眼含热泪,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各带上了想要表达的情绪。
——作为除刘荣之外,先孝景皇帝诸子当中的最长者,河间王刘德的反应,堪称教科书级。
仅仅只是擒泪一声哽咽的‘陛下’,便已经摆明了这位河间王殿下的态度。
很显然,刘德已经接受并适应了兄弟二人之间的身份转换,并把自己摆在了最正确的位置上:刘荣的臣。
至于那看不出丝毫作伪的泪水,则是悼念故去的父亲:先孝景皇帝。
太祖高皇帝制:汉皇驾崩,皆举国丧;
国丧未罢,凡关东宗亲藩王,皆不得朝长安以奔丧、吊唁。
只是后来,孝惠皇帝暗弱,前、后少帝年幼,太宗皇帝又过分勤俭,都在不同程度上,将本该定为半年期的国丧,分别削减为了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
可丧期虽然被缩短,诸侯王‘国丧期间禁朝长安’的祖制,却依旧是按照半年的期限来施行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七年前,太宗孝文皇帝才驾崩个把月,当时的梁王刘武便急不可耐的请朝长安,会惹得朝堂内外物议沸腾的原因。
而眼下,先孝景皇帝驾崩,已经过去了足足八个月的时间。
算算日子,兄弟众人也差不多是在理论上的国丧期限:半年期满之后,才开始打点行囊,而后出发奔赴长安。
如此说来,先孝景皇帝诸藩此番入朝,也算是迟来的奔父丧。
河间王刘德的泪,便大致是由此而来。
大哥啊~
父皇,驾崩了啊……
大哥,万万节哀……
如果是,河间王刘德的反应堪称教科书级的政治作秀,那老三刘淤的反应,则堪称是人间真实了。
一声毫无顾忌的‘大哥’,堂而皇之的将自己与刘荣兄弟二人之间的君臣关系丢到了一旁;
那张含笑擒泪的面庞,显然也并没有多少为先帝哀悼的意思——更多的,是对刘荣这个大哥的思念,以及对兄弟重逢的欣喜。
有刘德、刘淤两位兄长带了头,鲁王刘余、江都王刘非二人的反应,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鲁王刘余一脸哀痛,默不作声,虽未服孝丧,却也俨然一副家有丧事的孝子模样。
江都王刘非又稍直爽了些——大老远便朝刘荣又是招手、又是呼号;
等走进了,又在兄长刘余的眼神警告下,先规规矩矩的对刘荣拱手行过礼,而后又佯做出一副‘老爹驾崩,寡人好伤心’的模样低下头,目光却时不时瞥向刘荣,显然也是对刘荣相当思念。
时隔数年,再次见到曾经情比金坚的弟弟们,刘荣心中自也是一阵欢喜。
但作为天子,刘荣却必须表现的比二弟刘德,都还要更像教科书。
这无关乎刘荣是否虚伪;
仅仅只是作为政治任务——尤其是汉天子的职责……
“诸王,都回来了啊……”
“回…嘶……”
“回来就好啊……”
“回来就好……”
刘非很确定:从自己走下王驾,一直到兄弟几人走到刘荣面前,跪地叩首,以全君臣之礼的时候,刘荣面上挂着的,还是一抹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
但当刘荣哽咽的音线传入耳中时,刘非循声抬头望去,却见大哥刘荣面上,不知何时,竟已是老泪纵横。
——刘非曾在宫里听教兵法的先生说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凡兵之大家,多精于变通之道。
毫不夸张的说:今日,刘非很可能见到了自己一生当中,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场‘变阵’……
相较于老五刘非得惊愕,以及老三刘淤的迟钝,老二刘德、老四刘余的反应,倒是显得更为老成了些。
几乎是在刘荣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兄弟二人便应声走上前,带着和刘荣一般无二的悲痛和哽咽,一人一边在刘荣两侧单膝跪地;
双手紧紧握住刘荣的手臂,含泪昂首看了看刘荣,而后便垂下头去,颤身啜泣起来。
“陛下…陛下节哀啊……”
“陛、陛下保重……”
见各自的大哥做出了示范,刘淤、刘非二人也先后上前,各自跪在自家兄长身后,半真半假的抹起了泪。
——不怪这些年近及冠,依旧还保留着天真烂漫的先皇诸藩虚伪,又或是对父亲的故去无动于衷。
实在是生于深宫之中,对于‘父亲’二字的认知,几乎完全来自于宫中先生们讲述的先贤经典,以及耳濡目染的孝悌人伦。
想想也知道:你打自出生起,就由母亲带着兄弟姐妹和你,住在一个稍大点的院落,一年到头都出不了几趟门;
情况与你母子/女一家类似的,还有左邻右舍三五家,平日里也鲜少走动。
有一个名为‘父亲’的人,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年半载来看你们一眼;
却也顶多是一起吃个晚饭,将你兄弟几人的功课考校一番,就和母亲歇下了。
等次日你们睡醒起床,那个名为‘父亲’的神秘人,却早已不见踪影,更不知下一次来看你母子是何时。
平日里,你兄弟几人就在宫里,听先生们讲讲课,说说治国安邦的道理。
你们只知道:对父亲要尊敬——因为全天下的人,都尊金你们的父亲;
你们只知道将来,你们会获封为王,治一方百姓民。
除了去石渠阁听先生们讲课,你兄弟众人唯一走出‘院落’的机会,便是一场又一场虚伪至极的晚宴。
在这样的环境长大,你或许还会遵循本能,对父亲的慈爱抱有一丝侥幸和幻想。
但当这样一个父亲——或者说是有密切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因自然法则终老时,你心中,真的很难生出由衷的哀痛,和对那个模糊身影的思念与不舍。
就像是你从小到大,满共就见过十几面的邻居大叔,你觉得大叔人还行,但对你说不上多好,总是板着脸,动不动说你不用功;
有一天,你得知这位大叔故去,你会哀痛不能自已,甚至潸然泪下吗?
若是有良心,能在葬礼上挤出几滴眼泪,就已经算是很感性了……
再多,别说你做不出来——再好的演员,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演好这么一出戏。
便如此刻,兄弟众人能各自做出‘哀痛欲绝’的姿态,毫无表演痕迹的泪流满面,已经是让刘荣都暗下感到惊奇了。
至于追求弟弟们是否真情实感、是否装模作样?
呵;
天家无情,说的可不只是皇族对女人;
孤家寡人,更不是说说而已……
“河间地处齐赵之交,临海之口;”
“就藩数岁,王无恙否?”
一番感人肺腑的‘对哭’之后,刘荣终还是停止了这场政治作秀。
——适可而止的道理,刘荣还不至于不明白。
听刘荣关心起自己,结束细分的刘德暗下也不由稍松一口气,赶忙带上一抹动容的微笑,对刘荣微微点下头。
“蒙先孝景皇帝,又陛下洪福;”
“弟于河间,一切安好……”
便见刘荣缓缓点下头,顺手将右手边的二弟刘德扶起;
而后上前两步,一边将三弟刘淤也从地上扶起,嘴上一边也不忘关切道:“说是前岁,老三染了风寒,一度一病不起。”
“彼时,朕太子监国,无暇亲往,只哭求先帝遣太医往之。”
“王,可安好?”
相较于先前,对二弟刘德‘身体怎么样’的关怀,刘荣对三弟刘淤的关切,显然更多了几分真情。
没办法;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去年那场病,可是真真切切要了这位临江王殿下的小命!
曾几何时,刘荣一度还以为三弟刘淤之死,是由于母亲栗姬那一声‘老狗’,害的自己——或者说是原主为首的整个皇长子阵营,都被先帝所厌弃;
就连三弟刘淤的蹊跷病故,刘荣也将其归为了老爷子对原主的报复,以及对皇长子一党的清算。
直到去年,在长安忙着实习的监国太子刘荣,得知关东传来‘临江王身染风寒,恐命不久矣’的消息,刘荣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在这个时代,人命,还是相当脆弱的。
后世人习以为常,甚至连药都不怎么乐意吃,只任由其自愈的头疼脑热,在这个时代却是稍有不慎,就能要人命的重大疾病!
至于后世,那些不怎么棘手,只需要吃几天药、打几针的小病,如炎症等,更是这个时代毋庸置疑的不治绝症!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在这个时代,你要是想害死一个人,根本不用想某些小说读物里所写的那样,搞一些稀世罕见的奇毒。
——找一个风寒病人用过的帕子,想办法让你打算弄死的人,用这张帕子擦个嘴、洗个鼻涕;
只要运气够好,你这一番毫不起眼的操作,便大概率能让你如愿弄死那个仇人。
想明白这一点,刘荣当即火急火燎的入了宫。
虽然没有嘴上说的这么夸张,却也是费了些口舌,才和老爷子求来了一支庞大的太医队伍,派去给三弟刘淤治病。
好在最终结果不错——有太医们顶着监国太子‘不成功,便成仁’的高压,为刘淤尽心尽力的诊治,再加上确实还年轻、抵抗力还处于巅峰,刘淤终还是吉人自有天相,跨过了宿命中的那道坎。
此刻,见到原历史时间线上,本该已经死去的三弟刘淤,正活蹦乱跳的站在自己面前,甚至还有力气和自己嬉皮笑脸,刘荣心中,难免生出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就感。
——大小也算是刘荣凭借自己,强行改变了历史走向。
但刘荣这幅真情实感,在旁观的其余几人眼中,却是更带上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大哥对老三……”
“不——是对我们这些弟弟;”
“大哥对我们这些弟弟,可真是……”
刘余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以及其他兄弟们,遇到和去年的刘淤相同的状况,刘荣就算是做不到对刘淤的那个份上,也绝不会差太多!
而在天家——在更讲究尊卑的天家,这样一份还算纯稚的情感,无疑是让人动容的。
尤其是哥儿几个刚开始思考起来,刘荣的关切便应声而至。
“说是老四含石而语,朝夕不怠——已是无甚不妥了?”
刘荣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刘余的眼前,便顿时蒙上了一层湿雾。
“禀、禀陛下!”
“蒙陛下挂怀,弟,再不复往日……”
“再不复往日……”
方才,哭先帝驾崩、哭兄弟别离,刘余或许还半真半假;
但这一回,刘余是真哭了。
只有残疾人自己,才能体会到身体的缺陷,为自己所带来的精神磋磨。
尤其当一个身份生来便尊贵无比的人,更能感受到这种无时不刻充斥在身边、出现在旁人目光中的怜悯、唏嘘乃至嘲笑,究竟有多么让人无奈。
他们会说:不就是口吃吗?
又不是哑巴了?
他们会说:又不是说书的,干嘛非纠结这个?
等将来封了王,谁还敢明里暗里,说我汉家的宗亲诸侯不似常人?
刘余只想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从小到大,每一个对自已异眼相看的人、每一道投向自己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刘余都终身难忘!
自然,更忘不了大哥刘荣三言两语,便给自己指明了一条路。
一条告别过去,从此成为正常人,再不用忍受旁人闲言碎语、异样目光的道理……
“嗯~”
“朕瞧着,确实是无碍了。”
“——只日后,仍旧不可懈怠,还是要勤加苦练。”
“此非疾,然其险恶更甚于疾。”
“若因一时无碍而懈怠,长此以往,未必不会使过往之疾苦,尽付诸东流……”
第291章 诸王的成长
未央宫,宣室殿。
阔别数年,再次来到这座宏伟,而后不是厚重的宫室,刘德、刘余等孝景诸王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一阵感慨。
沧海桑田,时移境迁。
短短七年前,上首那方御榻坐着的,还是兄弟众人的祖父:太宗孝文皇帝。
当时,兄弟众人不过皇孙之身,一年到头都来不了几次宣室殿、见不到祖父几面;
就连兄弟众人的父亲:时太子刘启,也只能毕恭毕敬的屹立于御榻一侧,任由太宗孝文皇帝,将储君骂个狗血淋头。
三年前,兄弟众人离京就藩,坐在御榻上的,是众人的父亲,先孝景皇帝刘启。
兄弟众人公子之身、宗藩之爵,竖耳聆听先孝景皇帝的谆谆教诲,时不时将求助的目光,投降屹立于御榻旁的长兄:太子刘荣。
而今,坐在御榻上的,已经变成了天子荣。
兄弟众人不过未冠之年,便已成了天子手足,宗社梁柱。
短短七年,先后三代汉天子;
就好比当年嬴秦,自昭襄王之后三年传四王,让秦王从年过花甲的嬴稷,换成了年仅十二岁的曾孙辈嬴政。
——难免会让人感到无所适从。
但兄弟众人都清楚:再怎般无所适从,也必须接受现实,并尽快适应。
适应自己宗亲藩王、先皇公子,当今手足的身份……
“先帝驾崩,朕新君即立,不甚,孤寂……”
“本欲尽召诸王手足,以奔父丧;”
“奈何祖制大如天,徒之奈何……”
带着四个弟弟回到宣室殿,又分别招呼众人落座,刘荣悠悠一声长叹,而后便如是发出一声感慨。
这番话,倒也并非全然是客套。
——有那么一段时间,刘荣还真想过:如果身边有个能信得过的弟弟,如老二刘德、老四刘余之类;
那东宫的老太太,或许就会有所忌惮,不至于将彼时,屁股都还没在御榻上做热乎的天子荣,给欺负成那般模样?
只是后来,刘荣也慢慢想明白了。
对于刘荣而言,弟弟们真正能帮到自己的,恰恰是在关东的封国坐镇一方,以威慑宵小……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以来,关于诸侯藩王的谈论,便历来是以‘诸藩割据,威胁朝堂中央’作为主流。
一开始是异姓诸侯,后来是宗亲诸藩;
可无论是太祖高皇帝所亲封,又亲自依次产出的异姓诸侯,还是身上流淌着刘氏血脉的宗亲诸藩,在长安朝堂中央看来,都是一样的。
都是雄踞一方的国中之国、刘汉社稷的不稳定因素!
只不过,很少有人想到,或者说是很少有人能够体会到:对于汉天子而言,关东诸侯——至少宗亲诸侯,是有一定的存在必要性的。
道理很简单;
——汉二十七年,吕太后驾崩,诸吕外戚祸乱长安,陈平、周勃等老臣内集功侯,外联齐王,里应外合以平诸吕之乱!
在叛乱平定之后,陈平、周勃二人为何选择迎立彼时的代王,而非另立外姓,更甚是自立?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由于陈、周二人身为刘汉开国元勋,对汉家、对太祖刘邦,还是有一定的忠诚和感情。
但每一个政治人物,都会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
对于政治人物,尤其还是手握大权的政治人物而言,情感,几乎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太祖刘邦对淮阴侯韩信,难道就没有感情了?
汉王彭城一败之后,退守荥阳与项羽对峙,梁王彭越几乎是一己之力,为彼时的刘邦稳住了荥阳防线。
对这位于刘汉宗社有再造之功的大功臣,太祖刘邦,就没有些许感激?
事实上,陈平、周勃二人之所以没有另立外姓,更火直接就是自立,原因只有两点。
其一:当时,刘汉国祚得立不过二十余载,天下人心名望,依旧拥护刘氏;
其二:在关东,除了举兵响应陈、周,扫除诸吕的齐王刘襄之外,依旧还有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乃至吴王刘濞等宗亲藩王。
陈、周二人很清楚,只要他们敢乱来,那无论是天下人的唾沫,还是关东宗亲煮饭的兵峰所知,都足以将他们撕碎的同时,顺手将他们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所以,陈、周二人根本不敢乱来,只敢在迎立的人选上动点小心思,将诸王中最老实本分、最弱小厚道的代王刘恒,迎立为汉家的第五代天子。
至于代王刘恒,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即立之后的逆袭,却都是后话了。
单从这一件事上,其实就不难看出:从国家、民族,以及政权的角度考虑,汉家保留至今的宗亲分封制度,确实有诸多弊病。
汉家自太宗孝文皇帝至今,也一直是在推动关东诸侯的削弱,以减小关东诸侯对长安朝堂中央的威胁。
但从刘荣——从汉天子的个人角度来看,关东宗亲诸侯,可不单单是兵强马壮、日常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坐天下的阴谋家。
还是那句话:当年吕太后驾崩,诸吕做乱长安;
若非齐王刘襄举兵响应,将掌权的吕产、吕禄二人的注意力,以及他们掌握的兵力分散了大半,那单凭陈平、周勃二人,根本就不可能成事!
换而言之: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关东的宗亲诸侯们,恰恰是刘汉天子——至少是刘汉社稷最坚实,同时也是最为有利的拥护者。
在扶保宗庙之后,他们或许会取而代之,即立为帝;
但相较于宗、社破碎,改朝换代,这无疑也是延续刘汉社稷的一种方式。
——岂不闻吴王刘濞举兵谋逆,打起‘诛晁错,清君侧’的大义旗帜,所图也不过是取而代之,以为汉天子?
岂不见梁孝王刘武,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硬抗下大半个关东的压力,硬生生为自己的兄长,保下了大汉万里江山、刘汉宗庙社稷?
说到底,作为异姓诸侯的取代品,宗亲诸侯威胁的,从来都不是王朝的延续,而是政权的根基。
在某些情况下,如梁孝王刘武之于孝景皇帝,又如如今的河间、临江诸王之于当今刘荣等血脉亲缘极近的情况下,宗亲诸侯非但不会成为王朝的威胁,反而会成为天子最有威慑力的一股助力。
原历史时间线上,汉武大帝新君继立,搞出来一手建元新政,窦太皇太后为什么敢一言不合便尽废其政,甚至将汉武大帝一脚踢去面壁,更甚至动起废立的心思?
因为汉武大帝刘彻,是汉景帝刘启的第十子,却又是当朝王太后的独子;
汉武大帝出了事,关东根本不会有哪家诸侯藩王,会出于手足情谊、血脉羁绊,而为汉武大帝抱不平。
非但不会抱不平,反而还会打起皇位的心思。
放到现在,让刘荣学着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搞个建元新政看看?
窦老太后气归气,恼归恼,也必定会有动作;
但再怎么着,也绝不敢像原历史时间线上,针对汉武大帝那般,肆无忌惮的将刘荣——将汉家的天子踩进泥土里。
因为刘荣,有兄弟。
往小了说,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二人,与刘荣一母同胞,荣辱与共;
往大了说,鲁王刘余、江都王刘非,乃至常长沙王刘发,山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的一众兄弟,都认刘荣这个长兄如父的大哥,愿意为刘荣冲冠一怒!
而窦老太后,却根本不敢冒着关东群起而乱的风险,对刘荣采取过于激烈的措施。
这就好比在民间,相较于举目无亲,截然一家的独户,兄弟手足好几个的人家,总是更不好惹一些的。
一个独子,你欺负起来没什么压力;
但一个兄弟手足一大堆的人,哪怕他手无缚鸡之力,你也得好好考虑考虑:真要是给人欺负了,能否承受得起那一大家子糙汉的怒火。
刘荣清楚地记得当年,梁孝王刘武病故之时,先孝景皇帝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朕很开心,因为汉家的梁王薨了;
我也很难过,因为我的弟弟死了。
在当时,刘荣虽不说是一头雾水,却也多少有些理解不能。
而现在,刘荣已经能彻底感受到这种割裂、复杂,却又合理存在的情感了。
作为汉家的掌权人,天子荣对河间、临江在内的宗亲诸藩,依旧持稳步削弱,减少关东割据势力对长安中央的威胁、对中央集权的阻碍的态度;
但作为兄长,刘荣对刘德、刘余等一众手足兄弟,却抱着‘弟弟们有事儿,为兄护着,将来为兄有难,弟弟们可也得搭把手’的态度。
两种态度南辕北辙,却又互不冲突。
而对于这一点,刘德、刘余二人,显然也有着充分的认知……
“先帝驾崩,独留陛下于长安,以面朝堂内外宵小;”
“——臣弟等,心如刀绞……”
“然祖宗制度在先,臣弟等纵有心,亦不敢有违祖制,擅朝长安。”
“故只得于各自之国,为先帝戴孝三月,静候国丧期罢。”
“直至夏五月,方得以上表请奏,朝长安以奔父丧……”
本就是兄弟众人中最年长、最早熟,最稳重的两个;
又做了几年诸侯,如今的刘德、刘余二人,俨然已经成长为了合格的政治人物。
对于刘荣的表态,无论是客套性质的寒暄,还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兄弟二人都应对的滴水不漏。
与这二人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刘淤、刘非两个神经大条的,更多了几分纯质如初。
“是极是极!”
“得知先帝驾崩,寡人当时就打算上表请奏,以朝长安!”
“若非二哥…咳咳;”
“若非河间王拦着,寡人早就……”
便见临江王刘淤义愤填膺的站起身,话才刚出口,便被河间王刘德清冷的眼神一扫,只得委屈巴巴的坐了回去,愣是都不敢把话说完。
另一侧,江都王刘非也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却也是怯生生撇了眼身旁的兄长:鲁王刘余;
待刘余不懂身侧的斜眼一撇,刘非便也如刘淤一样,嘟囔着低下头去。
看到眼前,这好似复制粘贴的一幕,与东、西两侧同时显现,刘荣也不由得摇头失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当年住在凤凰殿的刘荣、刘德、刘淤兄弟三人,与住在宣明殿的刘余、刘非、刘发、刘端兄弟四人,相处模式几乎是如出一辙。
——都是各自以长兄为首,由刘荣、刘余拿主意,并引导、约束着弟弟们。
而在刘荣获立为太子储君,无法再面面俱到的照顾弟弟们——尤其是三弟刘淤之后,这个重担,便自然而然落在了老二刘德身上。
这么多年手把手的教下来,刘淤在二哥身上,也算是学到了一些东西。
虽然天资实在愚钝,没能得到刘德的‘真传’,却也起码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遇到不懂得事,听兄长的准没错。
至于江都王刘非,本就没有刘淤憨直,只是武人的性子多少有些直来直去,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对于兄长刘余的敬畏,几乎是刻入了刘非骨子里的……
“就藩江都三年,愣是没能和那赵佗老儿痛痛快快打上几场;”
“老五,怕也是憋坏了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刘荣含笑发出一问,也终是让落寞低头的江都王刘非再次抬起头。
那双已有些麻木的双眸,也在刘荣这一问发出之后,肉眼可见的多了几分精亮!
若是放在三年前,吴楚之乱刚结束的时候,刘荣毫不怀疑这个五弟会当朝跳起来,请求刘荣给自己一个打仗的机会!
但三年过去,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十五之年挂印出征,阵仗关东的大好儿郎,却更多了几分被岁月侵蚀过后的老成。
“臣,惶恐……”
“年少之时,仰慕李牧、廉颇,以北上逐胡、开疆拓土为毕生之志。”
“如今年长了些,虽仍愚笨,却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诸侯之身,本就该代皇兄以牧一方之民,为国羽翼。”
“军阵厮杀之事,却是和臣弟无缘的……”
···
“唉~”
“就藩江都之后,臣弟也想过:要不要寻个由头,与那赵佗老儿来过一场。”
“但做了几年的王,臣弟总算是堪堪明白,皇兄当年那句‘国家兴亡,皆百姓苦’,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292章 蒙王?
“哟?!”
“短短三年,朕的江都,居然便已有了如此感悟?”
刘非话音刚落,便见御榻之上的刘荣兴致大发!
当即便提了提袖子,大刀阔斧的一手反撑着大腿,一手以手肘落在腿上,兴致勃勃的对刘非一昂首。
“说说。”
“怎么就国家兴亡,百姓皆苦了?”
刘荣很惊喜!
因为在过去,刘荣对这个五弟唯一的印象,便是少年慕武,志向远大!
当然,这里的志向远大,并非是说有什么野心,而是身为含着金汤勺出身的皇子,刘非毕生之愿,却尽在行伍之间、战阵之中。
这很难得;
对于任何一位出身不菲,家族背景深厚的贵族子弟,这份觉悟都很难得。
但除此之外,刘荣并不曾觉得五弟刘非,和傻乎乎的三弟刘淤有什么其他区别。
说得再直白一些,便是在刘荣看来,五弟江都王刘非,便是武力值加满的三弟临江王刘淤plus。
刘荣对三弟刘淤是个什么看法,从刘荣这几年对刘淤‘活着就行,不死就行’的超低期望值,便可见一斑。
也就难怪刘非今日,说出这样一番与人设严重不符的话时,刘荣会感到惊喜,甚至是惊奇了。
看出刘荣望向自己的目光灼灼,刘非第一时间,便本能的看向了身旁的兄长刘余。
待刘余淡笑着轻一点头,刘非才深吸一口气,顺着自己刚才那一声感慨,剖析起了自己过往三年,诸侯生涯的成长。
“嗯……”
“便拿当年,吴楚七国之乱来说吧。”
···
“当年,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举兵谋逆,赵王刘遂紧随其后,齐系、淮南系也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彼时,寡人只想着这是天赐良机,便兴奋不已的请命于皇兄、先帝,以挂印出征。”
“——朝堂内外,甚至全天下的人都在说:皇五子不惜以身报国,效于战阵,可堪丈夫!”
“寡人也因此而沾沾自喜,更以此,作为寡人拼死血战的缘由。”
“唉~”
“年轻啊……”
说到一半,刘非自顾自的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思绪中回过神,继续道:“当年,寡人听令于曲周侯郦寄、榆侯栾布账下。”
“寡人所在偏师,共有将士十万。”
“另太尉条侯周亚夫二十万、大将军魏其侯窦婴二十万。”
“——五十万大军呐~”
“当年只道是兵峰所盛,无可匹敌;”
“却不知,这五十万大军,单就是军粮,每月便是百万石之巨……”
···
“丞相秩禄万石,实俸四千石——这百万石军粮,可是够我汉家,给丞相发二百五十年的俸禄啊?”
“二百五十年的丞相俸禄,却只需一个月,便要尽被平叛大军吃入肚中……”
“——吴楚之乱三月而平,战前整备一月,战后班师、遣散,便又是二月有余。”
“一场吴楚之乱,长安朝堂所耗费的军粮,竟然够我汉家,给丞相发一千五百年的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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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数百万石军粮——这一千五百年的丞相俸禄,从何而来?”
“还不是关中百姓民,户得田百亩,岁得米粮三百石,又以三十税一之比,每户十石缴上国库,以数十万户百姓民一年的农税,十石十石凑出来的?”
略带苦涩,甚至还隐隐带着些义愤填膺的话,顿时惹得兄弟众人——包括刘荣在内,都纷纷面带惊奇的挑起了眉角。
嘿!
江都这三年,刘非这是铁定没在王宫里头醉生梦死啊!
从小就在深宫里头,自幼连钱都没用上几回的公子哥,居然都感悟到人间疾苦了?
“江都王太傅……”
“是谁来着?”
“教的可~以啊?”
如是想着,暗暗将‘查查江都王太傅’的事记下,刘荣便含笑点下头;
见刘非一副说上了头,缓过神来又有些尴尬的模样,也颇为贴心的接过了话头。
“确实如此。”
“当年,一场吴楚七国之乱,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加在一起,花费了粮食上千万石,又各式财货价值数十万万钱,才堪堪得以平定。”
“——朕还记得当时,是建陵侯为少府;”
“几乎每一日,少府都会在宣室殿外向先帝哭诉,说太宗孝文皇帝二十多年的积蓄,一场吴楚之乱,便去了将近一成……”
···
“叛乱平定之后,少府内帑存粮消耗过半,更有关中粮商米谷狼狈为奸,伙同朝中功侯贵戚哄抬粮价,以食民之肉、饮民之血。”
“先帝震怒,遂以朕掌关中粮价平抑事,以免关中生灵涂炭,百姓民不聊生……”
“当年,朕主平关中粮价,河间、临将,又江都、常山诸王,那也都是曾帮衬于朕左右的。”
刘荣此言一出,刘德、刘余两个聪明人本能的一对视,而后默契的选择继续沉默。
当年这件事,至今都还流传于关东宗亲诸侯之间。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当年,刚获封为太子储君的当今刘荣,和姑母馆陶主第一次正面对上。
最终结果,是刘荣完胜。
但在关东宗亲诸侯——在老刘家的亲戚们看来,刘荣这样对自己的姑母,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了。
刘德、刘余二人虽然不这么认为,但也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
最关键的是:馆陶公主刘嫖对刘荣——或者说是对皇后之位、椒房之主的图谋,至今都还没有完全结束。
兄弟众人常年在外,没道理平白无故得罪刘嫖。
毕竟馆陶主刘嫖,除了一向为人称道,如今却已经不怎么好使的职业道德之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特性。
“王在江都这些年,长进不少。”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荣略带严肃的一语,算是认可了刘非这几年的成长。
对于汉家的宗亲诸侯,刘荣的要求不敢。
准确的说,汉家的历代天子,对这些亲戚们的要求都不高。
——闲着没事儿能少惹点祸,就算惹祸也尽量别霍霍百姓;
尽可能用外出打猎、宴请,在宫里玩儿女人、打孩子充实枯燥乏味的贵族生活,更是再好不过。
至于国政——长安朝堂自然会派去一整套的行政班子,从负责教导、约束诸侯王的太傅,主掌国政的诸侯国相,以及相应的中尉、内史等等。
从刘非这看似不起眼的‘国家兴亡,百姓皆苦’的表态,刘荣能看到的,却是一个对底层民众生存现状有一定了解,并报以适当怜悯的诸侯王。
这很好。
至少在将来,刘非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打错了,想要做点子王的时候,这份怜悯能为江都国的百姓,争取到些许聊胜于无的生存空间。
华夏民族,尤其是华夏底层群众,从来都是最能吃苦、最能忍耐的人。
如果说华夏底层群众是羊,那他们要的,往往只是一口能吃饱肚子的草。
只要草管够,那羊毛就随便你薅。
这便是刘荣对刘非感到惊喜、欣赏的点。
——刘非,已经具备了‘尽量让羊都吃上足够的草’的认知。
而这一认知,足够让刘非的下限,达到刘荣对宗亲诸侯——尤其是对手足兄弟的忍受界限之上。
“既然有了如此长进,那~”
“还想打仗吗?”
“还想要挂印领兵,挥斥方遒,肆意驰骋于战场之上吗?”
刘荣此问一出,刘非只当是刘荣仍在考校自己,便本能的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敢了。”
“臣弟,再也不敢将战争,当做供臣弟一展宏图大志的玩物了。”
···
“在就藩之后,臣弟同王相、内史,以及中尉计较过。”
“——如果臣弟想要发兵南下,攻略岭南,那没有个三五万军队,是根本无法威胁到赵佗老儿的。”
“但臣弟的江都国,取自曾经的吴国江陵郡。”
“——一无可采之铜山,二无临海之盐池。”
“若是兴兵,每月至少十万石的军粮,又数以倍计的抚恤、耗费,都需要国中子民承担。”
“如果打一场耗时三个月,发兵五万的战争,那我江都国的花费,便当在六千万钱上下。”
“而今,我江都国,百姓民不过一十九万户,不足百万口。”
“让每户农人出钱三百,供臣弟同那南越赵佗,打上一场无伤大雅,更无法伤及其分毫的、无意义的战争……”
“臣弟,甚不取也……”
言罢,刘非苦笑着摇摇头,又暗含落寞的低下头去。
刘非真的不想打仗、真的不想做将军了?
当然不是。
儿时的梦想,尤其还是毕生志向,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破碎?
但就藩三年,认识到江都国的实际状况之后,即便再怎么不愿、不甘,刘非最终,也还是不得不接受现实。
虽然早在吴楚之乱平定之后不久,刘非便已经知道:曾经帮助吴王刘濞强大起来,甚至强大到有底气和长安朝堂中央叫板的两条腿:钱、盐,不大可能再被某位宗亲诸侯所掌控;
但在就藩江都,真真切切认识到江都国的状况之后,刘非也还是难免发起了牢骚。
——先孝景皇帝对吴国的肢解,实在是太过彻底……
原本的吴地三郡,一郡开山铸钱,一郡煮海制盐——如今都已经废为郡县,并由长安朝堂直辖!
唯独剩下一个啥啥没有、啥啥都缺的江都郡,被分封给刘非作为江都国。
刘非确实想过:只要条件允许,那就争取成为汉家的南方边境的戍边王,建功立业,以赫赫战功,震四海八荒!
但在认识到江都国的实际状况之后,刘非只得承认:就算是想带一两万人,去南越和赵佗小小切磋一下,刘非这个江都王,也得省吃俭用三五年,才能凑出足够的军费。
这还没有考虑战果!
打赢了还好说;
虽然长安朝堂或许会有人叽叽歪歪,说江都王私调兵马,无诏灭国之类,但终归是功大于过,赏重于罚;
可万一打输了——甚至仅仅只是打了个平手,刘非也当即便要坐蜡。
考虑到此间种种,刘非纠结许久,才终于做出决断。
——寡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老老实实在国都的王宫带着,传延子嗣,延续香火;
至于过剩的男性荷尔蒙,就在猎场发泄发泄得了。
南越赵佗,是没这个福气,能一睹孝景皇五子的无上英姿……
“早些年,孝景皇帝以江都之事相问,朕答:江都好武而不能持重,封,则不可往北墙为王。”
正当刘非独自唉声叹气的时候,刘非悠悠一语,将兄弟众人各自飞散的心绪重新拉回眼前。
意识到刘荣说了什么,刘非先是稍有些诧异的抬起头,略有些无辜的望向御榻之上;
片刻之后,又释然的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刘荣当年,对当年的自己的评价。
——当时的自己,可不就是满脑子打打杀杀,除了打仗啥都不感兴趣嘛?
真要是被封去了北墙,鬼知道这几年,要和匈奴人打出几斤狗脑子。
刘荣曾劝先帝‘不要封五弟为背景戍边王’,刘非有些幽怨;
但从客观角度上来讲,刘非也承认刘荣这个做法,是有道理的。
“陛下明见万里,臣弟,谨谢……”
“——但朕现在觉得,如今的江都,不再是那个只知打打杀杀,却不明于治国之道的莽夫了。”
刘非话音未落,刘荣冷不丁又是一个毫无征兆的转折,险些没闪了兄弟众人的腰。
便见刘荣缓缓从榻上站起身,目光直勾勾凝望向刘非眼眸深处。
良久,方沉声问道:“对战争没有敬畏之心的人,不可以掌握一场战争的走向。”
“曾经,朕的五弟对战争毫无敬畏,朕不敢用。”
“如今,我汉家的江都王,终于明白了何为敬畏、何为战争。”
“朕,或许便可用江都,为我刘氏之矛、为我汉家之盾了……”
···
“今岁秋后,北蛮匈奴必当再度南下,以攻掠代、上。”
“——朕!欲将计就计,图谋河南地!”
“待朕重取河南,移封宗藩以镇游牧之民,江都,可愿为我汉家之蒙王,为朕驻守河南养马之所,北戒匈奴、西望河西;”
“世世代代,为我汉家北墙之屏障?”
第293章 国运之战!
第293章 国运之战!
静。
诡异的寂静。
东席首座,河间王刘德佯装镇定,看似是在低头抿茶,但捧着茶碗的手,却是肉眼可见的发着颤;
刘德身侧,临江王刘淤更是鼻息粗重,望向上首御榻的目光,却更多了几分茫然。
对席,鲁王刘余眉头紧皱,似乎是站在弟弟刘非的立场上,考虑起刘荣说这番话的意图。
而在刘余身侧,听闻刘荣当着兄弟几人的面,说起这个连朝中的将军们,都很可能还不曾获知的重大讯息,刘非只瞠目结舌,当场愣在了原地。
“将计就计……”
“图谋…咕噜!”
“河、河南地?”
好似是生怕自己听错般,一脸茫然的将刘荣的话重复了一遍,刘非还略带迟疑的侧过头,像是要向兄长刘余确认一下。
见刘余一副皱眉沉思的模样,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刘非才深吸一口气,考虑起这件事的可行性。
河南地,指的当然不是后世人认知中的河南,而是专指幕南大草原的掌上明珠:河套地区。
因其位于黄河以南——位于黄河在流过河西走廊后的‘凸’字型河道以南,方为如今汉家称之为:河南地。
除了被称为河南地的河套,还有被称为河西的河西走廊,也同样是因为其低处黄河流域以西而得名。
搞清楚这一点,再回过头,来看刘荣方才那番话:借着匈奴人自正北方向,入侵汉家北方的上、代,另遣一师自西北方向的北地——自朝那塞出关,图谋河套!
不得不说,单从宏观战略视角来看,这一图谋,有着极高的可行性!
首先,作为游牧文明,匈奴人并没有像如今汉家这般,在汉匈边境陈列一排排‘戍边王’或戍边部族,常年累月的驻扎在同一个地方,来作为常备边防力量。
和每一个匈奴部族一样——生存在汉匈边境、长城脚下的游牧部族,也同样是以一年四季为准,自东向西往返游牧。
游牧游牧,说的就是不会在一个地方一直待着,而是除了冬天的春夏秋三季,都要赶着牛羊在整个大草原游荡,以追逐水草。
而这就意味着匈奴单于庭在长城脚下,根本不会部署一年四季都留驻原地,整装待发以‘戒汉’的部族。
春天,长城脚下的是甲乙丙,夏天是丁戊己,秋天就又换成了另外一波。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甚至会出现某一时间段,长城以北数百里区域,都没有匈奴部族的情况发生!
一方面,这是游牧民族无法改变的生产生活方式;
另外一方面,也是自有汉以来,还不曾有哪怕一名汉骑,带着军事任务脱离长城的庇护,踏足匈奴草原。
燕、赵铁骑,乃至嬴秦黑龙旗给游牧民族带来的灵魂震颤,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游牧民族所淡忘。
现如今,汉人不可能,也没有能力派军队主动出塞,在长城以外进行军事行动,已经是整个草原游牧民族的共识。
当然,在汉家第一次主动出击,并取得一定成果,多匈奴人造成一定打击之后,这一共识会立刻轰然崩塌。
但在那之前,汉家还抱有至少一次出其不意,奇袭草原的战略进攻机会。
很显然,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之上,唯有华夏民族遗失的塞外江南:河南地,值得汉家费这个只有一次的宝贵机会。
除了地缘、防备力量,还有军事角度的考量,也同样使得刘荣的这一图谋,具有极高的可行性。
——正如刘荣所言:在去年年末、今年年初,汉匈于北地走过一场,匈奴人又吃了不小的亏(没赚就是亏)的前提下,今年秋后,汉匈必定还有一战。
这一战,即是匈奴人要报去年那一战的‘仇’,再度确立自己在汉匈两国之间的战略优势地位,也同样是为了弥补那一战,没能如愿从汉家抢回的物资。
考虑到汉家北墙上万里,可供匈奴人选择的大规模入侵隘口就那几个,匈奴人的进攻方向,也基本能确定为:燕国以西,北地以东。
说的再具体一点,便是孤悬塞外的云中,以及自西向东依次排开的上郡,以及代国。
而在确定匈奴人的进攻方向,即此战的主战场,以及匈奴人此番入侵,兵力基本不可能低于十万——这两个关键情报之后,就可以得出另外一个重要结论。
匈奴人在幕南的军事力量,会被这支自上、代而来的主力抽走大半。
尤其是由右贤王负责驻守,或者说是拥有的河套地区,更大概率会因为右贤王随军出征,而被抽走过半军事力量。
这就意味着战争一旦爆发,河套地区就必定兵力空虚。
幕南的兵力,都会被单于庭囤积在上、代战线,幕北和幕南又隔着大幕——即蒙古大沙漠,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有效支援。
换而言之:只要舍得投入,并速战速决,汉家此战,有极大的概率能夺回河套!
一想到这一可能性,刘非的武人基因便开始再度躁动起来,眨眼的功夫,便是胸膛起伏,鼻息粗重——较三哥刘淤都还要更激动一些!
旁人看待这件事,或许是从政治角度,又或是像刘淤那般,从单纯的个人角度去看待;
但刘非——江都王刘非,十五岁能挂印出征,率军平叛的将军胚子,却看到了汉家夺回河套之后,大幅改善的战略处境!
首先,得到了河套作为汉家西北方向的屏障,北地、上郡,便不再是随时可能遭受匈奴人入侵的最前线;
过去的准前线陇右,更将直接变成大后方,有北地,以及更外的河套挡着,唯一能威胁到陇右的,便只剩下黄土高坡上的恶劣天气!
而且有了河套补齐汉家在西北方向的版图缺口,汉匈边境就会从现在的‘厂’字形,直接变成‘一’字形!
原本两面临敌,分别被北方的阴山方向,以及西边的河套地区威胁的上郡,可以不再担心西边,而是可以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北侧。
而在上郡以北百二十里,便是云中!
在过去,汉家边墙防线呈现‘厂’字形,云中就像是‘广’字上面多出来的那一个点;
但在汉家重夺河套,让汉匈边境变成‘一’字形之后,那个悬在‘一’字上方的点,还会是孤悬塞外、举目无援的钉子吗?
刘非很确定:不会!
如果说在过去,云中是汉家插入草原腹地的钉子、前哨站、战略支撑点;
那在汉家夺回河套之后,云中就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前沿侦查阵地,以及汉家北出长城的据点!
上郡从过去的西、北临敌变成北面临敌,也能抽出更多经历照应云中。
整个北方防线,都将因河套地区的失而复得,而得到极大的喘息空间、极大的减小防守压力!
云中的战略意义——云中一直被忽视的战略意义,也将彻底被点亮激活!
更何况这些,还都是汉家得到河套之后,对北墙防线的改观;
还没说河套地区,本身能为汉家带来的好处呢!
——河套,是整个匈奴大草原气候最温暖、水草最茂盛,水资源最为丰富,最适合畜牧业发展的明珠!????拥有了河套,等同于汉家再也不必苦恼于牛羊牧畜,乃至战马稀缺!
唯一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将过去驻扎在北地、陇右的边防力量外移,再多加一部分防备力量,来确保河套不会被匈奴人再次夺去。
但只要明白河套地区的地形地貌,其实就不难发现:河套地区虽非关隘、虽无天险,却也是易守难攻。
——河套地区,是黄河在流出河西走廊之后向北改道,走了个‘凸’字形回环所形成。
‘凸’字那个凸口,也就是‘套’内的区域,才被称之为:河套。
那黄河滚滚东流,为何会在这个地方向北改道,绕个半圆绕出一个‘凸’字形?
答案是:这个地方,是黄土高原凸出的一角。
黄河流淌到这里,撞上黄土高原的边角了,流不过去,所以才向地势低的北侧改道,用一个‘凸’字形绕过了这一块高地,方得以继续东流。
换而言之:无论是对黄河,或者说是大河以北的草原游牧民族,还是河套以东的汉家而言,河套地区,都是一块地势陡然拔高,需要仰望的高地!
在冷兵器时代,高地、更高的地势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若是想要进攻,那就是从高向低俯冲,事半功倍,势不可挡!
意味着他若是防守,作为进攻方的你,就需要自低向高仰击,事倍功半,难度极大!
更何况整个河套地区,无论是毗邻汉家北地郡的东侧,还是毗邻草原的北侧,都有大河来作为天然护城河!
在由低攻高、仰击河套之前,你得先渡过汹涌的大河!
且不提在这个世代,军队大规模横跨大河的难度——单就是渡河之后,必然会面对以逸待劳的河套守军,便足以让如今的汉家,以及将来的匈奴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出稍好一些的第二方案。
没错;
河套地区的高地势,以及‘护城河’:大河,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也同样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这也是过去这么多年,汉家为何一直对河套垂涎欲滴,却始终没有什么动作。
——河套,很难打。
大军得先渡河——渡大河!
渡过大河后,要在河滩上面临敌方的迎击,抢滩登陆,并在滩上背水一战!
这就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
而在这难度极大的任务完成过后,才是真正的戏肉:仰击。
以笨重的步兵——以才刚抢下河滩,才刚结束背水一战的步兵集群,仰击自高地冲驰而下的匈奴骑兵集群。
这真的很难。
单只是脑海中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不难明白个中艰难。
即便是刘荣此番,是以趁河套兵力空虚,幕南大半兵力都被上、代一线所吸引为前提,再借着匈奴人‘汉人绝不敢走出长城’的刻板印象奇袭,趁其不备,这也依旧很难。
按照刘荣这一套计划,河套或许真有机会打的下来;
但巨大的伤亡,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汉家天时地利人和占尽,都还要承担巨大伤亡,才能艰难打下来的河套,等将来匈奴人想要夺回,又谈何容易?
等汉家凭借河套养马之地,列转出以‘十万’为单位的骑兵集群,匈奴人,又如何还能在国书上,厚颜写下那句‘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呢……
“朝中百官公卿,还有将军们,都是这个看法吗?”
从军人的角度分析过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并打上一个‘损失会很大,但很值得’的结论标签之后,刘非当即便坐直了身板,目光中,也当即迸发出阵阵精光!
——这场仗,能打!
有搞头!
却见御榻之上,刘荣只嘿然摇头一笑,而后故作神秘的低下头,装摸做样的抿了口茶。
吊的兄弟众人——尤其刘非都快急坏了,刘荣才慢悠悠开口道:“军国大事,不敢不慎。”
“又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方略,不敢为外人知之……”
这话一出,刘德、刘淤哥儿俩脸上,当即便涌现出一抹动容。
不敢为外人知;
却这般水灵灵的告诉哥儿几个了……
“臣弟,愿为先锋!”
只片刻之后,那个雄姿勃发,鲜衣怒马的孝景皇帝五子,回来了!
只是相较于当年,脸上还写满青涩稚嫩,满脑子打打杀杀——甚至闻战而喜,嗜杀成性的模样,如今的刘非,更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
当年的刘非,是单纯的想打仗;
知道自己能打仗了,就高兴的不行。
但此刻,刘非却是一脸凝重,甚至都已经开始为此战,埋骨河套的万千将士哀悼了。
只是哀悼归哀悼,即便考虑到这重大伤亡,刘非也还是坚定的任为:此战,于宗庙社稷利大于弊!
“先锋嘛……”
“嗯……”
故作迟疑的哼唧片刻,刘荣终还是不忍五弟刘非再被煎熬,沉沉点下头。
“昔,周王分封宗亲于外,多以封君自取新封之地。”
“朕欲于河南封蒙王,江都即有意,便不可不亲临此战。”
“——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鱼。”
“只有自己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国土,才会让诸侯倍感珍惜。”
···
“这几个月,江都便在上林,熟悉熟悉我汉家的新遂营吧。”
“此战,朕的新遂营,大有可为……”
(本章完)
第294章 五月已过!
第294章 五月已过!
上林博望苑,苑西校场西南方向,一条人工浅沟之侧。
夜半时分,月明星稀,就连思辰的雄鸡,都还在鸡舍内昏昏欲睡。
人工浅沟对侧,距离浅钩约莫百八十步的位置,是一个个仿照匈奴样式的牛羊圈。
圈内,牛羊匍匐在地,闭目沉睡。
也就是在如此夜半时分,浅沟这一侧的灌木丛中,开始窜出一道又一道悄无声息的身影。
从身上衣袍来看,这些人显然是军人,却又并非汉家常见的步兵或骑兵。
他们头顶圆胄,身上却并不着甲,只一身干练的演武服;
裤脚被束腿绑起,脚下踩着的鞋不知是何材质,行走在灌木、土石之间,竟然不曾发出半点响动。
乍一眼看过去,从灌木丛中潜行而出的,似乎并没有多少人。
但眨眼的功夫,整个浅沟一侧,都被密密麻麻的人影所占据。
令人心惊胆战的是:没有声音!
没有任何声音、响动!
这些人,就好似刺破黑暗的幽灵,不知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更令人心跳加速的是:一眼看去上千颗人头攒动,非但没有任何响动,甚至还有条不紊的分成小组,开始忙活起些什么。
最开始,是一根根半腰粗的长木,被成列的‘幽灵’肩抗到浅沟旁。
而后便是一根根手腕粗的麻绳,宛如变魔术般,将一根根长木捆绑在一起——至多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浅沟之上,便多出了上百张由长木组合在一起的平面。
再然后,便是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原本各自独立的平面,在‘幽灵’们巧妙的绳索组合下,串联成了一张十丈宽,数十丈长的巨网!
而后便是数百号人快步走到浅沟对侧,合力拉动绳索,将这张巨网平铺在了浅沟之上。
如果浅沟内有水,‘幽灵’们大抵不会这么费力。
但即便费力,幽灵们,终也还是完成了这耸人听闻的任务。
最后,是一个明显衣着不常的‘幽灵’站上高出,点燃火把并高高举起。
同一时间,浅沟对侧那成排的牛羊圈周围,也开始亮起点点火光……
“演武结束!”
“耗时,三刻又一炷香!”
没有欢呼。
在号令官宣读出此次演戏所耗费的时间时,所有‘幽灵’都只是长松了一口气,而后难掩疲惫的跌坐在地。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名人高马大的将军来到浅沟前,虽是走上了临时搭建的高台,却也学着幽灵们的模样,就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再然后,牛羊圈周围的火光,开始朝着将军所在的方向聚拢,并渐渐浮现出一道又一道‘幽灵’身形。
最后的最后,是这些从牛羊圈周围走回的幽灵们,宣布这场演武中,最为关键的一项考核指标。
“南甲七号圈,羊十只,四只惊醒;”
话音落下,浅沟靠近南侧的一队‘幽灵’应声低下头,一脸屈辱的坐起接受批评、斥责的准备。
“中丁一号圈,牛二头,羊十五,各惊醒其一;”
又一声呼号,又是一队相应位置的‘幽灵’低下头。
“北乙九号圈,牛一头,羊八。”
“——悉数惊醒!”
这一下,相应位置的好几队‘幽灵’,更是直接从地上站起了身,各自扯开衣襟袒露上身,等候起意料之中的军鞭。
而在高台之上,那青年将军也终于站起身,上前来到几口巨大的铜制喇叭前,开始了这场演武的总结大会。
“将士们辛苦了!”
“三刻又一炷香,比起陛下,又朝中诸位将军要求的一个时辰的标准,短了足近一刻!”
“这,非常了不起!!!”
将军器宇轩昂的动员,却并没有让幽灵们——或者应该说是遂营将士们暗淡下去的双眸,重新被那一道道火热的光明重新点亮。
大家伙依旧是一脸沮丧的低着头,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
——就这个项目,遂营甲、乙两部都尉上下,足一万遂营将士,反反复复训练了将近半年!
几乎是从才刚开春的二月,一直练到如今的夏六月!
至今为止,大家伙儿都还不知道练这个项目的意义在哪,为什么要费这么长的时间,专门练这一个项目。
遂营士的专业知识,让大家伙隐约意识到:这个项目,锻炼的是趁夜偷袭前,以遂营悄无声息赶铺浮桥的本领。
重点考核项目就三个。
——耗时越短越好!
——浮桥越牢固越好!
以及,动静越小越好。
只是大家伙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练这个项目。
隔三差五练上一遍,又或是将这个项目拆分开来,分别训练架设浮桥的速度、质量,以及隐秘性,难道不是更好、更合理的训练方案吗?
搞得这么极端,大家伙儿都有半年没有练习其他项目;
如此有针对性的训练,若是有的放矢倒也罢了。
偏偏这模拟河流的浅沟,还特么是南北方向!
如今天下,有哪处战略要地外,是有一条南北向的河流天堑、只要悄无声息渡过这道天堑,就能对该战略要地构成重大威胁的?
还真有。
——函谷关!
大河在函谷关外的流向,便是神州大陆极少见的南北流向,而非东西流向。
可问题是:遂营甲、乙两部都尉,可是当今天子荣亲自颁诏,直接整编的中央直属武装!
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刘荣也不可能下令直属长安中央的遂营都尉,从函谷关外发动夜袭,并悄无声息的趁夜赶铺浮桥啊?
怎么着?
难不成当今天子荣,是怕将来叛军到了函谷关外,拿函谷关前的大河天险毫无办法,这才提前练好一支进行过针对性培养的遂营,好供叛军将来攻入函谷?
这不纯纯扯淡嘛……
不知道训练的目的,大家伙的积极性自然就没那么高。
但终归是军人,又有刘荣亲自指定的军法: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子,一天三五次在耳边回响。
就算不理解,遂营甲、乙两部都尉,也还是拿出了所有实力,认认真真练了三个月。
——就算这个项目毫无意义,这也是天子诏令!
——无论有没有意义,也必须把这个项目练好!
在今日之前,以上,便是绝大多数遂营将士的心声。
但现在——在这场期末考级别的演武结束之后,上万遂营将士们,却都被反复的挫败磨去了锐气。
速度倒是提上来了;
质量也绝对不算差。
但最后一项,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项指标:动静,却依旧压不下去。
在这个项目最开始下达到遂营都尉时,遂营的将官们很快便达成一致:这个项目,重点在于行动隐蔽性。
为了保证铺设浮桥的隐蔽性,以及后续突袭的突然性,该训练项目的侧重点,必须放在‘减小动静’这一点之上!
在无法兼顾速度、质量、隐蔽性时,原则上,可以牺牲部分时间,甚至一定程度上牺牲浮桥的搭设质量,来争取将‘动静’降到最低。
即:铺设浮桥,可以慢点;
——朝堂要求一个时辰,咱们一个半时辰,甚至两个时辰做到,也行。
浮桥的质量,也可以不那么严格。????——朝堂要求该浮桥排除人为破坏因素,应当在供部队过河之后,再供百姓民日常使用至少一个月。
咱们放宽松点:只要能撑一个晚上,让奇袭的先头部队一个不落的踏过浮桥即可。
就算最后一个兵士走到对岸之后,浮桥便轰然碎散,也行!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动静一定要小!
牺牲时间,做慢一点,是为了避免有人着急、想快一些而闹出动静;
牺牲质量,做的相对差一些,也是为了避免有人太较真质量,而闹出动静。
说来说去就是四个字:别闹出大动静!
但最终结果,却让所有人都绝望了。
——这根本没法不闹出动静!
以麻绳为索,将长木捆成平面,再通过牵引强拉到浅沟之上——单就是麻绳和长木之间的摩擦声,便足以让人直皱眉!
更别提长木和浅沟底部摩擦,所发出的磕绊声了。
或许有人会说:这浅沟没水,所以才会发出长木磕碰地面的响声;
但遂营的将官们很清楚:能在泥土上砸出声音的东西,在水平面上——尤其还是流淌着的水面上,能砸出的声音只会更大!
而动静大,就意味着该项目最核心的一点:隐蔽抢铺浮桥,以供渡河部队奇袭,变成了一纸空谈。
根本无法隐蔽!
这便桥正铺着呢,敌人说不定都在对岸整装待发了!
这还奇袭个锤子啊奇袭……
“某听到有人说,这条浅沟,是大河。”
“浅沟对岸,是函谷!”
“浅沟对岸的牛羊,便是我汉家的函谷守军?”
“呵……”
···
“半年啦~”
“将士们在这博望校场——在这条浅沟上,操练了足足半年!”
“就算是个孩童,反复做一件事做半年,也总该能问父亲一句:大人,孩儿为何要做这件事?”
“今日,某便告诉将士们。”
说着,将军缓缓侧过身,斜对着瘫坐于浅沟内的遂营将士。
手中长剑连鞘驻地,双手扶在剑柄顶端,郑重的目光,却直勾勾盯向了那张由长木、麻绳编制而成的巨大平面。
“这条水沟,确实是大河。”
“——但并非函谷关外的大河!”
“而乃,河南地以东的大河……”
“过去这半年,将士们为何要练习自东向西铺设浮桥?”
“因为我汉家,在河南地以东,与河南地隔南北流向的大河相望。”
“要想将浮桥扑入河南地,我遂营将士,只能自大河东岸,朝西岸铺设浮桥……”
···
“没错!”
“河南地!”
“——这条浅沟对岸,并非函谷关,而乃我诸夏遗失百十年的塞外明珠:河南地!”
“对岸的牛羊,也并非函谷关的守军将士,而恰恰是匈奴人养在河南地、养在大河西畔的牛羊、牧畜,乃至走狗、鹰犬——更甚至,直接就是匈奴人!”
“过去半年,将士们在反复操演的,是在战争爆发前夜,为我汉家收服河南地的大军铺设浮桥,以供大军潜渡大河,兵临河南地!”
“而且,将士们学以致用的一天,已经不远了……”
……
随着将军这番话道出口,将士们彻底待在了原地。
河南地?
匈奴人?
……
河南地!
匈奴人!!!
刹那间,遂营甲、乙两部都尉群情激奋,甚至从疲惫的身体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和斗志!
但很快,大家伙又如丧考妣的低下了头。
——既然是打匈奴人,那就更应该成功!
可演武结果,却让这上万遂营将士,都找不出哪怕一个人,有‘不辱使命,为大军悄悄铺设浮桥’的信心。
那将军却没再管这些,只抑扬顿挫的继续道:“五月已过!”
“匈奴人已经在龙城,结束了一点一度的蹛林大会。”
“——在这场大会上,匈奴单于军臣,会得到许多年轻力壮的悍勇之士。”
“而在大会结束之后,便该是军臣提兵东进,兵临上、代之时……”
···
“将士们;”
“——匈奴人的军队,已经朝着我汉家的北境出发了。”
“短则月余,长则二三月——战争,必定会在上、代一线彻底爆发!”
“届时,上郡、代北,乃至云中的袍泽、壮士们,会拼劲所能,为我西北偏师争取时间。”
“而我西北偏师,究竟能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在单于庭主力回援之前重夺河南地!”
“关键,便在我遂营将士这面浮桥!”
说到此处,那将军已是激动一场,侧身看向那‘浮桥’,猛然抬手指去!
“三刻又一炷香!”
“一架可供千军万马驰骋三日的浮桥!”
“闹出来的动静,却连大河奔腾的水流声都压不下;”
“将士们,难道还要再做这女儿态?”
一语即出,浅沟方圆数里,都陷入一阵漫长而又诡异的沉寂。
却见高台之上,那将军极为严肃的正了正衣帽,更一丝不苟的将佩剑挂回腰间。
而后猛然一拔剑!
锵!~~~
“遂营甲、乙都尉听令!”
“操演项目,由暗、速铺设浮桥,改为速铺多面浮桥!”
“标准:北岸牛羊,二成不被惊醒即可!”
“数量五架!”
“限时——整三刻!”
(本章完)
第295章 女人心
第295章 女人心
“皇兄……”
“只怕是谋定而后动——筹谋已久啊?”
数日后,上林博望苑。
原以为那日宣室,刘荣说的那番话都是客套,实际上不过是找个借口留诸王——主要是刘非到秋天;
等到战起,再寻个由头,给刘非安个监军之类的虚指,象征性的到前线走个过场。
但在来到博望苑身临其境,视察过遂营将士的操演,以及配套的‘武器装备’之后,刘非终于意识到:刘荣,不是在开玩笑。
甚至连‘趁机牟取河南地’的图谋,也并非一时起意,而是筹措已久!
或许没有确定时间;
但类似‘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夺回河南地’的谋算,只怕是刘荣早在多年以前就有,并付诸行动的。
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后,刘非不由得更加兴奋了。
——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这话是说,在战争开始前,就在战争准备、推演阶段赢过多方者,在战争开始后的胜算也就更大。
说白了,就是准备越充分,越容易获得战争的胜利。
而刘荣在博望苑的这些准备,如遂营,以及其他各式就连刘非,都只囫囵吞枣看了个大概的新式武器装备,显然就是刘荣为这场——或者说是未来的每一场汉匈对战,所做出的站前准备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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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先前,听到刘荣‘趁着匈奴人攻打上、代,偷袭河南地’的模糊战略预案,刘非只是觉得有机会;
那在看过博望苑——看过刘荣为汉匈对战争取的‘庙算’时,刘非只觉得:八成能行!
河南地大概率能拿回来!
汉家的战略处境将大幅好转、边防压力将大幅减轻!
最为关键的是:汉家,要有养马之地了……
汉家再也不需要在草原的边沿地带,斥重金设下一处又一处培育战马极其缓慢、产量极为感人,同时又随时面临匈奴人武力威胁的马苑;
只须五六年,汉家就将重拾嬴秦之时,胡人不敢南下牧马,见汉赤龙旗便望风而逃的荣光……
“皇兄于我汉家、于宗庙社稷,皆有大功啊……”
“而且是千秋之功!”
心里有了底,刘非便洒然一笑,满是畅快的翻身上马,朝着来时的路——朝长安城策马而去。
遂营,或许是此战极为关键的一环。
但在这场战争中,刘非的作用,绝不是率领遂营铺设浮桥。
——就算刘荣正这么交代,刘非也断做不来这事;
此刻,刘非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到自己位于尚冠里的江都王府,拿出北地、河南一代的堪舆,好生推演一番。
且不说能否参加最近,必然会发生在宣室殿的某场军事商措——就算只是推演着玩儿,自娱自乐,刘非,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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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夏六月,整座长安城,都仿若成了一个巨形蒸笼。
街道上,几可谓‘人迹罕至’——硕大的长安城,竟看不到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街道之上、同时出现在同一人的视线范围之内。
城外,老农们纵是再质朴、再勤劳,也是没了走上田间照顾庄稼的力气,只三五成群的躺在树根下庇荫,顺带聊聊天、吹吹牛,以汲取精神食粮。
便是皇宫之中的宫人们,也被热的有气无力,但凡是有可能,便都躲在了班房,拿着吧竹扇狂挥,以求能将闷热之气驱散稍许。
与这人间百态相比,长乐宫的两位太后,过得确实实打实的神仙日子……
“去;”
“再取些冰来。”
“左右皇帝有法子制冰,不用像过往那些个年景——用点冰还得抠抠搜搜算计着,就怕天儿还没凉,冰就没了……”
长乐宫,长信殿。
窦老太后怡然自得的侧躺在上首御榻之上,享受着与世隔绝的清凉与静谧。
御阶下,太后栗氏、皇后曹氏对坐于东西两席首座,面上也是一片舒畅之色。
——若是放在早些年,窦太后所在的长信宫,根本不可能是这般光景!
世人皆知,太宗孝文皇帝简朴,一件内袍都能穿上十来年;
却无人知:为了保全亡夫的声名,窦太后节俭起来,那真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说过去,馆陶公主刘嫖每来一趟长乐,几乎都能得去价值不下百金的赏赐。
但除了馆陶主,其他任何人——包括梁孝王刘武,都不曾在窦老太后手里,无缘无故得到过如此重赏。
平日里,整个长乐宫上下,上千张嘴盯着老太后的小金库吃饭,却也还是能省则省,能免则免。
就连宫人默认的每年一套新衣,也早在太宗孝文皇帝驾崩那年,被老太后直接缩减到了三年一套。
也曾有人说:万一有宫人身着破旧,丢了太后的颜面……
老太后却说:若真有那一天——真有人穿着一身破衣裳出现在我面前,那才是真真的太宗遗德富佑子孙,以庇大汉千秋万载……
连日常用度都如此节俭,放在冰这种曾经的奢侈品上,自然更不用多说了。
——那些年,还没有当今刘荣站出来,变魔术似的拿石头变出冰时,无论宫内还是宫外,唯一获取冰的来源,都是上一年冬天冻存的窖藏。
所谓窖藏,自然就是把水冻成冰存进地窖里,等到夏天再一点一点拿出来用。
如此费时费力——只要是废人力和时间成本,以及一处原本可以储存其他东西的地窖,自然导致冰的价格,基本与同等重量的铜相媲美!
虽然还没到‘一两冰块一两金’的夸张程度,却也是实打实的:一斤冰,作价至少五十钱!
众所周知,如今汉家多用的钱币,还是太宗孝文皇帝所铸的四铢钱。
四铢,顾名思义——重量四铢,即三分之一两的铜钱。
按照这个重量来计算,三枚四铢钱为‘一两’,一斤又合十六两;
一斤重的钱币,得四铢钱不过四十八钱——想要买到同等重量的冰,甚至还要再多加二钱!
虽说四铢钱并非纯铜所知,甚至有将近一半都是掺杂的铅,但这也很恐怖了。
在封建时代,任何消耗品——注意,是任何!
任何消耗品的价值,能达到同等重量的铜钱,都意味着这个东西,已经达到了奢侈品的范畴。
在常人认知中,这种东西大致是香料、调味料,又或是名贵药物之类。
但在刘荣‘制冰’之前,这一类,即消耗类奢侈品的行列当中,还多出一个冰。
原因也很简单:物以稀为贵。
寻常人家,别说是一个大地窖了——压根儿就没有那么大一块空闲的地!
就算有地,也根本没那个雄厚财力,能在地底下掏出一个不会坍塌的地窖。
这就意味着能用地窖藏冰的,大都是富户。
往大了说是贵族,往小了说,也得是豪强富商。
或许有人或说了:既然商人唯利是图,那为什么冬天不多藏一些,好夏天大赚一笔?
这就不得不提在这个时代,藏冰,并非是从河里取点水,再把水天然冰冻藏起来就完事儿的。
谜底就在谜面上。
窖藏冰,真正的难点,恰恰是这‘窖’和‘藏’二字。
窖,你得有私有的地吧?
得雇人挖吧?
还得在窖顶以及四周各种加固,以免坍塌吧?
这就已经是建筑难度的项目了。
换而言之:挖个地窖,在这个时代的难度,丝毫不亚于盖个房子。
而且还不能是仆从的茅草屋,得是有大梁大柱加固的好房子。
这个成本,就不亚于一栋同体积的砖瓦房了。
窖的问题搞定了,还得‘藏’。
——你把冰放在地窖里了,得找人看着吧?
免得被人偷了又或是恶意融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再者,就算一切顺利,地窖再怎么能隔热,真到了盛夏三伏天,原本存下的冰,也早就化去三两成了。
剩下的七八成能不能存下来,还得看你够不够小心。
就这么一串儿场地、人力以及时间成本砸下来,每年夏天能用的冰块,也就是这么点;
也就难怪夏日冰的价格水涨船高,甚至有价无市了。
——不是没人买,而是买都找不到地方买!
人家商人自己也要享受的!
藏得冰,自用就要去了大半!
剩下那点能不能流出来,还得看当年,有没有哪家贵族冰藏得不够多;
但凡哪家贵族冰没准备够,那寻常百姓就别想了——便是家产殷实的中产之家,那也很难看到巴掌大的一片薄冰。
民间如此高价,窦老太后即便不愁冰的来源——即便知道少府存了相当大的量,也还是默认冰是‘奢靡’之物,向来都不愿意用,或者说是不敢用。
有人问起,老太后都只说:别说少府藏冰没花钱,那冰卖出去,换回来的不照样是钱?
一块价值百金的冰,让我这瞎老婆子给用了,岂不就是有百金被我长乐宫所挥霍?
只能说,窦老太后,不愧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
抠起门来,就连脑回路,都是如此惊人的相似……
“皇帝以硝石制冰,确是让宫里宫外,都多了个避暑的法子。”
“若是往年,母后倔着不肯用冰,宫中上下也只能跟着不用;”
“便是朝中公卿百官,也只敢偷偷用些,又或是往甘泉避暑……”
感受着殿内的冰凉,栗太后舒坦之余,也不由想起过去的苦日子。
——其实在过去,夏季不敢用冰的,只有老太后‘儿媳’辈的后宫诸姬嫔。
至于朝堂内外?
嘿!
拿冰做床睡的,那也大有人在!
说白了,除了后宫这些个女人,其余的身份显赫者,不是自己有本事,被皇帝高官厚禄养着,就是先祖有本事,被整个天下以显爵供养着。
唯独后宫的女人,在东宫太后面前予取予求——莫说是冰,就连粉黛、首饰,都得掂量着戴。
在未央宫那么些年,每年一到夏天,栗太后便总是烦躁不已。
偏生本就脾性暴躁,再被夏天的燥热一闷,能不到处惹祸嘛……
那时,实在热的惨了,先帝还多少怜悯,给凤凰殿送些聊胜于无的冰块;
做了太后,本还头疼着日后,是不是连那三五日才能换来片刻清凉的冰块都用不上了?
结果头一个夏天,宝贝儿子就搞出来了新的制冰之法,让老太后这么个抠门儿惯了的,也舍得敞开了用冰了……
“皇后宫里,可缺什么吃穿用度?”
对于儿媳栗太后的嘀咕,窦老太后只当是没听见,转而关心起才刚过门的孙媳:皇后曹氏来。
“若是短了吃穿用度,又或是缺些什么,皇后自可召宦者令——更或直接召少府责问。”
“皇帝忙于朝政,皇后若是担心扰了皇帝,便来寻我这祖母……”
老太后关切之语,自也惹得曹皇后喜笑颜开,当即对老太后盈盈一福身。
“皇祖母言重。”
“妾于椒房,一切安好,也不曾缺衣少物。”
“陛下忙是忙些,却也常来看儿臣,陪儿臣说说话、解解闷……”
闻言,老太后只神情复杂的轻叹一口气,自顾自摇摇头。
“说来近些时日,朝中也并无大事。”
“更何况皇嗣,本就是再大不过的宗、社大事;”
“皇帝再怎般忙碌,也不该这般冷落了皇后。”
“尤其皇帝有时间去椒房,却抽不出哪怕一日留宿椒房?”
窦太后的疑惑,显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若曹皇后是自己,又或是儿媳栗太后指定强塞的,那刘荣有抗拒心理也完全可以理解。
想当年,先帝可是主动找上门,向已故薄太皇太后求来的一门亲事,娶了故薄皇后;
等娶进了太子宫,不也照样是抗拒不已,三五个月不去找正妻太子妃共宿一夜?
只是如今的曹皇后,可是刘荣近乎力排众议,甚至冒着平阳侯家族再度崛起——乃至崛起过头,以至于威胁皇权的危险,强行立为皇后的!
如此坚定的选择,到头来又扭扭捏捏的不愿人道……
“皇帝身边的宦者令葵五,倒是曾说起过此事。”
“——说是皇帝得了一本古书,皆言妇人生育之道。”
“说是什么~”
“妇人越是年幼,生养便越难,若是不足十七八,更是难产而死者十有七八?”
如是说着,栗太后还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要说起来,还真是!”
“太宗皇帝年间,无论是宫中姬嫔,还是太子宫的诸妃、妾,大都是越年幼生产越难。”
“难产而殁者,更大都是年十五六,甚是还不到十五六的?”
第296章 不孝有三?
第296章 不孝有三?
正所谓,帝王之家无小事。
即便是再琐碎的闲谈,也同样暗含着足以左右宗庙、社稷,乃至文明进程的大事。
就说此刻,曹皇后嘴上说着‘陛下挺好,常来看我’,却非常巧妙的用一个‘看’字,隐晦指出了刘荣去椒房殿,仅仅只是‘看’曹皇后,却并没有做其他该做的事。
窦老太后作为老刘家的大家长,同时又是后宫事务当仁不让的掌舵人,也当即作出表态:皇帝,这也太不应该了?
而后便是栗太后站出来,将自己掌握到的讯息共享给了曹皇后、窦老太后二人,大致意思是说:别担心,我儿有他自己的考量,不是不喜皇后,而是担心皇后生育困难,所以才拖着。
这么一个有些上不得台面,甚至都无法直说的话题,若是放在民间,又或是王公贵族家中的婆媳之间,到这里,其实就该结束了。
——曹皇后就该站出来表示:让祖母、婆婆担忧了,是孩儿的不是;
栗太后则温言抚慰一番:我儿还是中意皇后的~
最后再由窦老太后站出来拍板:皇后别担心,我回头说说皇帝,必不让皇后受了这等委屈……
但在皇家,话题发展到这里,却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此刻的曹皇后,心中是疑虑重重。
从本心上讲,曹皇后,非常担心!
担心当今天子荣如此这般,是自己,又或是背后的母族平阳侯一脉,做了什么惹恼天子的事,这才使得刘荣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或者说是敲打平阳侯家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朕给出去的东西,说收就能收回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曹淑一个困居中宫的妇道人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只能和母族联系一下,看看是什么事惹恼了天子,再尝试着让天子消消气。
可方才,栗太后一番话,却又让曹淑有些拿捏不准了。
——若是因为旁的事恼怒于平阳侯家族,那刘荣说不定什么时候消气了,就能在椒房殿隔三差五过夜了。
可按照栗太后这个说法,刘荣显然是倾向于短时间内,都避免在椒房留宿,与曹皇后全周公之礼。
这,事情可就大条了!
但凡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甚至是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人,都不可能不明白:当皇帝为某个不合理的举动,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缘由时,那这件事,就有些问题了!
皇帝费尽心机找寻的缘由,或者说借口,未必有几分真;
皇帝如此费尽周折,也非要继续这个不合理的举动,才是其中的关键。
举几个例子,便不难发现这一点。
——太祖高皇帝之时,太子刘盈好儒、软弱,颇为太祖皇帝所不喜;
及至戚夫人得宠,皇三子刘如意水涨船高,为太祖高皇帝评价为:类己!
朝堂内外闻之而惊,当即便找上了太祖刘邦,委婉劝谏道:陛下已经册立了储君太子,如今却说另一位公子肖父、类己,这恐怕是在动摇宗庙、社稷的根本,纵容某些歪风邪气啊?
不料太祖刘邦当即摆摆手,满不在乎道:太子之所以是储君,是由于太子乃嫡长,又颇得朝堂内外爱戴;
朕觉得幼子类己,则不过是作为一个父亲,对某个更像自己的儿子多些偏爱罢了……
到这个时候,整个朝堂上下的元勋功侯,就都知道事情大条了。
为什么?
因为但凡当时的刘邦,没有萌生出易储另立,废刘盈而以刘如意为储的念头,就必定会从善如流的说:啊?居然是这样啊?
我不过是说小儿子像我,居然就对宗庙、社稷,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
大家提醒的实在是太对了,朕再也不这么说、再也不这么做了!
——这,才是皇帝‘无心之失’后应有的态度。
但刘邦却选择为自己明显不合时宜,甚至不恰当的行为,寻找一个看似合理,实则敷衍至极的理由。
而君王在这种时候、类似情况下找的理由,其实都可以直白的翻译为:朕给你们面子,给你们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但想让朕改,不再这么干?
想都别想!
于是,朝堂内外闻炫音而知雅意:陛下,恐怕是想废太子,而立赵王刘如意!
之后的一系列纷争,便都由此作为开端。
到了太宗孝文皇帝之时,也还是同样的皇帝引幼子为‘孝父’‘类己’,从而导致储君不稳,朝堂内外人心不安。
只是那一次,换成了太子刘启,与梁王刘揖之争。
时慎夫人得宠,慎夫人所生皇四子刘揖,更独得太宗皇帝宠爱。
同样的‘肖父’‘类己’等评价,外加一个梁王太傅贾谊,依旧是引得朝堂内外惊觉;
入宫朝见,以劝谏太宗皇帝:储君已立,陛下不该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让幼子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甚至还有人,拿出太祖高皇帝年间那次事件,来隐晦的提醒太宗皇帝:废长立幼,万万行不通!
非但行不通,反而还会为那幼子的母亲,招来不必要的灾祸。
戚夫人前车之鉴,还请陛下,好自斟酌啊……
同样的道理——但凡太宗皇帝没这个心思,便必定会当即脱帽谢罪,口称:一时失言,实在不该。
但太宗皇帝当时的反应,却是让整个朝堂内外,都大跌眼镜。
——太宗皇帝说,慎夫人出身寒微,历经艰辛,艰难得诞皇嗣,朕不忍稍苛待也。
还是那句话:这个理由的内容,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帝这个宁愿找个理由为自己解释,也死活不愿就此打住、改邪归正的态度。
太宗皇帝这个态度,也不出意外的让整个朝堂内外心下一沉:事情,又大条了。
真要说起来,若非梁怀王刘揖意外坠马,直接导致当时的太子刘启瞬间稳如泰山,汉家文景之治的‘景’皇帝是谁,还真就两说。
类似的情况还有许多——无一例外,都遵循着那一条铁律:只要皇帝不低头,那就有蹊跷;
但凡皇帝开始扯一些不符合常理的借口,那事情就必然大条!
而栗太后为皇帝儿子辩解的这番话,便隐隐让曹皇后感觉到:事情,似乎要大条了。
与曹皇后的忧虑所不同,此时的栗太后,正为自己能替宝贝儿子辩解,而沾沾自喜着。
——对曹氏这个儿媳,栗太后说不上有多喜欢或者满意。
但好歹不姓陈,不叫阿娇,不是馆陶公主的女人——栗太后对曹氏的印象分,就已然不低。
再加上曹氏大户人家出身,言行举止、礼数都无可指摘,对两位太后也是毕恭毕敬,栗太后就算是再怎么吹毛求疵,也很难讨厌起这个懂事的新媳。
过去这段时间,也就是孝景皇帝驾崩以来的这大半年、将近一年的时间,栗太后一边适应着自己的新身份,一边也慢慢搞清楚了状况。
和预想中,做了太后就可以百无禁忌稍有些出入的是:当长乐宫有太皇太后健在时,太后的身份,和皇后的身份也没什么区别。
——同样是上面压着个大权在握的婆婆。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皇后可能被废,但太后不可能。
也就是说,相较于过去的‘栗姬’,做了太后的栗氏,仅仅只是得到了皇后应有的权利,以及不可能被废的保障。????对于正常的太后来说,这显然有些憋屈。
但对于栗太后而言,这恰到好处。
眼下,栗太后顶着个太后的身份,得到宫内宫外,乃至天下人的无条件爱戴;
享受着太后应有地位的同时,又不用肩负起具体的、太后应当肩负起的职责。
而窦老太后的存在,也给栗太后这个政治菜鸟、连皇后都没做过,就直接跳级到太后的栗氏,留足了适应身份、调整心态,以及学习的时间。
眼下,栗太后的日子非常滋润。
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累了就休息,无聊了就找母族的兄弟姐妹聊聊天、说说话,却不用顾忌有人说自己‘勾连外戚’。
——因为太后,本身就有联络外戚的权利。
唯一的指望,便是皇帝儿子能有个大胖小子,好为自己打发深宫的苦闷时光……
“去,给皇帝带个话。”
“便说明日晚,让皇帝来一趟长乐,陪我和太后用顿饭。”
“——聊尽孝道。”
相较于曹皇后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及栗太后的神经大条,岁月静好,窦老太后却精准判断出了眼下的状况。
——栗太后方才所言,大概率是真的。
天子荣之所以疏远椒房,应该真的是为了避免曹皇后生育困难,以至于出现意外。
换而言之:对于曹皇后,以及曹皇后将来必定能诞下的皇长子,天子荣,期望颇高!
稍微想了想,窦老太后便也大致明白:当今天子荣,大概率是要恢复一下汉家皇位传承上的嫡长子继承制,以巩固国本。
如此一来,曹皇后的重要性,乃至背后的平阳侯家族的未来上限,都在窦老太后心中猛然拔高了一个台阶。
只是这件事,窦太后不方便以祖辈的身份,去和孙辈的曹皇后细掰扯:皇帝是这么这么想的,皇后不要多想……
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大家长的身份,把当事人都攒局攒到一起,让他们自己去说。
然后老太后再从中斡旋。
尤其是那句‘让皇帝来陪我和太后聊尽孝道’,更是基本把这场鸿门宴的主体,都提前给刘荣点名了。
——尽孝!
太皇太后点名让皇帝来吃饭、来尽孝,反过来说,便是皇帝在某些方面,没有尽好自己孝顺东宫的义务。
具体到刘荣身上,显然就是那句臭名昭著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妾,谢太皇太后……”
隐约感觉到老太后的意图,皇后曹氏心中不安没有减弱分好,却也没忘规规矩矩拜谢婆祖母。
老太后却是温笑着点下头,轻轻一招手;
待曹氏上前,又摸索着的拉起曹皇后的手。
许久,方耐人寻味的说出一句:“皇后,万万保重自己的身子。”
“若是闲来无事,便多往我这长乐宫来几趟。”
“——太医属衙,便在长乐宫内。”
“每来长乐,皇后便都去一趟太医属衙,寻太医令。”
“具体的事儿,我会遣人交代太医令。”
“若娘家有什么稳胎、求子的法子——但凡不是旁门左道,皇后,也都可以备上。”
“皇帝恩幸椒房,想来也就是这两年之内……”
这话,倒不是窦老太后的推断,而更像是承诺。
——在几个月,曹皇后便年满十七了。
放在民间,这个年纪还没出嫁的女子,都已经交了两年的晚婚罚款了。
至于那些赶着最后年龄限制:十五岁嫁人的女子,婚后两年都还没能孕育子嗣,那也已经开始缴纳‘晚育’罚款。
刘荣顾忌曹皇后,不想让曹皇后承担生育风险,窦老太后能理解,却无法接受。
对于皇帝而言,别说什么文治武功,内王外霸——在做这些之前,最先应该做的,是为宗庙、社稷,留下一个能传承宗祠的继承人!
有了继承人,皇帝的皇位,乃至宗庙、社稷才能算是稳固,才能容忍皇帝去实战才能,去做其他。
窦老太后非常清楚:自己的皇帝孙儿,志向高远,心气奇高。
而且刘荣也必定清楚:一个儿子——至少是一个儿女,能为自己的皇帝威仪,带来多大的裨益。
刘荣是什么打算,老太后不管,也不感兴趣。
只是对于刘荣‘晚婚晚育’的人生规划,老太后最多只能给出象征性的两年时间。
两年之内,曹皇后也好,其他后宫姬嫔也罢——必须有人怀上皇嗣!
若不然,老太后就算是完全出于公心,也要让刘荣好生明白明白:什么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今年秋天,北墙或将再起战事。”
“皇后的手足兄弟当中,若有可堪一用者,大可向皇帝毛遂自荐。”
“——以武勋扶植外戚,再以外戚固国本、扶保储君,是我汉家历来便有的事。”
“皇后,也要为那还未降生的皇长子,早做打算……”
(本章完)
第297章 先帝诸王的安排
第297章 先帝诸王的安排
老太后召见,刘荣自然不敢不去。
大致摸透了老太后的打算,刘荣也并没有梗着脖子多说,含糊其辞,就给暂时糊弄了过去。
二弟刘德、三弟刘淤、四弟刘余、五弟刘非之后,其他的弟弟们,也都次序抵达了长安。
——老六长沙王刘发,由于路途实在太远,是最后一个到的。
老七常山王刘彭祖、老九中山王刘胜,则一同抵达。
老八胶西王刘端,小十胶东王刘彘,也是前后脚到的长安。
至于更小的几个,即小王美人:王皃姁所生的小十一、小十二,则都还因年幼而养在长安。
孝景皇帝驾崩之后,小王美人自己也不便留在宫中,便被刘荣送去桂宫,与故薄皇后作伴。
此番,诸王还朝,除了象征性的‘本父丧’,以及在刘荣这一朝首次觐见之外,最主要的大事,便是封王事宜。
如刘荣一母同胞的兄弟,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二人,其中一个当移封为赵王,另一个,则当移封到一个更大些的诸侯国。
这也是为何当年,两个弟弟离京就藩的时候,刘荣会专门提醒两个弟弟:别急着把王宫建的太好,能凑合着住两年就行了。
虽没明说,却也已经是按时二人:反正早晚要移封,别搞个富丽堂皇的王宫,最后却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
眼下,便是这二王该移封的时候了。
至于老四鲁王刘余,老六长沙王刘发二人,早在获封之初,便是带着政治人物就国。
——刘余去鲁地,是为了压制当地,愈发甚嚣尘上的‘以儒治国’的舆论,以及发动这个舆论的鲁儒。
这几年下来,刘余做的不错。
至少算得上合格。
所以此番入朝,刘荣主要是考察一下过去几年,刘余在鲁地所进行的文化引导工作,并加以指导。
至于长沙王刘发,则肩负着汉家南边境,防备岭南百越之地的战略任务。
而汉室的南方,不同于北境的军事战略压力——更准确的说,汉室的南方,也就是岭南百越,更像是政治问题,而非军事问题。
北墙外,是纯粹的外部游牧民族,而南方岭南,则是早就被纳入华夏文明怀抱,却在秦末乱世意外割据的南越赵佗。
如果汉家没有北方的战略防守压力,只有南方一个心腹大患,那根本无需讨论岭南是否需要武统——在成为汉家唯一战略敌人的瞬间,赵佗那只老乌龟,就会迅速决定内附!
舍得下老脸,就做汉家的承恩侯、归义王之类,以在长安颐养天年;
舍不下,也不过是毗邻岭南的长沙、荆吴一代,顶着个荣誉性质的虚爵,以归养乡野。
所以,汉家对于岭南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
——打,不值当。
得不偿失不说,现实条件也不允许汉家——不允许仍旧处于匈奴人战略威胁之下的汉家,分出精力在岭南动武。
故而,在不动武的基础上,汉家愿意通过任何方式,来保证岭南名义上归属于汉家。
一如过往这些年,岭南以南越赵佗政权为主,闽越、东越等国为辅,皆奉汉天子为‘君’,奉汉家为宗主,接受汉家的册封,以及名义上的从属关系。
然而实际上,汉家实际掌控的版图,却是以南方五岭为界。
过了五岭,踏上百越之地,还能受到汉家律法、刘汉社稷庇护的,便只有长安派去的使节。
而长沙国作为五岭以北,或者说是岭南百越之地,与神州中原之间的缓冲区域,肩负的政治责任不可谓不重。
从汉家的利益考虑,长沙王治长沙,基本全权负责对岭南百越的监视,绝不能太软弱;
但从汉家战略重心集中在北方,分不出精力到岭南的事实出发,以‘不可动武’为先决条件,长沙王对待岭南百越,又不能过度强硬。
一边,是为了不动武能忍则忍;
同时,又要处于宗主国、天朝上国的自尊,而不能太过于予取予求。
这个度如何把握,显然是个技术活。
在孝景皇帝之前,长沙这块地界,一直都是由汉家在太祖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后,唯一一家合法存在的异姓诸侯:长沙王吴氏去头疼的。
汉室初代长沙王吴芮,早在秦时,便是秦属番县的县令,为当地百姓尊敬的称呼为:番君,享有极高的名望。
再加上‘吴王夫差后裔’的血脉加成,使得吴芮此人,在荆吴百姓心中,占据着极其特殊的位置。
考虑到这两点,太祖刘邦在即皇帝位,立汉国祚之后,便第一时间加封原衡山王吴芮(项羽所封)为长沙王。
后来,其他各家异姓诸侯或主动举兵,或被动谋逆,都被太祖高皇帝逐个击破,长沙王吴芮一脉却得保宗庙,一直到太宗孝文皇帝驾崩。
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四世长沙王吴著薨,无嗣,长沙国除。
而吴氏长沙国享国四十余年,顶着异姓诸侯的身份,却依旧能传延四世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吴芮一脉‘吴王夫差后裔’的血脉加成。
——在荆吴之地,人们并不称呼吴芮,以及其子孙为长沙王,而是遵循祖制,称之为:吴公芮。
在当地人看来,古吴国还未灭亡,先王夫差的后裔吴芮,依旧在以吴国掌舵人的身份,引领着他们。
反观五岭的另一侧,曾经对吴人犯下滔天罪孽的越人,却在一个暴秦余孽的率领下,毁涧绝道,割据一方。
这,也恰恰是吴芮一脉在长沙的存在,对汉家的政治意义。
吴芮这一脉的血脉,能保证荆吴一代的民众,发自内心的追随自己的君王,并对岭南百越保持‘自古以来’的敌视!
而在四世长沙王吴著绝嗣而薨,吴氏长沙国正式退出历史舞台之后,长沙国,就成了汉家头疼不已的大难。
有血脉加成的老吴家,已经绝后了;
岭南的赵佗,却仍旧跟个老龟似的活蹦乱跳。
非但活蹦乱跳,甚至还有力气上蹿下跳!
——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太宗皇帝驾崩,先孝景皇帝即立;
当年九月,岭南密报:南越王赵佗暗复帝制,出入称警,行文用制,再制黄屋左纛!????孝景皇帝元年,匈奴遣使和亲,同年季夏,南越来使,请汉外嫁宗室女,以安南越!
孝景皇帝二年,吴楚之乱爆发在即,南越国上下群情激愤,军队整装待发,兵峰直指长沙!
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之乱爆发,南越王赵佗分兵八千,为吴王刘濞助力;
南越国相吕嘉率军一万五千,兵临长沙南境!
同年,吴楚乱平,还没来得及动手的国相吕嘉自长沙退兵,同一时间,南越王赵佗上表长安,以示忠心。
孝景皇帝四年,时太子刘荣监国,南越遣使来朝,言南越王赵佗病重弥留,请归留质长安的南越王太孙:赵胡归国,以主持大局。
孝景皇帝五年,南越与闽越相互征战,闽越求援于长安,南越上书:岭南之事,非疏奏一封所能言明,望上国切莫干涉,许百越之民自决其事。
孝景皇帝六年,孝景皇帝驾崩,太子刘荣未冠而立,南越再度传回密报:南越王赵佗制天子剑,戴十二硫冠,欲效秦王政之宏图,北上以全神州故土……
一桩桩,一件件,几乎无不在说南越王赵佗——这个出生于秦王政七年,先为秦卒统一天下,后任秦将率军南下,攻略岭南百越,并在秦末战火中,选择割据自立的枭雄,没有哪怕一天是安分的。
没有哪怕一天,赵佗想的是本本分分做汉家的南越王,而非华夏的南越武帝……
单是帝号,赵佗都已经去了三次!
至于私底下,在南越国都的王宫之内,是否还在书为诏,言为谕,那就只有南越君臣上下自己清楚了。
这么一个老而弥坚的枭雄,偏偏又不能通过武力来铲除;
这对于不具备血脉加成——甚至都还没成年的长沙王刘发,堪称是地狱级别的政治副本。
好在过去三年,刘发勉强顶住了。
那赵佗虽然也还隔三差五找存在感,但终归没敢真的发兵北上,图谋长沙。
虽然嘴炮响彻天地,但并没有对汉家南方、对后世两广地区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此番,刘荣必定要好好夸一下这个六弟:好小子!
有点东西!
老四鲁王刘余、老六长沙王刘发,都是带着政治人物就藩,又都还算合格的完成了肩负的任务;
夹在这二人中间的江都王刘非,又被刘荣预定为了汉家第一代蒙王,或者说是河南王、河套王;
那刘非移封河套之后,空出来的江都国,刘荣自然也要考虑考虑,是直接化为郡县,还是换一个人去做王。
刘荣比较偏向于前者;
但考虑到实际尚未成熟,长安朝堂也没多余的经历,在一块才刚被废为郡县的‘新土’搞建设,刘荣最后,大概率还是会遗憾的选择后者。
那这个人选,便又成了刘荣需要头疼得了。
江都地广,虽然物产不算丰富,但也总好过刘荣绝大多数弟弟们,获封的一郡,乃至半郡之地。
究竟要把这块好地方给哪个弟弟,才能不让其他弟弟们不爽、不闹,需要刘荣好生琢磨琢磨。
再往下,便是老七、老九兄弟俩,分别为常山王、中山王,共同享有一郡之土。
哥儿俩,尤其还是其母:孝景皇帝贾夫人唯二的子嗣,却挤在同一个郡,以山为界各为王,多少有些委屈了。
说出去,刘荣脸上也不好看。
所以这哥儿俩,大概率要有一人移封出去,剩下那人则将原本的常山、中山合二为一,来作为自己的新国土。
如此一来,就又多出一个‘待封新王’,需要刘荣给找一块儿好地方,来作为封王之土。
偏偏这块国土还不能太小、太差……
老八胶西王刘端倒好说——毕竟是先帝程夫人的幼子;
上面的两个哥哥,一个做了鲁王,另一个更是先为江都王,如今又移封河套在即;
两个哥哥都没受委屈,作为小的,稍微委屈委屈倒也没什么了。
若不然,谁都不能受委屈,凡是个好地方,就都被历代先皇的儿子们一大片一大片占去作为国土,长安朝堂还活不活了?
可小十胶东王刘彘,刘荣确实不能不管了。
——作为先帝大王美人:王娡唯一的儿子,即便是先帝诸子中,最年幼的几人之一,刘彘的封国胶东,也多少有些委屈人了。
当然,刘荣大可以‘无法顾全所有人’的名义,放着这个十弟不管。
朝堂内外或许会有流言蜚语,却也根本伤不到刘荣分毫。
但怕就怕有人,将刘彘‘地小国狭而不得移封’的待遇,与先帝年间,绮兰殿与刘荣争储夺嫡的事联系在一起。
固然不会有人说,刘彘与长兄争储夺嫡理所应当,刘荣不该怪罪。
但总有人会说:毕竟是幼弟,争储夺嫡又并非刘彘所念,而乃其母为子所谋求;
陛下如此肚量,实无容人之量——连血脉相连的弟弟都容不得,又如何能容得下吾等外臣?
如果在意这一点,在意外朝的看法,以及自己在外朝的形象,刘荣最好的选择,是也为这个十弟找个新地方。
不必太好——比胶东大些、富庶些,气候也不必胶东差即可;
主要是表露出‘朕知道这个弟弟过得不好,所以试着把他移封到了更好的地方’这一态度,便足矣。
再往下,便是先帝在位年间降生的小十一、小十二,以及前不久刚出生的先帝遗腹子——同样是小王美人王儿姁所生的小十三:刘乘。
在原本的历史上,王儿姁共为孝景皇帝诞下四子,且皆在孝景皇帝九年获封为王。
但在这个时间线上,孝景皇帝刘启,并没能撑到为这四个小儿子封王的那一年;
小王美人王儿姁,也没能像原本的历史时间线那样,为孝景皇帝诞下四子,而是先诞下二子,而后遗腹一子。
这三个幼弟,刘荣也得考虑。
再不济,也得封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王,再把至今都还住在桂宫的小王美人,送去做某王太后。
这,就又多出一个‘不能太差’的国,外加两个无论差不差,至少得是‘国’的新土……
(本章完)
第298章 靡靡之赵
第298章 靡靡之赵
“赵国……”
“嗯……”
未央宫宣室正殿,清凉侧殿,演武堂。
站在那张悬挂于半空,足有丈余高,近两丈长的巨大堪舆前,刘荣的眉头不由紧紧皱在了一起。
赵国的战略位置,以及在汉家军事、政治方面的战略地位,都无疑是极为特殊的。
从初代异姓诸侯:赵王张耳,到之后,凭借尚鲁元公主软着陆,得以废王为侯的二世赵王、宣平侯张敖;
再到被吕太后先后阴谋害死的赵隐王刘如意、赵幽王刘友、赵恭王刘恢,以及吕太后所封的吕氏赵王:吕禄。
及至太宗孝文皇帝入继大统,再封赵幽王刘友之子:刘遂为赵王。
待先孝景皇帝即立,以晁错一纸《削藩策》为刀,削夺赵国常山郡,以至于赵王遂怀恨在心,于吴楚之乱爆发之后起兵响应,并最终兵败身亡。
——自有汉至今,不过五十余年,汉家历经张、吕、刘三姓,共七位赵王。
除了最开始张耳、张敖父子,其余五人,无一善终。
有人说,赵国风水不好,无论是谁,只要被封去了赵国,就必定不得好死。
但想想就知道:如果真的有这么邪门,那汉家的历代宗亲皇子们,也就不会削尖了脑袋,图谋被封去赵国,好见识一下燕赵歌姬的风韵了。
事实是:作为诸侯封国,赵国,几乎是仅次于梁国,以及完整体齐国的优质封土!
虽然赵国多山丘,耕地稀少,但幅员辽阔之下,也终归不算太差;
而赵国的地理位置,也勉强算是四通八达,位于东西、南北往来的交通要道,想不繁荣都不行。
只是如今汉室在北方的战略重心,以及太祖高皇帝定下的‘战时,赵王可无诏调用燕、代、赵三国兵马,以备胡于外’的规矩,让赵国这个原本相当不错的优质封土,多了几分政治风险;
对获封为赵王的那位宗亲皇子的政治水平、政治原则性,也提出了较高的要求。
早自太祖高皇帝开始,让谁去做赵王,就已经成为了长安朝堂头疼不已的大难,且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也依旧没有得到妥善解决。
——太祖高皇帝放下了废储另立的打算之后,决定让自己最喜欢的儿子:皇三子刘如意为赵王。
在刘邦看来,三子刘如意,无疑是自己最为出色、最能肩负起赵王重担的儿子。
只是刘邦没有考虑到的是:赵王,本就手握对燕、代、赵三个戍边王的战时指挥权,对于长安朝堂——对于天子而言,具有相当程度的军事威胁!
再加上刘邦所封的赵王刘如意,曾有过‘争储夺嫡’,甚至险些成功的政治履历;
这使得刘如意这个赵王,在孝惠皇帝刘盈一朝,成为了绝对不可信任的重大隐患。
世人只知:太祖刘邦驾崩之后,吕太后无时不刻不在盘算着弄死赵王刘如意,并最终成功了!
孝惠皇帝刘盈,则日夜将刘如意带在身边,加以保护,最终却还是被母亲吕太后得手。
却无人曾想过:刘如意堂堂赵王,为何会在长安?
孝惠皇帝以‘保护’之名,夜以继日的将刘如意带在身边,保护确实是保护到了——至少是保护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但孝惠刘盈,当真就没有一点‘软禁’,甚至是将刘如意控制在眼皮底下,以免赵地生变的意味在其中吗?
在刘荣看来,这件往事,很值得回味。
吕太后对刘如意的恨,或许源自太祖皇帝年间,戚夫人争宠,并为刘如意图谋储君之位;
但作为政治人物,吕太后应该很清楚:单只是一个‘曾争储夺嫡’,尤其还是被母亲在背后遥控着夺嫡的皇子,在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是无法对自己的儿子——对已经即皇帝位的孝惠刘盈,造成哪怕一丁半点的威胁的。
就说如今,刘荣面对曾经争储夺嫡的幼弟刘彘,又何曾有过‘我得把胶东王太后做成人彘,再把阿彘活活毒死’的念头?
说到底,先帝已经驾崩,刘荣的屁股已经坐上了未央宫宣室殿的那方御榻,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先帝皇十子刘彘,就已经无法对刘荣造成任何威胁了。
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弟弟,刘荣难不成还要去针对、去为难,甚至为了泄私愤去把人弄死?
刘荣显然没有这么蠢。
自然,吕太后,也不大可能比刘荣蠢。
在刘荣看来,无论是吕太后削戚夫人为人彘,还是毒杀赵王刘如意,其真正的原因,都是因为刘如意这个赵王,威胁到了孝惠皇帝统治下的刘汉社稷。
——刘如意,确实是太祖刘邦的好儿子,太祖一朝最合适的赵王人选;
但与此同时,刘如意却绝非孝惠刘盈的好弟弟、绝非孝惠皇帝一朝,最适合做赵王的那一个宗亲。
为免赵国生变——为了避免有朝一日,赵王刘如意扯着太祖皇帝的大旗,以‘备胡’之名调动燕、代、赵三国的戍边军,南下对长安朝堂造成威胁,吕太后决定先下手为强!
至于孝惠皇帝,大抵是不愿意采取那么过激的手段,只想通过软禁之类的方式,通过控制刘如意这个个体,来确保赵国的安稳。
只是最终,吕太后一意孤行,下手弄死了刘如意,为儿子孝惠皇帝扫除了隐患。
后来,先后离奇死去的几代赵王,其实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先是赵幽王刘友,在刘如意死后,被吕太后移封为赵王;
这,已经是吕太后在替刘盈,向全天下人宣示:先帝皇六子刘友,是朕最信任的弟弟了。
只是后来,刘友因王后吕氏的诬告,而被吕太后活活饿死在了长安的府邸之中。
紧随其后的赵恭王刘恢,也是类似的状况——宠妃被吕氏王后害死,以至于刘恢心灰意冷,殉情而亡。
在外人,乃至后世人看来,这两代赵王,都是被各自的吕氏王后所迫害,并最终惨死在了吕太后的淫威之下。
但事实上,考虑到赵国的特殊战略地位,就不难推断出这二人的死因,是服从性测试不合格。
——作为孝惠皇帝刘盈的政权代理人,吕太后需要的,并不是让汉家的每一个宗亲诸侯,都娶一个姓吕的王后;
吕太后真正想要的,是通过这样的方式——通过这样的服从性测试,来保证宗亲诸侯对长安、对天子的绝对服从。
尤其是赵王,作为汉室北方边墙最重要、最关键的戍边王,对于长安朝堂的忠心、服从性,都必须挑不出半点毛病!
于是,便有了刘如意之后的先后两代赵王,因为近乎同样的原因,被各自的吕氏王后给害死。
这个逻辑很简单:吕太后给赵幽王刘友、赵恭王刘恢,都先后送去了一位吕氏王后。
既然是出身吕氏,那两位赵王的王后,便都是吕太后的族亲、太后的眼线。
这二位赵王对各自王后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这二人对吕太后的态度。
——赵幽王刘友,选择冷落自己的王后;
——赵恭王刘恢,更是不惜为宠妃殉情而死,让吕太后颜面扫地。
所以,他们该死。????因为连吕太后——连彼时,汉家最尊贵、最有威望,最应该受到天下人敬重、爱戴的吕太后,都无法得到这二人的尊敬;
更何况是长安朝堂中央,以及年弱未壮的孝惠刘盈?
看明白这些,再来看吕太后敕封族亲吕禄为赵王,也就是一目了然了。
——老刘家,实在没靠谱的人呐~
老大刘肥,早就做了齐王,也早早割土进献,直接向吕太后、间接向孝惠皇帝表明了忠心;
终究不好再移封别处。
老二刘盈,自就是孝惠皇帝本人。
老三刘如意、老五刘恢、老六刘友,先后死在赵王之位上;
就剩下老四代王刘恒、老七淮南王刘长、老八燕王刘建哥儿仨。
年纪大一点的刘恒,吕太后派人去考察了——老实是老实,怎奈实在胆小,似乎是被三个死在赵国的兄弟给吓坏了,死活不愿做赵王。
剩下两个年纪小,真封去赵国,也根本没什么意义。
万般无奈之下,吕太后最终决定:与其从老刘家、从太祖刘邦的子嗣当中,费尽心思去挑忠于宗庙、社稷,忠于孝惠刘盈的手足兄弟,还不如直接从自己的娘家:吕氏,给孝惠刘盈挑一个忠心耿耿的母族外戚。
于是,赵王吕禄,吕王(梁王)吕产应运而生。
——从后世人、后来者的角度看,吕产、吕禄二人,一个获封赵王镇压北方,一个获封梁王把守关中门户,无疑是吕氏外戚狼子野心的有力佐证。
但不得不说:对于孝惠皇帝刘盈而言,这两个母族外戚,还真就是梁、赵两国比较靠谱,甚至是最好的选择。
可靠啊!
可信啊!
虽然有可能反汉家,但起码不会反刘盈啊!
只可惜,孝惠皇帝英年早逝,之后的前后两任少帝,又没能被吕太后真正扶持起来,吕太后便早一步驾崩。
吕太后驾崩,吕氏无人当家做主;
少帝在位,老刘家也是群龙无首。
最终,自然是诸吕向死而生,朝中公卿大臣、关东宗亲诸侯里应外合,宗庙、社稷,一夜陷于缥缈之中……
等到了太宗孝文皇帝入继大统,赵国,依旧让太宗皇帝头疼不已。
还是那句话:赵国,实在太重要了……
赵王的权利又实在太大!
不派一个可信之人去做赵王,长安天子就算是睡着,也得有一只眼睛睁着,并时不时瞥向函谷关方向。
相较于太祖刘邦‘选个最出色的儿子去’的简洁明了,以及吕太后‘直接派我侄子去’的简单粗暴,太宗孝文皇帝,采取了相对更为温和的手段。
——让赵幽王刘友之子、自己的侄子刘遂去做赵王。
鲜少有人注意到:从代地入继大统时,太祖皇四子:代王刘恒,才年仅二十二岁。
而赵幽王刘友,又是太宗皇帝刘恒的六弟,比二十二岁的四哥刘恒,都还要再年幼一些。
就算赵幽王刘友,只比四哥刘恒小个一两岁;
就算赵幽王刘友十五六岁时,便有了儿子刘遂;
到太宗孝文皇帝入继大统之时,被太宗皇帝恢复赵国继承权的赵王遂,也不过是个三五岁的孩童而已。
而这,也正是太宗孝文皇帝的高明之处。
——将赵国宗祠还给幽王一脉,天下人无可指摘;
赵王刘遂年幼,派遣王太傅、国相代掌赵国上下政务,也没人能挑的出毛病。
等赵王遂长大了,能对长安中央造成威胁了,太宗孝文皇帝也早已经捋顺了朝堂内外,成为了君临天下的在世圣人。
到太宗孝文皇帝十五年左右,加冠成人的赵王遂意气风发,正要搞一番大事业,却发现长安的太宗孝文皇帝,在民间都快成为‘其贤不亚于太祖高皇帝’的圣君了……
如果没有先帝朝,那场浩浩荡荡的吴楚七国之乱,赵王刘遂这辈子就算是再怎么‘踌躇满志’,怕也是只能像淮南王刘安那样:永远都在为造反做准备,却也永远都只是做准备。
而今,吴楚之乱平定,已经过去三年;
曲周侯郦寄水淹邯郸,造成的赵地百姓慷慨激昂,对长安朝堂中央离心离德,也基本被时间所冲淡。
接下来,那个折磨了汉家历代先皇的大难,也摆在了刘荣面前。
——让谁做赵王!
要派谁,去做这个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的赵王……
“今年秋后,我汉家夺回河南地,北方防线的压力,就会得到相当程度的减轻。”
“北地、陇右不再直面草原,上、代,也不必再多面受敌。”
“——边防压力减小,自然也就意味着匈奴人南下入侵时,我汉家,可以更从容不迫的做出应对。”
“而非像太祖高皇帝那般,直接将整个北方都扔给赵王,然后再动不动御驾亲征,和匈奴单于会猎于本土……”
…
“嗯……”
“赵王的战时指挥权,或许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没有了‘战时指挥、调动戍边王’这一要命的特权,谁去做赵王,也就不再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了……”
(本章完)
第299章 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
诸王移封!
几乎是在先帝诸王抵达长安后不久,这一则消息,便火速传遍了朝堂内外,乃至长安城的街头巷尾。
既然是舆论,那就免不得要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言论。
——有人说,当今天子荣加冠亲政,斗志昂扬,打算通过自己对手足兄弟们的血脉压制,来进一步推动先帝朝,还没来得及推动完成的《削藩策》!
至于具体的措施,不外乎将先帝诸王,即河间、临江等先帝十二王,各自封到狭小的地方做王,并主动请求长安朝堂,按照太宗孝文皇帝推恩齐国故事,以推恩宗藩诸子。
也有人说,当今天子荣,才刚即位便和匈奴人打了一场,摆明是要做个武皇帝!
此番,大概率是要封三五个手足去北方,在不远的将来,那场必将爆发的汉匈决战中,为长安朝堂提供一定的帮助。
还有人说,天子荣加冠亲政,掌了大权,此番移封诸王,是要‘悖逆’先帝。
说是当今天子荣,实在不忍心弟弟们获封一郡,甚至半郡之地做王;
只是先帝之时,尚还只是监国太子的当今刘荣,也不好插手这等国家大事。
如今做了皇帝,又掌了大权,必定会推翻先帝对儿子们的安排,给弟弟们都寻个好一些的地方作为封土。
舆论热烈,物议沸腾;
虽然没有影响到朝堂,以及刘荣的任何决策,却也不出意外的,引来了东宫两位太后——尤其是窦老太后的注意。
于是,在诸王归朝觐见,且悉数抵达长安半个月后,窦老太后设宴东宫长乐,以邀先帝诸子,又诸刘宗亲、外戚。
换而言之:这,是一场家宴……
·
·
·
“臣弟等,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
“臣等,参见太皇太后、太后~”
“惟愿太皇太后万福,太后躬安~~~”
长乐宫,长信正殿。
虽是家宴,但毕竟久离长安,阔别多年——甚至是人生中第一次,以皇子外的政治身份,出现在相对正式的政治场合;
面对御榻上端坐着的祖母窦太后、嫡母栗太后,以及长兄天子荣,先帝诸王不敢丝毫省去礼数,齐齐起身,便是大礼一拜。
对于诸王先拜天子,再拜东宫的小瑕疵,窦老太后也没太在意,只温笑着挥挥手,便当是招呼了自己的孙儿们;
栗太后居后宫多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大场面,或者说是头一次感受到了‘嫡母’应有的待遇,更是一时笑的见牙不见眼,面上神情说不出的温和慈爱。
倒是刘荣,在弟弟们见礼过后含笑起身,丝毫没有端着皇帝的架子,板板正正对弟弟们拱手一回礼。
“诸王远来,车马劳顿。”
“今日,太皇太后设此家宴,以邀诸王同乐。”
“诸王肆意,百无禁忌……”
刘荣此言一出,殿内仅有的那些许严肃氛围,也随之烟消云散。
——诸王肆意,百无禁忌。
这当然不是说有了刘荣这话,与宴诸王就真的可以放浪形骸,甚至借酒闹事;
而是说,有了刘荣这个允准,众人谈笑间,不必再紧揪着‘太皇太后’‘陛下’‘王兄’之类的官方称呼不妨,转而可以用口语化的‘皇祖母’‘皇兄’等称为了。
简而言之:刘荣此言,算是准许了这场家宴,不需要遵守正式政治场合的一应礼法制度——不需要再遵守君臣尊卑,只需要遵守长幼之序。
既然不需要遵守君臣尊卑,那有些话,众人也就可以随手扯张‘臣弟酒后失言,斗胆妄语’的虎皮,试着同刘荣,还有两位太后委婉的说上一嘴了……
“皇帝所言极是。”
“自先孝景皇帝三年,诸王离京就藩,一别已有近四年。”
“——依祖制,诸王本当于去岁朝长安;”
“不料孝景皇帝宫车晏驾,诸王不得不再延一年,于今岁入朝。”
···
“都是我这瞎眼老婆子,眼睁睁看着从巴掌大点的婴孩,一点点长大成人的宗庙柱石、国之臂膀啊~”
“一别数年,这都成了丈夫!”
“若是有什么话,平日里不便表奏长安,又或是不敢告诉皇帝的,今日便敞开了说。”
“我这做祖母的,虽不敢说将孙儿们都护好,但也总不至于坐视自己的孙儿、先帝的血脉,在关东称孤道寡,却过着连豪强富户都比不上的苦日子……”
有了老太后这话,诸王心中大定,也当即运转起大脑,各自组织起语言。
很显然,在家宴之前,窦老太后和天子荣,已经互相通过气了。
若不然,窦老太后根本不可能如此开明的表示:有啥委屈,就都给奶奶说来,别怕!
眼下这时节,诸王能诉说的委屈,还能有什么?
都已经是宗亲藩王了,还能受什么委屈?
左右不过是如今,坊间热议的那个话题了……
“臣弟等,沐陛下雨露恩泽,又得太皇太后慈爱,不敢言‘有求’。”
“只此番入朝,也知晓了一些朝中大政,偶有不同的看法,却碍于身份不敢明言。”
“——今日,陛下许臣等百无禁忌,又太后恩准臣等畅所欲言。”
“臣,便斗胆,以臣所见国朝大政之隐弊,试言于陛下,又太皇太后、太后闻……”
不多一会儿,诸王中最年长,同时也是最睿智、最稳重的河间王刘德,便率先站出了身。
只是刘德才刚起身,诸王心下便当即了然:赵王之位,只怕是连这位为王不过三年,便已经贤名遍布齐、赵之地的河间王殿下,都为之动心了……
“先孝景皇帝三年,吴王刘濞、楚王刘戊,又赵王遂、齐系四王举兵谋逆,以祸乱天下。”
“——此,已为史家称之曰:吴楚七国之乱。”
刘德一开口,诸王便暗道一声果然,而后各自举起酒爵,佯做品酒之态;
实则,却无人不将耳朵竖起,好从二哥接下来这段发言中,汲取一些营养。
——有资格角逐赵王之位的,在座根本就没几个人!
就算不考虑赵国的特殊性,使得赵王必须具备‘天子绝对信任’这一特质;
单就是按排除法,在座的先帝诸王,也能被排除掉大半。
老四鲁王刘余,带着政治人物去的鲁地,封国也不算差,封土更是不小,根本没有移封的理由;
老五江都王刘非,更是有传闻:已经预定了一个临境戍边王的位置!
和谓临境?
封国边境与汉家的版图边境重合,与匈奴人直接接壤,位于汉匈最前线的戍边王!
虽不知是已经有主的代王或燕王,还是在上郡、北地郡新封一王,但总归不可能是藏在燕、代以南,以‘统筹大局’的赵王。
老六长沙王刘发,情况和鲁王刘余类似:同样是带着政治人物就的藩。
虽然封国确实有点差,但毕竟是先帝一发入魂,临幸宫女所生,身份实在低微;
就算想从长沙移封,也根本没有操作空间。
——总得有人去做长沙王的~
你刘发不去,谁去?
身份最低微的皇子,去最差的地方做王,本就是应有之理。
老七常山王刘彭祖、老九中山王刘胜二人,大的巧言厉色,那张嘴堪称长安一绝。
真要封去了赵国,就算邯郸城都被这位翻了个底朝天,只怕这位的口才,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
小的那个倒是为人端正些,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多少沾点兄长的嘴强王者。
赵国需要的,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甚至即便把天捅出来一个洞,也能保证自己‘于此事毫无关联’的不粘锅。
至于老八刘端、小十刘彘,各王胶西、胶东。
——前者身体缺陷实在太过于严重,有极为明显的性格缺陷隐患;
后者曾身陷争储夺嫡的政治风波,实在不便掌握兵权。
更小的那三,将他们封去赵国,和空置赵国王位,让赵国朝堂自主运转,基本没有什么区别——封了也等于没封。
如此一个一个排除下来,掰着指头算:有资格角逐赵王之位的,也就剩下当今刘荣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河间王刘德,以及临江王刘淤。
前者若是不感兴趣,那大概率便会是后者;
只是看这状况,刘德似乎有心争一争这赵王之位?
如此一来,究竟由谁人做赵王,就全看天子荣的考量了。
——如果需要一个政治智慧合格、为人稳重的赵王,那就移封刘德;
如果需要一个好控制、好指挥,更让人踏实,没有多少自主能动性的傀儡,那就移封刘淤。
怎么选,全看刘荣需要一个怎样的赵王。
至于刘德的争取,与其说是为自己添加筹码,倒不如说是单纯在向刘荣表态:大哥,弟弟我对赵国,可不是完全没兴趣的;
大哥可千万别觉得我没兴趣,就一拍脑门把老三移封为赵王了。
好歹也考虑考虑弟弟我,实在不行,再把弟弟我给淘汰掉嘛……
不住诸王所料:刘德接下来的一番话,刘荣看似是在认真听,但实则,却也只是象征性的听了听。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吴楚之乱当中,赵王遂负隅顽抗,曲周侯迫不得已水淹邯郸,惹得赵地民怨沸腾;
如今时隔三年,赵国不可再无宗亲藩王,代长安朝堂镇压之类。
话说的漂亮,但归根结底还是那句:我我我我我!
我也想做赵王!
“河间王所言,也不无道理。”
“——当年,曲周侯一怒而引大河之水,尽淹邯郸良田万顷,惹得赵地民怨沸腾,百姓民怨声载道。”
“先帝不忍行雷霆手段,便暂不设赵王,以郡县自治赵国之土,欲行怀柔之策,以安赵人之心。”
“只今,时隔三年,再不复设赵国,朝堂只怕就该好生商议一下:赵国尽废为郡县之后,北墙若其战事,赵地,该当如何了……”
对于二弟刘德的毛遂自荐,刘荣也只是模棱两可的应付了一下,旋即便将此事丢给了窦老太后去考虑。
——事关宗亲诸侯,无论是新封还是移封,事实上,都得东宫之主拍板拿主意。
若是过去,事关赵王人选,刘荣倒是乐得动用自己的‘建议权’,找窦老太后好生聊一聊。
但眼下,刘荣已经打定主意,要削夺赵王的战时指挥权和军事自主权,曾经敏感无比的赵王,就变成了一个相当悠闲,且没有多少风险的优质封土。
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先以‘赵王敏感’为由,将其他异母弟排除在内;
再通过削去赵王的特权,来解决赵国对长安朝堂的威胁。
至于两个弟弟中,究竟是那个幸运儿获封赵王,刘荣就任由老太后去头疼了。
——赵国就一个,刘荣却有两个亲弟弟;
其中一人得封,另一人必定心里不舒服。
与其让某一个弟弟因此对自己怀怨,还不如让他们去怨老太后……
“诸王兴致盎然,臣封国偏远,无以为献;”
“愿以舞助兴,恭贺太皇太后、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未央……”
沉默中,长沙王刘发怯生生一语,惹得殿内众人不由纷纷侧目;
待回过味来,也只当是刘发自知移封无望,故以此来讨好两位太后,看能不能得到其他方面的补偿、赏赐之类。
得到两位太后的允准,刘发便躬身一礼,而后便在淡雅宫乐的伴奏下,于殿中央翩翩起舞。
很快,刘荣便发现了异常。
——刘发,好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
每转一下身,又或是每舒展一下胳膊,刘发就好似身侧有隐形的墙壁一般,不是提起衣袍下摆,就是缩起肩膀侧身躲避。
到最后,更是将整个大臂都贴在了前胸两侧,只摆动小臂于身前;
脚下更是好似被钉在了地上,根本不再挪动,只象征性的原地小碎步?
大概意识到刘发的打算,刘荣只好整以暇的将身子一后仰,慢条斯理的看起这出好戏来。
其余众人却是被刘发这般模样,给吓得思绪百转。
——这,可是长乐宫!
相传吕太后之时,戚夫人便是在长乐宫内的某处宫室,被活活削成人彘!
刘发这般模样,莫非……
“长沙做此愚拙之态,却是为何?”
终,还是沉不住气的栗太后出声发问,也惹得窦老太后略带疑惑的皱起了眉头。
却见殿中央,长沙王刘发诚惶诚恐的停止舞动身姿,当即跪倒在地!
嘴上,却徐徐道出一句:“臣的封国太小,土地又太过狭窄。”
“臣在长沙练舞时,根本不敢大幅转动身躯,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踩出自己的封国,从而违背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诸侯不得擅离封土’的规矩。”
“长此以往,练出来的舞,也就难免成了这般模样……”
第300章 真有意思
好!家伙~
饶是对这一历史名场面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幕出现在眼前时,刘荣也还是不由直呼:好家伙!
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
——在刘荣的记忆中,这一典故,仅仅只是两汉四百余年,相当不起眼的一件逸闻趣事。
而这一逸闻之所以能得以流传,还是因为该典故的主人公:长沙王刘发,有一个能干的后代:汉光武帝,大魔导师刘秀。
在过去,刘荣一直是把这个故事当笑话听,也从来不觉得这个笑话,有什么具体的政治意味在其中。
左右不过是长沙王刘发出身卑微,又实在不甘心受限于长沙贫瘠、狭小的国土,才通过这种类似耍宝、卖惨的方式,博得汉景帝一笑,遂得偿所愿。
直到此刻;
直到亲眼见证了这一历史名场面——亲耳听到刘发这句‘国小地狭,不足回旋’,刘荣才由衷赞叹起老刘家的基因强大。
看看周围,大家伙都是什么反应?
片刻之前才刚表态,表示自己也要角逐赵王之位的河间王刘德,以及鲁王刘余、常山王刘彭祖三人,望向刘发的目光满是同情!
临江王刘淤、江都王刘非,以及中山王刘胜三个乐子人,则是半带戏谑,半带认可的连连点头,似乎是为刘发的智慧而赞叹。
就算是向来不怎么掺和这些,甚至都不怎么出门见人的胶东王刘端,以及年仅七岁的胶西王刘彘,望向这位长沙王殿下的目光中,也同样带上了满满的崇拜之色。
上首御榻,窦老太后忍俊不禁的含笑摇头,显然也是被逗乐了;
至于栗太后,虽然没太明白刘发的真实意图,但从众人的反应当中,也隐约感知道:刘发此番,似乎使了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办成了一件大事。
而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也算是验证了栗太后的这一猜想。
“长沙之意,朕,知之矣……”
对这个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甚至一直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弟弟,刘荣从本心上讲,其实还是相当同情的。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位景帝皇六子获封长沙,在长沙王的位置上一坐,便是二十七年之久。
——二十七年!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两湖两广,甚至南方绝大多数地区都还完全没有开发、都还热带雨林遍布的年代,能在长沙那等穷乡恶水活够二十年,已然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事!
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年、六代汉天子,尚且不曾有一人能在位二十七年!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临江王刘淤可是获封不过数年,便因水土不服的一命呜呼;
刘发能在长沙保存性命,甚至还传延子嗣、宗祠,一直到光武帝横空出世,说句稍微有些迷信的话:多少是有些气运在身上的。
而在历史上,刘发长达二十七年的诸侯生涯,唯二值得一说的事,一者,便是方才这一句‘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
二者,则是刘发就国长沙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景帝都尚还健在,刘发的母亲唐姬作为后宫姬嫔,自也只能留在长安未央宫。
母亲久居长安,作为诸侯王的刘发三年一入朝,也就等同于每隔三年,才能见到慈爱的母亲一面。
日夜思念母亲唐姬而不得见,刘发便于每年秋后,从长沙国收获的稻米中挑选出一批最好的,专人专骑送去长安孝敬母亲;
再让送米的人在回来时,带回长安的泥土,并以此泥土在长沙筑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刘发送去长安的米,唐姬或许吃了,或许没吃;
但送粮队从长沙一车车运回来的泥土,却被刘发一层层筑建成台。
每当夕阳西下时,刘发皆登台而北望,以遥寄对母亲唐姬的思念之情。
这座泥台,被后世人取刘发死后的谥号,称之为:定王台。
也被史家公认为:定王望母台,或是望母台。
二十七年诸侯生涯,刘发满共就这两件事,于史册之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献舞谋土,以及,筑台思母。
毫无疑问,刘发是个厚道人。
而且是如今汉家,顶好的老实人、本分人。
可即便是这样的老实人、厚道人,在关乎自身利益的问题前,也同样能从血脉中,捡起太祖高皇帝刘邦遗留的智慧……
“长沙地处偏远,湿瘴遍地;”
“王就藩长沙,个中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唯宗庙、社稷计,我诸刘宗亲,必有一人王长沙,以安岭南、以震百越。”
“尤其那南越赵佗——没有长沙扼守五岭,江都又淮南三王遥相驰援,朕,是万万无法安心的。”
如是一番话,隐晦表明了自己,以及汉家‘无法让刘发离开长沙’的政治需要,刘荣刻意的顿了顿,抬眸查看起了六弟刘发的反应。
不出刘荣所料:对于自己这一番表态,刘发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就好似这一切,都在刘发的预料之中。
稍一思虑,刘荣便也就释然了。
——刘发,不单是个老实人、厚道人,也无疑是个聪明人。
既然是聪明人,刘发就不能不知道:如今汉家,再没有比出身卑微的刘发,更适合做长沙王的宗亲了。
非做长沙王不可,应该是刘发早就想明白的事。
再者,刘发方才献舞,并不曾说‘国弱地瘠’,而是‘国小地狭’;
简而言之,刘发并没嫌弃长沙国差,而仅仅只是嫌长沙国小。
这就很好办了。
刘发拿捏得准分寸,不去妄想移封别处,而是非常切实的请求增加封土;
刘荣自也乐得顺水推舟,弥补这个苦命的弟弟的同时,成就这一历史名场面。
“既然长沙国小地狭,令王起舞而不得肆意,朕身为诸王嫡长兄,自不能坐视不理。”
含笑道出一语,刘荣也不忘微微侧过头,拉起身旁窦老太后的手,轻轻捏了捏,便算是请示了老太后的意见;
待老太后温笑着点下头,又自顾自唏嘘着叹口气,刘荣这才正过身;
从御榻上站起,走上前,将仍跪地俯首的六弟刘发从地上扶起。
而后,一边含笑着用手背碰了碰刘发的前胸,嘴上一边拍板到:“武陵、零陵、桂阳三郡,本当为长沙之土。”
“只先帝遍封诸王之时,吴楚之乱才刚得以平定,朝堂内外,削藩之声甚嚣尘上;”
“先帝纵有此心,也实在不便为长沙加封此三郡之土。”
“——而今,却是无妨。”
“往日不可,并不代表今日亦不可。”
“先帝早有此心,却未能成行;今长沙有求,又皇祖母首允;”
“朕,便做这个主——将武陵、零陵、桂阳三郡,加封为长沙之土。”
嘴上说着,刘荣手上也自然的拉起刘发的手,更和蔼的在刘发手背上轻拍了拍。
“武陵、零陵、桂阳三郡,说大不大、说富不富——只是再怎么说,到底也是三郡之土。”
“得此三郡,长沙之土几近倍矣。”
“——得如此阔土,朝堂内外,于王必当恶语相向。”
“王,自勉……”
···
“自先帝行削藩之策,而后又平吴楚七国之乱,削藩,便已是我汉家百年不易之大政。”
“有此大政在先,朕但不削王土,反以三郡之地加与长沙——便是朕,只怕也难逃公卿讽谏,坊间中伤。”
“朕良苦用心,王,自悟之……”
接连两句‘王自勉之’‘王自悟之’,刘荣说的轻松,刘发却是听的汗颜。
颇有些羞愧的低下头,调整许久,才终于艰难抬头,对刘荣长身一拜。
“无论是作为手足兄弟,还是陛下的肱股之臣,都本不该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为难陛下逆大势而为——在先帝为我汉家定下‘削藩’之大政后,反加封臣弟之土。”
“只长沙地处偏远,土地贫瘠,又百越隔五岭而与长沙相望;”
“不行此下策,只凭臣弟现有之土,实难供养国中兵马,以南戒百越……”
刘发由衷道歉的话语,也惹得刘荣面带赞许的点下头。
却是没再同刘发多说,而是给刘发递去一个‘安下心吧,朕答应了,就不会出尔反尔’的眼神,便折身坐回了上首御榻。
刘发说的没错。
或者应该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刘荣才会如此轻易的松口,大笔一挥,便将三郡之土并入长沙。
——作为政治人物,刘荣即便还有些青涩,但也不至于不懂得最基本的政治规则。
即:非必要,不变动。
如果不是某个原因,使得为长沙加封领土成为必要,甚至是势在必行、迫在眉睫的要紧事,单就是一个‘成全历史名场面’的考虑,根本不足以支撑刘荣,为这个苦命的弟弟加封。
事实上,长沙国在南方面临的问题,同燕、赵等戍边王在北方遇到的问题,是基本一致的。
——同样都是位于国境线内,与境外的战略敌人隔国境线接壤;
同样都是肩负着边防重担,而边防军费,却又都由此戍边王独自承担。
没错;
长沙,和北方的燕、代、赵一样,也同样是戍边王。
只是长沙戍的是南方,戒的是百越——主要是南越赵佗;
虽然战略处境没有北方燕、代、赵那么恶劣,边防压力也没有北方那么大,但相应的:长沙国无论是土地、幅员——无论是耕地面积还是人口,也都比不上北方的戍边三王。
而且是远远比不上!
同样作为戍边王,同样面对一个随时可能动武的战略敌人,长沙国所要肩负边防军费纵然不多,但考虑到长沙恶劣的气候、地理环境,毫不夸张的说:刘发,确实是逼不得已的。
若非今日,闹这一出‘国小地狭,不足回旋’来加封,养不起本国那不超过两万边防部队的长沙国,便只能无奈裁军。
长沙本就弱小,面对岭南百越,别说是战略威慑了——连必要时的战略防守任务,都还需要身后的淮南系,乃至鲁、楚、江都搭把手。
再裁军,那长沙国存在于汉家南方边境的战略意义,恐怕就会消失殆尽。
——南越在赵佗的掌控下,励精图治足五十余年,户二十余万,一百四十余万口;
哪怕是按照五户抽一丁,赵佗也能轻轻松松拉起一支四万到五万人的军队,向五岭以北的长沙国造成直接威胁。
仿若长沙国连现有的一万多、不到两万边防部队都无法维序,那剩下一万人和一人不剩,性质是基本一致的。
都是没什么意义。
如此说来,就不难理解刘荣大笔一挥,便是以三郡之土加封,甚至还说出‘先帝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当时时机未到’这种明显有悖于汉家现阶段,针对宗亲诸侯的核心方针的话来了。
刘荣加封的,哪里是什么领土、人口?
分明就是边防军费啊!
只是相较于直接给钱,刘荣还是更倾向于这种‘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方式,让刘发自己从这三郡的赋税中,匀出所需的边防军费。
这也是汉家的戍边王——乃至所有宗亲诸侯存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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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什么事都有长安操心,什么事儿都有长安出钱,那还要你这个诸侯王做什么?
与其把钱给你这诸侯王、为你的诸侯国操心,我还不如把钱给郡守,为直属长安的郡县操心!
无论是在场兄弟众人,还是御榻上的两位太后——至少窦老太后,显然也都是明白这一内由;
故而,对于刘荣擅自加封长沙,众人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刘发自己也是羞愧归羞愧,最终却也是厚着脸皮,再三拜谢应下。
只是有了刘发这一出,原本还有些拘谨的兄弟众人,顿时就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临江虽不贫瘠,但终归也小了些……”
“弟虽不跳舞…咳咳,却也多少有些无法腾挪……”
在二哥刘德表态‘想做赵王’后,临江王刘淤显然是没再抱有侥幸;
却也不甘于现状,想要谋求一个比临江国好一些的封土。
“胶东、胶西本为一体,分为二国,诸多不便……”
老八刘端语不惊人死不休,似乎是盯上了弟弟刘彘的胶西国,想要把自己的胶东国和胶西国合兵,做汉家的‘胶王’。
便是年仅七岁的刘彘,也有自己的追求。
“臣弟……”
“唔,臣弟远在东海之畔,距离皇兄,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如果能离皇兄近些,弟也好沐浴皇兄雨露恩泽………”
第301章 就先这样吧
堂下,诸王自顾自诉说着各自的委屈、不容易,各自温婉表达起了自己的诉求。
——老二河间王刘德,想做赵王;
老三临江王刘淤,想移封到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封国。
什么叫‘像样点’的封国?
左右不外乎燕代赵、齐楚吴这样的古国,而非汉家始封、始置的新诸侯国,如河间、临江这种以郡名为国名的‘不像样’的封国。
这哥儿俩,刘荣或许还能勉强估计到;
但有追求的,显然不止这哥儿俩。
——老四鲁王刘余,倒是没有移封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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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江都王刘非,刘荣已经早早安排好了。
老六长沙王刘发,用一曲歌舞换来加封三郡的结果,也已是心满意足。
但刘发之后,便是一连串让刘荣头疼不已的离谱诉求……
“老七常山,意欲移封南方,最好是淮南地……”
“老八刘端,想吞并小十的胶东,合胶东、胶西为‘胶国’……”
“老九中山,想在常山移封后,合兵常山、中山,以得一郡之土……”
暗下掰着指头罗列着诸王的诉求,刘荣的目光,却不受控制的落在了那道矮小、瘦弱,脸上甚至还稚气未脱的孩童身上。
——先帝皇十子,胶东王刘彘,想要离刘荣、离长安‘近’一些;
听上去没什么大毛病,但仔细一推敲,就不难发现刘彘这一诉求,说是‘包藏祸心’也不为过!
刘彘现如今的封国:胶东,位于原完全体的齐国境内,地处胶东半岛,也就是后世,位于山东东部的山东半岛。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胶东国,确实是汉家最靠东的地区之一;
考虑到关中位于如今汉室版图西半侧,说胶东‘离关中太远’‘离长安太远’,似乎也确实没什么问题。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今汉室,绝大多数宗亲诸侯国,都是类似的状况。
你说你胶东国离关中远,东西直线距离上千里?
燕国呢?
代国呢?
南方的江都、长沙呢?
你胶东国到关中,起码是一马平川,一路向西即可;
燕国到关中,可是要先南下到齐地,而后再走你那条一路向西的道儿,才能抵达关中!
至于东南方向的江都,以及汉家版图极南的长沙、极北的代国,更是要么湿瘴闷热,要么漫天遍野苦寒。
哪个不比你的胶东国更远?
说白了:关东各宗亲诸侯,从北方的燕、代、赵,中原的齐、楚、梁,到南方的淮南、长沙、江都——离函谷关或远或近,却也终归是多少有点距离。
除去扼守关中东门户的梁国,就没有哪个诸侯国敢说‘我离关中近’‘我离长安不远’。
——要知道即便是进了函谷、踩上了关中土地,也还要再走上千里,才能抵达长安!
所以,刘彘这看似惹人垂怜的一句‘我想离长安、离皇兄近一点’,实际上,却是提出了一个堪称痴心妄想的追求。
梁地!
只有梁地,才能满足这位胶东王殿下离关中更近、离长安更近的诉求。
当然了,在梁孝王刘武已薨,梁国传承到王世子、现梁王刘买的前提下,刘彘当然不可能取代刘买,成为汉家的梁王。
如此说来,刘彘这极不起眼的表态……
“胶东之意,莫不是推恩梁国,以裂孝王之土?”
果不其然。
最先反应过来刘彘包藏祸心的窦老太后,面上温煦笑意转瞬即逝,不眨眼的功夫,老太太便黑了脸。
作势想要侧头观察刘荣的面色变化,才反应过来自己看不见,老太太又深吸一口气,故作随口一提般嘀咕了一句:“胶东王太后,只怕是远长安日久,便糊涂了;”
“居然教胶东王说出如此包藏祸心的话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汉家的太皇太后,出身于长陵田氏呢……”
长陵田氏,是战国末年的故田齐王族残余,现胶东王太后:王娡的母族。
老太后这番话,显然是在提醒刘荣:别忘了那女人是个什么货色!
而在老太后身旁,刘荣却是好整以暇的抬起手,以指腹摩擦着下唇,重新上下打量起御阶下方,已有些惴惴不安的十弟刘彘。
很显然,无论是原历史时间线上,那则‘金屋藏娇’的千古大饼,还是方才那句‘想离长安、离皇兄近一点’,都并非年仅七岁的刘彘所能说出来的。
背后的胶东王太后王娡,以及现任胶东内史田蚡,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可即便是如此——即便这二人曾经,是自己争储夺嫡路上的唯一竞争对手,刘荣也还是不免为之惊叹。
原因无他;
王娡、田蚡二人的政治智慧,实在是让作为曾经的竞争对手的刘荣,都忍不住拍案称绝。
推恩梁国!
不得不说,这个想法很大胆!
尤其是在窦老太后尚还健在,梁孝王刘武之死,至今都还是老太后心中,一根难以拔出的肉刺的当下,任何对梁国、对孝王一脉不利的提议,都必然会招致老太后的敌意,甚至是盛怒!
什么梁国的战略意义、长安朝堂的需求及政治考虑,都可以抛到一边不谈;
单就是‘肢解孝王遗土’的提议,就足以让王娡、田蚡为首的胶东王一家,被老太后死死的盯上!
那么,问题来了。
王娡、田蚡,作为历史上合理扶持刘彘坐上储君太子,乃至皇帝之位的主力,难道不知道这么做,会引来老太后的记恨吗?
很显然,他们知道。
他们不单知道这么做,会引来老太后的敌意,也同样知道这个提议,如果真的换来‘胶东移封梁地’的结果,那他们这一大家子,就会成为宗亲、朝堂、功侯贵戚等各个群体,都为之不齿的狗不理。
你胶东王想移封梁地,就把人梁王给拆了?
那等你啥时候又想移封,岂不每移封一次,便要拆一个古大国?
搞强拆是吧?
尤其是这一举动,一旦成功为胶东王刘彘,谋求了一片位于梁地的封土——哪怕是一郡甚至半郡,也会为其他的宗亲诸侯,乃至往后的皇室子弟,都做出一个极坏的榜样。
今儿个,你看上燕地了,燕地哐哧哐哧一顿拆;
明儿个,他看上楚国了,楚国噼里啪啦支离破碎。
大家都这么搞,那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推恩好是好,但也得有个由头、有个原因吧?
就好比太宗皇帝推恩齐国、淮南国,将这两个拥土数郡的大国,拆解成如今的齐系、淮南系,那都是有因才有果啊!
齐系是出了个想做皇帝的齐王刘襄,以及想做从龙之臣的一大家子悼惠王之后;
淮南系,是出了一个造反有瘾,又实在胸大无脑的厉王刘长。
人家被推恩,那是罪有应得!
推恩拆解其国,那是惩罚!
你可倒好——一句‘我想去哪里哪里做王’,就无缘无故把一个大国给推恩拆掉了?
凭什么?
我凭什么不骂你,不说你狡诈恶徒?
万一日后,我的封国也这么被拆,我又怎能不记恨你这个始作俑者?
这,便是如今汉室的现状。
——为后世人拍案叫绝,甚至视为解决一切问题的最佳方案的推恩策,在如今汉室,却并非是一个可以随意推行的国策;
而是一个惩罚。
在如今汉室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只有那些犯下滔天大罪,却又罪不至除国的宗亲诸侯,才能有幸体验到长安天子为其私人订制的推恩套餐。
也只有那些杀又杀不得、废又废不掉,留着又实在让人寝食难安的不恭强藩,才值得被推恩肢解其国土。
换而言之:在这个时代,推恩肢解诸侯国土,是需要原因的。
并非是原历史上,汉武帝刘彻大笔一挥,就让每个诸侯国主动推恩诸子那么简单;
而是要像太宗孝文皇帝那样,给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让天下人——至少是朝堂内外绝大多数人都明白:推恩,是解决这一家诸侯王,消除这一家诸侯所带来的隐患的唯一方法。
比如当年的齐系;
太宗孝文皇帝就曾对朝堂内外解释:作为太祖高皇帝的皇四子,朕是短短狠不下心,去惩处大哥:齐悼惠王的儿子们的。
但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之后,齐王刘襄却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想染指九五至尊之位,却未能如愿!
哀王郁郁而终,齐悼惠王诸子更是因为从龙不成,而对朕这个‘抢走哀王帝位’的太祖庶子怀恨在心。
悼惠王一脉,不处理,必定会成为我汉家的心腹大患!
但毕竟是太祖长子的血脉,也不好擅兴杀伐,又或动辄除国;
所以,既是为了安抚,并拆解众志成城的悼惠王诸子,也是为了将齐国拆解,以削弱其力,朕决定:推恩悼惠诸子,一分齐国为七,遍封悼惠诸子王齐地……
有了这么一套流程,大家就都会说:哎呀~推恩虽然不好,但陛下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啊~
悼惠诸子,杀又不好杀,囚也不好囚,放任不管,又恐成大患;
推恩遍封于齐地,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最佳方案了……
这都不算最绝的!
后来,太宗皇帝在推恩淮南时的操作,才堪称帝王政治课程的教科书级典范!
一开始,是淮南王刘长在尚冠里——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锤砸死了垂垂老矣的辟阳侯审食其!
问其故,居然是刘长怪罪审食其当年,在吕太后残害自己的生母时,一旁的审食其没有帮自己的母亲求情……
这件事,太宗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加上审食其确实也算得上是诸吕余孽,便没有对刘长多加为难。
只是这件事,让刘长顿觉参透了天地奥义,认为哥哥刘恒不过是徒有其表!
连自己杀人,哥哥都是屁也不敢放一个,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就这样,刘长一咬牙一跺脚,二两马尿下肚,就召集了四十辆运货的牛车、拉起百八十号人的队伍,便扯旗造了反。
起事半个时辰之后,叛贼首领淮南王刘长,被当地,即谷口县县尉生擒。
按理来说,如此荒唐的谋反,太宗孝文皇帝,确实是不好对刘长下死手的。
若是足够大方,也大可一笑而过,只当刘长是酒后乱性。
但太宗皇帝却决定:流放刘长至蜀地。
并且,在流放刘长的囚车上,还贴上了一张太宗皇帝亲笔所书,并盖有传国玉玺的封条,其上写有四个大字:损毁者诛!
囚车六面封闭,只留有几个聊胜于无的通气孔,封条又把车门给封住,沿途官员能怎么办?
只能对那张封条毕恭毕敬,然后坐实刘长活活饿死在囚车之中。
然后,太宗皇帝的骚操作开始了。
——第一步,以‘残害宗亲,杀朕手足’的罪名,将所有没敢撕下那张封条的沿途官员悉数赐死!
第二步,按照朝堂处置谋逆之臣的规矩,削夺了刘长子嗣的王位继承权。
第三步,被那首一尺布,尚可缝,兄弟二人不相容的童谣‘吓’的魂不守舍,赶忙遍封刘长诸子王淮南。
至此,一整套推恩流程走下来,愣是没人哪怕一个人觉得太宗皇帝最初,是想要推恩淮南国的。
大家都只觉得一开始,太宗皇帝是想把刘长流放到巴蜀,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结果刘长‘意外’死亡,太宗皇帝哀痛不能自已,无法视政,这才导致淮南国被朝堂按照规矩废黜。
待发现不对劲,发现自己似乎有‘谋夺诸侯封土’的嫌疑,太宗皇帝又赶忙站出来补救,将刘长的淮南国全部还给了刘长的儿子们,以表明自己‘我对淮南国没有兴趣’。
不动声色间,淮南国推恩完成,大家伙却还要记太宗皇帝一个好。
只能说,一个字,绝!
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后来的汉武大帝大笔一挥:朕要推恩,才会引发关东宗亲诸侯那么大的反抗情绪。
推恩?
凭什么!
我又没造反!
无缘无故,凭啥用推恩这样残忍地方式,来惩罚我这个忠心耿耿的宗亲诸侯、国之柱石?
然后,这个人就‘有罪’了……
怎么说呢~
太宗皇帝先后两次——尤其是后面那一次教科书级操作,无疑是为后世之君推恩诸侯,提出了极高的政治手腕要求。
没有足够的政治手腕和智慧,你还真玩儿不转这个操作!
当然了,如果选择和汉武大帝那样,一力降十会,那也不是不行。
只是终归名不正言不顺,反抗情绪大,具体操作起来,就总是会困难重重。
第302章 战书?
后世人或许清楚,或许不清楚:对于游牧文明而言,最宝贵的资源,从来都不是什么粮草布帛,亦或是金银财宝。
——而是奴隶!
奴隶,或者说壮劳力,才是游牧民族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能与之媲美的,除了作为生产工具的牛羊牧畜,便是作为生产资料的草场了。
或许会有人感到疑惑;
游牧民族,要劳动力做什么呢?
他们又不需要建造城池、修建道路,又或是挖凿水渠?
实际上,从游牧民族对劳动力的需求,便能明白游牧文明最基本的生存方式。
——在草原,游牧文明的根本生存方式,是畜牧。
但与绝大多数人想当然的认为,畜牧就是蓄养牛羊马匹,然后一年四季都可以大口吃肉所不同:游牧民族的主要食物来源,并非是牧畜的肉,而是牧畜所产的奶,及以奶为原材料的乳制品。
就拿如今,汉室所掌控的大概情况来说:匈奴人的社会构成,是以‘帐’为基本家庭单位。
在这样一个家庭单位中,通常会有一个正值壮年的男性,作为‘家主’而存在,需要肩负起保护整个家庭的义务,并具有对家庭内部所有事物的决断权;
会有一到三个女人,以妻、妾的身份,肩负起孕育后代、抚养儿童,及处理家中琐事的义务;
另外,还会有家主的兄弟手足一、二人,以类似‘副家主’而存在,帮助家主保护整个家庭,为家庭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同时又得到家庭的庇护、供养。
而在这样一个匈奴家庭中,真正让人感到震惊的,是家主、副家主在内的成年男性,是完全不承担蓄养牧畜的义务的。
闲暇时日,匈奴家庭中的成年男性,会骑着马巡视草场,亦或是邀友人外出射猎,更或是同人比拼气力、切磋武艺。
在外面逛累了、玩儿累了,就回到属于自己的毡帐中;
高兴了,就拉过来某个妻妾温存片刻,不高兴了,则随手拉个孩子过来揍一顿,再吃饱喝足,便此沉沉睡去······
或许会有人说:这样的生活方式,似乎对于女性很不平定,似乎家庭的重担,都被压在了女性身上?
实际上,匈奴家庭中男性所承担起的责任,却几乎可以说是人类文明历史上最重,也最让人不愿承受的。
——在外来人入侵时,匈奴家庭的‘家主’,会责无旁骛的策马飞驰而出,与入侵者拼命!
在遭遇灾害,牛羊牧畜病死、食物来源告急时,匈奴家庭的‘家主’也还是会策马而出,拼着再也回不来的可能性,去不择手段的猎取食物。
而在部族征召战卒时,也还是由这位享有无数特权的匈奴男性,骑上自己最强壮的一匹马,装备起自己所有的武器装备,去为自己的部族浴血奋战。
在刘荣看来,匈奴人的生活方式,其实很像非洲的狮群。
——雄师看上去无所事事,整天就到处瞎晃悠,又或是梳理毛发;
但实际上,雄师‘瞎晃悠’是在巡视领地,梳理毛发,则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健康,更‘不好惹’,以尽量兵不血刃的吓退来犯之敌。
同样的道理:匈奴男人看上去无所事事,平日里似乎就是到处去玩、去嗨;
但实际上,匈奴男性的玩,玩的是射箭、摔跤,是在磨练武力,以求在必要时,能更好的保护自己的家庭。
这样一来,匈奴男性‘不事生产’,就很容易理解了。
而匈奴女性,即需要负责加工食物、照顾孩子等重担,又因为生理方面的不同,而天然不具备畜牧所需的体力。
这就使得在这样一个匈奴家庭当中,负责照顾牛羊牧畜,并获取牛奶、羊奶的,就只能是奴隶。
又或者说,这个时代的匈奴人,其实很像古雅典文明时期的斯巴达人。
——男人从出生开始,不是在打仗,就是在为打仗而强身健体、磨练技艺;
女人则负责家庭内外的琐事,尽好妻子所应尽的责任。
而负责生产的,是奴隶——只需要一次性购买,就可以长时间为自己免费劳动的劳动力。
实际上,匈奴人每一次南下入侵,其实也都是为了抢掠人口。
男人、女人、孩子——只要不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就能带走多少带走多少。
男人不用说——现成的壮劳力,无论是留着用还是卖出去,都是一笔相当不菲的财富;
女人更不用提:自己是个奴隶不说,还是生出一个又一个奴隶,简直就人形摇钱树!
至于孩子,虽然体力差一些,但也有其优势——三观尚未定型。
只要下足了功夫,未必就不能培养成一个人高马大,却对自己忠心无比的贴身忠仆。
匈奴人过去的每一次入侵,几乎都是在秋后。
因为秋后,意味着经过一整年的蓄养,匈奴人的马匹已经吃了满身肥膘,正处于最好的状态;
经过一年的游牧,匈奴人也大都回到了相对温暖的草原南部,距离汉边并不很远。
而在长城以南,经过一年的辛勤劳作,汉人农户也都收获满满,用谷物将家中粮仓塞了个满满当当,以备作过冬所需的食物。
在这个时间点南下,匈奴人可以很轻松的得到大量物资,并不费吹灰之力回到草原;
同时,又不影响游牧之民‘冬天在草原南部猫冬,春天开始北上游牧’的生活规律。
如此说下来,作为游牧民族的北方匈奴,同作为农耕文明的汉家,其实是有最根本上的利益矛盾的。
——匈奴帝国,需要从周边源源不断的虹吸人口,来作为具体承担劳作的奴隶;
而匈奴版图,基本等同于后世打毛,北方是北极,东边又临海;
唯独西方的中亚地区,以及南方的汉室,能为匈奴帝国提供足够数量的奴隶。
匈奴人需要奴隶、需要从汉家掠夺人口,汉家自然也不可能予取予求,任由匈奴人将原本在汉家种地的农民,给掳到草原放牧。
于是,汉匈双方之前,便开始出现从上而下的人口掠夺/保卫战。
匈奴要抢人;
汉家要保人。
只要匈奴人抢不到人口,或是抢到的人口,不足以弥补伤亡损失,匈奴底层群众就会用脚投票,做出‘汉人不好抢’‘抢汉人不划算’的结论,然后将注意力投向西方。
只不过,到了国家层面,汉匈双方的矛盾,可就不止是简单的人口抢夺了;
而是卧榻之侧,岂容它人酣睡……
“汉人,越来越强大了……”
在草原,一片连绵不绝的毡帐之中,幕南各部族头人齐聚于一顶王帐之中,面上神色说不清的沉重。
在匈奴特有的双头鹰整体下,本就松散的游牧部落联盟,被大幕清楚地分为幕南、幕北,且渭泾分明。
现军臣单于继位之后,幕北部族在曾经的左贤王、如今的单于率领下,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虽然幕北部族占据的草场,因为地理位置更靠北、更寒冷的原因,而无法和气候相对更温暖、草场相对更肥美的幕南相提并论,但幕北部族的‘收入’,也绝非幕南各部所能媲美。
——在双头鹰政体下,幕北各部的战略倾向,是西进;
幕北各部的输血袋,是西域三十六国,是西方的大宛、大秦等附属而又羸弱的国家。
反观幕南各部,唯一能当做输血地、人口掠夺库的,只有长城以南的汉家。
显而易见的是:在人类文明史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华夏农耕文明,都绝不是北方游牧民族最佳的掠夺对象。
汉人固然富庶;
却也不出意外的强大。
且随着王朝周期律的运转,汉人王朝除了改朝换代的王朝更迭期,可能给北方游牧民族留下些许可乘之机外,其他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游牧民族不敢图谋的。
如今的汉家,便走在迅速强大,并在肉眼可见的将来,不再畏惧北方游牧民族侵扰的道路之上。
而汉家的强大,自然让幕南各部——让无法西进、无法从西域掠夺人口物资,只能从汉家撕咬血肉的幕南各部,都感受到了莫大的生存压力。
尤其是今年年初,在汉人西北边境遭遇的重大军事失败,更是让幕南各部头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极为厚重的阴影。
是意外吗?
还是汉人,真的已经强大到整个幕南拧成一股绳,都无法突破最外层防线的程度……
“汉人在二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建造的马苑,已经开始有战马出栏了。”
“再放任不管下去,等汉人也拥有了庞大的骑兵部队,那我幕南各部,只怕是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单于庭,我幕南是指望不上的。”
“如果能指望得上,早在老上单于之时,汉人健在北方的那些马苑,就会被我大匈奴的勇士所踏平?”
帐内的氛围有点凝重。
在场的头人,随便领出来一个,便是幕南不可忽视的一方枭雄!
每一个头人所掌控的,都是一个人口十万以上,战卒不下万人的强大力量!
但即便是这些人联合起来,在面对愈发强大的汉家时,笼罩在众人心中的,依旧是一股愈发强烈的无力,以及无奈……
“不能再这样放任汉人!”
有人明确指出:再不出手遏制,汉家的强大,就真的无法阻止了;
“右贤王……真的没有表示吗?”
作为幕南部族的头人,自也有人对幕南的掌事人:右贤王伊稚斜抱有期待。
只不过,进过今年年初的那场大败——没错,大败。
对于匈奴人而言,任何一次进攻失利、任何一次没能完成既定目标的进攻,都可以被算作是重大失败。
在今年年初的那场大败之后,右贤王伊稚斜,便仿佛消失在了幕南。
各部头人再也没有接到过来自右贤王本部的消息、命令——甚至连寻常的酒宴邀约,今年都至今不曾有过。
当然也有人对伊稚斜感到失望。
但更多的人,则是深深地担忧,以及隐隐的期盼……
“我们这样聚集在一起,右贤王那边,倒是提前收到了我们的消息。”
“只是若单于庭知晓,再以此来作为我们图谋不轨的证据……”
“唉……”
···
“自先右贤王惨死单于庭,我幕南各部在单于庭,可是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万一……”
自然,也有人担忧这场‘会议’,可能会招致单于庭的忌惮。
——现匈奴单于:挛鞮军臣,唯一能和父祖相提并论的能力,恐怕就是那丧心病狂的疑心病了。
或许是年纪越来越大,也可能是能力的不足——尤其是比之父祖的严重不足,让军臣感到自卑;
对于草原各部,尤其是右贤王领衔的幕南各部,军臣的疑心,只能用丧心病狂来形容。
直属于单于庭、为单于庭镇压草原的三驾马车:折兰、楼烦、白羊三部,更是长年累月游巡于幕南。
说是为了南戒汉人,以免幕南各部吃大亏,但实际上谁都清楚:这三驾马车,与其说是草原游牧之民对付汉人的利器,倒不如说,是镇压幕南各部的监军。
真要打起仗来,三驾马车未必会冲锋在前;
但若是有那个部族胆敢后退,又或是生出别样的心思,那迎接怯懦者、背叛者的,必然是折兰人最残忍地屠戮!
而今天,幕南各部头人齐聚于此,在共主单于,以及直系顶头上司:右贤王都不在场的情况下,商议对南方的战略规划;
如果被那三驾马车知晓,只怕最终,也很难善了……
“折兰部西巡,去了西域打草谷;”
“白羊、楼烦二部,则是被右贤王邀请到了南池,以备秋后战事。”
“——虽然没有应邀前来,但右贤王此举,也未尝不是在帮助我们。”
“想来,右贤王也是希望我们做些什么,来为我幕南部族,在单于庭争取到一些话语权。”
“只是年初一场大败,右贤王在单于庭也是举步维艰,纵然有心,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曲线救国’了……”
第303章 撑犁天的意志
第303章 撑犁天的意志
在距离河套数百里的幕南大草原,幕南各部头人正商量着,要不要给汉匈边境,那些个耳熟能详的‘老朋友’一点惊喜,又或是小小的震撼。
而在匈奴这个松散游牧部落联合体的政治中心:龙城,军臣所在的匈奴单于大帐,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每年五月,举行于龙城的蹛林大会,在长达一个多月的角逐之后,终于落下帷幕。
和过往每一年一样:经过一年一度的蹛林大会,许多部族凭借本部勇士,在各个项目的杰出表现,获得了更多、更好的草场。
当然了,这也是由于过去这几年,草原的气候状况实在有些不算好,许多部族被大自然优胜略汰,以至于完全消失在草原之上。
狼少了,即便肉也同样不多,但总归是能让活下来的狼,吃的更饱一些。
再者,匈奴单于庭在每年五月的蹛林大会上,许诺,或者说是‘敕封’给草原各部的草场、资源,也并非是直接嚼碎了给人塞嘴里;
而是和宗周分封一样,拿个大地图就是画。
——呐,这儿这儿,还有那儿那儿,单于庭都给你们部落了!
什么?
你说这块儿草场有主了?
放心大胆的去干吧!
单于庭为你们部落,提供除派遣兵力、调用物资等实际帮助以外的一切支持!
打的下来,那块儿地就是单于庭——就是撑犁天赐予你们部落的;
打不下来,那也只能怪你自己不够强大。
可话虽如此,即便‘得到’的草场是在地图上,而非实际上,各部头人也都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究其原因,也和宗周分封一般无二。
——诚然,各部落‘得到’的草场,大都不是无主之土;
要想将这些名义上的领地,实打实的吃进肚子里,各部族还需要付出许多努力,投入许多包括但不限于兵力、物资,以及时间等成本。
但只要打下来了,除非再被更强大的部落抢走,那这片土地,就将世世代代属于这个部落!
单于庭的背书,虽然无法避免这块土地,将来也还是会面临强大部落的征讨,但起码不会引来单于庭的觊觎,乃至武力征讨。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为了保持某一片区域的势力平衡,单于庭甚至可能为某个正在遭受攻打的部族,提供外交,乃至军事途径的支援!
考虑到此间种种,各部头人面上洋溢着的幸福笑容,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一场蹛林大会,让幕南、幕北各部,都赚了个盆满钵满,单于庭自然也有自己的收获。
——在蹛林大会上,各部族‘得到’新领土、草场的方式,是通过派出本部勇士,参加骑射、搏跤等项目,并取得好成绩。
而这些帮助部族取得佳绩、赢得草场的勇士们,便是单于庭的收获。
在长城以南,汉家有一手‘广迁天下豪杰入关,以实关中、以固国本’的国策,来保证汉家的基本盘:关中,常年维持对关外——尤其是关东地区的人才虹吸;
这一举措,保证了汉家的关中,始终拥有更多的人才,始终汇聚着更多的财富。
草原之民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显然无法采取类似的举措。
但和汉家的‘在世圣人’——汉太宗孝文皇帝一样,匈奴在几十年前,也出了一位雄才大略的单于。
老上稽粥单于。
在这位雄才大略的单于统治下,匈奴帝国完成了冒顿单于没能彻底达成的战略目的:彻底扫除月氏人,达成草原的绝对统一,并彻底走上了鼎盛时期。
也正是在老上单于手中,匈奴这个松散游牧联盟政体,也开始拥有一些能帮助匈奴人,走上‘帝国’之路的国策。
其中最令人赞叹的一项,便是每年五月举行于龙城,且由单于庭直接筹措、举办的蹛林大会。
在老上单于之前,草原上的蹛林大会,并非是大型政治集会,而更像是一个传统节日。
——每年五月,草原各部都会根据自己的情况,在随便一个日子,于部族内部举行蹛林大会。
部族内部的勇士们彼此切磋武艺,较量射术、骑术,并以此赢得在部族内部的话语权。
对于在这种部族内部的蹛林大会中,取得佳绩的本部勇士,头人们也往往会非常大方,并将那些自己看中的勇士,纳入自己的亲军精锐。
这,也正是草原威名赫赫的‘射雕者’之由来。
所谓射雕者,便是在蹛林大会上的骑射一项拔得头筹,并在随后的表演环节挽弓扬天,成功击落天上雄鹰的射术大师。
凭借这样的方式,草原上的各部族都能时刻保证:部族内的男性,无论是孩童还是少年,向往的都永远是强大的武力。
是在蹛林大会上技惊四座,一鸣惊人,并跻身亲军行列,为头人效忠。
老上单于自然清楚,这是匈奴,乃至整个游牧文明强大的根基。
但老上单于也清楚地认识到:这样的蹛林大会——这种举行于各部族内部的蹛林大会,只能让各部族强大自身,却无法让匈奴强大。
或者应该说:各部族的强大,只能让匈奴间接的政体强大,却无法让单于庭直接强大起来。
于是,老上单于便决定:将原本举行于各部族内部的蹛林大会,改为每年五月,草原各部派出勇士,统一在龙城举行。
如此一来,那些在蹛林大会上表现出色、表现出高超战斗技巧的勇士,就将不再是各部头人的亲卫精锐,而是可以被单于庭纳入本部,成为直属于单于庭的精锐武装。
这么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在蹛林大会改制之前,单于庭平均每年,会发生至少五场针对单于发动的刺杀、政变!
虽然冒顿单于、老上单于,最终都并非被政变推翻,但那段岁月,单于庭堪称是风声鹤唳,永远都维持着精神紧绷的状态,生怕一不小心,就要被某个‘得撑犁天眷顾’的狂徒所血洗。
究其原因,不外乎是两点。
其一:作为草原的最高统治单位,单于庭和草原各部之间,只存在极致纯粹的统治,以及上下从属关系。
单于庭无条件统治着草原,并合法拥有草原上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牛羊牧畜、草场水源——一切存在于草原的活物、死物。
对于单于庭,各部族需要按年进献牛羊牧畜,以及妙龄少女;
作为回报,各部族能得到的,却仅仅是单于庭的庇护。
更准确的说,是单于庭不会攻打这些献上忠诚的部族。
对于后世人而言,这种从属关系可谓一目了然。????——这不就是黑社会收保护费嘛!
说是保护费,保护的却不是你被别人欺负,而是你交了保护费,这帮黑社会就不欺负你了。
这种关系,自然算不上有多和谐,更说不上被统治者有多么甘心。
只要有机会,被统治者想的自然是脱离,甚至是取而代之。
所以在当时——在蹛林大会还没有改制时,各部族对单于庭的态度,类似于狼群内部的雄性,对待狼王的态度。
——只要有机会,我必搞你!
输了就输了,大不了就是个死,甚至很可能都不用死!
可一旦赢了,我可就是新狼王了……
利益没有捆绑,或者说是利益不一致,是那个年代,单于庭长年累月无法放松戒备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便是相较于如今,当时的单于庭,在面对草原其他部族时,并没有绝对压倒性的军事优势。
众所周知,匈奴,本只是一个栖息于草原于中原交界处的小部族,凭借秦末纷乱得以强盛,并最终掀翻了草原霸主东胡、新贵月氏,从而得以统一草原。
但在统一草原之后,匈奴人和过去每一个草原霸主一样,并没有强制将所有游牧之民都化为‘匈奴人’,而是允许草原各部保留了过去的文化、信仰,乃至部族名称。
——东胡通知草原时,楼烦、折兰、白羊等部,便已经存在;
匈奴击败东胡,成为草原新霸主之后,楼烦、折兰等过去就存在的部族,依旧存在于草原之上。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这些部族,过去效忠东胡王廷,如今效忠匈奴单于庭。
除此之外,歌照唱,舞照跳,拜着过去的神,居住在过去的土地之上,仅仅只是换了个能随时一声令下,便调动大半个草原的‘主人’而已。
这就导致匈奴这个政权,成为了极为松散的部落联盟制整体。
——你打东胡人的时候,我楼烦、折兰、白羊各部,都派兵帮你,你乌泱泱十几二十万骑兵,好似是强的一批;
但等仗打完了,大家伙儿跪下喊一声‘撑犁孤涂’,就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再一瞧新的草原霸主:匈奴部?
好家伙——草原霸主的名号震天响,合着就四十万人啊?
是;
草原上,再没有比你匈奴本部更强大的部族了。
但你匈奴本部再强,也没强到能以一己之力,就对付所有其他部族的地步吧?
别说是以一敌百了——随便三五个大部族联合起来,你匈奴本部就得脊背发凉,霸主之座不保!
过去,冒顿单于威压草原,大家伙不敢动;
现在的老上单于,行,咱们也惹不起。
以后呢?
等出个草包单于,你看草原上,会冒出来多少想做霸主,过一把单于瘾的部族头人?
军事实力——直属军事实力的欠缺,或者说是无法对草原其余各部达成压倒性优势,是过去的单于庭,始终身陷政变、刺杀等动荡之中的第二个原因。
而老上单于改制蹛林大会之后,一切都变了。
——通过蹛林大会,匈奴各部除了想单于庭奉上忠诚、献上牛羊牧畜,也开始得到一定程度的恩惠。
虽然是名义上的恩惠,但也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单于庭和各部族之间的关系,也从过去的单纯黑社会收保护费,逐渐转变为更像中原封建王朝的地方向中央缴纳税收的模式。
而单于庭通过蹛林大会,也开始名正言顺的从各部族,源源不断的获得优质兵源。
在过去,各部族都各自举行蹛林大会,并各自得到优秀兵源;
匈奴单于庭本部,也只能从本部得到杰出勇士。
但老上单于改制之后,凡是草原上的游牧之民,每一个部族中最杰出的勇士,都永远只有‘加入单于庭本部’这一个宿命。
这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
各部族无法再通过蹛林大会选拔杰出者,并以此强大自身;
单于庭却可以通过蹛林大会,将所有部族最优秀的一批人汇集起来,并使其成为单于庭镇压草原、统治草原的武装支撑。
不得不说,作为游牧民族的接触领导者,匈奴老上稽粥单于,当的上‘政治家’的称赞。
而今年,单于庭在蹛林大会上选拔出的新鲜血液,却迎来了和过往年景截然不同的命运。
“撑犁天降下了旨意!”
“今年的蹛林大会,撑犁天为我大匈奴的撑犁孤涂,降下了十八名不死不灭、战无不胜,誓死效忠大匈奴、誓死忠心于撑犁天的勇士!”
“他们,会帮助我大匈奴,永生永世的将汉人——将狡诈、卑劣的汉人踩在脚下!”
“在他们回到撑犁天的怀抱之后,他们会去天国……”
祭祀台下,无数人虔诚的匍匐在地,为祭坛上的单于:军臣,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
而在祭坛之上,军臣则在几名年迈祭祀众星拱月下,神情庄严的将目光,投向身前不远处的数百粗壮大汉。
此刻,这数百大汉面色涨红,鼻息粗重,看向军臣的目光中,满是掩饰不下的狂热!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匈奴,是个政教合一的游牧政体。
作为政权最高领导者的匈奴单于,往往也是匈奴国教:原教旨萨满教的最高宗教领袖。
在草原,单于的命令,不单是草原共主的指令,同样也是撑犁孤涂,即‘天神之子’的意志。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既是草原人皇的诏谕,也是撑犁天神的法旨。
现在,撑犁天的儿子、大匈奴的单于说:这数百人当中,有十八人,是撑犁天专门从天国降下,帮助大匈奴击败汉人的;
那么,就肯定有这么十八个人!
只是这十八人,究竟是谁;
这数百人当中,究竟是哪十八人,有如此荣耀的身份,并能在英勇战死之后,重新回到撑犁天的怀抱,去往天国……
(本章完)
第304章 报仇!雪恨!
第304章 报仇!雪恨!
祭坛之上,军臣双手撑在那杆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杖之上,傲然挺胸,目光依次从祭坛前的数百人身上扫过。
此刻的军臣,说不上有多意气风发。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若非必要,军臣本不愿采取这样的下下策,来调动麾下勇士的战斗意志。
——作为匈奴单于,草原至高无上的最高统治者,军臣无论想做什么,都有无数种方式能达成目标。
好比八年前,听说汉人的老皇帝死去,新皇帝即位,军臣的第一反应,便是以撑犁天的意志、用天神之鞭告诉汉人:匈奴,永远是这片天地间,绝无仅有的最强者!
于是,即便才刚血洗曾经的右贤王一系,导致内部矛盾日益尖锐,单于庭根本无暇南下,军臣也还是通过外交恐吓,换得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汉人,曾对大匈奴军臣单于予取予求。
而在整个已知世界,汉人,几乎是匈奴最棘手、最难拿捏的对象了。
连最难拿捏的汉人,都不得不对大匈奴予取予求——要和求就送公主,要结盟就送礼物;
自更枉论其他大小国家、势力,又或是人、事了。
此番,原本也是如此。
军臣想要派军队南下,找回今年年初,大匈奴在河套-北地一带丢失的尊严;
按照过去的状况,军臣根本不需要动用天神的力量,只需要射响腰间,那支自冒顿单于传下来的神器:弑父鸣镝,大匈奴的铁蹄,便能踏碎天地间的一切!
但此番,军臣却不得不如此了。
军臣,不得不舔着脸——不惜动用天神的力量,或者说是在萨满祭司们的配合下,扯起‘撑犁天神’的虎皮,才能调动勇士们的斗志了。
至于原因……
“右贤王认为,这三百勇士怎么样呢?”
“右贤王的南池,是否也能凑出这样一支强悍的精锐部队,是否也拥有上百射雕者呢?”
祭坛下,那三百‘勇士’狂热的昂起头,望向军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几近癫狂的崇拜!
军臣却将眉宇间的阴戾悄悄藏起,皮笑肉不笑的侧过头,斜眼睥睨向斜后方,默然不语的右贤王伊稚斜。
虽然面上仍旧带着笑意,但军臣看向伊稚斜的目光中,却带上了丝毫不加以掩饰的骇人杀意!
若非老上单于之后,原本充斥着原始、野蛮的匈奴单于庭,也逐步具备了一些基本的政治氛围;
若非在军臣看来,伊稚斜的存在,对于匈奴单于庭安抚幕南各部、缓和单于庭与幕南之间的茅盾,以及安定幕南有着举足轻重的政治意义,伊稚斜就算是有九条命,也绝对不够军臣砍的。
匈奴之俗,父子兄弟同帐而居,不分彼此。
嗯,这里的不分彼此,就是大家所想象的那个意思。
在一个草原家庭单位:一帐之中,无论是父亲的妻子、你的母亲,还是儿子的女人、你的儿媳;
又或是兄弟手足的妻子、你的兄嫂,还是叔伯的女人、你的姑婶;
——一帐之内的所有女人,都属于这一帐内的所有成年男性共有。
匈奴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家庭,即自己的‘帐’中出生的,究竟是自己的儿子、侄子,还是同母异父的弟弟。
只要这个新生儿的父亲,是这个帐内某位男性的血脉,是‘自家血脉’,那就行了。
无论是帐中哪个男人的血脉——无论是你爹给你生了个弟弟,还是你兄弟给你生了个侄子,作为这一帐的‘户主’,你都是这个孩子毋庸置疑的父亲。
军臣的父亲,是先老上稽粥单于;
伊稚斜的父亲,即上一代右贤王,则是老上稽粥单于的手足兄弟。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伊稚斜,也同样可以称呼老上稽粥单于一声:父亲。
作为匈奴王族:挛鞮氏上一代最杰出的引领者、大家长,老上稽粥单于,有资格成为这一代挛鞮氏王族的‘共父’。
凡是军臣这一代的挛鞮氏王族,理论上都是老上稽粥单于的儿子,都可以称呼老上单于为:父亲。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同为老上单于的子嗣、血脉,军臣还得称呼伊稚斜一声:弟弟。
只是这个弟弟,从来都不曾让军臣省心。
甚至就连这个弟弟死去的生父,都让军臣操碎了心……
“我记得,在先右贤王还在的时候,右贤王本部在每年的蹛林大会,都会得到每一个项目的前五名。”
“——草原上,人人都在说右贤王本部,汇集着游牧之民最勇敢、最强大的勇士。”
“对于先右贤王,故老上单于总是称赞有加,便是当时,还作为左贤王的我,都对当时的右贤王——对最杰出的叔叔感到崇拜。”
“只可惜,先右贤王,没有谨记老上单于的教诲,没有因为老上单于的宽容,而忠心于我大匈奴。”
“凭借每年,在蹛林大会上取得佳绩,先右贤王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就往单于庭安插了上百人,来充当眼线。”
“如果不是我察觉到先右贤王的不轨之举,怕是不知道那天,这上百眼线,就会成为先右贤王发动政变,谋求单于之位的急先锋?”
军臣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望向伊稚斜的目光,却是说不尽的厌恶与不屑。
事实是否如此?
不重要。
重要的是,先右贤王,已经是‘先’右贤王了。
草原奉行丛林法则,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无论那位‘先’右贤王多么的睿智、勇敢,他都已经成为了军臣的刀下亡魂。
至于现在的右贤王、先右贤王的传人:伊稚斜,也不过是在军臣的仁慈宽恕下,得以继承右贤王之位。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心机深沉如伊稚斜,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更不可能听不懂军臣这一番话,究竟是想要从自己口中,得到怎样的答复。
“您的意志……”
先是毕恭毕敬——甚至堪称虔诚的弓腰屈膝匍匐在地,细致入微的在军臣裸露的脚趾上亲吻一番;
直到军臣探出手,敷衍的在伊稚斜后脑摸了摸,以示‘我接纳了你献上的忠诚’,伊稚斜才稍稍直起身。
“伟大的撑犁孤涂,拥有如鹰隼般,可以看见千里之外的锐利双眼。”
“先右贤王如豺狼般奸诈,更是和汉人打多了交道,就把汉人的奸诈也给学了来。”
“撑犁孤涂明见万里,察觉了那奸诈小人的图谋,实在是撑犁天神庇佑我大匈奴、庇佑游牧之民的明证!”
“至于那小人通过蹛林大会,将自己的眼线安插在单于庭,更是将汉人的奸诈、狡猾,给学了个十之八九……”
顺着军臣的话头,将自己死去的父亲——被军臣迫害的父亲骂了个狗屁不是,伊稚斜只将心底的仇恨,埋藏的更深了些。
而后,又好似想起什么事般,回答起军臣先前的问题。
“撑犁孤涂率领单于庭的勇士们,草原上所有的部族加在一起,所能贡献出的精锐勇士,也只是能有幸成为单于庭本部的勇士而已。”
“我右贤王部,是断然没有那么多精锐勇士的。”
“——想当年,那小人年年派出的勇士,也都是先一步从幕南各部搜刮而来,并以家人,乃至部族安危相要挟,才逼出来的勇士。”????“现如今,右贤王部根本不敢在撑犁孤涂面前抬起头、挺直腰,更不敢直视撑犁孤涂的双眼。”
“以至于在汉人的边境,右贤王部数万勇士,却连区区一个朝那塞,都无法攻破了……”
伊稚斜这番话一出口,军臣面上那本就僵硬的假笑,更顿时僵在了脸上。
这,就是军臣讨厌这个‘弟弟’的原因。
——草原信奉丛林法则,崇拜强者,鄙视弱者;
但作为在丛林法则下建立起的游牧文明,草原游牧之民——尤其是部族头人这一级别的贵族,除了崇拜强者,即单于之外,也同样怜悯弱者。
当然,这里的弱者,指的不是那些刀剑都无法挥动、马背都夸不上去,弓弦都无力拉开的老弱;
而是相较于单于庭,稍弱小了些,只能卑微的献上忠诚的‘相对弱者’。
比如他们;
比如草原上,每一个匍匐在匈奴单于庭鞭下,每一个被单于庭所统治的部族。
当然,也包括伊稚斜的右贤王部。
军臣为何明明对伊稚斜恨得咬牙切齿,却至今为止,都没有下死手?
为何一场北地大败,都没能让伊稚斜身败名裂,而仅仅只是在幕南声名扫地,威望大跌?
究其原因,便在于此。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道理,草原游牧之民虽然不懂,但也丝毫不妨碍他们,会生出类似的情感。
当军臣学习故右贤王一脉的势力时,他们会想:这是一家人在争权夺利,是狼群在争夺狼王之位。
但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军臣成为毋庸置疑的‘狼王’之后,草原各部却无法接受伊稚斜这个‘余孽’,也被军臣所迫害。
因为按照草原民族的认知和普行价值观念,伊稚斜,根本无力对军臣造成威胁。
一个无法对你造成威胁的‘弟弟’,你都能处于私怨而杀害,那我们这些和你没有血脉亲缘,仅仅只是归附匈奴的部族,岂不更是随时都可能被你抛弃?
所以,军臣就算是恨得牙根痒痒,也根本无法拿伊稚斜怎么办。
尤其是伊稚斜每每都会像现在这般,表现出一副人畜无害,甚至忠心无比的模样,更让军臣无从下手。
——草原上没有明确的律法,却也有着一套独特的行事准则,或者说是普世价值。
即便贵为匈奴单于,军臣,也不得不去遵守草原上,那些约定俗成的规则……
“右贤王在北地的失败,与右贤王本部无关。”
“换做任何一个勇敢、睿智的挛鞮氏王族,那一战,汉人的朝那塞,都将成为比灰尘还要轻易吹散、比烟火都还要容易熄灭的浮沉。”
“——右贤王自己无能,却把战争的失败,归咎于右贤王部的勇士们;”
“这,实在是太让我——太让撑犁天神,感到失望了……”
···
“这一战,右贤王就留在龙城吧。”
“让母阏氏,好好替我教教右贤王:什么,是我挛鞮氏的荣耀,又什么是我挛鞮氏的男人!”
“等我战胜归来,如果右贤王还是如今这幅模样……”
后面的话,军臣没细说。
不单是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为难自己的‘弟弟’,也同样是因为军臣自己,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像样的狠话了。
杀?
杀不得;
罚?
又能罚些什么?
除了让伊稚斜去打一场必败的仗,从而把人害死,军臣根本想不到第二种方法,能无伤处理掉这头尚还没有长大的恶狼!
至于真的让伊稚斜,去打一场必败,甚至必死的仗?
军臣不认为这片天地间,有谁可以为强大的匈奴,带来这样一场堪称灾难性的失败。
——能打败匈奴人的,只有匈奴人自己!
军臣至今都还记得老上单于说过的这句话,并将其奉为绝对真理。
“您的意志……”
果然不出军臣所料:伊稚斜,依旧在隐忍。
军臣不知道伊稚斜会隐忍到什么时候、会在什么时候暴起伤人。
大概率不是军臣在位时期;
但即便如此,每每看到伊稚斜那张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暗藏机锋的脸,军臣也还是不由感到阵阵烦躁……
“勇士们!”
“我大匈奴的右贤王,被汉人的不败将军吓破了胆!”
便见祭台之上,军臣猛然拔高音量,开始了今年秋后,这场入侵战争前的最后动员。
而后,便是在成千上万道炙热——甚至狂热的目光注视下,那杆象征者职高权力的金杖,被军臣高举过头顶。
军臣头顶的纯金王冠,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阵阵刺眼金光;
军臣却是将手中金杖高举朝天,而后,缓缓朝着南方落了下来……
“遵从撑犁天的意志!”
“为我大匈奴的荣耀!”
“——踏碎汉人的每一片土地!”
“——杀死汉人的每一个战士!”
“——夺走汉人的每一个女人!”
“抢走他们所有的财富、粮食,乃至一切!”
···
“追随你们伟大的撑犁孤涂!”
“去长城脚下,夺回那本就属于我大匈奴的胜利!!!”
“报仇!!!”
“雪恨!!!!!!”
(本章完)
第305章 战争机器启动
第305章 战争机器启动
“报仇?”
“雪恨???”
……
“嗤!”
“还真是风水沦落转呐?”
“啊???”
未央宫,宣室侧殿,清凉殿。
御榻之上,刘荣面上满挂着讥笑,直将手中竹简在身前扬了扬。
“自秦亡而汉兴,凡五十余载;”
“——可算是轮到他匈奴单于,说要找我汉家‘报仇雪恨’了?”
“嘿!”
“朕该说什么?”
“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吗?”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被一阵不怀好意的和善笑意所充斥。
被刘荣招来议事的曲周侯郦寄、弓高侯韩颓当、榆侯栾布等老将,以及闻风而来,想要了解这一情报的几位功侯,还有朝中公卿,都被刘荣这番话逗得摇头失笑。
笑了好一会儿,韩颓当才呵笑着拱手上前,双手接过刘荣手中的竹简。
翻开来大致扫视一番,便将其递给了身旁的曲周侯郦寄;
在郦寄查阅竹简的同时,韩颓当满是轻松惬意的嗓音,也在清凉殿内响起。
“曾几何时,我汉家君臣上下,都引高皇帝白登之围、吕太后国书受辱以为国耻,恨不能尽发天下可战之男,以北出草原,马踏龙城!”
“现如今,倒是单于庭以‘报仇雪恨’之名,集大军南下,意欲叩关。”
“——诚如陛下所言:而今,总算是轮到匈奴人,要来找我汉家‘报仇雪恨’了。”
“也总算轮到匈奴人,在汉匈边境吃亏了。”
韩颓当话音刚落,郦寄也刚好看完了那卷竹简。
便顺势接过话题道:“长安侯这封密报,且不论真假几何;”
“——至少匈奴单于庭集大军南下,是可以确定的事。”
“其实,就算没有这封密报,今年秋天的这场战争,也是我汉家上下君臣,早就有所预料的。”
···
“长安侯在密报中说,匈奴单于庭,集幕北八部,幕南十四部——共二十二个部族、三十七个万骑;”
“其中,幕南折兰、白羊、楼烦三部各两个万骑,金山、休屠、林胡三部各三个万骑,皆以六千人为满编万骑,共十五个万骑,合计九万兵马;”
“余下十六部,皆只有一个万骑,且有十个部族,也同样以六千人为满编万骑。”
“另六个附属部族,则各有两个奴隶各四千人组成的万骑。”
“——如此,便又是六万正卒,外加四万八千奴隶军。”
“再加上单于庭本部的六个万骑,军臣大抵会带来四个,便是四万本部精锐;”
“左、右贤王各两个本部万骑,皆以八千人为满编,则共三万二千。”
说到最后,郦寄稍摆弄指头算了算,才深吸一口气,对上首御榻沉沉一拱手。
“算下来,即便除去负责保卫单于庭,以及左、右贤王大帐,不大可能参加战斗的单于庭本部、左右贤王本部——这合计七万二千精锐;”
“单就是余下二十二部的三十七个万骑,便已是不下大军二十万!”
“若是将单于庭、左右贤王本部也算进去,再算上沿途收拢的附属部族……”
“匈奴人此番南下,总兵力,恐怕不下三十万之数!”
郦寄此言,顿时惹得殿内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三十万!
还是骑兵!
什么概念?
莫说是三十万,甚至三万——哪怕是三千骑兵,都能在一片数十里方圆的平原,扬起漫天飞尘。
上万骑兵列队冲阵,便已是如山之崩,如海之泻!
足足三十万的骑兵集群,其战略威胁及意义,丝毫不亚于后世热兵器时代的大蘑菇!
后世,有能力向投送大蘑菇的,就算无法跻身五大流氓之列,也起码是蓝星军事实力前十的强国。
而在这个时代——在这公元前一百多年的古老时代,能凑出三十万骑兵,并将其投入一场战争的,有且只有匈奴人。
就连汉家,都无法在抛开‘战马奇缺’这一客观现实不谈的前提下,都未必能养得起这样一支庞大到令人发指的骑兵集群!
养都养不起,更别提将其投入到战争——尤其还是同一场战争之中了。
感受到殿内众人的惊骇,刘荣皱眉思虑片刻,便将虚握成拳的手轻轻砸在了大腿之上。
而后,便神情阴郁的微微点下头。
“单于庭本部,以及左、右贤王本部,是不可能参战的。”
“——除非不参战,其余各部就要被全歼,否则,单于庭本部绝对不可能下场。”
“毕竟单于庭的兵马,可是专门为了镇压草原各部,才组建起来的。”
“与其说单于庭本部会参战,倒不如说其余各部谁敢退,单于庭本部的刀,就会砍向哪个部族……”
···
“至于左、右贤王——左贤王于单,是军臣最年幼的子嗣,出生于先孝景皇帝二年,如今才六岁,还在骑羊羔的年纪。”
“又是军臣唯一幸存于世的子嗣,军臣不可能让于单冒险。”
“而右贤王伊稚斜,又才刚在今年年初,于北地吃了一场‘败仗’。”
“军臣带不带伊稚斜一起来,都还两说……”
有了刘荣这一番分析,大家伙悸动的心才总算安定下些许。
——三十万大军,尤其还是匈奴人的纯骑兵集群!
自有汉以来,汉家还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个数量级的匈奴兵马!
太祖高皇帝与冒顿单于白登之战,匈奴一方也才二十万兵马。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差点把前线推到长安城那一次,老上单于也才带了不过十四万大军。
三十万,是汉家从没面对过得数量;
可去掉单于庭本部,以及左右贤王本部的七、八万,剩下二十来万,就是汉家见识过、经历过的数量级了。????虽然依旧庞大,且令人发指的强大,但起码不是没经历过、没打过。
再者,此番的情报,可是草原上最大的情报贩子:匈奴东胡王,汉长安侯——卢氏家族传回来的。
其中的水分有多少虽不好说,但肯定不会一点没有。
这不?
将单于庭本部直属兵力,以及左右贤王本部的兵马排除掉之后,刘荣紧接着,便开始挤这个情报中的水分了。
“至于长安侯所说的幕南、幕北二十二部,共计三十七个万骑,在朕看来,也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了。”
“——折兰、楼烦、白羊三部,是匈奴单于庭镇压幕南各部,制衡驻扎在南池的右贤王,以免幕南割据的三驾马车。”
“军臣就算是将这三个部族都带来,也不可能将这三个部族的六个万骑——即所有兵力都带上。”
“这三个部族各两个万骑,共六个万骑,至少有两个会被军臣留在幕南,以免激战正酣之时,幕南生出变数,军臣后院失火。”
“尤其是在右贤王伊稚斜,很可能被军臣勒令留守南池的前提下,这一点,更是毋庸置疑的。”
···
“再说幕北;”
“金山、休屠、林胡三部,之所以会各拥有三个万骑——比折兰、楼烦、白羊这‘三驾马车’都还各多一个万骑,是因为这三个部族,常年驻扎在匈奴版图极西,与大宛接壤之处。”
“唔,便似我汉家的燕、代、赵,类似匈奴西版图的戍边王。”
“金山部,更是常年累月的同大宛人征战,根本抽不出时间、精力畜牧,故而只得由单于庭负责供养其部众、军队。”
“故而,这三个部族——幕北这三个‘戍边王’,军臣也不可能尽发其兵。”
“三部各出一个万骑,以壮声势,或许会有;”
“三部各出两个万骑,只怕大宛人就要不安分。”
“三部各三个万骑尽出,那无论战果如何,等军臣在明年开春之后,重新自幕南北巡至幕北之时,只怕大宛人,早就将幕北给搅的底朝天了……”
说到这里,刘荣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从身旁的葵五手中,重新接回那卷来自草原的密报。
又看了看,才头也不抬的一摆手,示意郦寄继续说下去。
得了刘荣授意,又有刘荣方才那番话,为密报的内容挤了一波水分,殿内众人也算是彻底安下了心。
——不到二十万,那就好办了。
汉家上下,可是早就做好了汉匈大决战的心理准备!
既是大决战,那双方投入的兵力,就不大可能低于二十万。
要知道五年前,吴王刘濞举兵谋逆,联合关东各宗亲诸侯‘诛晁错,清君侧’时,单就是刘濞的吴国,就拉出了足足二十万叛军!
虽然这二十万兵马,是刘濞尽发吴地年十四以上、六十二以下的男丁——几可谓倾家荡产才凑出来的,但也足以说明问题。
二十万,说少不少,但对于汉家的君臣而言,汉匈一旦大兴干戈,那匈奴人在前线摆出二十万大军,还算不上出乎汉家君臣上下的心理预期。
更何况即便这二十万,也还是有或多或少的水分在其中……
“如此说来,金山、休屠、林胡三部,大概率只能各出一个万骑。”
“折兰、楼烦、白羊三部,也最多只会调总共四个万骑,参与这场战争。”
“——少了这六部的八个万骑,便是少了四万八千。”
“余下各部,就算真如长安侯所言,都无一或缺的被军臣调动,参战兵力,也不过十五万而已……”
至此,汉家最高决策层对这场战争当中,匈奴人投入的兵力预估,便算是得到了最终定论。
——抛开单于庭本部,以及左右贤王本部的‘监军’,匈奴人此番投入的作战部队,总兵力在十五万以内。
那接下来,自然就是汉家根据敌人的兵力投入,来做出相对应的应对,已做出性价比最高的兵力投入。
“十五万大军,至少有两到三万要分兵云中,再两到三万佯攻上郡,以免代地得到支援。”
“剩下十万大军,尽数自代北来攻……”
以汉家军方现存资历最高、能力最强者的身份,对这场战争做出自己的判断之后,郦寄一个眼神,便把话题交还给了端坐御榻之上的刘荣。
便见刘荣皱眉思虑良久,才站起身,来到殿侧那张悬挂于半空中的巨大看御前。
待殿内众人也跟上来,刘荣方抓起一杆漆黑长棍,朝着堪舆上的左上方指了指。
“代北,以武州塞为前哨预警,马邑为赵长城一线的战略要点。”
“马邑之后,便是楼烦县,再往南,便是当年,太祖皇帝与冒顿会猎的平城一带。”
“——此战,即然双方都已明牌,匈奴人无法采取突袭,那战场就没必要放在赵长城以内。”
“尤其此战,我汉家的战略目的,并非在代北战线取得成果,而仅仅只是固守代北防线,不让匈奴人踏足赵长城以南。”
“如此说来,以五万左右的兵力驻守马邑,再以同等数量的军队驻扎楼烦,以为马邑后援,当足矣应对匈奴人在代北战线的攻势。”
闻言,在场众人纷纷点下头,无疑是认可了刘荣的战略判断。
马邑,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已是汉家北方防线的战略重镇。
西起上郡,东至燕、代之交的整条赵长城,有且只有马邑以南的数里缺口,可供匈奴人踏足汉家版图。
在太祖高皇帝封韩王信之后,马邑甚至一度成为韩王信的都城!
这样一座本就是边关重镇,又曾为一国之都的城池,以进攻方一半的兵力驻守,已经足矣。
更何况马邑背后的楼烦,还另有五万兵力作为后援、响应;
有这十万兵力负责马邑一线,迎接匈奴人十万作战部队的攻城、攻坚——攻守双方兵力持平!
在这个前提下,若还是守不下来,这仗也不用打了,还不如刘荣直接国书一封,向军臣上表请臣。
马邑一线,以十万兵力防守;
剩下的,便是北地方向……
“剩下的,诸位将军下去之后,再好生商议一番。”
“——此战,关乎我汉家国运,更关乎我诸夏未来百年之兴衰!”
“朕,不得不慎,而重之……”
···
“再传令少府内帑、相府国库。”
“以大军二十万,作战半年为预算,准备军粮、醋布,又军械、粮草等一应辎重。”
“最晚不超过秋七月十五,此战所需一应辎重,都必须从长安起运!”
“至晚于秋八月十,首批辎重必须先一步抵达战场,以备各路兵马调用!!!”
(本章完)
第306章 养兵千日
议题明显还没有结束,就被刘荣强行终结,众公卿、功侯,以及将军们,自也没了自告奋勇的机会。
只面面相觑的拱手告辞,便回去琢磨起刘荣的意图。
却不知:散会之后,刘荣单独留下了几人。
而这几人,大都会在几个月后,出现在代北马邑一线,以及北地的前线……
“驻守马邑,关乎到此战成败。”
“——此战,我汉家的战略目的,是以马邑守军牵制住单于庭主力,使其无法回援;”
“至于北地方面,则趁机谋夺河南地,并赶在入冬之前,初步构建起防御工事,以免河南地得而复失。”
“以马邑为饵,陷住单于庭主力,再奇袭谋夺河南地——险则险矣,然成算甚大,且得利甚巨!”
“故而,为免战事脱离掌控,不得不在战争开始前,就尽可能做好预案,以备不测……”
刘荣说话间,众人已是跟随刘荣的脚步踏入后殿。
随后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几乎占满整个后殿地面,以奇石、小木,乃至“江河”的巨大沙盘。
占据沙盘大半部分的下半侧,是山川湖泊、江河沟壑,以及断断续续的高墙组合而成的北地陇右-代北马邑一线;
其余部分,则是以大片草原组成的河套地区,以及被一大块“沙漠”所包裹的幕南。
在汉室版图部分,汉家部署在边境一带的边防力量一字排开,基本是平均分配于整条边境线,再以各郡国兵作为后备机动力量。
而在草原版图部分,一个又一个代表匈奴部族武装的小木马,则扎堆摆在了马邑以北,约莫三百里外的盐池。
北地外的河套,也有几只木马。
只是相较于“大军压境”的马邑前线,匈奴人留在河套的留守力量,就显得多少有些薄弱了。
“条侯之后,首以曲周侯,为我汉家最善战阵之老将。”
“此战之庙算,便由曲周侯开始吧。”
刘荣这话一说,众人猛的抬起头,左右环顾一番——无不从身旁人的目光之中,看出激动、雀跃之色。
庙算!
这意味着先前,在前殿、在其余公卿、功侯参与下进行的商议,顶多只能算汉家上下君臣,在战前进行的非正式沟通。
而接下来这场会议,才是这一战真正的战前战略研讨会!
此刻,能出现在这里参与这场会议的,便基本都是能参与这场战争的将帅!
就算无法直接领兵出征,也起码是负责后勤保障、物资调动的间接参与者。
刘荣为何会如此,众人心里,也大概有数。
——在过去,几乎每一场发生在汉匈双方之间的战争,都是以匈奴人发动突袭,甚至是窃夺城门,破一座边关城池来作为开端。
对于汉家而言,战时的整个草原,仿佛都会被战争迷雾所覆盖;
而匈奴人,则会从战争迷雾的任意一处蹿出,打汉家一个措手不及。
故而在过去,战前保密工作,是匈奴人更看重、更需要注意的事。
这也是为什么每逢大举南下入侵,匈奴人都首先会把东胡王卢氏控制起来,以免消息走漏的原因。
而今年这一战,却和过往的任何一场战争都不同。
马邑战线,匈奴人基本是明牌强攻,主打一个“我就告诉你了,我要打马邑,你难道还真守得住?”;
汉家在马邑一线,也没有什么需要掩盖的意图和图谋。
匈奴主力浩浩荡荡而来,汉家朝堂派兵驻守马邑,拖住匈奴人的脚步便是。
汉家真正的图谋,在第二战场:河南地,也就是河套地区。
一旦这一图谋在战前被匈奴人察觉,从而在河套布置下重兵防守,那汉家此番图谋非但会胎死腹中,甚至还会让匈奴人知道:汉家对河南地,颇为觊觎!
从今往后,匈奴人西进也好,南下也罢——无论干什么,都绝不会再在河套放松警惕,更绝不可能再给汉家,留下一丁半点的可乘之机。
只有这一次机会;
要想夺回河套,汉家有且只有一次机会。
只有这么一次匈奴人认定河套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汉家不可能先渡大河,而后背水一战,再用步兵集群真正占据河套,从而“大意失河套”的机会。
浪费了这个机会,汉家要想再谋夺河套,便是用人命硬堆,都很难堆出来的了。
也就是说此战,匈奴人明牌南下,大军压境,反倒是换成汉家,需要在战前进行战略意图的掩盖。
既然要掩盖意图,那第二战场:北地-河套战场的存在,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倒不是说汉家已经烂到了根子上,连朝中公卿百官、公侯贵戚,都被匈奴人的眼线所渗透;
而是因为战略意图这个东西,对于将领的作战部署,以及排兵布阵,都会造成极为明显的影响。
举个非常浅显的例子。
你是一个将军;
今年秋天,汉匈即将会猎代北,你奉当今天子荣之令,率军驻守马邑。
你不知道此战,天子究竟有何图谋;
故而,你只想当然的认为:此战,你部只需要守住马邑,保境安民,就可以成为国家的英雄。
天子荣也确实是这么跟你说的。
于是,从入驻马邑的第一天开始,你就开始无所不用其极,誓要将匈奴人挡在国门外,并早日击退、赶跑他们。
从始至终,你都只想着击退来敌,更恨不能让匈奴单于军臣莫名其妙的退兵而去,让你平白拣一个大便宜。
从你的排兵布阵、调兵遣将中,匈奴人也看出你只是想守住马邑,击退来敌,他们也就没了其他顾虑,专心致志的攻打起马邑。
直到那则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河南易主!
原本还步步为营,徐徐攻城的匈奴人阵脚大乱,用尽了浑身解数,都要脱离代北战场,以支援河南!
而你,也很快意识到不能放匈奴人走,于是改变战略战术,从先前的守城、击退来敌,转变成了出击、咬住匈奴人,不让他们回援河南。
匈奴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你其实也是;
所以,你没有从自己的排兵布阵中,透露汉家对河南的图谋——因为你根本不知情,自也就说不上透露了。
匈奴人被蒙在鼓里,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也恰恰是因为你同样被蒙在鼓里,才让你发自内心,真切由衷的表达出了“只想保境安民,赶走匈奴人”的战略意图,从而蒙蔽了匈奴人。
反之,若是在战前,天子荣就私下召见你说:此战,我汉家打算图谋河南地,将军需要在马邑拖住匈奴人的脚步,使其无法回援?
一旦如此,只怕你到马邑的头一天,就要开始以“咬住匈奴人,不放他们走”为准则,进行相信的战略战术安排了。
匈奴人又不傻~
看你一副强留客的架势,又怎会想不到汉家,怕是想在其他地方玩儿一手声东击西?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一开始并没有透露出“强留匈奴人于马邑”的意图,装出“击退来敌即可”的姿态;
但装出来的东西,毕竟没有由衷的真情实感那么真实。
与其让马邑战场的将军们提前知道总体战略,然后扭扭捏捏的装出一副“哎呀,你快走吧,我真的是不想跟你打呀”的架势,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告诉他们。
就直接跟他们说:这一战,我汉家就是要守住马邑!
守下来就算赢!
反正就算告诉他们河南的事,也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反而徒增泄密风险。
等河南地真正拿到手,消息传到马邑战场,将军们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这也是为何此刻,与刘荣一同走进后殿的众人,都如此喜不自胜的原因所在。
——既然大家进了这后殿,那无疑便是要知道北地-河套战场的战略细节的。
再说直接一点:在场众人,无论出战与否——无论是引军出征,还是负责后勤,都会参与到北地-河套战场,而非马邑一线。
二者有什么区别?
很简单。
马邑战场,必定会是一场惨烈的攻防战。
今年秋后的马邑,会变成一台择人而噬的绞肉机。
汉家在这一战场的战略目标,是守住马邑算合格,伤亡少于敌军算良好,咬住敌人不放,从而让汉家彻底吃下河套算优秀。
反观北地-河套一线——汉家每推进一步,都是泼天的武勋,在向每一位参战将士招手!
最终战略目标:夺取河南地,更是包含一个万户侯打底的“开疆拓土”之功,以及数以万计的匈奴首级!
虽然危险性更大,但回报却丰厚的吓人!
能参与到这样一场无论成败,都必将垂名青史的战争当中,又如何不让众人感到兴奋?
看看大家的脸色就知道了。
——作为如今汉室军方毋庸置疑的一号人物,曲周侯郦寄口干舌燥,面上却满是遗憾。
作为拥有开国元勋成分的二代功侯,郦寄,已经很老了。
即便太祖高皇帝之时,跟着老爹——初代曲周侯郦商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的,是不到二十岁的小将郦寄,如今的郦寄,也已经是年过七十的老将。
此战,郦寄或许有机会挂帅,但不大可能亲临前线,建功立业。
但除了遗憾,郦寄更多的还是释怀。
毕竟这一生,郦寄立下的功勋,已经是后世绝大多武人望尘莫及。
与郦寄的遗憾加释然稍有不同:比郦寄稍年轻些的弓高侯韩颓当,脸上写满了激动和渴望!
此战,汉家要想夺去河套,是不可能完全依靠步兵的。
有且只有超高机动性的骑兵集群,才能在此战的北地战场——在汉家成功渡河并站稳脚跟之后,迅速达成对河套地区的实际掌控!
而如今汉室,再也没有比韩颓当,更精于骑兵作战的专家了。
——此战,不单是韩颓当一人,而是整个弓高侯家族,都大有可为!
再看年轻一代——谒者仆射汲黯、廷尉赵禹等,脸上更是写满了朝气蓬勃。
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汉家饱受军方将帅青黄不接,后继无人之苦。
而此战,汉家将涌现出一代接触的新生代将领,并成为汉家未来至少二十年的国之柱石…
“北地-河南一线,朕大致有了想法,说与诸位将军,以查漏补缺。”
看出众人的激情澎湃,刘荣也没耽误太久,很快便将话题引入正轨。
“北地-河南之战,大体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参战部队分散潜行至北地,在不惊动匈奴人——乃至不惊动我汉家之民的前提下,乔装进入北地,并重新集结。”
“想必诸位将军都知道,无论是匈奴人的幕南,还是我汉家的边郡,其实都有双方的眼线、暗探潜伏。”
“若是让匈奴人提前察觉,那此战,我汉家意欲谋取河南地,便算是败了一半…”
闻听此言,从喜悦中逐步冷静下来的众人,也是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却也很明智的没有去接刘荣的话头。
——这件事,刘荣自己安排就好,没必要摆出来商量。
果不其然,简单提了一嘴后,刘荣很自然的就略过了这一话题。
“第二步,便是马邑一线开战之后,北地一线的先锋部队趁夜渡河,并奇袭河南沿河一带的部族,尽可能避免消息走漏。”
“这一步,需要仰仗上林苑的两部遂营,以及朕已经下令边关各郡国暗中集结,并整编而得的两部骑都尉。”
此言一出,弓高侯韩颓当只当仁不让的走上前,郑重其事的一拱手!
“臣韩颓当,请为骑将军,以为先锋!”
便见刘荣淡淡点下头,而后面带严肃到:“两部骑都尉,共计骑兵一万,已经是我汉家如今,能凑出来的大半家底。”
“将如此军国重器,尽数托付于弓高侯之手……”
“侯,自勉。”
轻飘飘“自勉”二字,即是刘荣的嘱托,也是汉天子对韩颓当——对此战的期盼。
而韩颓当沉默拱手,则是对君王的承诺,以及无声的军令状…
“第三步,便是在渡河之后,尽最短的时间,占据河南大部分区域!”
“并在掌控河南之后,迅速在河南北部重兵驻守,以备迎接匈奴主力的反扑!”
…
“这一步;”
“需我汉家举国之力,倾力而为!”
第307章 明驻马邑,暗奔河套
举国之力,倾力而为。
话说出口,不过轻描淡写八个字;
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一副又一副令人瞠目结舌的奇观。
——天子荣元年,秋七月初一,朝堂正式颁布政令:以少府内帑领头,相府国库从旁协助,正式在对今年年初,因战火而饱受摧残的北地郡,开启战后重建工作。
为了保证这项工作在秋收后第一时间上马,并在入冬前完成第一阶段任务,少府内帑,可以说是掏出了小半家底。
这很恐怖!
可千万不要觉得‘小半家底’四个字,放在哪里都是不起眼的数量级!
无论是封建王朝,还是后世新时代,任何以国家为主导进行的大宗货物库存,只要不再以‘百分之几’来计数,而是开始以‘几成’乃至‘小半’来形容,那就等同于海量!
便说此番,少府内帑为了帮助北地郡进行战后重建,单是负责匠工、铸造的官奴,就调了足足五万以上!
这已经是少府名下官奴的至少三成!
为了调出这五万官奴,就连刘荣即将动工开挖的皇陵:霸陵及对应的陵邑,都不得已暂且搁置。
陵邑制度对汉家的重要性——对汉家整合社会资源,降低社会贫富差距,压制地方豪强的意义,可谓不言而喻。
能让刘荣搁置自己的皇陵及陵邑工程,也要把人手调出来去‘建设北地’,只能说:为了此战,刘荣也做出了一定程度的牺牲,或者说是让步。
——为战争让路!
——自天子以下,凡汉之土、凡汉之民,都在为接下来这一场汉匈大战让路!
除了这五万官奴,及千人以上的工匠队伍之外,少府内帑对北地方向,便也没有了其他动作。
准确的说,是没有了其他明面上的动作。
几乎是在这五万官奴、上千匠人从长安出发,向北地而去的同一时间,长安城的夜晚时分,开始出现长达两个时辰的‘除宵禁’。
所谓‘除宵禁’,便是封建王朝的城池,由于某些必要原因,在特定时间内暂时性解除宵禁。
具体到天子荣元年秋七月的长安城,便是每晚夜半时分,长安城四墙的六处城门,都开始出现为时两个时辰的‘除宵禁’,即开城门。
一辆又一辆满载未知物资,并由人力驼拉的二轮车,于这每日夜班的两个时辰,从长安连绵不绝的运出。
出了长安城门,再由人力拉出去几里地,才会由老牛、驽马套上车,而后朝着北地而去。
——昼伏夜出!
无论是从长安城启运,还是从长安到北地的整个运送路线,少府内帑都严格遵守了刘荣的交代:昼伏夜出,藏匿行踪!
再加上少府内帑在朝北地‘偷偷调运物资’的同时,也在光明正大的向代北马邑一线,调动战时所需的粮草辎重,此番动作,便也没引起太多人的察觉。
当然了,有心人还是关注到了。
只是长安每晚两个时辰的‘除宵禁’,仅仅只针对少府内帑的秘密物资运送车;
至于其他在这两个时辰中走出宅院,走上街头,意图刺探情报的汉奸走狗,则都被暗中盯梢的郎中令周仁部下绣衣卫,给挨个抓了起来。
抓来一审,果不其然:都是匈奴人费尽心机,花费十几二十年——乃至三十多年时间,在长安安插的探子、眼线。
多是被匈奴人设局威逼,而后重金相诱的汉人。
刘荣没多过问,让周仁自己看着办。
不是刘荣仁慈,而是大战在即,刘荣不想被这些人形蛆恶心到,并出现太过剧烈的情绪波动。
——大战在即!
刘荣,需要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意料之外的状况,并第一时间做出最准确的决策。
北地方向半明半暗,马邑方向完全明牌——花费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少府内帑针对此战调出的第一批军事物资,便已是基本到位。
第一批后勤物资到位,刘荣当即颁布诏谕:遍征关中良家子二十万,以奔赴马邑!
至此,汉家自秦继承而来,并一直在有意压制的战争机器,才算是正式发出了轰鸣声……
“代北苦寒,马邑城孤!”
“若事有可为,则当机立断,万不可负了天赐良机!”
“贼寇首级,事有可为则取,事不可为,便当已自身性命为首重!”
“须知尔家中,上有老翁兄嫂,下有妻儿女弟……”
长安城北的民户区:何家寨,一位花甲老翁正握住青年的手臂,一脸郑重的传授着宝贵经验。
老翁身后,一妇人泪眼婆娑,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只默默抱着整点好的行囊上前,咬牙含泪将行囊系在青年的背上。
妇人身旁,则是亲邻在温声安抚,不只是那老翁口中的‘兄嫂’,还是邻里街坊的婶子。
门框内,一颗怯生生的脑袋探出半边,望向青年的目光有不舍,有担忧;
但更多的,是一抹挥之不去的自豪……
“大人教诲,儿,谨记!”
便见青年整理好身上行囊、腰间佩剑,便对身前的老翁深深一拜!
而后便侧跨出一步,走到那垂泪的妇人身前,面色复杂的低下头;
良久,方轻轻拉起妇人的手,温声交代道:“父亲大人和大郎,便有劳细君了。”
“兄长落了伤残,腿脚不便,兄嫂怕也不能常来家中照看。”
“细君若实在顾不过来,便叫阿霞搭把手。”
···
“若俺殁了,能有几万钱抚恤;”
“真有那万一,把大郎送去兄长家中,全当是继兄长的血脉。”
“再给大郎留下万钱,便带着其余的,寻个好人家嫁了……”
没两句话的功夫,整条街上,都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啜泣、低吟。
——类似的场景,几乎在每家每户门口上演。
有老父老母,向儿子传授经验、见闻的;
有兄弟手足,彼此托付‘万当珍重’的;
也有妇人含泪将孩子的脑袋拉到腹前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提醒丈夫‘不要逞强’的。
和过去一样;
和百十年前的秦时,以及有汉以来的每一场战争一样;
老秦人,再次送出了家中的男丁。
即便是早已熟悉无比的流程,长安城上空,也还是难免被一阵哀伤所充斥。
战争,从来都不存在‘不费一兵一卒’如何如何;
胜了,关中子弟便死少些;
败了,则死的多些。
总归,是要死人的;
总归,是要有人回不来的……
“大人珍重。”
父亲的儿子走了。
“回吧,带着小子,回。”
妻子的丈夫走了。
“大人!”
“万要得胜归来!”
儿子的父亲走了。
走了……
都走了……
……
“唉……”
“足足二十万大军,都堆在小小一座马邑……”
“也不知此番,匈奴贼蛮,又来了多少兵马……”
凡汉之男,全民皆兵。
此刻,望着一张张青涩的面庞,身着军袍,腰系长剑而去,年长者都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
都是带把的,十四五岁的年纪,都在当地受过冬训,二十啷当岁的年纪,也都戍过边、服过兵役。
就算没有见识过匈奴人入侵的景象,老一辈也还是从朝堂的征兵令中,察觉到了一丝严峻。
——二十万大军!
放在关东,足以镇压所有宗亲诸侯!
如今派去边墙,却仅仅只是守一座城……
守一座马邑……
“但愿上苍赐福,先祖庇佑;”
“太祖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在天之灵,能保佑我汉家旗开得胜……”
·
·
·
·
·
未央宫,清凉殿后殿。
还是那几乎占据整个殿室地面的巨大拟真沙盘;
只是此刻,刘荣身旁,却再也不见第二道身影。
——曲周侯郦寄,于秋七月十五正式获封为太尉,并于七日后率军开拔,北上代地!
雁门太守程不识,加前将军衔,率雁门兵二万、关中兵三万——合计五万兵马,驻守马邑!
雁门都尉郅都,加后将军衔,率楼烦县兵合关中兵,共五万兵马屯楼烦县,为马邑后援。
以上,即是朝堂对外公布的公开任命,同时也是真实任命。
而剩下的,则是刘荣为了这一战,导出来的一场好戏。
——弓高侯韩颓当,加车骑将军衔,率关中兵五万,随太尉郦寄左右;
实则,韩颓当部五万兵马,却是在行军途中与大部队悄然分离,化整为零,乔装奔赴北地。
——榆侯栾布,加上将军衔,同样是率军五万,同样是‘随太尉左右,帐下听令’,实际动向,却是同韩颓当所部如出一辙。
除此之外,还有江都王刘非——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随先帝诸王一同出长安东去,半路偷偷脱离,目的地依旧是北地。
至此,此战,汉家在马邑、北地一明一暗两个战场的将帅部署,便基本完成。
剩下的,自然是刘荣往将官队伍里掺沙子,塞关系户。
上林苑监栗仓;
谒者仆射汲黯;
还有平阳侯曹氏家族、刘荣的母族栗氏,也都被刘荣塞去了北地。
就连宦者令葵五,刘荣都觉得留在宫中,白瞎了一身腱子肉,便塞给了老好人汲黯,全当是护其周全。
粮草辎重,已经先一步抵达预定战场;
部队,也已经在率军将帅的带领下出发,不日便将抵达。
也是直到这时,刘荣才发现:自己能做的——一个封建帝王,在一场数十万人级别的大型战役当中,所能做到的一切,刘荣都已经做完了。
剩下的,说好听点,就看天时地利人和,看将士们是否悍不畏死,将帅们是否运筹帷幄;
说难听点,便是刘荣现在的直观感受。
“明明是万事俱备,恨不能连将士们的裤衩颜色,都拿到庙算上商讨一番;”
“怎朕,却还是生出了‘听天由命’之感?”
略显呆滞的蹲坐在沙盘边,看着沙盘之上,那一个个立在‘汉家’边墙外的匈奴木马,以及那一个个与木马针锋相对的小木人;
再深深凝望向那片朝思暮想的塞上明珠:河套,刘荣只觉一阵莫敏的孤寂。
“倒是不曾注意朕,居然都有些习惯葵五那憨厮了……”
自言自语着,又盯着沙盘楞了好一会儿,刘荣才终于强迫自己回过神。
淡淡朝身体斜后方瞥一眼,而后便再度看向沙盘,嘴上却含笑道:“怎说,也是做长乐宫大长秋的宫人头子了。”
“见了朕,怎还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被刘荣点到名,原本还在扮演塑像的夏雀,也终于如苏醒的老树精般,摇摇晃晃的转过了身。
正对向刘荣,恭恭敬敬拱手一拜,嘴上也不忘答道:“是宦者令指点奴婢:做了长乐宫众宦官之长,便当谨言慎行。”
“——最好是寡言少行。”
“时日久了,便也就习惯不说话了。”
有些年头没关注这个给母亲惊醒挑选的憨货,今日一见,刘荣便知夏雀,还是当年那个夏雀。
——或许如今的夏雀,不用再被宫人欺辱,更或是吃不饱肚子。
但夏雀本心依旧。
依旧还是那个憨态可掬,让人忍俊不禁的憨货……
“陪朕说说话。”
“葵五那憨子不在,朝中功侯、公卿,也都或明或暗出征了大半。”
“朕,苦闷的紧……”
苦笑着道出词语,刘荣当即从沙盘边沿的台阶上站起身,走到靠近殿内墙侧的御榻前,作势便要和夏雀下棋。
不只是对先帝的光荣事迹无从知晓,还是脑子没转过弯——见刘荣清理棋盘,夏雀只板板整整再拱手一礼,得刘荣‘坐’得眼神示意,还真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只是接下来,夏雀手上的棋子胡乱落下,嘴上,也开始说起一些‘胡言乱语’的话。
“陛下即觉得苦闷,便该去椒房陪陪皇后。”
“宫里的人都说,周公之礼,那是人世间一等一的美事……”
刘荣:……
···
“太皇太后前些日子才说,陛下即立已近一年,再怎么着,也不该再耽误皇陵的事了。”
“最起码,也该先把陵邑建起来,再从关中迁一批地方豪强入关。”
“陛下为太皇太后之孙,总该听听长辈的……”
刘荣:………………
···
“陛下……”
“——有完没完?!”
“——下棋不语真君子懂不懂?!!”
夏雀:“可是……”
“可是奴婢,不是君子啊……”
“奴婢,只是……”
“只是奴婢而已……”
第308章 将战
天子荣新元元年,秋八月。
秋收在即。
按照过往惯例,在这个时间点,无论是关中还是关东,无论是中原还是边关,上至郡县官府,下至黔首农户,本都该忙着准备即将到来的秋收;
以及秋收之后,接踵而来的农税、口赋收缴工作。
但今年,却明显是不同凡响的一年。
——时间才刚来到八月,边塞外便传回消息:汉家以庇护为筹码,换来的为汉家做‘前哨’的墙外游牧部落,已经消失的五音无踪!
凡汉边关,西起陇右,东至燕国右北平——整条边防国境线外百五十里的范围,别说是游牧的草原部族、牛羊牧畜了,就连往来的商队,都好似消失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就好像汉匈交界,凭空出现了一条长数千里,宽一百五十里的无人区!
但边关百姓,无论是草原的牧民,还是汉家的农人都知道:这片无人区,是不可能凭空出现的。
类似这样的‘禁区’,只可能出现在战争爆发前,也只有匈奴单于才有能力铸造。
于是,在秋收还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汉家整个北方,便被一阵刺鼻的战火硝烟气息所充斥。
——农人们半含着对匈奴人的愤怒,半含着对田里庄稼的爱惜,不得不成群结队走出城墙,赶在战争爆发之前,抢收还没完全成熟的作物;
农人在收获,官府也难得没派人在田间盯着,甚至连农税都顾不上收,而是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边关的守备,以及各地的治安之上。
每逢战时,外有匈奴贼寇驰掠之祸,内,也必生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动荡。
对于汉家的边关城镇而言——仅限于城镇:在面对匈奴人的入侵时,城镇被攻破的可能性,其实还是比较小的。
真正直面匈奴人刀锋,被匈奴人所祸害的,是那些以城镇为中心,四散落于城镇周围的乡村。
而对于城镇而言,真正的威胁,从来都不是匈奴人攻城。
——匈奴人不善攻城。
不单匈奴人——在热武器问世之前,草原游牧民族,根本就甩不掉,也不曾甩掉过‘不善攻城’的标签。
在战时,真正让边关城镇担忧的,是城镇内部。
若是运气好些,只是生出几个打家劫舍,妄图浑水摸鱼的贼寇,那倒还好说;
就怕城中生出了奸贼,和城外的匈奴人里应外合,轻则蛊惑人心,制造混乱,重则骗开城门,引匈奴人入城。
所以,除了位于最前线、很可能直面匈奴人的城镇之外,边关绝大多数城镇,都将所有的人力,投入在了治安维护之上。
只是边防压力,从来都不会凭空消失。
当一条数千里长的边防国境线,只有寥寥几座城池面临军事威胁时,那就必定意味着这几座城池,肩负起了这整条国境线的边防压力。
就好比马邑。
战国时期的赵长城,西起上郡,东至燕-代之交,大体呈一个碗状,或者说是‘捧’状。
整条赵长城,将楼烦县以北,东、西各有山川阻隔的一大片平原‘捧起’;
而整条赵长城——这个碗状隔离线唯一一处缺口,便位于碗底。
缺口以南,或者说是缺口以内,是楼烦县充当‘门卫’的角色;
马邑则孤悬于这个缺口以北,或者说是缺口以外三十里,把守着整个代国,乃至上代、燕赵地区的北方门户。
大战在即,作为汉家在整条赵长城防线上,所布置的唯一一处战略重心,马邑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好在马邑以北百七十里,汉家还有一处前哨预警站:武州塞;
武州塞,墙厚二丈,高一丈六尺,长三里。
西有深不见底的悬崖,东,则榜着不算陡峭,却也并不很容易走过的山丘。
左右有天险,背靠马邑,直面草原!
只是武州塞所依凭的天险——主要是武州塞墙东尽头连接着的山丘,毕竟只是一片‘稍有陡峭’‘不便通过’的山丘,而非完全无法通过、攀爬的峭壁。
若来犯之敌人不多,也不急着踏入汉家的版图,则完全可以对武州塞秋毫无犯,在不惊动武州塞的前提下,从这片山丘涉林而过。
所以,这一处关塞,汉家并没有按照‘要塞’的规格去维护,而仅仅只是将其作为一个前哨预警站。
武州塞常年驻扎一支步兵什,有什长一人主事,伍长二人从旁协助;
余下八人,分别为伙夫一、马夫一,信使二,以及战卒四人。
共计十人,外加流放此地的囚徒六七——总共不到二十人,便是武州塞全部力量了。
平日里,囚徒们会在白天劳作,做一下捡柴、拾草,烧火、喂马之类的杂活。
战士们则交替巡逻,顺路看看能不能猎取些肉食,好打打牙祭。
日常餐食由伙夫负责,两名信使则每三日往返一趟马邑,以向马邑通报:武州塞无虞。
及至战时,囚徒们会被关回牢房之中,战卒们则严阵以待!
一旦塞外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竭尽所能的跑到关墙上,那唯一一处附加建筑:烽火台。
点燃烽火,为身后百七十外的马邑做出预警,确保烽火燃烧的时间,足够让马邑看到,大家伙便可以相机行事了。
若是有机会走,那就往马邑撤!
实在走不掉,那就看看能不能躲进武州塞以南、马邑以北,这片南北百七十里,东西不超过百里的‘瓮’中,随处可见的草木、丛林之中。
实在实在连撤退都来不及了,那就只能是杀一个不亏,杀两个不赚了。
在边关,总有武人张口闭口,说自己‘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军中都是拿命博前程’之类;
但和武州塞这样的前哨预警站相比,其余编制的寻常边卒,只能说安全了不知多少。
——至少匈奴人打来,你还有机会弯弓搭箭,挥舞刀剑;
但人家武州塞,真要到了和匈奴人拼射术、拼刺刀的地步,那,可就是必死无疑了……
“慈不掌兵~”
“慈,不掌兵……”
马邑县衙,程不识中军大帐所在。
看着眼前的推演棋盘,目光落到那面象征着武州塞的单薄关墙,程不识如实自语一番,便将目光从武州塞上移开。
——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
更准确的说,有些牺牲,是无法避免的。
对于武州塞,程不识从个人情感上报以同情;
但作为马邑战场的实际指挥者,程不识能做到的极限,是给武州塞配备二十匹快马。
真到了匈奴人兵临城下,武州塞那十几号人能做好本职工作:向马邑预警,而后凭这二十匹战马逃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在匈奴人明确抵达武州塞之前,程不识绝对不会为了避免牺牲,而放弃武州塞这个前哨预警战。
对于武州塞,程不识没有太高期待,自也就没有太过关注。
很快,程不识的目光,便落在了武州塞更北,与武州塞南北直线不超过二百里,却隔着层层迭迭的山丘、沟壑,实际距离很可能超过五百里的一处小水滩。
那是盐池。
并非右贤王在河套的驻扎地南池,而是代北防线外,匈奴人唯一一处可用作驻军整备,供给战马所需盐水的进攻支点。
马邑一代的地形很复杂。
准确的说,是包含马邑在内的整个代北地区,地形都很复杂。
以马邑为门户的代中地区,以赵长城为外屏障,楼烦县为内门卫;
赵长城以南,是三片纵向排列的山脉,将这片区域左右分成两块。
靠西这块是平原,代都晋阳,便位于这片平原中部靠南的位置。
靠东这块,则是连绵不绝的山地。
后世人耳熟能详的白登山,以及平城,便位于这块区域。
而在赵长城以北——即马邑以北,则是被东西两条山脉,拢成了一个竖立长方形。
底部是马邑,以及马邑背后的赵长城;
左右两边是山脉阻隔;
顶部,则是武州塞这个‘瓶口’。
从军事角度而言,这片地区,其实很适合打伏击,乃至于包围歼灭战。
——只要把匈奴人骗进武州塞,并及时将口子扎进,那就可以将跨过武州塞的每一个敌人,都困在这片东西有山脉,北有武州塞,南有马邑、赵长城的死地。
只可惜……
“只可惜,武州塞不堪大用。”
“无论是武州塞西侧的悬崖底部,还是东侧的缓坡丘陵,都可供匈奴人绕行。”
“若非如此,此战,郅都尉可就大有可为了……”
听闻此言,才刚抵达马邑,同程不识就此战进行当面沟通的郅都,也是不由得遗憾的笑着摇摇头。
经过这段时间的共识,这两个原本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名将,对彼此也有了基本的了解和磨合。
——程不识刻板,固执,不知变通;
而郅都又是极其喜爱法家的主张,非常看重秩序。
这使得明明没有什么共同点的二人,竟也生出了些莫名的惺惺相惜之感。
至于军事倾向上,二人则都豁朗一些。
程不识擅长,或者说是主张步步为营,坚决不打险仗,绝不兵行险著;
郅都则对此表示了认可,同时也丝毫不影响自己,以更灵活的战场应对,来作为指挥战斗的核心要素。
对此,程不识也不置可否,只客套一声:郅都尉大才,吾不及者甚也。
郅都尉有才能,有在战场上随机应变的能力,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至于我这样愚蠢的人,根本不具备临战机变的能力,为了不出错,就只能一板一眼,步步为营……
总体来说,二人彼此欣赏,相处也还算和谐。
便如此刻,程不识略带戏谑的一语,竟惹得郅都一阵含笑摇头。
——面瘫脸程不识,和苍鹰郅都,居然在笑!
天知道这个消息传回长安,会在坊间引起多大的轰动……
“是啊~”
“若武州塞可用,那别说是固收马邑,击退来犯之敌了;”
“便是将那军臣老儿的单于庭困在武州塞以内,乃至执匈奴君长,献于太、高二庙,想来,也并非是不可为。”
“可惜啊~”
“可惜武州不是雁门关。”
“武州,连‘关’都不是,而仅仅是个‘塞’而已……”
原本只是一句戏谈,却发现郅都居然真的上了心,程不识也稍敛了敛面上笑意,面色严肃的微微一颔首。
继续扫视着面前的棋盘,嘴上,也不忘故作随意道:“倒也不必太遗憾。”
“若武州塞,果真是雁门关、萧关,乃至函谷那样的雄关——若武州塞,真是匈奴人进出代北的唯一要道、真能把匈奴人困住;”
“那军臣老儿,只怕也就不会轻易派遣大军跨越武州塞,以兵临马邑了。”
···
“再者,此战,我雁门上下的任务,是守住马邑、守住赵长城一线。”
“待河南地传来捷报,再尽可能拖延匈奴主力回援的脚步。”
“——这件事,旁人不知,郅都尉总是知晓的。”
“陛下曾说: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此战,只要我汉家顺利夺回河南地,那我雁门上下,也照样居次功。”
“我雁门上下,大可不必将建功立业的心思,放在马邑城下的匈奴首级之上……”
一番话道出口,程不识故作观察沙盘之态,实则却用眼角余光,小心观察起郅都的表情变化。
——此战,马邑一线的战略任务很清楚。
而作为马邑、作为程不识在主战场外的唯一支援力量,郅都的战略认知、对汉家在此战的战略意图的理解,对程不识而言,可谓是至关重要。
程不识必须保证此战,郅都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马邑!
一旦马邑有了差池,楼烦县必须立刻组织起第二道防线!
至于建功立业,如果是过去,程不识会说: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讨论自己有没有功劳;
而现在?
“有件事,同郅都尉通个气。”
“——陛下已经传来密信,明确表示:此战,无论河南地是否重归我汉家所有,只要马邑不失,马邑一线的参战将士,都有一个集体一等功保底。”
“且无论河南地如何,只要我马邑、楼烦驻军,能将匈奴人拖到冬十月十五——只要冬十月十五,匈奴主力没有援抵河南地,我马邑一线参战将士,便是集体特等功!”
…
“陛下改制之后的军功审核制度,郅都尉是知道的。”
“特等功,那可是主帅、副将必侯,从属将官亦可为封君的啊……”
“即便是集体特等功,那也至少是两个彻侯,五个封君保底。”
“都尉,自勉……”
第309章 武夫当国!
“三等功…”
“二等功……”
“一等功………”
“还有特等功?”
天子荣新元元年年,秋八月。
北地郡西边陲,某处不知名的丛林之中。
看着手中,那本以粗纸为载体,且装订精美的簿子,江都王刘非是看了又看,翻了又翻,俨然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簿子并非他物——正式刘荣于加冠亲政之后,所颁下的第一道国事诏令:军队功勋核算改制方案。
该方案的官方正式名称为《武勋核算新则》。
而近几日,已经顺利抵达北地,又没有其他要事的江都王刘非,便投入到了这一新律的研读、探究之中。
——和廷尉及天下各地方均线所用的刑事、民事法律:《汉律》一样,施行于军队中的法律条令,即军法,也同样是汉室法律框架内的组成部分。
作为一个宗亲诸侯——作为汉家的实权诸侯,而非后世那些当猪养的所为‘王爷’,刘非本就需要对汉家所有的新、旧律法保持基本的了解。
往好了说,是保持对汉家政坛的基本了解,以更好地治理自己的封国。
说难听点,就算日后脑子抽抽了,想要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也总得稍微规避一下法律风险,免得被长安中央抓住太大的把柄。
具体到刘非,情况就又有不同了。
此战,汉家以马邑为饵,意图声东击西,谋夺河套;
刘非则是已经被刘荣,私下定为汉家在河套地区,分封的第一位宗亲诸侯。
众所周知:对汉家而言,无论削藩是多么有必要的事,燕、代、赵三个戍边王,都总是被排除在削藩条例之外。
至少,也是先削其他的内陆诸侯国,最后的最后,才轮到这三个北墙戍边王。
至于南方,那就更夸张了。
——太祖高皇帝刘邦,带着满朝公卿大臣、功侯贵戚,在长乐宫斩白马而誓盟:非刘氏,不得王!
却丝毫不影响在汉室版图极南,吴氏长沙国在太祖皇帝白马誓盟后,依旧延存了足足四十多年。
若非自己不给力,不小心断了后、绝了嗣,汉家短时间内,依旧不会有取缔吴氏长沙国,以封宗亲长沙王的打算。
结合此间种种——无论是北方的燕、代、赵三个戍边王,还是南方的长沙国,都表明汉家对于宗亲诸侯、对于分封制最直观的态度。
对于那些于国无用,仅仅只发挥着极其有限的地方治理作用,同时却又总是为长安朝堂中央制造麻烦,甚至产生威胁的宗亲诸侯国,长安中央恨不能一夜尽废为郡县!
即便考虑到各方面的顾虑,长安中央也还是在太祖皇帝开汉国祚后,短短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便就‘削藩’一事达成一致。
——必须削!
不能太猛烈,那就温水煮青蛙!
不能惹众怒,那就搞逐个击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无论是居心叵测的异姓诸侯,还是心怀鬼胎的宗亲藩王,都必须削夺其权利。
动作再慢、见效再慢,长安朝堂削藩的脚步,也绝对不能有片刻停止!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长安中央对南北戍边王,则采取相对慎重的态度来对待。
如先帝年间,吴楚七国之乱爆发,长安朝堂首先考虑到的,便是燕、代、赵三个戍边王的可靠程度,以及北方防线是否安稳,匈奴人是否有机会横插一脚,使得长安朝堂中央两面受敌。
最终,确定匈奴人‘自顾不暇’,有自己的问题要处理(单于庭血洗右贤王及其党羽),且燕、代、赵三个戍边王,有至少两个属于绝对可以信任,长安朝堂——先孝景皇帝才总算是安下心,从而毅然决然推出了晁错的《削藩策》,以彻底逼反吴王刘濞。
简单来说:对于燕、代、赵三个戍边王,长安朝堂的态度非常谨慎。
对于占据这三个王位的个人,及燕王、代王、赵王三人,长安朝堂是一边仰仗其巩固边防,一边忌惮其尾大不掉,更甚是养寇自重。
但对于这三个位于北境的‘戍边国’,长安朝堂又是能帮则帮,各类索取能免则免、赏赐能加则加。
总体而言,对于戍边王,长安中央一边防备着藩王个人威胁汉家宗庙、社稷,同时又对诸侯国所能起到的战略意义,抱以极大的期待。
燕、代、赵尚且如此——身为戍边王,仅仅只是肩负边防任务,肩负战略防守使命的戍边王尚且如此;
日后得封河套,即肩负着不比燕、代、赵更小的战略防守任务,同时又极大可能肩负着战略进攻任务的蒙王刘非,自然更是不用多说。
——刘非个人,必然会引来整个长安朝堂,乃至全天下人的瞩目!
刘非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被无数人反复分析,乃至剖析;
与此同时,长安朝堂,乃至天子刘荣本人,又都会对刘非抱以极大的期待。
期待刘非这个蒙王,能尽快发挥宗亲诸侯,在私有国土上的主观能动性,帮助汉家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将河套这块‘新服之地’消化掉,并作为汉家对草原进一步发起进攻,或者说是发起反攻的战略支点。
考虑到此间种种,刘非研究汉家现有的一切律法,显然就是非常有必要的事了。
——尤其是军法!
尤其是和日后,刘非大部分军事调动息息相关的军法,刘非是最需要尽快掌握,并了解透彻的。
因为这,不但关乎到刘非日后,对麾下将帅、国中属臣的奖罚;
也同样关乎到刘非在某些时候,是否会因为不熟悉汉家已有的军法——尤其是军功核算制度,而犯下一些原则性的错误。
天子荣嘴上说是‘朕信得过江都’,但皇帝嘴里的话,谁信谁傻。
退一万步说:就算天子荣真的对刘非百分百信任,真到了刘非不小心犯错的那一天,天子荣在长安朝堂,也免不得要费一番心思,才能保住刘非,以及刘非在河套取得的成绩。
作为臣子,刘非有预防、提前规避这种情况的觉悟。
只是这一看,刘非便彻底沉浸了进去——前后足足三天,刘非的注意力,都被手中这本其貌不扬的簿子所吸引……
“在某一场战争中,在敌我兵力并无明显差距的情况下,单兵获得斩首三级,且伤不至残,伤愈后仍可继续服役者;”
“或单兵斩获首级二级,伤残退役者、单兵斩获首级一级,战殁殉国者,皆课:个人三等功。”
“——个人三等功,曲长以下官升一级,公乘以下爵升一级,入丞相府《中郎预备考察名录》备选。”
“赏钱十万,布一匹,另赐《三等功臣之户》匾一,悬于门户之外。”
“三等功臣战殁者,荫子一人,为官受百石,从军起什长。”
···
“在某一场战争中,在处于明显兵力劣势,即敌倍于我及以上的情况下,单兵斩获首级三级,且曾立个人三等功者,课:个人二等功。”
“——个人二等功,爵升一级,入长安为中郎三月,而后归于原部,官升一级;”
“伤残退役者,举为乡三老;”
“战殁者,追进官一级、爵一级,子袭爵而勿降。”
“赏钱二十万,金十金,布二匹,赐《二等功臣之户》匾一。”
“二等功臣战殁者,萌子一人,为官受二百石,从军起屯长。”
···
“在某一场战争中,在敌我兵力差距较大,即敌三倍于我及以上的情况下,单兵斩获首级三级,且曾立个人二等功者,课:个人一等功。”
“——个人一等功,爵升一级,官升一级,举中郎。”
“伤残退役者,举为县尉;”
“战殁者,追进官一级、爵一级,二子皆袭爵,皆勿降。”
“赏钱五十万,金二十金,布五匹,赐《一等功臣之户》匾一。”
“一等功臣战殁者,萌子一人为郎。”
···
“在某一场战争中,在敌我兵力差距极大,即敌五倍于我及以上的情况下,单兵斩获首级五级,且曾立个人一等功者,课:个人特等功。”
“——个人特等功,爵升一级,官升一级,为中郎。”
“入长安受兵法,后为将!”
“伤残退役者,举为郡都尉;”
“战殁者,追进官一级、爵一级,子五人以内,皆袭爵,皆勿降。”
“赏钱百万,金百金,锦二匹,御剑一柄,赐《特等功臣之户》匾一。”
“特等功臣战殁者,萌子三人为郎,皆入储君亲军。”
···
“赳赳武夫,国之干臣,朕之臂膀。”
“凡汉功臣,有御赐功臣匾悬于门户,而为郡县官吏、地方豪强所欺者,郡太守罢,县令、尉罪,县吏坐死。”
“欺辱功臣之户——尤英烈遗孤、遗孀,又父母双亲者,斩勿问!”
“乃诏告天下万民,使天佑我大汉万年……”
几遍已经将这本簿子翻遍——甚至都快翻烂了,但在再次看到这一段关于个人军功核算方面的内容时,刘非也还是一阵心潮澎湃。
刘非清楚地记得:在这本《新则》刚被刘荣推出,作为草案供朝堂共议表决时,此事在关东,尤其是鲁地的儒生当中,激起了极大的舆论风波。
不知有多少人痛心疾首,奔走相告:若使此法得行,则汉家武夫当国,而文治之士绝矣!
为了平息舆论,鲁王刘余,及鲁太傅兼国相田叔,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可时至今日,天下各处依旧有‘满腹经纶’之士悲呼:汉皇穷兵,汉庭黩武,不复百十年,则必重蹈暴秦之覆撤!
刘非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咋啦?
许你们读书人一场奏对、问答,就跻身庙堂之高,为国家之相宰;
就不许俺们武人,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死拼活几十颗首级,换来一个做中郎、做将军的机会?
凭什么!
真要说起来,汉家以武立国,以功授勋、爵,本就是武夫当国!
与其在这儿嘤嘤犬吠,还不如练练身子骨,也早日建功立业,做个不给汉官——乃至汉人丢脸的大丈夫,才是真正要紧的事。
从这本簿子上,刘非也基本明白了年初那一战,浮斩为负数的程不识,为何非但没有被降罪致死,甚至还反而被加官进爵了。
——按照这本《新则》当中,关于将官军功核算,即‘集体武勋’核算的内容描述,今年年初那一战,程不识所部整个北地都尉,荣立集体一等功。
所谓集体一等功,根据《新则》当中的大致描述,便是在兵力明显处于劣势,即敌三倍于我及以上的前提下,超额完成战略任务,以合理范围内的伤亡,对敌军造成重大打击,使敌军战略意图被严重挫败的,经过朝堂核准,可以课为:集体一等功。
集体一等功,主帅封侯,副官二人可为封君;
军中将帅,在个人立功所得封赏之外,另赐公乘以下爵一级、曲长以下官一级。
以及额外赏钱,士卒五万,什长、伍长十万,屯长、曲长二十万,队率司马、校尉五十万,都尉、将军百万。
除此之外,还有种种关于阵亡、伤残将士的额外抚恤等等,可谓是面面俱到。
至于更高一级的集体特等功——在今年夏天,才刚拿到这本《新则》的时候,刘非断定自己这一生,绝对看不到汉家的哪一支部队,获得集体特等功。
但现在……
“马邑那边,若真能把单于庭主力拖住,使其无法回援河南地,那程不识所部,便大抵能够的上集体特等功。”
“——毕竟那一句‘完全挫败敌军战略意图,并以合理的损失作为代价,为本方战略目标作出极大贡献’,可不是扯扯嘴皮就能做到的……”
“至于北地这边……”
如是想着,刘非的目光时隔数日,终于从手中这本《新则》,转移到了与自己同样藏身于丛林之中,枕戈以待的上林苑遂营甲、乙两部都尉的将士身上。
“这两部遂营……”
“嘿;”
“真想看看皇兄,会给这两部遂营的都尉,封个多少户的侯爵啊……”
“也不知李广那厮,听说区区遂营便可荣立集体特等功,动辄封侯、封君,该做何感?”
···
“冯唐易老~”
“李广难封啊~~~”
“嗤!”
“又能怪得了谁?”
第310章 郅都,没有担当啊
第310章 郅都,没有担当啊~
时间来到天子荣新元元年,秋八月下旬。
秋收已过。
战争一触即发,但汉家庙堂预定的真正主战场:北地-河套战场,却尚还不曾存在。
无论是刘荣从长安调去的遂营都尉,还是从关中征召,由半路折道潜入北地的标准部队,亦或是从汉室天下——主要是北方边墙各处搜刮出来的两部骑都尉,如今都还在北地郡西北边沿的丛林、山坳潜伏。
他们在等。
等马邑战场传来消息:匈奴单于庭出现在了马邑附近,河套兵力空虚;
等天气转凉,匈奴人的战马、兵士变得懒惰,懈怠,以及大河水流减少,方便搭设浮桥。
——如果不考虑时间限制,以及天气因素对汉军将士的影响更大等方面,北地这一路兵马最好的选择,其实是等大河冰封!
至少也是等到大河水流减少大半,以至于出现几处可以淌水而过的浅流,才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但时间不等人。
单于庭主力于七月末出发,最晚不超过八月末,便会对马邑发动全面攻势。
按照匈奴人‘月圆而出,月亏而归’的习俗,匈奴单于庭对马邑的攻势,大概率不会超过十五日。
十五日内,若是能攻夺马邑,那匈奴主力就会跨国赵长城,再费至多十五日的时间,于代国境内大肆搜刮、驰掠,并尝试着继续南下。
再攻下一处重镇,则再南下、再费十五日继续搜刮。
反之,若十五日内,马邑依旧固若金汤,那匈奴人大概率就会停止攻打马邑。
——直接撤军,匈奴单于庭大抵拉不下面子。
毕竟此番南下,匈奴单于庭的核心战略目标,是在今年年初的北地朝那一战之后,重新对汉室北方边墙造成重大打击,以求恢复对整个汉室的战略威慑,从而重新赢得汉匈双边战略当中的主动权。
所以,十五日之内无法攻下马邑,匈奴单于庭大概会改换目标,换一个地方继续攻打,以求达成‘重创汉室北方防线某一处’的战略目标。
如果匈奴人舍得下本,那或许会选择燕北;
若匈奴人有信心不重蹈覆辙,甚至可能再度从朝那塞,谋求攻入北地-陇右,并进一步对萧关造成威胁。
但最好的选择,却依旧是马邑。
因为在攻破马邑,跨越赵长城之后,匈奴单于庭便可对汉家北方边墙的一处要塞,造成直接军事威胁。
雁门关!
和四年前,吴楚七国之乱时,只要叛军主力抵达函谷关下——甚至只要零散叛军游骑出现在函谷关外,关中便要立刻震荡一样;
只要匈奴主力出现在雁门关外,就等同于告诉全天下的汉人:就差这最后一步,我大匈奴的铁骑,便可以踏入你汉人的腹地了!
所以,北地方面军,包括此战的主帅郦寄,以及韩颓当、栾布等一众将军都一致推断:此战,匈奴单于庭主力,会先攻打马邑十五日;
无法攻破马邑之后,单于庭最多最多,会再加一个十五日,看能不能攻下马邑。
攻不下,则可能会选择更东侧的燕北,又或是西侧的上郡方向,再共十五日。
至多四十五日;
若四十五日之内,依旧无法攻破汉室北方边墙防线的某一处,单于庭即便再怎么拉不下面子,也大概率会因病退去。
——眼下,已经是秋八月下旬;
四十五日,可就是一个半月,可就要到冬十月上旬了。
届时,长城以外大概率会降初雪,单于庭再怎么不甘心,也没有不引军退去的道理。
而且单于庭不退则已,只要退兵,就必定会直线前往河套!
不单是因为过去,单于庭都习惯在相对温暖河套的河套过冬,也同样是因为引兵至河套之后,单于庭说不定还能赶在完全入冬之前,从北地方向再尝试一次。
对于匈奴单于庭而言,这前后至多不超过两个月的时间,是由于天气、后勤等诸多方面考虑,所得出的大致结果。
但对于汉家而言,这两个月,却是留给北地方面军的期限。
——匈奴单于庭主力,可并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北地战场的存在!
一旦北地这边动了手,汉家的军队跨越大河,踏上河套,于千百里外攻打马邑的单于庭主力,必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消息!
就拿目前的情况来说:汉室军方一直推断,匈奴单于庭主力,大致会在秋八月二十日前后,发动对马邑的全面攻势。
而马邑开战的消息,需要费至少五天的时间,才能送到北地战场。
兵贵神速!
为了最大程度争取时间,汉室军方预定:于秋八月二十日当晚,正式发动河套战役!!!
因为河套这边开打的消息,送到马邑脚下的匈奴单于庭,也同样需要至少五天。
届时,单于庭大概率已经开始攻打马邑,即便想要从马邑抽身回援,也绝非三五日之功。
这样说下来,汉室对整场战役的预案,以及两个战场在各阶段的任务,也就很明确了。
——秋八月二十日,北地方面正式开始谋夺河套!
同一时间,马邑方面也大概率开始迎接匈奴单于庭的猛烈攻势。
这第一阶段,北地方面需要尽可能确保行动的隐蔽性,以及推进速度,争取在匈奴人反应过来之前,占据更大范围的区域,来作为后续部队渡河之后的落脚之地。
而马邑方面,非但要抗下匈奴单于庭主力的猛烈攻势,确保马邑不失,同时还要最大程度保留实力,以完成后续阶段的、更为艰巨的战略任务。
战役第二阶段,按照汉室的预想,北地方面成功夺去河套东部地区,北地方面军全部渡河,并在河套站稳脚跟。
同一时间,马邑脚下的匈奴单于庭得到消息。
在这一阶段,北地方面军不再需要确保行动的隐蔽性,转而可以甩开膀子,无所不用其极的扫荡河套,将留守河套的幕南各部,以及右贤王本部清除,从而达成汉家对整个河套地区的事实掌控!
而在另一个战场,匈奴单于庭主力回援心切,大概率会猛攻马邑几日,即是做最后的努力,同时也是一边猛攻,一边暗中撤退。
这一阶段,马邑方面军的任务很重。
——非但要抗下这波更加猛烈的攻势,同时还要抽出功夫,去阻止匈奴人撤离战场。
换而言之:完全由步兵组成的马邑方面军,在这场战役的第二阶段,需要出城作战,需要在平原地区,面对匈奴单于庭主力的精锐骑兵集群。
而这,也正是马邑方面为何要在战役的第一阶段,最大限度保留实力的原因。
——若是在第一阶段,就守马邑守的损兵折将,军心低迷,那这本就艰难无比的第二阶段任务,马邑方面军根本不可能完成。
在汉家朝堂看来,这场战役最难,同时也是最为关键的,便是这战役第二阶段的马邑战场。
能不能拖住匈奴单于庭主力?
能不能为夺得河套的北地方面军,争取更多时间以站稳脚跟,并初步建立防线?
能做到,此战,汉家便是大获全胜!
河套重归华夏大地怀抱,汉匈攻守易型——至少是从过去的敌攻我守,转变为战略持平,谁也奈何不了谁;
汉家的战略处境得到大幅改善,西北方向的战略防守压力不复存在;
刘荣也就可以安下心,耐心的等待帝国双壁。
反之——一旦马邑战场没能拖住单于庭主力,更甚是马邑直接城破?
那无论是匈奴单于庭主力跨过赵长城,将整个代国搅了个天翻地覆,还是单于庭主力顺利回援,将北地方面军重新赶出河套、赶回朝那塞内的北地,对于汉家而言,都将是一个重大打击。
军队的人员伤亡、后勤物资的无效损耗,倒还都是其次;
真正要命的是:此战过后,匈奴人必定会在河套地区,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汉家再无夺回河套的机会,马政建设依旧只能指望北方边墙一代,那一座座吞金兽般的人造马苑。匈奴人也不是傻子!
想明白汉家谋夺河套,是为了得到一块上好的养马地,以更快完成骑兵部队建设之后,匈奴人接下来的战略重心,必定会放在汉家斥重金,在北墙兴建的那些马苑之上。
如此,汉家谋夺河套失败,马政、骑兵部队建设遥遥无期,又是短则三五十年,长则百八十年的忍辱负重……
作为如今汉室军方年轻一代最优秀、最出色的新鲜血液,程不识当然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同时,作为如今汉室最擅长阵地、城池防守战的专精者,程不识也不会不明白:此战,自己究竟面临着多大的压力。
——守住马邑,倒还好说。
虽然敌我兵力悬殊,但毕竟是城池攻防战,三倍以内的兵力差距,对于守城一方而言都算不上多么悬殊。
程不识也有信心,在单于庭主力的猛攻之下守住马邑——守住这处赵长城唯一的缺口。
但守住马邑之后、在北地方面军奇袭河套的消息,传到城外的单于庭主力耳中之后,该如何将单于庭主力强留在马邑战场……
“武州塞啊~”
“可惜,不堪大用。”
“若不然,倒是可以分兵潜伏,绕行武州,将单于庭主力困住。”
“——仅仅只是困住,而非歼灭,想来也并非难事?”
“可惜啊~”
“可惜……”
天子荣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日。
代北,马邑。
早在五日之前,匈奴人便已经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正式跨越武州塞。
留守武州塞的一什前哨兵,以及十数囚徒,悉数捐躯!
次日黄昏时分,单于庭主力抵达马邑北三十里,正式踏入马邑战场,并安营扎寨。
秋八月十七,马邑战役打响。
今日,已经是战争爆发的第四日。
面对匈奴单于庭的猛烈攻势,马邑守军早就在程不识的指令下坚壁清野,严阵以待,应对的游刃有余。
但当时间来到秋八月二十日——来到北地方面军预定的开战之日,程不识,却又再次开始头疼起战役第二阶段的任务。
——今夜,北地战场就要正式开打!
而后,马邑外的单于庭主力,随时都可能得到消息。
程不识不怕单于庭杀红眼,在马邑磕个头破血流;
就怕单于庭得到消息,就第一时间脱离战场,回援河套,程不识却只能和此刻一样——站在马邑城头,只对着城外摇头长叹……
“郅都尉,可传回消息了?”
轻声一问,身旁的副官却面色复杂的摇了摇头:“不曾。”
“想来,即便是郅都尉天纵之才,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
听到这个不出预料的答复,程不识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城外,匈奴人才刚结束一场攻势,正一边收敛阵亡者的尸体,一边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城墙之上,程不识麾下的守军将士也很‘绅士’——并没有再继续放箭泄愤,而是借着这宝贵的休息时间,补充着水分、食物,并抓紧时间喘口气。
看着将士们有条不紊的完成迎敌、退敌、休息、再次迎敌的循环,程不识眉头皱的愈紧,心中,也愈发生出那骇人的念头。
“郅都,肯定想到了。”
“但郅都,不敢担这个责任。”
“不敢冒这个成亦无功,败,则遗臭万年的风险。”
···
“——郅都此人的担当,不可为一战之主帅大将。”
“至于我吗……”
皱着眉,对郅都做出‘不可为
主帅’的判断,程不识望向城外,再度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之中。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日,程不识都会处在这种纠结、为难的天人交战之中。
但程不识最终的选择,其实早在这一日,就已经注定了。
——当程不识在这一日,做出‘郅都之担当,不可为主帅’的判断时,程不识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让将士们稳住,只以击退来敌为要,不必刻意追求杀、伤。”
“弓羽箭矢,还有守城用的滚木、巨石乃至金汤,都不必省着——能使来敌早早退去,便尽量不要短兵相接。”
“——在单于庭退兵之前,我部要保住的人,是将士们的命!”
“而非那些弓羽箭矢,又或滚木巨石之类……”
···
“再派斥候精骑,给郅都传本将将领。”
“郅都所部五万兵马,尽出楼烦北四十里,于赵长城缺口以南安营扎寨。”
既是战时,程不识一声令下,那副将自也没有多说,当即领命而去。
而在副将离开之后,程不识却是上前两步,将手肘撑在马邑北城墙的墙垛之上;
凝望向城外,那再度如潮水般用来的匈奴攻城部队,程不识的嘴角,只悄然涌上一抹耐人寻味的古怪笑意。
“军臣老儿~”
“可经得住这等诱惑?”
“嘿……”
···
“郅都啊~”
“且看本将,好生教教你这法家鹰犬:何,谓兵家之大贤。”
“又何,为武人之担当……”
(本章完)
第311章 幽冥
秋八月二十日,日暮时分。
马邑战役打响的消息,终究还是赶着日落前,送到了北地方面军智慧:榆侯栾布手中。
得到消息,栾布第一时间召集了弓高侯韩颓当,遂营将军栗仓,以及江都王刘非等麾下‘将帅’。
得知马邑战役已经在五日前打响,众人无不痛心疾首,抚额长叹。
“可惜啊~”
“可惜!”
“早知马邑已经开打,我等又何必苦等至今?”
“——眼下,马邑已然开打五日;”
“无论河南地如何,单于庭主力再攻马邑十日,便有很大可能停止攻打马邑。”
“唉~~~”
“可惜啊……”
栾布一番长吁短叹,引得了在场众人的认同。
只是再怎么唉声叹气,众人也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接受这一事实。
——这是没办法的事。
马邑的消息,横跨上千里,由驿骑八百里加急,途径两千多里路程送到北地,五天,已经是极限。
战前,为了避免这种‘马邑开打,北地却无法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的情况发生,汉家庙堂才根据推算,做出了马邑大致八月二十开打,故而北地也在八月二十日晚动手的预案。
能做的,汉家已经都做了;
至于匈奴人早几日开打,也只能当是匈奴人幸运,汉家倒霉了些……
“其实,诸公大可不必因此而感到遗憾。”
“——毕竟单于庭主力是否回援河南地,最主要的影响因素,是河南地是否安好、是否还在匈奴人的掌控之中;”
“而非那‘月满而出,月亏则退’的习俗,究竟是否到了日子。”
“若河南地安然无恙,军臣便是在马邑死磕三两月,也并非不可能。”
“若吾等此番不负陛下之筹谋,果真谋夺河南地,那即便才开战一日,军臣也同样会当即停止进攻马邑,以图速速回援。”
···
“说白了,只要吾等今夜得手,军臣五日之后收到消息,便必定会当即着手回援。”
“得知河南有失,军臣可不会管麾下大军攻打马邑,到底满没满十五日。”
“所以,无论马邑是已经开打五日,还是仍要五日才开打,留给我等的时间,从来都只有五、六日。”
“或者应该说:留给我等的时间,从来都只有成功渡河,到这个消息传到军臣所在的单于庭——这至多不过五六日的驿骑脚程而已。”
“至于军臣得了消息后,究竟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将单于庭主力从马邑带回河套嘛……”
“这,就要看那程不识,究竟是果真‘因功封侯’,还是陛下恩封昔日潜邸心腹了……”
栗仓这番话,可谓是得到了在场绝大部分人的认同。
——对于程不识封侯一事,汉室军方高层,其实都普遍存在着异样的情绪。
倒不是刘荣一本《新则》说的不够清楚,又或是对程不识过分偏袒;
而是百十年来的制度惯性,使得军人对胜、败的判断标准,依旧还停留在了十分刻板的指标之上。
如浮斩;
如领土、城池得失;
又如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先登陷阵、斩将夺旗之功,以及丧师辱国、丢城失地之过。
按照过往百十年,普行于华夏大地的判断标准,今年年初北地一战,程不识顶天了去,也只能算是功过相抵。
功,在于朝那未失,成功阻止了匈奴人继续前进、踏足汉家版图的脚步;
过,则在于损兵折将,浮斩实在是过于难看,没法给朝堂,乃至天下人交代。
二者合兵,结论无疑便是以重大损失,勉强达成防守任务。
类似‘拿人命堆出来的朝那未失,俺上俺也行’之类的舆论,更是至今都不曾断绝于坊间。
即便在此基础上再退一万步:当今天子荣要搞军功审核制度改制,不再以浮斩作为将官唯一的军功判断标准,那也应该是有限度的。
——按老规矩,程不识功过相抵,那按新规矩,程不识也顶多就是‘功稍大于过’;
赏赐点金石珠玉、布帛御剑之类,更深直接就是口头嘉奖,也就差不多了。
结果可倒好——原本只是功过相抵的程不识,被天子荣一本《新则》,直接给捧到了封侯的高度!
虽然食邑不算多,但那也是侯爵啊!
自太祖高皇帝开汉国祚,凡今五十余载,算上太祖皇帝始封的开国元勋功侯一百四十六家,汉家至今为止,也顶多封了不超过两百家彻侯。
平均每年不超过四家!
若是排除太祖皇帝一股脑始封的一百四十六家开国元勋,平均算下来,一年更是不到一家!
想先孝景皇帝,前后在位足足七年,再算上一个吴楚七国之乱的平定,封侯尚且不过十余家。
其中,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功臣占一半,孝景皇帝的潜邸心腹、母族外戚,如周仁、窦婴等占另外一半。
——一场吴楚七国之乱,最终才萌生出五六家功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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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是早就有资格封侯,仅仅只是差什么一个机遇的老将。
魏其侯窦婴——早就该是外戚恩封侯乐!
榆侯栾布——早在太祖高皇帝诛杀梁王彭越之时,栾布便已经因‘义哭彭越’一事而闻名,并得到汉家核心决策层的重点关注。
五十多年的资历积攒下来,大大小小也打了几十场仗,就算活着无法封侯,死后也保底要追封一个千八百户食邑的彻侯。
塞侯直不疑——太宗孝文皇帝,给先孝景皇帝留的班底,也同样是早就该封侯,只差一个契机;
平曲侯公孙昆邪——义渠王子,太宗皇帝年间归附,单就是一个‘率部归义’的履历,也早该出于政治考虑,封个归义侯、忠义侯之类。
一直拖到先孝景皇帝之时,甚至还多加了一层‘平灭吴楚’的武勋,公孙昆邪这个平曲侯,也基本和义渠王子的身份、义渠归义这一政治事件没什么关系了。
再有,便是绛侯周亚夫,因功加封条侯。
看看!
先孝景皇帝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后,满共才封了这么五家!
还都是非封不可、再不封就要出问题,才不得已而封!
结果到了你天子荣,出手就是给程不识一个毛头小子——要资历没资历,要功劳没功劳,更没什么特殊政治背景、特殊政治考量因素的愣头青,直接就封侯了?
真要这么搞,那彻侯之爵,岂不是很快就要烂大街了?
再者,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作为武人,汉室军方现存的这些将军们,其实也是有一个大家伙公认的排序、榜单的。
比如曲周侯郦寄,作为汉家现存的唯一一家开国元勋,是如今汉室毋庸置疑的军方第一人。
至于周亚夫,考虑到政治影响,就只能被排除在榜单之外了。
郦寄第一毋庸置疑,之后的第二名,则稍微有些复杂了。
有人觉得榆侯栾布,也同样是太祖皇帝年间、开国年间便闻名的老将,可位居次席;
也有人说,弓高侯韩颓当,虽然没有大兵团、大集群指挥经验——也大概率没有这个能力,但作为如今汉室唯一的骑兵作战专家,在汉匈战略对抗愈发激烈,骑兵部队建设、骑兵作战愈发被重视的当下,可为郦寄之下第二人。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也不至于就此事吵个脸红脖子粗——说这二人各有所长,故而并列第二,绝大多数人也都会欣然接受。
再往下,到了第三梯队,才是程不识、李广这两个新生代年轻将官的代表性人物。
甚至比起李广,军方对李广期望还更高一些。
至于原因,其实也非常好理解。
就好比后世的足球赛,一个守门员再出色,也很难引起球迷的关注。
在一场比赛里,守门员需要挡住对手大部分的进攻,才算是踢了一场好球;
在连续多场,甚至多年的比赛中,始终能保证挡住对方大部分射门,这才算是一个‘好门将’。
反观前锋球员——在一场九十分钟的比赛里,只需要打进一球,那就大概率能角逐本场比赛的最佳球员。
至于多场比赛,甚至连续多年,都维持每场——甚至只需要平均每两三场进一球的效率,更直接就会成为世界足球先生、现役最佳球员的有力角逐者!
汉室军方对程不识、李广二人的感官,也大致如此。
程不识,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守门员,总是能很好地完成自己的防守任务。
但他是‘守门员’,本就是以防守、以稳重闻名的将军;
完成防守任务,与其说是他出彩的地方、是他的特长,倒不如说是他的本分。
反观李广,就好比足球赛中的前锋。
你别跟我说九十分钟比赛,他散步了八十九分钟;
也别跟我说他踢球的方式不科学,和队友也相处的不好。
人家能进球啊!
九十分钟的比赛,他就算梦游整九十分钟,也能在伤停补时那几分钟打进一个球,帮助球队赢下比赛啊!
一场九十分钟的比赛,李广进球那一哆嗦,就能让全场观众发起山呼海啸的庆祝;
你程不识行吗?
说到底,那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至理名言,是需要有一定思想境界的人,才能够理解、接受的。
绝大多数人对将官的态度,还是以‘是否有赫赫之功’来作为判断依据。
或者应该说:相比起那些默默无闻的常胜将军,寻常人总是更崇拜那些轰轰烈烈的迷路将军。
常人如此,军方的高层将官,自然也不能免俗。
——李广坑归坑,打起仗来伤亡确实大,还动不动神一把鬼一把;
但不得不承认:李广打仗,那场面是真漂亮,真让人心潮澎湃。
就好比后世的网络游戏里,超神的svp即便输了游戏,也还是让人油然生出敬意。
至于程不识?
程不识打胜仗,则好比在后世的网络游戏里,以0-20-0的数据,靠推塔战胜对方。
别说对手不服——就连你的队友,怕也觉得这局游戏的胜利,比酣畅淋漓的失败还更膈应人……
结合此间种种,也就不难理解汉室军方的高级将帅,对程不识这个打了一场仗,守住了一处要塞,就得分封的军功侯不服气了。
当然了,程不识的潜力——尤其是在防守战中的实力,军方高层还是相当认可的。
只是想要让军方,让汉家的武人对程不识的侯爵心悦诚服,还需要程不识进一步证明自己。
至少,要打一场配得上因功封侯的仗出来。
“马邑那边,程不识倒不至于失了城池。”
“只是吾等动了手之后,程不识如何将单于庭主力留在马邑……”
“唉~”
“真不是我小看他程不识——真要指望马邑那边,能把单于庭主力留住足够的时间,与其看他程不识,倒还不如看看那苍鹰郅都,能不能搞出个神来之笔。”
“毕竟单于庭主力,单是能投入作战的兵力,便是十数万之巨!”
“若是寻常谋略,怕是根本留不住执意要走、急于回援河南地的单于庭主力……”
说起马邑战场,在场众人无不是心有戚戚然,谁都心里没底。
但再怎么没底,大家伙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的事做好。
——先顺利把河南地,也就是河套打下来!
至于马邑那边如何,能不能留住单于庭、能不能给大家伙留出消化河套的时间……
“也只能听天由命,随机应变了……”
韩颓当这话一出,大家伙终也只得沉沉点下头。
而后,便是北地战场在开战前,所进行的最后一场布置会议。
“奉陛下诏谕:我部出北地而谋河南,于当今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日晚——即今晚打响。”
“这,是陛下亲自颁下的诏书,以及调兵虎符。”
兵符、诏书被韩颓当拿出,并郑重其事的展示给在场众将查验。
而后,便是一道道身影,带着一道道详细的命令,于丛林间四散而去。
——天子荣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日夜,河套战役,正式打响!
奉天子荣诏谕,该军事行动,代号:幽冥……
第312章 寇可往,我亦可往!
在这个时代,黄河还不是‘黄’河,而是华夏民族公认的母亲河:大河。
在黄河——即大河上游,后世的黄土高原,如今尚还是成片的草原,乃至丛林。
大河之水尚还清澈;
与后世的‘黄河’相比,这个时代的大河,可谓是有百般不同。
唯一与后世‘黄河’如出一辙的,是那波涛汹涌的巨大水流,单就是让人听到那水流行动,便不免会生成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怕水,是人类在内的所有灵长类生物,源自于灵魂的本能恐惧。
即便生存离不开水,甚至文明出现后的农耕、畜牧也都离不开水,人类对水资源,都始终怀揣着最高的敬畏。
因为早在远古,乃至原始时期,大自然的残酷便将‘水’的恐怖,纂刻进了人类的灵魂,乃至基因传续之中。
而在这个时代的华夏大地,除去东、南沿海地区,是对海洋怀揣最高敬畏外,长期居住在内陆的人——无论是中原的华夏农耕文明,还是草原上的游牧文明,都是对大河怀着最高的敬畏之心。
在关中东门户:函谷关外,东西流向的大河,让函谷关成为了当今天下,乃至华夏历史数一数二的雄关。
即便到了后世,雄关函谷,也依旧享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美誉。
在辽阔的关东地区,大河的各支脉,更是滋润了那片相较于关中、巴蜀更贫瘠的土地,养活了大半个华夏文明。
甚至于草原。
甚至于游牧民族前后数千年的栖息地:草原,也依旧是靠这条华夏文明的母亲河,才拥有了第一块极度适宜的牧场。
——河套。
也被如今的汉人、被如今的华夏文明称之为:河南地。
其地风景秀丽,虽说不上四季如春,也至少是气候适宜;
即便到了凛冬腊月,也总还能让住在毡帐里的游牧民族,不必担心一觉睡去,便要与世长辞。
时值秋八月下旬,大河依旧波涛汹涌,草原依旧万里青绿。
并未跟随单于庭攻掠马邑,而是负责留守的幕南各部——主要是依附于右贤王,即匈奴八柱‘右四柱’的各部族,也终于忙完了一整日的忙碌。
——或是找友人,亦或是邻居部族的旧相识摔了场跤、打了场猎;
或是同自己帐中,亦或是他人,乃至其他部族的女人,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草皮。
总而言之,又是枯燥、乏味,却又无比充实、愉快的一天过去。
到了晚间,青壮们身着胡袍,腰系胡刀,齐聚于部落营地的中心地带,围坐在篝火边上。
草原今年的状况很不错。
经过去年——乃至过去几年的‘大乱斗’,无数鲜血、骨肉滋养着草原,让今年的水草格外肥美、丰盛。
牛羊都畜够了肥膘,每日挤出来的奶,都够牧民们给奴隶也分出一些!
马匹健硕非凡,撒丫狂奔小半日,都还能有力气在黄昏时分‘伺机而动’,寻个俊俏的小母马共度良宵。
牲畜尚且如此,支配并拥有着这些牲畜,且几乎不需要承担生产、劳作任务的牧民青壮,自然更是容光焕发,精神头十足!
围聚在篝火边,看着部落的女人们围着篝火翩翩起舞,牧民们也慷慨的拿出珍藏许久的肉干,就着头人难得赐下的马奶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不快活。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样一幕,和中原农耕文明,于秋收之后大摆宴席,普天同庆是一样的。
都是一派安宁、祥和。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恰恰是在这篝火晚会的氛围愈发热烈,月光也愈发明亮的黑夜;
在河南地与北地郡的分界线:朝那塞以西三十余里的大河东畔——在本该空无一人,亦或是本该有零星小部族扎营的大河东畔,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便不知从何窜出了数以万计的黑影!
和草原上的游牧之民——甚至任何生物都不同:他们直立行走,颇具人形!
可他们又不独自行走,而是大都两两成对,并以一根大腿粗的长木‘连’在一起。
原本应该出现的鸟叫、兽鸣,甚至于人类存在所应该发出的一切响动,都消失在了这一夜的大河东畔。
有的,只是大河水流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以及那一道道宛若幽灵的黑影……
“再传三军!”
“——马衔枚,人衔草,任何人不得发出响动!”
“尤其是不得口吐我汉家之言!”
···
“遂营按计划行事!”
“骑甲、乙两部都尉蓄势待发,只等浮桥搭设完成,便迅速渡河!”
分明是郑重其事的军令,却仿若贼人密谋——即便是栾布身边三五步距离的将士们,也只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
而后,便是栾布的将令一边口口相传,传到每一位将士耳中,同时,先遣部队:遂营都尉,也已经开始有了动作。
在这个时代,无论上游还是下游,无论是此处的河套、北地交接,还是函谷关外的关中、关东交接,横渡大河,都是一件危险系数极高的事。
原因无他;
除了官方及极少数贵族,拥有足够抵抗激流、滚浪的大型船舶之外,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想要横渡大河,都只能通过羊皮筏。
说是‘筏’,其实不过是一只长宽各不注意丈,以木框为架、羊皮为面——虽可容纳三四人,却只能单人乘坐的方形漂浮物。
即便有了这羊皮筏,也不是说你就能坐进去,而后用双手划木浆划过大河,而是要紧紧握住那条横跨整条大河的绳索,一点点‘摸着绳子过河’。
很显然,大河在河南地以东的这片流域,并没有供人涉水而过的跨河绳索。
就连此刻,大军将士汇集着的地方,也是汉家花费了足足大半个月的时间,才艰难找到的水流稍缓处。
可水流相对较缓,必然就意味着相较于别处,这处的河床——即两岸间距更宽,且水更深。
也只有这样的地方——只有这般更深、更宽的河域,才能将汹涌而下的大河之水稍稍安抚下些许。
选择水流稍缓处,是不得不做的选择。
至于这么做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
“禀将军!”
“遂营甲部都尉报:此处,大河两岸间距足近二百步——超过一里!”
耳边传来副官刻意压低音量的禀奏声,栾布只面色凝重的微微点下头,并没做出反应。
河宽超过一里!
足二百步!
这意味着汉军原定的一些计划,不得不做出一些发出巨大响动、极可能影响行动隐蔽性的改动。
只是栾布很清楚:事到如今,弓在弦上……
“按照原定计划,由遂营甲、乙都尉,各遣涉水司马先行渡河!”
“——渡河之后,涉水甲司马留守原地,开始搭设浮桥。”
“乙司马四散巡视,以免走漏风声!”
河宽出乎预料的宽,对于汉军此次行动最大的影响,便是浮桥的搭设工作。
根据汉家原定的行动计划,遂营都尉搭设浮桥的整个过程如下。
先以‘涉水士’,即善水之人游到对岸——游过去多少算多少。
而后,用射程、力量足够的远程武器,如建议投石器,将绑有绳索的石头投到对岸。
等石头投过去,也就等同于两岸之间,有了绳索相连。
再由先前游过去的‘涉水士’,将绑在石头上的绳索解下,并在稍远离河滩处扎下木桩,将一条条接连两岸的绳索固定住,前期工作便算是完成了。
到这一步,后续部分就容易多了。
由后续遂营部队自东岸开始,将一条条长木固定在三条横跨两岸的绳索之上,一根木头一根木头朝着对岸铺,一直到浮桥连接两岸位置。
相对先前,游过河、投石器扔绳索等操作,这一步的危险性大大降低,只是稍繁琐了些。
而在原定计划中,负责将绳索的一头投到对岸的投石器,大致射程便是二百步。
——毕竟是建议投石器,而非攻城用的巨型投石器,二百步的射程,已然算是鬼斧神工。
只是这二百步的射程,是单只投射石头的射程。
若是石头上,再被榜上一根二百多步——足四百多米长的粗麻绳,那射程不说减半,也总归是要打些折扣……
“用床弩!”
“将绳索绑在床弩弩箭尾部,直接射到对岸!”
栾布有了决断,其余众人即便是对这一方案发出的响动有所质疑,却也无一人出言表示反对。
——没办法。
原定的投石器,那动静也不算小;
如今投石器不够用,那就用备用方案:动静更大的床弩,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说到底,减小动静,避免被对岸——被河南地沿河地区的匈奴人发觉,是此战‘尽可能去做’的事。
做到了,后续就轻松一些,做不到,后续就麻烦一些、吃力一些。
但搭设浮桥、大军渡河,却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事。
总不能说怕动静太大、惊动了对岸,就取消了这次行动?
还是那句话。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此刻,那一辆辆被将士们合力推上前,其上搭载巨大床弩的二轮人力车,也恰恰正蓄势待发。
没有‘噗通’‘噗通’的突兀响动。
得到行动开始的指令后,涉水士们只悄无声息的在岸边下了水。
至于之后,是自由泳还是潜泳——各凭本事,反正水面上的水流声本就不小。
待游过对岸,并汇集在一起,原本各五百人,共计一千人的两支涉水司马,却只剩下不到七百人。
还没开战,这两部司马便战损超过三成。
但将士们根本没时间神伤,只得抓紧时间,继续按照计划进行后续工作。
——分出四百人,朝着周围区域小心查探,看看有没有迷路的匈奴人在附近‘暗中观察’;
剩下三百人,则以火光朝东岸发送了信号,而后便沿着河畔走远了些,以免被即将射响的床弩射烂。
邦邦邦!
邦邦邦!
邦邦邦!!!
一阵密集的巨响,让两岸的汉军将士都下意识屏住呼吸,分明是清凉的秋叶,却不知有多少人额角冒出了汗水。
——动静太大了!
即便是隔着一条大河,将近一里的举例,还有整条河面来作为缓冲,对岸的涉水士们也还是觉得:床弩不是从对岸发出的,而是从自己耳边,或是身后三五步发出。
很快,涉水士们便反应过来,当即也投入到了四下查探、巡视之中。
过了足有两炷香的功夫,对岸才再次亮起一处转瞬即逝的火光。
继续行动!
床弩动静大了大,却也为涉水士们省了不少事,给大军省下了不少时间。
——河套地区的地势,比北地要高!
即便是不到一里的距离,大河两岸的高度,也同样差了足够数丈!
东畔的床弩射出巨矢,即便是以仰角抛射,却也还是在西畔斜扎进了泥土之中。
而且扎的及深!
涉水士们不需要再专门派几十号人拉着绳子,再挖坑、埋桩、固定绳索;
尾部绑着绳索,被床弩深深射入土里的巨矢,已经是再好不过的固定桩。
简单检查、补充固定一番,而后便是正式开始搭设浮桥。
一根根浮木出现在河面,并一根根有序排列成平台。
期间,也还是时不时有重物落水的响动。
有时是木;
有时是人。
只是时间紧迫,无论是在河面忙碌的遂营将士,还是在河畔整装待发的作战部队,都只能为那些牺牲者默哀片刻,而后便将哀痛化作愤怒,乃至这一战最原始的勇气来源。
过了足近一个时辰,原本在月光照耀下银装素裹的河面,多出了足足十五条三五丈宽,二百余步长的浮桥。
——这些浮桥很不稳!
人踩上去,桥面会剧烈的上下浮动不说,也没个护栏、扶手之类——就是一面光秃秃的滚木浮桥。
但这,已经是这个时代的极限。
在这个古老的时代,趁夜在大河河面,花费不到一个时辰,搭建出这样的建议浮桥,已经是极限,乃至奇迹……
“渡河!”
“骑都尉先渡,而后四散巡视戒备!”
“无论步、骑,皆不得并排而过,而当自桥中速渡!”
“天亮之前,务必在对岸扎下营盘,并完成修整!!!”
第313章 文化差异
天子荣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一。
北地战场的第一步行动,算是取得了圆满成功。
以榆侯栾布领衔的北地方面军,以数百涉水士,以及同等数量的作战部队损失,完成了趁夜偷渡大河的壮举。
紧接着,便是弓高侯韩颓当率领的两部骑都尉,共计一万骑兵,以偷渡点为中心,朝四方快速扫荡,扩大北地方面军的活动空间。
也恰恰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发生了一件令全天下人——无论华夏农耕之民,还是草原游牧民族,都为之大跌眼镜的事。
——韩颓当所部一万骑兵,凡兵之所指,所向披靡!
倒不是这一万骑兵,发挥了多么令人咂舌的强大战斗力;
而是留守于河南地的幕南部族,几乎是在看到汉骑、汉纛的瞬间,便无一例外的选择了投降。
类似汉地边郡遭受侵略时,将士用命、军民效死的抵抗情节,完全没有上演。
韩颓当所部,几乎是一路扫荡,一路接受幕南部族的献降。
原本还在盘算着,如何为韩颓当提供助力的栾布所部,即北地方面军主力步兵集群,便是在这骇人听闻的大规模投降、举白旗后,轮为了韩颓当所部骑军的后勤部队。
韩颓当每率部‘收服’一个部族,便是栾布所部主力步兵跟上纳降,并将俘虏收押、看管;
仅仅数日之后,甚至开始出现未战而降的匈奴部族头人,请求率部投入战斗,为汉军而战的奇葩景象!
被这一诡异景象吓得拿不准分寸,又实在没有时间请示长安,栾布便只得同左右将帅,如韩颓当、江都王刘非等商议。
最终,还是韩颓当拍板:用!
当栾布细问起缘故,韩颓当才将一个独属于草原上的状况,细细剖析给了栾布等众人。
——在草原,什么风骨、气节,乃至民族、信仰,都没有什么大不了!
草原上亘古不变的真理,永远都只有一个。
生存!
为了生存,草原游牧之民可以鸣镝弑父、残害手足,也同样可以送妻送妾,乃至纳贡称臣。
只要能够生存,草原游牧之民,愿意奉献出自己除生命之外的所有。
故而,在战争来临时——尤其是游牧之民被攻打时,首先出现在游牧之民脑海之中的,永远都不是力敌、死战;
而是能跑就跑,跑不掉就投。
当然了,如果来犯的敌人明显不够强大,游牧民族自然也会鼓起勇气,以守卫自己的部族、家人,以及艰难寻得的栖息地。
但在被比自己更强大——甚至仅仅只是‘不比自己弱’的敌人进攻时,游牧之民就很难生出拼死作战的念头。
跑啊!
往马背上一跳,随便找个方向撒丫就是跑,草原之大,不可能找不到另外一处容身之所。
实在逃不掉,那就投降吧,也没什么丢人了……
“如此看来,在我诸夏之民认知中,无比屈辱的纳降,对于游牧之民而言,竟只是常态?”
秋八月二十四,河南地中心位置。
跨马而行于才刚扎下的兵营周围,看着周边一望无际,连一个参照物都找不到的辽阔草原,榆侯栾布如是一语,引得弓高侯韩颓当一阵点头叹息。
“草原游牧之民,生存不易。”
“——而且是大不易!”
“一场大雪、一场大旱,又或是一场疫疾,就足以让游牧之民成片死去。”
“在我诸夏之民心中,灾难,意味着会死很多人;”
“而在草原——在游牧之民认知中,灾难,意味着会消失很多个部族。”
···
“能在遭灾之后,依旧保有部分丁口、牧畜的,无一不是横霸一方的强大部族。”
“但凡是小一些、弱一些的部族,一旦遭了灾,便基本是到了第二年,乃至多年之后,才会被路过的其他部族发现。”
“——这种悄无声息间,便举族灭亡的部族,其灭亡之地,会引发周边其他部族的拼死争抢。”
“不同于我诸夏之民,对这种不祥之地的忌讳:草原游牧之民只会说,这里死了很多人,那这里的水草,就会被滋养的一场肥美……”
以略带回忆的口吻,说起这些年轻时,在草原上的见闻,韩颓当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现出阵阵不忍。
暗自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将情绪调整过来,而后才继续说道:“除了天灾,便是人祸。”
“即便躲避了旱涝、暑寒等天灾,也还有人祸,时刻威胁着游牧之民的安危。”
“或许是一片草场,引发了几个部族之间的争夺;”
“也可能是几条人命,使得几个部族之间接下仇恨。”
“总而言之,为了生存,游牧之民的一生,始终都在和天争、和地争,以及:和人争。”
“——凡人之力,自是争不过天地法则;”
“没有天灾降临,便总是会死人。”
“于是,草原游牧之民,便会同彼此,争夺那仅有的生存机会……”
听到这里,绕是对匈奴人、对草原游牧之民的了解不算太深,栾布也大致明白了个中内由。
——草原游牧之民,一生都在为生存而忙碌。
而且不同于中原的华夏农耕文明,只需要辛勤劳作,为温饱而忙碌——摆在草原游牧之民面前的生存难题,可谓是数不胜数。
其中,温饱两项,甚至可以说是最不起眼、最容易解决的两项。
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什么礼义廉耻,什么风骨傲气,统统都要给生存二字让路。
只要能活下来,原本可以打赢的仗,也可以考虑议和;
双方势均力敌的战争,也完全可以考虑投降,并被对手合兵。
至于敌人更强大的状况,那就更不用说了——跑得掉就跑,跑不掉就降!
考虑到跑需要时间,还要丢弃许多已经拥有的生产工具和财富,所以在游牧之民心中,投降才是首选。
能投降、能靠献上忠诚而保全部族、保全性命,以及部分财富,那就不会有人选择逃跑。
除非双方的仇怨太深、结下的梁子太大,到了不死不休、只要打输就会被灭族的地步,否则,没人愿意丢弃已经拥有的一切,成为游荡在草原上的孤狼。
两个游牧部族之间的战争如此,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间的碰撞,也同样如此。
对于汉家、对于诸夏之民而言,不战而降,甘愿为俘为奴,或许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
但在草原游牧民族的逻辑看来,这确实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就拿此番,汉家自北地出塞,奇袭河南地来举例;
你是个匈奴部族的头人,你的部族有万把号人,几千男丁组成的骑兵,同等数量的牧奴负责日常生产劳作,另有上万匹马、几万头牛,以及十数万只羊等牧畜,作为你这个部族的财富。
有一天,你听说汉人打过来了,而且是宛如天降神兵,一来就来了好几万,甚至有可能超过十万!
你会怎么做?
联合周边,那些平日里就和你抢水源、抢草场,甚至随时准备吞并你这个部族,奴役你们部族的邻居,去对抗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强大汉军?
用你们即便联合起来,也依旧不到人家十分之一的微薄兵力,去以卵击石?
对于汉人而言,这么做或许是有气节、有骨气;
但在草原上,这就是纯傻。
——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啊!
与其拼着军队的伤亡、部族的存亡,去打一场大概率会输的战争,为什么不麻溜投降呢?
只要投降,便能保住整个部族所有人的性命不说,说不定还能保留整个部族的牧畜,成为在汉匈边界,为汉人放哨的附属部族!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成了俘虏,汉人也很少杀俘;
就算战后,成为汉人的奴隶,也总好过平白丢了性命。
更何况投降,并不意味着你们就注定会被奴役!
只要你能取得汉军主将的信任,为汉军作战,并立下一定的功劳,你就大概率能梦想成真,真的成为汉人的附属游牧部族!
至于这么做,是否会有心理负担?
哪来的心理负担?!
单于庭每年都要你上贡千百头牛羊牧畜不说,还要你去舔那所谓匈奴单于的脚趾!
做了汉人的附属部族,你这个头人就算不能封侯,也依旧能保留贵族身份!
而且不同于单于庭敲骨吸髓——汉人对你们部族,根本不会有过多剥削。
你每年送去几百头牛羊,说不定人家还给你返礼,送你珍贵的丝绸、布帛,乃至青铜器皿呢!
说到底,对于投降这件事,游牧之民和农耕文明之间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农耕文明‘衣食足而知荣辱’,觉得这么做很丢脸、很跌份,没有气节,不要脸;
但草原游牧之民一生都在为生存而忙碌,对于他们而言,这就是一个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就好比后世那句:只要我没有道德,你就没法道德绑架我。
对于毕生都在为生存二字头疼的游牧民族而言,道德,无疑是很奢侈,甚至是很让人无法理解的两个字。
道德?
能吃吗?
吃了能饱腹,还是穿了能暖身?
你汉人觉得名垂青史,值得拿身家性命去换——甚至是去赌一个可能性;
但在我游牧之民看来,名垂青史四个字的含金量,还不如一顿饱饭来得实在。
搞明白这些,栾布便也理解了韩颓当,公然支持将才刚投降的河套部族,编为正式战斗编制的意见。
“如此说来,真要到了冲锋陷阵时,这些胡骑别部,未必就不比我汉家将士悍不畏死?”
栾布含笑意欲,只引得韩颓当郑重其事的摇摇头。
“不止!”
“在游牧之民看来,投降之后的生活,是靠自己的价值决定的。”
“所以,为了争取到更美好的未来生活,这些胡骑,会比我汉家将士,都还要更加悍勇!”
“就好比嬴秦之时,虎狼之师为了官、爵,而杀的关东胆寒一样;”
“这些投降我汉家的胡骑,杀起匈奴人,只会比我汉家的将士更狠!”
“因为草原之上,从来都没有‘民族’这一说。”
“草原游牧之民,从不认为自己属于某个民族,而只是以部族为整体,自诩为‘某个部族’的人。”
“而在草原上,部族是很容易就出现,也很容易就会消失的……”
听闻此言,栾布最后的疑虑也烟消云散,暗下也算是下定决心。
如果事实果真如韩颓当所言,那此战接下来,将会异常好打!
就说过去这四里,韩颓当率部奔袭,横跨半个河套,从河套东边境的大河,来到了位于河套正中心的此处;
沿途收拢的部族,大大小小也有数十个了。
就算每个部族,都只能贡献出一千骑兵为汉军作战,这几十个部族加在一起,那也是两三万骑兵了。
在草原上,两三万骑兵,或许只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却也绝对算不上‘不可力敌’的强大军队。
但对汉家而言,几万骑兵?
——此战,天子荣几乎是搜刮了汉家的大半家底,才给韩颓当凑出来这么两部骑都尉,共计一万人的骑兵!
说着一万骑兵,是汉家仅有的骑兵力量,丝毫不带夸张的!
有这一万骑兵,待几个月后,单于庭主力回攻河套,汉军便不至于以纯步兵对纯骑兵——虽然还是受限于兵种克制,但也不至于太过憋屈。
可若是有了这几万胡骑……
“但愿见到单于庭的应龙纛时,这些胡骑,依旧能为我汉家悍不畏死的冲锋陷阵。”
如是想着,栾布也终于下定决心,正式下达军令:从过去几日献降的各部族,每个部族抽调骑兵五百人。
当然了,这些出生于各部族的骑兵,并不会被整编为骑都尉,而是以五百人,即骑司马为单位,被分散到栾布领衔的步兵主力部队,作为机动力量。
另外,韩颓当所部两个骑都尉,也将得到共计两千人的兵力补充。
一万汉骑当中,掺入两千整编胡骑,基本就是每一伍插进去一个胡骑;
生不了乱子,又能让韩颓当所部骑军,实打实的加强兵力。
至此,北地方面军,便算是正式踏足河南地,并站稳脚跟。
原计划中的扫荡、肃清,也成为了相对更轻松的武装游行+逼降。
接下来,自然就是在北部区域,以大河为依凭构筑防线,准备迎接单于庭主力回援部队的反扑。
换而言之:接下来的重点,便都在马邑了……
第314章 郅中郎,尚勇武否?
北地-河套战场意料之外的进展顺利,却并没能让汉家上下将帅放松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线。
好戏,才刚刚开始。
战役第一步,汉家在马邑牵扯住匈奴单于庭主力,同时奇袭夺去河套地区的战略预案,固然是取得了成功。
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到这一步,汉家已经就大获全胜了。
——河套的地形、地势,非常独特!
本身地势较高,相较于东侧的汉北地、陇右地区,更是拥有肉眼可见的地势压制!
但在现如今,汉家初步掌控了河套地区之后,情况却完全不同了。
过去,河套的匈奴部族需要防备的,是东、东南方向的汉室,以及西、西北方向的河西走廊。
前者在过去几十年来,始终处于战略防守姿态,若是来犯,更是从低处向高处、以步兵集群向骑兵集群发起进攻。
所以,自从秦二世而亡,让曾经的匈奴部幸运得以占据河套之后,匈奴人从来都不曾担心过这片塞外明珠,会重新回到汉人手中。
除非匈奴人主动割让,否则,河套几乎不可能被汉人武力夺回。
这也是为什么此番,汉室在河套战场的进展如此顺利——甚至是过分顺利的主要原因。
至于另外一个方向,即河套西、西北侧的河西走廊,就更不想要匈奴人担心了。
——曾经的河西走廊,可是月氏人的地盘!
现如今,月氏人在哪里?
草原有传闻,说月氏人最后残存的余孽,在那场大战之后一路东逃,都逃到极西之地:大宛国以西了!
至于曾属于月氏人的河西地,更是成为了匈奴人毋庸置疑的控制区域,以及河套地区与西域七十二国往来的通道。
所以在过去,匈奴人在河套地区,只需要象征性的防备东、东南方向的汉人;
考虑到汉人在过去几十年来,都一直自顾不暇,连国境线都守不住,这点象征性的防备,其实也多少显得有些没必要了。
但现在,河套易主!
占据河套地区的,成为了曾经最无法让匈奴人提起防备之心的宿敌:汉家!
拥有了河套之后,汉家需要构筑的防线长度、纵深,就不再是曾经,拥有河套的匈奴人那般轻松、惬意,甚至形同叙述了。
——在将河套地区并入大汉版图之后,这片地区与汉家的接壤部分,主要是东、南两个方向。
河套东部,是上郡,以及北地郡的部分郡界;
东南部,则是北地郡的大半郡界,以及部分陇右郡界。
河套正南,则是黄土高坡。
这就意味着在拥有河套之后,汉家需要在河套西侧的河西走廊方向,西北、正被侧的幕南方向,以及东北侧,构筑起一条含盖河套半个周长的防线。
尤其是东北方向,或早或晚——最晚不超过入冬,必将会迎来单于庭主力的拼死反扑!
河套,打是打下来了。
但正所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要想将河套实打实吃下来,消化下去,汉家——北地方面军首先要在今年入冬之前,和回援的单于庭主力来过一场!
不同于中原,凡战略要地,多有山、水天险,城防要塞作为依凭——草原上的防御工事,几乎只有硕鼠洞穴,可以作为天然的陷马坑。
除了那条包裹住大半个河套的大河,北地方面军没有其他任何可以依凭的防御工事。
以几乎全步兵,在一望无际,没有任何掩体、防御工事的草原开阔地,面对数以十万计的骑兵集群……
怎么说呢;
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往后千百年,有胆子敢这么干的,也就是民风彪悍,至刚至烈的汉人了。
河套这边看似是一切顺利,甚至是‘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务’,但实际上,真正棘手的事还没来临。
河套战场尚且如此,马邑主战场,情况自然是更好不到哪里去……
“五日了……”
“河南地若果真易主,那距离今日,已经过去了足足五日。”
“早着今明两日,至迟,也不过三两日内——军臣那老儿,便必定会收到消息。”
“紧接着,便是单于庭大军无所不用其极,要从马邑溜走,以回援河南地……”
代北雁门郡,马邑北城墙头。
这场守城战才刚打了五日,马邑的整面北城墙,就已经被双方的鲜血所染红。
——此来马邑,匈奴人,显然并不是装装样子,摆出一副‘我很牛逼’的架子说事儿;
此战,匈奴人是下定了决心,要证明自己真的很牛逼!
下定了决心,要证明年初北地一战,根本无法说明如今的汉匈双方,不再是以匈奴为‘兄长’,汉家为小弟。
虽然是以骑兵为主,确实不擅长攻城,但匈奴人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拿出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手段。
什么挖墙脚、挖地道,又或是收买马邑城内的商贾、奸贼,妄图里应外合骗开城门;
又或是不远百十里,大费周折的从远处砍来木材,现场建造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
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到这一幕,怕是要以为此番,匈奴人是要拼举国之力,也要攻下小小一座马邑!
好在程不识,还不至于被这点场面给吓到。
想当年,吴楚七国之乱,吴王刘濞的叛军主力久攻梁都睢阳而不下,便转头攻打起了龟缩下邑的周亚夫所部。
当时的场面,可比这场马邑保卫战大多了!
吴王刘濞一声令下,睢阳以东三百里,凡是能作木工之用的木材,都在数日之内被砍伐殆尽!
情况最严峻的时候,周亚夫驻守,并由程不识前线指挥的下邑城头,那就是梯子挨着梯子——整面城墙外,都被叛军搭出了一张‘梯网’!
至于云梯、箭楼,还有投石机、冲车——乃至于床弩,都在那场下邑保卫战,出现在了下邑外!
相比起那一战,眼前这一幕、这一场以匈奴人作为进攻方的马邑保卫战,看上去是浩浩荡荡几十万人来犯,但实际上,却根本吓不到程不识。
这四五日打下来,程不识应对自如,可谓是如鱼得水;
城外的匈奴人,除了最开始那两日的三板斧,多少还对马邑造成了些许威胁,近两日的攻势,已经是连马邑城头都上不来了。
至于那染红整面马邑北城墙外的血污,多是匈奴人驱赶上前,负责吸引火力的奴隶炮灰,以及马邑城头,偶尔偶尔出现的倒霉蛋,不幸被城外飞来的流矢射中所致。
守一座马邑,对程不识而言不在话下。
至于真正让程不识头疼的点,却是让身后百里开外,率军驻守楼烦县,作为马邑后援的郅都,在战时冒险来到马邑,出现在了北城墙的城头、出现在了程不识的身旁……
“此战,将军守住马邑,已然是无过。”
“便说是略有小功,也没人能挑出理来。”
“至于强留下单于庭主力,给河南地留出足够的时间……”
说着,郅都神情满是凝重的咬紧牙槽,深吸一口气,才面色严肃的抬起头,看向程不识那张略带萧瑟的侧脸。
“将军传令我部,出楼烦西北,于赵长城口内扎营。”
“——将军的打算,我就算不甚知之,却也能猜到一二。”
“只是如此一来,万一……”
“真的值得吗?”
“此战,真的值得将军拼上身家性命,乃至于一生清誉,去赌那么一个可能性吗?”
···
“万一将军猜错了呢?”
“万一,军臣老儿不上当,仍旧执意退兵回援河南地,那将军该当如何?”
“更有甚者,万一军臣老儿破釜沉舟,果真就一路南下,以至于北方糜烂!”
“将军,又如何担待得起?”
言辞颇带恳切的说出这番话,见程不识仍不为所动,仍是一副萧瑟的模样,负手凝望向城墙外,再次入潮水般退去的匈奴人,郅都心头不由又是一沉。
正要开口再劝,却见程不识悠然发出一声长叹,缓缓伸出虚握成拳的手,轻轻砸在了墙垛之上。
良久,方悠悠开口道:“值不值的,没人知道。”
“只有做了,有了结果,才能看出这么做值不值得。”
“——于我个人而言,这么做,风险极大,收益,却几可谓无。”
“但于我汉家而言……”
···
······
心绪重重的止住话头,程不识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城墙外,那些正优哉游哉收敛着匈奴兵卒尸体,再顺手牵走无主马匹的匈奴人身上。
就说此刻,若问程不识最想做什么,那无疑是率部冲出城外,将那些尸体的首级阁下、将那些丧主哀鸣的无主之马牵回来!
但程不识不能这么做。
因为一旦这么做了,匈奴人就会得到可乘之机,汉军将士就会失去城墙的庇护,将不得不在旷野平原,与匈奴人的骑兵集群,打一场平原遭遇战。
为了大局。
程不识明明有这个冲动,却不得不按捺下这个冲动,是为了顾全大局。
同样的道理:此战,程不识最原始的冲动,是率部冲出城外,和城外的单于庭主力,甩开膀子来过一场!
以现有的兵力,以及自己的军事才能,程不识有信心,以极大的伤亡为大家,对城外的单于庭主力,也造成无以言表的重大打击!
但程不识不能这么做。
为了顾全大局,程不识必须耐住性子,死守马邑。
麾下将士死了三千、五千,上了成千上万,城外的首级却连一颗都割不回来;
程不识依旧只能忍。
一切,都只为了顾全大局……
“陛下曾说,太祖高皇帝曾托梦于陛下:至多十五年后,我汉家,便将有一兵主降世。”
“再十年,更会有一天之骄子,狭惊世之才,以未冠之年,为我汉家扫平胡虏,马踏龙城,执匈奴单于之君长,以问罪于太、高二庙……”
冷不丁一阵低语,程不识终是缓缓侧过身;
正对向身前的郅都,那张常年看不出表情变化的面摊脸上,竟难得涌现出些许笑容。
只是不同于郅都这一生,从其他人脸上见过的笑容——此刻,挂在程不识面庞之上的笑容,竟是让郅都怎么都看不透。
像是苦涩;
像是渴望;
像是释怀?
又分明,带着些英勇就义般的决绝……
“我意,已决。”
“为保全大局——为了强留单于庭主力,继续滞留于雁门一代,我,必须这么做。”
“也只能这么做……”
···
“如果军臣依旧决意离去,那此战,我部死守马邑的功劳,便会因为我接下来的举动,而被消磨的烟消云散。”
“若军臣中计,那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你我二人,合力将军臣的主力,拦在了赵长城以北。”
“——以丢失一座马邑的代价,为河南地,留出足够的时间。”
“但无论成败——无论军臣是走是留,无论是被我二人成功抵挡,还是被他军臣攻入代地,以至于北墙糜烂;”
“你我二人,都绝无可能有半点功劳……”
说到此处,程不识终是缓缓抬起头,掌心向上,对郅都做了个类似‘请’的手势。
只那双目灼灼,落在郅都依旧满带着凝重的面庞之上,竟不带丝毫迟疑,和摇摆不定……
“我打算做一件大事~”
“这件事,真的很大,很大。”
“——无论成败,都绝对没有人会称赞我们。”
“若成,那你我二人,也不过自此泯然众人;”
“若计不成,更是会为你我二人——乃至于程、郅二氏,留下千古不消之骂名!”
“郅中郎,尚勇武否?”
尚勇武否?
只此一问,便让历经岁月洗礼,饱经宦海沉浮,早已不复年少热血的郅都,回到了梦开始的时候。
——中郎郅都,悍勇无双,若从军,必为战克之将、国之爪牙!
“尚勇武否?”
“尚,勇武否……”
如是呢喃着——反复呢喃着,郅都终是魂不守舍的走下墙头,渐行渐远。
虽然没有答复,但郅都的行动,却给了程不识最通俗易懂的答案。
——天子荣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六;
雁门太守程不识下令:减兵增灶,徐徐退离马邑!
秋八月二十八,马邑战场的汉军,彻底弃守马邑,放开了赵长城的入口门户!
同一日,满怀不解走入马邑城门的匈奴单于:挛鞮军臣,也终于受到了来自河套的消息。
河套易主;
右贤王本部栖息地:南池,已为汉家饮马之所……
第315章 活该!
“这就是右贤王苦心经营,甚至不允许单于庭染指的河南地?!”
“——汉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了我大匈奴养马、过冬的宝地!!!”
“右贤王,就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天子荣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八。
马邑县衙。
看着手中,那卷以血液写就得求援书,以及身旁,那三两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而来的右贤王本部勇士,军臣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而在堂下,右贤王伊稚斜却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看似一副落寞的模样,实则暗地里,却是一点愧疚都欠奉。
——活该啊!
谁让你军臣大单于,非要把我这个右贤王也给带上,来这马邑贴身监视的?
好歹也是匈奴大单于、是生长于马背之上的游牧之民共主;
这点战略眼光都没有吗?
汉匈边境本就极长,自西向东,绵延数千近万里!
攻打其中一处时,你军臣大单于,是不是也得在其他地方注意防备,免得被汉人声东击西,开辟第二战场?
好,就算你军臣大单于,果真如汉人所说的那样,茹毛饮血,未曾开化,不具人智,根本想不到如此宏大的战略问题;
可河南地,那可是整个匈奴——整个草原最珍贵的土地,是大匈奴最珍贵的不动产!
尤其这片土地,还毗邻汉人的北地、陇右、上、代等郡,直面汉人的军事威胁。
就算再怎么断定汉人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力主动出击,你是不是也多少得留个心眼?
说起这件事,伊稚斜就满腹牢骚无处发泄。
战前,不是没人就此事提醒军臣:今年年初,汉人才刚在北地打了一场‘胜仗’,一旦北地有变,河南地很可能会遭遇变故。
但彼时的军臣,却端的一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模样,断定了汉人根本无法凭借笨重的步兵,从低地势向高地势主动发起进攻,并进一步击败河套地区的各部骑兵。
见军臣不愿在河南地留下足够的兵力防备,伊稚斜也只得曲线救国,提议自己留在河南地,率领右贤王本部,肩负起河南地的守卫工作。
结果这个提议,依旧是被军臣毫不迟疑的拒绝。
究其原因,伊稚斜也大致能猜到。
——左右不过是大战在即,军臣担心自己在后方趁机捣乱,威胁单于庭。
伊稚斜能说什么?
该!
让你一天正事儿不干,就知道猜疑这、猜忌那;
傻眼了吧?
现在好了,河南地没了,你堂堂匈奴大单于,到了冬天连一处像样的过冬之所都没有。
真要夺不回河南地,单于庭以后,就只能在幕南的随便某座山,如贺兰山、祁连山——更甚至阴山脚下过冬。
这些地方,本就是有主人的。
被单于庭占了,原本拥有这些地方的部族,就只能去抢其他弱小部族的地盘。
达官显贵吃上素了,贵族老爷也跑去吃粗粮,底层还能有好日子过?
有那么一瞬间,伊稚斜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许幸灾乐祸!
如果河南地真的就此脱离草原游牧之民的掌控,成为汉人的养马地,那军臣这个匈奴大单于,必定是威严大损!
自诩礼仪之邦的汉人,其君王威仪大损,尚且会不再被公卿大臣尊重;
奉行丛林法则,几乎只以慕强二字,来作为社会秩序勾践核心的草原,自更是如此。
如此一来,军臣丢了河南地,引发草原各部不满,更甚是不轨之心;
再由伊稚斜从中……
“右贤王本部,拥有我大匈奴最肥美的草场、最温暖的土地,却将其拱手让给了狡诈、卑劣的汉人!”
“这个罪责,右贤王是必定无法逃脱的!”
“只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从汉人手中重新夺回河南地,以免入冬之后,我单于庭本部无法在河南地过冬。”
“至于为右贤王定罪的事——就等回到河南地之后,由撑犁天亲自降下天神的意志吧。”
看出伊稚斜的不屑,军臣纵然恼怒,却也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河南地的意外丢失,确实大大出乎了军臣的预料。
更准确的说,是河南地丢失的速度、汉家夺取河南地的速度,实在是快到出乎军臣的预料。
——军臣当然想过;
无论此战,还是过去这些年,攻打汉人的边关时,军臣都曾想过:万一这个时候,汉人从其他地方主动出击,反守为攻……
一开始,稚嫩的军臣,确实傲慢的否认了这种可能性。
后来,随着心性愈发成熟、手腕愈发老练,军臣也逐渐摸到了帝王之道的门槛。
比如某个可能对单于庭、对单于造成威胁的人,关键不在于他有没有这个想法、动机,而在于:他有没有能力这么做。
就好比伊稚斜;
在军臣看来,伊稚斜,就是即有弄死自己,取而代之的想法,也有这么做的动机,却唯独没有这么做的能力的人。
对于这样的人,早些年的军臣——都不用太过久远,也就是十年八年前的军臣,都会选择将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将伊稚斜这个狼子野心的逆贼,扼杀在还不具备对自己产生威胁的能力之时。
但现在,军臣不再会这般鲁莽行事了。
所以,对于汉人主动出击,反守为攻的事,军臣确实是认认真真考虑过。
而且是在断定汉人没那个能力和胆量之后,依旧决定‘抛开事实不谈’,以‘汉人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就是主动出击了’为前提,推演过汉人的行动。
而在军臣曾经的推演当中,汉人如果出北地,谋夺河南地,那第一步:横渡大河,就需要花费至少十天的时间。
这还是没有人为因素影响的情况下,单就是无压力、无干扰过河一项,所需要花费的时间。
若是渡河过程中,被河南地的匈奴游骑发现,潜渡大河的汉人,当即便会遭遇一场渡河阻击战。
即便在匈奴骑兵遮天蔽日的弓羽齐射下,依旧幸运的将大半兵力送到大河彼案,送到河南地,接踵而来的,便又是一场背水之战。
淮阴侯背水一战,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草原、在汉人心中还是游牧之民眼中——乃至后世人认知中,都是一场脍炙人口的经典战例。
但这个案例之所以经典,恰恰是因为这一招的难度,达到了只要成功,就必定名垂青史的程度。
就好比如今汉室,将官们每每提及淮阴侯背水一战,无不是交口称赞,甚至是惊叹叫绝;
可你若是问他们:诸位将军,愿不愿意打这么一场背水之战?
只要打赢,就能和淮阴侯齐名哦!
恐怕十个人当中,十一个人都会慌忙摆手道:我可没淮阴侯那么大的本事,万万不敢冒这么大的险。
最主要的是:淮阴侯背水一战,和项羽破釜沉舟一样,都是主动选择。
项羽破釜沉舟,并非是被敌军弄坏了釜、舟,而是项羽主动下令打烂饭锅、凿沉渡船,主动断掉大军所有的后路和退路,以向死而生!
淮阴侯背水一战,也并非被敌军围追堵截,硬生生逼到了水边;
而是为了诱敌出击,主动将军队移到了背水之处——刻意将本部置于不利的战略处境,以引诱坚守不出的敌军出战。
在这个过程中,淮阴侯并非只是单纯下令:都跑到河边,背对着河水,和出击的敌人作战,然后就什么都不管了。
而是从始至终,都在高频次的探查敌方动向,并微操不断,始终保持对战场的实时掌控;
计谋达成,成功诱骗敌人出击之后,淮阴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大军从‘背水一战’的恶劣战略地形中移出来!
即便这部分‘背水一战’的军队,仅仅只是诱敌的鱼饵,并非淮阴侯部所有军队……
话说一箩筐,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主动背水一战,华夏上下数千年,愿意这么干,切有能力干成的人,包括淮阴侯韩信在内,至多不超过五指之数。
至于被动背水一战——被敌人逼到临水之处围攻,却是连淮阴侯韩信,都绝不愿遭遇的噩梦。
类似的案例,汉家也不是没有过。
——汉四年,汉王刘邦纠集诸侯联军足五十六万兵马,攻打楚王项羽的都城:彭城,大破之;
听闻都城被破,正在齐地攻打齐王田横的项羽当即折返,率精骑三万回师。
恰恰是这区区三万轻骑,便在霸王项羽的率领下,将刘邦五十六万诸侯联军杀的丢盔卸甲。
一路追杀到睢水,堂堂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竟被霸王项羽率领的三万轻骑,逼到了‘被动背水一战’的境地。
结果如何?
史书载:太祖刘邦渡河逃遁,左右随从百十人;
所部大军,战殁、溺死者无算;
睢水为之不流。
这,就是被动背水一战——被逼到背水一战的境地时,九成九会发生的事。
某水为之不流。
无论你有多少兵马,有多么强悍的战斗力,一旦被逼到背水而战,你部下战死、淹死的将士尸体,都能将你背后的这条河流,堵得‘为之不流’。
当然了,如果你的演讲天赋够高,能够充分调动麾下将士的情绪,让将士们明白你们的处境,已经到了不成功,便非成仁不可的地步;
那你说不定还真有那么一点可能,就此激发将士们的求生欲望,从而成功战胜敌人。
项羽破釜沉舟,大概就是这么个逻辑。
可华夏上下千百年,有几个项羽?
又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有这个口才、有这个号召力,同时又有与之疲惫的谋略、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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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即便你真的有能力做到这一切,如果有的选,谁又愿意选择这种开局自断四肢,笃定自己能用唾沫把敌人淹死的地狱开局?
而这,恰恰是军臣断定:即便汉人成功渡河,汉人的军队真的踏上河南地,也依旧无法对河南地造成威胁的依据。
——背水一战,九成九会败,而且是被全歼!
剩下那零点一成,即便胜了,也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根本无法继续采取进一步行动。
于是,军臣断定:汉人若图谋河南地,那就是渡河十日,背水一战数十日;
这就是一个多月时间了。
即便真让汉人秀到了——真就打赢背水一战,在大河西畔站稳脚跟,也需要一段时间修整,并从后方补充兵力;
等汉军重整旗鼓,开始正式朝河南地中心地带进发时,距离战争爆发首日,怎么也都过去两个月的时间了。
两个月,别说是在马邑了——就算是在漠北,军臣都有信心千里奔袭,赶回来支援河南地!
所以,此战之前,军臣拒绝了所有人的提议,无论是‘分兵留守河南地’,还是让伊稚斜这个主人翁、右贤王留守,军臣都毅然决然的将其否决。
——带上尽可能多的兵力,是为了能更快、更轻松的攻破马邑,以此敲山震虎,告诉汉人的小皇帝:别以为守下一座朝那塞,你汉家就无可匹敌了!
只要我大匈奴想,那你们汉人的城池,都会像一片破布一样脆弱!
朝那塞一战,那是右贤王伊稚斜无能的证据,而非我大匈奴、匈奴单于的无能!
至于将伊稚斜带在身边,最主要的,当然是贴身监视,免得军臣在马邑打的水深火热,伊稚斜在河南地蝇营狗苟;
再者,军臣也多少有‘让伊稚斜好好看看仗是怎么打的’‘看看我大匈奴的大单于,是怎样雄才大略’的意图。
只可惜,眼下的状况,显然完全脱离了军臣的掌控……
“马邑,被程不识那奸诈小人,就这么轻轻松松让了出来。”
“——为的,恰恰是让我单于庭主力,被拖在这汉人的雁门郡,从而无法尽快回援河南地。”
“可马邑既下,我大军自此南下数百里,沿途几乎不会遭遇任何有力的阻碍;”
“而在几百里外,便是代国的都城:晋阳……”
语调难掩纠结的说着,军臣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眸,在堂内众人身上依序扫过。
最终,不偏不倚落在了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身上。
“右贤王认为接下来,我大军该当如何?”
“回援河南地?”
“还是就此长驱直入,将汉人的整个北方彻底打烂?”
“又或者……”
第316章 人事已尽,余者,皆天命
第316章 人事已尽,余者,皆天命
很不幸:作为大匈奴右贤王、单于大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的伊稚斜,再次背上了一口天大的黑锅。
——军臣走了。
即便程不识让出了马邑,将整个代北地区暴露在了匈奴人的兵峰之下,军臣也还是毅然决然的脱离了马邑战场,片刻不敢停留,直扑河南地。
一切顺利的话,约莫二十日之后,这场战争的主战场,就会从马邑变成河南——或者说是河套战场。
可军臣走了,又没‘完全走’。
没错;
伊稚斜,被军臣留下了。
此番南下的单于庭本部、左右贤王本部,以及幕北、幕南各部,基本全都被军臣带走;
唯独伊稚斜自己的右贤王本部,以及亲近右贤王一派的几个幕南部族,被军臣留给了伊稚斜。
兵马没留多少,任务倒是重的能把伊稚斜压死。
——攻破代都晋阳!
当军臣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伊稚斜下达这条死命令时,天知道伊稚斜的语言天赋,在那一瞬间暴涨了几个档次。
若非问候军臣的亲人,等同于在问候自己的亲人,伊稚斜是万万不可能压下这口恶气的。
即便咽下了这口恶气,伊稚斜也还是对军臣临走时,给自己留下的任务——或者说是许愿嗤之以鼻。
代都晋阳……
怎么说呢;
伊稚斜宁愿回河南地,和今年年初一样,从北地朝那塞方向发起进攻,并以汉都长安作为最终战略目标。
好歹长安城,没有那么多百战戍边卒,以及悍不畏死,又对匈奴人恨之入骨的汉人‘刁民’。
只是再怎么说,这也是单于亲自下达的命令,伊稚斜再怎么着,也总得做做样子。
于是,在军臣率领大军主力北上回撤,而后折道向西,回援河南地的同一天,伊稚斜所率领的右贤王本部,以及其余几个追随右贤王的部族,组成了大约八万人左右的骑兵集群,出马邑南城门,跨过了赵长城。
然后,伊稚斜人傻掉了。
——几乎是在率军度过赵长城缺口的瞬间,伊稚斜便看到了那一座明显已经被经营许久的兵营。
兵营并非寻常的四四方方,而是呈一个正八边形。
营外,类似拒马、陷马坑之类的防御工事,更是将兵营里外三层,包了个严严实实。
打不下来!
几乎是在看到兵营的瞬间,伊稚斜脑海中便跳出了这句:打不下来。
这样一座汉军兵营,没有二三十万部队轮番进攻,耗费三五个月,根本就不可能从外部攻破。
于是,伊稚斜也顺势摆出了一副‘真特么难打’的架势,在赵长城缺口处直接扎营。
往好了说,伊稚斜此举,算是以兵营堵住了赵长城缺口,为回援河南地的单于庭主力‘断后’,确保程不识所部无法从赵长城出击,尾随,甚至咬住军臣的单于庭主力。
但也仅限于此。
扎营之后,伊稚斜就连象征性的进攻都不愿意发起,就这么在兵营内划起了水,消磨起了时间。
见伊稚斜如此举动,又接连派出近千人的斥候部队打探情报,最终,程不识也不得不承认:马邑战场,已经达到了程不识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程不识所能做到的极限。
——为了留住军臣的单于庭主力,程不识冒着整个汉北糜烂的风险,让出了赵长城缺口外的重镇:马邑!
可就连着,都没能留住归心似箭的军臣,那这世界上,也就没什么计谋,可以在河南地生变的前提下,将军臣的单于庭主力,继续留在马邑战场了。
能留下伊稚斜这七八万兵马,稍稍减缓河南地的防守压力,已经是程不识竭力而为。
接下来,程不识所要做的,便是确保伊稚斜这不到十万兵马,无法在跨过赵长城之后,继续南下一步、继续前进一步。
至此,本场战役的重心,也算是彻底转移到了北地-河套战场。
无论河套打得怎么样——无论已经打下河套的北地方面军,是否能守住才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河套,马邑战场,也都不会有什么变故了。
“希望陛下,不会因为军臣的单于庭主力回援河南地,而责备我等作战不力把。”
“毕竟能做的,我们都做了。”
“不能做的,我也壮着胆子做了。”
“——人事已尽。”
“余下的,便只能听天由命……”
如是道出一语,程不识便回到了位于楼烦县以西、堵住赵长城缺口南出口的兵营中军大帐之内。
而在程不识身后,望着程不识掀开帐帘,钻入中军大帐的身影,苍鹰郅都,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思之中。
——从这场战争中,郅都从程不识身上,似乎学到了些什么东西。
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学到的是什么。
“程将军,为什么就不担心陛下,会因为程将军主动让出马邑一事,而降罪与将军呢……”
“莫非在陛下心中,程将军的荣宠,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稍一想,程不识便沉着脸摇了摇头。
当今刘荣,可谓是自有汉以来,最为特别的一位天子。
——太宗皇帝的老练,先孝景皇帝的狠辣,当今刘荣都有;
孝惠皇帝的坦荡,少帝刘恭的豪迈,当今刘荣也有。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就连太祖高皇帝的无赖、豪迈,也能从当今刘荣身上,看出些许影子。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当今刘荣身上,几乎涵盖了汉家历代先皇身上的长处。
无论是英明神武的太祖高皇帝、泽及鸟兽的太宗孝文皇帝,还是温文尔雅的孝惠皇帝、相忍为国的先孝景皇帝;
乃至于四岁登基,八岁夭折的少帝刘恭,喊出那句‘吾未壮,壮则为变’时的豪迈,当今刘荣也同样具备。
从个人情感上讲,郅都眼中的当今刘荣,几乎是教科书级的封建帝王模板。
小毛病或许有,但值得提起的大缺陷,却是一个都没有。
而这样一个帝王——这样一个年轻、上进,又老练、稳重的帝王模板,是不可能对任何一个臣子,抱以绝对的信任的。
太祖高皇帝,够豪迈、够豪爽,也足够信任自己的臣子了吧?
留侯张良当年,可是差点被太祖高皇帝,破天荒的恩封三万户食邑的!
且不同于华夏历史上,绝大多数开国之君,在创业成功后的卸磨杀驴、鸟尽弓藏——跟随太祖高皇帝开汉国祚的元勋功侯,基本都是得以善终的。
可即便是这么一个豪迈、爽朗,又极其自信的帝王,尚且逼得萧相国自污以保全自身,更逼得梁王彭越、淮阴侯韩信的‘谋逆坐诛’。
太宗皇帝,那么优秀、仁慈的一位帝王,尚且亲设灵堂,逼死了自己唯一的母舅、自代地入长安的元从功臣。
作为太祖高皇帝的曾孙、太宗孝文皇帝的长孙——尤其还是先孝景皇帝的长子,刘荣根本就不可能对任何人,怀揣‘随你怎么干,朕都信你’这等程度的信任。
至于荣宠——再怎么亲密无间,天子荣也绝不可能原谅任何一个在战时,主动放弃驻守城池的将军。
即便这么做是为了大局,是为了总体战略,也依旧如此。
说得再直白一点:无论此战结果如何;
就算河套那边一切顺利,单于庭回援之后没能夺回河套;
就算马邑这边,战局并没有因为程不识主动退出马邑,而产生丝毫不利于汉家的变化;
就算最终,马邑战场一切如故——汉家依旧以马邑为汉匈前线,且匈奴人没有对代北造成丝毫打击,河套战场一切顺利,汉家顺利吃下了河套这块养马之地;
但程不识主动退出马邑一事,几乎必定宣告着程不识,将就此告别自己的军事生涯。
——功之大,莫过于开疆拓土!
反之,罪之大,也莫过于丢城失地。
程不识失马邑,即便是主动为之,也绝非程不识一个个体,所能承受得起、所能负责的。
此战过后,程不识最理想的下场,是整个马邑方面军,足十万将士联名请命,向当今天子荣求情!
在此基础上,还得天子荣真的有心放过程不识,才有可能法外开恩,给程不识安一个‘功过相抵’,又或是‘降职降爵留用,许其戴罪立功’之类的结论。
若不然?
嘿!
一个失城——尤其还是在这场战争中,丢失马邑的罪责,就足够让程不识九族消消乐!
而这,也恰恰是郅都百思不得其解,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的点。
——都已经这样了!
眼瞅着战争结束之后,就要大祸临头了!
程不识怎么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反倒依旧在担心战局、在担心河套战场的进展?
难道战时的程不识,真的投入到了这种地步——投入到了只顾国家得失,却丝毫顾不上个人荣辱,乃至身家性命的程度?
又或者……
“又或者……”
“又或者在程将军看来,相比起国家之得失,个人之荣辱,根本就不值一提。”
“甚至于,为了苟利国家,程将军愿意牺牲自己的荣辱、家族的兴衰,乃至于……”
“身家、性命?”
带着这样的疑惑,郅都也会到了自己的军帐之中,陷入了长达数日的沉思之中。
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很多年后,才会被郅都所参悟。
只是那时,郅都却怎么都回不到这一天了。
这一年秋天,马邑战鼓轰鸣,马蹄震天,却根本没有打起几场像样的仗;
程不识无赫赫之功,先是守马邑,后又弃马邑,于马邑以南百五十里、赵长城缺口以南扎营驻防;
这一年秋天,郅都迎来了自己的军事生涯首秀。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一代名将,也随着命运齿轮的转动,而冉冉升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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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邑,大抵就是如此了。”
“——程不识,真大将也。”
“有如此魄力,却依旧没能留住军臣的单于庭主力~”
“时也,命也。”
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面前御案上,那一卷卷整齐堆起的军报,刘荣只如是发出一声长叹。
而在刘荣身侧,听闻刘荣此言,郎中令周仁却是暗下一奇;
沉默片刻,终是小心试探道:“闻陛下之意,于程不识,陛下似乎并无意降罪?”
见周仁一副惊诧不已的模样,刘荣先是本能的点了点头。
暗下稍一想,又呵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责怪,是一定要责怪的。”
“毕竟这个先例,万万开不得。”
“——程不识艺高人胆大,为了强留单于庭主力,以大魄力弃马邑,堪称是‘为将者谋一战,为帅者谋一国’之典范。”
“虽是丢了马邑,却也绝非战之罪——若是想,程不识随时都能夺回马邑。”
“更何况程不识敢弃马邑而南下,是笃定匈奴人即便得到马邑,也绝不会常年驻重兵于马邑,而是会在入冬前、在战争结束之后退兵,重新将马邑让还给我汉家。”
“这一桩桩,一件件,非兵家之集大成者,所不能为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程不识主动弃守马邑,朕,是非责备不可的……”
···
“毕竟程不识,我汉家只有一个。”
“但有程不识这等志气的将军,我汉家却有城墙上万个。”
“——主动弃守马邑的魄力,凡是个性格鲁莽些、直率些的将军,便都有。”
“但有程不识这等本事的,朕,却至今都还没见到第二人。”
“若朕不责备,日后人人都效仿程不识,动辄主动弃守城池,最后弄的战局打乱,又该如何是好?”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面上却是笑意盈盈,从榻上起身,背负着双手踱出两步;
装摸做样的‘思考’‘斟酌’片刻,遂轻飘飘开口道:“拟诏。”
“雁门太守程不识,临阵怯敌,弃城而退。”
“念其不曾弃军而逃,而是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迅速阻止起第二道防线,故降罪一等。”
“——着,罢程不识雁门太守之职,降为中郎。”
“削夺彻侯食邑二百户。”
···
“战罢,程不识即刻启程归京,不得有误!”
“以雁门都尉郅都,暂代雁门太守。”
第317章 秦关:高阙
第317章 秦关:高阙
“罢太守之职,黜为中郎……”
“削邑二百户……”
···
“陛下,这是要硬保程不识啊~”
河套,朝那塞正北六百里,上郡西北方向一百五十里,白羊部落故居。
中军大帐之内,端的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氛围。
——此处,已经位于汉室孤悬塞外的前哨站:云中城正西方向!
再往北百里,便是故秦要塞:高阙。
如果将汉家曾经的版图,形容为北方一马平川,唯独左上角缺了一块长方形的话,那河套,便是补上这块缺陷的最后一块拼图。
有了河套,曾经的前线:北地郡,以及朝那要塞,都将成为陇右那样的‘准前线’——身处边防线,却并不与敌人直接接壤的准前线。
至于过去的上郡,北面有云中郡,却又和云中郡隔着二百余里地、隔着三五匈奴部族;
西面又有白羊部虎视眈眈,隔三差五来打一次秋风。
南面——本该是后方、底气的南面,是战略位置比上郡都还要更加危险的北地郡。
唯独东面,有代国中部地区,即代都晋阳所在的太原郡,却也和上郡隔着层层叠叠、南北纵向排列的山峦、丘壑。
在过去,汉家北方边墙最危险、战略处境最恶劣的,除了孤悬塞外,随时随刻都有可能陷入包围圈的孤城云中外,便首数两面临敌,其余两面又无法提供支援的上郡。
在过去,一旦边墙有变,上郡上下将官都会忙的脚不着地,拆东墙补西墙,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北方云中方向,就算支援不了云中,也至少要在北侧边防线布防;
西侧虽有大河天险,但匈奴人零散游骑渡河驰掠,也不是发生过一回两回的事,该留的机动力量要留,该投入的精力也丝毫不能少。
——尤其这个方向,匈奴人不来则以,即来,便必为白羊部精锐!
为了避免整个上郡,都成为曾经的北地那般,几乎对匈奴人予取予求的后园,上郡在这个方向,也不得不驻扎重兵。
西、北两侧倒也罢了——就连南侧,北地郡所在的防线,上郡也照样省不下半点力气。
原因也很简单:北地不像上郡,并没有大河来包裹住整条边防线,来作为天险屏障;
尤其是朝那要塞,一旦被匈奴人攻破,那别说北地了——包含北地、陇右、上、代在内的整个西北边陲,都要在短短数月之内糜烂!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的那场战争,对汉家整个北方边陲,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教训。
所以,为了能在朝那塞被匈奴人攻破、北地失守的情况下,确保本郡不被匈奴游骑所荼毒,上郡还得在自己和北地郡交界处设防。
三面设防!
如此繁重的边防压力,压垮了一代又一代上郡太守,以及一代代边防将帅。
而今,河套易手,汉军西出朝那塞,而后迅速占据了整个河套地区——即河南地;
如此剧变之后,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无疑便是上郡和云中郡。
首先,汉家自此掌握河南地,让上郡不必再担心西侧,即河南地方向的战略威胁;
其次,河南地易主,意味着上郡身后的北地郡,也不再是随时都可能被胡骑驰骋肆虐的匈奴后园。
西、南两个方向都不再有防守压力,甚至还有可能得到这两个方向的支援,无疑是大大改善了上郡的边防压力。
从今往后,上郡唯一需要布置防线的放手方向,便是上郡正北方向的郡界。
而这,却也恰恰是此番,汉家夺回河南地,让上郡的战略处境大大改善的重中之重。
——上郡的北侧,是有云中郡孤悬塞外的!
就算不考虑其他因素,单就是有云中城——有一座雄伟城池来充当前哨站,上郡在这个方向面临的边防压力,本就大不到哪里去。
过去,上郡的边防压力大,那是因为西、北两面临敌,需要西、南、北三面设防;
而今,西、南方向的边防压力不复存在,曾经需要布防三面的兵力、精力,往后都只需要专注于北方防线。
毫不夸张的说:从今往后,上郡在履行自身边防任务的同时,很可能具备出塞北上,驰援云中的能力!
至于原因,倒不是上郡真的有如此强悍的战争潜力;
而是因为此刻,栾布等一众将帅所在之处,虽距离北侧的高阙还有百里,却已经位处于云中城正西方向。
什么概念?
从此刻,栾布所在的中军大帐出发,一路向东,跨过大河,就可以直接抵达云中城!
换而言之,只要栾布此刻的中军大帐所在,能自此进入汉家的版图,那云中城,就不再是孤悬塞外的孤城!
事实上,汉军此战的目标,也绝非这处位于云中正西方向,却没有任何标的物的旷野。
只是高阙,终究是故秦要塞……
“程不识那边,已经是尽了人事。”
“没能留下单于庭主力,也只是那军臣老二,太过于狡诈、太过急心于回援河南地。”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不能怪程北地的。”
“——毕竟程北地,可是连弃守马邑这等棋行险招的法子,都给用出来了。”
“剩下的,便都要看吾等的了。”
栾布一番话说出口,帐内众人,如江都王刘非、弓高侯韩颓当等,都齐齐点下了头。
在如今汉室军方,郦寄和栾布,几乎是公认的两个老顽童。
平日里,老哥儿俩形影不离,动不动闹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但到了战时,这老哥儿俩,又是天下公认的:如今汉室军方资历最深、能力最强,最值得信任的二人。
相比较而言,郦寄是开国元勋出身,栾布则是太祖开国之后,以道德高尚而闻名,并于太宗皇帝年间逐步累功,为汉大将。
故此二人,以郦寄为先,栾布为次。
只是此战,曲周侯郦寄虽然被刘荣拜为太尉,可终归是要兼顾马邑、河套两个战场,需要居中掌握大局。
尤其战役初期,汉家还要以明面上的马邑,将自己对河套的图谋给掩盖住。
所以,自开战至今,太尉曲周侯郦寄,都始终在代都晋阳,遥控指挥马邑战事,并象征性过问河套战场。——此战,大抵便是郦寄的绝唱。
如果不想成为周亚夫第二,郦寄最好的选择,便是在此战过后急流勇退,告老还乡。
最起码,也得是主动卸下兵权,并主动表示‘年老体衰,无力佐陛下’,刘荣才会投桃报李,给郦寄一个太师之类的听上去牛逼轰轰,实则没有半点实权的荣誉性质虚职。
对此,郦寄自己明显也有着明确的认知。
自打战役开启,郦寄便始终保持着极度的战略定力,始终保持着一副‘出问题了我负责,具体怎么打我不管’的态度,分别将马邑、河套两个战场,丢给了程不识、栾布二人自己拿主意。
对于程不识,郦寄显然是有着充分的信任。
尤其是城池防守战,郦寄实在不知道除了程不识,如今汉家还有谁值得信任。
至于栾布——毕竟是老伙计了,有几斤几两,郦寄心里也是门儿清。
再加上是最后一战,郦寄也就乐得提前释然,让这两位前线主将放开手脚去开,自己堂堂太尉之身,却甘愿做一个合格的后勤部长。
马邑战场,以前将军雁门太守程不识为主,后将军雁门都尉郅都为辅,显然是没什么奇怪的。
但河套战场的指挥体系,则稍微复杂了些。
按道理来说,如今汉室尚存的军衔前后排列顺序,依次为:太尉,大将军,车骑将军,上将军,再是前后左右将军之类。
根据这个排序,在太尉郦寄坐镇后方,如今汉室又并不存在大将军的前提下,战前被拜为车骑将军的弓高侯韩颓当,便该是这整场战役——乃至如今汉家的军方二号人物。
至于上将军栾布,则应当是三号人物;
既然一号太尉郦寄远在代都晋阳,那河套战场,就该是二号车骑将军韩颓当说了算,三号上将军栾布从旁辅佐。
可实际状况却是:平日里温文尔雅,从不与人争权夺利的栾布,以如今汉家三号人物的身份,从二号人物韩颓当手中,毫不迟疑的夺走了河套战场的总指挥权。
对此,栾布并没有做什么表示,自然的就好像他才是车骑将军、是河套战场之上,汉家军衔最高的主将。
奇怪的是:被夺权的韩颓当自己,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
事实上,外人眼中的郦寄、栾布哥儿俩,早在太宗孝文皇帝时,就已经变成了加上韩颓当的哥儿仨了。
是太宗皇帝当年,发现韩颓当这个降将实在没什么人缘,又因为乃父韩王信的缘故,而被整个朝堂内外唾弃;
于是,为了给韩颓当找几个小伙伴,同时也是为了安抚韩颓当,太宗皇帝从中牵线搭桥,找来了同样声名有损(骗吕禄虎符,卖友求荣)的郦寄,和韩颓当组成难兄难弟组合。
只是再怎么说,郦寄的污名终究只是道德污点,和韩颓当的逆贼血统还是无法同日而语;
所以平日里,当着外人的面,郦寄和栾布二人,也还是会有意无意同韩颓当保持距离。
韩颓当对此,也同样没有意见。
在韩颓当看来,老哥儿俩愿意带自己玩儿,而不是像其他人那般,好似避瘟神般避开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
就算哥儿俩不在意,韩颓当自己也会主动和二人,在外人面前保持距离,以免老哥儿俩被自己所牵连。
这么些年下来,哥儿仨不说是情同手足,那也起码是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谁拿主意、谁办事儿,谁为主、谁为辅,在哥儿仨之间——尤其是在‘非开国元勋’的栾布、韩颓当二人之间,那基本就是商量着来。
自家弟兄,哪还需要拘礼那许多?
此战便是如此——不等栾布将‘老弟降将之身,若为主将,恐长安朝堂不安’的顾虑提出,韩颓当便抢先拍了拍胸部:说好了啊,我就管骑兵,其他的我一概不管!
见韩颓当如此懂事,甚至懂事的有点让人心疼,老伙计栾布自也是乐得如此。
时至今日,时间来到当今天子荣新元元年末;
战役开打将近一个月,但河套战场,却基本没爆发几场像样的战斗。
这当然不意味着正常战争,汉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河套;
恰恰相反——如今的栾布,就在忧心于接下来,那场好似积水泄洪而下的惨烈战斗。
“高阙,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谋。”
“陛下也有旨意:北地方面军,拼尽全力,保住此战胜利果实——吞下河南地!”
“而后,以河南地设朔方郡,以大河为界,与匈奴隔高阙而望。”
“至于谋夺高阙,却绝非此战所能为……”
嘴上如是说着,栾布的目光极其自然的一转,落到了身旁的老伙计:弓高侯韩颓当身上。
得到老伙计示意,韩颓当也是一马当先站出身,来到堪舆前,围着河南地——或者说是汉朔方郡的西、北防线,即大河在河套地区的流域画了一个圈。
“若以大河为界,以高阙为日后之汉匈边境,那眼下,除了正在星夜驰远而来的单于庭主力,我部还需要解决两个大难。”
“——第一个,是河南地以西,即河西之地的休屠、混邪、犁芋等部;”
“其次,便是白羊、楼烦二部故驻扎地。”
···
“前者,关乎我汉家之朔方郡,日后能否成为我汉军扎根、立足之处,而非失而复得、得复又失的百战之地、流血之地。”
“后者,这关乎朔方郡北方边墙,即与高阙隔大河而望的防线,能否安稳。”
“——尤其是白羊部故驻扎地,多有羌人盗羊贼,行打家劫舍、劫道杀人之事。”
“若是不把这些问题都解决掉,那即便回援的单于庭主力,最终没能将河南地重新夺回,我汉家,也很难在这‘朔方郡’扎下脚跟。”
“甚至于这‘朔方郡’这三个字,也极有可能成为一纸空谈、笑谈。”
(本章完)
第318章 决战前夕
第318章 决战前夕
栾布一番话,无疑是让在场众人——尤其是江都王刘非陷入了沉思。
河南地、河西地,看似是牛马风不相及的两个方向,但实际上,却是东西紧紧相邻。
如果将黄河在河套一代的流域,形容为‘几’字形,河套地区便是‘几’字内部的区域;
而河西,则是在整个‘几’字左侧,即西侧。
也就是说河南地、河西地,实际上是以黄河在河套地区的‘几’字型流域当中,‘几’字左侧那一撇为界,隔大河而东西相望。
对于河西地区的人来说,河南地,其实不该被称为‘河南’,而是应该称之为:河东,才更恰当一些。
在过去,汉家自北向南,依次以上郡、北地、陇右三郡,来作为毗邻河套的边防前线。
现如今,河套即将成为汉属‘朔方郡’,原本的西北边陲,也将变成河套地区——或者说是朔方郡西侧,与河西隔大河相望的区域,以及朔方郡正北方向,同样隔大河而相望的高阙。
从今往后,这两个方向,将成为汉家整个北方边墙的重中之重!
在重新夺回河套地区,让汉属朔方郡重新变回匈奴‘河南地’之前,草原上的匈奴人,几乎不可能将精力,放在其他任何地方。
反过来说:从今往后,汉家整个北方边墙的边防重点,都将集中在这朔方一郡。
西侧的河西地区,对汉家、对长安朝堂中央而言,是次要的。
毕竟这片地区,曾经是月氏人的大本营;
匈奴人于河西一战彻底战胜月氏人,将月氏人赶去遥远的西方,不过是短短数十年前的事。
虽然草原的秩序,向来都不讲究什么‘经营’‘底蕴’,但匈奴人在得到这片土地后的这几十年里,依旧只有寥寥数个部族迁居至此,一边游牧为生,一边为匈奴帝国扼守这条中原汉土,与西域列国之间的交通要道。
也就是说眼下的状况,并非是汉家应该担心河西方面,是否会对河套地区,即还未正式设立的‘朔方郡’产生威胁;
而是留守河西的那寥寥几个部族,乃至于匈奴单于庭,需要担心汉家是否会进一步西进,威胁到匈奴人的补血袋、后园:西域。
更甚至是已经初具雏形的古丝绸之路,是否会因为汉家的影响力辐射到西域,而让匈奴人失去了从中牟取暴利的空间。
——没错。
匈奴人,也做生意的。
只是不同于中原汉商的精明,草原上的商人,还都维持着十分原始的经商理念。
好比一匹汉锦,从汉室北方流入草原,价值约为五金;
草原上的商人们,以五金的成本获取到这样一匹锦,将其一路转运到西域,只需要换回两倍,即价值十金的售价,就会感到非常知足。
从后世人的视角来看,百分之百的利润,显然也已经算得上是暴利。
但若是知道古丝绸之路,从起点长安,一直到终点所在的欧洲,商品价格是以何种程度暴涨的,恐怕就没人会觉得百分之百的利润,能被称之为‘暴利’。
举个十分浅显的例子。
——去年春天,即先孝景皇帝六年,有汉商在长安街头,卖出了一袋从西域带回来的胡椒。
那袋胡椒,重至多不过六两,即一百余克;
最终成交价,却达到了惊人的二十金!
折钱二十万!
不过百克的异域香料,最终价值等同于两个‘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
那这价值二十金、折钱二十万,重量不过六两的香料,在西域的成本价是多少?
不用说旁的,只需要说一点:那个商人在三年前,从长安出发时,大包小包、人背马驼——带走的好几车东西,总价值都还不到二十金!
那几车从长安带走的货物,在一年多之后,成为了数量更多的域外货品。
而在商人带回的那七八车西域货物当中,仅仅只占据巴掌大一片区域的一小包香料,就让那个商人,收回了这来回一整趟的本钱。
这,才是古丝绸之路应有的利润率!
一本万利!
无论是从中原一路向西的华夏特产,还是自东而来的外域奇货,每过一座山、一条河,甚至是每走上百里路,其价格,都不可能是两成、三成这么涨;
而是两倍、四倍的翻!
也正是因此,一匹作价千钱的绸缎,从中原一路向西到了欧洲,价值能涨到十二两黄金,仅仅只能换得九两丝绸的程度。
——同等重量的黄金,却连等重的绸缎都换不到,而是要以四比三的比例去换!
而汉时的‘一匹’绸缎,重足有十一汉斤,折后世两千七百三十克。
换而言之:一匹重达两千七百三十克的绸缎,在欧洲能卖出至少三千六百克黄金的超高价。
而三千六百克黄金,按照如今汉室的度量衡,大约为:十五金。
折钱十五万;
在如今汉室、在中原,这些钱能买到至少六百匹寻常布帛、超过三千石粮食;
能买到两个壮年男奴、三个女奴,或是七八个童奴;
若是换成酒肉,能买到鱼肉万斤、鸡鸭上千只,浊酒百石,美酒千筹。
若置办家产,能在距离长安不超过十里的黄金地段,买到六七亩良田,外加一座配套的农院;
愿意走远些,到渭南蓝田一带,更或是关东?
——别忘了如今汉室,所谓‘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总共才不过十万钱。
而如今汉室‘中产之家’的概念,第一条标准便是:户籍在关中。
在关中,你拥有百亩田地,妻儿加你一共五人,能一日两餐顿顿饱,甚至还有余力培养某一个子嗣读书或习武,你家才能被称之为‘中产之家’;
你培养出来的子嗣,才能被称之为:良家子。
这样一户中产之家,总价产才不过十万钱;
至于在关东,拥有同样的生活条件的家庭,家产很可能连七八万钱都没有。
而一匹绸缎,却能在欧洲卖出十五万钱……
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如今,占据着河西走廊的匈奴人,还是将来,必定会重夺此地的汉家;
亦或是往后的每一个游牧政权、华夏王朝——只要是占据过河西走廊的,就不可能不明白掌握着这样一条通道,究竟能得到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利益。
话说难听点:就算是占着这块地方什么都不做,就带着一帮满脸横肉的壮汉,向往来商队收过路费,那也绝对是日进斗金!
在过去,匈奴人占据着河套这块天然牧场,将河西走廊丢给了几个倒霉催的部族守着,任由他们从往来行商身上盘剥,再按年从这几个部族手里收取上贡。
而今,河套为汉家所有,河西,也不再是汉家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方外之地。
都不用往远了说;
——此时此刻,河套战役都还没打完、汉属‘朔方郡’都还没被汉家彻底吞下,江都王刘非得目光,便不可避免的落在了这块区域。
“河南地,必然会是我汉家的养马强军之地。”
“皇兄口中的‘蒙王’,绝不可能裂河南地之土而封。”
“换而言之,寡人的蒙国,要么是在我汉家攻破高阙、兵指幕南后的南池一代;”
“要么,便是在我汉家自朔方西进,牟取河西地时的休屠泽一带……”
作为汉家的宗亲诸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刘非当然知道无论农耕还是游牧,都必须以水源为依的道理。
在草原上,水源更是重中之重。
如是想着,刘非便想了想前几日,自己轻装前去远远看过一眼的高阙。——高阙,位于大河对岸;
汉军北出河套,或者说是朔方,需要冒着自高阙射下的、遮天蔽日的箭羽先渡大河,而后再背水攻关。
和函谷关一样:高阙,同样是以大河作为护城河。
唯一不同的点,是函谷关以山脉天险为基,据山涧关隘而守;
而高阙,则是以山为基而筑墙,再以关墙为防御工事。
毫不夸张的说:高阙,绝非人力所能攻破!
一如函谷关,绝非人力所能硬闯一样。
所以……
“寡人的蒙国,大抵会是在休屠泽了。”
“而休屠泽,又是因为休屠部常年栖息于此而得名……”
“除了休屠部,河西还有呼延部、混邪部、丘林部、句林部……”
片刻间,刘非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堪舆上的河西地区。
暗下,刘非也打定主意:战后回了长安,一定要找典客公孙混邪,好生交流交流感情。
——世人皆知当朝九卿:典客公孙混邪,原是北地义渠部的王子,归义汉室而得官禄,平灭吴楚而得封爵;
却无人知:公孙混邪,并非公孙氏,而是混邪氏。
公孙混邪,是太宗孝文皇帝以汉姓‘公孙’为氏,以原姓氏‘混邪’为名所赐。
而公孙混邪这个‘混邪’氏,和河西混邪部的‘混邪’氏,那是实打实一脉相承的血亲。
——太宗孝文皇帝初年,匈奴老上单于攻月氏,大胜;
河西为匈奴所有,月氏人举部西迁,原本归附于月氏的义渠人,也就自此分成了两脉。
曾经的义渠贵族,即公孙混邪这一脉,不屑于归附曾经弱小、卑微的匈奴人,于是举部东附,归义汉室;
至于被贵族们丢下自生自灭的民众、奴隶,则为了生存选择归降匈奴,并接受了原属于月氏人的河西部分地区,成为了如今的混邪部。
这个秘幸,还是刘非此番入朝时,当今刘荣闲聊提起的。
现在看来,恐怕早在当时,当今刘荣就已经对此次河套战役,有了八九成的把握;
将这则秘幸告诉刘非,也是再赤裸不过的暗示……
“公孙混邪曾为义渠贵族,必然是对如今的匈奴混邪部——对这些冒用‘混邪’王氏的奴隶、部众恨之入骨。”
“若寡人再好生同公孙混邪说道说道,那我汉家未来三两年内,在出兵以谋河西——至少是谋休屠泽,便绝非不可能。”
“大不了,大军所需粮草、资费,都从寡人的国库里出嘛!”
“反正移封之后,寡人就是蒙王了;”
“寡人留下的江都国,不是封给老十二,就是封给小十三……”
说干就干。
中军大帐内,一众将官还在商量着北方的高阙方向、西面的河西方向该如何驻防,江都王刘非就已经神游方外,措辞起写给公孙混邪的书信了。
而在刘非神游的间隙,帐内的商措,也大致得出了结果。
“若想谋高阙,那我汉家,就必须再做一次像此番,夜渡大河而奇袭河南这般万全、妥当的筹措。”
“——这显然并非此战所能完成。”
“故而今年入冬之前,我等需要做的,就是将匈奴人堵在高阙、堵在大河北岸——让高阙不单只是我汉家无法北上的阻碍,同时,也得是让匈奴人无法南下、谋取朔方的关隘。”
“我的意思,是在大河南岸,与高阙隔大河而望处,修建一城!”
“此事早在战前,陛下就曾首肯我和曲周侯、弓高侯相机决断,具体的铸城事宜,也会有少府后续跟进。”
“我等需要做的,是在入冬之前,不让哪怕一个匈奴人,从北边的高阙走出,渡大河而南下,出现在大河南岸——踩上我汉家的朔方郡之土。”
···
“再者,自马邑回援的单于庭主力,大约会在九月十五日前后抵达高阙;”
“后续会有什么动作,我们无从得知。”
“为确保万无失一——确保明年开春冰化之时,匈奴河南地,能彻底成为我汉家的朔方郡!”
“自即日、即刻起,我大军将士,以部都尉、两千兵马为单位,每批次出动十五部,共计三万兵马,沿大河南岸巡视。”
“每批次巡视四个时辰,每日三班倒。”
“斥候游骑,每班次六个时辰,每日两班倒!”
说到最后,栾布面上已是无比的庄严、凝重,望向在场众人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满满的使命感。
“诸君。”
“究竟是河南地,还是朔方郡;”
“就看未来这至多不过一个月之内,我大军,究竟能打出怎样的局面。”
“——成,则我等开疆拓土,名扬四海,垂名青史!”
“败,则此战,我汉家诸般筹谋,尽付诸东流矣……”
···
“某,且先谢过诸君!”
“万望诸君,以赫赫青史之功,以报效宗庙、社稷;”
“报太宗、孝景皇帝知遇,当今圣上信重、善任之恩!!!”
(本章完)
第319章 得陇望蜀?
在河套平原,或者说是未来的汉属朔方郡,北地方面军众将帅,无不适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头,准备迎接即将抵达高阙的匈奴单于庭主力。
虽然局势没有栾布所说的那么糟糕——在汉家有所防备的情况下,匈奴人不大可能顺顺利利南出高阙,渡过大河,并谋求夺回河南地;
但有一句话,栾布说的完全没毛病。
——今年入冬之前,只要大河以北、高阙以内的匈奴人,无法踏足河南地、踏足汉家的‘朔方郡’,那等来年开春,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河南地这个地名存在了。
无论是华夏中原,还是草原,乃至西域、西方,都再也不会有人说:东方有大河,于草原、丝国边界改流而围河套,为成匈奴河南地;
而是会说:丝国有大河,于北境折道而围河套,乃丝国朔方郡,天赐养马之地也……
华夏民族的胃口一向很好。
凡是吃下肚的领土,从来都不会出现消化不良。
只需要一个冬天;
只需要从今年冬十一月,到来年春二月——这最多不超过三个月的时间,曾经的河套、河南地,就能彻底被汉家消化,成为朔方郡!
而这,意味着只要朔方郡顺利设立,那此战,凡北地方面军将帅,有一个算一个,都能带着一个‘开疆拓土之功’班师回朝!
且不论是过去旧有的军功核算机制,还是当今刘荣搞出来的军功核算改制方案——只要不是难缠傻缺弄出来的制度,这开疆拓土之功,都绝不可能排在功勋榜第二位。
要知道华夏文明,就连对帝王功勋的评判标准,都是以开国为功至高!
何谓开国?
不就是从零开始,以鲸吞天下为结果的天花板级‘开疆拓土’嘛?
帝王如此,武人、军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什么先登陷阵,什么斩将夺旗,那都不过是个人勇武的体现;
真正能成为毋庸置疑,让全天下人信服的‘功之至高’的,永远都是开疆拓土四个字。
现在,这么一份泼天的大功,已经被北地方面军吃下了肚;
接下来的这个冬天,只要北地方面军‘把嘴闭紧’,不让匈奴人把这泼天大功,从大家伙儿嘴里抠出来,那这事儿就算成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栾布如此郑重其事,也不是没有道理。
——真正要紧的,不是回援的单于庭主力多么来势汹汹,对北地方面军来说有多么棘手;
而是这个功劳,实在是太大太大;
为了将这泼天大功稳稳吃下,并彻底消化,北地方面军再怎么谨慎,也丝毫不为过。
事实上,战事发展到这个地步,北地方面军还能打起如此程度的精神头、还能抱有如此郑重其事的态度,战争的最终走向,基本就已经注定了。
——回援的单于庭主力,几乎不可能在今年冬天之前,在汉军将士众志成城、万分戒备的前提下,重新渡过高阙南侧的大河,再度踏上河南地!
最后一战,大概率会是一场非常魔幻的逆向关防战。
即:匈奴人占据着易守难攻,将大半个幕南护在身后的高阙,却满脑子都想着出击、渡河,攻到大河对岸,攻入河南地;
而汉军将士则在高阙外,与高阙隔大河而向往,却根本无心渡河、攻关,而是满脑子想着怎么把匈奴人堵在河对岸、堵在高阙,怎么把试图渡河的匈奴人击退,或是推进大河里流走。
原本应该为高阙提供天然屏障的大河,将在这场战争中,成为汉家唯一可以依凭的天险,以及地形优势。
只是过程再怎么魔幻,结局,都是八九不离十了。
——匈奴人,真的丢掉了河套。
能否重新夺回,就要看汉家是否会犯傻,犯下不可饶恕的重大战略失误;
再或者,就是天降陨石之类,把汉军北地方面军砸个元气大伤,乃至于‘不敢和天意作对’之类。
众所周知,类似这样的好运气,向来都属于华夏民族。
匈奴人与其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还不如好好想想明年开始,该如何调整对汉家的战略态势,以免进一步陷入更大的劣势地位……
战争还没结束,在长安的刘荣,却已经是暗下长松了一口气。
作为汉家的主宰,华夏文明的掌事人,此战,刘荣的压力也不可谓不大。
好在一切都进展顺利,不出意外,刘荣将得到战前,自己预想中想要得到的一切。
包括河南地;
包括对河西地区、幕南地区的直接战略威慑;
还有北方北墙的边防压力减缓、刘荣威仪大盛等等——好处数之不尽。
只是在经历最开始的喜悦,以及那如释重负般的唏嘘之后,刘荣很快便重新打起了精神。
而在冷静下来之后,刘荣却意外和远在关外的五弟:江都王刘非,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默契。
——兄弟二人相隔数千里,却想到了一起。
“休屠部……”
“休屠泽……”
···
“再往西,便是居廷泽,还有张掖、酒泉一代。”
“更西,便是西域……”
大刀阔斧得蹲坐在矮阶之上,看着矮阶下,稍稍沉入地下的模拟沙盘;
目光缓缓从那块‘几’字形河套地区西移,刘荣终是站起身,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每走出一步,便有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小旗帜,被刘荣插入只有山川河流、草原旷野的推演沙盘之上。
“河套的楼烦、白羊二部,以后大抵只能栖息于幕南。”
“河道以西,即河西,距离河套最近,同时也是实力最强、兵力最盛的,首属休屠泽的休屠部。”
“——卧榻之侧,岂容它人酣睡啊……”
“若是不拔了休屠部,我汉家的朔方郡,又如何能安心养马,为我汉家培养出成千上万的战马呢?”
···
“只是休屠泽,是在河西啊……”
“若是要谋休屠……”
“提前开启河西战役?”
一时间,刘荣不由得陷入沉思。
早在还不是天子——乃至还不是太子,更甚至连皇子都不是,仅仅只是太宗朝皇孙的时候,刘荣对汉家的未来,就已经有了完整的大致规划。
对外部,刘荣断定历史上,汉武大帝先小后大,最后再料理最终boss:匈奴的闯关顺序,是形势所迫,绝非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刘荣当然也想过,要不要先把南方的百越——尤其是赵佗,还有东北方向的朝鲜半岛、西南方向的西南夷都先给解决掉;
而后,甚至再进一步,在和匈奴人开打之前,先和西域各国,乃至于乌孙人取得联络。
做完这一切,再纠集整个已知世界的全部力量,围殴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国,以图一战定乾坤。
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以及政治阅历、战略目光的一同增长,刘荣很快就发现:历史上,汉武大帝之所以这么做,并非这么做是对的,而仅仅只是因为当时的汉武大帝,并没有第二种选择。
——在即位之初,汉武大帝一手建元新政,将自己和东宫窦太皇太后多年积攒的情谊,一举败坏了个干干净净,最终还是软饭硬吃,由阿娇皇后,以及丈母娘馆陶主刘嫖出面,才看看保住了皇位。
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汉武大帝都处于东宫窦老太后的防备,以及严密监视之下。
于是,根本无力主政——甚至根本无力插手国家大事的汉武大帝,只能在上林苑吃喝玩乐,游猎练兵,捏了好多年泥巴。
好不容易熬到老太后驾崩,朝堂内外却依旧是暗流涌动,根本无法拧成一股绳,发动一场针对匈奴人的全面战争。
于是,为了一步步争夺话语权,同时也是为了逐渐构建自己的势力、班底,汉武大帝不得不从小怪开始刷起。
刷到最后,终于有能力,也有那个话语权,发动对匈奴人的全面战争了,匈奴人却也成为了整个已知世界,唯一没有被汉家搞定的最终大boss……
刘荣不止一次想过,也始终坚信:相比起历史上,汉武大帝高开低走,而后再负重逆袭,刘荣的政治处境,不知好了多少倍。
所以,刘荣根本不需要像历史上的汉武大帝那般,考虑‘皇祖母让不让朕打匈奴人’‘武统百越是不是动静太大了’‘谋求朝鲜是不是风险太高了’之类。
刘荣只需要想:怎么做,对汉家而言利益最大,性价比最高。
经过再三深思熟虑,刘荣最终得出结论:在自己这一朝,汉家的对外战略,不该是先小后大,闯关刷怪式排序;
而是应该先大后小,拿匈奴人先开刀!
至于原因,举个非常浅显的例子,就能可见一斑。
——今年年初,汉家在北地,和匈奴人打了一场不算太大的战役;
汉家也说不上有多大的胜利果实,又或是明显的战略优势,仅仅只是守住了朝那塞,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
结果战争结束不到一个月,东北的朝鲜半岛,西南的百夷、南方的百越,无不争相上书,请求入朝长安觐见!
至于关东宗亲诸侯,那就更不用提了;
原本还嘀嘀咕咕,满腹牢骚,寄希望于先孝景皇帝的死,能让那摞厚厚的《削藩策》一起带到地底下的关东宗亲诸侯,更是一时间集体失声。
仅仅只是‘守住了匈奴人正在攻打的城池’,就让汉家在这些内外番薯,都上演了前倨后恭的名场面;
刘荣实在无法想象来年春天,河套易手、汉家主动出塞,夺去了匈奴人领土的消息传到这些地方,会给这些内外藩属国的王爷们,带来多大的震撼。
而这,也恰恰是刘荣决定先大后小,先解决匈奴人,再去料理那些小趴菜的核心缘由。
——匈奴人,就是这个时代,整个已知世界的实力标杆!
敢对匈奴人龇牙,你就肯定是个强国!
能抗住匈奴人的攻略,那你肯定是汉家!
若是能反攻草原,把匈奴人打的落花流水……
这就好比在后世,你把白头鹰的毛给扒光了,让他成了你的走地鸡;
你看蓝星上,还有谁敢对你龇牙?
一样的道理——若刘荣决心先把匈奴人放在一边,转而去料理周边这些小趴菜,那匈奴人上蹿下跳、从中作梗不说,就连这些小趴菜自己,也会因为匈奴人的存在,而生出莫名的蜜汁自信。
你汉家再牛逼,还能牛的过匈奴?
嘿!
就知道欺软怕硬,有本事去草原,找匈奴人打啊!
有本事你别走!
我匈奴大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从背后捅你腰子了!
到时候,看是我求你退兵,还是你求我放你回去……
可若是反过来,像如今这般,拿匈奴人先开刀,一切就都会变得十分简单。
——匈奴牛逼是不?
——我给他揍了!
——非但揍了,还揍得连他妈都认不出来,赶去欧洲做劳什子上帝之鞭了!
咋?
诸位还有什么话,要跟我汉某人说?
可以说匈奴,就等于这个时代,摆在汉家面前的唯一boss;
其余的小趴菜,无论是南方百越,还是朝鲜半岛,亦或是西南百夷、西域列国,都不过是这个boss附属的小怪。
只要boss倒了,这些小怪根本用不着汉家动手,自然而然就会软软的跪下来,成为汉家随意蹂躏的橡皮泥。
刘荣敢打包票!
当汉军攻破龙城,彻底踏碎匈奴人在幕南的统治,达成‘幕南无王廷’的成就时,南越赵佗即便再怎么不甘心,也会第一时间上书长安,请求内附!
因为赵佗一定会感知到:幕南无王廷之后,汉家的首要战略目标,就会成为岭南的百越之首。
所以,刘荣从即位那一日起,思路就十分清晰——就是要干匈奴!
干死匈奴,能解决如今汉室一多半的问题!
而整个干死匈奴的过程,在刘荣原本的预想中,大致分为四步。
第一步:打一仗,让匈奴人攻不进汉家的土地,让朝堂内外树立起信心。
这一步,年初的北地朝那一战,算是基本达成目标。
第二步,便是谋夺河套。
历代先祖、三皇五帝庇佑——这一步目标,也即将在肉眼可见的未来成为现实。
第三步,则是发动河西战役,夺取河西地区,打通中原与西域的通道,为第四步——合西域、乌孙之力,合围匈奴的伟大战略目标做准备。
只是在刘荣原本的设想中,这第三、第四步,都需要‘那二位’来操刀;
甚至就连第二步:谋夺河套,也是刘荣为了换取战略空间,为‘那二位’争取足够的发育时间,而做出的决断……
“要不要等呢……”
“要不要,再等等呢……”
第320章 卫青
马邑战场一片沉寂,战争虽然还没结束,但一切,却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河套战场,则是以河套北部的大河流域为界;
——北侧的高阙,匈奴人一边为河套的丢失而咬牙切齿,焦急地等候着回援的单于庭主力,一边又暗暗胆战,唯恐对岸的汉人不知足,会再度渡过大河,兵临高阙!
南侧,则是战前便以‘对北地进行战后重建’的名义抵达北地,如今也已经踏足河套的少府匠人、官奴,热火朝天的修筑城墙。
在得到河南地之后,汉家除了早早定下‘朔方’的郡名之外,同时也为这座才刚打好地基的临河城池起好了名字。
博望城。
且不提这‘博望’二字,究竟含有怎样的含义,又或是华夏民族的期盼;
单就是当今天子荣曾经的太子私苑:博望苑,就足以说明一切。
对于博望城,汉家——尤其是当今天子荣,抱以极大的期待!
很显然,在河套已经到手的情况下,这极大期待,不可能仅仅只是‘守住河套门户’这么简单……
战事稳步推进,同一时间的长安城,却是一副莫名诡异的安静。
倒不是有人,想要在如此关头浑水摸鱼,搞点见不得人的勾当;
而是战事的紧张,实在是过于顺利、过于出乎长安朝堂内外的预料了。
——那可是河南地!
秦得之,便使游牧之民不敢南下牧马,汉失之,便受战马奇缺之苦凡五十余年,至今都抬不起头的宝地!
如此宝地,匈奴人不说是以举国之力守护,也总该驻扎重兵,并时刻防备汉家的图谋?
但实际情况却是:数百年前的那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以及‘好战必亡,忘战必危’,在这场河套战役之后,达到了含金量顶峰。
匈奴人,实在是在河套,过了太久太久的安稳日子;
以至于他们都忘了河套,并不曾被匈奴单于庭滴血认主。
匈奴人,在汉家的再三退让、多年忍辱负重下,过了太多太多年的太平日子。
以至于他们,都忘记了短短几十年前,同样是汉人的另一个王朝,将他们,乃至于另外两大霸主:东胡、月氏,打的根本不敢隔着大幕而难忘,只得龟缩漠北,茹毛饮血。
作为游牧文明政权,匈奴人当然武德昌盛。
但对于汉家、对于华夏民族,匈奴人,早就失去了本该怀有的戒备,以及足够的战略重视。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长安街头巷尾,再也没人说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乃至更早的太祖高皇帝、吕太后,是对外软弱、没有血性了。
河套,就是汉家历代先皇忍辱负重,不惜以和亲虚与委蛇,逐步麻痹匈奴人的神经,所最终结出的果实。
委屈、谩骂、指责,是由历代先皇承受的;
依次麻痹敌人,并最终一举夺回河套,是当今刘荣一手操办的。
但绝对不会有人说:河套之功,独在当今刘荣。
甚至就连刘荣自己,也同样如此。
至于充斥着长安城上空,乃至朝堂内外的诡异沉寂,刘荣也只是感怀不已,唏嘘不止。
如果说过去这几十年,匈奴人是日子过的太好,以至于忘了有一个名为‘汉人’的强大敌人;
那汉家上下君民,则是在过去这几十年,受了太多太多的屈辱和苦难,以至于都忘了自己是天汉贵胄、诸夏子民。
——匈奴胡骑不可力敌,敌来不可出城迎敌的意识,已经深入汉家上下君臣的灵魂深处!
至于主动出塞,主动发起攻击,更是令如今汉家上下官僚贵族、苍生黎庶,都感到骇人听闻的事。
在最开始,天下人都以为此战,和年初的朝那塞一战一样,是一场单纯的马邑保卫战。
守住马邑,就算赢了;
守不住马邑,那就退守楼烦,亦或是更南的平城,也总归不算输太多。
等北地方向传回消息,说汉军西出朝那塞,渡大河、谋河套之时,天下人无不瞠目结舌,语结无措。
什么鬼!
我汉家战马奇缺,骑军遥遥无期,怎能如此兵行险着,主动出塞?!
朝堂之上,更是冒出了不知多少老学究、老顽固,指着刘荣的鼻子,骂一些‘昏君祸国’‘累死三军’之类的脏话。
没人想过此战,汉家真的能打下河套;
大家都觉得这个战略布置,实在是昏聩到了一定程度,无疑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此战最好的结果,是汉军在河套没有遭受太大损失,并顺利退回了朝那塞。
如果可以顺便绘制一些地图,了解一下河套地区的地形地貌,就已经能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至于最差的结果,根本没人敢想。
——出塞作战的部队,难道没有全军覆没的可能吗?
很有可能!
步兵集群,在草原,在开阔地形,被灵活的骑兵骑军咬住,又举目无援,孤军奋战;
怎么看,都怎么像是要被全歼的架势。
甚至就连北地方面军在塞外被全歼,汉家一战而失十数万战卒,都还不是全部损失,还仅仅只是开始!
一旦北地方面军在塞外被全歼,那匈奴人必定会顺势进攻朝那塞!
而后,便大概率是太宗皇帝十四年,那场动摇汉家国本的战争的复刻版。
所有人都这么想。
除了朝堂之上,不到一半的了解内由,又或是知晓兵事、了解汉家目前的军事实力的官员、勋贵——其他所有人,几乎都是这么想的。
朝堂之上,功勋们惴惴不安,官员们牢骚不断;
街头巷尾,闲人懒汉们更是破口大骂,指点江山。
至于关东,才刚安稳下来的宗亲诸侯们,也都纷纷动起了别样的心思。
所有人都觉得主动出击,以步兵去主动进攻骑兵、从边墙主动出塞,跑到游牧之民的地盘打仗,无异于自掘坟墓。
于是,当河套易主,汉家彻底夺回河南地的好消息传回时,所有人都亚麻呆住了。
啊?
啊???
就这么,打下来了?
甚至都没怎么打,就,拿回河南地了?
匈奴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我汉家,又是何时变得如此强大,居然能如此轻而易举之间,便夺回那片决定着东亚怪物房骑兵战力归属的河南地?
而这种诡异的氛围,便一直持续至今。
直到今日,长安朝堂都草拟好‘于河南地设立朔方郡’的方案,汉家上上下下,依旧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大家都懵懵的,愣愣的;
好像在做梦。
又怎么都无法从这美妙,却也完全‘不合逻辑’的美梦中转醒。
却也有人,在所有人都被这‘天降惊喜’砸的晕头转向时,一边为此而感到振奋、喜悦,一边又迎来自己原本暗淡无关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处转折……
“阿姊,近来可好?”
长安尚冠里,平阳侯府。
作为侯府奴生子、歌舞姬,卫子夫原本的住处,是在侯府后院东南角,毗邻茅厕的一处大茅屋。
那茅屋,也并非独属卫子夫,而是住着和卫子夫同等身份的十几二十个妙龄女子。
以中间为道路,两侧砌有矮泥榻的大通铺,二十来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却如糙汉子般挤在一起住。
而今,卫子夫却住进了一座独属于自己的小瓦房。
不大,但独属于卫子夫一人……
“一切都好。”
···
“可曾去看过母亲了?”
听闻弟弟卫青的问候,卫子夫强挤出一抹笑意,紧接着便提醒起弟弟,也要去看看母亲。
——近些年来,母亲的身体并不很好。
尤其是最近这一两年,早年落下的病根,更是时时刻刻折磨着母亲老迈、残破的身躯。
作为奴仆,母亲从不曾有坐月子、养身子的福分;
偏又一胎接着一胎,从二十来岁一直生育至今,便是在怎办结实的身子骨,也早就被早年的病根,给摧残的不成样子。
作为出生在侯府的奴生子,卫子夫虽然年纪还小,却也懂得了许多人世间的腌臜、龃龉。
在侯府内的待遇突然发生改变,卫子夫也大致能猜测到自己,或许是被某个大人物看中了。
并非侯爷突然通了人性,打算好好对待侯府的下人、奴仆们;
而是侯爷念在那个大人物的颜面,才决定替那位大人物好生养着自己,一直到能嫁人——或者说,是能用肉体取悦那位大人物的年纪。
对于这样的命运,卫子夫并没有感到什么悲哀、唏嘘之类。
——对于自己的命运,卫子夫早有预料。
而如今这条路,甚至可以说是曾经,卫子夫连想都不敢想的美妙结局。
作为奴生子,能给某个大人物做姬妾——甚至哪怕是一夜承欢,也比在这侯府,成为母亲那样的侍妾,要好上太多太多。
现如今,卫子夫脑子里,已经不怎么想有关自己的事了。
——老老实实在侯府住着,女红的技艺学着,等着长大,被那位大人物接走便是。
真正让卫子夫感到担忧、挂念的,是已经重病卧榻的母亲,以及这些个还没长大成人的兄弟姐妹。
一声‘可能去探望过母亲了?’,却见弟弟卫青略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头,卫子夫当即便心下了然。
深吸一口气,叹息间,将弟弟卫青的手轻轻拉过;
而后便是一副苦口婆心的口吻,为弟弟谋划起未来的人生道路。
“姊姊我,许是要有大福气了。”
“再不三五年,便或要被某位君侯接走,为姬为妾。”
“——能让咱们这位平阳侯,都如此小心对待的,怕也不是什么寻常千八百户食邑的闲散君侯。”
“到了那时,阿青若能有些出息,我也好在那位君侯面前引荐一二,好为阿青谋条出路……”
卫子夫当然知道,如今的卫青,不知由于什么缘故,得到了当今天子的接见,并留在了宫中。
但作为这个时代身份最低微、最底层的人——尤其还是女人,卫子夫同样清楚:有些东西,并非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能拥有的。
就好比弟弟卫青,十岁出头的年纪,便得了当朝天子赏识;
侯府的仆人们都说,卫子夫如今的待遇,是沾了弟弟的光,平阳侯是看在当今天子对卫青的青睐,才提高了卫子夫这一大家子的待遇。
但卫子夫很清楚:弟弟卫青,且不说有多大本事——就算真有能让当今天子赏识的本事,单一个奴生子的身份,也足以让卫青穷极一生,都看不见未央宫宫门之内的只砖片瓦。
这,是一个讲究血脉、讲究身份地位的时代。
而奴生子之所以卑贱,是因为他们的血脉不被承认,属于‘无祖无后’之人。
所以,卫子夫大致推断:弟弟能得到当今天子召见,大抵是因为皇后的缘故。
许是陛下一时兴起,要找侯府的人问问有关皇后的事之类。
也正是因此,卫子夫同样清楚:弟弟卫青,是不能这样被留在宫里的。
——皇宫里,那可是随便拎一个人出来,就能扯上开国元勋家族,更甚至直接就是刘氏宗亲皇室的地方!
弟弟一介奴生子,如何能待在那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与其让弟弟待在那么一与身份不符,且注定无法拥有未来的地方,还不如找个机会出空,攀上某一家功侯,给某位侯爵家的少君侯做亲兵,拿命拼出来一个前程,才来的更实际一些。
对于卫青,乃至所有的兄弟姐妹,卫子夫的期盼都不算太高。
恢复民籍,重新成为‘人’,而非属于他人的财富,已经是卫子夫穷尽想象力,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未来。
只是要想达成这一目标,需要机遇,需要勇气,甚至很可能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才能为后代争取到这样一个机会……
“阿姊……”
“咳咳;”
“阿姊……”
“平阳侯,难道不曾与阿姊说起吗?”
正皱眉思虑间,弟弟卫青面色古怪的一问,只惹得卫子夫眉头陡然一皱。
——莫非,另有变数?!
却见卫青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思考片刻,才压低声线道:“平阳侯礼待阿姊,其实,是因为陛下有所交代……”
“陛下还跟我说,我能入宫侍奉于陛下左右,甚至还能看到石渠阁的兵书,也是陛下念在阿姊的面上……”
“陛下还说,弟弟将来,是要做外戚的……”
第321章 我!何德何能?
尚冠里内,懵逼的沉寂氛围依旧。
作为当今皇后母族的平阳侯府,也同样是一副诡异的安静。
但在平阳侯府后院——在自己新得到不久的独居,卫子夫却一脸凝重的站起了身,双手不安的揉捏起了手上绢帕。
“外戚……”
“外戚………”
弟弟卫青都把话说的如此直白了,卫子夫又如何不知:那个看上自己的‘大人物’,正是当今天子无疑?
如若不然——若当今看上的是姐姐卫君孺或卫少儿,那平阳侯如今给予卫子夫的待遇,就该是她二人的。
现如今,卫子夫这一大家子,从母亲卫媪,大哥卫长君,到姐姐卫君孺、卫少儿,乃至卫青、卫广、卫步三个弟弟;
加上卫子夫自己,母子足足八人!
唯独卫子夫,在平阳侯府过上了寻常姬妾、奴生子过不上的日子,享受到了侯府庶女级别的待遇;
再有,便是三个弟弟被当今刘荣召入了宫中,隐约有要培养、提拔的意思。
在过去,卫子夫只当这一切,都是出身侯府的当朝曹皇后所赐。
是曹皇后入主椒房,让平阳侯上下都鸡犬升天,以至于卫子夫这么一家奴生子,也沾到了曹皇后的光。
但现在,从弟弟卫青口中,得知了真相究竟如何之后,卫子夫再怎么迟钝,也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是啊!
曹皇后再怎般显贵,沾光的也该是平阳侯家族的远亲近邻、旧识世交之类;
就算是轮,怕是都轮不到由侯府的姬妾、奴婢,沾上曹皇后的光。
退一万步说——就算当今真的对曹皇后宠爱有加,以至于爱屋及乌到了就连平阳侯府的奴仆、姬妾,看着都比寻常人更顺眼、更受当今刘荣重视的程度,也还是依旧说不通。
凭什么?
凭什么是卫子夫这一家奴生子?
一个四十多岁,却生了十几二十胎的侍妾,带着一大家子拖油瓶——足足七个奴生子,凭什么能得到这份独一无二的荣宠?
过去这些年,平阳侯再怎么落魄、再怎么淡退出朝堂权利核心,却也终归是一门实打实的万户侯。
即便是家丁、奴仆,也还是有一些能人的。
当今怎就在平阳侯府数百奴仆、姬妾当中,看中了卫子夫这一家?
现在看来,一切都说的通了。
“陛下……”
“陛下………”
一时间,卫子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惧之中。
同样的事,若是落在寻常女子头上——无论是高门贵女,还是寻常百姓,乃至于农户黔首家中女子,都必定是欣喜万分。
名门闺秀得此圣眷,家中长辈必定会满含着姨母笑,对女儿再三嘱咐:入了宫,一定要好好侍奉陛下,少给陛下惹祸。
若有事儿需要家里出力,就遣人回来知会一声;
家里能帮就帮,帮不了,也总能去想想办法、走走关系。
寻常百姓家中女子有如此大运,敦厚、淳朴的双亲,也大抵会笑的见牙不见眼;
而后笨拙的交代女儿:去了宫里头,万莫与人起争执,手脚放勤快些,少同人说些不该说的;
无论过得好不好,都要多托人给家里捎个信儿,免得俺们挂念……
但卫子夫不会。
对于卫子夫而言,当今天子,已经超出了卫子夫如今的身份,所能追求到、攀附到的‘大人物’上限。
——若是被某位侯爷,又或是官员看中,卫子夫尚且只敢以‘侍妾’自居,不敢奢望更多;
若是得了某小吏的喜爱,卫子夫也依旧不感动正妻的念头,能为妾室,便已然知足。
至于当今天子……
“陛下,是如何同你说的?”
“悉数道来,万不可错漏一字!”
刹那间,卫子夫那张稚气未脱,只隐隐流露出温婉、俏丽的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即不属于这个年纪,也不属于这个身份的凝重!
被姐姐如此架势吓的一愣,卫青也不敢耽搁,赶忙将自己入宫之后,刘荣有意无意同自己提起过的每一句话,都依次讲给了姐姐卫子夫听。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卫青说完了,便忐忑不安的在姐姐身前几步的位置跪坐下来;
而此时的卫子夫,却已经陷入了无以复加的惊惧,以及对未来的极致悲观。
“陛下……”
···
“为何会是陛下……”
目光呆滞的呢喃着,卫子夫只无意识的探出手,本能的将手撑在弟弟卫青的手臂上,才总算是勉强稳住了身形。
——卫子夫,生于平阳侯府,长于平阳侯府;
而平阳侯府,又是尚冠里出了名的‘不爱惜羽毛’。
不同于那些还多少能掺和进朝堂,还不算完全淡退出朝堂决策中心的功侯家族——在曹皇后入主椒房之前,平阳侯家族,早就彻彻底底退出了汉家的权利决策层,成为了一家空有食邑、地位,却没有半点权利、影响力的闲散功侯。
这就使得平阳侯家族,不像那些家中还有子弟为官、为将,需要维护民生、爱惜羽毛的功侯家族那般,做事多少还顾忌一点影响。
远的不说,就说去年的整个尚冠里,上百家彻侯家族,在一年的时间里,总共向过去的廷尉、如今的大理衙门,上报了大约两百起‘奴仆不敬,为主家杖毙’的备案。
也就是说,去年一整年,尚冠里平均每家功侯,都有两个奴仆、姬妾,因为种种原因被活活打死。
记住这个数字——平均每家,两人。
然后来看平阳侯府。
去年一整年,单就是卫子夫曾经住着的那件大通铺,那二十来个妙龄少女,就有四人病死,一人‘暴毙’!
仅仅明面上,平阳侯府便向大理上报了十四起‘奴仆病故’‘暴毙’备案。
这还只是明面上。
那些不曾上报,打死之后直接拿个破草席一卷,扔到城外乱葬岗的,更是不知有多少。
就卫子夫自己来说——从出生至今,在平阳侯府住了也有十几年;
记忆里,那些儿时还存在于侯府内的面孔、身影,至少有一半都换了人。
要知道平阳侯府,常年维持着两百到三百人的家仆数量!
换而言之,仅仅只是卫子夫有印象、有记忆的,就有至少上百人,在过去这十几年里,葬身于平阳侯府。
实际上,在曹皇后之前,平阳侯府在长安的名声,已经差到了寻常人家卖儿卖女,但凡不是非要多卖那点钱、不卖平阳侯府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就都不愿意卖给平阳侯府的程度。
相较于其他功侯家族,平阳侯府采购奴仆、姬妾,也往往需要抬高至少五成的价格,外加碰运气,才有可能买得到。
就比如某家农户,发生了一件重大变故,如亲长离世需要操办后事之类,需要十万钱;
这家农户百般纠结,终究不得已无奈的决定:把年纪最小的女儿给卖了,换回来的钱用于应急。
可在长安,一个女奴——尤其还是童奴,作价至多不过三万钱;
就算长的水灵些,有培养为美人的潜力,也最多最多不会超过五万钱。
这种时候,平阳侯家族就会站出来,‘悲天悯人’的对这家农户说:把你女儿卖给我吧,十万钱。
只有这种情况下,平阳侯府才能以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买到奴仆、姬妾;
但凡这家农户需要的不是十万钱,而是只五万钱就能够应急,他们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以五万钱的价格把女儿卖去别家,而不是以十万钱的价格,卖进平阳侯府。
在曹皇后入主椒房之前,一无参政资格,二无军方背景,百无聊赖,只能过着枯燥而又乏味的贵族生活,躺在先祖功劳簿上坐吃山空的平阳侯家族,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卫子夫,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功侯家族出生、长大;
从小到大,卫子夫没见过多少人性的良善,却几乎见遍了人性的阴暗面。
所以,当‘天子看上你了’的天降礼包砸在头顶上时,卫子夫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便是:完了。
彻底完了。
我一个奴生子,却得了陛下青睐;
偏偏皇后至今都还不曾侍寝!
皇后,必定恨透了我;
平阳侯,怕更是恨不能把我活活咬碎!
有陛下的交代,平阳侯或许不敢把我怎么样。
但母亲,还有兄长、姐姐……
“阿青!”
“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漫长的呆愕、迷茫之后,卫子夫终于还是强压下胸中惊惧,强迫自己短暂的冷静了下来。
只是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饶是卫青已经入宫一段时间,练出了一些养气功夫,也还是被吓得魂不守舍。
“阿姊,何以至此?”
“陛下圣眷,于阿姊、于我家,当是百利而无一害?”
“怎阿姊,却做这般惊惧交加之态?”
卫青同样半带惊惧,半带疑惑地询问,却并没有将卫子夫勉强厘清的思路打乱。
只见卫子夫深吸一口气,深深凝望向弟弟卫青的目光深处;
良久,才语颤着挤出一句:“阿青出入宫讳,当是有机会见到椒房的。”
“就算不能会皇后当面,也总能托人,给皇后带句话?”
极力平复着情绪,极力维持着语调的尽可能平缓,发出如是一问;
待弟弟卫青疑惑不减分毫的点下头,卫子夫才终道:“替我给皇后带句话。”
“——便说,罪婢卫子夫,无意得了不该得到的东西。”
“失了为奴、为婢的规矩;”
“卫子夫,任凭皇后发落……”
···
用尽浑身的力气,讲这句话说出口,卫子夫又是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久久不能从惊惧交加的情绪波动中缓过神。
而在听闻姐姐卫子夫这番告罪之语后,卫青面上先前带着的疑惑不解,也渐渐变成了一抹若有所思的了然。
“阿姊的意思……”
“皇后?”
便见卫子夫微微点下头,又颤抖着睫毛轻咽了口唾沫。
“皇后自幼生长于侯府,虽比我年长些,但也是我看着长大、成人;”
“虽说皇后的性子,相比起侯府其他的女人温善些、贤淑些,但毕竟也是侯府嫡女。”
“真到了有人要同皇后争宠——尤其还是在皇后不曾承恩时,就开始与椒房争辉的时候,皇后再怎般贤良温淑,也终究不是寻常农户家中的愚妇。”
“——凡权贵之家,便绝无等闲之辈。”
“皇后,也绝非好相与的……”
···
“若不趁现在——趁陛下还没把我接近宫,就抢先向皇后表明忠心,真到了宫中,那可就真真是不死不休……”
“我,斗不过皇后的。”
“我母子、兄弟,也万万斗不起。”
“但愿皇后明白了我的心意,能稍稍宽恕于我母子、兄弟众人。”
“至于日后入了宫,我也如在侯府般,悉心侍奉于皇后左右,也便是了……”
直到此刻;
直到一口气,将这番谋划说出口,卫子夫砰砰直跳的心,才总算是稍稍平静了下来。
但在内心深处,卫子夫依旧满是担忧。
——在卫子夫的印象里,贵族,往往是十分在意颜面的。
即便自己姿态摆的够低,但有一件事,是完全不受卫子夫控制,也绝非卫子夫所能改变的。
当朝曹皇后,是平阳侯府嫡出的女儿;
而卫子夫,却是同出平阳侯的奴生子——连寻常农户子女都不是!
万一曹皇后,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温善,万一曹皇后觉得卫子夫,不配和自己侍奉同一个男人……
“阿青。”
念及此,卫子夫终还是再一次——最后一次强打起精神,伸手拉过弟弟卫青的手臂;
待弟弟卫青迷茫的坐在身边,卫子夫才无比郑重的交代道:“阿姊我,大抵还是会被皇后记恨。”
“一旦皇后记恨了我家,偏我们的卖身契,又都在平阳侯府。”
“——姐姐我,是万万没有活路的。”
“真到了那一日,阿青若是觉得事有可为,就带着阿广、阿步,向陛下求求情,看能不能保下母亲的性命。”
“你三人得陛下看重,若以忠孝之言相求,想必陛下,也不会坐视不理……”
···
“若事不可为,却也万莫强求。”
“不用管母亲、兄长,两位长姊和我——你兄弟三人,便在陛下左右小心侍奉。”
“日后长大成人,寻觅个机遇,转出奴籍,好生过活。”
“——农籍也好,商籍也罢;”
“只是无论如何,万莫再将子女、妻小,卖入权贵府上。”
“免得我卫氏后世子侄,再步我母子、兄弟后尘……”
第322章 去吧,去吧
“卫子夫……”
···
“倒是个聪明的。”
未央宫,椒房殿。
听身边的椒房殿大长秋,说起‘卫中郎’替姐姐卫子夫给自己带的话,皇后曹淑面呈思虑之色,片刻之后,又无奈的含笑摇了摇头。
作为平阳侯府的贵女——尤其还是上一代平阳侯的血脉、当代平阳侯的幼妹,曹淑在侯府内的地位,虽比不上曹氏嫡系男丁,但也绝非卫子夫这样的奴生子、还处在‘练习期’的姬妾所能碰瓷。
说句坦诚的话:在侯府出生、长大,一直到册封入宫,为汉皇后,曹淑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其实压根儿就没见到过卫子夫。
兴许碰到过,或是目光从卫子夫的身上飘扫过;
但曹淑不记得了。
对于这个名为‘卫子夫’的小歌姬、奴生子,曹淑至今都没有半点印象。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天子荣对卫子夫的青睐、偏爱,曹淑脑海里蹦出来的,都不是类似‘凭什么?’‘她也配?’之类的质疑或牢骚;
而是没有半点阴阳怪气,满含着诚挚的:卫子夫是谁?
前些时日,兄长曹寿来探望自己时,委婉的提及此事,曹淑才知道了卫子夫并非‘外人’,而恰恰是自己自幼成长的平阳侯府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歌姬。
——而且还未成年,没到婚娶的年纪;
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曹淑心里当然也有些牢骚。
陛下口口声声‘皇后还年幼’‘生育不稳妥’之类,结果到头来,还找了个比自己还年幼的?
偏偏还是和曹淑同出平阳侯府,却仅仅只是奴生歌姬的卫子夫?
若说心里没有不舒服、不觉得这是天子荣在羞辱自己,那就是曹淑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尤其是在听说当今刘荣,连卫子夫的三个弟弟都宠爱有加——把十岁上下的哥儿仨都接进了宫,还允许最年长的卫青自由出入石渠阁后,曹淑心中,更曾生出过一阵极为强烈的屈辱感。
欺人太甚!
风风光光把侯府嫡出的贵女接近椒房宫,到头来,却拿侯府的奴生歌姬来羞辱自己的皇后!
便是说破天去,这件事儿,刘荣也绝对占不着半点理。
不过后来,冷静下来之后的曹淑,便也逐渐释然了。
事实上,早在还没有和‘椒房’二字扯上瓜葛,还只是平阳侯府众多嫡出女子之一的侯府贵女时,曹淑就已经对自己的未来生活,有了大致的预判。
——作为侯府嫡女,曹淑这一生,必定是没资格追求‘爱情’的。
左右不过是和如今汉家,某个同样曾经显赫,却也同样淡退出朝堂中心的功侯家族联姻。
而后,自然就是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容忍,甚至主动充实自家夫君的后院,以完成‘开枝散叶’的宗族使命。
只是后来,意外被选定为当今刘荣的皇后,让曹淑下意识淡忘了自己曾经,对未来生活的展望。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加入另外一家侯府,和嫁入未央宫,
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与其他彻侯家族联姻,还是嫁入未央、入主椒房,曹淑的命运,都是给某位大人物做发妻正室;
既做了正室——尤其还是这个时代的正室,那就得有容忍姬妾的觉悟。
即便这个迎娶曹淑的‘大人物’,从原本预想中的侯爵、侯世子,变成了如今的当今天子,也依旧无法改变这一点。
这样一来,曹淑的思路,也就被捋的通顺无比了。
——作为皇后,曹淑或早或晚,总是要或主动、或被动的接受天子荣四处留情,后宫逐渐充实的现实。
既然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未央宫中,会多出许许多多‘姐妹’;
那么,相较于那些脾性不一,且出身大概率不会比曹淑差太多的后宫姬嫔,和曹淑同属平阳侯府,又是奴生、奴籍,与曹淑有一层主仆关系的卫子夫,更让曹淑容易接受一些。
起码日后有了事,有这么一层主仆关系在,卫子夫无论如何,也不敢跟曹淑玩儿什么落井下石、妖媚争宠之类的把戏。
唯一不确定的因素,就是卫子夫是否足够聪明,是否能够想明白这一点——明白在这皇宫之中,皇后曹淑,就是自己最大,同时也是唯一的靠山、人脉。
现在看来,这一点担忧,似乎也显得有些不大必要了。
卫子夫,显然足够聪明。
甚至聪明的有些过头,让曹淑心中,莫名生出了些别样的担忧……
“那卫青——卫中郎,可还在殿外候着?”
思虑良久,曹淑终是轻启朱唇,悠悠发出一问;
得知卫青确实在殿外等候,便让人将卫青给召进了椒房。
按理来说,曹淑贵为皇后,坐镇椒房,除了母族亲长外,不大方便接见没有血缘关系的男性。
不过好在卫青年纪足够小,同时又是曹淑在平阳侯府的‘故人’;
以侯府嫡女的身份,见一见侯府曾经的小奴仆——再加上有卫子夫这么一层关系作为桥梁,也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你,就是卫青?”
这是卫青第一次踏足椒房殿。
准确的说,在这个时代,除了皇后的亲长、子女,以及当朝天子,基本没人有这个机会,能看看传说中的椒房,究竟长得一副什么样子。
一走进椒房,卫青就嗅到了殿室内,那若有似无得椒泥香。
——椒房殿,顾名思义,说的就是皇后居所,需要以椒、香等合泥搅拌,再涂在墙壁之上。
只是此时的卫青,并不敢抬头看看那涂有椒泥的墙壁,究竟长得一副什么模样……
“奴,参见皇后……”
“贱名污了皇后的耳,死罪……”
嗯?
只轻描淡写的两句应答,却让曹淑下意识挑起了眉角,心中对卫子夫、卫青这一家子,也生出一阵极为浓厚的兴趣。
——姐姐卫子夫,一个奴生歌姬,得当朝天子青睐,却能清楚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第一时间来向皇后低头;
弟弟卫青也不差!
照理来说,卫青虽还年幼,又是奴生子的出身,但毕竟已经被当今刘荣任为郎官,又宠爱有加;
见了皇后曹淑,不卑不亢自称一声‘臣’‘末将’,也没人能挑出理来。
可卫青却自称‘奴’;
便当是在提醒曹淑:俺们并非完全没关系,好歹也是同出平阳侯府……
很显然,这一声‘奴’的自称,是卫青在和曹淑攀关系。
可紧接着,又是一句恰到好处的‘参见皇后’,即全了君臣之礼,又攀关系攀的恰到好处,完全没有过火。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曹淑当即做出判断:卫青这年纪轻轻的郎官,也同样是个人物!
于是,曹淑不可避免的,就好奇起卫子夫、卫青这一大家子。
——莫说这么一家子奴仆、奴生子了;
便是尚冠里寻常的彻侯家族,一代子侄十数人,乃至数十人,能出一个拿的准轻重的男丁,都是羡煞旁人的事!
便是男丁凋敝,出个能拿主意、能看明白事儿的女儿,那也是能保家族二十年不衰的大幸。
就拿曹淑出生的平阳侯府来说——自打初代平阳懿侯薨故至今,平阳侯曹氏家族,再也没有出过哪怕一个能独当一面、撑起侯府的男性子侄。
便是女性,也只是在太宗皇帝年间出过一位,却也只是十几岁开始主了平阳侯府三五年,到了年纪便嫁了出去,平白便宜了同样开始走下坡路的酂侯一族。
到了曹淑这一代,若非曹淑入了椒房,平阳侯家族的彻底衰败,说不定就是这一二十年间的事。
这,就显得卫子夫、卫青这两个连‘农户子弟’都不是——出生就是地狱开局的奴仆家庭,却能显露如此天资的姐弟俩,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了。
既然来了兴趣,曹淑自便扯着闲聊的幌子,同卫青拉起了‘家常’。
不单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同时,也是为了了解一下日后,在这硕大后宫中的盟友,究竟出生于怎样的一个家庭……
“禀皇后。”
“奴除了老母、阿姊,另有兄一、姊二、弟二。”
“——母亲卫媪,仍为平阳侯府侍妾;”
“长兄卫长君,为侯世子骑从;”
“姊卫君孺、卫少儿、卫子夫,皆为平阳侯府歌姬。
“弟卫步、卫广,本为侯府童仆,蒙陛下信重,用为中郎,于奴同居宫中,以习读兵法韬略……”
一番简单的家族背景介绍,无疑又让曹淑找到了一个关键点。
——兵法韬略!
尤其还是石渠阁的兵法韬略!
要知道汉石渠阁,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先入咸阳’时,萧相国从秦石渠阁中竭尽全力,所保留下来的典籍、文档来充实。
虽然残卷、残章数不胜数,且至今都还没有整理完成,但至少兵书库存,石渠阁是如今天下最全、最完整的。
从留侯张良圯上受书,自黄石公手中得授的《太公兵法》,即兵书《六韬》;
到淮阴侯韩信所留,虽为吕太后毁去了半部,却又意外被寻回的一整部《淮阴兵书》,即《兵法三篇》。
再到后世人眼中的‘屠龙术’:《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等等。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凡是时至今日,都还没有失传、绝版的华夏军事典籍,石渠阁都有全天下留存最完整的拓本!
而卫青、卫步、卫广三兄弟,却得了当今天子刘荣应允,自由出入石渠阁,查阅这些随便拿出一本,都足以让天下人抢破脑袋的兵法……
要知道就连寻常皇子,都无法得到如此许可;
太子储君有意研读,都还得每每上奏请准——获准一回看一回,每要看一回,便再奏请一回。
“陛下,这是想要以外戚掌兵……”
如是想着,曹淑面上却是不显山不露水,只带着邻家姐姐般温和的笑容,示意卫青继续说下去。
见曹淑如此反应,卫青心下也不由的稍安。
看样子,皇后似乎并没有因为姐姐‘争宠’,而对姐姐,连带着这一大家子怀恨在心?
如是安下心,卫青说起自己的身世,也就愈发坦荡起来。
“母亲为侯府侍妾,早年多以美色侍奉侯府贵客。”
“故我兄弟姊妹七人,皆不知生父何人。”
“——便是知,亦不敢坏了规矩,贸然寻上门去。”
“倒是奴,前两年被生父接回了府,却又不为嫡出兄弟、姊妹所喜,非打即骂,日夜不休。”
“若非托了阿姊……”
“哦不;”
“若非托了皇后的福,被陛下召入宫中,怕是至今都还在生父家中,为奴为婢……”
如是一番话,虽是没有出乎曹淑的预料,却也让曹淑暗暗为这一家子感到了些许揪心。
——一家八口,除去一个专供平阳侯府待客的侍妾,便是足足七个奴生子!
从这兄弟姐妹七人如今的身份,也不难看出这样的家庭,在贵族府上的结局。
男性,多为少主仆从,或随少主建功立业,以命为少主杀出一条康庄大道;
或以气力换得果腹,穷其一生,都在繁重的体力活中蹉跎。
至于女性,就更直白了——貌美些,便为歌舞女姬,将来被某个客人看上了,就大大方方送出去,全当是人情往来;
外貌普通些,如那卫媪,便直接作为侍妾,招待温饱思淫欲的客人。
平日里,却也做些洒扫、东厨的粗活。
了解到这些,曹淑心中已经有了大致推断。
——这一大家子,包括眼前的卫青在内,都是在侯府艰难生存,故而早熟、早慧的苦命人。
与此同时,至少卫子夫、卫青姐弟俩,又都是拿的稳轻重、看得透利害的聪明人。
这姐弟俩如此,其他几人,也大抵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么一家子至今,都还属于母族:平阳侯府的奴仆……
“或当真可为我所用……”
有了想法,家常也扯完了,曹淑也终于接过话头,为今日这场看似寻常的史诗级会面,画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哪日出了宫,便给你三姊带个话。”
“——既是得了陛下宠爱,便在侯府好生将养着身子,免得日后入了宫,无福为国开枝散叶。”
“平日里出入、起居,也都多避讳些,莫沾了污名,徒惹陛下不喜。”
···
“陛下的意思,是我还年幼了些,怎也得明年才能承恩。”
“待我身怀六甲,陛下身边,总要有个体己人照看。”
“——约莫就是明后两年了罢;”
“到时,我会亲自同兄长禀明,自侯府遴妙龄女,进为滕妾,与我同居椒房。”
“你兄弟日后在宫中,也可不时来椒房坐坐……”
第323章 斗智斗勇?
第323章 斗智斗勇?
在长安,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历史上的帝国双臂、绝代双骄之一的卫青,已经开始朝着人生巅峰而前进。
而在数千里外的河南地,一场结局早已注定,却也注定惨烈的大战,真随着一面城墙拔地而起,而逐渐临近。
——博望城,已经正式动工起建。
按照少府的预案,博望城一如中原城邑,四四方方,各正对东南西北;
城东西十里,南北六里,内部可容纳军属一万户。
城外,于城东、城西各设兵营,分别入主五千常备戍边卒。
至于城中,将来便会是这一万朔方戍边卒,所对应的一万戍边家庭。
有点像后世的军户;
但不同于那世袭罔替,躲都躲不掉的军户制,博望城这种模式,更像是秦时移民实边,以消化新服之地的政策。
——现如今的南越王赵佗,便是这个政策下的产物。
曾几何时,赵佗奉始皇之令,以副官身份随主将任嚣,率足足五十万‘大军’南下;
这里的五十万大军,自然不会是五十万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精锐,而是五十万接受过基本军事训练,却大都没有上过战场的老秦良家子。
这五十万人到达岭南,并为秦开疆拓土之后,既没有功成而归、班师回朝,也没有回到原籍,而是就地留守,成为了秦庭迁往岭南地区的第一批移民。
平日里,这些人也种地劳作,过着寻常农户一般的生活。
有事时,他们却也能随时发挥老秦人的光荣传统:扛起锄头便是农,拿起长戈便是兵!
后世人常说:秦之亡,恰恰是其制度过于先进,导致严重不符合时代背景、文明进程,以至于‘步子跨的太大扯到了蛋’;
从当年,秦对岭南之地的开发方式,其实就不难看出这一点。
——赵佗带着那五十万人,在岭南地区的开发,不就是后世新时代,华夏文明依旧在用的生产建设兵团嘛!
两千多年后,新华夏依旧还能捡起来用,甚至还能发挥相当效果的制度,放在这两千多年前的时代,能不‘扯到蛋’嘛……
至于如今,刘荣决定在博望城驻扎的两部都尉,有别于后世朱明时的军户,以及新时代兵团的,则是相较于后二者,将来长期驻守博望城的这两部都尉,重心更多还是在军事上,而非农业生产、建设之上。
——原则上,长安朝堂不会完全切断对博望城的后勤、辎重输送。
该给的军粮半点不少,还是会发放到将士们手中。
唯一的区别在于:其他部队的将士领了军粮,就可以安安心心打仗,非但不用担心自己吃不饱肚子、会饿着肚子上战场,甚至还能有余力照应家里。
而博望城这两部都尉,则是在领了军粮之后,可以安心的完成上级下达的军事任务:种地。
没错;
对于博望城这两部都尉而言,种地,并非生活所迫,而是军事任务!
原因也很简单:华夏民族的血脉,始终带有‘能种地的地方才能生存’的认知。
刘荣要做的,就是通过军事命令,来借这两部都尉将士告诉天下人:河套,是能种地的;
而对华夏人而言,能种地,自便意味着能生存。
如此一来,日后无论是长安朝堂决定向朔方郡移民实边,还是对博望城加派类似的‘耕战’兵团,阻力都会小很多。
至于将士们在博望城附近开荒,所得的田亩和作物收获,刘荣也十分大方:田,谁开垦算谁的;
粮,谁种出来算谁的。
换而言之,‘种地’这一项军事任务,非但能为博望城守军将士带来稳定的副业收入,甚至还能让他们轻而易举之间,便置办下相当不菲的田产。
固然,河套地区并不太适合种地。
准确的说,是相较于开荒耕作,这片土地,更适合畜牧业的发展。
但没关系;
刘荣愿意付出这么些许代价,拿出河套3-5个百分点的土地,来吸引天下人前往、定居。
这,也正是博望城存在的意义。
——博望,望的从来都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北方,而是比北方、比匈奴更为遥远宏大的目标。
秦时有言:六王毕,四海一。
刘荣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华夏能再多出一句:游牧、农耕皆诸夏,罗马东叩称汉臣……
“单于庭主力,难道还没有抵达高阙吗?”
“怎么都过去了这么久,都还没动静?”
博望城——或者说是还未建成,连雏形都不曾具备的博望城北‘城墙’外;
榆侯栾布驻马而立,看着几里开外的大河南岸,依旧在往返巡视的汉军将士,眉头只紧紧皱在了一起。
在栾布身侧,弓高侯韩颓当、江都王刘非等众人,也都是一副不甚其解,却又忧心忡忡的表情,目光齐齐锁定在遥远的大河沿岸。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军臣老贼,究竟是在盘算什么?”
作为在草原土生土长的降将,或者说是华夏历史第一位留学生,韩颓当对匈奴人,或者说是草原游牧民族的脾性,可谓是了若指掌。
——韩颓当归降汉室时,尚还是太宗孝文皇帝早年,距今已有三十多年。
作为韩王部的小王子,韩颓当自然见过上一代老上稽粥单于,并相当了解其秉性。
而如今的军臣单于,韩颓当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军臣还是个骑着小马驹,整日与酒色为伍的纨绔左贤王。
对于军臣——尤其是成年后的军臣,韩颓当的了解十分有限。
但再怎么有限,韩颓当也能从如今的状况当中,闻到一股极为浓烈的危险气息。
——时间,已经来到了天子荣新元元年,秋九月末。
再过几日,便是岁首新年。
距离汉军推算的单于庭主力抵达日期:九月十五,已经过去了十多日;
但高阙至今为止,都没有产生丝毫变化。
按理来说,单于庭主力在代北猛攻马邑,突闻河套易手,必定会马不停蹄的飞驰回援。
从程不识弃守马邑,诱敌深入之计未能成行,也能侧面印证这一点。
——为了回援河套,军臣连跨过马邑、踏足雁门郡的天赐良机,都已经全然顾不上了!
这就很奇怪了。既然军臣在代北、在马邑接到河套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坚决回援的决定,那之后的行军速度,必然会提升到匈奴骑兵部队的极限!
即:一人三马,轮换骑乘,饿了在马上吃,累了在马上歇;
只无论如何,不得有片刻停止回援的脚步!
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那早在秋九月十日左右,单于庭主力就应该抵达高阙。
至于九月十五的推断日期,则是汉军以最乐观的状态,以匈奴单于庭主力白昼赶路、黑夜休息作为条件推断的。
这,已经是汉军最乐观、匈奴人速度最慢的回援速度了。
只要还骑着马,而非腿儿着来,匈奴人再怎么慢,也不该在九月十六日清晨,都未能抵达高阙。
所以,汉军自栾布以下,皆一致认为:最晚在九月十五日晚间,军臣率领的单于庭主力,就已经回援抵达高阙。
然后,就是过去这十几日的诡异沉寂。
——没动作啊!
高阙一如往常,之前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城楼上的匈奴兵卒,该是哪些人就还是哪些人;
‘必然抵达’的单于庭主力,非但没有让高阙表露出战略姿态的转变,甚至都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存在!
就好像单于庭主力,压根儿就不曾抵达高阙——至少是没有万人以上的大队人马抵达。
这就急坏了栾布在内的一众老将,老想做点什么,却又偏偏什么都做不得。
提问:什么样的刽子手,最令死刑犯感到恐惧?
答:并非那些干脆利落,手起刀落的痛快人;
而是那些只高举着刀,让犯人一直惹受精神折磨,却迟迟不愿落下砍刀的老阴掰。
人类从来都不恐惧已经到来的危险,而是会更恐惧必定会到来,却始终未到来的危险。
——刀子,永远是悬在头顶上的最吓人,而非砍在脖子上的。
现在的汉军众将,便是类似的状态……
“实在不行,就让遂营再架几座桥,直接打上高阙!”
“打不打得下来且不说,起码能知道高阙内,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若那军臣老贼在高阙,我大军倾巢而出,强攻高阙,军臣老儿必定会惊惧交加,加兵驻守高阙。”
“若不在,那我等即便攻不下高阙,也总是能抓几条舌头,好生盘问一番?”
漫长的沉默之后,终还是江都王刘非,年轻气盛沉不住气,满是烦躁的发起了牢骚。
见众人齐齐望向自己,刘非却也并未表露出丝毫尴尬之色,只愤愤不平的继续说道:“难不成,还真要这么等下去?”
“——明知他军臣不怀好意,且手握重兵环伺在外,却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甚至有可能,我们连他在哪儿、从何处发难都不知晓。”
“与其这般熬着,还不如主动出击……”
听到这里,大家伙心中自也是了然。
——江都王殿下,这是忍受不了这种暗刃悬于头顶的精神折磨,这才发起了牢骚。
至于刘非所提议的‘强攻高阙’,在众人——尤其是栾布看来,基本上是完全没有可行性的。
秦关高阙原本的意义,就是在河套外、在大河对岸,为秦军留下一处墙头堡,以免大河对岸完全脱离秦军控制,导致秦军无法轻易渡河背上,踏足幕南。
也就是说高阙,其实防的并不是隔大河相望的河南地,而是防北面的草原幕南地区。
可如今的高阙,却成了匈奴人在河套北侧,阻隔汉军北出河套,渡过大河、踏足幕南的屏障。
尤其再加上以大河作为护城河,更是将高阙的战略意义,提高到了函谷关那样的要塞、雄关的程度。
——函谷关,肩负汉家的基本盘:关中的安稳;
而高阙,则肩负着匈奴人的大本营:幕南的安全。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攻夺高阙,对于汉家上下君臣、将帅的诱惑力,其实并不亚于夺取河南地。
但某个东西的诱惑力足够大,往往恰恰是因为得到他的难度,与其本身具备的诱惑力,呈几何式上升的正相关联。
打下高阙,好不好?
当然好了!
只要掌握高阙,那汉家就算是在幕南地区,有了一处比云中都还坚固的桥头堡!
是战是和,是进是退,全然由汉家说了算!
若想打,汉军可以北渡大河而出朔方,以高阙为支点,向辽阔的幕南地区分散展开攻势;
又或是对朝幕南地区的腹地:龙城方向进发,直接威胁匈奴的政治权利中心,撼动匈奴人在草原的统治根基!
若想歇一歇,又或直接就是不打,有高阙在河对岸‘放哨’,朔方郡也就不必再担心北方方向的安全问题,可以安心种几年田,更或是专心处理一下西方的河西走廊。
可高阙,好不好打呢?
便从此刻,栾布一副看白痴般看向刘非的眼神,就不难得知:不好打。
很特么不好打。
以至于‘打高阙’这个提议,在栾布看来都显得有些可笑、哪怕这话是出自江都王刘非之口,栾布都忍不住面露鄙夷之色的程度。
感受到栾布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前所未有,且丝毫不加以掩饰的鄙夷,刘非尴尬之余,暗下也反应过来;
——过去这段时间,自己在将军们面前立下的‘知兵’人设,可以说是塌了个稀碎。
却不料也正是在这时,弓高侯韩颓当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刘非,而后,又耐人寻味的看向老伙计:榆侯栾布。
“我,倒是有些赞成江都王的提议……”
嗯?
什么情况?
咋,弓高侯你也不知兵了?
那可是高阙!
以大河为护城河,秦关秦墙为工事主体的高阙!
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的倒是轻松;
真要动了兵,几万人的伤亡砸下去,怕是连高阙顶部的墙垛都摸不到!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自主的看向栾布,等着栾布对这个一眼弱智的方案,发表大家意料之中的评价。
但在栾布的面色,也从最开始的愕然、不解,逐渐转变为若有所思,再到隐隐有所明悟、认可之时,大家伙直接亚麻呆住。
完了……
主将栾布,也傻掉了……
(本章完)
第324章 试探
第324章 试探
“避!”
“速退!”
三日之后,高阙以南,大河南岸。
随着河对岸,再度飞来遮天蔽日的齐射,正忙着搭设浮桥的遂营将士们,在各自将官的指挥下争相后退。
说是后退,其实,也就是离岸边稍远些,来到距离河岸约莫五十步的位置,好整以暇的看向河对岸,正驻马挽弓的匈奴骑兵。
——匈奴人以骑射立足于草原,但真要说起来,匈奴人大规模列装的手工长弓,无论是射程还是威力,其实都比不上如今汉军将士列装,由少府军工部门统一制作而出的强弓、硬弩。
甚至在草原上,真要比射术,匈奴本部甚至都排不进前三!
无论是以长弓作为部族图腾,以射术专精闻名于草原的楼烦部,还是以一手‘回马射’立足草原的白羊部,都比匈奴人更精于‘射’。
至于匈奴本部的看家本领,则是下马混战,即肉搏白刃战。
相较于本就并非‘游牧之民最善射者’的匈奴人,汉家的弓弩部队,其实并不会落下风。
二者相比较,汉军弓弩部队有更为精良的武器装备,以及足够的训练强度;
而匈奴游骑部队,则能凭借胯下马匹的机动性,具备短时间内、高频率移动射击点的机动优势。
可若是抛开弓骑兵的机动性,单论射程,匈奴弓骑自是远远比不上装备有制式强弓硬弩的汉军弓弩部队。
此刻,便是汉匈双方在远程火力部队方面,最直观的对比写照。
——大河对岸,发觉汉军正在搭设浮桥的匈奴人,终于舍得从高阙出来了。
出来之后,匈奴人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对着河对岸是一轮接着一轮的齐射;
然并卵。
匈奴人所用的弓,多为持弓者本人,以形态适宜的木材,辅以牛羊筋、皮所制。
稍微阔气点的,也不过是草原上聊胜于无的木匠,摸索着搞出来的手工弓。
顶天了去,也就是五十多年前,秦长城军团收缩兵力,所遗留在河套、幕南地区,并为匈奴人‘继承’的秦制弓弩。
这些秦制弓弩,弩机基本都已经因为各部分零件的损坏,而在不具备零件打造、武器装备修理维护能力的草原宣布报废。
便是秦弓——一柄弓高强度使用几十年,就算是再怎么质地精良,也总到了‘垂垂老矣’的时候。
就拿高阙来说:当年,匈奴人在高阙,得到了秦长城军团留下的上万柄弩机、数万张长弓,以及数之不尽的弓羽箭矢。
至于戈矛、刀剑之类的精良青铜器,更是不知有多少。
而今,匈奴人号称‘控弦四十万’,却凑不出哪怕一百把秦弩。
便是凑出来的几十把,也都是零件换了又换,几把破损的秦弩拆解,凑出来的一把组装弩。
弓倒是稍多些——有那么两三千张,就是弓弦基本也都崩断更换过,弓身也大都变了形。
至于那些以匈奴人本身拥有的工艺,所制造出来的匈奴长弓,射程普遍在八十步到九十步左右。
能达到一百步的弓,在草原就已经算得上是‘无比精良’了。
反观汉军将士所列装的少府产制式弓,却是以百步的有效射程、百步外入木三指的威力,来作为合格标准的。
未达到这个标准的残次品,大都会被发放给地方郡县,来作为青壮冬训时所用的‘准军械’。
就这,地方郡县还都不大乐意,怕青壮们练不出来足够好的射术,宁愿自掏腰包买正儿八经的‘合格弓’,将少府分发的残次品扔在库房里吃灰。
这就导致此刻,高阙内的匈奴人走到大河北岸,想要隔着大几十步的距离,朝南岸正在搭设浮桥的汉军将士挽弓抛射时,有将近一半的弓羽都没能‘上岸’,在临近南岸时一头扎入大河,而后被飞流冲走。
即便侥幸‘上了岸’的箭矢,也大都已经超出了有效射程,绵软无力不说,还只能覆盖南岸二十步内的距离。
遂营将士之所以躲到河岸五十步外,一来是趁机休息一下,二来,也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万一被匈奴人绵软无力的弓羽箭矢射中,擦破点皮什么的,再闹个感染化脓,那可就麻烦了。
只是这样的情况,也没有维持太久。
在匈奴人又一轮齐射结束之后,汉军弓弩部队,也终于完成集结……
“进!”
随着令旗麾下,一个个中层将官声嘶力竭的大吼着,指挥弓弩方阵快步上前。
于河岸列阵,挽弓便是一轮齐射!
不同于匈奴弓骑的‘鞭长莫及’——汉军将士的弓弩齐射,几乎都射到了对岸,并覆盖了北岸五十步之内的范围!
一时间,北岸一阵哀嚎遍野,人仰马翻。
本就因汉军将士在搭设浮桥,而感到焦急万分的匈奴人,更是被汉军这一轮齐射吓得慌忙撤退,不眨眼的功夫,竟已是大半撤入高阙。
对岸没有匈奴人放冷箭,遂营将士当即便再度上前,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搭设浮桥的工作。
而在距离河岸一百五十步距离,栾布站在平地而起三丈之高的将台之上,面色无喜无悲的缓缓点下头。
“就这么大。”
“匈奴人放箭,便伺机齐射回击。”
“——传令睢阳:搭设浮桥不必太快,在合理得范围内,能搭多慢,就搭多慢。”
“再者:无论如何,都决不能真把浮桥给搭出来。”
“拖到岁首凛冬初雪,此战,便算是大功告成。”
栾布一声令下,当即便有一队亲兵领命而去,将栾布的军令,传到遂营、弓弩部队的每一个角落。
而在栾布身后,韩颓当、刘非二人含笑一对视,又颇有些挑衅的看了看左右——那些先前,认为攻打高阙‘无比愚蠢’的其余众人。
谁说打高阙,就非得是真打?
佯攻不也是打嘛!
就好比此刻,汉军遂营将士慢条斯理,甚至多少有些‘不情不愿’的搭设浮桥;
对岸匈奴人抛射骚扰,汉军弓弩部队,也都是实在被烦得不行,才出来象征性的回击一波。
然后就拖呗!
看匈奴人那副惊弓之鸟的架势,怕是高阙的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打算‘攻取高阙’的汉军将士身上。
接下来,自然就是不知在不在高阙的军臣,需要做抉择的时候了。
“军臣,大抵是能看出来我大军,是无心——也无力真正攻夺高阙的。”
“但只要我大军‘攻打’高阙一日,军臣就不敢把太多注意力,转移到高阙以外的地方。”“只要这样的僵持状态,能维持到入冬,那此战,便算是功成。”
“至于开春之后如何……”
如是想着,栾布缓缓回过身望向身后几里外,那面已经隐约可以看见轮廓的城墙。
良久,栾布一丝不苟的面容之上,也终于露出了一抹难得轻松地笑容。
——佯攻高阙,无疑是此战,北地方面军所走出的一步妙旗。
在此之前,北地方面军占据着河套,一直等待着回援的单于庭主力有所动作,却又迟迟没能等到。
时日一久,莫说是将帅,便是底层士卒,心里也开始犯起了嘀咕。
这单于庭主力,不会是在密谋着,要搞一个大活吧?
就像我大军明面上,和匈奴人‘约战’马邑,实则暗中谋夺河套这般?
于是,不安的情绪,一度席卷了大半个北地方面军。
彼时的栾布、韩颓当等一众将领,别说是想办法稳定军心了——就连他们自己,心里面也同样犯嘀咕。
匈奴人的军队,几乎完全以骑兵组成,论机动性,远非以步兵为主要组成部分的汉军所能相比。
一旦匈奴人也学着汉家,搞一个声东击西,又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类,汉家很可能反应不过来!
万一边墙真有哪个部分,被匈奴人突袭扯开口子,那此战,可就不是河套究竟为谁所有的问题;
而是汉家在这场被匈奴人入侵的战争中,究竟会蒙受多大损失的问题。
这个担忧,让栾布接连几日寝食难安,深怕哪天醒来,就要接到边墙某一处的求援信。
好在刘非、韩颓当二人的提议,基本完全解决的这个隐患。
——佯攻高阙!
一如栾布、韩颓当,乃至汉家上下君臣,早在战前的判断:高阙,绝非汉家在最近一到两场战役中,所能觊觎的。
因为高阙对匈奴人的重要性,甚至达到了军臣本人宁愿亲临战争,亲自挥舞刀剑守城——甚至死一个单于在高阙关墙之上,也无比守住的高度。
盖因为高阙的归属,基本可以决定幕南的归属。
匈奴人已经丢了河套,已经丢了一片天堂般的塞外江南;
若是再丢幕南,那只能挤在幕北苦寒之地的匈奴帝国,莫说是否还能继续以‘帝国’存在了,便是对游牧之民的统治,也大概率会土崩瓦解。
草原各部,或许会再次分裂,各自为政;
匈奴单于庭,或许也会分裂为几个部分,如历史上那般,分为东南西北各路单于。
当‘单于’二字在草原上成为批发品,草原游牧之民在短期内,也就无法对汉家、对诸夏产生丝毫威胁了。
这一点,汉家心知肚明,匈奴人也必定了然于胸!
所以,汉家针对高阙的任何一项动作,都必定会引起匈奴单于庭,乃至整个草原——至少是幕南地区的十二分关注!
因此,栾布这手佯攻高阙,看似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平白浪费时间精力,实则,却是将匈奴人的注意力,强行拉回到高阙、拉回河套-幕南前线。
我是打不下来高阙;
你也知道我打不下来;
但你敢赌吗?
敢赌我一定打不下来高阙,转而将大半兵力、精力,投入到其他我猜不透、想不到的地方吗?
可别忘了;
在这场战争之前,你对我夺取河套,可也是抱着‘绝对不可能’的态度。
你,真的敢在失去河套之后,再跟我赌一次吗?
敢再赌我在夺下河套之后,无法进一步北上,夺下你幕南之地的屏障:高阙,而后将整个幕南,都纳入我汉家的火力覆盖之中吗……
很显然,匈奴人不敢。
莫说是如今,传闻‘中人之姿’的军臣单于——便是其父祖老上、冒顿两位单于,也大概率不敢。
所以,在正式开始佯攻高阙之后,栾布终于可以安心的下定结论:军臣的单于庭主力,无论先前在不在高阙,此刻,都必定是要么在高阙另一侧搔首弄姿,要么在奔赴高阙的路上。
至于先前,军臣老贼究竟在盘算什么,却也不重要了。
因为无论军臣先前想干什么,眼下,都必定无法将那个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想法变成现实了。
军臣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确保高阙安稳,将汉军的兵峰阻挡在高阙以南、幕南以外;
至于剩下的——无论是向汉家报今年年初,那一战的战败之仇,还是重新夺回河套,都已经不再是军臣所应该考虑的事……
“朔方郡,如此便算定下了。”
“也不知陛下,会任命何人,为朔方郡首任太守……”
心里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松开,栾布便也有了精力,开始遐想一些有的没的。
比如:必将面临巨大威胁、巨大挑战,且必须独自面对挑战的朔方郡首任太守。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汉家借此战夺回河套,设立朔方郡;
而日后的朔方郡,将面临西侧的河西、北方的幕南——两个方向的战略压力。
虽然两个方向,都有大河来作为缓冲,或者说是天然屏障,但考虑到日后的朔方太守,不单只是个武将,还需要兼顾河套地区的发展、建设,以及民生,这个问题就变得有些复杂了。
——要想在河套站稳脚跟、彻底消化河套,汉家就必须让河套,真正成为能为汉家产出收益的地方,而非一片需要汉家持续砸下重金、驻扎重兵,却无法为汉家带来实际收益的多战之地。
这就意味着日后的朔方太守,得对马政——尤其是战马培育方面的马政事务,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乃至于实操经验。
这样的官员,即善养马者,别说是在汉家,便是草原游牧之民当中,都是相当稀缺的专业人才。
再加上民生、内治,以及军事素养、战略眼光等等——各方面结合起来,对于将来那位朔方太守,可谓是提出了极为严苛的条件。
即要会养马,还得会低成本养马;
既要知兵、会带兵打仗,还要有能力为河套地区、为朔方郡,尽可能避免战争。
除此之外,还要知刑罚、懂官场,直到如何治理一方;
同时,还不能犯忌讳,让远在数千里外的长安天子起疑心。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当今汉室真有这么一个人,那这个人就算不是当朝三公,也绝对是未来的三公胚子!
将这么一个人送到塞外,送来这河南地做朔方太守……
“朔方,或许不再是以太守、都尉分治军政。”
“只是不知,陛下究竟作何谋划……”
(本章完)
第325章 好郁闷的‘大’单于
第325章 好郁闷的‘大’单于
天子荣新元元年,秋九月二十八。
河套以北,高阙。
军臣的心情很不好。
准确的说,是极其的糟糕。
从去年年末,照常对汉家进行外交讹诈未果,到今年年初,一场针对汉北地郡,以战略威慑为目的的入侵失利;
再到战后,再度派遣使者前往长安,试图与汉人磋商‘赔偿事宜’,或者说是讨一个台阶下,却依旧被汉人的小皇帝强硬拒绝。
最后,便是今年秋天,这场被军臣称之为‘荣誉之战’的战争。
在军臣原本的设想中,早在去年秋天,失去了壮年天子,迎来少年天子即位,正处在政权交接关键时刻的汉家,就应该和过去的历代汉皇那般,答允匈奴单于庭的讹诈。
最起码,也要象征性的做做样子——送多少东西且不说,起码一个‘汉匈兄弟之交,匈奴为兄’的低姿态要摆出来。
结果显然不尽如人意。
但当时的军臣,却并没当回事,只当这是汉人的小皇帝年轻气盛,没有经历过现实的鞭策;
只要一场轻松写意的战争,就必定能给汉人的小皇帝,带来一点小小的草原震撼,从而认清现实。
——认清汉匈强弱对比依旧,汉家历代先皇奉行屈辱和亲之策,乃是最明智、性价比最高之选的现实。
结果,一场原本应该敲打汉人,让汉人小皇帝低头的北地朝那一战,却是为汉人小皇帝那本就铁打的脊梁骨,又多装了一节纯钢。
汉人的小皇帝,实在是太硬了!
虽然过去,汉人的老皇帝们——如最初的太祖刘邦,到后来的太宗刘恒,以至于刚驾崩不久的孝景刘启,也都是又臭又硬的性子,但多少还讲点道理。
什么道理?
汉弱,匈奴强;
弱肉强食;
作为弱者,汉人天然就该向匈奴人低头。
但汉人如今这个小皇帝,却硬的完全不讲道理!
时至今日——哪怕今年秋天,针对马邑的军事行动夭折,又意外丢失了对河套地区的掌控,军臣依旧有十成的把握说:汉匈双方的实力对比,匈奴依旧是明显掌握优势的那一方!
如果过去,汉匈双方实力对比在三七开,那河套易主,顶多是将三七之比,缩小为了四六。
汉人四,匈奴六。
甚至就连这四六之比,也依旧是要等汉人彻底消化河套,并从河套这块天然的养马地得到源源不断的战马,从而初步完成骑兵部队的建设,规避汉匈双方的兵力克制之后,才能最终达成。
此时此刻,才刚占据河套,既没有完全将河套消化,也没有通过河套产出战马、构建骑兵部队的汉家,和过去,不曾拥有河套的汉家,并没有什么区别。
顶天了去,也就是河套易主,改善了汉人的边防战略处境,缓解了边防压力,给了汉人更多喘息的时间和空间,让匈奴人入侵汉家变得更困难了些。
但要是说一个河套,就让汉匈双方自此攻守易型——匈奴人不敢再入侵、驰掠汉室,反而要当心汉人主动出塞,侵扰草原,那就是在扯淡了。
汉匈战略平衡,并没有被完全打破!
仅仅只是原本明显倾向于匈奴一方的天平,稍稍回平了一些,双方实力差距缩小了些。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汉人的小皇帝,却硬的好像汉匈双方并非‘兄弟之交’,而是父子关系!
明明处于战略劣势,以及军事实力的明显劣势,汉人的小皇帝,却像是一个威严的父亲般,对匈奴这个大敌——这个比自己都还要更加强大的敌人,非但没有丝毫敬畏,反而还抱以满满的不屑!
若单只是不屑、轻视,那也就罢了;
偏偏这汉人的小皇帝,仅仅只是在战略上蔑视匈奴,到了具体的战术上,却又打起了十二万分的重视!
时至今日,军臣都还是无法想明白:汉人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从地势更低的北地踏足河套,并迅速掌握这片塞外江南的。
虽然不知道汉人具体是怎么做的,但军臣也还是能断定:为了这一战——为了那一夜,汉人的小皇帝,必定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事实也正如军臣所料。
当军臣率领单于庭主力回援,并抵达高阙一代,随后盘算着要不要出其不意,绕道河西奇袭河套时,汉人开始在高阙外搭设浮桥了。
此刻,站在高阙那宛若耸立云端的城楼之上,看着关墙外、河对岸,那一条条初具雏形的浮桥,军臣也终于搞清楚河套,究竟是怎么丢的了。
而军臣真正感到恼怒的,却并非河套的丢失……
“趁其不意,攻其不备,夺了我大匈奴的河南地,不过是汉人奸诈。”
“只要没有骑兵,汉人就无法在我大匈奴勇士的刀锋之下,真正守护住这片土地。”
“——只要没有骑兵!”
“汉人,确实没有骑兵;”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我大匈奴留守于河南地的部族,居然会成为汉人最骁勇、最精锐的骑兵……”
没错。
真正让此时的军臣,感到万分恼怒的,正是那些望风而降,改换门庭,投身于汉军怀抱,为汉家骑兵部队建设添砖加瓦,并做出卓著贡献的河套各部。
——河套,是草原最好的一片草场!
驻扎在这片草场的部族,无不是单于庭仰仗的大部、强部!
如单于庭镇压幕南的三驾马车:折兰、白羊、楼烦三部,后二者便都栖息于河套!
至于折兰部——并非军臣舍不得在河套,给这些疯子找一块栖息地;
而是作为直属单于庭的武装,折兰部,算是匈奴帝国最为特殊的一个部族。
——折兰部,没有属于自己的牧畜、战马,也不需要进行日常的畜牧业生产。
折兰部出生的每一个男人,都是战士!
折兰部出生的每一个女人,都是下一代战士的母亲!
每一个折兰人,从出生的那一天时起,唯一需要做到的,就是成为最优秀的战争机器!
所以,折兰部的男人们勇武、好斗,折兰部的女人泼辣、强悍;
以至于‘折兰’二字,在幕南能止小儿夜啼,并让驻扎、栖息于幕南,常年蠢蠢欲动的右贤王嫡系各部,不得不在折兰部的淫威之下安守本分。
——单于庭镇压幕南的三驾马车,是以折兰人的威慑力为主!
而整个折兰部,都是由单于庭直接供养,属于完全脱产的军事部族,而非游牧部族。
从这一点——从单于庭的三驾马车中,需要草场的两个部族都栖息于河套,就不难明白这片区域,究竟是多么优秀的草场、能在这片草场栖息并保住底盘的,是多么强大的部族。
当军臣在马邑得到消息,说汉人已经踏足河南地,并‘基本掌握河南地’时,军臣急归急,但也还抱有一丝侥幸。
——楼烦、白羊二部,虽然大半兵力都被军臣抽调去了马邑,但也还是留了部分火种留守;
再加上那些还有些稚嫩、青涩的青壮,以及其他部族,就算无法正面抵抗汉人,也起码能凭借骑兵的机动优势,和汉人周旋一阵,直到军臣率主力回援。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些人加在一起,也还是没能阻挡汉人掌控河南地的脚步,甚至被汉人打的元气大伤,也总能对汉人造成不小的打击?
最后的结果,无疑是大大出乎了军臣预料到同时,让军臣好生体验了一把众叛亲离的痛苦。
——汉人在幕南地,几乎没有遭遇任何反抗!唯二没有向汉人俯首称臣的楼烦、白羊二部,也同样没有对汉人发起有效的阻拦,而是第一时间举族北渡大河,躲进了高阙。
这两个部族的驻地,本就在河套地区最北部的大河沿岸,过了大河,就能抵达高阙的位置。
这样的安排,原本是为了让这两个部族在必要时,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的幕南,发挥自己‘三驾马车’的职责,以镇压幕南各部。
不曾想,这个原本出于‘离幕南近些,好随时出兵’的安排,却让这两个部族无比顺利的——在汉人肆虐河南地时,无比顺利的‘出现在了幕南’。
这都好算好的;
楼烦、白羊二部能不投降,而是还能想起来逃跑,这都算是对单于庭忠心的。
其余那些个白眼儿狼,那更是想都不想就降了汉人不说,还无比殷勤的为汉人巡视起河南地,清剿起神出鬼没的羌人盗羊贼。
——过去这么多年,军臣无数次呼吁,甚至三令五申,河套地区的羌人却始终不曾得到清剿!
反倒是汉人得了河套,非但轻而易举就得了这几个部族数以万计的骑兵,还一具清剿让匈奴单于庭——让军臣,都头疼多年的羌人!
这,让军臣如何不怒?
现在好了;
汉人以步兵,在河套建立了几个聚集地,完成了对重要地区的军事控制;
再加上汉人以少量骑兵,辅以那些原本忠于匈奴的河套各部骑兵,使得汉人的影响力,已经辐射到了河套的大部分地区。
然后,汉人就开始铸城了……
“汉人……”
“卑鄙的汉人!!!”
去年秋天,外交讹诈未果;
今年年初,军事威胁不成;
朝那战后,外交商措再败;
今岁马邑,久功不下,以至于失了河套。
率主力回援,原打算迂回河西,重夺河套,却又被汉人搭设浮桥的举动强留在了高阙;
偏偏高阙外,是一条既能阻止汉人打过来,也能阻止匈奴勇士踏足河套的大河……
“等汉人的浮桥搭好,再反攻到对岸?”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中闪过一瞬,便被面色阴沉的军臣摇头否决。
——军臣很确定,汉人的浮桥,永远都不会有搭好的那一天。
除非真的打算一句攻下高阙,并顺势踏足幕南,乃至谋夺幕南地,否则,汉人的浮桥,就必定会永久处于‘正在搭建’的状态。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
遥远的将来,或许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汉人真的会在高阙外搭好浮桥。
只是倘若真到了那一天,那彼时的军臣,只怕就真的要好好考虑考虑:高阙保卫战,到底该怎么打了。
汉人佯攻高阙,以吸引匈奴单于庭主力关注的战略意图,军臣一目了然。
但军臣却毫无办法;
高阙背后,就是幕南。
准确的说:河套和幕南,本就是隔大河相望,被大河南北切割;
对岸的汉人只要过了河,就已经算是踩在幕南的土地上了。
只是除了大河,幕南在南方边境,还有一个高阙作为屏障。
军臣很确定:汉人,是在赌。
——赌自己不敢放着高阙不管,转而去盘算其他;
可恨的是,汉人赌对了。
军臣,真的不敢。
军臣真的不敢不管高阙,冒着高阙失守、幕南暴露在汉人兵峰之下的风险,去进行一场成功可能性极低的大范围机动迂回。
军臣原本的计划,是趁着汉人将战略重心放在河套北部,与高阙隔大河相望的区域,率骑兵迂回到河西,从西侧重新踏足河套。
但河套之所以叫‘河套’,并非是因为河套北部有大河为屏障——河套西部、东部,也都有大河包裹。
被大河三面包裹,才有了这片名为‘河套’的区域。
汉人出北地,从河套东部搭设浮桥,夜渡大河,最终顺利踏足并夺得河套;
但军臣的匈奴骑兵集群,却没有这样的本事。
——浮桥,是不可能搭的;
顶天了去,也就是砍几根巨木,看能不能在河道狭窄处,直接搭出独木桥。
但这,可是大河;
大河之所以叫‘大河’,显然是因为它够‘大’。
在这样一条以‘大’为名的河流,找一处可以搭设独木桥的狭窄河道……
“去!”
“让右大将点齐三万兵马,驻扎于高阙外!”
“——只要对岸的汉人露头,就派射雕者射杀!!!”
“再让折兰王、白羊王、楼烦王三人,赤裸着胸膛,绑缚双手于身后,来王帐来见我!”
显而易见:这场战争,无论是马邑的久攻不下,以及后续的无意义占领,还是河套的丢失,都是军臣在战略层面,犯下了一定程度的错误预判。
但和汉家‘天子不可能有错,错的只可能是这个世界’一样:在草原,单于也是不会错的。
眼下,军臣要做的,自然不是单纯找人背黑锅。
就是背黑锅,也不该是这三驾马车。
军臣真正要做的,是拿河套地区的丢失——拿白羊、楼烦二部留守力量的‘不作为’,来给这三驾马车记个大过。
而后,自然是让这三驾马车知耻而后勇,多少做点什么。
不说夺回河套,起码也要让对岸的汉人明白:天下之大,凡是长草的地方,就绝不是卑劣的汉人,能够耀武扬威的……
(本章完)
第326章 文明进程的落后
第326章 文明进程的落后
后世的足球赛,有一种极度不讨球迷欢心的战果。
——闷平。
所谓闷平,不外乎双方在整场比赛中,都没能发起太多有威胁的攻势,甚至都没有踢出一场足够精彩、足够激烈的比赛;
并且最终比分,定格在了令人如吃了苍蝇般,为自己熬夜看球而感到不值的0:0。
这场战役——准确的说,是马邑、河套双向战役的后半程,便多少有些后世足球赛‘闷平’的意味在其中。
战役前半段的马邑战场,军臣的单于庭主力猛攻马邑,汉将程不识确保马邑不失;
虽然没有出现明显改变战役走向的变故,但好歹也是打的有来有回,战况激烈。
河套战场更甚!
在战役前半段,汉家单方面开辟出第二战场:北地-河套战场,并以一场教科书级的闪电战、奇袭战,迅速掌握了河套地区!
结合两个战场来看,汉家在马邑明修栈道、咬住单于庭主力,在河套则暗度陈仓,可谓是条理清晰,游刃有余。
但到了战役后半段,战况就多少有些沉闷了。
——先是马邑战场,程不识在北地方面军得手、河套易主,单于庭急于回援的情况下,极具魄力的决定主动弃守马邑,试图以整个代北地区为诱饵,将单于庭主力硬留下来。
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匈奴单于军臣在得到马邑,并掌握赵长城缺口,随时可以踏足代国腹地、踏足汉家版图的情况下,却表现出苦行僧般的坚定意志,毅然决然放弃了这唾手可得的良机,依旧选择率军回援河套。
而军臣临走时,留在马邑与程不识对峙的右贤王伊稚斜,无疑也是暴露出了现阶段,匈奴作为一个松散游牧部落联盟整体,正面临的一个重大隐患。
——相较于华夏农耕文明,无论是古早期的奴隶制,还是过去数百年来的分封制,亦或是百十年前的秦郡县制,以及如今汉室的分封、郡县并行的政体;
只要是华夏农耕文明的政体,就总是比匈奴如今的游牧文明松散部落联盟,具备更为高效的调度能力,以及行政效能。
简单来说,就是中央集权程度,匈奴别说是如今汉室了——便是上千年前,只存在于华夏神话中的夏、商,其中央权威,以及中央统治地位,都绝非如今的匈奴单于所能比。
举个非常直白的例子;
在华夏文明的历史进程中,至今为止,华夏王超虽也偶有乱臣贼子谋逆,但频率却非常低。
尤其是在王朝初期,谋逆,更完全就是开国之君兔死狗烹的说辞!
但在草原,政变、刺杀,却是永恒不灭的主题。
就拿如今汉室的开国之君:太祖刘邦,以及匈奴真正意义上的‘开国之君’:冒顿单于来说;
太祖刘邦自兴兵抗秦,到先入咸阳。
从受封汉王,到还定三秦。
再到楚汉争霸,最终一统天下,即皇帝位,乃至于之后平定异姓诸侯,为帝七年而崩。
——这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刘邦唯一一次遇刺,便成为了华夏民族铭记于史册的‘贯高案’。
这场针对太祖刘邦,并轰动汉家政坛的行刺案件,最终让汉家数一数二的藩王:赵王张敖被牵连,并因此失去王爵,贬斥为侯;
案件参与者,自主谋贯高以下,悉数问斩,明正典刑!
听着很严重吧?
很轰动吧?
嘿;
就这般轰动性的刺杀案,实际上,却是一桩‘刺杀未遂’的主观案件!
事情的经过,大致可以总结为:太祖刘邦将女儿鲁元公主,嫁给二世赵王张敖;
在御驾亲征,参与那场导致刘邦身陷白登之围的汉匈平城战役后,刘邦自代地撤军南下,途径赵国。
本来意气风发,要和匈奴单于冒顿好生较量一番,却落得个白登之围,险些命丧白登山,刘邦自然是满肚窝火。
刚好就碰到赵王张敖接待自己,刘邦自然是想都没想,就把火气都撒在了女婿:赵王张敖身上。
照理来说,作为汉天子,对一个诸侯——尤其还是具备开国元勋成份的异姓诸侯动辄打、骂,刘邦多少是有些过火了;
但考虑到彼时的张敖,不单是汉家的赵王,同时也是鲁元主刘乐的丈夫、刘邦的女婿,被心情不好的老丈人挂落一顿,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女婿就是半个儿啊!
我就算不是你亲爹,也是你半个爹;
心情不好,吊你一顿怎么了?
委屈你了?
张敖显然对此有着清晰的认知,便也没将老丈人刘邦的宣泄当回事儿;
只如侍奉老父亲般,小心伺候着刘邦,直到刘邦再度起驾,离开赵都邯郸。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张敖没把刘邦的‘折辱’当回事儿,作为赵国相的贯高,却莫名生出了‘主辱臣死’的共情!
于是,为了报答自家大王的知遇之恩,同时也是为了给张敖‘报仇’,贯高一咬牙一跺脚,做了一个大决定:刺杀刘邦!
说是刺杀,整个方案的制定以及实施,却草率的如同儿戏。
得知刘邦离开邯郸之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赵国境内,而是要继续留一段时日,以肃清叛逃匈奴的韩王信逆党,贯高当即计上心头;
先是以赵国相的身份,邀请途径柏人县的刘邦,到县馆居住。
然后……
咳咳;
然后,贯高就把召集来的刺客,给藏进了这处县馆的舍壁之中。
这就好比你在房间的衣柜里藏了个刺客,然后把目标请到这个房间里。
刘邦虽然不知道贯高的图谋,却也阴差阳错的表示:柏人县?
柏人,不就是受迫于人吗?
朕才刚在白登山打了个窝囊仗,还去这么个受迫于人的窝囊地儿作甚?
于是,贯高行刺失败,并在之后不久被仇家高发……
怎么说呢~
就很儿戏。
贯高堂堂赵国相,却像是个义愤填膺的愤青般,莫名其妙恨上了刘邦,要行刺天子圣驾;
然后又儿戏般的布置了一场刺杀,并被刘邦以儿戏般的理由侥幸躲过。
最终,贯高也儿戏般被告发,并被逮捕归案……
在最开始,听说这件发生在汉人地界的‘大案’时,军臣的世界观,差点就崩塌了。不是因为这件大案,里里外外都透露出‘儿戏’二字;
而是这样的事,居然能被汉人称之为‘大案’!
这汉人,也太没见识、太没见过世面了吧?
要知道在匈奴单于庭,杀手成功进入单于王帐、凶器成功逼近单于三步之内的刺杀,一年就会发生好几起!
至于那些刚闹起来就被镇压,又或是包围了王帐,却没能踏足王帐内的,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尤其是冒顿单于期间,才刚强大起来不久,还不具备草原霸主气质的匈奴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取冒顿单于而代之。
而在这样高频率、高强度的刺杀下,类似贯高案那样的刺杀未遂,在匈奴单于庭,那真真是连一点水都溅不起来。
假设贯高是匈奴人,当年是行刺冒顿单于失败,并被仇家告发到了单于庭;
那冒顿单于大概率会一笑而过,并对那个告发者说:拿着没有证据的事来攻讦仇家,你是觉得我大匈奴的单于,是一个是非不分的蠢货吗?
不是因为冒顿真的很蠢,又或分不清是非对错;
而是在草原,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什么‘未遂’这一项罪名。
谋反?
起了兵才叫谋反!
政变?
动了手才叫政变!
至于什么密谋啊、暗中勾结啊之类——除非有过分完整的人证、物证组成证据链,否则,统一归为诬陷!
在过去,草原游牧之民,一向为此而感到自豪。
因为在草原人看来,这意味着相较于汉人的敏感、胆小、谨小慎微,游牧之民处理类似事件的方式,才更像是一个强者。
——要刺杀我,那你放马过来!
——若是真被你杀了,那就合该你来做这单于!
——连你这么个扒菜都收拾不了,我也就没脸做这匈奴大单于了!
但经过这场战役——尤其是马邑战场,由右贤王伊稚斜接手之后的进展,草原游牧之民才终于发现:这一切,并非是因为汉人更加怯懦、敏感,游牧之民更加勇敢、强大;
而是因为汉人,极其重视中央权威、帝王威仪,对于任何可能威胁统治基础的不稳定因素,都秉承宁错杀、不放过的原则,坚决要把隐患扼杀在摇篮之中!
所以,汉人不是没有挑战帝王权威的‘勇敢者’;
而是这些勇敢者,早在隐约表露出野心的时候,就已经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具体到贯高案,也绝非汉人不是小题大做,区区一个行刺未遂的贯高案,就达到了需要记载于史册之上的程度;
而是在汉人眼中,那般严防死守之下,居然还能出一个贯高这样的逆贼,是一件令人非常震惊的事!
反观匈奴,情况却是截然相反。
毫不夸张的说:就伊稚斜这么个人,若是放在中原任何一个华夏王朝,别说是继续保留贵族身份,乃至于政治影响力及兵权了。
便是装疯卖傻,也大概率骗不过‘阴险狡诈’的汉人帝王!
但在匈奴,伊稚斜却是右贤王。
是默认掌握幕南地区,地位仅次于单于军臣、左贤王于单,且手握实权,就连军臣也要忌惮三分的单于大位第二顺位继承人。
——伊稚斜都还算好的!
至少伊稚斜,和‘兄长’军臣,以及侄子于单一样,同出于匈奴王族:挛鞮氏;
打来打去,争来争去,也不过是挛鞮氏内部的争权夺利;
但在如今的草原上,还有许多和伊稚斜一样,对单于庭离心离德、暗怀鬼胎,随时准备暴起发难的‘外人’。
或许是羌人;
或许是月氏人。
可能是且林部;
可能是金山部。
可能是四大氏族:呼延氏、兰氏等;
甚至可能是单于庭仰赖的三驾马车:折兰、白羊、楼烦三部。
——草原上的主旋律,从来都不是安宁,而是亘古不变的动荡!
一个又一个霸主,如春雨后的水草般,长出一茬又一茬,也被牛羊吃掉一茬又一茬。
没人知道明天的草原,究竟是乌孙人称霸,还是月氏人称王。
便是被流放远东的东胡余孽:乌恒、鲜卑,也同样可能是未来,草原尚一股不可忽视的强大势力!
而现在,这些随时可能取代匈奴,成为草原新霸主的野心家,却恰恰藏在这个名为‘匈奴’的游牧文明松散部落联盟内部。
他们依附于匈奴单于庭;
他们臣服于匈奴单于庭;
他们向单于庭效忠;
他们为单于庭战斗。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时刻在等待着那一天。
等待单于庭虚弱、老迈,并无力镇压草原的那一天。
一如百十年前,他们归附于东胡王廷的先祖;
亦或是数十年前,他们归附于月氏王帐的父兄……
总体而言:此战,将匈奴这个名为‘帝国’,实为部落联盟体的游牧政权,其内部结构最大的隐患显露无疑。
无论是马邑战场,右贤王伊稚斜出工不出力;
还是河套战场,各部族争相投诚于汉军北地方面军,都将这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匈奴单于庭面前。
——在汉人的健全制度下,匈奴无论是政权核心:单于庭,还是赖以镇压草原的双头鹰政策、四储八柱,都稚嫩青涩的好似幼儿的玩具。
这一次,还只是一个阳奉阴违的右贤王,以及几个临阵倒戈的河套部族;
若是这个问题不解决,那以后,恐怕就会是楼烦、白羊等三驾马车,乃至于单于庭本部了……
当然,这都是匈奴人需要头疼的问题。
对于汉家而言,马邑-河套战役,基本已经宣告结束。
——马邑战场,匈奴人虽然暂时占据了马邑,但至多冬十一月前,占据马邑的匈奴人,就必定会退回草原。
而在河套战场,汉家已经正式颁下政令:设立朔方郡。
对此,回援河套的单于庭主力,只能在和河套隔大河相望的高阙无能狂怒,却又无可奈何。
战争还没有正式结束,但后续,也绝不可能再有变数!
如此一来,摆在长安朝堂面前的,便是战后事宜的准备工作了。
什么,伤残、阵亡将士的抚恤啦~
有功将士的封赏啦之类。
尤其是河套战场——一个开疆拓土之功,可谓是让整个长安朝堂,都从上到下的感到血脉喷张!
只可惜,真正能吃到这口肉的人,此刻绝不可能在长安……
(本章完)
第327章 今非昔比
第327章 今非昔比
伴随着马邑-河套双向战役基本尘埃落定,时间,也终于来到了天子荣新元二年。
按照往常惯例,新君即立后的新元元年初,会举行新君一朝的首次大计。
就好比八年前,即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夏六月,太宗皇帝驾崩;
短短四个月后的孝景皇帝元年,长安朝堂便举行了孝景皇帝一朝的首次大计。
而在此之前的太宗皇帝后元七年初——即太宗皇帝驾崩之日的八个月前,长安朝堂才刚进行太宗皇帝一朝的第十次大计。
换而言之,孝景皇帝天子启元年的大计,是汉家那两年内的接连第二次大计。
到了刘荣即位,情况却有所不同。
——在孝景皇帝元年的第一次大计之后,孝景皇帝一朝的第二次大计,便是到了孝景四年。
第三次,便该是孝景七年。
但在这个位面,汉孝景皇帝刘启,驾崩于孝景六年秋。
所以,原本应该在孝景皇帝七年初,举行的孝景一朝第三次大计,便理应被替换成同一时间,即天子荣新元元年初的新君首次大计。
可当时的状况,稍微有些特殊。
——孝景皇帝尸骨未寒,匈奴人就跑来讹诈,并被刘荣强硬回绝!
而后,便是一场朝那之战,让整个长安朝堂都心系北墙,刘荣也就没了大计的心思;
专注于北墙战事的长安朝堂,更没了主持大计的精力。
本该在去年进行的大计被延迟,今年,也就是刘荣新元二年初,总该是补上了?
无奈今年和去年一样——北墙战事未休,长安朝堂,无暇他顾。
对于自己这一朝的首次大计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迟,刘荣其实是有些无奈的。
大计,是这个时代,长安朝堂中央针对地方郡县——尤其是山高皇帝远的关东地方郡县,少有的审查、监督手段。
每三年一次的大计,以乌纱帽,乃至于项上人头为标的物,来警醒着每一位郡县主官:无论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千万别过火!
若不然,你就算是有上苍庇佑,也最多最多只能蹦跶三年。
等到了下一次大计,你那些丑事儿在长安一扬,那你可就是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死)了。
当然了,大计存在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敦促地方郡县:不要做出太过分的坏事;
甚至哪怕一点坏事都不做,仅仅只是好事做少了、政绩不达标,官员依旧有可能在大计中,迎来不利于自己的政治生涯转折。
准确的说,大计,是长安朝堂唯一一个能根据事实、根据政绩,来对地方郡县做出奖惩平叛,以及职务调用的渠道。
没有大计,长安朝堂就无法得到地方郡县第一手的状况,更无法做出针对性的调整。
而汉家上一次大计,是在先孝景皇帝四年;
掰着指头算,今年,即天子荣新元二年年初,已经是上次大计之后的第四年了。
再拖,等到了明年,那就是时隔五年的大计……
“皇帝,还是再同朝中公卿商议商议,实在不行,就在开春之时,补上这一年的大计吧。”
“——本该去年就举行的大计,拖到今年,已然是有所不妥。”
“再拖一年,真要是让关东闹出什么乱子……”
冬十月初四,长安城,长乐宫长信殿。
听刘荣说起大计再度拖延的计划,窦老太后面色淡然依旧,只嘴上,依旧不忘提醒刘荣:大计很重要,能不拖,就尽量不要再拖。
对此,刘荣有心辩解,确实没有直接开口,说些‘战事所累’之类;
而是委婉转移话题道:“昨日,太尉郦寄传回战报:匈奴右贤王伊稚斜撤军,程不识率军北上,得以重驻马邑。”
“河南地朔方郡,博望城北墙也已大致建成,至晚不超明岁开春,便可以矮墙围出博望城出行、至晚明岁秋,博望城可彻底建成!”
“——近几日,朝中百官正在商议,朔方郡当设几城、以何为治;”
“又郡县官员任用、将帅派驻等事宜……”
嘴上含笑说着,刘荣的眼睛却是有意无意瞥向身旁,佯做垂眸饮茶之态,实则,却是小心观察起祖母窦老太后的神情变化。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听刘荣以战事——尤其是战果来委婉解释大计推迟的原因,老太后原本还算云淡风轻的脸上,顿时就涌现出一抹肉眼可见的僵硬。
——无论是古今、中外,战争,永远都是政治的延伸。
而这场河套-马邑战役,对于汉家的政治意义,显然是不同凡响的。
汉家完胜!
战前的所有既定战略——即河套战场牟取河套,马邑战场确保马邑不失两项,除去程不识主动弃守马邑,使汉家短暂失去马邑控制权不算,均得以圆满达成!
而既定战略的圆满达成、河套地区的成功获取,意味着这一场战争,让汉家得以顺利开疆拓土。
——新开疆域尤其还是河套!
毫不夸张的说,就这一项,就足以让汉家自上而下,无论参战将帅,还是后勤辅兵、民夫;
无论是达官贵族,还是底层农户;
乃至于天子刘荣本人,都受益匪浅!
参战将士、后勤部队自不用说,实打实的军功,将让每一个与此战有关的人,都大幅改善生活水平。
就算无法达到‘人均阶级跃迁’的程度,也起码是人均发一笔财。
达官显贵也很好理解——彻侯贵族、外戚基本悉数参战,各分得一杯羹;
便是最底层的农户黔首,也同样能得到很直观的好处。
——就算我家没有子侄参战,那些参战的有功将士得了赏赐,也总得买点东西吧?
成千上万,甚至十以数万计的‘有功将士’,挥舞着大把大把的铜钱涌入市场,但凡是手里有东西可卖的人,都可以从中牟利。
而此战,若要说谁得利最大,那无疑,便是天子刘荣了。
——开疆拓土之功!
对于将官而言,这是武勋;
而对刘荣而言,这,却是实打实的‘武功’!
文治武功文治武功,虽然不分先后,但含金量孰轻孰重,却是一目了然。
就说刘荣的祖父,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费了足足二十七年时间,才让后世华夏子孙竖起一个大拇指,认可了这位汉天子在‘文治’范畴的成就。
而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刘彻,却在内部治理一塌糊涂,甚至险些让汉家江山社稷崩塌的前提下,仅仅凭借‘武功’二字,便得以名垂青史。——汉文帝刘恒,在位二十七年,兢兢业业一生;
费足足二十七年的时间,达成了在‘文治’范畴的天板级成就,却唯独缺个‘武功’。
——汉武帝刘彻,在位五十四年,放浪形骸一生;
用足足两倍的在位时长,霍霍了汉家足足五十多年,将文景之治的积累败坏了个一干二净,百姓民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却唯独只有‘武功’。
但在后世,世人皆知汉武刘彻北逐胡虏,卫霍闪耀草原;
却鲜有人知汉文励精图治,更为天下人赞为‘在世圣人’。
这,就是文治、武功二者之间的差别。
说不上二者哪个难度更大;
前者需要费极为漫长的时间,需要极强的耐心,以及一定的政治能力;
后者需要极大的魄力,以及足够稳固的威严。
但含金量一目了然——励精图治数十年,不如一战所得之武功!
如秦奋六世之余烈,励精图治百十年,终也抵不过始皇一扫六合,为华夏之祖龙。
如汉历经文景之治,委曲求全数十年,终也还是抵不过汉武马踏胡虏,铸诸夏之脊梁。
作为汉太宗孝文皇帝的发妻,窦老太后至今都还忘不了丈夫临终前,依旧在耿耿于怀的是什么。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老太后更不可能不知道: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武功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在这场战争前,刘荣只是一个勉强成人,手腕勉强合格,政治水平勉强达标的菜鸟皇帝;
那此战过后,有‘武功’二字傍身的刘荣,就彻底成为了真正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汉天子!
过去的刘荣制定政策,需要以现存律法为依据;
但从今往后,刘荣想要制定的每一项政策,都会有新的法律跟进,来补充政策的合法性。
这,就叫‘言出法随’!
这样的状况,显然不是老太后希望见到的。
准确的说,对于这场战争的结果,老太后的心情很复杂。
作为汉家的掌舵人——至少是理论掌舵人之一,老太后当然希望汉家在每一场战争中,都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但作为一个个体、一个有权力欲望的政治人物,老太后显然也不希望刘荣如此顺利的获取‘武功’,并以此为根基,过早的从手中夺走太多权利。
只是眼下,米已成炊;
就算再怎么无法接受,老太后也只能强迫自己接受,并尽快适应自己的身份变化。
——从过去,代替先孝景皇帝,为新君刘荣‘撑场面’的决策者,转变为日后,为天子荣提供建议,并适时提醒、告诫的参谋者……
“皇帝的陵、邑,可都有章程了?”
别了老半天,窦老太后才终于憋出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警醒之语。
倒也不是老太后不习惯如今的角色;
——在孝景皇帝年间,面对着羽翼丰满,还未即位便已壮年的孝景皇帝,窦老太后便基本都是这么个参谋者的角色。
不时提醒一下皇帝这事儿别忘了、那事儿别拖了,然后就当甩手掌柜便是。
但毕竟是从那个角色,先转变为了吕太后、故薄太皇太后那样的掌权者,如今又再度变回参谋者;
这突如其来的落差,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
“定下了。”
对于老太后的心理活动,刘荣有大致的推断。
知道老太后不是不愿意接受现实,而是需要一点时间习惯,刘荣自也明白这个时候,不能刺激到老太后脆弱、敏感的神经;
于是,便一如往常般,恭敬应答道:“朝中百官共议,论定孙儿的陵、邑,为茂陵。”
“本当于明岁开春,籍田大典后,正式开启茂陵的筑建事宜,但孙儿盘算着战事方案,朝中事务繁杂,便将此事,也暂且延后了……”
刘荣可以卖了个破绽,老太后不出意外的皱起了眉头。
“这也拖,那也拖;”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明年有明年的事,后年有后年的事!”
“什么事都往后拖,堆积在一起,又要拖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
“更何况前岁有战事、去岁有战事,今岁、明岁、后岁,也未必风平浪静。”
“若再有战事,皇帝难不成,还要继续拖着大计、陵邑,乃至于日后的桩桩件件?”
便见老太后揪住刘荣的‘小辫子’,就是突突突突一阵牢骚;
宣泄过心中窝火,才绷着脸交代道:“大计,拖便拖了,只是无论如何,都决不能再三拖延。”
“——明岁,即皇帝三年初,必须举大计!”
···
“至于陵邑,事关宗庙、社稷安稳,更关乎国本,万万拖不得。”
“左右也不是什么需要朝堂内外倾力协作下的事,至少也要让少府开始着手,把陵邑先建起来。”
“——先孝景皇帝在位六年,陵邑才成,还没来得及广迁关东豪强入陵邑,先帝便大行。”
“今岁,皇帝便迁一批关东豪强,实先帝阳陵邑;”
“往后每三年,便要再迁一批,分批次实茂陵邑。”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见刘荣也没有梗着脖子,更没有因为身具‘武功’而翘尾巴,而是一如往常的恭谨姿态,老太后心中无源之火,也总算是消了下去。
却也没忘摆出一副大家长的姿态,苦口婆心的说教起来。
“陵邑因何关乎国本,皇帝心里明白。”
“治国,是门学问;”
“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
“皇帝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本章完)
第328章 王朝周期律?
第328章 王朝周期律?
抛开老太后鸡蛋里挑骨头,找着由头都要说自己一顿的主观原因不谈;
单就论陵邑这件事,刘荣的意见,和老太后还是比较一致的。
——正如这个时代,长安朝堂中枢的普遍认知:陵邑之制,是汉家的国本!
而且是重要性毋庸置疑的根本!
后世人常言:华夏王朝周期律,三百年一个周期。
究其原因,不外乎就是随着封建社会的安定,社会财富开始逐渐流向小部分人,导致贫富差距逐渐拉大,资源分配逐渐不公,土地兼并日趋严重。
这是困扰了华夏文明数千年之久的老大难。
直到后世新时代,一位伟人开天辟地般,拿出了土地公有制,再加上新时代的生产力大爆发,才总算是从根源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而在那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之前,华夏王朝每隔几百年——甚至是几乎每隔百十来年,就要面对一次这个问题。
就拿如今汉室距离;
数百年春秋战国,伴随着秦一扫六合,而宣告故六国贵族的土崩瓦解。
而秦末战火,楚汉争霸——尤其是战国最后的贵族:霸王项羽功败垂成之后,华夏文明几乎所有的旧贵族阶级,都被战火所埋葬的干干净净。
有那么一段时间,也就是汉开国之后、太祖刘邦遍封功臣之前的那段时间间隔里,华夏文明,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贵族’的。
有的,只是种地的农民,打仗的兵卒,以及率兵打仗的将军。
只是三百年王朝周期律,之所以会困扰华夏文明数千年,恰恰是因为这好似癌症病毒般恐怖的疑难杂症,几乎是封建王朝无法避免的。
——秦还在的时候,俺们跟着你刘邦反秦;
秦亡了,俺们跟着你汉王,去抵抗那霸王项羽。
等项羽也没了,天下一统,你刘邦坐了天下,俺们这些老兄弟,难道还要过回曾经,在沛县的苦日子?
怎么可能~
于是,不出意外的,刘邦开始遍封开国元勋功侯,来慰劳老伙计们的同时,组建起了汉家第一批与汉天子,甚至汉政权利益捆绑的贵族群体。
现如今,汉开国五十余年;
这些起于丰沛的大老粗们,其子孙后代,也已经逐渐成长为了盘踞一方的大族。
虽还不到门阀世家的地步,但了解华夏文明历史进程的人都知道:那,不过是早晚的事。
——刘邦御用的马夫,在丰沛时期,以丧葬乐谋生的夏侯婴,直到四百多年后,依旧有子孙民垂史册:夏侯惇、夏侯渊!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留侯张良,同样有十世孙张翼,为东汉末年的蜀汉左车骑将军,爵至都亭侯!
酂侯萧何——萧相国的家族,那就更不用多说了。
兰陵萧氏!
直到数百年后的南北朝,由萧何后裔形成的兰陵萧氏,依旧在华夏历史进程当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隋唐年间,兰陵萧氏更是屡有重臣出现,单就是宰相,就出了足有十个!
一直到唐末的五代十国,兰陵萧氏才随着天下破碎,而悄然消弭于历史长河之中。
类似这样的情况,不胜枚举。
如秦名将李信之后李广,出生于陇西李氏。
没错;
就是李唐那个陇西李氏……
再比如遍布天下各地,分为无数支脉的王氏,更是贯穿了整条华夏封建史。
究其原因,恰恰就是三百年王朝周期律的根本所在。
——在封建时代,贵族阶级无论是否有那个意愿,都将不可避免的走上剥削底层的道路。
举个例子;
你家先祖本是个农民,侥幸从秦末战火中存活下来,还跟着沛公从楚地一路混到了长安,挨到了刘汉开国的那一天。
你家先祖有点功劳,封了个不大不小的侯爵,食邑千儿八百来户。
自那以后,你们家便开始肆无忌惮的开枝散叶,短短百十来年,就从最初那夫妻俩带着子女仨的五口之家,壮大成了光嫡脉就有上百男丁的庞大家族!
有侯爵封国保底,你们家族不缺财富;
有父祖余荫庇佑,你们也不缺人脉和社会地位。
唯一需要你们注意的,便是不要触犯法律——甚至仅仅只是不要太过肆无忌惮的触犯法律,便可以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等着与国同休。
然后有一天,一家苦哈哈的农民找上你了。
原来,是他们家继续一笔丧葬费,为了凑足这笔丧葬费,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决定变卖家中田产。
可长安寸土寸金,违背靠近长安的地区,上田动辄作家数万钱每亩!
这家农人要变卖的百亩良田,价值足有数百万钱!
作为家族的话事人,你犹豫了。
几百万钱,你们家不是拿不出来。
甚至都不了多大力气,就能很轻松的拿出来。
但再三犹豫之下,你还是多心问了一句:为什么要专门来拜访我,将这些天卖给我家?
农人说:几百万钱,除了君侯这样的贵族,又有谁买得起呢?
至此,你心中大定。
——几百万钱的现钱,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一笔极为庞大的财富!
莫说是一次性拿出几百万钱了,便是家产总共几百万,都得是富甲一方的豪商!
所以,买得起这价值数百万钱的百亩田地者,除了那些放眼关中都挑不出十几家,且动辄垄断了关中某一大宗货物的豪商巨贾外,便只有你们这些‘生来高贵’的贵族了。
再者,这百亩田虽价值不菲,但也绝对算不上大生意,那些食邑动辄数千上万户的大侯爵,还真不一定看得上。
这才便宜了你们家。
于是,你开始讨价还价,以还算公道的价格,买下了这百亩良田。
出去二三百万钱,虽然是家族小半流动资金,但毕竟换回来了实打实的不动产,家族成员也都没什么意见。
到了来年,你派奴仆打理这百亩两年,秋收之后去掉税赋,得粟三百来石。卖出去虽然不过一万多不到两万钱,但你却发现了其中的关键。
——费两百万钱置办下这么百亩田产,虽然年产出不过一万多钱,但这一万多钱,却是永无止境的!
只要田还在,你们家族就可以通过派奴仆耕作,来从这百亩良田得到极为稳定的每年万余钱的产出。
这,可比那虚无缥缈的‘与过头休’强多了!
然后,你就开始盘算起来了。
你们家族八百来户食邑,一年的封国租税也就是八千石粟;
三五年的封国产出,就能供你买下百亩良田;
而你们家族封国‘每年八千石粟’的封国租税,却只需要不到三千亩田,就可以种的出来!
于是,你开始‘励精图治’,穷尽一生,为家族置办下了五百亩田产。
在你死后,你们家族的年收入,达到了封国租税八千石粟,外加田亩产出一千五百石粟。
临死前,你把自己壮大家族的理念毫无保留的交代给了儿子。
然后,你儿子就开始拿着每年九千五百石粟的家庭年收入,继续着如你那般积累财富、购置田产、更快的积累财富、更快的购置田产的‘良性循环’。
又过了百年,到了你重孙那辈,你们家族,虽然依旧还是那八百户食邑、八千石粟的封国租税收入;
但经过数代人的积累,你们家却拥有了良田三千亩!
单就是你们家的私田,一年就能产出九千石粟,比封国租税都还要多出一截!
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并没有!
如果说在你这一代,你凭借八千石粟每年的封国租税收入,穷其一生,才为家族置办下五百亩田;
那到了你重孙这一代,八千石封国租税,外加九千石农田产出,将让你的重孙费一生,为你们家购置上千亩良田!
就这么一代又一代,一代又一代;
到了王朝传承二百多,将近三百年的时候,你们家族,已经拥有了数万亩良田。
——一年就能得粮十数万石,单靠着私田产出的粮食,你们家就能养得起一支万人以内的军队!
而类似你们家这样的家族,还有百八十个;
甚至比起那些动辄占据一县——乃至一郡农田的大家族,你们家这几万亩田,那根本就上不得台面。
包括你们家族在内,所有的大家族都在想:还有什么方式,能让家族更加壮大,为子孙后代留下更加丰厚、坚实的财富?
却没人注意到,就你们家这几万亩田,便是原本可以供上百个家庭生存的生产工具;
仅仅只是你们这百十来家贵族,就让成千上万的农人失去了土地、失去了生产工具,不得不苟且偷生。
他们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终于有一天,忍不下去的他们,决定进行濒死反扑。
他们喊出的口号,来来回回就那几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啊,皇帝不让我们活,我们就让皇帝死之类。
但你们这些贵族永远都不会知道:农民真正想要的活路,恰恰是你们这些贵族死死攥在手里的土地。
——你永远都不会懂!
你会说:我没偷没抢,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这也不行?
嗯,不行。
农民和农民之间的土地交易,本身就有着极大的局限性。
还记得最开始,你买入第一个百亩良田的时候,那个农民找上你的原因吗?
只有你买得起。
除了你,以及你这样的贵族外,寻常农户根本就买不起其他农人手里的田。
所以,他们可以自由交易。
因为他们就算买——就算穷尽一生,也不过就是买下三五亩薄田;
但你不一样。
单就是你这一代人,就凭借侯国的租税产出,买下了足足五个家庭的全部田亩!
而你的家族,并不会因为你的死,而停止兼并土地。
非但不会停止,反而会加速兼并土地!
帮助他们更快积攒资金,购买更多土地的,也恰恰是你最开始买来的那五百亩田。
买的田越多,你们家族的收入就越多;
收入越多,财富积累的速度,即田亩买入的速度就越快。
周而复始之下,早晚有一天,你们家族拥有的土地,会让你们家族具备每年秋收的产出,都足够再买一些田的程度。
就算农民不反抗,就这么周而复始的无限循环下去,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
土地,都被你们这些贵族买完了。
钱,全让你们这区区百十家贵族赚走了。
于是,你们成了又一群‘天命使其灭亡’的旧贵族……
这,便是陵邑制度,之所以能成为汉家之国本的原因所在。
——通过封建文明,帝王至高无上的权柄,以‘礼制’来作为根基,以‘为帝守灵’之名,强制迁移地方豪强,到天子脚下居住!
让贵族们扎堆住在一起,不再去和农民抢食吃,而是互相碾压、争锋;
让他们的一切行动,都被限制在皇城脚下,长安朝堂的视野范围内,使一切都被控制在适当范围之内。
以皇权、以中央政权,强行镇压尾大不掉的地方豪强实力,避免地方郡县民生吏治糜烂的同时,将关东的财富一次又一次收割到关中,人为制造经济热点、市场热点;
再者,便是始终保证:天底下最聪明、最有头脑,同时,也是最不安分的一群人,始终在关中皇城脚下,而非数千里之外的关东。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这些人‘不是已经迁居关中,就是在迁居关中的路上’。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汉用于压制豪强的陵邑制度,最终是被那位‘乱我家者’的儒皇帝:汉元帝刘奭给废除的。
而陵邑制度的废除,也意味着汉家对地主豪强、门阀世家,及其官方学术代言人:儒家的严防死守彻底宣告失败;
地主豪强、门阀世家彻底具备生存土壤,并失去了封建时代,唯一一种可以控制他们的桎梏。
刘荣不是刘奭。
非但不是,刘荣甚至要将这一生当中,相当一部分精力,都集中在‘如何避免后代子孙出个刘奭’,以及‘在后世子孙真的出了个刘奭的情况下,如何阻止他废除陵邑制度’这两个关乎刘汉社稷,乃至于华夏文明进程的重大议题。
自然,在那之前,刘荣首先要以身作则,把自己的陵邑捡起来,把陵邑制度富裕自己这一代天子的职责给履行完成。
完成了本职工作,才有资格、也才有底气再谈其他。
(本章完)
第329章 一步到位的茂陵邑!
第329章 一步到位的茂陵邑!
“关于茂陵邑,孙儿,其实有些盘算,想要禀奏皇祖母。”
既然提起了皇陵及陵邑,刘荣自然也是顺着话题,想要将自己对自己的陵邑——茂陵邑的大致规划,讲给窦老太后听。
从后世人的角度来讲,这件事其实很魔幻。
一个封建帝王,同自己的祖母、同样身具皇权,且年岁更长的太皇太后,谈论如何利用自己的死,以及自己死后的长眠之所……
怎么看都有些离谱。
毕竟在绝大多数后世人的固有认知力,古人,尤其是古代贵族,其实都是很忌讳谈论死亡的。
其实,别说是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的古华夏了——便是后世新时代前夜的二十世纪,除殉国、赴义之外,任何关于死亡的话题,也依旧和‘不吉利’三个字死死绑定在一起。
更有甚者,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新华夏,也依旧有不少迷信的人,坚守着这一忌讳。
最为夸张的,是某些地区的民宿,居然因为谐音的缘故,而忌用数字四!
什么买房不买四楼啊~
随礼不随四开头啊~
车牌不要含四之类,可谓是‘面面俱到’。
后世新时代尚且如此,自更别提这两千多年前,依旧处于落后、愚昧文明阶段的汉室了。
事实上,如今汉室的绝大多数民众,也同样对类似的话题讳莫如深。
而且这种忌讳,一如华夏每一个朝代:自下而上!
越是地位显赫的人,忌讳就越重!
底层农户,或许只是忌讳提及‘死’字;
到了小贵族,则是要拓展到忌讳所有和‘死’谐音的字。
再到顶尖的贵族,甚至已经到了任何含有类似意思的字眼,乃至这些字眼的谐音,都最好别提的程度。
就好比一个‘故’字,有过去、曾经的意思,却也有亡故的意思;
所以在贵族之前,这个字的运用往往会十分谨慎,不到万不得已——除非不用这个字就无法准确表达意图,且交流双方感情足够好、不会因此而产生矛盾,否则这个‘故’字,便是万万用不得的。
‘故’字尚且如此,其余诸如死啊,亡啊之类,自然更甚。
事实上,不单如今汉室——古华夏历史上的每一个朝代,其实都是这样的。
对于这类事的迷信、忌讳或有深浅,却也是一般无二的越往金字塔顶端,忌讳越深。
但在这个范畴之内,当今汉室,却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异类。
——不同于绝大多数封建朝代:汉家的天子,从来都不忌讳谈论死亡!
如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明明是和秦始皇一个时代的人,却在死亡二字面前,保持了和始皇帝截然相反的坦然、淡然。
始皇年岁一高,就开始无所不用其极的寻仙问药,谋求长身;
刘邦晚年弥留卧榻之际,却是对因为担心被怪罪,而谎称‘我能治好陛下’的御医破口大骂:生老病死,乃天道也,你这庸医以为我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面对死亡的到来,刘邦面对的务必坦然,竭尽所能的为继承人:孝惠刘盈,以及爱子刘如意尽可能安排好了一切。
之后的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亦然。
这位实力大于名气的圣君,虽然在史书上留下了‘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污点,但在面对死亡时,也同样保持了十足的坦然。
也正是因为面对死亡时的坦然,汉文帝刘恒才能在四十七岁驾崩之时,为汉家留下一个为储二十二年,羽翼早已丰满、政治手腕早就练得无比老辣,且已经年过三十的壮年天子:孝景刘启。
除了安排好继承人,刘恒甚至好有空留下一封遗诏,告诉天下人:人食五谷杂粮,就必有生老病死,这是天道,是无法避免的;
朕德薄巴拉巴拉,一生碌碌无为、对天下没什么贡献巴拉巴拉,朕的丧葬之礼要节俭、随葬品不能有金石珠玉巴拉巴拉……
一个无法坦然面对死亡的人,是不可能以这样一种平静的姿态,一手安排——甚至是‘操办’自己的身后之事的。
只能说,在死亡这二字面前,汉家的皇帝——尤其是西汉前半夜的皇帝们,都基本做到了绝大多数封建帝王,都无法做到的坦然。
有多坦然?
——他们非但不恐惧、不忌讳,不对长生不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还能有心事想着利用自己的死、利用封建帝王死后的特殊地位,来为政权谋利!
而谋利的具体手段,便是这起于太祖高皇帝刘邦,且不断完善至今的陵邑制度。
诚然,陵邑制度的基础,是一处自皇帝即位就开始修建,一直修到皇帝驾崩——皇帝在位多少年,就不间断修多少年的皇陵。
这其中的人力、时间,以及物质成本,显然是一笔庞大的支出。
除此之外,还有一座需要在皇帝继位后短时间内建成,并立刻容纳数以万计的‘有钱人’的城池。
要知道如今的长安城,总人口才不过三十万!
而这座能容纳三十万人的汉都长安,百分百是这个时代,整个地球上最大、最宏伟,人口密度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
这样一座长安城,了汉家第一任少府:梧侯阳城延足足十三年的时间。
但陵邑制度当中,需要容纳自关东强制迁移过来的地方豪强的陵邑,却根本没有这么长的时间来建造。
——太祖高皇帝刘邦,于汉五年,即公元前202年即皇帝位;
汉九年,即公元前198年,中大夫娄敬“强干弱枝”的提议得到刘邦允准,第一批关东地方豪强、故六国贵族十万人,被强制迁入关中。
但在这个时期,汉家其实是没有余力,为这十万人专门建造一座陵邑、城市的。
毕竟这个时期的汉室,连平定异姓诸侯之乱的军费都没有,不得不通过‘印钞’的方式,即无限量发行三铢荚钱的方式,牺牲社会经济秩序来换取平乱经费。
于是,这首批关东移民,被集中安排在了刘邦的皇陵:长安附近,如寻常村落般安置在了一片区域。
到了孝惠皇帝年间,从接连不断的战火中抽出精力的汉家,才得以重启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
到了吕太后年间——甚至是吕太后晚年,即公元前182年,长安朝堂才正式下令:城长陵。
没人知道当时的汉少府,了多长时间建造长陵邑。
但在‘城长陵’的政令颁布之后,仅仅过了两年,吕太后便驾崩长乐宫;
紧接着便是诸吕之乱,以及诸侯大臣共诛诸吕。
等代王刘恒入继大统时,长曾经散落长陵附近的关东移民,已经被长陵邑的四面墙围在了中间。
也就是说,长陵邑充其量,也只费了汉少府两年的时间。
太宗皇帝入继大统之后,几乎是第一时间,即太宗皇帝元年便开始修建霸陵:霸陵。
至于霸陵邑,则是一直到陈平亡故,周勃下野,太宗皇帝彻底掌握大权的太宗皇帝六年,即公元前174年才得以动工。三年后,霸陵邑成。
先孝景皇帝刘启的阳陵邑,也是差不多的时间。
——从孝景元年开始,阳陵、阳陵邑同时开工,到孝景三年,阳陵邑刚好赶上吴楚之乱平定;
长安朝堂挟镇压叛乱之威,顺势从关东迁了一批早就该被迁入关中的地方豪强,以入阳陵邑。
只是政令虽然颁布了,但由于叛乱平定之后,关东重归安稳费了些时间,《削藩策》的后续推动也占据了长安朝堂大部分精力,使得这一批次陵邑移民耽搁了两年。
这么一耽搁,便耽搁到了孝景皇帝驾崩,当今刘荣即立……
事实上,早在即位之初,刘荣就该第一时间颁布诏谕:启动当年,被朝堂耽搁的阳陵邑移民计划,并同时开启刘荣的皇陵、陵邑的建造工程。
只是自即位以来,刘荣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与匈奴人之间的战争当中。
现如今,总算是打了一场实打实的胜仗,占据了一定程度的战略主动权,刘荣有了精力,自然是要开始着手处理此事。
尽快向阳陵邑移民,这个没什么好说的。
阳陵邑又早已建成,一应事务也早就定好,刘荣无心改变,也没什么操作空间。
但对自己的茂陵邑,刘荣却是觉得大有可为。
还是那句话;
汉家的皇帝,非但不忌讳谈论死亡,甚至有心思利用自己的死,来为宗庙、社稷谋利。
土生土长的汉皇如此,刘荣这个后世来客,觉悟更不可能比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父祖更低了。
于是,一个多少有些没下限,却又能对汉家带来实打实的益处,更能为后世之君做榜样的陵邑规划,出现在了刘荣的脑海之中。
只是这个计划,即便放在炸裂的汉天子当中,也多少有些炸裂了。
所以,刘荣需要提前和汉家的另一位‘皇帝’:窦老太后通个气,知会一声。
免得日后刘荣具体操作起来,把老太太给吓到,再闹出点不应有的误会……
“孙儿的意思,是茂陵邑,可以做一些不同于长陵邑、霸陵邑、阳陵邑的改变。”
“比如过去的陵邑,都和皇陵一样——都是自汉皇即位始建,一直到汉皇驾崩为止,不断扩大规模。”
“皇陵如此,无可厚非;”
“但陵邑如此,确实多少有些不大合适了。”
“——一座城池,一开始建成一个模样,而后又随着时间不断地扩建,怎都比不上一开始,就直接建造的大一些。”
“所以,孙儿的意思,是直接一步到位!”
“茂陵邑,一开始就应该按照容纳二十万人的规格建造,而不是以五万人为准,然后再一次又一次的扩建。”
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想法后,刘荣适时顿了顿,给老太后留下了足够的思考、消化时间。
也不出刘荣所料——听到自己这一番话,尤其是‘容纳二十万人’这个数字,老太后那早已昏暗、混浊的双目,都本能的涌现出一抹惊疑。
容纳二十万人的城池!
什么概念?
这样一座城池,只要建成,那就是整个已知世界——整个天地间、整个地球上,仅次于汉都长安,并与东都洛阳基本持平的第二大城市!
且不同于一半皇宫、一半民居的长安城,以及大半为底层民众居所的洛阳——这座茂陵邑,将容纳足足二十万来自天南地北,却无一例外富甲一方,并让地方郡县为之头疼,‘二千石不能治’的豪强富户!
这在汉家,乃至整个华夏过往的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
太祖高皇帝‘先下崽,后筑窝’搞出来的长陵邑,可容纳十余万人;
发展到如今,城内更是只有数万人常住,余者不是分散到了长陵邑附近的城外,便是搬去了长安一带。
太宗皇帝的霸陵邑,自太宗九年建成,一直到太宗二十七年,先后经历了两次扩建;
人容量从最开始的三万人,最终提高到了七万人。
但和长陵邑‘十万人’的理论人容量一样:霸陵邑这七万人,是理论上的极限容量。
霸陵邑实际上的常住人口,也只是在四万到五万之间。
这也是为什么后世人总说:汉文帝在位年间,是西汉最宽松、最安逸的时期。
足足二十七年,却只迁了四五万关东地方豪强,相比起太祖刘邦一出手就是十万人——而且还是‘第一批十万,下一批再看’,无疑是仁慈的有些过分。
至于先孝景皇帝的阳陵邑,那就更夸张了。
极限人容量五万,且不曾扩建,实际人容量在三万左右。
知道了这些数据,就不难发现窦老太后,为什么会对刘荣提出的‘可容纳二十万人的茂陵邑’,感到如此惊讶了。
——即便只是理论极限容量,能容纳二十万人,也依旧意味着这座茂陵邑,至少等于两个长陵邑、三个经历两次扩建的霸陵邑,或是四个阳陵邑!
若是实际人容量,那就更夸张了!
实际能容纳二十万人,理论上的极限人容量,最少最少也得三十万!
至少等于六个阳陵!
一时间,窦太后陷入了短暂的惊愕,以及漫长的思虑之中。
从实用性的角度上来说,刘荣这个盘算,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比起先建一座可容纳五万人的,然后再一次次扩建、每次扩建都可多容纳两三万人,一口气建成一座可容纳二十万人的陵邑,显然是更划算,也更直截了当的方式。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
刘荣,能活那么久吗?
现年二十一周岁的刘荣,真的能活到自己的陵邑,被迁入足足二十万关东地方豪强吗?
万一刘荣也和那孝惠刘盈般,二十多岁的年纪便英年早逝,那这座可容纳二十万人的陵邑,又该作何用?
总不能下一代汉天子,还用这一代天子的陵邑——甚至直到自己驾崩,都无法填满先帝的陵邑吧……
(本章完)
第330章 盛世的另一面
第330章 盛世的另一面
“皇帝……”
“嗯……”
···
“皇帝,是觉得过去这些年,关东地方郡县在广迁天下豪杰,以实关中、以固国本一事上,不够尽心尽力?”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窦老太后如是一问,算是正式拉开了这场发生在汉家两位‘皇帝之间’,关于刘荣这一朝陵邑制度的会晤。
——在先帝,即孝景皇帝刘启的陵邑:阳陵邑尚还‘空置’,尚还能容纳数万关东移民的前提下,当今刘荣依旧决定为一气呵成,直接为自己建造一个可容纳二十万人的茂陵邑!
若是换做寻常人,肯定会觉得刘荣是疯了!
要知道整个关东,算上北方燕、代、赵,西南巴蜀、汉中,乃至于南方百越,总共也才两千万不到的人口!
一次性迁移超过二十万关东地方豪强,什么概念?
两千万人里抽二十万——百分之一的比例!
关东平均每百人,就要有一人因为‘尾大不掉’‘鱼肉乡里’‘二千石不能治’,而被强制迁移到关中!
这个比例太夸张了。
要知道地方豪强,之所以是‘豪强’、之所以能‘二千石不能治’,恰恰是以为他们手中,积攒了数县,乃至一郡、一国的小半财富;
除了财富,他们还有与财富相匹配的、错综复杂的黑白两道人脉。
最后,便是除此之外——除了能庇护他们的人脉、保护伞外,他们也同时具备守护自己财富、产业,以及势力的能力。
说好听点,是‘童仆千百人’;
说难听点,那就是为祸一方,鹰犬走狗无数。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平均每百人当中,就出一个?
真要只是‘百里挑一’的比例,那也就不至于将他们,说成‘二千石不能治’的豪强地头蛇了。
——在郡县地方,二千石,可是和‘郡太守’直接划等号的!
一個拥有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人口的郡,若真有上百,乃至数百位‘豪强’,那这个郡太守也不用干了,直接找个豆腐撞死便是。
事实上,一个二三十万人口的郡,真正能称之为‘二千石不能治’的豪强地头蛇,大概率不会超过五家。
如那‘豪强为祸一方’的反面代表:河东郡,自太宗皇帝晚年开始,便是杨、暴两家在把持。
再比如关东最大的粮商家族:宣曲任氏,更是掌握了关东粮食市场超过四成的份额!
尤其太宗皇帝年间,宣曲任氏凭借一句‘非田畜所出弗衣食,公事不毕则身不得饮酒食肉’的家训,得了太宗皇帝的口头赞赏。
这一下,宣曲任氏算是彻底一飞冲天,凭借在世圣人:汉太宗孝文皇帝的亲口背书,彻底坐稳了关东宗族势力的头把交椅。
这样一家有实力、有影响力,更得一代圣君背书的地头蛇,别说是二千石级别的郡守,又或是金印赤绶的宗亲诸侯了;
——便是长安朝堂,想要料理这么一家豪强地头蛇,都得好生费一番工夫和脑筋。
至于宣曲任氏那句家训是什么意思?
不外乎:不是自家田亩种出来的粮食,坚决不吃;不是自家养出来的蚕、抽出来的丝所缝制的衣服,坚决不穿;
公家的义务——即税、赋悉数上缴完成之前,绝对不能喝酒吃肉、聚众宴饮。
众所周知,太宗皇帝一生俭朴,甚至堪称‘淳朴’!
对于这么一句倡导勤俭节约,着重强调公民义务的家训,太宗皇帝开口夸赞一番,显然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言归正传。
掰着指头算,如今汉室——无论关中还是关东,无论南方还是北方,能有宣曲任氏这等影响力得地头蛇,独一无二,仅此一家。
便是次一等的,那些顶多只是让郡太守觉得难办,却根本难为不到长安朝堂的豪强,也基本都是每个郡一两家、两三家。
至多不超过五家。
——要知道豪强之间,那也是有竞争的!
而且豪强之间的竞争,可不是什么温文尔雅的商业竞争,而是血淋淋的生存之争!
不把竞争对手尽可能吞并,并与那些实在吞并不了的结盟,豪强们根本就无法跻身‘豪强’之列。
而这,也恰恰是汉家的陵邑制度,在最近这些年稍显乏力,对于关东地方豪强的限制作用逐渐乏力的原因所在。
——经过发展初期的残酷竞争、吞并后,在竞争中幸存下来,并发展壮大、彼此又奈何不得的地方豪强之间,最终会选择结盟。
就拿河东郡的杨、暴两家举例;
自太宗皇帝早年,这两家逐渐成长为河东郡豪强地头蛇的代表,至今不过三十年的时间,便已是触手遍布于河东郡军、政、商各界!
凡河东郡官员,除了长安朝堂中央委派的郡守、郡尉之外,郡衙所有实权职务,几乎尽数被这两家所瓜分!
每当有郡守履任,这两家便会各派出代表,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前去拜会。
话说的也好听:得知明公履任本郡,作为本郡最具名望的两家‘良绅’,不敢不携重礼相访,以效犬马之劳!
听说这两家是本地最有影响力的两个家族,这位才刚到人的郡太守大概率会两眼放光。
——地方豪强!
——现成的政绩啊!
——只要搞掉这两家地头蛇,那本官在这一郡之地,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于是,该郡守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杨、暴两家的贺礼,并明确表示:你两家,还是好自为之吧!
等长安朝堂下一次迁民实陵,本官就把你们两家报上去!
然后,这个郡守就傻了。
——才刚摆明‘绝不和杨、暴同流合污’的态度,不眨眼的功夫,郡守衙门居然直接停摆!
一问才知道:郡衙除了主管民政的一把手郡守,以及分管军务的二把手郡尉之外,什么都邮、长吏、郡丞,又或是都尉、将校等,居然无一例外,都是杨、暴两家的人!
要么,是杨、暴两家的人,被安排到了这些位置上;
要么,是凭实力爬上这些位置的人,被杨、暴两家以联姻之类的手段,和这两家捆绑在了一起。
当然,都邮、长吏、郡丞这样的要害位置,更是清一色非杨即暴——直接就是这两家的子弟!
事情闹到这一步,这个年轻气盛的郡守也终于明白:离了杨、暴两家,自己别说是做出成绩了——连郡衙的日常运转都维持不了。
于是,风水轮流转,换成了这个郡守携礼登门,极尽卑微对杨、暴两家道歉。
——哎呀~
——是本官太年轻啦~
——没了您两家,俺们这河东郡,那是一件事儿都办不成呀!
——还请您两家,原谅我这个年轻人的一时错漏……
见郡守如此识趣,杨、暴两家也不拿乔,第一时间让郡衙恢复了正常运转。
而后,便是对这个年轻不懂事的郡守苦口婆心的说:哎呀~都是误会~
您是长安派来的郡守,那就是俺们河东的天啊~
可是俗话说得好,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要想治理好河东郡,您还是得仰赖俺们这些‘良绅’来办事儿啊……
至此,合约达成。——河东郡守以‘不插手政务’,尤其是不侵犯杨、暴两家利益为条件,换得杨、暴两家的支持。
而杨、暴两家得了权,正事儿却也不耽误——税、赋也好,劳、役也罢,都给办的妥妥帖帖。
如是数年,郡守‘垂拱而治’愣是垂出一桩又一桩实打实的政绩,很快便升迁离去;
而后,杨、暴两家再次派人携重礼登门,拜访新到任的河东郡守……
“有些话,孙儿不便明说。”
“但依皇祖母之阅历,瞧明白这点事,总还是不在话下的……”
对于窦老太后‘是否对关东地方郡县,在关于陵邑制度的工作上感到不满’的询问,刘荣并没有直接作答。
只如是隐晦答出一语,便就刘荣苦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说道:“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立我刘汉国祚,乃告天下:商者末业,其害,尤甚于鲁地之腐儒!”
“乃谕: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别居另册,以为,有别之民也……”
“又置陵邑之制,广迁关东地方豪强、二千石不能治者于陵邑,以实关中、以固国本。”
“——太祖高皇帝七年,又孝惠皇帝八年、吕太后八年;”
“凡有汉二十五载,我汉家赖陵邑之制,而使关东无豪强之祸、地方无宗族之患。”
···
“及至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却为陈平、周勃等老臣掣肘,更齐悼惠王诸子虎视眈眈、居心叵测于关东。”
“为得保宗庙,太宗皇帝不得已,先废山泽之禁,后除盐铁官营,更许民私铸铜钱。”
“——世人皆曰: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凡诸夏之民,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又太宗皇帝行仁德之政,使民得其食、其衣,贾得其产、其利;”
“如是二十七年,天下百废俱兴,工、商之民,皆犹如鱼得水。”
“然此间之弊如何,天下百姓民不知,公侯贵戚不顾,公卿百官知而不敢言。”
“便是孙儿,亦不敢以逆耳忠言,而有伤太宗孝文皇帝之遗德……”
如是一番话,不单是让窦老太后陷入了沉思,也同样让刘荣,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
毋庸置疑的是:作为华夏封建史上的第一个盛世,文景之治的贡献,主要集中在开创者,即‘文景’二字的‘文’。
而太宗孝文皇帝在位年间,华夏文明的状态,完全用‘宽松”二字来彻底概括。
宗亲诸侯?
——只要不举兵谋反,随便你!
什么开矿铸钱、冶铁,什么开海煮盐——哪怕摆明一副要造反的模样,长安朝堂对你的宽容,也能一直维持到你正式扯旗的那一天。
底层农户?
那就更不用说了。
没吃的了,那就上山打猎——太宗皇帝赏你饱腹!
没柴烧了,那就上山伐木——太宗皇帝赐你温暖!
甚至于,没钱了,太宗皇帝也赐你富足——随便熔点铜器,大概浇铸成钱样儿,伱就有钱了!
尤其真正关乎底层百姓切实利益的税、赋,更是成为了文景之治最坚实的基础。
——汉文帝在位二十七年,其中有足足十三年,完全免除了全天下人的农税!
剩下十四年当中,也有足足十一年农税减半,只行三十取一的超低税率!
便是以十五取一的法定税率,完整收取农税的那三年,也完全是为了避免天下人习以为常,真把太宗孝文皇帝仁慈的农税三十取一,当成是‘本就该如此’。
这是农税;
而汉家法定的口赋:每人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也已经被天下人默认为每三人一算,每人每年四十钱。
因为自太宗皇帝四年至今,汉家再也没有按照法定的数,收取过一百二十钱的口赋;
以至于天下人——尤其是太宗皇帝晚年出生的人,大都认为汉家的口赋,从来都是每人每年四十钱……
宗亲诸侯肆意妄为,底层民众的生存环境也相当宽松;
相应的,工商业发展,以及地方豪强富户的发展壮大,自也不可避免的成为了文景之治——尤其是太宗皇帝那二十多年,一道极为‘亮眼’的风景线。
文景之治,对于底层百姓是盛世,对于豪强富户,也同样是盛世。
历史上长达五十年,本时间线也足有三十多年的文景之治,更是成为了豪强富户迅速完成原始积累,并在地方构筑盘根错节的势力,从而为祸一方的史诗级温床!
所以,对于窦老太后的提问,刘荣的回答是肯定的。
——过去三十年,汉家的陵邑制度,就算没有完全停摆,其效能也早已大打折扣!
过去三十年,许多早就该迁居陵邑的豪强富户,在地方郡县官员的庇护之下,一次又一次躲过了强制迁移;
积年累月之下,别说二十万——便是如今的关东,有三四十万人属于‘豪强’标签,刘荣也完全不会感到奇怪!
而此番,刘荣出手就是一座一步到位,可容纳二十万人的茂陵邑,几乎是直言不讳的告诉天下人:对于我汉家过去三十年的陵邑制度,朕极其不满!
只是此事,毕竟关乎到太宗孝文皇帝名声,乃至于‘文景之治’的历史评价;
刘荣再怎么愣头青,也总得先和老太后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怎么搞,才能在确保陵邑制度成重新发挥‘国运调节器’之效能的同时,最大程度规避此事,对太宗孝文皇帝的政治影响。
诚然:太宗孝文皇帝,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
但刘荣姓刘。
孝景皇帝刘启的刘;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刘;
自然,也是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的刘。
维护太宗孝文皇帝的政治形象,对于刘荣——对于太宗皇帝这一脉的每一位汉天子而言,都是根本不需要思考的政治本能。
(本章完)
第331章 妥协的艺术
第331章 妥协的艺术
“皇帝的意思,我明白。”
“我,明白……”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窦老太后对于刘荣想要表达的真实意图,自然是一目了然。
只是事关太宗孝文皇帝声誉,尤其还是太宗皇帝在位这二十七年的是非对错,乃至于政治定性;
即便知道刘荣所说的是事实,窦老太后一时间,却也是有些踌躇难断了。
——对于刘荣意图通过这种有可能有损太宗皇帝声誉的方式,来让汉家重拾真正的陵邑制度,窦老太后自然没有疑心其他。
还是那句话;
作为老刘家的天子,刘荣必定是如今天下,最不希望太宗皇帝名誉受损,尤其是政治声望受损的人。
既然连刘荣这个最大既得利益者——这个最需要太宗皇帝光伟正的汉天子,都觉得有必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对汉家现有的陵邑制度做出调整;
那情况,必定是真的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地步。
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也无疑是佐证了这一点。
“皇祖母当知:太祖高皇帝年间,被丞相府强制迁移到长陵邑的,可不单单只有地方豪强。”
“——有田齐王族,如今的长陵田氏;”
“也有故六国遗老遗少,乃至于宗周之后。”
“甚至就连开国元勋功侯家族,也被太祖高皇帝以‘世代为帝守灵’的名义,而被迁至长陵邑。”
“比起这些动辄出生于王、侯家族者,地方豪强,实可谓是最不需要关注的粗枝末节。”
“可饶是如此,凡太祖高皇帝一朝,也从未曾有人说:在我汉家施行陵邑之制后,关东郡国,仍旧有富甲一方、为祸一方的地方豪强。”
···
“现在呢?”
“皇祖母可知,如今之关东,究竟有多少家豪强尾大不掉,郡国二千石——乃至宗亲诸侯不能?”
“究竟有几家豪强,就连我长安朝堂有意出手,也要投鼠忌器,忌惮三分呢……”
见窦老太后陷入纠结,刘荣也没有坐等老太后拍板,而是迅速开始为自己的论断给出依据。
果不其然——听刘荣拿太祖高皇帝年间,长陵邑动辄有王、侯家族迁入,关东根本不存在豪强坐大之弊,如今的状况却截然相反来说事儿,窦老太后当即面露忧虑之色,示意刘荣继续往下说下去。
——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天下究竟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差,自然是切实关乎太宗孝文皇帝毕生功绩的政治定性问题。
但窦老太后也明白:相比起‘太宗皇帝究竟是对是错’‘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究竟有没有给宗庙、社稷埋下祸根’的政治定性,无疑还是问题究竟有多严重,以及问题如何解决,来的更为重要一些。
无论太宗皇帝是对是对、是否给汉家留下了隐患,这都已经是既定的客观事实;
若是为了维护太宗孝文皇帝的声誉,而对客观存在的问题视若无睹,甚至强行遮掩,那就纯属本末倒置了。
像这种关乎宗庙、社稷,关乎国本的问题,是根本骗不了人的。
无论掌权者如何遮掩、无视,问题就是那么水灵灵的摆在那里;
问题解决了,隐患消除了,一切好说。
但若是一味地掩盖、无视问题的存在,甚至抱有‘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解决发现问题的人’之类的观念,那最后的结果,只会是步‘暴秦’之后尘。
所以,即便此事关乎亡夫: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的生前身后名,窦老太后也还是满怀着忧虑,愿意听刘荣继续说下去。
也恰恰是窦老太后这难得的清醒,将一个埋藏在盛世表皮之下的黑暗世界,经由当今天子刘荣之口,赤裸裸的揭露在了窦老太后的面前……
“宣曲任氏,无需孙儿多言,皇祖母也多少有所知晓。”
“——秦时,任氏为秦督道官;”
“秦末乱世,任氏据秦粮仓为己有,一夜而得秦仓存粮百万石!”
“更于太祖高皇帝年间,关中米石作价八千钱,百姓民易子而食时起家。”
“而一個宗族,尤其还是一个区区千石级别的督道官,能在秦末乱世存粮百万石而不失,本身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说起宣曲任氏,饶是养气功夫早已练到家,早就不再是动不动咬牙瞪眼的少年,刘荣的眉宇间,也还是隐隐闪过些许暴戾。
正如刘荣所言:宣曲任氏,一个家族,一个在秦时连小虾米都算不上,仅仅只是领着秦廷千石俸禄的督道官,在秦末那个乱世,居然守得住百万石粮食!
就连遗臭万年的老流氓刘邦,居然都对宣曲任氏无可奈何,只能让麾下大军对着宣曲任氏的粮仓流口水,却根本生不出半点不该有的念头!
宣曲任氏,凭什么?
区区一个小家族,凭什么能在那个乱世,在粮食比金子还珍贵的年景,在群狼环伺之下,守住那百万石不止的粮食?
后世有位伟人说:枪杆子里出政权。
事实上,宣曲任氏在秦末守住那百万石粮食的底气,也恰恰是枪杆子。
——秦昭襄王之时,秦太后芈月以身入局,使义渠部族彻底融入华夏文明。
而义渠部族有一个分支,被秦昭襄王安置在了长水一带。
这,便是后世人闻名遐迩的‘长水胡骑’的由来。
长水胡骑,也是秦廷得到河套养马之地后,所拥有的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骑兵部队。
后来,随着秦先后发动对关东六国的灭国之战,以及统一之后对北方草原、南方岭南的扩张战争,以及二世即立后的叛乱镇压,让曾为秦立下汗马功劳的长水铁骑,逐渐消失在了华夏文明的视野当中。
在历史上,直到汉武大帝重振华夏雄风,让一支又一支草原胡骑纳入华夏怀抱之后,长水胡骑才得以重新回到华夏历史舞台。
但鲜有人知晓的事:秦属长水胡骑,并没有随着秦二世而亡,而彻底消失在这片天地之间。
没错;
秦属长水胡骑的最后一支残存,便掌握在宣曲任氏手中。
在秦时,长水胡骑数以万计,更是遍布秦廷的骑兵部队,为中层将官;
作为督道官的宣曲任氏,出于‘确保交通要道安稳’的考虑,合法拥有一支数百人的长水胡骑,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到了如今汉室,时态就有些严重了。
——一支兵力达到八百人,且骑术精湛的长水胡骑!
虽然只有区区八百人,但这支胡骑所具备的战斗力,很可能达到了汉家现有骑兵部队的总和!
而这样一支胡骑,却掌握在私人手中——掌握在一个粮食贩子手中。
这让作为刘汉天子的刘荣,如何能接受?
更何况宣曲任氏做的生意,又恰恰是对宗庙、社稷安稳极具影响力的粮食生意。
宣曲任氏动动手指头,就能在关东引发一场又一场动荡,乃至于风暴!
对于这么一个拥有死人不该拥有的武装,又掌握私人不该掌握的影响力的家族,刘荣的态度只有一个。
——先孝景皇帝曾有言:一个人想不想反,不重要;
有没有能力反,才是关键。若是没有反的能力,那即便他天生反骨,也根本不用当回事;
但若是他拥有反的能力,哪怕他忠心耿耿如诸葛武侯,也完全可以为了规避不必要的风险,而将隐患扼杀在摇篮之中。
此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宣曲任氏虽得太宗皇帝‘举族忠良’之赞,然此族所具之长水胡骑八百,万为我汉家所不容。”
“——今日,孙儿也同皇祖母交个底;”
“宣曲任氏,万不可这般肆意逍遥!”
“若不能尽散其长水胡骑八百,另迁居孙儿之茂陵邑,孙儿便是发兵十万,也绝不容此族有一人,存于这天地之间!”
“至于太宗孝文皇帝之声誉——孙儿自不愿悖逆先祖,却也不愿为先祖随口一言所掣肘。”
“太宗皇帝清誉,孙儿会尽力而为;”
“若事不可为,孙儿,也只得先行向皇祖母告罪……”
郑重其事的说着,刘荣还不忘从榻上起身,对着老太后便是沉沉拱手一拜。
而在御榻之上,听身旁宫人说起刘荣的举动,窦老太后心下也是不由一沉,彻底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就连宣曲任氏!
就连得太宗孝文皇帝背书的宣曲任氏,也没能让刘荣生出哪怕些许忌惮!
就连关东影响力最大,最不好处理的宣曲任氏,刘荣都下定了非铲除不可的决心!
那剩下的……
“便是宣曲任氏,都没能逃过皇帝的如炬慧眼;”
“想来,此番过后,关东往后十数年,当再也无有豪强、宗族之祸了?”
听出窦老太后语调中的不满,刘荣确实一脸严肃的沉沉点下头。
“宣曲任氏,是这次强迁关东豪强的典型!”
“除粮商:宣曲任氏,还有车马行商:洛阳师氏,钢铁商:蜀郡程郑氏、卓氏,临淄豪侠:刀间等。”
“——孙儿意此番劳苦,使关东得至少十年太平!”
“而长安朝堂,也可于此十岁之间,专心于内治关中、外战匈奴,而无有关东之忧也……”
刘荣话说的坦诚,窦老太后的情绪,也基本是明写在了脸上。
——宣曲任氏,那就是太宗孝文皇帝,为自己所倡导的‘俭朴’‘本分’等民风,而专门立的一个整节牌坊。
作为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窦老太后如今所得到的一切——无论是身份地位、荣华富贵,还是天下人的憧憬、历史上的评价,都几乎完全源自太宗孝文皇帝。
如果说如今天下,有谁比当今刘荣,还更不希望太宗皇帝声誉受损,便必定是窦老太后无疑。
所以,对于刘荣不打算放过宣曲任氏,甚至要拿宣曲任氏立典型的盘算,窦老太后自然是本能的感到不愉。
只是再怎么不愉,窦老太后心里也清楚:在这件事上——在维护太宗皇帝声誉一事上,刘荣和窦老太后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既然刘荣做出了这个决定,那情况,大概率真的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地步。
于是,窦老太后再三思虑之下,终还是极为勉强的松了口。
“宣曲任氏,得沐太宗孝文皇帝圣恩,但不思报效君恩,反以商贾末业而为祸一方,鱼肉乡里;”
“——若使其存于世,则有损于太宗孝文皇帝一世之清名!”
“念其曾得太宗孝文皇帝之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尽迁其族于太宗霸陵邑,世代为太宗皇帝守灵,以告慰太宗孝文皇帝在天之灵!”
···
“宣曲任氏以下,洛阳师氏、临淄刀氏,蜀中程郑氏、卓氏等,皆迁孝景阳陵邑。”
“——刀间为祸临淄,齐王身宗亲诸侯而不能治,实有负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之恩德!”
“罚齐王思过于宗庙,告罪于悼惠王灵前。”
“乃告关东地方郡、国:凡地方豪强鱼肉乡里,为非作歹,郡、国知而不报,为虎作伥者,皆坐谋逆!”
窦老太后万般不好,就是这一点好。
——想不通的时候,千般不情、万般不愿;
可一旦想通了,并有了决断,那就绝不会再磨叽,不会有丝毫拖泥带水。
听老太后将宣曲任氏的金字招牌——太宗孝文皇帝的称赞,直接定性为‘沐浴皇恩而不知报效’,刘荣自也是明白:这,已经是窦老太后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同时,也是唯一能最大限度减小宣曲任氏,影响太宗孝文皇帝声誉的方式。
短暂的思考之后,刘荣便缓缓点下头,算是认可了窦老太后的说法。
——在决断上,刘荣是继承了窦老太后的果断的。
刘荣不愿意做的,谁都强迫不了;
可一旦刘荣接受,那刘荣,也不会再做无谓的争取,或者说是磨叽。
“即如此,孙儿,谨遵皇祖母诏谕。”
正事儿谈完,刘荣一如往常,毕恭毕敬的向窦老太后拱手领命,作势欲退。
却不料刘荣本能的恭敬,竟引来窦老太后略有些别扭的···
恭维?
“什么诏谕不诏谕的;”
“——皇帝能想起来到这长乐宫,同我这瞎眼老婆子知会一声、商议一番,已然是全了忠孝之道。”
“至于诏谕,皇帝自个儿瞧着颁便是。”
“免得坊间有人,说我这瞎眼老寡妇独断专权,不许皇帝临朝亲政呢……”
(本章完)
第332章 不骄不躁,两条腿走路
第332章 不骄不躁,两条腿走路
短暂的失神之后,刘荣也算是明白了窦老太后,为何会有这般异常的反应。
——窦老太后对刘荣,原本是纯粹的长者对待晚辈、上位者对待下位者的姿态;
毕竟如今的老太后,可不是身份、地位与天子平齐的‘太后’,而是无论从法理,还是实际上,都稳压皇帝一头的太皇太后。
对刘荣这个孙辈,窦老太后就算再怎么骄横,也没人能挑出理来。
——谁家祖母不训孙子?
只是现如今,经过一场河套-马邑战役,刘荣早已今非昔比。
有皇帝武功傍身的刘荣,即便是贵为太皇太后的窦老太后,也已是不得不礼让三分。
而这,也正是窦老太后那无比别扭,好似在发牢骚,又隐隐有些抬举刘荣的原因所在。
——对于刘荣这个晚辈,一跃而从平平无常的少年天子,华丽转变为有武功傍身的实权皇帝,窦老太后有些抗拒,又有些无所适从;
偏偏又没有任何理由去遏制,或是掣肘刘荣——非但不能再在刘荣面前摆长辈、太皇太后的谱,反而还要给刘荣留足体面。
于是,理智让窦老太后重新调整对待刘荣的态度,感性却又让老太后不甘于就此和刘荣平起平坐,故而话里话外,便多少有了些牢骚、嘀咕的味道。
对于这一变化,刘荣很满意。
这,恰恰是‘帝王武功’四个字,能为刘荣带来的政治利益当中,最为重要的一项。
——东宫的尊重;
以及忌惮!
没错。
一场河套-马邑战役,为刘荣带来的武功,已经足以让东宫窦老太后,对刘荣生出一股忌惮。
而这忌惮的来源,无疑便是接下来,即将自河套-马邑战役,涌现出的一批武功侯。
——太尉曲周侯郦寄自不用说,作为本场战意的最高统帅,至少五千户的溢封食邑,是怎么都少不了的。
考虑到此战过后,郦寄已经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大概率也要和曾经的周亚夫那般,自此淡退出汉家军方,作为补偿,刘荣也不介意将郦寄的溢封,提高到七千户左右。
当然,前提是郦寄足够识趣,能认清现实,而不是像负面教材周亚夫那般,逼得刘荣只能展现天子之威。
从刘荣对郦寄的了解来看,这件事,问题不大。
也就是说此战过后,本就属于开国元勋之列,且初始食邑高达 5100户的曲周侯家族,将正式成为继酂侯(萧何)、留侯(张良)、平阳侯(曹参)、宣平侯(张傲),以及条侯(周亚夫之后),汉家第六个万户侯家族。
且不同于五位前辈一万出头的食邑数,郦寄的曲周侯国,食邑很可能达到12000户以上!
曲周侯家族,将自此成为有汉以来,受封食邑数最高的第一大功侯家族!
对此,朝堂内外的舆论,或许会非常激烈。
但刘荣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因为再过几年,‘那两位’当中更年长的一個,便要开始展露自己的才华。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汉武大帝对那位长平烈侯的酬封,几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初战以车骑将军之衔,成为了汉军四路出塞大军中,唯一得胜的那一路,封了关内侯;
次战便为汉家夺取河套,封长平侯,食邑3800户!
第三战,仍以车骑将军之衔指挥了高阙奇袭战,拜为大将军,溢封6000户,食邑达到惊人的9800户,距离点亮万户侯成就,仅差最后的200户。
很难不说汉武大帝此举,不是为了压制卫青飞速增长的食邑,好给卫青留出足够的上升空间。
只是毕竟是绝代双骄、帝国双臂;
这区区200户的食邑,非但没能成为卫青无法跨越的天堑,反而成为了卫青辉煌的一生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挑战。
第四战!
卫青以大将军,正式发动了汉家对草原幕南地区的大规模出塞作战!
这一战,卫青个人仅得赏赐千金,并没有再得到食邑溢封;
但卫青的三个儿子,却是悉数获封为侯——长子卫伉为宜春侯,次子卫不疑为阴安侯,幼子卫登为发干侯。
卫青再三请辞,才总算是推掉了汉武大帝的美意;
却也间接促成了麾下将帅:公孙敖、公孙贺、公孙戎奴、李蔡、李朔、李沮、李息、韩说、赵不虞、豆如意等十人,悉数获封为侯爵。
此战最耀眼的,却并非‘推辞三子之封,以使麾下十人封侯’的大将军卫青,又或是获封为侯的十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而是以区区八百剽姚骑掀翻龙城,直捣黄龙,深入草原大漠如入无人之境的剽姚校尉:冠军侯霍去病……
最终,长平烈侯卫青征战半生,总共为后世子孙,赚下了长平侯国足足16700户的食邑,以及三个独立于长平侯国外、总食邑高达5300户的彻侯封国。
在卫青最高光的人生阶段,往往是上一场战争的溢封食邑还没到手,卫青就又打赢了这一场战争;
等上上一场战争的溢封食邑终于敲定,下一场战争的胜利又已经到手。
以至于长安朝堂忙的脚不沾地,最终还是不得已,不顾卫青百般请辞,逮着长平侯府的嫡系男性子弟就封。
最夸张的时候,甚至出现了卫青某个妻妾临盆时,宣诏郎官就侯在产房外;
待男婴的哭声响彻长平侯府上空,确定长平侯府有男丁降生的第一时间,就直接将襁褓中的新生儿敕封为侯的盛况……
在这个时间线,少年卫青被刘荣接进宫亲自培养,也有一段时间了。
对于卫青的脾性——无论是性格还是操守,刘荣都报以九成九的信任。
余下那零点一成,也不过是出于帝王的本能,而给自己留下的些许余地。
对未来的卫青,刘荣期望极高!
同时,刘荣也不太希望将来,自己会出于‘万户侯已经是天板,再溢封就不好了’之类的考虑,而强行压制卫青的发展。
这场河套-马邑战役,算是为卫青,以及更往后的霍去病,赢得了相当充分的发育时间,以及相当乐观的外部战略条件。
刘荣自然也乐得通过此战,将曲周侯郦寄的食邑溢封至12000户,来提前为日后的长平侯、冠军侯开好先例。
——万户侯,不是汉家酬封功臣的天板!
——食邑超过万户,且大幅超过万户,并不犯法!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曲周侯郦寄,也算是沾了还没闪耀华夏青史的帝国双臂:长平侯卫青、冠军侯霍去病舅甥二人的光。
说回眼下,河套-马邑战役结束之后,即将因功获封为侯的有功将士。
主帅郦寄溢封高达7000户,食邑达到惊人的12100户;
余下的将官,自然也能得到至少5000户以内的食邑溢封,或是食邑4000户以内的侯爵敕封。
如弓高侯韩颓当、榆侯郦寄二人,食邑便分别从2630户、1700户,溢封到了5130户、4700户。
马邑战场‘功过相抵’的博望侯程不识,也沾了汉家开疆拓土,占据河套的光,在刘荣力排众议之下溢封500户,食邑达到了1700户。
——毕竟是和刘荣的太子私苑,以及河套第一城:博望城共享爵号的当今第一侯;
再加上此战,程不识也算得上尽心尽力,在马邑战场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将河套之功分润给程不识一些,区区500户食邑敕封,倒也没引起朝堂内外的议论。
倒是此战,新封功侯的数量以及食邑规格,在朝堂内外,乃至于坊间引发了极为广泛的物论。
——程不识所在的马邑战场,唯独程不识一人的500户食邑溢封,以及苍鹰郅都获封关内侯,程不适麾下两位副将封为封君;
反观河套战场,单就是新封彻侯,便足有九人!
虽然总食邑不算多——九个彻侯封国加在一起,不超过15000户,但也还是引发了极大的轰动。
什么时候,汉家的彻侯爵位,竟这般不值钱了?
要知道先孝景皇帝时,一场吴楚之乱的平灭,才催生出了满共五家新封侯!
甚至就连这五家新封侯,都还包含了半功封、半恩封的外戚:魏其侯窦婴;
早就该因政治原因而封侯的义渠王子:公孙昆邪;
以及太尉周亚夫‘复爵’的第二侯国:绛侯。
其余二人:榆侯栾布、塞侯直不疑,也都是早有累功,离封侯就差临门一脚的老臣、老将。
反观此战?
——溢封食邑者,从统帅曲周侯郦寄,到河套、马邑两个战场的三位主将:弓高侯韩颓当、榆侯栾布,以及博望侯程不识;
再到率部参战,得以分润军功的当朝后戚:平阳侯曹寿,以及象征性参战的窦氏外戚代表:南皮侯窦彭祖。
等等。
得溢封者高达九人,总溢封食邑超过两万户!
若单只如此,倒也罢了。
毕竟再怎么说,谋夺河套,也大小是个开疆拓土之功;
汉家新得河套,除了已经敲定的朔方郡外,还有正在商措,即将敲定的五原郡。
——两郡之土,尤其还是河套这么一块战略意义极为特殊的沃土,溢封出去两万户食邑,也算是情有可原。
考虑到这是外战得胜——尤其还是在匈奴人身上拿到的胜利,更大幅改善了汉家的对外战略处境,在此基础上,依照吴楚之乱评定的规格,再封四到五家新侯,也勉强能够接受。
但刘荣要新封的彻侯,却和得到溢封食邑者的数量一致:同样高达九人!
这就多少有些过犹不及了。
在此战之初,以近乎完美的姿态,完成抢搭浮桥,为汉家马邑战场赢得先机的两部遂营,其主将,即两位都尉封侯,这没什么好说的。
就算不考虑到刘荣战前的个人承诺,单就是这二人的功劳,也足堪封侯。
但剩下的七人……
咳咳,怎么说呢……
外戚栗仓?
好吧,刘荣要扶持自己的母族外戚;
典客公孙混邪之子,平曲侯世子公孙贺?
也行吧,刘荣要给义渠王子家族一些扶持,来竖立‘厚待归附贵族’的贞洁牌坊。
剩下那些无名小卒,都是些什么鬼?
掌兵五百的队率司马封侯,也还则罢了;
怎么还有一个率兵十人的什长,因为率部招降了一个河套部族,而得封为侯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封赏事宜争议大,这就使得刘荣这段时间,多少有些‘公务缠身’。
主要是忙着和朝堂内外——主要是那些眼红的功侯贵戚,就此战的封赏事宜扯皮。
只是刘荣的注意力,却早已经从战后的封赏,转移到了汉家内部的一系列问题之上。
——河套-马邑战役,已经结束。
就算汉家在这两个战场投入的兵力,都还没有,且短时间内无法班师回朝,此战的结果,也已经尘埃落定。
坊间议论纷纷,朝堂内外物议沸腾;
但当刘荣从胜利的喜悦中冷静下来之后,第一时间看到的,却是摆在面前的一系列问题。
——孝景皇帝过早驾崩,导致汉家本该挟吴楚乱平之大势,迅速推动的《削藩策》,在一定程度上放缓甚至停滞;
刘荣新君继立,导致的朝堂核心决策层出现震动,乃至于地方郡县——尤其是关东郡国的震荡。
以及,刘荣今日与窦老太后说起的:因为文、景两位先帝在位年间的宽松政策,所导致的陵邑制度效能锐减。
等等等等。
刘荣当然不会和原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那般,天真的以为:只要仗打赢了,剩下的就都不是事儿。
诚然,对外战争的胜利,确实能解决许多内部问题。
但刘荣始终牢记:战争,仅仅只是政治的延伸。
如果说政治,是一个集内政、外交、战争、经济等诸多分支的一个大命题,那战争,仅仅只是‘政治’这个大命题下的一小部分。
战争的胜利,确实能为政权、文明,带来极大的政治、经济利益。
但若是只看重战争的胜利,却将其余事物尽数忽视,乃至于天真的认为:那些被战争胜利掩盖的内部矛盾,真的就此消失不见?
“穷兵黩武,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以为打赢了仗,就万事大吉了——老百姓就不用吃喝、不用穿衣,只要高喊‘万胜’,就能吃饱穿暖了……”
“——只是个开始啊~”
“一场战争的胜利,仅仅只是为朕,赢得了专心处理内部的时间、精力而已。”
“便是河套,想要好生经营,以为我汉家养马之地,也同样要朕费一番功夫……”
(本章完)
请假条
请假条私事耽误,休息一天
(本章完)
第333章 农耕文明的畜牧业
第333章 农耕文明的畜牧业
一场河套战役打下来,最该高兴地刘荣,反而成了长安朝堂内外最淡定的那个人。
但除了刘荣,以及心里多少有些别扭的窦老太后外,整个长安,几乎就再也找不到第三个不因河套战役,而欢呼雀跃的人了。
——天子荣新元二年,冬十月二十,河套-马邑战役正式落下帷幕!
在河套,汉匈双方以大河为界,分别于大河以北的高阙,以及大河以南的博望城对峙。
只是凛冬将至,饶是再怎么不甘于河套失守、再怎么想把河套夺回来,军臣也不得不下令止战,一切,都等开春之后再说。
高阙的匈奴人暂时放弃对河套的觊觎,或者说不甘,榆侯栾布、弓高侯韩颓当等北地方面军将领,自也是乐得轻松。
一边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河套地区北方防线,一边配合着长安朝堂派去的官吏,按照长安朝堂的指示,正式开启了汉家对河套地区的‘消化’。
这件事,长安朝堂虽然很快便拿出了方案,却也是进行了一阵极高频率的争论。
争论的核心,主要集中在汉家得到河套之后,究竟应该发挥农耕文明的优势,将河套化为又一个巴蜀天府粮仓,还是维持现状,让河套继续保持草原地貌,并以畜牧业作为当地的主要生产模式。
长安朝堂会有这样的争论,其实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
——不同于曾拥有过河套,甚至曾直接统治游牧民族:义渠人,并对草原保持相当程度掌控的嬴秦:如今汉室,自太祖高皇帝鼎立国祚以来,至今都还没有经历过类似的议题。
游牧民族如何安置?
草原如何利用?
畜牧业如何发展?
这一系列关于草原——尤其是和河套息息相关的命题,是有汉以来都不曾出现,甚至都不曾有人畅想过的。
那汉家朝堂中央,对草原、对畜牧业是個什么态度?
举个非常浅显的例子,就可见一斑了。
——众所周知,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北逐匈奴,扬汉国威之时,汉家已经不再缺马了。
非但不缺战马、骑兵,甚至还操练出了被史家赞为‘一汉当五胡’的精锐骑兵!
但在汉武大帝重振华夏雄风前,时间往前推不过十几二十年,汉家却依旧饱受战马奇缺,以至于无法组建骑兵集群、耕牛奇缺,以至于牛耕非但无法推展开,反而还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倒退的尴尬处境。
很显然,在这一前一后两个巨大反差之间,必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原本牧畜奇缺的汉家,短时间内迅速成为了汉武大帝掌权时期,动不动能拉出十几二十万骑兵部队的‘狗大户’。
而这一改变,其实就是汉家自太宗孝文皇帝时起——或者说是贯穿整个文景之治,都在坚持不懈的在北方边墙,斥重金兴建马苑。
太宗皇帝年间,汉家国库空虚,虽然百姓民得以休养生息,但国家经济还没有缓过劲来;
所以,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间,汉家在北方边墙、草原与中原交接处,仅仅只是兴建了区区七座马邑。
这七座马苑,于太宗皇帝晚年,便开始以每年上百匹的速度,细水长流的出栏战马;
到如今刘荣在位,这七座马苑每年,总计能出栏超过五百匹战马,来为汉家的骑兵部队建设,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每年五百匹,看似不多;
但考虑到如今汉家,满打满算,刮锅底都只能刮出万把骑兵,每年五百匹战马,其实已经不少了。
再者,汉家也不是只有这七座马苑、只有这每年五百匹战马出来。
——历史上,整个文景之治,汉家总共在北方边墙,兴建了足足三十六处马苑!
去掉太宗皇帝那七处,单就是孝景一朝,便兴建了足足二十九处!
也正是凭借这三十六处兴建于文景年间,每年能稳定出栏数千匹战马的马苑,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才能在那短短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将汉家军队从原本的纯步兵集群,进化为步、骑合理混编的综合化部队。
而在这个时间线,由于刘荣这个小蝴蝶煽动的翅膀,孝景皇帝较之原历史时间线,在位时间少了足足十年。
相应的,原本应该在汉景帝在位期间兴建完成的二十七处马苑,也就大幅缩水为八处。
没办法;
在这个时间线,孝景皇帝仅仅只在位六年,便安心的将刘汉社稷丢给了刘荣。
而在这六年时间的前半段,孝景皇帝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晁错那纸《削藩策》,以及削藩引发的吴楚之乱上。
等吴楚乱平,孝景皇帝才刚沉下心,想要甩开膀子搞点成绩,紧接着就是身体出了问题;
不得已让刘荣太子监国三年,待刘荣基本羽翼丰满,孝景皇帝便也不再眷恋人间,就此撒手人寰……
真要说起来,孝景皇帝年间建成的那八座马苑,其中有足足六座,还是刘荣太子监国时期立项的呢!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孝景皇帝过早驾崩,以至于原历史上,汉家于文景年间兴建的三十六处马苑,大幅缩水为相宰的十五处,对于汉家的骑兵部队建设,其实是有相当大的影响的。
——拿最笨的办法做个数学题:三十六处马苑,让汉武大帝费了至少十五年时间,才建成了足以和匈奴人匹敌的骑兵集群;
现在这十五处,连原历史上的一半都不到,那刘荣理论上,就需要费三十年甚至更多时间,才能将骑兵部队建设进度,推到历史上,汉武大帝开战初期的水平。
当然,这仅仅只是理论上。
事实却是:在拥有了河套之后,别说是原历史时间线上,支撑汉家完成骑兵部队建设的三十六处马苑了;
——就连如今,汉家已经建成的那十五处马苑,刘荣都已经不稀罕了!
究其原因,也恰恰是这些兴建于文、景二帝在位期间的马苑,将汉家对草原、对畜牧业的态度,完完整整的展现在了当世人,乃至后世人的面前。
马苑,顾名思义,其实就是一块封闭区域。一如先孝景皇帝的太子私苑:思贤苑,又或是刘荣的博望苑那般,四四方方一块地方,被木栅栏围起来,其内有马厩、马棚,已经储存草料饲料的仓库之类。
就拿刘荣认知中,边墙诸苑最为典型的:雁门苑来举例;
作为汉家第一座由官方、由长安中央全资兴建,并由太仆衙门管辖的马苑,雁门苑占地东西、南北各五里。
占地面积,基本等同于刘荣的未央宫。
该苑于太宗皇帝前元四年兴建,距今已有足足三十年的历史。
兴建之初,长安朝堂为兴建雁门苑,由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分别向太仆拨款三千万钱——共计六千万钱作为启动资金。
并且马苑的建筑材料、匠人,都由少府承担,所需人力则由相府征发民役。
换而言之:那六千万钱的启动资金,几乎完全是朝堂给太仆拨的买马专项款。
最终,彼时的太仆夏侯婴也不负众望,用那六千万钱启动资金,为雁门苑买入了三匹珍贵种马,以及数十匹良种母马。
之后的三十年时间里——无论太宗皇帝一朝,还是孝景皇帝在位,长安朝堂都是以两到三年一次的频率,每次至少千万钱的今额,向雁门苑在内的诸多马苑拨款,以加快汉家的骑兵部队建设进程。
时至今日,算上最开始六千万钱启动资金,单就是一颗雁门苑,就费了汉家至少两万万钱的专项拨款!
其余人工、材料,又或是草料饲料之类,更是完全没有计算在内——不是少府在帮衬,就是相府收上来的‘刍藁税’,来供给诸马苑作为马匹草饲料。
三十年的时间,超过两万万钱的装箱拨款,以及几乎同等价值的材料、人工投入,究竟让雁门苑,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呢?
刘荣知道。
根据刘荣所掌握的数据,雁门苑如今,总共有十三匹每一匹都价值千金的种马,总价值在一万万钱以上;
有良种母马共四百一十余匹,平均单价大致在六十万至八十万钱一匹,总价值大约在三万万钱上下。
除此之外,便是自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二年至今,总共十一年的时间,共计出栏战马六百余匹,驽马上千匹,总价值高达八万万钱以上!
这么一笔账算下来,雁门苑这三十年,非但是为汉家带来了相当庞大的财富,而且这庞大财富,是汉家原本无法培养、拥有的战略物资:战马。
三十年,四万万钱的投入,最终创造了超十万万钱的价值,雁门苑的模式,无疑是合格的。
至少从汉家现阶段,对畜牧业的固有认知来看,雁门苑这三十年,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宗庙社稷的三十年。
但倘若将雁门苑这三十年的经历,说给草原上任何一个游牧之民听,恐怕十个人里八个都会说:三十年,几万万钱,才几百匹战马?
——汉官贪污都这么狠的吗!
——不贪零头贪大头?!
不能怪草原游牧之民,对汉家官员有如此刻板印象;
而是在草原,事实确实如此。
一个部族,或者说是一个家庭,有一个青壮作为家主,三五个女人来负责琐事,再有三五奴隶,以及羊十只,牛两头,马一匹,便已经可以勉强温饱。
而这样一个部族或者说家庭,只要没有重大的天灾、人祸,任由其在草原发展壮大的话,最多不超过五年,就能成长为一个人口数千,马上万、牛数万,羊十数万的中型部族!
虽然这个‘发展壮大’过程,有相当一部分都源自于合并,但人口、牧畜的繁衍,也同样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说的再直白一点:三匹种马,数十匹母马,另有源源不断,永远不会稀缺的草饲料,三十年的时间;
拥有以上这一系列条件,却没能在三十年间,发展形成起码数千匹马的种群,这在草原是不可能发生,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
要知道在草原上,游牧之民一边追逐着水草,一边抵抗着大大小小的天灾、起起伏伏的战火,尚且能让牧畜群,以每年至少一成半,即百分之十五的速度扩大。
若是将这些负面因素全部清除?
——如此天堂般的美好生活,游牧之民根本就是想都不敢想!
就拿如今,汉家才刚掌握的河套地区来说;
在汉军正式占据河套,并站稳脚跟,展露出短时间内,根本不会允许匈奴人夺回河套的架势之后,原本栖息于河套,并才刚‘归附’汉家不久的各部族头人,便都找上了北地方面军的最高统领:榆侯栾布。
做什么呢?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一句:希望将军可以替我们,向皇帝陛下表明崇高的敬意,以及我河南诸部,对皇帝陛下至死不渝的忠诚!
至于表达忠诚的方式,也是非常简单粗暴:整个河套地区归附汉家的各部,总共向刘荣‘上贡’战马万匹,牛十万头,羊百万只!
除此之外,往后的每一年,都还有源源不断的千马、万牛、十万羊。
说实在的,最早拿到这几个数字的时候,饶是见惯了世面的汉天子刘荣,都不免为河套各部的‘财大气粗’而暗暗咂舌。
——战马万匹,牛十万头,羊百万只!
什么概念?
单就是那万匹战马,就已经和汉家现有的战马数量齐平,只要得到这一万匹战马,汉家的战马存粮就将直接翻翻!
至于这一万匹战马的市场价,更是很可能达到三十万万钱到五十万万钱之间,堪比汉家朝堂中央一整年的税、赋,即财政总收入!
更让刘荣感到瞠目结舌的,甚至还不是这一次性上百万只牧畜,而是后面那句:每年战马千匹,牛万头,羊十万只。
每年!
河套各部有底气说这个话,就说明他们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曾做到,并有能力继续达成这一目标:马匹每年繁育、增长数千匹,牛数万头,羊数十万只。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会提出这么个数字。
而这,也恰恰是刘荣深深意识到雁门苑,以及边墙诸苑的模式,大幅落后于游牧之民对畜牧业的理解、认知的源头所在。
——草原上的游牧之民,似乎总是能以极小极小,小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投入,便能得到极其可观的畜牧业产出!
反观汉家——反观华夏农耕文明,却似乎仍旧被农耕文明的刻板印象、固有思想所限制;
简单来说就是:汉家,正在用种地的思维,去搞畜牧业。
而这样做的弊端就在于:蓄养牛羊牧畜的逻辑,与种植农作物,是牛马风不相及的。
(本章完)
第334章 草原王
第334章 草原王
“我汉家的马苑模式,优点是需要的场地不大,基本可以完全按照圈养模式,来培育出马匹。”
“但弊端也非常明显——院墙之内,跑不出来千里马;”
“尤其是我汉家迫切需要的精良战马,更是很难在圈养模式下培育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过去这些年,边墙诸苑明明拥有最好的种马以及良种母马,培育出的马匹却有大半是驽马,战马则只有少半——平均每三匹马出栏,才能有一批战马入列的原因。”
“——圈养模式,对于战马的培育,几可谓是百害,而无一利!”
“再者,马苑圈养模式,仅仅只是不需要太大的场地,却需要成倍的草饲料、人力物力,乃至于钱金投入。”
考虑到河套地区的开发迫在眉睫,刘荣也没有耽误太长时间,很快便召见了自己的太仆卿:塞侯直不疑。
事实上,在绝大多数后世人看来,太仆卿这个职务最基本的本职工作,无外乎为帝御辇。
说直白点,就是御用马夫。
事实上,太仆卿在汉家官制当中的理论职责,也确实如此。
如太祖高皇帝刘邦,为汉家所设立的第一位汉太仆,便是早在太祖皇帝潜邸丰沛之时,就已经因‘御术上佳’而在县衙任职,专门负责为官老爷们驾车的夏侯婴。
那作为汉家第一任太仆,也就是理论上,全天下最会赶马车的人,夏侯婴的驾驶技术,到底到了怎样的地步呢?
在太祖高皇帝尚还只是汉王之时,曾发生一件事。
——汉二年,自汉中还定三秦的太祖刘邦,纠结关东各路之后五十六万联军,东出函谷,以项羽弑义帝楚怀王为名,正式讨伐弑帝逆贼:楚王项羽。
后来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联军统领汉王刘邦先胜后败——先攻入了项羽的都城:彭城,之后又被从齐地赶回的项羽杀的丢盔卸甲,五十六万大军灰飞烟灭,以至于‘睢水为之不流’。
也就是在刘邦遭遇彭城之败,孤身自彭城向西逃命的路上,夏侯婴第一次展露了自己的马车驾驶技术。
——在逃命的路上,汉王刘邦在马车里急的根本坐不住,生怕被追兵咬住;
为了减少马车的负重,使马车走的更快些,刘邦毫不犹豫的将嫡长子,也就是后来的孝惠皇帝刘盈,以及长女,后来的鲁元公主踹下了马车。
这件事,也成为了后世绝大多数人或喜欢、或讨厌刘邦的来由。
欣赏刘邦如此作为的,认为刘邦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帝业连儿女都可以抛弃,实在是颇具帝王风范!
活该他坐天下!
因此事而对刘邦感到不齿的人则认为:刘邦作为草根出生的造反皇帝,实在是无情无义,刻薄寡恩。
连自己的儿女都能往马车下踹,当真是印证了那句:皇家无情。
却是很少有人关注到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刘邦先后七次将儿女踢下马车,驾车的夏侯婴,也先后七次停下马车,将后来的孝惠皇帝刘盈、鲁元公主刘乐捡了回来。
听上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实际上,只要稍微细想一下,就能明白夏侯婴在这件事当中,所表现出来的驾驶技术,究竟有多么恐怖。
——刘邦能急的把儿女直往车下踹,身后的追兵必然不远!
夏侯婴却能在如此紧要关头,先后七次停下马车,将刘盈、刘乐姐弟俩捡回来;
关键的是:先后七次停车捡人,夏侯婴愣是没让追兵追上自己所驾驶的马车,将车内的刘邦、刘盈、刘乐父子三人送到了下邑,送到了周吕令武侯:吕泽的军营当中。
没人知道夏侯婴是怎么做到的。
除了当事人外,人们只知道后来,孝惠皇帝刘盈坐上皇位之后,最敬重的开国元勋功侯,即不是大汉开国第一相:酇侯萧何,也不是萧规曹随的平阳侯曹参。
甚至都不是吕泽、吕释之等母舅!
而是当年,曾先后七次捡自己上车的汝阴侯夏侯婴。
为了表达自己对夏侯婴的敬重,以及彰显夏侯婴对汉家的功劳,孝惠皇帝甚至在未央宫外,直接设立了一个‘夏侯婴第’!
虽然后来,夏侯婴在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过程中的所作所为,没有对得起孝惠皇帝的敬重,但单从这一件事,也能看出汉初的政治生态,对太仆的要求是什么。
——首先,你得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马车驾驭技术!
就算达不到夏侯婴那种连捡七次人的程度,也至少要在重大政治活动中,做到该走走、该停停,不多走一尺、不少走一寸。
如此登峰造极的驾驶技术——尤其动力来源还是活物:马匹,自然是非常考验‘驾驶者’的经验和天赋。
当然,作为封建王朝权利决策中心最核心的‘三公九卿’的一员,太仆自然也不能是个单纯的秋名山车神。
事实上,太仆真正需要具备的能力,是马政。
至于驾驶技术,不过是个最基本不过的准入门槛。
夏侯婴起于丰沛,本就是個县衙车夫,自然没有什么马政方面的才能。
但在当时,华夏文明才刚结束长达数百年的春秋、战国,以及秦末纷争、楚汉争霸;
天下十室九空,百废待兴。
刘邦堂堂天子之身,御辇尚且凑不出八匹同色的马;
萧何位列相宰,愣是连一匹属于自己的马都没有,只能坐着牛车上朝。
皇帝、丞相都缺马,什么骑兵、马政之类,自更是无从说起,夏侯婴这才单凭驾驶技术,坐稳了汉家第一任太仆卿的位置。
但从吕太后掌权开始——尤其是太宗皇帝开始专门在边墙兴建马苑,大力发展汉家的马政建设开始,太仆卿的职责,就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九卿,而不是纯粹的御用车夫了。
到了汉家上一任太仆:桃侯刘舍,掌握庞大马政资金,以及汉家大半马苑的太仆卿,已经变成了类似少府那般,非天子亲信不可担任的要害位置。
若非孝景皇帝意外的早早驾崩,先帝刘启大概率会在刘舍之后,为刘荣也培养一个忠心耿耿——且较忠于汉室,更忠诚于刘荣本人的太仆卿。
只可惜,孝景皇帝‘英年早逝’——至少是较原历史过早离世,让朝堂内外有名的老好人、道德君子直不疑捡了便宜,做了太仆。
直不疑这个太仆~
怎么说呢;
驾驶技术肯定是没得说——毕竟是中郎出身,又在奉常做过礼官;
凡是有关礼制的事,在直不疑这儿就出不了半点差错。但在马政方面,直不疑就多少有点如今汉室,大多数汉官缩影的意味在其中了。
——直不疑,确实不怎么懂马政;
但如今汉室,本就没什么人懂马政。
若非弓高侯韩颓当这么个匈奴降将存在,汉家甚至连懂养马、懂骑兵的人都找不出来!
所以,即便知道如今汉家,除了韩颓当外再也没人真正懂马政、懂骑兵,刘荣也还是找来了老好人直不疑,来沟通关于马政的问题。
矮子里面拔将军嘛!
毕竟这也做了几年的太仆,就算再怎么门外汉,直不疑也肯定突击补课学了点专业知识。
果然不出刘荣所料——直不疑不懂归不懂,却也像模像样的接过了话头,顺着刘荣的话说了下去。
“陛下所言甚是。”
“过去这些年,弓高侯曾不止一次于私下同旁人说:我汉家的马政,投入实在太高、耗时实在太久,实在是再笨不过的笨办法。”
“若非是降将之身,不便罔议国朝大政···”
如是说着,直不疑还不忘一阵摇头叹息,做出一副为韩颓当感到唏嘘的驾驶。
就好像在直不疑看来,如今汉室最适合担任太仆、主持马政的,正是韩颓当无疑;
与此同时,对于自己‘抢了本该属于韩颓当的太仆之位’,直不疑似乎颇有些羞愧和无奈···
只是在刘荣眼中,直不疑这番作态,却是更加印证了如今汉室,懂马政的人究竟少到了什么地步、官员对马政的了解,更是稀薄到了怎样的程度。
——韩颓当对如今汉室,马苑圈养的马政模式有看法,这是朝堂内外众所周知的事。
但韩颓当之所以发了这么多年牢骚,却始终没有把这件事拿到朝堂上去说,并非是因为韩颓当受限于自己‘降将’的身份,而不便在这种重大国策上发表看法。
事实上,过去这些年,韩颓当虽然在朝中谨小慎微,没有什么存在感,但真遇到什么非说不可、除了自己没人看出来的问题,韩颓当那也是该说就说,毫不含糊!
至于如今汉室的马政——韩颓当当然知道这种模式的诸多弊端。
但韩颓当也同样清楚:如今汉室的马政,之所以会用这种‘再笨不过的笨办法’,恰恰是因为汉家的马政,乃至于整个汉室的畜牧业,都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生产资料。
——草场。
一如农耕文明耕种,需要粮种作为‘初始资金’,农田作为生产资料:畜牧业的发展,也同样需要‘粮种’和‘农田’。
‘粮种’自然是牧畜群;
而‘农田’,则是草场。
如今汉室,之所以要大费周折——又是动辄数千上万万钱的资金投入,又是向全天下人收取干草、秸秆税,却偏偏放着草原游牧之民那经济实惠的畜牧模式不用,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没有草场。
长安朝堂每年上万万钱的投入,每年收上来的数百万石干草、秸秆,动辄十数年的马苑兴建、培养周期,都是为了弥补汉家在生产资料:草场奇缺的先天缺陷。
所以事实,并非直不疑所认为的‘韩颓当碍于降将身份不便说’,而是韩颓当自己也清楚:汉家的马政,并不会因为自己指出问题所在,就能得到解决。
——草场这个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在这西元前——至少是在如今汉室,草场和矿场一样,属于纯天然物资,根本无法通过人力去创造。
所以,韩颓当这些年只是发牢骚,却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拿到朝议上说。
——说了也没用啊!
光指出问题有什么用?
不带着配套的解决方案,那提出问题就是毫无意义的。
作为在草原上土生土长的‘游牧之民’,韩颓当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作为后世来客,拥有数千年历史视野的刘荣,也明白这一关键。
但除了这二人,如今汉家,恐怕就没多少人,能看透这个问题的本质了。
——没看到连‘矮子里面拔将军’拔出来的太仆直不疑,都没看透这个问题的本质吗?
于是,刘荣也就没兴趣再同直不疑,说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下半段话了。
——如今汉室马政的马苑圈养模式,确实是有诸多弊端;
汉家明知难为而为之,实属无奈。
至于草原游牧之民所采用的经济实惠型畜牧业发展方向,看上去是很不错,但实际上,汉家却根本无法照搬硬套。
现如今的草原,畜牧业之所以成本低廉,最主要的原因是现在的游牧之民,是人如其名的‘游牧’之民。
准确的说,他们采用的,并非后世人刻板印象中的畜牧业,而是专属于这史前时代的游牧。
游牧,畜牧,一字之差,却是让二者所需要的投入、运作成本,呈现出了极为夸张的两个极端。
畜牧业,就是要砸钱!
而游牧业,更像是一笔无本儿买卖——带着牛羊牧场在草原一路走,一路吃,只要牧畜不大范围死于天灾人祸,就稳赚不赔!
而这样的模式,显然不是如今汉室——乃至于任何一个华夏封建王朝,所能完全效仿的。
要想为华夏文明点亮‘畜牧’这一科技树,刘荣首先要做的,是摸索出一套更适合华夏文明,更贴合农耕文明的畜牧模式。
比如:限定区域的小范围游牧;
比如牧民定居某处,并于每年的固定时间回到居所。
再比如······
“再比如~”
“分封·······”
···
“封草原王啊~”
“嘿;”
“就怕一招不慎,搬起石头,砸了朕自己的脚······”
(本章完)
第335章 西域!
第335章 西域!
“陛下早先便曾放出口风,意欲移封江都王于河南地。”
“现而今,河南地已为我汉家所有,又将设朔方、五原二郡在即。”
“移封江都以王草原一事,只怕……”
天子荣新元二年,冬十一月。
朔方郡,博望城。
在刘荣于长安,权衡起分封草原王的利弊之时,远在河套的韩颓当、栾布两位大将,也颇为默契的想到了此事。
当然,与刘荣‘是否要遍封草原王,以维持河套及周边地区仍以畜牧业为主,而非退草还耕,化草原为农田’的思考不同——韩颓当、栾布二人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了大概率要移封河套一带的江都王刘非身上。
至于二人为什么会关注到这个看上去,似乎和军方将领毫无关系的事,从韩颓当说出这番话时的神情,以及那难以按捺的激动口吻,便不难看出一二。
对于韩颓当心中所想,老伙计栾布自也是了然于胸。
只是相较于韩颓当的喜形于色,栾布多少还保持着老将所应有的淡定,和从容。
但嘴上,却也没忘耐人寻味的附和道:“早在此战之前,陛下便曾有意移封江都,以王河南地。”
“现而今,河南地尽化为朔方、五原二郡。”
“——如今的河南地,已经没有可以作为江都王移封新土的地方了。”
“但陛下自获立为储至今,便从不曾有出尔反尔,言未行、行未果的状况发生。”
“正所谓:君无戏言;”
“陛下扬言移封江都于草原,便必定会移封。”
“既然河南地已无可封江都之土……”
如是说着,栾布、韩颓当两个老伙计彼此对视片刻,旋即便一阵嘿嘿嗤笑起来。
这,才是二人之所以会如此关注江都王刘非,从东南沿海移封草原一事的原因所在。
江都王刘非必定会移封草原!
而河套地区,根本没有给刘非预留出新的诸侯国土!
结合这两个已知条件,就不难得出结论:刘非在草原上的新国土,要么在河套以北,即大河,以及河对岸的高阙以北——即幕南地区!
要么,便是在河套以西的河西地!
考虑到秦关高阙的攻取难度,以及高阙背后的幕南地区,对匈奴人——尤其是已经失去河套的匈奴单于庭,究竟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旋即浮出水面了。
——河西!
汉家北方总体战略的下一步,必定是挟夺取河套之大势,在匈奴人还没有稳住阵脚之前,进一步谋夺河西地!
倘若几年后,河西地当真为汉家所有,那汉家和西域之间的走廊,就将被彻底打通。
无论是民间的走私商人,还是长安朝堂中央派出的使团、访问团乃至于商团,都不需要在走出边塞之后,于匈奴人掌控的草原长途跋涉数千里;
而是可以自北地、陇右西出,经河套而到河西,再通过汉家掌控下的河西走廊,安安稳稳踏上西域。
对于西域,如今的汉家了解不算多。
绝大多数人——哪怕是朝中公卿百官,权力决策层最核心的大人物,都只知道在北地、陇右的西北方向,有一片被几座山脉所分割的区域;
由于这块地区大致位于汉室版图的西北方向、匈奴版图的西南方向——总体大致都在西侧,于是被如今汉室,以及匈奴人同样称之为:西域。
——西方的一块区域。
根据如今汉室对西域的了解,这块地区一如数百年前的神州中原,有足足三十六大大小小的王国、汗国。
且这三十六個王国、汗国,既不是汉家这样的纯农耕文明,也不是匈奴人那样的纯游牧文明。
——西域三十六国,有国土位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政权,有国土位于平原、盆地的农耕文明;
更多的,是即有畜牧,也有农耕,另外还夹杂着工、商业的小政权。
所以,对于西域三十六国,如今汉室即便了解有限,却也有着天然的好感和亲近。
——再怎么说,人家也是种地的!
既然种地,那就肯定不是匈奴人那般,只知道茹毛饮血,披发左衽的蛮夷、野人。
说得更直白一点,在如今汉室,乃至于整个华夏文明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华夏人都坚定地认为:种地,就等于文明;
农耕之民,就是文明怀抱中的‘人’,而非游牧之民那般,被野蛮所裹挟的‘狄’;
一个掌握农耕技术的民族,必定是有别于没有开化的蛮夷、野人的。
更何况除了农耕这个最基础的文明科技树,西域三十六国,甚至发展出了手工业、商业这种高级文明进程阶段才会拥有的社会因素!
故而,对于西域三十六国,如今汉室总体上的感官,还是非常不错的。
——会种地,会做工具,会冶炼金属,会经商贸易;
这妥妥就是整个已知世界,除汉家、除华夏以外的第二个文明啊!
只是这个文明,似乎还是比华夏文明落后了千百年——才刚走到列国纷争的阶段;
别说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政权了,连宗周这样的松散统一政权都还没有!
文明进程如此落后,却偏偏又有农耕文明特征的落后文明……
合该融入我诸夏的怀抱!
类似这样的想法,存在于绝大多数知道西域存在,且对西域各国有一定了解的汉家朝臣,乃至于文人士子脑海之中。
只是再怎么说,西域毕竟远在万里之外;
汉家主流思想界对西域的看法,也就停留在了‘一片极其遥远,甚至很可能远在天边的分裂文明’的程度。
韩颓当、栾布二人,也同样如此。
在去年之前,如果听到有人说‘我汉家该谋划一下西域’,韩颓当、栾布二人大概率会置之一笑。
然后私底下再吐槽一句: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连眼跟前儿的匈奴人都没搞明白,还想去搞万里之外的西域?
实在是异想天开啊~
甚至个把月前,听到有人说起西域,二人也很可能会苦笑着摇摇头,暗下心想:这才刚打下河套,连河西都八字没一撇呢;
与其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还不如好好想想明年开春,匈奴人向河套发起反扑时,汉家该如何应对。
但现在,二人对于西域的看法,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河套,已经有了!
从刘荣对五弟:江都王刘荣的安排,二人也能推断出接下来,汉家将很快发起对河西地区的谋划。
河套有了——汉家非但有了一块极好的养马地,也有了在草原上的桥头堡;
河西在望——中原通往西域,乃至更远的极西之地的通道,也很有可能在未来几年被打通!
若再不对西域展露出些许憧憬,那韩、栾二人,也就妄为汉将、汉臣了。
何谓汉将?
——陈汤说: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何谓汉臣?——傅介子说:汉军将至,勿动,动则灭国!
——班超说:忧国忘家,捐躯济难,忠臣之志也!
如此风骨,如此血性,才为煌煌大汉,留下了后世史家口中那句:历朝皆因弱灭,独汉唯因强亡。
作为强汉之将,尤其还是年迈的宿将,韩颓当、栾布二人虽没有陈汤霍去病的豪情,傅介子班固的壮志,但也总还有这汉将最起码的野心。
当然,这里的野心,值得并非是称王称霸之类;
而是为汉家、为诸夏争取更多利益,创造更好的战略处境,谋求更强大的发展助力。
于是,二人很快便达成一致:竭尽全力,打听任何有关西域的消息!
只是在有了进一步了解之后,韩、栾二人的眉头,都不约而同的皱在了一起……
“汉正西有一国,名:大宛,去汉土足万里有余;”
“其民定局于邑、乡,耕作稻、麦为食……”
当看到那卷从某位胡商手中,重金买下的羊皮卷里,写着这个名为‘大宛’的国家距离汉室足有万里之遥,韩、栾二人有些沉默;
万里之遥!
要知道韩、栾二人此时所在的朔方郡博望城,和长安的直线距离尚且不过二千余里!
处于如今汉室版图最北的博望城,到位于汉室版图最南的南越番禺,直接也不过是六千五百里!
二人实在是很难想象这万里之遥,究竟有多远;
而在这万里的距离之间——从河套到西域这万里的间距,究竟有哪些国家、地区。
河西?
仅仅只是河西?
还是说……
“大宛以北,有国:康居;”
“西有故匈奴世仇:月氏!”
“西南曰:大夏;”
“东北,则为乌孙。”
···
“另东有扜(yu)罙(shēn)、于窴(tián)……”
“于窴者,以极西僧佛为神,君民皆朝习祷告祭祀,国姓:尉迟……”
看着看着,韩、栾二人便发现:西域,似乎并没有如今汉室认知中那么简单。
接着往下看——越看,二人便愈发觉得西域的状况,甚至比起数百年前百家争鸣、列国纷争不休的战国时期,都还要复杂许多……
“乌孙,位大宛东北二千余里,民以游牧为业,一如匈奴。”
“有善战骁勇之弓骑数万,以匈奴为宗主,岁岁贡奉。”
···
“康居,位大宛西北二千余里,民勿定居,俗类月氏。”
“得善战弓骑十万,国小地狭;”
“南民臣月氏,北民臣匈奴。”
···
“奄(yǎn)蔡(cài),位康居西北二千余里……”
“俗类康居……”
“得善战弓骑十余万……”
···
“月氏,位大宛西三千里……”
“南为大夏,北为康居,西有一国,名曰:安息……”
“其俗无异于匈奴,民游牧而勿定局,以骑为军。”
“虽曾为匈奴败于河西,今尚得善战精骑近二十万!”
“自战败,西迁经大宛而攻大夏,得其土而立王庭。”
“——月氏战败西迁,于大夏之土再立王庭者,皆曰:大月氏;”
“战败而降,或滞留河西、幕南之地,流窜为匪、盗者,曰:小月氏……”
看到这里,韩颓当已经是神情凝重,鼻息也是愈发粗重起来。
栾布虽稍好些,却也是皱紧了眉头,再也不复先前,对西域的天然亲近、友好。
——就方才这一段看下来,以那万里之外的‘大宛’为中心,其四面八方数千里的范围,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有战卒十万’‘民游牧’‘俗类匈奴’!
换而言之:以上这一串儿哪怕放在如今汉室周围,都算得上不小势力、在西域更很可能称霸一方的大国、强国,无一例外,都是和匈奴人一样的游牧政权!
至于剩下的楼烦、鄯善、疏勒、皮山,又或是龟兹、温宿、尉犁、车师等——大多也都是要么臣服于匈奴,要么直接就是游牧之民,和匈奴人同宗同源。
哪怕是那寥寥几个有农耕文明雏形,或是以农耕为业的小国,也都或主动,或被动的依附于匈奴。
换而言之:曾被汉家误以为‘半农耕半游牧文明’‘有别于蛮夷’的西域列国,实际上是立场高度偏向匈奴的后园!
在西域,匈奴人或许不得人心,或许惹得各国怨声载道;
但至少在明面上,西域各国大都接受匈奴的统治,并基本对匈奴人予取予求。
什么和亲、纳贡,都还是轻的……
“这些消息,一定要送到陛下手中!”
“必须要让陛下早日明白:西域,并非我汉家囊中之物,而乃匈奴早已得之,又经营数十年之禁脔!”
韩颓当神情凝重的一语,当即便得到了栾布点头赞同。
很快,这封记载着西域大致状况的‘情报’,便以八百里加急,自博望城发往长安。
只是让韩、栾二人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当这封重要情报送达长安之后,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坊间传闻,都没有出现哪怕半点关于西域的探讨。
便是确定已经得到这封情报的当今刘荣,也不曾在旁人面前,提及‘西域’二字哪怕一次。
就好似对刘荣而言,西域,是什么提都不能提,更不能让人知道其存在的神秘禁区?
(本章完)
第336章 下一步
第336章 下一步
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殿温室侧殿。
随着十一月的到来,长安的初雪,也在这刘荣新元二年年初悄然而至。
宏伟壮阔的宫室银装素裹,宫内小道、宫外八街九陌,皆呵气成冰。
即便在短短一年当中——在天子荣新元元年初、年末,各打赢了一场与匈奴人之间的战争,寒冷,也还是将长安百姓给赶回了家中。
同样的一幕,几乎发生在长安每一家农户家中。
——一家老小,往往是一位稍年长的男性大家长,带着一老妪、一少女,儿媳一二,儿孙三四;
一家人围坐在屋内的墙角,本能的缩起脖子,将手探向屋内唯一的热源:墙角处的室内灶。
只是大家伙的脸上,基本看不出多少底层百姓疾苦的苦楚。
几乎每一个人,都将满含憧憬的目光,下意识投降遥远的北方。
父母亲们,在期待家中儿郎衣锦还乡,给自己,乃至历代先祖、子孙后世赚下好大脸面!
妻子们、孩子们,则期待着丈夫、父亲,能在平安归来的同时,给家中带回各式各样的战利品。
兄弟姊妹们,更是早早开始吹嘘起了‘俺家兄长、兄弟如何如何’,已然是成为了街坊邻里间最靓的仔。
更有媒人冒着刺骨寒冬,登门找上那些本就在军中有点小官职,如伍长、什长之类的家庭,赶在那位潜力股班师回朝之前,就与其父母双亲商量起了婚事。
——寒冷,将整座长安城包裹!
却并没能将充斥着整个长安里里外外、因战争胜利而产生的热烈熄灭。
所有人都在等。
无论是朝堂内外、宫讳禁中,还是街头巷尾,乃至于长安城外——每一个人,都在等那支取得伟大胜利的王师凯旋!
唯独刘荣,悠然自得的依靠在温室殿内,那柄新制作出来的竹制摇椅之上,一边查阅着手中竹简,一边还略有些烦闷的将衣襟扯开来些。
“葵五~”
“葵五?”
“去把殿内的暖炉撤下去几口。”
嘴上说着,刘荣还不忘本能的侧过头,等候着那道熟悉的魁梧身影,为自己拭去额头上的一层薄汗。
不多时,果然有一张绢布触碰到刘荣额头;
却不似记忆中,那般……
粗鲁?
感受到绢布擦伤额头的异常力道,刘荣本能的抬起头;
见是二憨当中的夏雀,这才想起自己的贴身太监葵五,至今都还没有从博望城回来。
“唔……”
“也不知葵五那憨子,在博望城忙些什么。”
“仗都打完了,还留在博望城作甚?”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荣面上,却丝毫看不出不愉之色。
只轻轻探出手接过绢帕,在额头上随意抹了抹,便将手中竹简轻轻丢在了腿上,望向殿门外的方向,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在战前,为了培养一下自己的嫡系班底,刘荣几乎将所有潜邸心腹,都派去了‘大有可为’的河套战场。
至于葵五,刘荣原本想的很简单:就那汉子牛犊般强壮的身子骨,便是砍下几颗首级、立下武勋,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是个寺人,但好歹也是自己的贴身宦官;
放出去历练一番,就算是有武勋傍身,也只是有助于这憨子作为宦者令的位置,对刘荣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毕竟再怎么说,宦者令,那也是正儿八经比二千石的官职;
虽然多有宦官充任,却已然是脱离了‘家奴’的范畴,属于实打实的臣子。
事实上,放眼整個未央、长乐两宫,能自称‘臣’而非‘奴’的宫女、太监,满打满算就三个。
天子身边的贴身太监,未央宫的宫人头子:未央宫宦者令;
皇后身边的后宫主管太监,未央宫的太监头子,宫人二把手:椒房殿大长秋;
以及,东宫老太后身边的老太监,理论上的两宫宫人头子,事实上的长乐宫宫人一把手:长乐宫中车属令。
只是和太后可以自称朕,但为了不刺激皇帝很少以‘朕’自称一样:可以自称‘臣’的理论特权,基本不会被以上三者使用。
为了表明自己的绝对忠诚,哪怕到了这三个位置,已经拥有了可以自称‘臣’的权利,也不会有哪个太监敢真的以‘臣’自称,乃至于以臣下自居。
毕竟秦奸赵高那么大一个负面案例在那摆着,无论是为了向皇帝、太后标榜忠心,还是为了避免被外朝抨击,太监群体在这件事情上,都会十分识大体、顾大局。
只是作为皇帝,刘荣虽然对这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权势从何而来’的自知之明非常受用,但只要有机会,刘荣也丝毫不会吝啬于为属下——尤其是嫡系元从创造机会,以更顺利的座位刘荣为他们所安排的职位。
毕竟宦者令,可不是刘荣为葵五安排锻炼的过渡性职务,而是葵五,乃至所有太监们毕生追求的天板。
刘荣不需要葵五有多么能干;
只需要葵五能服众,能安安稳稳坐在宦者令的位置上,帮刘荣把宫里的琐碎事务给处理明白,让刘荣能专心处理国家大事,刘荣就已经是心满意足。
于是,刘荣不顾身边心腹的反对,还是将葵五送去了河套战场,寄希望于葵五能立下些许武勋,来作为葵五坐稳宦者令这一位置的底气。
只是事态的发展,多少有些出乎刘荣的预料……
“叫那憨子去打仗,好生砍下几颗匈奴首级,那憨子愣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一颗首级都没砍下来。”
“这仗都打完了,反而来劲儿了,说要替朕好生监查博望城?”
“咋想的呢……”
没错;
葵五留在博望城,是葵五自己主动向刘荣求来的。
至于原因,正如刘荣此刻所发的牢骚所言:葵五在战场上没能达成目标——甚至都没追上先头部队,吃屎都没赶上一口热乎的;
等到了战后,却又莫名其妙生出了做刘荣的眼睛、为刘荣盯住博望城的一切的心思……
对此,刘荣只能说:有些东西,或许真的是天生的。
尤其是太监这个特殊的群体,就好似天然就会挠到帝王的痒痒处。
就连葵五这样的憨子,都能本能的猜到刘荣最想做,却又最无法主动去做的事——都不等刘荣主动开口,就为刘荣解决了这一心病。
故而,虽然嘴上发着类似于‘那憨子在博望城能干嘛?’之类的牢骚,但暗地里,刘荣却是好几次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这件事,怎么说呢~
放在其他任何一个时代——无论是过去的嬴秦,还是未来的唐宋元明清;
无论放在哪一个朝代,皇帝想要往一块新服之土,派一个心腹眼线去盯着,都没人会觉得有哪里不对。
毕竟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嘛!
有监管,非但不是帝王对臣下的不信任,反而还是对臣下的保护。——没有监管,你或许还会纠结一下:要不要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或是做些损人利己的事;
但有了监管之后,除非你天生就是个贪官胚子,否则,你就大概率会打消那不该有的念头。
可是在汉室——尤其是刘荣如今所身处的这个阶段,这件事,却有些过于复杂了。
后世人几可谓人尽皆知: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在后世新时代,其实是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说服不了谁的开放性命题。
除了性善论、性恶论,后世甚至有了第三种看法——人之初,与其说性本善、性本恶,不如说是一张白纸。
你画善上去,那就是善,你画恶上去,那就是恶。
刘荣依稀记得,这个说法在后世也有相当庞大的认同者。
但在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这个命题,确实有标准答案的。
——人性本善!
至于提出‘人性本恶’的亚圣孟子,在这个时代却属于毋庸置疑的邪说,根本不受主流舆论界、思想界的认可。
在这种背景下——在‘人性本善’的背景下,这个时代就出现了一种极为魔幻的观念。
即:无论什么人,生来都是善良的;
而一个邪恶的人,必然是从最开始的善良黑化而来。
让他从善良黑化到邪恶的因素有很多。
其中最为特殊的一项便是:他原本善良,你却不相信他善良;
所以,他本着‘我善良,你说我邪恶;我邪恶,你还是说我邪恶——那我还不如直接变邪恶’的念头,才从最初天真无邪的善良,黑化为邪恶。
这种观点,看似是有些诡辩之嫌,也确确实实有些强词夺理;
但在这个时代,却是受主流舆论相当程度的认同的。
——伱作为父亲,不信任你儿子是善良的,那你儿子真黑化了,这就是你不信任儿子所造成的!
——你作为朋友,不相信你的友人是善良的,那他黑化成坏人,这就是你不信任朋友造成的!
自然,作为帝王,你不信任你的臣子忠心耿耿、两袖清风,那等他真成了贪官污吏,乃至于乱臣贼子,你也就怪不得人家‘有负皇恩’了。
正是在这个逻辑下,这个时代的帝王,才会在天下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时,一股脑将责任往自己头上揽。
——诸侯叛乱,是朕无德啊~
——贼寇横行,是朕德薄啊~
等等诸如此类。
类似这样的情况,其实历朝历代,都或多或少有些;
但如今汉室尤其严重。
究其原因,是由于如今汉室,至今都还保留着极为浓厚的春秋、战国遗风。
何谓战国遗风?
错怪了别人,为了表明自己很后悔,一言不合便拔刀自刎!
受了别人恩惠,在别人需要自己报答时没帮上忙,二话不说就拔剑自殉!
以及:遭受旁人侮辱,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以死明志,以自己的血液,洗刷自己,乃至于宗族的耻辱。
从某种意义上来向,有点像后世倭寇国的武士道精神。
而在如今汉室,这种情况大都发生在:皇帝不信任某位臣子,或是羞辱了某个臣子,该臣子‘不堪其辱’,回家就吞金自尽,独留天子在风中凌乱,名声当即臭大街……
在后世人看来,很无法理解,也很魔幻;
但在如今汉室——在视声誉、荣誉甚于生命,认为剃个秃头、脸上刻个字比砍头还严重,宁愿死亡,都不愿为人所不齿的汉家,这就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了。
在先前,刘荣其实还没太感受到这种特殊文化背景,对自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但在这场河套-马邑战役过后,刘荣却恍如一页顿悟。
——河套到手,刘荣无论是处于帝王的猜忌,还是为了监管、维稳,都应该派人往河套走一遭。
再不济,也得拿一杆天子节,代表自己去坐镇河套,以稳定军心、民心。
可刘荣一旦真的这么做了,那只怕消息传到博望城当日,韩颓当、栾布俩老伙计就要当即‘不堪其辱’‘自刎以全气节’之类。
然后刘荣就要坐蜡了。
好在出了葵五这么档子事,让刘荣既可以达成目标,同时又极为‘无奈’的表示:哎呀~
朕真的没想派眼线啊~
实在是葵五这个憨子,朕也拿他没办法啦~
你看看你看看,这憨子,居然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朕反正不跟这憨子计较;
等他回来,朕一定要狠狠罚他三天不能吃肉!
嗯,对于葵五那憨子,三天不吃肉,差不多等于半个死刑了……
这么个憨子,朕是觉得自己不该和他计较;
怎么?
你们哪位,要和这么个脑子不正常的憨货计较吗?
完美!
监察的事情解决,下一步,其实就是刘荣手中,那卷自博望城发回,此刻被刘荣再度拿起的竹简。
“西域~”
“还是太早了啊……”
···
“西域三十六国,去掉匈奴人的世仇大月氏,汗血马基地大宛,还有那安息、大夏、大秦之类;”
“单就是龟兹等小国,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解决的。”
“——有游牧,有农耕,甚至有纯粹商业立国的;”
“——有信佛的,有信拜火教的,还有信匈奴萨满教的。”
“难啊~”
“再怎么着,也得等拿下河西,再去说西域的事。”
“下一步,便是河西。”
···
“唔……”
“再等几年吧;”
“再怎么着,也得让朕的长平烈侯,去见见血、长长眼;”
“——河套之战,朕代劳了;”
“河西之战,就算无法让双子星指挥,也起码要让卫青走上一遭,经历一下战场氛围……”
(本章完)
第337章 连锁反应?
第337章 连锁反应?
西域的事虽然被刘荣理智的暂且搁置,但河西,刘荣却也是按捺不住胸中激动,暗下盘算了起来。
说起来,在这场汉匈河套战役之前,汉家西北边墙与匈奴人交界的部分,其地形非常特殊。
——河套东侧、南侧,是汉家的北地、陇右、上、代等郡;
河套以北,是匈奴慕南;
西,则是以祁连山脉为依托的河西地。
至于河套以南?
怎么说呢……
河套之所以叫‘河套’——之所以能让黄河绕出半个大圆,将河套除南面外的其他方向包的严严实实,就是因为河套地区的地势,比周边都要高出不少。
而河套的高地势,又恰恰是源自于衍生出河套地区的:黄土高原。
也就是说,河套及周边地区的地势,基本就是:河套南边是高原,河套本身也是高原向北侧衍生出来的一块凸起部分;
就像是三面临海的半岛——河套地区除了南接高原,其他三面,都是地势明显比河套更低的草原、平原。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过去,从来都没人敢幻想有朝一日,汉家能在不付出巨大伤亡代价的前提下,轻轻松松得将河套拿下。
——哪怕是在热武器横行的后世新时代,从低地势向高地势发起冲击,也依旧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
自更别提如今,尚还处于青铜时代末期、钢铁时代初期的冷兵器时代了。
毫不夸张的说:在飞机大炮、钢铁洪流肆虐蓝星之前,河套的拥有者,始终可以对北面的幕南、西边的河西,以及东侧的汉家边郡,保持居高临下的战略威慑。
在过去,汉家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将边墙防务的大半重心,都集中在西北沿线,即北地、陇右及上、代(郡)一线。
至于东北沿线,则直接丢给了燕、代、赵三个戍边王去操心。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那场险些颠覆了汉家宗庙社稷,甚至是差点就让神州陆沉的外族入侵战争,也同样在告诉全天下的汉人:谁有河套,谁就能随时动手,自高而下,出其不意!
而现在,河套为汉家所有了。
形式,已经彻彻底底的扭转。
——过去,匈奴人捏着河套这块宝地,春、夏、秋三季可以放牧,冬天还可以在温暖的河套过冬;
与此同时,匈奴人还能通过河套的地理优势,对东侧的汉边保持战略威慑,并不费一兵一族,时刻保持对河西地区的掌控。
但随着河套易主,曾为匈奴人所有的一切优势,都已经转变为了汉家的。
你的河套很不错;
但现在,是我的河套了……
“有了河套,西北边墙,如北地、陇右、上、代等郡,便算是压力骤减。”
“反倒是匈奴人的河西、幕南,要时刻处于我汉家的活力范围之内;”
“只要想,我汉家便随时可以兵出河套,或北上踏足幕南,或西进染指河西。”
“——有高阙作为屏障,幕南,匈奴人倒是暂时不用太担心。”
“但河西嘛~”
“嘿;”
“河西和河套之间,可没有第二個高阙啊……”
看着那张在短短几年内,就已经被自己摩挲出些许淡黄色的巨大堪舆,刘荣的嘴角上,也不由得流露出一抹由衷的笑意。
对于匈奴这个政权,或者说是特殊整体,刘荣自然是了解极深。
用一个较为形象的参照物来举例:如今的匈奴,就像是完全遵从丛林法则,尚未从原始、野蛮发展到文明阶段的宗周。
没错;
宗周。
就像是周天子名义上为天下王,实则却有八百诸侯各自为政,乃至于彼此攻伐。
周天子可以征召各路诸侯勤王,如今的匈奴单于庭也一样——要打仗了才会调动各部兵马,平日里根本管都不用管,任他们天南地北,自生自灭。
周天子凭借朝贡体系,来维持对各路诸侯的掌控,匈奴单于庭亦然——以每年一次的蹛林大会,来作为匈奴各部与单于庭之间的纽带,并以朝贡彰显单于庭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
唯一不同的点在于:宗周再怎么着,也是一个文明。
周天子压制诸侯,并不需要完全仰仗武力,而是可以用礼制、道德去进行压制。
就好比说你,是宗周时期的一位诸侯;
你就算再怎么野心勃勃,再怎么兵强马壮,也还是不敢明着对周天子说:你这天下,该寡人坐坐啦!
别说是明着造反了——便是自称为王,都是宗周各路诸侯小心翼翼试探百十年,才最终通过‘相王’的方式得以成行。
何谓‘相王’?
即:相互尊王。
好比你是一个诸侯,想称王;
你和另一个诸侯关系不错,知道他也想称王;
于是你俩一合计:哎呀~
王这个东西,自己尊自己,多少有些没脸没皮啊~
而且说出去,吃相也多少有些难看了。
要不,咱俩相王吧!
我尊你为王,伱尊我为王!
这样别人问起来,我们也能说:哎呀~
我不想做王的~
还不是那个谁谁谁,非要尊我为王……
那他都尊我为王了,我作为好朋友,总不能真把他当臣子、当地位比我低贱的人吧?
所以,为了能和他以平等的身份相处,我也只能尊他为王了……
这,也恰恰是刘荣认知中,如今的匈奴单于庭、如今的草原,与曾经的宗周列国、曾经的中原唯一不同的地方。
——华夏人要脸,讲礼义廉耻,将忠孝道德、人伦孝悌。
哪怕周天子已经暗弱,甚至很可能已经虚弱到一触即溃的程度,大家也不会直接发兵推翻周王室;
而是会小心翼翼的通过‘相王’的方式,来先把自己的地位,拉到和周天子隐约平齐的位置。
没错;
周天子号‘天子’,实则却并不称皇、帝,而是称:周王。
诸侯相王,等于说是通过这种委婉的方式,为自己及后代子孙,赢得了一个和周天子平齐的理论政治地位。
——你是周王,我是秦王,他是齐王;
大家都是王,没道理我们就非得听你的啊?
咳咳,那么既然大家都是王了,那咱们俩打一架,应该也不能算是谋反了吧?
顶多就是王和王、国和国之间打了一仗罢了。
既然是打仗,那我一不小心把你灭了,也不是那么无法理解诶的事了吧……
看看;
这就是华夏人含蓄、委婉的文化,在那个时代最直接的体现。
——连造反,连取而代之,都要一步步去试探、去蚕食;
但在草原上,尤其是在匈奴单于庭的统治下,事情却是简单粗暴到令人发指。单于庭对草原的统治,最多有二成,是源自于刻意营造的君权神话,以及宗教信仰;
余下八成,全都是武力压制!
只有武德昌盛,军事实力强大的单于庭——只有能一挑全草原的单于庭,才能保持对草原的绝对统治!
甚至即便是这样,也只是避免了硬碰硬的军事政变,却反而加剧了各部族发动刺杀政变的积极性。
简单来说吗,就是草原各部之所以服单于庭,之所以愿意接受单于庭的通知、之所以愿意亲吻历代匈奴单于的脚趾,以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唯一的原因是:打不过。
打不过,所以臣服;
但正所谓,哪有小孩儿天天哭,哪有打架天天输。
总有一天,单于庭也会像每一个华夏王朝,乃至于每一个人类文明历史进程上的政权一样,迎来自己的下坡路。
到了那一天,草原不说是群起而反‘暴匈奴’吧,也起码是:匈奴失其鹿,游牧之民共逐之。
事实上,都不用等到匈奴单于庭,暗弱到周天子那等程度的一天。
就说眼下;
失去河套的匈奴单于庭,已经因为无法从河套——从已经为汉家所有的河套,对河西地区保持战略威慑,而逐渐失去河西地区的掌控了。
当然了,和宗周之时,各路诸侯小心翼翼试探,一点点蚕食一样;
依旧和幕南地区、和大草原接壤的河西地区,并不会就此一夜之间跳反,明着反抗匈奴单于庭。
但对单于庭威信的臣服,必然会因此而开始逐步削减。
类似听调不听宣啊,臣服不纳贡啊之类,也必然会在肉眼可见的将来,成为河西各部对待匈奴单于庭的日常。
而这,也恰恰是匈奴——这一人类历史上极其特殊,且绝无仅有的松散游牧部落联盟政体,所独有的特性。
这个特性,说不上是好是坏;
在单于庭强大的时候,这个特性,保证了单于庭对草原的绝对统治,保证了匈奴单于庭对草原各部的绝对威信。
但在单于庭羸弱——甚至仅仅只是稍显颓势的时候,这又成了敲响单于庭、单于本人丧葬的罪魁祸首。
就像是狼群;
雄性成员们足够强大,自然是让狼群再也不用担心猎物不够多、食物不够吃。
在狼王足够强大、足够压制族群内部的雄性成员时,这个狼群必然是无比强大的。
可一旦狼王显露出老态,族群内部的每一个雄性成员,都会对狼王发起癫狂的攻击。
更可怕的是:狼群的狼王老去,仅仅只是会诞生一位新的狼王;
待新的狼王诞生,狼群就又将从混乱重归秩序。
但人类不会;
草原上的游牧之民更不会。
他们会说:我做不了这个狼群的狼王,那我就脱离狼群,自立为王!
更何况在如今的草原,匈奴单于庭——匈奴单于这个‘狼王’统治下的各部头人,本身就是各自部族毋庸置疑的狼王。
至于单于,与其说是狼王,倒不如说是百兽之王。
一如如今的大草原、匈奴单于庭,被汉家私下称之为:百蛮大国;
而单于,便是这百蛮大国的百蛮之王……
“要想确保河西不失,军臣就必须对河西动武!”
“——至少要动一次!”
“屠几个部族,杀鸡儆猴,以血立威,才能让河西各部安分几年。”
“但如今的匈奴单于庭,还有余力在河西杀鸡儆猴,以血立威吗?”
喃喃自语着,刘荣不由又是自顾自摇头一笑。
——去年年末这一场河套-马邑战役,事实上并没有对匈奴人的有生力量,造成太过明显的打击。
尤其是在河套战场,匈奴人根本就没死多少战士!
呃,如果抛开匈奴人,从此失去了河套,外加那十几二十个部族的事实不谈的话……
一场两面开打的战役,匈奴人实际上的伤亡人数,很可能和去年年初,那场由匈奴右贤王伊稚斜主导的朝那之战差不多。
单论军事实力,匈奴人并没有因为这场战争,而受到太大的影响;
若是想,匈奴单于庭完全可以,也完全有能力通过对河西地区的军事行动,来延长自己对河西地区的统治期限。
但汉家夺得河套最值得高兴,同时,也最让匈奴人坐立难安的,并不是这场战争中的损失;
而是有了河套之后,汉家发动的下一场对匈战役,将极大可能让匈奴人,遭受无法想象的巨大损失。
比如河西;
比如高阙;
比如,高阙身后的幕南,以及匈奴人部署在幕南的政治中心:龙城……
“开春之后,军臣~”
“嘿;”
“顶多也就是在高阙叫嚣一阵,而后便又是派使团来长安,对朕许愿。”
“至于之后么……”
···
“嗯……”
“我汉家拿不下高阙,他军臣,也夺不回河套。”
“两家大抵会在博望-高阙一线隔大河而相望、对峙,直到其中一方懈怠。”
“——军臣老贼,是断然无心,去搭理河西那些上蹿下跳的部族的。”
“说不定此刻,军臣就在期盼朕能一鼓作气,将博望一线的军队调往河西,好给他军臣可乘之机呢……”
想到这里,刘荣的嘴角之上,只油然生出一抹令人脊背发寒的讥讽笑意。
“但朕手里,可不止这点军队啊……”
“博望一线的北地方面军,可远远不是朕的全部家底……”
···
“嘿,嘿嘿……”
···
“葵…夏雀啊;”
“去把中郎卫青唤来。”
“——淮阴兵书,这也看了个把月了;”
“朕,得好生考校一番……”
(本章完)
第338章 《新则》的第一次实践
第338章 《新则》的第一次实践
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安朝堂也从战争基本胜利的欢呼雀跃中,稍稍冷静了下来。
——作为汉家政权中央行政中心,长安朝堂需要做的事很多。
抛开其他的日常运转、每年都有的例行政务,也还有许多事需要长安朝堂去着手操办。
甚至单就是这场虽还未正式宣告胜利,却也已经基本板上钉钉的战争,都有着数不尽的事,需要长安朝堂一到两年的时间去忙活。
冬十二月,马邑、河套两个战场,分别向长安朝堂呈上了此战的伤亡名单。
马邑战场,由于一场汉匈双方兵力悬殊的马邑攻防战,伤亡稍微多一些。
前后不超过二十天的战争,让程不识麾下的马邑守军,遭受了超过六千人阵亡,上万人不同程度伤残的巨大损失。
当然,作为守城一方,程不识所部的损失,肯定没有作为攻城一方的匈奴单于庭主力大。
只是有匈奴人的‘抢尸之俗’从中作梗,程不识所部虽然也对军臣的单于庭主力,造成了不下万人规模的杀伤,却根本拿不出最直接的证据:首级,来证明自己的武勋斩获。
结合各方数据——如马邑战场众将帅的大致目测、估算,以及草原消息渠道,即长安侯卢他之传回来的大概消息,此战,军臣所率领的单于庭主力,在马邑城外捡走了不下上万具尸首。
同时,也有不少于万人于阵前负伤,并因为没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而或死或残。
在草原,伤残,和战死也没什么两样。
于是,长安朝堂经过短暂的商讨之后,便开始着手准备起了阵亡将士的抚恤、伤残将士的安置,以及马邑方面军上下将帅的军功核准事宜。
——在早先,刘荣拿出军功核准新则时,大家伙还没发现这个新制度,居然会让长安朝堂在战后的工作量,增加到如此骇人听闻的程度!
因为按照刘荣在《新则》当中的规定,阵亡将士的军功核准,需要有至少三位同属一什的战友,以及往上数三级的直系上官来背书。
举个例子;
你是一个大头兵,在这场马邑战役中,不幸被一支流矢射落于马邑城头。
你们什的八个大头兵、两个伍长、一个什长,除了你之外,也还有另外一个大头兵战死,并有一位伍长负伤。
战后,你所在的校尉部上报长安朝堂,说你战死前立有武勋,需要长安朝堂核准。
这时候,你六个幸存的同什战友当中,要有三人为你的武勋作证、背书。
与此同时,你负伤的伍长,你们十个人的长官什长,以及那位你很少见到的、手握五十人指挥权的屯长,都要为你和另外一个阵亡者作证:这俩人不是逃兵,也不是在战场上失踪,而是切切实实战死在了马邑城头。
同时,他们还要根据自己所了解到的讯息,为你二人的军功背书。
比如你的三个战友说:嗯,这厮在马邑城头射杀了两个匈奴人,砍死一个匈奴人,俺们都看到了;
你们伍长符合:没错,射杀的那两个匈奴人,尸体被城外的其他匈奴人抢了回去,砍死的那个则割取了首级,上交到了军监官那里。
你们什长看向屯长:这事儿,我跟上官您汇报过的?
屯长则答:没错,这事儿是真的,我这还有书面汇报的留底,我也向军监官专门汇报过这件事。
至此,你这个阵亡将士身前的武勋,才算是得到了完整的证据链。
——你的尸首,导致你死亡的武器类别,以及你受到致死创伤的部位,证明了你是阵亡马邑的英烈;
你的战友们、上官们,以及那颗被军监官记录在案的匈奴首级,证明了你生前的武勋不假。
然后,才是长安朝堂拿着一本《新则》翻,根据规定给你定功勋级别。
就拿以上这个案例来说,作为《新则》颁布之后,汉家发生的第一场战争,无论马邑战场还是河套战场,上下将帅的个人武勋评级,无疑都是看能否达到三等功的标准。
原因无他:二等功是以‘曾立过三等功’作为先决条件,一等功是以‘曾立过二等功’作为前提,诸如此类;
这才是《新则》发布后的第一场战争,自然没人在此战之前,就立过个人三等功。
所以此战,汉军在马邑、河套两个战场的共计二十来万兵马,其实都只需要判断其是否达到个人三等功。
根据《新则》对个人三等功的规定,有三种情况可以判定为:符合个人三等功。
其一:斩首三级,并伤不至残,伤愈后仍可继续服役;
其二:斩首二级,伤残退役者;
其三:斩首一级,战殁殉国者。
只要你在一场至少势均力敌的战争中,达成以上三条当中的任意一条,你就能被评为个人三等功。
而在上面这个案例当中,马邑战场的‘你’以寡敌众,无疑是满足了‘敌我双方至少势均力敌’的难度要求;
与此同时,阵亡的你生前有斩首三级,远远超过了《新则》对个人三等功所要求的:斩首一级后战殁殉国。
虽然你能拿出首级作为证明的武勋只有一颗,但另外那两颗也有人证;
就算要打些折扣,也肯定不会完全不作数——至少也能为你赢得一点感情分。
再加上你战殁,你很可能就要被立为正面典型:于马邑战场荣立三等功,为伟大胜利英勇捐躯的英烈某某!
你的妻儿能得到你的三等功臣赏钱十万,布一匹,以及一块《三等功臣之户》的功臣匾;
你的阵亡抚恤金另算,大概是长安朝堂十来万钱,当地郡衙五六万,县衙两三万——总计二十来万钱。
你的后事,无论是丧葬之礼还是迎来往送,所有支出都有官府和上官承担,根本不需要费你留下的阵亡抚恤金,以及三等功赏金。
至此,你作为一个战死沙场的已故三等功臣,为你的妻儿留下了大约三十万钱——价值大约三个中产之家总家产的钱财;
与此同时,你的子嗣也会被贴上‘英烈之后’的政治增益标签,且有一人可入宫为郎,在当今天子身边侍奉一年!
待结束在皇宫中的实习期,你那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可以选择做一个百石级别的官员,或是投军成为底层军官:什长……
以上,就是一位在马邑战场阵亡的有功将士,在战争结束之后所能得到的待遇,以及军功判定流程。
看上去,似乎并不算很繁杂?
不过是找阵亡者的三个战友、三个上官,外加军中的军监——即军功核算官了解一下情况,然后由他们做担保,来判定这个人生前的军功;
等战争结束之后,再由上官把阵亡将士的尸首,以及长安朝堂下发的赏赐、抚恤送回此人的家乡,交到此人的妻儿老小手中……
但你要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有功阵亡将士,需要长安朝堂做的工作量。而这样的有功阵亡将士,马邑战场有至少两千人。
此外,还有将近四千人,虽然生前没有实打实的武勋,达不到个人三等功的判定标准,却也是有功于宗庙、社稷的烈士。
这些人,也同样需要抚恤;
且这些人,虽然没有达到个人三等功,却能分润到这场战争中,马邑方面军获得的集体功勋。
对了;
此战,马邑方面军经过长安朝堂商议,最终决定授予集体一等功。
算下来,这已经是博望侯程不识以主将的身份,第二次率部拿下集体一等功了。
本来该是特等功的。
毕竟按照刘荣战前的承诺:此战,程不识所部驻守马邑,只要能让单于庭主力无法‘及时’回援河套,那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无论河套是否到手,程不识部马邑方面军,都能课集体特等功!
这也不是刘荣给程不识开后门。
因为按照《新则》关于集体功勋的判定标准,集体特等功最核心的判断依据,不外乎一句:在【明显】的劣势兵力下,【完全】挫败敌军战略意图,并以【合理的损失】作为代价,为本方战略目标作出【极大贡献】。
很显然,程不识所部在此战的表现,勉强能够得上这个标准。
以五万兵马,面对单于庭主力十几二十万兵马——【明显】的劣势兵力满足;
让单于庭即没有从马邑打开汉家边墙的缺口,从而为祸汉边,也没能保住河套——【完全】挫败敌军战略意图满足;
以阵亡六千人,即总兵力一成多的代价,为此战,汉家谋夺河套做出《极大贡献》,显然也没什么毛病。
但最终,刘荣还是没多坚持,同意外朝将程不识部的集体武勋,判定为了集体一等功,而非更高一级的特等功。
至于原因,有人说是程不识主动让出马邑的举动,实在是太过于大胆,太过于冒险,刘荣碍于外朝的压力,才勉强答应对程不识所部的集体武勋降一级。
也有人说刘荣,其实本来就不想给程不识所部,课集体特等功;
最终降为集体一等功,不过就是顺水推舟,借着外朝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实际上,只有刘荣知道:此战,程不识所部,绝对不能被课为集体特等功。
——北地方面军,可是开疆拓土拿下了整个河套!
结果到头来,你程不识在马邑守了一座城,就课集体特等功了?
那咱们北地方面军呢?
超级无敌螺旋酷拽吊炸天·集体特等功?
开什么玩笑!
开疆拓土的大功,能和守一座城相提并论?
虽然在刘荣看来,此战,守住马邑、牵扯住单于庭主力的程不识所部,贡献丝毫不比开疆拓土、拿下整个河套的北地方面军小;
但刘荣不得不承认:在开疆拓土这种青史留名的大功面前,刘荣必须尽可能保护程不识。
毕竟程不识,是刘荣潜邸时少有的,能拿的出手的心腹班底;
且程不识很年轻。
去年年初,才刚在朝那塞立了集体一等功,本人封了侯;
此战再立一个集体一等功,尚且已经是有些木秀于林了。
若真把程不识所部课为集体特等功,那以后,汉家的上下将帅,也都不用去努力打胜仗了——都去向程不识学守城就行了。
很显然,这是刘荣不希望看到的。
——守城当然有用。
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比如此战,刘荣需要有程不识这么一个稳如老狗的机器人,去确保一处战略要点不被敌方掌控。
但刘荣绝对无法接受汉军上上下下,全都是程不识这样莫得感情的机器人。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战争,其实也是一种艺术。
而艺术,是需要创造力、想象力的。
在‘战争的艺术’这个命题上,程不识,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艺术家。
准确的说,程不识这个艺术家,涉猎的是‘防守的艺术’。
而在这个范畴当中,汉家有一个程不识足矣。
真要说创造力,刘荣还是更期待那两位尽快成长起来。
马邑方面军集体一等功,夺下河套的北地方面军,自然就是毋庸置疑的集体特等功了。
整个北地方面军,无论是战卒、伙夫,还是负责后勤保障马夫、民夫,都将分润到集体特等功的奖赏!
哪怕是一个地位最低,出力最少——仅仅只是背一袋粮送去了河南地的民夫,都能得到足足两万钱的赏钱!
而这,就意味着长安朝堂,要对北地方面军至少十万名以上的个人,进行赏赐及功勋核准。
虽然没有个人武勋核准那么复杂——仅仅只需要核准这些人是否参战、具体做了些什么,但这也是达到十万人级别的大规模核准、判定。
只能说:未来三个月乃至半年,长安朝堂八成以上的精力,都要用在这些事情上。
马邑、北地两个方面军,阵亡将士的抚恤,有功将士的赏赐,以及二者的判定、核准;
再加上开春之后,河套——即朔方、五原二郡可能面临的军事威胁,促使长安朝堂需要进行的准备工作……
怎么说呢……
谁说公务员清闲的?
忙死了好吧!
(本章完)
第339章 武夫当道
第339章 武夫当道
“桃侯近日,可是憔悴了不少?”
长安城,丞相府。
刘舍坐在上首主位,双目遍布血丝;
一手捧着一碗颜色灰暗,一看就口味复杂的茶汤,一手轻轻揉着额角,趁这难得的闲暇,稍稍放松起这段时日疲惫的大脑。
听闻这一声关怀,刘舍也是自顾自缓了好一会儿,才疲惫的发出一声轻叹。
“魏其侯这个御史大夫,倒是乐得清闲。”
“却是苦了我外朝——自相府以下,三公九卿各司属衙,除了魏其侯的御史大夫属衙,便也只有那宗正卿,能稍得闲暇……”
淡淡发着牢骚,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刘舍又费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从大脑死机般的疲惫中缓过劲儿来。
再灌下一口茶汤,方淡笑着问道:“不知魏其侯今日登门,却是有何要事?”
嘴上随时这么问着,面上也没流露出异常,但暗地里,刘舍却对窦婴也生出了些许不满。
——这段时日,朝堂内外那都忙的脚不沾地了!
你窦婴好歹也是当朝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更是刘舍之后,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汉相!
不搭把手帮帮忙就算了——毕竟你御史大夫属衙,主要管的是官员任免,以及监察工作,实在是专业不对口;
可就算帮不上忙,你也总不能给人添乱吧?
刘舍可不相信这个档口,窦婴找上自己,能有什么正事。
方言朝堂内外,现如今要紧的事,几乎全都集中在了汉家的新服之土:河套。
军事方面,河套地区需要在西侧的河西方向,以及北侧的高阙方向构筑防线;
而且不同于战时构筑的临时防线——这两个方向,尤其是高阙方向的防线,是要构筑成北地、上、代,以及代北地区那样的常态化防线。
简单来说,就是要在河套地区的这两个方向,集结常驻边防部队,并依托当地地形,使戍边战士处于相对没那么恶劣的战略处境。
这些事,作为丞相的刘舍虽然不需要头疼,却也是要实打实的去具体操作的。
好比说,当今刘荣一声令下,要在河套地区北部沿线,建造一座与高阙隔大河而相望的博望城。
那作为丞相,刘舍就需要居中调度,将铸城所需的物资、劳动力调运过去,同时还要把相应的程序给处理好。
等博望城建成后,又需要由刘舍出面,去和当今刘荣,以及专业人士——军方的将领们商议:博望城将来,要走怎样的一个模式。
是搞成马邑那般,以重兵驻扎,并以军属为人口的军事重镇?
还是像其他的边墙城邑那般,在城外设置军营,却也同时给将士们在城内分配住所,允许他们时不时回城,与城内百姓居住?
再者:既然是一座新城,那无论是迁军属还是迁农户,总归是要‘移民实边’的。
那若是要迁农户过去,这些移民从哪找?
总不能和秦始皇那般,再挑个任嚣、赵佗那样的将领,带着几十万老秦人就过去野蛮生长吧?
以上这些,都还只是军事层面的考量。
政治层面,刘舍需要头疼的事就更多了。
——新设置的朔方、五原二郡,由何人来担任郡太守?
相应的领导班子,如郡都尉、郡丞、都邮等等,又该如何考量?
还有这两个郡下辖的县——比如已经确定设立的博望县,该以何等原则考量领导班子的人选?
若是寻常郡、县,甚至哪怕是战略意义普通一些的边墙郡县,这些事儿,刘舍都不带管的。
直接一股脑丢给御史大夫,让御史大夫提供候选名单,再由当今刘荣去拍板决定,又或是朝仪表决就是。
但朔方、五原二郡是新服之地,战略意义又过于重要,饶是再怎么乐意做甩手掌柜、再怎么不在乎坊间‘幸佞丞相’的评价,刘舍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偷懒。
甚至于,就连五原、朔方二郡将来的发展——当地以什么作为经济核心,是农业还是畜牧业之类,也都是刘舍推都推不掉的职责。
所以这段时日,刘舍很忙,也很累。
不单是繁杂的政务,让年事已高的刘舍身体劳累;
那一件接着一件,一桩接着一桩的,需要刘舍去考虑、权衡,甚至是直接拿出方案的事务,更让刘舍感到精神疲惫。
在这种时候,刘舍真的很想在相府外贴出告示:除非来帮忙,否则别来烦本相!
就是在如此关头,窦婴来了。
窦婴能干嘛?
且不论他御史大夫的职务,与‘帮忙’这两个字半点不搭边;
就算是从能力的角度上来说,窦婴这个当世‘大儒’,外戚出生的大将军,又能在这种有关具体政务的事情上,帮到刘舍什么忙?
几乎是看到窦婴的瞬间,刘舍便做出判断:窦婴这厮,肯定不是来帮忙的。
不是来帮忙的,倒也没什么。
毕竟刘舍是丞相;
虽然很累、很不想见人,很不想注意力被其他琐事分散,但若是有需要自己这个丞相去处理、去决断的大事,刘舍再不情愿,自也是要该见人该人、该办事办事的。
但窦婴!
他!
能有什么大事?!
“却也说不上要事。”
“只是近来,朝堂内外都多有繁忙,某御史大夫之身,列当朝三公,实在是有些惶恐。”
“这才登门拜见,想要看看桃侯这丞相府,某有没有什么能搭把手、帮上忙的……”
几乎是在窦婴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刘舍那写满疲惫,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强挤出笑意的面容上,便当即闪过一抹暴躁!
果然没有正事!
至于窦婴那句客套性质的‘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则是被刘舍本能的忽略了。
还是那句话:窦婴,是‘当世大儒’,又是外戚出生的大将军,先孝景皇帝的母族外戚;
这么一个人,你让他治学、研讨经典,那对窦婴肯定是不在话下;
让他去专门负责一个工程之类,背靠着窦氏外戚,也大抵出不了岔子。
便是打仗——好歹也是做过大将军的人,虽然打不出什么旷世骇俗的大胜,如以少胜多、以弱敌强之类,但终归也是勉强能用。
但就是这具体的政务嘛……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觉得这窦婴,能堪相府之重?”
暗下嘀咕着,刘舍面前却依旧是笑意盈盈,静静等候着窦婴的答复。
——毕竟人家的学术地位摆在那儿,又是武勋傍身、背靠当朝太皇太后的外戚;
即便暗下再怎么不解,表面功夫,刘舍总还是愿意做的。
虽然没有从刘舍的话语、神情当中察觉出一样,但不知为何,窦婴也还是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
儒生嘛;
脸皮薄。
当即面上就有些挂不住,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又强笑两声。
好不容易将心里的别扭压下去,窦婴才总算是正了正色,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于朝中政务——尤其是相府,某向来不甚熟稔。”
“然今,某蒙陛下、太皇太后不弃,任御史大夫,位三公之列;”
“假以时日,便是忝居相府,为汉相宰,也是有的……”
略有些羞涩的说着,窦婴还不忘尬笑着抬起头,向刘舍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待刘舍皮笑肉不笑的将眼神从自己身上移开,窦婴才继续道:“平日里,想要向桃侯请教相府政务,却碍于种种,不便开口。”
“恰逢此番,相府政务繁忙,正值用人之际~”
“咳咳;”
“这才厚颜前来,想要借着从旁辅佐桃侯之名,稍熟相府之事。”
“——如此关头,本不该贸然叨扰;”
“只太皇太后再三敦促,某便是再不愿,也只得如此了……”
一番话道出口,饶是腊月凛冬,窦婴额上,也已是冒出了一层薄汗。
倒不是说刘舍这个丞相,有多么强的气势,让窦婴这样的外戚都如芒在背;
而是窦婴实在是有些‘羞于启齿’,以至于害臊的冒了汗。
见窦婴如此作态,饶是暗下仍有不愉,刘舍也已是有些不忍多怪了。
——窦婴这番话,可谓是拿捏的恰到好处。
明明是太皇太后在背后撑腰,让窦婴‘大胆去就行,有我在,刘舍不敢为难你’;
到了窦婴口中,却好似成了窦婴不愿来,太皇太后却督促窦婴学习、进步!
长辈殷殷期盼,窦婴不敢悖逆,这才厚着脸皮登门,希望刘舍能不要怪罪……
事实如何且不说,单就是这个说辞,自然是让刘舍心中好受了不少。
再有,便是窦婴这番话,也隐隐表明了此番,窦婴赶着相府忙的连轴转的档口专门跑来实习,也有当今刘荣的意思。
但窦婴的话,依旧是漂亮到让人挑不出毛病。
——窦婴没说:陛下让我来的,桃侯若是有意见,那就去和陛下说去吧!
而是在隐晦点出‘陛下让我来的’的同时,将其描述为:我好歹也是御史大夫了~
将来,是肯定要做丞相的~
若是不早点学一学怎么操持相府,将来做了丞相,岂不就要闹笑话了嘛~
从个人的角度来讲,刘舍很不喜欢周亚夫。
和周亚夫脾性无关,单纯就是吴楚乱平之后,周亚夫从太尉调任丞相之后的那几年时间,相府政务不通,几近停摆,让刘舍感到非常不满。
刘舍是幸臣、宠臣没错;
但刘舍能在朝堂之上立足,靠的可不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
事实上,哪怕抛开项氏后人、大汉第一贞节牌坊的政治标签不谈,单就是个人实力,刘舍也是能到九卿级别的。
对于任何尸位素餐,占着位置不干事事儿不说,还连累别人也无法把事儿办好的人,刘舍都有着本能的厌恶。
对周亚夫如此;
对窦婴,原本也大致如此。
自打窦婴做了御史大夫,刘舍暗下便已经断定:由窦婴为相,是当今刘荣和窦太皇太后之间的政治妥协。
当今刘荣以丞相之位、以保窦氏外戚往后数十年——乃至于窦太皇太后驾崩之后数十年荣华依旧为条件,换得了窦太皇太后放手大权,让刘荣得以顺利掌权。
如此一来,窦婴为相一事,与其说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倒不如说是刘荣为了能够顺利掌权,而决定牺牲相府——乃至整个外朝几年时间。
让窦婴在丞相的位置上待个几年,过足了瘾,让窦氏外戚赚足了面子,也履行了自己对窦太皇太后的政治承诺,然后就赶紧换个能干的丞相上来,给窦婴为相这几年所积攒下来的问题、混乱擦屁股。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成见,刘舍暗地里才会对窦婴这个‘当世大儒’嗤之以鼻,甚至隐隐有些不屑与之为伍。
但当今天,窦婴登门表示‘想在相府实习一下,提前熟悉熟悉政务’,并把话说的如此漂亮,尽显情商、官商的时候,刘舍对窦婴的看法,便不由发生了些许转变。
窦婴这厮~
不会是要来真的吧?
不是在相府过罢金印紫绶的瘾,而是要正儿八经主政外朝?
如是想着,刘舍望向窦婴的目光中,也隐约多了几许诚挚。
便是面上那日常化的虚伪笑意中,也多出了一抹由衷的亲近。
——刘舍是幸臣,最怕别人说他不干事儿!
所以,刘舍很愿意做事情,同时又很讨厌那些不做事的人、很欣赏那些愿意做事情的人。
尤其是窦婴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外戚,更是让刘舍不免又高看了一眼。
只是现如今,相府是真的很忙;
刘舍再怎么欣赏窦婴‘愿意学习’的态度,也实在是……
“嗯……”
“既然魏其侯坦诚,那我,也就不与魏其侯虚与委蛇了。”
“——现如今,相府需要解决的事,大都与朔方、五原二郡有关。”
“这些事,恕我不能将其中的任何一项,完全交由魏其侯去处置。”
“如果只是想旁听、视政,魏其侯随时可以来相府——随时可以在相府的任何一个地方,向任何人请教。”
“更完全可以直接向陛下,乃至太皇太后讨教。”
···
“若是魏其侯,当真想要做些实事……”
“嗯……”
说到最后,许是不忍回绝窦婴,打击窦婴的积极性,刘舍还是迟疑了。
最终,刘舍终还是暗下咬咬牙,起身对窦婴微微一拱手。
“若魏其侯不嫌,长安东、西二市,又城外槐市,或可暂由魏其侯代掌其事。”
“——不必有所作为。”
“只须处理此三市,于平日里所生之变故,使东、西、槐三事琐无,无须通传相府,便可得到妥善处置即可。”
···
“魏其侯万莫以为,此乃吾敷衍之举。”
“——太宗孝文皇帝之时,东、西、槐三市,曾为时储君:先孝景皇帝交由晁错执掌。”
“彼时,先孝景皇帝对太宗孝文皇帝说:晁错这个人,学问是没问题的,才能也非常出众。”
“但是否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还得看晁错能否将事务繁杂的市集,给打理的井井有条。”
“后来的事,不需我多赘述,君侯也都知道了。”
···
“去岁之战过后,我汉家,必当以武夫当道。”
“魏其侯身有不便,于军中难有建树。”
“此番,许便是魏其侯,以武转文、自军入朝之转机……”
(本章完)
第340章 验金石
第340章 验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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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市、西市……”
“槐市……”
于相府辞别刘舍,行走在尚冠里外的章台街——回自家魏其侯府的路上,窦婴心中,一时也不由感慨万千。
长安城,其实不止东西两个市集,而是有城内四、城郊五——共计九个市集,被称为:长安九市。
其中,城内的四市,各名:东西南北市,却是以横城门所相连的华阳街为界,笼统的分为:东市,西市。
——东市,位于横城门以内,华阳街以东,又分东市、北市;
西市则位于华阳街以西,分为主体的西市,以及南市。
后世那首著名的《木兰辞》写道: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于是有人说,木兰为了买齐自备军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跑,算是在城里转了个大圈。
但实际上,古华夏的市集——尤其是在同一座城内的几处市集,基本都是严格按照华夏封建历史之初,即汉太祖刘邦时期,针对商人所制定的严格管控制度来布局的。
刘邦曾说:农者,本也;商者,末也。
治国者,强本弱末,以固国本也。
乃使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别居另册,以为‘有别之民’。
翻译成后世人更能理解的大白话,就是从刘邦开始,华夏封建文明对于商人群体,除了价值观、道德观上的鄙视和谴责之外,也有了具体的惩罚措施。
如刘邦那句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商人不得穿昂贵的丝绸制品,不可以如官员、贵族那般乘坐马车,便是极为直接的社会地位压制,和生活权利剥夺。
但真正能体现封建时代,商人为主流舆论所不齿的,却是那后半句:别居另册。
何谓别居、另册?
——不与寻常百姓混住,而是被集中在一个专门供商人居住的住宅群,以和寻常百姓农户物理隔离开。
并且,为商人专门另开一册,曰:商籍;
再以一句‘士农工商’的社会价值排序,来确定商人‘百业之末’的低劣社会地位。
这么做的原因,自然是让商人群体且是体会到:做商人和做农民,是真的有很大不同的。
做了商人,就没法和农户——也就是‘绝大多数人’住在一起,而是要同与自己一样卑贱的商人成为邻居;
甚至就连户籍,也不再是普罗大众都拥有的农籍,而是膈应程度仅次于奴籍、囚籍的商籍。
这可太难受了!
尤其是在道德观念相对较高,人们对声誉、名望还十分重视的古华夏,这样的区别对待,是实打实能让人羞愤而死的!
刘邦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
——用别居另册,来对商人进行区别对待,让他们被羞辱、被社会谴责;
且不说已经入了商籍的那些人,是否会因此而困苦、难受——起码寻常农户看到他们的遭遇,就绝对不会生出弃农从商的念头。
非但不会有人弃农从商,反而还会十分庆幸:还好俺家不是商籍!
你看那些个商人过的日子,那是人过的?
我要是沦落到这个下场,早就自刎以保全祖宗声名,免得日后到了地底下时,以发覆面,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当然,封建时代——尤其是如今汉室对商人‘别居’的政策实施,不单体现在商人的住所,也同样体现在市集的分布。
即:长安东西两市,或者说是东西南北四市,并非是分散位于长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四个市集,而是被扎堆设于一处,再以相对方位而得名。
类似于后世高级院校的南校区、北校区,听上去离得挺远,实际上很可能只是以一条校内道路为界限划分。
说起来,如今长安的东西二市,或者说是四市,也颇有些《木兰辞》中所描写的意味。
四个市集,分别拥有不同的商品列别。
东市,作为长安最大——甚至比其他三市加起来都还要更大的主市,商品门类涵盖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酱茶醋布,柴米油盐,肉食、针线;
凡是和日常生活相关的,东市便无所不包。
也正是因为东市占地最大、商品门类最多、人流量最大,且人流量大都是底层群众,所以长安朝堂中央所裁定的死刑犯,几乎都是在东市外行刑。
如四年前,先孝景皇帝以‘入宫议事’的名义,将穿着朝服的晁错连哄带骗到了东市,而后腰斩弃市。
这腰斩弃市里的‘市’,在如今汉家便专指东市。
相比起东市,其余三个市集就有些查漏补缺的意思了。
——与东市毗邻的北市,因为更靠近横城门的缘故,其实做的多是批发生意。
比如城外有农人入城,想把手里的皮毛、布帛之类卖出去,便大都会就近——进了横城门便来到北市,将东西卖给北市的倒货商就走。
而北市的倒爷们则一点点积攒货物,积攒到了一定的量,再去和东市的分销商去谈:我这儿有某种货多少多少,你全要的话便宜点给你。
与东、北二市隔华阳街相望的,是西市、南市。
西市占地面积,约为东市的一半。
由于更靠近城角,所以做的事家禽生意。
什么鸡、鸭、鹅之类,都能在西市买到。
客流量不算大,但能出现在西市的,主要是大户人家的采买仆人占大多数,手里攒下了点钱,想要养点小鸡仔下单的农户占少数。
总的来说,生意也还不错。
至于南市,占地面积为四市当中最小的那个,仅为东市的九分之一、西市的五分之一,北市的一半不到;
其商品门类,却主要是寻常百姓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奢侈品’。
什么胭脂水粉啊~
陶瓷瓦罐啊~
还有精美家具、陈酿美酒之类。
甚至就连少府的木工匠人,也大都在南市有‘第二职业’。
举个例子;
你是尚冠里某个功侯家族子弟,碰巧你老爹老迈体弱,家里大小事务都是你在负责。
有一天,你爹把你叫去说:老大啊,你二弟年纪也不小了,该娶亲了~
俺们家虽然没有守住先祖的荣耀,但毕竟也是侯爵家族。
你二弟娶亲,可不能小了排场啊~
你恭顺称是,而后问父亲:那具体要做些什么,来撑起老二娶亲时的排场呢?
你爹说了,去南市找几个少府木工,再寻些民间的泥瓦匠,给老二先起一个板板正正漂漂亮亮的院子。然后再从南市——最好也还是找那些少府木工匠人,打一些精美的家具,把新房给布置好。
到了婚宴那天,再从南市买些十几二十年陈酿的美酒,用于招待宾客……
南市,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定位。
——他们的目标客户群体,是刨除九成九底层民众之后,剩下的那极小一部分权贵。
客流量很小,甚至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定制服务。
但贸易量很大,无论是单价还是利润率,都远非其他三市可比。
而且曾经的西市,还有一个即便是功侯贵戚,也要忌惮三分的商品门类。
——子钱!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高利贷。
子钱子钱,就是把‘母钱’借出去,然后连本带利——连母钱带‘母钱生的子钱’一起收回来的行当。
这一行,无论后世还是如今,无疑都是非大人脉、大背景所不能为。
曾几何时,南市的子钱商人们,甚至能把业务范围推广到尚冠里,推广到那些垂名青史的功侯家族。
如某家功侯出了变故,急需用钱啊,或是某位二世祖欠了赌债需要还之类,基本都是从南市的子钱商人手中借钱过桥。
在四年前,还发生了一件让南市的子钱商人们名声大噪,甚至变得更加‘背景滔天’的大事。
——吴楚七国之乱起,中尉周亚夫被先孝景皇帝拜为太尉,率兵东出函谷,平定叛乱!
为了不让周亚夫因军费问题而头疼,先孝景皇帝,以及当时的窦太后,给周亚夫分别赐下千金重赏。
只是周亚夫那次出征,光是能独自领军的将军,就带了足足三十六位!
三十六路大军,单就是用于笼络人心、犒赏不下所需,又何止千金?
于是,先孝景皇帝和窦太后各赐下的千金——总计两千金,在周亚夫结束第一场战前动员会之后,就被那三十六位偏将军瓜分殆尽。
然后周亚夫就傻眼了。
——我还没有上车啊!
呃,不是……
我也得要用钱啊!
我也得带家兵家丁,乃至于乡亲旧部,并给他们配备武器、发放赏金啊!
两千金,好歹给我留点儿啊!
天子、太后的赏赐用完了,自己用钱又没有着落,万般无奈之下,周亚夫开始厚着脸皮,在尚冠里挨家挨户去借。
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一枚四铢钱都没借到。
一来,如今尚冠里的功侯家族,大都是三代,乃至四代侯在位。
纨绔二世祖都有近半,便是还有一半正常人,也大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二代、三代们;
什么理财、积蓄——当年的封国产出够当年用,不需要再举外债,都已然是持家有道,简约质朴!
再者,吴楚之乱爆发之初,其声势之浩大、兵峰之锐利,几乎是吓得全天下人都以为:在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后,汉家又要出现一位‘自吴地入继大统’的刘氏天子了。
说白了,当时无论是功侯贵戚,还是朝中公卿百官,亦或是坊间百姓民,几乎都不觉得长安朝堂能赢下这场战争。
对打赢都不抱太大希望,即便是有钱,也不可能借给周亚夫这个大概率会平叛失败的太尉了。
于是,哪儿哪儿都借不到钱的周亚夫,最终无可奈何的找上了南市的子钱商人。
要不说商人的嗅觉敏锐呢。
——长安子钱豪商无盐氏,二话不说就借出去千金,供周亚夫作为平叛军费!
当时,整个长安城都觉得:无盐氏是个傻子。
将千金——将近一成的家产,给周亚夫拿打水漂不说,还因此上了‘新帝’的清晰名单?
无盐氏这商业眼光,怕是比窦老太后的眼神还差吧!
最终的结果,却是让坊间内外大跌眼镜。
——周亚夫,还真就把来势汹汹的吴楚七国之乱给平了!
非但平了,而且还是短短三月而平!
至于无盐氏借出去那千金,也在战后,变成了连本带利的一万一千金,回到了无盐氏的怀抱。
前后短短三个月,家赀累万万的无盐氏,便完成了家产翻翻的壮举!
非但如此,无盐氏甚至还因此,而成为了臭名昭著的子钱商人中,唯一一家‘于国有功’的忠臣义士!
便是那些欠了无盐氏钱,而且是利滚利欠了本金几十倍的人,也穷尽所能的凑来了钱,把无盐氏过往这些年的坏账给填上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无盐氏甚至一度成为长安,乃至全天下人争相效仿的榜样!
巅峰之时,甚至有人将无盐氏,同那位名垂青史的投资大师:秦相吕不韦相提并论。
只可惜,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因吴楚七国之乱而财富翻倍、名声大噪,同时又享誉天下的无盐氏,很快就在之后,太子刘荣主粮价平抑事当中,成为了时太子储君、当今刘荣肃清‘逆贼’的典型。
——当时,刘荣通过往抛售粮食来压粮价,粮商们、功侯们则通过收购粮食,造成市场上粮食紧缺来哄抬粮价。
而在这期间,无盐氏不知为何,竟是一夜之间失去了那敏锐的政治嗅觉,居然掺和到了这件事当中,为那些意图哄抬粮价的商人、公侯们,提供利率极低的短期借贷!
若非刘荣早有准备,又打了敌对势力一个措手不及,外加窦太后、先孝景皇帝同时出手,说不定那一次,刘荣还真就会栽在无盐氏手中!
被区区一家商人如此针对,刘荣自然也是不含糊;
在后续,查办哄抬粮价的‘乱臣贼子’时,毫无心理负担的把无盐氏也给加了进去。
至此,自太祖高皇帝年间便于长安发迹,并于吴楚之乱后名扬天下的‘义商’无盐氏,再出名后短短一年之内,便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连带着子钱,即高利贷商人这一行,也成为了坊间公认‘太子很不喜欢’的行业之一,生意一落千丈。
现如今,南市已经找不到子钱行的身影了。
据说是当年无盐氏的事之后,子钱商人们都为了‘暂避太子之威’,暂时关闭了铺子。
结果却是太子变监国太子,后又继位做了天子;
子钱商人们自知‘翻盘无望’,便只得把铺子迁到了城外。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
而槐市,便是这些从长安灰溜溜逃走的子钱商人们,最终在城郊选定的落脚之所……
(本章完)
第341章 窦氏的未来
第341章 窦氏的未来
毋庸置疑:对于窦婴‘想要得到锻炼’的请求,丞相刘舍给予了相当有趣的反馈。
——东西二市,外加一个子钱商人们的新聚所:槐市!
只要能把这三个地方打理好,窦婴不说能就此宰执天下,也起码是证明了自己,具备了解决具体问题、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
这很重要;
尤其是在当今刘荣这一朝,这非常重要。
事实上,当今刘荣在位这一朝,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官僚群体心目中,前所未有的一个新时代。
在过去,人们想要做官,有无数种方式和渠道。
你可以好好学习,成为一个学术大拿,然后到皇帝面前指点江山,以读书人的广阔视角,谋求一官半职。
你也可以建功立业,凭武勋为自己换来一个奖励性质的职务;
只要你别犯错——甚至只是不犯大错,那即便你尸位素餐不作为,你也顶多是无法得到升迁,却几乎不可能被罢免。
若是你出身底层,既没有读书学习的家庭条件,也没有建功立业的身体素质,你也还有许多其他渠道做官。
——你可以对父母很孝顺,以至于某间彰显你孝顺的事传遍大江南北,你就可以举孝廉,单凭孝顺的名声做官;
你可以很努力的种田,哪怕琢磨不出什么新技术,单凭种田努力这一项,你也可以举‘力田’,被授予啬夫之类的位置,负责教导老百姓如何更好的种地。
甚至哪怕你出身商籍,一不能凭读书做官,二不能从军建功,三不能举孝廉、四不能举力田,你也依旧有属于自己的方式,去谋求你想要的官职。
捐官。
没错,如今汉室,也同样有用钱财‘买官’的渠道。
而且不同于后世绝大多数朝代,在如今汉室‘买官’,并非什么找人送礼走关系的灰色渠道,而是能正大光明向官府——甚至是直接向中央官府付款购买的合法渠道。
通过这种捐官方式所任命的郎官,在这个时代被称为:赀郎。
赀,通资。
赀为郎,即‘资为郎’——向官府交一笔钱,以换取成为郎官的机会。
而且赀郎和赀郎之间,也不尽相同。
汉官制:家赀百万者,捐十万为郎;
数百万者,捐二十万为侍郎;
千万者,捐百万为骑郎。
其中,捐十万换得的‘郎’,主要是负责文书整理、摘抄等事务,属于打砸的,理论上没有机会靠近皇帝圣驾;
捐二十万换得‘侍郎’,则有机会在非正式场合——如刘荣自宣室前往后宫某殿时,侍奉于刘荣左右,听候差遣。
百万钱换得的骑郎,顾名思义,可以在刘荣出宫时,成为跟随在刘荣圣驾左右的护卫骑士。
除此之外——除了有钱人买官‘赀为郎’,贵族也有属于自己的谋官渠道。
荫为郎。
所谓‘荫’,顾名思义,便是贵族子弟蒙父祖余荫,也就是先辈的面子,而得到皇帝的优待,给与一个入宫为郎,侍奉于天子左右的锻炼机会。
以上种种,几乎涵盖了社会上的方方面面,涵盖了各个阶级,乃至于各种状况。
——贵族可以读书,可以从军,更或直接就是‘荫为郎’;
底层百姓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状况,有钱读书就读书,有身体天赋就从军,实在不行就另辟蹊径,要么好好种田,要么做个孝子;
就连处于汉家社会鄙视链、地位链底层的商人,也依旧有一个赀官的路子可以走。
而且混出名堂的人还不少!
太宗孝文皇帝年间的廷尉张释之,就是凭借富豪哥哥的产业赀为郎。
在得道袁盎举荐之前,张释之已经做了十年的郎官,久不得升迁。
见到袁盎时,张释之便表达了自己打算辞官的想法,并对袁盎抱怨道:久宦减仲产。
——做了太久的官,没混出什么名堂,以至于仲兄的家产,都被我做官这些年给缩水了……
也就是说,在当今刘荣之前,凡汉家之民,无论尊卑贵贱,无论富庶贫穷,都有机会谋求个一官半职。
但到了刘荣这一朝~
准确的说,是从刘荣太子监国开始,大家便隐约感觉到:不知不觉间,做汉家的官,似乎多了一个隐性的先决条件。
得会办事儿。
在过去,孝子举孝廉而为县令,可以一辈子都不管县衙事务,甚至一辈子都不出现在县衙班房;
只做个甩手掌柜,将具体事务全丢给副手们,自己则安心领着六百石到千石的俸禄,安度余生便是。
商人子弟赀为郎、贵族子弟荫为郎,也不需要能力多么出众——去宫里应付着待两年,镀层金,顺便长长见识;
到了时间就出宫,凭借在宫里增长的见识,在远离长安朝堂的偏远地区,甚至直接就是关东某个县令,乃至郡都邮之类的职务,然后混吃等死一辈子,那也是很香的。
唯独力田,因为其本身就是有余‘种田种的好’而做官,所以做了官之后也无法躺平,只能更加努力的种田。
可即便是‘无法躺平’的举力田,也依旧是只需要种田而已。
但自打刘荣太子监国,逐步接管汉家的政权之后,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幻。
——对于举孝廉,刘荣的第一反应很正常:派出采风御史,核查孝子事迹是否属实,并走访其家乡,核查其德行。
但在审查结束,确定这就是一个孝子,可以举孝廉时,刘荣却并不像历代先皇那般直接任命官职。
而是先‘欣慰至极’的颁诏表彰,并举为孝廉,顺带着把孝廉事迹传播一番,以作为正面典型。
然后,就把举孝廉者接回长安,直接安排进少府、内史,乃至于相府这样的具体事务部门锻炼!
美其名曰:士不教,不得征;官不教,不得任。
这么做的效果非常显著。
自先孝景皇帝三年,也就是刘荣太子监国那年至今,这过去四年的时间里,汉家全天下总共举了三位孝廉。
其中一人被安排到了刘舍的相府,锻炼两年之后外放关东,做了某个贫困县的县令。
根据采风御史带回来的消息,那位举孝廉出身,并曾在相府历练的县令做的好不错——至少把县内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虽然没有什么进取心和进取的能力,但守成却也是绰绰有余。
其余二人,一个至今都还在内史历练,据说天资不错,已经能写会认,并处理政务公文了!
至于去少府历练的那个,则出了点差错——因为受贿而被刘荣贬斥,丢去了丰邑做城门尉。就丰邑那卧虎藏龙的地方,这位孝廉出身,却又同时有道德污点的门尉,怕是这辈子都无法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了。
从以上这三位——自刘荣掌权至今,汉家全天下所举的三位孝廉的经历,就不难看出在对待官员的问题上,当今刘荣,与汉家历代先皇的区别在哪。
——太祖高皇帝不问出身,不论能力,甚至不关心你办事的手段,而是只要结果。
只要你能把事情办好,太祖皇帝就高兴;
哪怕你是个卑鄙小人,太祖皇帝也大概率能和你把酒言欢。
可若是事儿办不好,哪怕你是个道德君子、当世大儒,太祖皇帝也能吹胡子瞪眼,甚至把你一脚踹进水沟里,再在你的儒冠里面撒尿。
孝惠皇帝更看重一个人的德行,非正人君子不用!
却反而不怎么在乎这些正人君子,到底是精干的能臣,还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太宗孝文皇帝,则稍微现实一些——什么人到了太宗皇帝手里,几乎都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小人,太宗皇帝有小人的用法;
君子,太宗皇帝也有对君子的安排。
主打的就是一个:来者不拒,天生你材必有用!
但比起刘荣‘得会办事儿’的官员任用先决条件,太宗皇帝也还是有些过于‘来者不拒’了。
因为能办事儿的干吏,太宗皇帝能用;
不办事儿的昏吏、无能之辈,太宗皇帝,也能找到他们的‘闪光点’。
比如做个贞节牌坊,或是泥塑雕像之类……
而当今刘荣对待官员,虽然从来都没有明说‘官员必须会办事儿,必须有合格线以上的政治水平’,但刘荣在对待官员任免相关事务上的所作所为,却时时刻刻都在佐证着这一点。
具体来说就是:某个官员任命被刘荣否决,理由五八门。
什么经验不足啊~
资历不足啊~
有更合适的人选之类;
但若是把这些被刘荣否决的官员任命汇总起来,就不难发现:这些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就是多少有些流于表面——要么是纯靠道德做官,要么就是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业务能力普遍不大合格。
作为刘荣半个原始股,同时也是当代窦氏外戚最杰出的代表性人物,以及刘荣与太皇太后外戚:窦氏一族之间的关键纽带,窦婴显然也明白刘荣在对待官员时的这一倾向。
所以,窦婴此番,才会找上刘舍‘讨个差事’,好锻炼自己的业务能力。
而刘舍的反馈~
怎么说呢……
“东市之繁杂,饶是太宗皇帝之时的晁错,都几次三番被弄的狼狈不堪,险些功败垂成。”
“南市虽已无子钱商为祸,但大多数功侯贵戚,也都还是南市的老主顾。”
“更何况曾经扎根南市的子钱商,除去已经灭亡的无盐氏,余者如今都搬去了槐市;”
“而槐市此番,也被丞相托付于堂兄之手……”
尚冠里,南皮侯府。
听闻窦婴同自己说起今日,在相府——从刘舍处所得到的反馈,南皮侯刘彭祖只神情复杂的苦笑着摇摇头。
良久,又悠然叹息道:“多少有些棘手啊~”
“若是办得好,堂兄或可就此稳住脚跟,不再为朝堂内外所轻。”
“可一旦出了什么差错……”
闻言,窦婴也是面带赞可的缓缓点下头,旋即如临大敌般皱眉思考起来。
——在这个时代,商人,确实是社会地位最低、政治地位最卑贱的群体。
但与此同时,能在长安一代——尤其是长安城内扎根的大商人,几乎全都是功侯家族的白手套!
好比当年,尚还是储君太子的刘荣负责平抑粮价,看似是在和粮商们斗智斗勇,实则,却是和他们背后功侯贵族们掰腕子。
事情发展到最后,最终boss更是让天下人惊掉了下巴:刘荣的姑母,当朝天子启的亲姐姐,窦老太后的长女——馆陶公主刘嫖!
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已经灭亡的无盐氏,还是已经搬迁到城郊槐市的子钱商们,亦或是南市那些奢侈品商人,背后都站着一个,乃至好几个功侯贵戚。
而窦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不违背律法,不辜负使民、职责的前提下,尽可能不与这些背靠大人物的商人——主要是和他们背后的大人物起冲突。
这其中最困难的,无一便是这个‘度’的把握。
太过于大公无私,很可能会和大半个尚冠里站在对立面;
反之,太过于宽松,则大概率会让当今刘荣失望,非但无法因为基层履历而得到朝堂内外认可,反而还会被朝堂内外进一步否定。
更有甚者,一个‘纨绔二代’‘纯靠外戚身份做官’的帽子,将在窦婴头上悍的更死。
最糟糕的情况,很可能是朝堂内外有此衍生出‘吴楚之乱时,魏其侯所立功勋,怕不也是恩封多余功封吧?’的结论。
然后,窦婴就可以断了‘做一个好丞相’的念头,老老实实在丞相之位上划水三五年,然后灰溜溜跑回自己的彻侯封国,学章武侯窦广国寻仙问道……
“南皮侯近来如何?”
一时想不到太好的办法,窦婴自然而然的,问起了窦彭祖的近况。
自当年,因为那件事而被刘荣弃用,窦彭祖便去了上林苑,跟随于章武侯窦广国身边。
用刘荣的话来说,是让窦彭祖跟随德高望重的本族亲长,学习做人的道理。
现如今,窦彭祖显然也已是‘刑满释放’,回到了自己位于尚冠里的南皮侯府。
但从窦彭祖那几欲言又止,最终又再三苦笑哀叹的表情,窦婴就不难得出结论。
——从今往后,窦氏外戚一族的命运,几乎尽系于窦婴一人。
尤其是窦老太后驾崩之后,窦氏外戚是兴是衰——甚至是能兴多久、能衰的多慢,都全靠窦婴一人,在未来这五到十年当中的作为与成就……
(本章完)
第342章 平城往事
第342章 平城往事
“故而,臣愚以为,去岁末这场河南-马邑战役,并没有什么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
“——在马邑,博望城程不识艺高人胆大,弃守马邑以诱敌深入,虽然最终没能达成目的,却也已是竭尽全力。”
“至于河南地,也就是如今的朔方、五原二郡,战事大体进展也十分顺利,基本没有遭遇什么阻碍。”
“留守河南地的匈奴各部出人意料的倒戈,再加上榆侯、弓高侯所部并未有错漏,使得战事完全按照我汉家战前的预案进行。”
未央宫,宣室殿温室侧殿。
天子刘荣捧着茶碗,略带随意的依靠在摇椅靠背之上,注意力却全然投注于身前,身着郎官甲袍的侍中卫青身上。
而在刘荣所躺着的摇椅旁,卫青正在郑重其事的为先前,刘荣给自己留的功课——即自己对过去这场河套-马邑战役的见解作出解答。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见刘荣依然是一副怡然自得,面上神情丝毫不见变动的淡定模样,卫青深吸一口气,终还是总结性发言道:“以上种种,使臣得以断言;”
“——河南-马邑战役,我汉家几可谓面面俱到,不曾有半点错漏。”
“便是两个战场的伤亡、战损,也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而且是远远低于朝堂战前的预测。”
“此战,我汉家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相比起胜,恐怕战败反而还更困难一些……”
结束自己的功课论述,卫青便略有些忐忑的低下头,静静等候起了刘荣的平叛。
——算起来,入宫也有一段日子了。
卫青便是再傻,也大概明白了刘荣对自己的展望。
将军!
而且还不是那种冲锋陷阵,逞匹夫之勇的将官,而是稳居中营,指挥大集团作战的将帅!
最早意识到刘荣的意图时,饶是对自己将来的发展走向有个大致预判,卫青也还是难免有些激动不能自已。
——只有武人才知道:将帅将帅,将和帅之间的差距,到底能有多大!
就拿如今汉室举例。
要说能征善战,先登陷阵、斩将夺旗的猛将,汉家自开国至今不过五十余年,便涌现出了数百名这样的强人。
便说太祖高皇帝始封的开国元勋功侯一百四十六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那都是猛将打低,上不封顶的人物!
就连萧何、曹参,乃至于陈平、张苍这种以‘文’著称的相宰,那也都是有合格线以上的军事素养的。
这还只算了开国封侯的元勋功侯——还没把申屠嘉那般同样悍勇,却根本无法在开国元勋当中排上号的猛人计算在内。
林林总总算下来,太祖皇帝一朝的猛将,多的不说,二百来号人总还是有的。
后来的孝惠皇帝,以及前、后少帝——也就是吕太后掌权那十五年,开国元勋逐渐凋零,但即便是剩下的那百十来号人,对当时的汉家而言也是绰绰有余。
到再后来,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更是带上了母舅薄昭、代中尉张武、内史宋昌等一众宿将。
再加上后来发掘的年轻一代——如李广、程不识,以及郅都、魏尚,韩颓当、令勉等等,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太宗皇帝一朝,汉家同样不缺能打仗的将军。
先孝景皇帝一朝,虽然只有前后短短六年时间,却也涌现出了一批新生代将领。
如先孝景皇帝的母族外戚窦婴,以及栾布等。
即便到了刘荣这一朝,汉家开国元勋除曲周侯郦寄外悉数凋零,彻底退出了汉家的历史舞台,刘荣也还是不缺将军用。
——先后博望侯程不识,凭那极具个人特色的保守战略,成为刘荣这一朝第一位因功获封的将领!
后又有太宗皇帝口中的‘战克之将,国之爪牙’郅都,被刘荣送到了北地,送到了程不识身边磨练。
与此同时,老一辈的将军,如曲周侯郦寄、榆侯栾布、弓高侯韩颓当等,也都还勉强能用——至少能为汉家再最后发光发热几年时间。
林林总总算下来,汉立国五十余年,能战之将,不说五百,也总有三四百了。
反观帅才……
说句不该说的话:自有汉以来,汉家所涌现出的、能指挥大军团作战的‘帅才’,甚至比这五十年里,坐上过皇位的汉天子还少……
太祖高皇帝一朝,淮阴侯韩信算一个;
周吕侯吕泽算一个。
吕太后掌权期间,绛侯周勃算一个。
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年间,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周亚夫,能勉强称得上是‘帅才’。
没了!
凡汉立国至今五十余载,历经太祖、孝惠、前、后少帝、太宗、孝景——到刘荣这里,已经是第七代汉天子!
但汉家曾拥有过的帅才,距今为止,也才不过寥寥四人。
就算把如今的曲周侯郦寄给算上,那也才五个!
偏这五人当中,有三人都出现在太祖高皇帝一朝,且有二人死在了太祖高皇帝之前(韩信、吕泽)。
余下三人,周勃、周亚夫父子,前者于太祖、吕太后年间,以及太宗皇帝初期活跃,周亚夫的军事生涯则横跨太宗、孝景两朝。
到如今,唯一能供刘荣凑合用着的曲周侯郦寄,更是开国元勋最后仅存的硕果。
甚至就连这!
甚至就连这,都还是因为汉家武德昌盛,外加开国前后猛人倍出,才勉勉强强凑出来这么五个人。
放在和平年景,别说是五十年出五个了——百十来年出一两个,那都是国家之大幸!
这些事儿,寻常人很少有概念,或者说是很难有切身体会。
但卫青作为武人——至少是已经成为了准武人,自然不可能不明白一个‘帅’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卫青按照刘荣为自己制定的路线发展下去,那在肉眼可见的将来,卫青就将获得一次指挥数万人,乃至十数万人作战的机会!
这次机会,大概率会遵循先孝景皇帝的母族外戚,当朝御史大夫:魏其侯窦婴的先例——以外戚身份加持,任大将军的路数。
只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只要别表现的太拉跨,甚至仅仅是‘只要把这支庞大的军队调动起来’,并顺利开到预定战场,卫青的未来,便必定不可限量!
对于自己的天资,卫青说不上有多大自信。
毕竟进宫后的这段日子,卫青越看石渠阁那些兵书,就越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而且越学,卫青就觉得要学的东西更多了!
对于独自指挥大集团作战,如今的卫青心里,可谓是半点底气都没有。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如今的卫青,憧憬起将来,自己坐镇中军挥斥方遒,领军作战的那一天……
那一天或许会很远;
但卫青坚信:无论多么遥远,那一天都必定会到来。
只是眼下,卫青还要在刘荣面前,给出一份又一份让刘荣满意,且至少合格的答卷。——若是连纸上谈兵都谈不明白、说不清楚,那即便将来做了外戚大将军,又如何呢?
若不能建功立业,拿出实打实的功绩,来堵住那些整天嚷嚷着‘外戚出身’‘幸佞小人’者的嘴,卫青即便是做了大将军,又有什么意义?
如是想着,卫青看向刘荣的目光,便愈发忐忑了起来。
即便在心中反复过了好几遍,确定河套-马邑战役没有自己忽视的点,卫青也依旧无法完全冷静下来。
正所谓:利令智昏,欲令智迷。
在足够庞大的利益,或者说是足够光明的未来面前,再聪明的人,也不免要口干舌燥……
“嗯……”
“大致如此吧。”
“——此战,我汉家于河南地,基本没有遭遇到强有力的阻碍;”
“除了开战当夜搭桥渡河,便都是水到渠成。”
···
“河套那边,程不识也确实是竭尽所能;”
“没能留住军臣的单于庭主力,也只能怪那军臣野心、魄力都不够。”
如是一番话,算是简单认可了卫青这一份答卷,刘荣咂么着嘴,显然有些意犹未尽。
这道题对于卫青——对于汉家未来的长平侯而言,似乎有些过于简单了……
“这样。”
“也别下去写写画画了——就当着朕的面,说一说太祖高皇帝五年的汉匈平城一战。”
“若是换做你侍中卫青,可否能做得更好?”
“或者说,可有哪些方面,是可以避免或加以改进、完善的?”
给出考题,刘荣便好整以暇的调整了一下坐姿,静静等候起了卫青的答案。
——说实在的,去年这场河套-马邑战役,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两个战场分开来看,一边是教科书级的城防战——沉闷;
一边则是一马平川的奇袭闪电战——平淡。
也就是‘以马邑为饵,声东击西谋取河套’的总体战略规划,有那么些许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味道,值得人回味一番。
但要说是将其列为经典战例,以供年轻一辈的将官学习,那就有些太过于形式主义了。
——马邑战场‘迂腐守旧’的程不识,放眼如今汉室天下几千万号人,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学出神韵!
河套战场的突袭、抢占,也没什么值得拿到课堂上讲、教的内容。
可刘荣这第二道考题,即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的汉匈平城战役,却是有汉以来,实打实的经典战例了。
敌我双方基本都是倾巢而出,数十万对数十万的兵力对比,毋庸置疑的举国之战!
期间,更是形成了匈奴单于vs刘汉天子的史诗级‘王对王’!
战役进展惊心动魄,又屡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转折。
毫不夸张的说:汉匈平城战役,几乎是如今汉室每一位有志于指挥作战,而非纯靠蛮力冲杀的将官,都必须思考、推演的经典战例。
若是换做一个寻常将官,刘荣大概会说:给你个十天八天,下去好好琢磨琢磨平城战役,然后拿个心得体会出来,朕要看。
但换做是卫青,刘荣就不愿这么做了。
——下去之后反思、作总结,大部分将官都能做到。
大家都能做到,就显不出孰优孰劣。
对于卫青,刘荣期待极高。
而极高的期待,往往也就意味着相应的极高要求。
不出刘荣预料:卫青思考了很长时间。
期间还不停地皱眉、低头,甚至是眯眼沉思。
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终是沉吟着抬起头,对刘荣稍一拱手。
“平城一战的起因,是韩王信于马邑献城投敌,而后倒戈。”
“若是从战前开始说……”
“——直接从韩王信投敌倒戈,冒顿踏足代地开始。”
正如卫青所言:汉匈平城战役的起因,是汉家当时最重要的一位戍边王——韩王信于国都马邑开城献降,并投敌倒戈,转身攻打汉室来作为开端。
韩王信叛国投敌,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刘荣不需要卫青谈论‘如何避免韩王信叛逃’,只需要从纯军事角度,给出自己对后续战事的见解即可。
见刘荣发话,卫青暗下也不由稍松了一口;
又深吸一口气,措辞片刻,才终于娓娓道来。
“韩王信献马邑于匈奴单于冒顿,代北边墙,便已然是被打开了缺口。”
“虽然太祖高皇帝第一时间御驾亲征,但从长安到代都晋阳的距离,显然比马邑到晋阳的距离要远很多。”
“——冒顿明明可以早早攻打晋阳,甚至直接掌控代国全境,而后虎视齐、赵!”
“事实却是:冒顿得韩王信献降马邑之后,并没有急于南下,而是过马邑而入长城,于楼烦一代驰掠——或者说是滞留许久。”
“直到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率军从长安抵达代、赵一代,冒顿才与太祖高皇帝的主力对垒。”
“紧接着,便是冒顿佯装不敌,诈败而退,致使太祖高皇帝轻敌冒进,以身陷于白登之围……”
说着说着,卫青的情绪也愈发平静下来;
待说出这最后一句‘白登之围’四个字,卫青的目光中,更是丝毫不见少年所应有的青涩,和稚嫩。
“臣,斗胆试言。”
“——恐怕从最开始,冒顿想要做的,就不是单纯攻掠我汉家北境!”
“而是早在韩王信献降马邑时,便笃定太祖高皇帝会因怒而兴师,御驾亲征,以诛韩王不臣!”
···
“冒顿滞留楼烦,是在等太祖高皇帝!”
“冒顿真正的目的,只怕也正是后来,为我汉家引以为国耻的:白登之围!”
(本章完)
第343章 考校
第343章 考校
随着卫青话音落下,刘荣原本随意仍在腿上的手,也是不由自主抬起——被刘荣送到了嘴下,以食指指腹轻轻摩擦起唇下。
至于那碗被刘荣捧在胸前的汤药,也早已被身旁的寺人接过。
——卫青一番话,无疑是对刘荣固有的认知,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冲击。
在过去,汉家对于汉匈平城一战的分析、复盘,虽说是五八门,但大体上的核心思想,也还是趋于一致的。
对于韩王信判汉投敌,主流观念一直认为:韩王信并非临战怯敌,才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的举国投敌。
原因则在于:韩王信原本的都城,并非最终献城投降的马邑,而恰恰是在后来的代都晋阳。
韩王信的韩国,其实就是如今的代国太原郡。
至于从晋阳迁都马邑,则是韩王信主动上奏,以‘马邑更靠近前线,更有利于边防安稳’为由,向太祖高皇帝求来的。
原本在代国腹地的都城晋阳,被韩王信主动换到了前线的马邑;
紧接着就是韩王信大开城门,以迎‘匈奴王师’不说,之后更是率军反戈,以‘匈奴韩王’的身份掉过头来攻掠汉地,并鼓捣着彼时的代国相陈豨一同造了反。
这要还不是早有预谋,甚至是精心策划,那也太过于巧合了些。
而在韩王信倒戈,代相陈豨同时举兵,甚至还跟太祖高皇帝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燕王卢绾搭上线之后,战争的走向,其实就非常清晰了。
——彼时的韩、代,也就是如今的代国,以及燕国,实际上都已经脱离了汉家的掌控!
原本应该作为北墙防线战略指挥中心的赵地,反而成了最前线。
所以,对于匈奴单于冒顿跨越马邑,自赵长城缺口踏足代地之后的驻足不前,汉家的主流观念都认为:这是冒顿‘居中’调度,坐等韩王信、代相陈豨,乃至于暗中蠢蠢欲动的燕王卢绾搞出点名堂出来。
毕竟是白得的汉家兵马,让他们去和汉家的中央部队狗咬狗,自己手中的匈奴军队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才是冒顿最好的选择。
刘荣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凭借韩王信倒戈、代相陈豨举兵,以及燕王卢绾暗中遣使联络自己,冒顿已然掌控了汉家大半条北方防线!
与此同时,冒顿还拥有了不费一兵一族,就可以为韩王信、代相陈豨,以及燕王卢绾——即燕、代、韩三国兵马掠阵,坐等摘果实的机会。
所以,冒顿才会驻兵于楼烦一代,静候韩王信、陈豨、卢绾等人传回佳音。
至于后来,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先胜后败——先势如破竹的接连击败匈奴人,并打击韩王信、代相陈豨的派兵,而后又轻敌冒进,落入冒顿的圈套之中,大家却觉得是巧合。
因为在那场战争之前,华夏文明无论是在宗周,还是在短暂统一华夏的嬴秦,都已经很久没有君王亲自领兵,同草原游牧之民作战了。
——真要掰着指头算,上一个亲自率兵与游牧之民作战的华夏君王,还是近百年前‘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
故而,主流观念一致认为:对于太祖刘邦御驾亲征,冒顿是根本没有丝毫预料,甚至是大感意外的。
也恰恰是由于没有心理准备,以及错误预估了长安朝堂应对的强度,冒顿才会在战役前期,被太祖刘邦接连胜了几阵。
至于随后的诱敌深入,而后包围太祖皇帝于白登山,大家则认为,这是冒顿自知无法正面力敌,才想出来的‘最后底牌’。
成就成了,不成,就撤回草原。
过去,刘荣虽然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多少觉得这种说法有些自大,却也还是勉强接受了下来。
但在今日,卫青破天荒的提出:整场平城战役,都是针对太祖刘邦的阴谋——是一个‘局’的时候,刘荣却是彻底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卫青之前,从来没有人曾提出,更不曾有人胆敢去想这一种可能性。
因为太可怕了!
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可怕了!
要知道在一场战争当中,可能影响战争走向的因素非常多。
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变故,就很可能将整场战争的走向,引向一个谁都不曾预料到的方向。
所以,即便是如今汉室,或者说整个已知世界最完善、最面面俱到的战前规划模式:华夏朝堂的庙算,也从来不会对一场战争,做出完整的规划。
好比过去这一场河套-马邑战役,汉家的庙算从来都没有说:第一步这样,第二步这样,第三步这样……倒数第二步这样,最后一步这样,然后完美收官。
而是只给了一个大致的战略目标:马邑战场守住城池,拖住匈奴主力,河套战场尽可能夺取河套,并尽快站稳脚跟。
至于具体的技战术,除了那两个准备已久,负责在大军渡河奇袭河套前搭桥的遂营都尉外,朝堂庙算都没有半点插手,而是将战时指挥权,完完整整的交到了前线将领手中。
——不是汉家的朝堂大方,愿意给将领自由发挥的空间;
也不是刘荣神经大条,放着紧密的规划、预案不做,也要在如此重要的战役中‘听天由命’。
这样做真正的原因就在于:完整的、过于详尽的战役预案,根本没有意义。
举个极其简单的例子。
还是过去这场河套-马邑战役,针对河套战场的部分。
谁能想到汉军将士踏上河南地之后,非但没有引来驻守部族的疯狂反扑,反而还平白得了十几个部族的投效?
再说马邑战场——包括刘荣,乃至程不识本人在内:谁又曾想过军臣想要回援河套的决心,大到连程不识弃守马邑,以整个代北地区为诱饵,都无法动摇分毫的地步?
说到底:战争预案,越是详细,就越要考虑到多种可能性。
而战争的走向,本身就有着无数种可能性。
要想将每一种可能性都罗列出来,并逐一做出相应的准备、应对——也不是说完全不可能;
而是这么做所需要的实力,将庞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换句话说:如果汉家真的有能力在一场汉匈大战中,对每一种可能性都做出针对性的准备,那依汉家的实力,这场仗很可能就打不起来,也根本没必要打。
——当你拥有航空母舰,而敌人却是只有弓箭、长矛的食人族时,你需要做战斗预案吗?
不需要。
你甚至根本不需要打这场战争,就能得到敌人的投降书。
所以,无论是如今汉室,还是之后的历朝历代——但凡敌我双方势均力敌,就都很难做出过于详细的战争预案。
顶天了去,也就是定一个大致的战略目标,而后对领兵将帅丢下一句:朕要这个结果,至于具体怎么做,就交给将军临机决断吧。
临机决断,便是封建时代,对将官所提出的唯一要求。
在这一点上做得越好,便能离‘旷世名将’的投降越近。
因此,在过去,根本没人想过,也根本没人敢将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归结为匈奴单于冒顿的全盘暗算。
但在今日,卫青却提出了这个从来没人敢想的可能性。
刘荣不理解,但大为震撼。同时,心底的好奇心,也被这位日后的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彻底勾起。
“早在入宫后,自石渠阁拿出第一本兵书,交到卫中郎手中时,朕便曾与卫中郎探讨过。”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相比起面面俱到,步步先敌,还是临机应变更重要,也更现实一些。”
“过往的每一场战争,以及每一部兵书,也都是在印证着这一点。”
“既如此,卫中郎又何以口出狂言,说冒顿兵围太祖高皇帝,乃是早有预谋呢?”
话虽带了些责问的意思,但刘荣的口吻中,却更多是带着好奇。
刘荣很好奇,同时也很期待卫青,能为这个旷世骇俗的论题,给出一个怎样的解释。
刘荣有种预感;
自己,好像要身临其境——以一个‘当代人’的身份,亲眼见证历史上的长平烈侯,之所以能成为长平烈侯的成功之道了。
对于刘荣的好奇,卫青显然也有所预料。
实际上,刘荣的反应,反而比卫青的预料淡定了不少。
这个观点,卫青其实并非第一次言与旁人。
早些时日,在同韩颓当、栾布、俪寄等老将军探讨——或者说是请教的过程中,卫青就曾提出过这个观点。
只是相较于刘荣的好奇,老将军们的反应则相对激烈了些。
——一致认为卫青是在耸人听闻!
说直白点,就是想得太多,和空气斗智斗勇。
至于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卫青这个观点是否值得推敲,是否值得深究,乃至于因此而对卫青刮目相看,老将军们则是嗤之以鼻。
非但没有因此而高看卫青一眼,反而还当着卫青的面,发出‘又是一个外戚宠臣’的讥讽。
有了对照组,对于刘荣愿意听自己细说的反应,卫青可谓是满怀感激。
说起话来,也莫名多了一股自信,以及成竹在胸的淡然。
“臣有此念,其实也只是一种猜想。”
“——事实如何,除了冒顿自己,恐怕没人知道。”
“毕竟就连从小就在草原长大的弓高侯,都不曾听谁说起过这种观点。”
“但战争,往往就是对敌人真实意图的猜测,以及其中,对几方影响较大的几种可能性做出预防。”
“所以,臣大胆猜想,望陛下勿怪……”
先是为自己‘异想天开’的举动给出一个解释,并抢先表明自己就是‘试言’,得到了刘荣的言论豁免权;
又深吸一口气,卫青便开启了自己人生当中,第一个高光时刻。
“臣认为,为将者,需要在一场战争开始之前,制定两个目标。”
“第一个目标,是必定会有机会,且有较大可能达成的。”
“而第二个目标,是有可能出现机会,虽然很难成功,收益却极为可观的。”
“在战争当中,将领需要保证第一个目标达成,并寻找完成第二个目标的机会。”
···
“如:平城一战,匈奴冒顿单于的第一个目标,便是通过韩王信、代相陈豨,以及燕王卢绾等戍边诸王、相,来搅乱我汉家的边墙,从而削弱我汉家的边防力量。”
“与此同时,对我汉北边墙进行掠夺。”
“在韩王信确定会判汉投胡,代相陈豨确定会举兵作乱,燕王卢绾也暗通款曲,蠢蠢欲动的前提下,这第一个目标,是很容易就能达成的。”
“而冒顿的第二个目标——假设为:引诱太祖皇帝孤军深入,从而伺机围而歼之,甚至是生擒之!”
“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卫青身上那内敛、谦和,甚至有些过于谦逊的温顺气质,早已经被少年不该有的蓬勃朝气所取代。
便见卫青昂首挺胸,背负双手,侧对着刘荣,遥望向殿门外的辽阔天空。
“在战前,冒顿大致会想:此战再不济,也能在汉边抢掠一批物资以及人口,让匈奴上下过个肥冬。”
“同时,只要韩王信、代相陈豨等人信守承诺,便有很大概率能扰乱汉边,让汉家疲于戍边,而无力对草原造成威胁。”
“至于第二个目标——臣之所以有这个猜想,是臣认为:当时的冒顿,对我汉家的态度,与其说是攻掠,倒不如说,是试探。”
“毕竟在平城战役前,至多不过十年的秦王政末年,东胡统治下的大草原,尚且还是游牧之民望秦黑龙旗而逃,根本不敢挽弓搭箭,更不敢南下牧马的状况。”
···
“秦亡而汉兴,虽诸多战火,但对于匈奴人而言,左右不过是王朝更迭,中原换了一姓皇室。”
“然我诸夏,仍旧是诸夏。”
“——秦黑龙旗虽不再,然刘汉社稷,仍为炎黄之后、诸夏贵胄。”
“所以,饶是冒顿鸣镝弑父,更先后战胜东胡、月氏,以为草原霸主,对我汉家,恐怕也依旧是心里没底。”
“心里没底,自然就要试探;”
“而试探一个新王朝最好的方式,无疑,便是试探他们的君王。”
“也就是我汉家的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
(本章完)
第344章 天赋这个东西,藏都藏不住
第344章 天赋这个东西,藏都藏不住
“继续说下去。”
对于卫青提出的‘两个目标’的说法,刘荣可谓是老怀大慰。
——在后世,是有类似的、成系统的思想体系的!
即:无论是战争,还是商贸——哪怕是个体在某件具体事上,都应该在确保达成基本目标的前提下,尽可能追求更为远大的目标。
比如一场考试,你首先要保证你及格;
在此基础上,再试着去争取考八十、九十,乃至更高的成绩。
再好比一门生意,你首先要保证不亏本,把你的生意维持、经营下去;
然后再试着去谋求一成、两成,乃至三五成的利润。
又或者,一把网络游戏。
对手拔了你的上塔,你就得拔对手下塔来对换;
对手拿了峡谷先锋,你就得打小龙来做资源置换;
对手在上路打麻将,三人群殴你们家上单,你就得下路四包二,欺负他们家下路!
完成了这些基本目标之后,也得去争取完成那些难度更大、收益更高的目标。
比如对位单杀;
比如拿下大龙;
再比如赢下团战,并取得最终胜利。
战争,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还~是拿过去这场河套-马邑战役举例。
作为马邑战场的主将,你程不识且不论能不能咬住单于庭主力——至少不能把马邑给丢了吧?
河套方面也是一样——且不论能不能真的夺下河套,但最起码,也不能在还没渡河之前便走漏风声,让匈奴人把大军堵在大河东岸,连河都渡不过去吧?
这,就是很容易就能完成,且必须完成的基本目标。
或者说是既定目标。
而在此基础上,马邑战场尝试咬住单于庭主力、河套战场争取彻底拿下河套,并真正将河套纳入汉家的版图,这就是卫青口中的:第二个目标。
这里的第二目标,与其说是目标,不如说是‘梦想’,或者说是远大理想。
毕竟在战争开始前,无论草原还是汉室——可没人觉得汉家真能拿下河套,又或是在凭一座城池,真就把匈奴单于庭主力给拖在代北。
有了这‘两个目标’,或者说是一个既定目标、外加一个远大理想的思想理论支撑,卫青对于平城战役的见解,其实也就一目了然了。
“冒顿想要试探我汉家、试探太祖高皇帝——或许确实没预料到太祖高皇帝会御驾亲征,以供冒顿如此近距离、如此直接的试探。”
“但在冒顿的第二个目标当中,肯定有‘如果有机会,便困杀、生擒一位汉家大将,以试探汉家的反应’的内容。”
“只是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又恰如冒顿所预谋的那般,跳入了白登之围;”
“这才让冒顿将‘困杀、生擒一汉将’的第二目标,改变为:困杀,或生擒汉皇帝!”
···
“对于匈奴人而言,这样的情况其实很常见。”
“——比如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老上单于很可能就是抱着类似的想法,到朝那塞外碰碰运气。”
“运气不好,那就完成第一个目标:攻打汉边,抢掠人口、物资,并威慑我汉家。”
“运气好,就试着再完成第二目标:深入汉家腹地,尽可能最大程度的动摇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结果显而易见——老上单于,基本完成了这第二个目标。”
其实卫青说到这里,刘荣就已经为这场对答——或者说是这场君臣奏对打了满分。
能提出‘一个既定目标,一个远大理想’的将领,已经足够让刘荣刮目相看。
尤其这位将领,才刚十岁出头!
十岁!!!
短短一年之前,这少年还只是个寄居生父家中,却根本不被家人接纳的奴生子!
如果是程不识、郅都,乃至于郦寄、栾布等老将提出这样的见解,那刘荣会含笑点头:不愧是宿将,果然有点东西;
若是个二三十岁的青年将官,刘荣也大概率会竖起大拇指:将军天资不凡,前途不可限量。
但当一个十岁出头,且才刚完成从奴生子——从‘牧奴’到‘郎官’转变的少年,提出这等深刻的哲理时,刘荣只能说……
不愧是你啊!
长平烈侯!!!
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将疯狂上扬的嘴角勉强压下,刘荣也总算是勉强维持住了一副淡定从容。
深吸一口气,故作随意的轻轻一摆手——示意卫青再次继续说下去。
便见卫青微微点下头,便自信满满道:“其实这一点,从整场战役的后续走向中,也大致能看出一二。”
“——事实上,无论太祖高皇帝是否身陷白登之围,那一战,我汉家的目标、目的都始终不曾变换。”
“即便太祖高皇帝陷围白登,我汉家最终,也还是将韩王信、代相陈豨,乃至于燕王卢绾等控制的边墙一代肃清。”
“更是接连收回马邑以北的雁门地区,上郡以北的云中郡等等。”
···
“这些,其实都表明那场战役,我汉家才是战略获胜的一方。”
“只是我汉家的胜果,都被那场白登之围所掩盖——甚至是完全掩盖!”
“世人皆只知汉匈平城一战,我汉家的太祖高皇帝陷围白登;”
“却不知那一战,我汉家取得了毋庸置疑的胜利。”
这一番话,卫青倒是难得没有再语出惊人,而是和主流观念保持了一致。
或许听起来挺扯淡的。
汉匈平城战役?
赢了?
嘿!
赢麻了是吧?
——特么皇帝都让人给包围了,差点就‘开国又殉国’了,还好意思说自己赢?
关中子弟:北军精锐,在白登山冻死冻伤冻残数千人,编制都冻没了,还嬴?
脸都不要啦?
但事实上,从整场战役的进程,以及战前战后,汉匈双方的国境线、实际掌控区域的变化,就不难看出这一点。——在平城战役前,马邑,是汉家毋庸置疑的最前线!
而且彼时的马邑,和如今的云中城一样——是从汉家的北境实际控制线孑然凸出,孤悬边境线外数百里的钉子!
韩王信‘迁都马邑’的请求,之所以能得到彼时的太祖高皇帝,以及长安朝堂的认可,就是因为马邑在当时的重要性,不亚于如今的云中城。
韩王信迁都马邑,以诸侯之身、以国都之重坐镇马邑,才使得汉家的北境线推到了马邑一线;
而在韩王信迁都马邑之前,自晋阳到马邑的数百里区域,其实都是汉家的名誉版图。
在地图上,汉家掌控如今的整个代国,并以马邑作为前线,以代都晋阳——或者说是彼时的韩都晋阳作为后方指挥部。
但实际上,汉家根本无力镇守马邑。
真要是打起仗来,马邑转瞬即失,楼烦顶多只能紧闭城门自保;
匈奴人的军队,很容易就能推进到代国腹地,甚至出现在晋阳城百里以内的范围。
至于马邑,以及马邑以北的武州塞——即如今的雁门郡,乃至于更北的云中,那更是想都别想。
恰恰是由于这个原因,韩王信‘迁都马邑以镇边关’的提议,才能得到长安朝堂的批准,且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猜疑。
因为这么做的利益,实在是太过于显而易见;
以至于都到了整个长安朝堂,都被‘达成对马邑一线的实际掌控’这一巨大利益蒙蔽了双眼,乃至到了利令智昏的地步,愣是没人看出韩王信此举暗藏祸心。
战役之初,韩王信于马邑献降,听着确实是令人气愤不已;
韩王信倒戈相向,也确实让当时的汉北边关措手不及,为北方防线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但从实际的战略得失来看,韩王信判汉降胡,临阵倒戈,更多的还是令人气愤,对汉家实际造成的打击,也主要集中在政治威望方面。
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
——汉家本来就几乎不曾掌控过马邑!
在韩王信迁都马邑之前,汉家的实际掌控区域,本就不包括马邑、楼烦,即赵长城一线!
所以韩王信临阵倒戈,看上去是让汉家失去了马邑、楼烦一线的控制,将战线推入了代国腹地;
但实际状况,其实就是一切都回到了韩王信迁都马邑之前,汉家以晋阳作为支点,来顶住代地北方防线的状况。
非要说韩王信对汉家造成了什么损失,那也就是韩王信带着一起判汉的几万兵马,让汉家账面上的武装力量损失了几万人、匈奴人账面上的兵力多出了几万人。
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而在韩王信倒戈,并因此彻底引发汉匈平城战役之后,一直到太祖刘邦身陷白登之围,汉家整个北方防线,其实都是在缓慢往外推的。
——韩王信倒戈,马邑、楼烦一线失守,汉匈边境控制线回到最初的模样;
待太祖刘邦御驾亲征而来,并与冒顿单于的主力大军对上,更是连战连捷,将匈奴人如赶羊般,朝着马邑的防线赶去。
固然,一场白登之围,让整个汉室天下都绷紧了心弦,甚至是惊惧交加,瞠目结舌!
但最终结果却是:太祖刘邦轻敌冒进中了圈套,身陷白登之围,冒顿单于兵围白登,却也根本无法彻底收缩包围圈——只能围,却根本无法对包围圈内的刘邦所部先锋,造成实际上的军事打击。
后来的战后统计,也从侧面印证了那场垂名青史的白登之围,双方根本没有爆发太过激烈的军事冲突。
——白登之围,从刘邦陷困,到援军赶到解围,这前后七天的时间里,刘邦所部先锋部队,总共战死、负伤不过数百人。
考虑到当时,冒顿单于手握十数万兵马,刘邦的先锋也同样有两万余人,且大半由禁军:北军精锐组成,就不能得出结论——这数百人的伤亡,基本都是匈奴人在山下挽弓抛射所致。
反倒是彼时的腊月凛冬,以及山上的极寒天气,让困守白登的汉军将士冻死冻伤,乃至饿死了数千人。
待灌婴、周勃等大将率汉军主力援抵白登,并做出一副要从外围反包围冒顿主力的架势,以此逼迫冒顿退兵之后,战事的走向,便彻底朝着有利于汉家的方向狂奔了。
刘邦先锋在白登,冒顿是十数万重兵围困之,却一时半会儿根本吃不下刘邦的先锋部队;
而从外围作势反包围,将冒顿所部大军困在更大范围内的汉军主力,却也是有足足二十万之众!
作为游牧民族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开国之君’,冒顿当然明白匈奴骑兵的优势,并不在正面对抗汉军步兵集群,而是在开阔的平原地区辗转腾挪,拉扯放风筝。
于是,自知无法吞下白登山这只到嘴的鸭子,再不走就要被反包围,葬送掉整个草原游牧民族的国运,冒顿无奈之下,终究还是选择了退兵。
不退不要紧,这一退,可就让整个汉匈边境乱了套。
——单于庭主力退兵,原本还在冲锋陷阵,为马前卒的韩王信,当即就成了众矢之的!
无奈之下,韩王信只能放弃对汉地的攻掠,跟着冒顿单于往草原方向奔逃;
逃亡途中沿经颓当城,诞下一位韩王公子,韩王信遂取颓当城之名,为其取名:韩颓当。
——正是如今的汉弓高侯韩颓当无疑。
冒顿单于退了,韩王信跑了,代相陈豨也只能再次藏回幕后,以待时机。
数年后,代相陈豨、燕王卢绾相继反叛,也无一例外地下场惨淡——陈豨惨死,燕王卢绾叛逃匈奴,为匈奴东胡卢王。
而在白登之围后,即平城战役后半页,汉家直接将战线逆推了回去,达成了对整个雁门郡的实际掌控,并夺回了北墙外的重要战略支点:云中。
与此同时,一场平城战役,几乎是将汉家北境所有的隐患——暗中所有的敌对势力都给炸了出来,并被太祖刘邦依次剔除,确保了之后数十年,汉家北方边墙的相对安稳。
从这些方面来看,汉匈平城战役,双方都没能从彼此身上占到便宜,且都有得有失。
——匈奴冒顿单于兵围汉天子,成为了草原游牧之民公认的‘在世战神’!
汉家则借此战彻底稳住了北境,从而使刘邦得以腾出手,专心致志的料理关东异姓诸侯,以免遗祸子孙。
了解到这整个战役进程之后,再回过头,看卫青那‘两个目标’的观点,也就不难明白刘荣,为何会如此认可这种说法了。
——平城战役,对于匈奴人而言,就是在确保能抢到东西、抢到人口的基础上,争取打击汉室政治声望,减缓汉家政权稳定的进程;
对于汉家而言,则是在确保边关不失,北境不乱的前提下,争取将北墙彻底巩固住。
某种意义上来讲,双方都各自达成了‘两个目标’。
但由于汉家也达成了目标,就使得匈奴人的‘两个目标’,就显得多少有些……
“卫中郎,天资卓绝。”
良久,刘荣如是发出一声轻喃,便轻轻依靠在摇椅靠背上,微微闭上了双眼。
只嘴上,仍不忘耐人寻味道:“早些年,先孝景皇帝也曾对旁人说:太子天资卓绝,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为我汉家之雄主。”
“今日一番,朕觉得卫中郎,同样天资卓绝。”
···
“中郎,自勉。”
(本章完)
第345章 意料之外的纰漏
第345章 意料之外的纰漏
对于卫青的成长,刘荣极为耐心。
不单是由于历史上的卫青,让刘荣对卫青的下限有着极高的自信,也是因为亲眼目睹了卫青的‘天资卓绝’之后,刘荣对卫青的上限,也同样抱以极高的期待。
当然,卫青的年纪,也同样是刘荣不得不考虑的因素之一。
——掰着指头算,卫青今年也才十二、三岁;
就算刘荣不顾朝堂内外反对,强行捡拔卫青为高级将帅,也得先给卫青安一个‘外戚’的身份不说,再怎么着,也至少得等到卫青加冠成人。
毕竟卫青和日后的冠军侯霍去病,总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在刘荣看来,日后的冠军侯,属性面板其实更偏向于‘将’;
刘荣对冠军侯的心理预期,或者说是发展路线安排,也和原本的历史上大致一致:先以‘嫖姚校尉’之类的职务,带着千八百号人完成战场首秀,而后再凭借功勋一点点往上提拔。
但卫青却有所不同。
卫青的属性面板,几乎完全就是按照‘帅’的标准而成。
根据刘荣的心理预期,卫青首战,就起码要做一路偏师的主将——就算没法首战即为外戚大将军,也至少得挂着将军衔,甚至加车骑将军衔。
所以,冠军侯可以如历史上那般,十八岁完成战场首秀。
若是刘荣信得过,那再早一些——十四五岁便上战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左右不过是个嫖姚校尉,千八百号人的编制罢了,措辞刘荣都想好了。
——朕弟江都王,年十五而腰悬将印,出以平吴楚七国之乱!
有了江都王刘非‘十五岁挂将印出征平叛’这么个先例,外加一个外戚身份,冠军侯以大概同样的年纪完成战场首秀,对刘荣而言不算难事。
但卫青的首战,必须要以加冠成人——甚至是娶妻生子为前提。
因为在这个世代,只有诞下子嗣,才能证明一个男子‘年壮’,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成为了一个可以独自决断大事的成年人。
“朕,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乘坐在御辇之内,行走在长安城内的御道之上,刘荣不由如是发出一声感叹。
而在御辇之内,受邀同乘的少府石奋,此刻却是额头阵阵冷汗直冒。
——腊月凛冬,老石奋愣是被汗水浸透了衣衫!
究其原因,自非刘荣方才那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
“陛、陛下……”
“老臣……”
见刘荣面上神情淡然随和,不见多少怒色,石奋本能的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一想到自己惹了多大的‘祸’,石奋便又心虚的低下头,哼哼唧唧的再说不出一句话。
被石奋一声轻呼吸引注意,又见石奋如此作态,刘荣却也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再次将目光移向了车窗之外。
——在石奋的掌控之下,少府内帑出了点不大不小的纰漏。
按理来说,少府内帑这么个特殊的机构,但凡出点纰漏,那事儿就肯定小不了;
从石奋的反应也能看出来:这个‘不大不小’的纰漏,但凡刘荣要穷究,那作为少府第一责任人的石奋,就必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而这个纰漏之所以‘不大不小’——之所以能让石奋摸不着轻重,也恰恰是由于刘荣这云淡风轻的态度。
原本是个大事,刘荣却表现的云淡风轻,这才变成一个‘不大不小’的事;
搞得石奋都有些心里没底,不知道该马上磕头认罪,还是再观望观望了……
“走吧。”
“去看看。”
不多时,御辇便在太仆直不疑的驾驶下缓缓停滞——停在了长安南郊的内帑第一大粮仓:太仓之外。
说起太仓,和刘荣其实也算是有些渊源。
——在刘荣于先孝景皇帝年间,主持关中粮价平抑事宜之前,天下只有一个公认的‘第一大仓’:荥阳敖仓。
除了荥阳敖仓这么个超级大仓之外,其余少府诸仓,基本都是差不多的大小和规格。
用后世的一句话来形容:彼时的少府诸粮仓,是按照‘一超多强’的格局遍布天下各地,荥阳敖仓为‘一超’,其余各仓为‘多强’。
而这太仓,彼时就是‘多强’当中的一个;
且彼时并不叫太仓,而是被低调的称之为:长安仓。
所谓长安仓,顾名思义,主要负责储存少府内帑为长安及附近一带,所准备的平价粮。
若粮价出现波动,长安仓便会开仓出售平价粮,以平抑粮价。
若粮价平稳,那长安仓的粮食,就会在粮仓安安稳稳待上一年;
等到了来年秋收之后,便拿去同丞相府收上来的农税置换。
即:少府内帑拿长安仓这些存了一年的粮食,去换丞相府才刚收上来的、当年的新粮。
相府得了这批一年的‘陈粮’,自是用于发放官员俸禄——官员俸禄分为俸、禄两部分,一半发钱,一半发粮。
而少府得了当年的新粮,也只是将新粮重新存回长安仓,以作为下一年的‘战略储备粮’。
这样的情况,大致从长安仓建成的孝惠皇帝年间,一直维持到了先孝景皇帝三年。
到了先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乱平不久,长安粮价异常鼎沸,刘荣受命主持粮价平抑事宜;
既然是主持关中粮价平抑,那刘荣自然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长安仓这么个宏观调节器的存在。
但刘荣也同时得知:长安仓的储粮,仅仅只能应对粮价的小幅波动。
像当年那般,以整个关中粮商,乃至于贵族群体联合哄抬粮价的状况,长安仓那点可怜的储粮量——就那点平价粮投入市场,连水都溅不起来。
于是,刘荣自然是只能扯过先帝老爷子的虎皮,从少府内帑所掌控的其他关中粮仓调粮,用于在市场上投放平价粮。
调来的粮食,自然就存放在了长安一带最大的粮仓:长安仓。
一开始还好——百十来万石粮食,长安仓倒还勉强放得下;
到后来,一场粮价战争发展到白热化阶段,刘荣手中掌握的平价粮,一度逼近八百万石,长安仓就明显有些不够用了。
于是,刘荣当即下令:临时扩建长安仓。后来,粮价平抑一事告成,临时扩建的长安仓,也被不久后太子监国的刘荣,下令永久性扩建,并在请示过先帝之后,正式更名为:太仓。
早在临时扩建时,长安仓的储粮量就达到了近千万,后来更名为太仓并正式、进一步扩建,储粮量更是大幅增长到了两千万石以上!
虽然在数量上,还是和荥阳敖仓有不小的差距,但毕竟二者都是千万石级别的超级大仓,朝堂内外也还是逐渐接受了‘天下粮仓,东敖仓,西太仓’的说法。
也就是说如今汉室,舆论普遍认为天下有敖仓、太仓这两个超级大粮仓,以及其余数十个百万级别的大粮仓。
说回太仓。
——在当年,刘荣主持平抑粮价的过程当中,初步扩建的长安仓,主要储存的是少府内帑从其他地方调来的粟;
后来,刘荣一手釜底抽薪,拿出麦粉面食来彻底平抑粮价,长安仓又改为储存少府内帑的大半宿麦库存。
等事后改名太仓并正式扩建,太仓便成了长安一代,唯一一个只储存宿麦的战略粮仓。
毕竟按照李荣当时的说法:要想让宿麦取代粟,成为汉家百姓民的新主粮,那官府就要以身作则——仓储宿麦,禄发宿麦,餐食宿麦等等。
虽然暗地里,少府内帑也还有着相当庞大的粟库存,但太仓却成了明面上,向天下人展示‘官府都改存宿麦了’的展台。
如此几年,倒也算是岁月静好。
——去年年初的朝那一战,以及年末的河套-马邑战役,少府内帑也从太仓调出了一批宿麦,并研磨成麦粉,作为了前线将士们的军粮。
反响很不错;
有相当一部分将士表示:相比起过去以粟为军粮,改以麦粉面食做军粮之后,将士们明显力气更足,精神状态更好了。
甚至还有敦厚淳朴的有功将士联名请奏:愿意放弃自己应得的封赏,只求朝堂从今往后,都以麦粉面食,而非粟来作为军粮。
原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就在数日前——又到了要给河套方面军调拨军粮的日子,少府内帑照例要从太仓往外调取粮食时,问题出现了……
“太仓令何在?”
下了御辇,在一众少府、太仓官员簇拥下往里走着,刘荣冷不丁一问,当即便有一人战战兢兢走上前。
“臣,太仓令石建……”
听到太仓令自报家门,刘荣当即心下了然,对于老石奋也多了几分怜悯。
——石建,石奋;
哪怕是不了解石奋一家子的人,也不难从二人的姓名,看出这二人之间的关系。
石建,乃石奋长子。
除了长子石建,石奋还另有三子:次子石甲、三子石乙,以及幼子石庆。
早在先孝景皇帝即位之初,石奋这四个儿子,便皆各官至二千石!
再加上同样二千石的老父亲:太中大夫石奋——一门父子五人,皆秩二千石;
石奋乃为坊间尊称为:万石君。
至于石奋将大儿子石建要去少府,还专门任命为太仓令,刘荣倒是没往‘以权谋私’那方面去想。
——就算不做这比二千石的太仓令,石建也早就是二千石了。
能被一生谨小慎微的老爹安排到少府,担任太仓令这么个要害位置,与其说是私相授受,倒不如说是老石奋实在不放心把太仓交给外人;
权衡之下,这才把尽得自己真传的大儿子要来,担任太仓令这么个很难有功,却很容易出纰漏的位置。
对于石奋如此郑重其事——生怕出纰漏,故而不惜以大儿子掌控太仓的举措,刘荣其实还是比较认可的。
只是眼下出了这么个意外的纰漏,饶是刘荣不打算追究,石奋父子二人,也还是免不得要被朝堂内外中伤。
而石氏一门最怕的,也恰恰是因为出现纰漏,而被朝堂中伤、批评了……
“有多少存麦出了岔子?”
终于来到出现纰漏的位置——几处已经被禁军包围的粮仓,刘荣终于道出了此番,太仓所出现的纰漏。
——有一批存麦,且最多不超过三年时间的宿麦,因为种种原因发霉了。
在封建时代,仓储粮变质,其实是一个非常操蛋的事。
按理来说,粮食变质——尤其是超过一定时限的陈粮变质,只要不是认为的管理不当,就都是正常的。
但过去这几十年,也就是汉家文、景两代天子铆足了劲存钱、存粮的这几十年时间,汉家却从来没有出现‘陈粮变质,主官免受责罚’的情况发生。
每一次发生陈粮变质的问题,处理结果无一例外,都是主官,即仓令问责,仓吏连坐。
原因也是极为简单粗暴的:要不是你玩忽职守,仓储粮又怎会出岔子?
这一回,问题就更麻烦了。
——从刘荣拿出麦粉面食这一大杀器,并在关中大范围提倡宿麦耕种至今,短短不过三年的时间;
也就是关中百姓种出来的宿麦,开始被少府内帑大规模收购并储存,短短不过三年之后,太仓储存的冬小麦库存,便出现了变质。
虽然量不大——总共也就是几千石,但这个问题所暴露出的隐患,却足以在朝堂内外,引发一场不亚于政权交替的政治风暴!
从石奋、石建父子二人面上,那如丧考妣的苦闷面色也不难看出:这件事,就算刘荣再怎般‘淡定从容’,也很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禀陛下。”
“甲仓储麦万石,有大约七百石发霉;”
“乙、丙二仓万石,各有一千二、三石左右发黑。”
“戊仓万石,则有数十石发了芽……”
石建一脸苦闷地禀奏声,只惹得老石奋连连抬手擦拭额角冷汗。
抛开这些宿麦的年限至多不超过三年不说:单纯的发霉、发黑,尚且能归咎为‘到了年限’;
可存粮发芽,却是毋庸置疑的通风、干燥条件不足,以至于过度潮湿。
用后世人常用的话来说:仓储粮发芽,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储存不善,仓吏玩忽职守,洗都没法洗……
(本章完)
第346章 天不遂人愿
第346章 天不遂人愿
“先去把故长安仓的老仓吏找来。”
见身旁的老石奋面色惨淡,太仓令石建也是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刘荣经过短暂的考虑之后,终于还是拍了板。
——其实在得到消息,说太仓有库存宿麦发霉、发芽的时候,刘荣就隐约意识到了问题根结所在。
但刘荣不能说;
因为一旦事实从刘荣口中说出,那这件事的性质,就将变得极为恶劣。
“喏。”
天子发令,饶是再怎么绝望,老石奋也还是当即领命;
不多时,一位白发苍苍,胡须斑白,却依旧身着官袍的老吏,在石奋的引领下出现在了刘荣面前。
都不等刘荣发问——仅仅只是看了看粮仓内的存麦,老仓吏便当即皱紧了眉头。
“怎这麦,是照着储粟的法子?”
仅此一句话,便算是点破了这一突发事件的真正原因。
——麦与粟,除了都是农作物、都是粮食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共同点。
甚至就连播种、收获的时间,二者都是完全相反——粟春耕秋收,麦秋耕夏收。
再者,便是二者无论是生长期,还是果实储存过程当中,对于温度、湿度的要求,都有着极大的诧异。
这一切,也随着老仓吏接下来的解读,而展露在了众人面前。
“禀陛下。”
“——相较于粟、稻,宿麦最大的不同,便是不甚喜水、喜湿。”
“农人种粟,除却雨水,还当另外引渠水灌溉,而且灌的还不能少。”
“至于稻——尤其是南方的稻种,更是恨不能从播种到起苗,都直接泡在水里才能长起来。”
“但宿麦却有所不同。”
“播种时,宿麦最好的灌溉方式,是由农人一瓢一瓢往每一支宿麦根部灌水。”
“灌的水不用多;”
“若是雨水充沛,非但不需要灌溉,反而还要担心麦苗会被淹死。”
“故而,在储麦时,也必须更加小心——绝不可使粮仓过于湿润,务必保证粮仓的干燥。”
···
“除了储麦的粮仓,需要比粟仓更加干燥之外,温度也有所不同。”
“——粟惧凉而喜热,所以储粟的粮仓,只需‘不温’,即通风凉爽即可;”
“然宿麦种于秋而生长于冬、春,并不甚惧凉。”
“所以储麦的粮仓,必须比粟仓还要更凉一些。”
“若不然,一旦麦仓稍温,且稍有湿润,仓麦便极有可能发芽。”
“便是温度够凉,单只是过于湿润,也会使得仓麦发霉……”
老仓吏一番话说出口,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还有这么多门道?
老石奋、石建父子俩则是面露思虑之色,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实则暗地里,却是不约而同的长松了口气。
——万幸!
虽然老仓吏这番话,让太仓存麦出现的问题,依旧可以归类为‘仓储不善’,但相比起单纯的仓储不善,却也是有很大差别的。
如果是粟出问题,那没的说,石建保底也是免官,且大概率还要被追责定罪;
作为父亲兼第一举荐人,老石奋也同样要受到牵连,就算刘荣给老臣留一份体面,老石奋也必须主动引咎辞官。
但出问题的是麦,出问题的原因,又是先前大家伙——至少是绝大多数人都不了解的专业知识。
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就轻了不止三五个档次。
顶天了去,也就是刘荣夹枪带棒的批评石建几句‘好好学学专业知识,下不为例’之类,而后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此时的刘荣心中,却尽是尴尬。
而刘荣尴尬之所在,也恰恰是刘荣即便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也绝对不能自己说出口,而是要借这么一位老仓吏之口,来指出问题关键的原因所在。
——少府内帑改储粟为储麦,以麦作为国家第一顺位仓储主粮,是刘荣早在太子监国之时,便定下来的国朝大政!
虽然这件事当时,是借先孝景皇帝之手颁诏施行,但朝堂内外无人不知:这件事背后的真正推手,正是彼时的监国太子、如今的天子刘荣。
将国家仓储主粮,从数百年来的粟改成麦,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
改了之后,发现麦不太好储存——至少是没有粟那么好储存、存不了粟那么长时间,也同样不是问题。
摸索嘛;
毕竟一开始,谁都没想到冬天都能种活的宿麦,居然‘娇气’到了仓储如此困难的地步。
而且比起粟,麦制食品也确实更好吃、更有营养,尤其更有饱腹感。
——经过过去这几年的推广、普及,睿智的华夏民族早已经发现了麦,即面食的诸多好处。
对于底层百姓而言,吃麦比吃粟更容易吃饱,麦也比粟更抗饿,吃完之后也更有劲;
长期以面食为主粮,更是能对身体状况有显著改善!
身体差的吃面食,身体慢慢就结实了;
身体好的吃面食,更是力气越来越大、手脚越来越有劲儿。
孩子吃面食,个头长的越来越快、越来越高;
老人吃面食,也是小病小灾出现的频率大幅降低,简况状况明显好转。
现如今,民间虽然还没到神话面食的程度,却也已经基本达成了社会共识:麦粉面食,就是比粟更好的细粮!
考虑到经济因素,毫不夸张的说:面食,是底层百姓所能吃到、吃得起的粮食中做好的那个,且没有之一!
底层百姓考虑的是饱腹感、营养、性价比,贵族考虑的,则更多的是口感。
——在过去,没有麦粉面食这么个主粮类目的时候,别说是贵族了,就连皇宫里的太后、天子,能吃到的美味珍馐都只有那几样。
究其原因,不单是调味料、烹饪方式单一,也同样有主事单一的因素在其中。
过去,贵族能吃的主粮是什么?
不是高粱米,就是粟。
二者的做法无一例外——要么蒸饭,要么煮粥。
也就是说在面食问世之前,天下贵族的餐食,几乎都是固定的。
——面前要么摆着一碗饭,要么摆着一碗粥作为主食;
像样点的菜肴,也就是炙肉(烤肉)、烹肉(水煮肉)、肉糜(肉羹)、烹菜(大杂烩),外加些咸菜之类。
反观现在?
嘿!
面食问世,可不单单只是让贵族餐桌上,多出了一个‘面食’的主食类目!包子!
饺子!
馒头!
饼子!
汤面条!
揪面片!
肉酱拌面!
还有以面包肉、面包菜为核心逻辑延伸出来的一系列吃食,可谓是极大的丰富了汉人的食谱。
什么蒸饭肉羹煮菜——能比得上一盘饺子?
什么米粥咸菜——能比得上两个包子?
自打有了麦粉面食,长安城的贵族群体中,甚至开始涌现出一大批美食家!
这些人过去,不是斗鸡走狗,就是欺男霸女、鱼肉百姓;
现如今,却都把自己关在了宅邸之中,苦心思虑:面食,还能做出个什么新样?
有了点子,说干就干——赶紧做出来尝尝!
由于这些纨绔子弟逐渐展露出转变为大馋丫头的倾向,就连长安城的民事、刑事案件,尤其是以贵族作为被告的诉讼案件,近几年也是肉眼可见的降低了不少。
总结而言就是:在今天,闹出这出‘太仓储麦有变’的纰漏之前,刘荣推动宿麦为汉家第一主粮一事,还没有被哪怕一个人找出‘不如粟’或不如其他主粮的缺陷。
明白了这些,再来说这件事儿只能借人之口,而不能由刘荣直接说出口,也就是很容易就能理解的了。
——借人之口,尤其是借专业人士之口,刘荣可以说:啊?是这样的吗?
朕不知道啊!
朕和大家都一样,还以为粮食都是一样的,粟能存十几二十年,麦肯定也可以!
谁知道这麦这么特别——非但特别好吃,还特别难储存啊?
可若是刘荣主动说:朕知道了,肯定是麦不好储存;
那事情就大条了。
——你早干啥去了?
——知道不好存,你还推行以麦作为主粮?
“嗨……”
“也怪朕没早些想到这一桩……”
直到今日,刘荣才从尘封的前世记忆中,隐隐约约摸索到了一部分片段。
——粟,作为华夏封建时代最为重要,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后世新时代沿用的主粮,可谓是极为特殊。
相比起稻,粟对于灌溉量并没有太大的要求;
相较于麦,粟又对仓储没有过分精细的要求。
只要有灌溉,粟就能长起来!
至于施肥、除草、除虫之类,并不影响粟能否生长、结果,而是只会影响产量。
可以说粟,是华夏农业史上,出现过的所有主粮级作物当中,种起来最省事儿、最省力气,同时又是种植成本最低、产量相对最高的那个。
不是说粟的产量,就真的比稻、麦等后世人耳熟能详的主粮更高;
而是说在同等气候、条件,以及同等土地肥力、同等耕作精度下,粟的产量最高。
或者应该说,粟最不受外在因素影响,产量上限虽然比不上后世的主粮,但下限却极高。
——在如今汉室,有相当一部分的地方,还保留着极为原始的‘刀耕火种’。
某些极个别懒汉,更是能做出春天往田里撒一把种子,等到秋天才第二次出现在田间坐等收货的奇葩事。
可粟,还真就能长得起来!
且不说产量——春天撒一把种子,一直到秋收都不管不问,单靠雨水灌溉,还真能长得出来、结的出果!
而刘荣推动宿麦,即冬小麦作为主粮,其实考虑到的是宿麦产量更高,面食的营养价值也更高;
与此同时,宿麦和现有的粟本身又是错季作物,若是舍得下力气,完全可以做到一年内将粟、麦各种一茬,以最快达成汉家农产总值的翻倍!
唯独被刘荣忽略掉的,便是仓储成本。
麦,不好储存。
至少没有粟那么好储存,也不像粟那般,可以在没有冷库、空调的前提下,在这西元前轻轻松松储存十几二十年。
想到这里,刘荣对于汉家未来的主粮——主要是粟、麦二者之间的取舍,也隐约发生了些许变化。
眼下的状况,让刘荣想起了后世。
——高产的杂交水稻,产量够高,种植成本够低,也好储存,却不好吃;
其余诸般主粮,如麦、稻等,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不好储存,产量也一般。
所以,后世华夏以杂交水稻作为战略储备粮,而以麦、稻作为日常主粮。
对于刘荣——对于汉室如今的状况而言,后世的这一案例,显然极具参考价值。
“仍以粟作为战略储备粮,麦则作为日用主粮,以及军粮……”
“嗯……”
片刻间,刘荣就已经有了大致想法。
只是眼下,还有一个问题等着刘荣拍板解决。
——石奋、石建父子的问责规格;
准确的说,是此次‘太仓麦储存不当’事件的定性……
“既是不知者无罪,此番,便且如此吧。”
“——太仓令石建,不知宿麦仓储之要,竟不知相问于老吏,倨傲自负;”
“着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
“少府石奋,身为太仓令之举荐者,更乃太仓令石建生父,知其谬误而不加以指正、教诲;”
“罚俸一年,以待后效。”
···
“凡太仓令上下,储粮不善,罚俸三月,下不为例。”
“着:故长安仓仓吏郑二,为太仓令丞,从旁辅佐仓令石建,重拟仓储宿麦之策。”
“——另谕少府内帑:自今岁始,凡太仓所储之粮,粟不得逾十岁,麦不得逾三岁。”
“仓储粟、麦,当以九一之比——主以储粟,辅以储麦。”
“乃告天下万民:麦储不易,当即食之;粟可久储,当仓储之。”
“再行令少府,广够粟千万石充实太仓,以故国本。”
“即太仓所储宿麦,或平价售卖之,或与相府易为粟而仓储之。”
“总而言之,从今往后,我汉家之官仓,当皆以储粟为重。”
“及麦……”
为此次事件做出定性,刘荣颇有些遗憾的看了看远处,那一个个储存有冬小麦的粮仓。
终,还是苦笑着一摇头。
“便当是让天下百姓民,又军中将帅,吃得好一些吧……”
(本章完)
第347章 蝴蝶效应
第347章 蝴蝶效应
宿麦储存出现问题!
而且并不是突发偶然个例,而是因为这一个例,牵扯出如今汉室,乃至于整个华夏文明现阶段,都没有太好的办法长久储存宿麦的、客观存在的问题。
对于刘荣的总体规划而言,这一问题的出现,影响不可谓不大。
很多原本以宿麦、面食为根基——甚至是必须要以宿麦、面食为根基才能推行实施的蓝图,都随着这一问题的出现而化作泡影。
比如,刘荣曾想过宿麦的出现,既然让全天下的主粮产量瞬间翻倍,那就必定会将市场供需关系扭转。
——过去,全天下人种出来的粟,却根本不够全天下人吃;
大部分底层百姓都只能吃个六七成饱,甚至是半饱。
也就是说,在那段只有粟作为主粮,底层农户也只以种植粟米,来作为唯一创收手段的时间段内,汉室全天下的主粮,其实只能满足七成——至多不超过八成的市场需求。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全天下种出来的粟,平均分摊的全天下每一个人头上,顶天了也只是人均八成饱。
听上去,倒确实是很不错了;
毕竟华夏封建历史上,有相当长的一部分时间间隔,都是以‘大部分人是否能吃个七八分饱’,来作为某一时代是否为盛世的重要判断依据。
不说旁的——如果能让全天下人都吃七八成饱,那刘荣就将原地成为汉家继文、景两代先帝后,无缝续上文景之治的连续第三位圣君!
而且这接连三代汉天子所缔造的盛世,必将是以刘荣这一朝为主,孝文、孝景二朝作陪衬!
只是想想也知道:平均这个东西,其实是很抽象的。
——我吃十二分饱撑死,你饥肠辘辘饿死,咱俩平均下来,各自六分饱;
我吃一碗倒一碗,一人占了两人份,你三天饿九顿,吃了上顿没下顿,咱俩一平均——嘿,还人均吃撑了!
此般平均,古今皆然。
就拿过去,只以粟作为单一主粮的汉室来举例;
彼时,虽然全天下的粮食产量——即粟产量,足够全天下的人都吃个八分饱,但显而易见的是:总有人是要吃十分饱,甚至是十二分饱的。
比如军中将士,平日里驻军操练,一天两顿吃饱饭,这便是十分饱;
若逢战时,更是可以加一餐,达到一日三餐,餐餐饱腹!
在绝大多数人都只吃两餐的如今汉室,军中将士一日三餐,就已经是‘十五分饱’了;
按照人均八分饱的配给额度,已然算是一人吃了两人份——每有一位将士在战时三餐饱腹,便有一个农民的配额被占。
这都还算好的;
军中将士在战时再怎么‘十五分饱’,军队的人口占比,也终归只占汉室人口的极少数。
——如今汉室人口将近三千万,参与一场战争的汉军将士,却基本不可能超过三十万。
百分之一的人口基数,也就是九十九个百姓每人少吃一口,给一名士兵省下一人份的餐食;
这显然没什么压力。
但贵族‘吃’起粟来,那可就不是百十来个农民各挤一口吃的,来凑出额外一人份的配给这么简单了。
——而是成千上万的人拿出过半配额,才能喂饱区区几家功侯贵族!
举个极具代表性的例子。
五年前,也就是先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七国之乱平定之后,关中粮价被贵族、商贾联合哄抬。
虽然刘荣一番操作之下,最终平抑了关中粮价,并为汉家找到了第二主粮:宿麦,以此极大缓解了粮食市场的供应紧张问题,但后来发生的一切,却并没有按照刘荣所以想的那般,一帆风顺的朝刘荣预想的方向发展。
——底层百姓,是无比脆弱的;
与此同时,又是极为敏感的。
当某一件事,害的底层险些家破人亡,那整个社会底层,都会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避免这种事发生第二遍’之上。
彼时,对于关中百姓——尤其是才刚经历一波粮价波动,险些被害的妻离子散的底层农户而言,关乎身家性命,乃至家族传延的头等大事,便是避免被粮价波动再次威胁。
麦粉面食?
没~用;
太子平抑粮价、少府不限期官营粮米?
随便你;
反正俺老农只知道:商人们哄抬粮价的时候,但凡我手里有可以果腹的粮食,俺就不至于吃那动辄上百钱一石的天价米。
俺邻居老大哥,说不定就不至于被饿死,二舅家的娃娃们,也不至于十个饿死了九个——剩下一个还卖给了人牙子为奴,世世代代都没有出头之日。
于是,底层百姓以极为简单直接的逻辑为准,开始屯粮了。
——没说的!
——手里一定要有粮食!
——只要手里有粮食,粮价再怎么涨、降,就都害不了俺老农!
——反正这些粮食,俺老农就留着自己吃,粮价再高我也不卖,粮价再低我也不买!
——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佁然不动!
从社会学的角度上来讲,在一场覆盖范围极大、影响极其恶劣的市场波动之后,底层民众本能的通过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本身无可厚非。
就好比穷怕了的人,再有钱也不敢放开手脚去一样——挨过饿的人,生活再怎么好,也总会下意识的藏几袋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或许藏起来的这几袋粮食,永远都用不到;
但这些粮食的存在,本身就能带给他们心安。
而问题的关键,也就出现在这里了。
百姓恐慌性屯粮,摆出一副‘从此不参与粮食买卖’的架势,却吓得长安朝堂一阵胆战心惊!
——底层农户,大多是没有仓储能力的!
说是屯粮,不过是把粮食一袋袋堆在柴房之类的地方!
若非如此,底层农户在过去,也没必要在秋收之后,都低价将手里的粮食卖给粮商,来年再高价买回来吃了。
这一买一卖,与其说是买卖,倒不如说是以差价作为仓储费之类。
而这样的状况,一家两家这么做,朝堂自也懒得管——等来年粮食发霉变质了,天道自会教你做人;
可大部分,甚至是绝大部分农户开始这么做,朝堂却是不急都不行了。
全天下的粮食就那么多;你一家屯粮不当,天下的粮食就要少三百石;
当你这样‘自作聪明’的蠢货,达到数万、十数万,乃至数十万等数量级的时候,你们就不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自杀了。
而是以郡、县——乃至于以国家、文明为单位的自杀!
前车之鉴‘尸骨未寒’——关中的粮食在战后稍微紧缺了一点,当即就是一场粮价鼎沸;
再来一出‘百万老农毁存粮’的戏码,那可就不是什么粮价鼎沸的问题了。
于是,刘荣再次出面。
在已经顺利平抑粮价之后,刘荣再度出面,以监国太子的名誉作为担保,给那些执意屯粮,却根本不具备仓储能力的老农,开了数以十万张借条。
大概内容为:孤,监国太子刘荣,有急事儿需要用粮食,向某某郡某某县某某乡某某里,农户某某借粟多少多少石;
持此借条,该农户随时可以前往少府内帑,支取借给我的这几百石粟。
然后,老农们将信将疑的把粮食交给了刘荣——说是借给刘荣,不过是由刘荣负责把粮食集中起来,拿去长安仓存着;
至于后续,老农们大都也还算给面子,没有出现大规模挤兑的情况发生。
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
到后来,发现刘荣开的借条,确实能从少府内帑领回自家的米粮后,老农们也乐得轻松,直接把少府内帑在关中的各大粮仓,当成了专门针对底层农户的粮食银行。
手里有存不了的粮食,就‘借给刘荣’,也就是存在少府;
要吃粮食了,则带着刘荣开的借条去领回来一些——吃多少领多少,不急着全领回来。
凭借这么一手‘信誉粮食债券’,刘荣才总算是真正稳定的局面,真正完成了那几年间,遍布整个关中的粮价平抑工作。
而造成这一切的,便是那些动辄食邑数千户,每年单从封国,就能收上来数万石粮食作为租税的彻侯。
——为了把手里的粮食卖个好价钱,他们能不顾一切的哄抬物价;
为了维持粮价,他们甚至能做出‘宁愿把粮食倒进渭水,也绝不降价卖给百姓吃’的逆天之事!
更有甚者,在此基础上,还要本能的囤积一批粮食在手中,美其名曰:以备不时之需。
这‘以备不时之需’的规格,大抵是以彻侯封国的食邑,乘以二十个基数。
比如一位食邑千户的侯爵,会储存大约两万石左右的粮食,来作为整个家族的最后储蓄;
五千户食邑的侯爵,则是除了储存三到五万石粮食外,还会从少府内帑买来一张‘随时可以取走五万石粮食’的储蓄单。
诸如此类。
在天下人只以粟为主粮的过去,这,便是汉家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所以刘荣曾想:有了麦,一切,似乎都可以变得不一样。
——吃粟能吃六成饱的人,补种一茬宿麦,怎么也能吃饱肚子,甚至还能余下些粮食了;
原本只够天下人‘人均八成饱’的粟,有了几乎同等产量的宿麦作为补充,将使得汉室的粮食供需关系,从过去的‘稍有供不应求’,直接扭转为供不应求!
供需关系的转变,将让粮价大幅降低,底层民众生活成本大幅下降!
甚至可以通过出售多余的粮食,来达成某些战略、政治目的!
比如:汉家子民尽皆以面食为主,实在不够吃了才补两口粟;
多出来的粟全卖给岭南百越、西南夷,或是朝鲜半岛的‘外藩’之民吃。
久而久之,这些外藩之民,都必然会感悟到‘汉家的面食更香甜’,从而对汉家产生天然的心理认同和向往……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以麦、粟二主粮共行为基础的方案,刘荣制定了不知道多少。
但随着此番,太仓看似极端个例的一次仓储粮变质事件,将宿麦不易储存、无法长久储存的劣势暴露出来后,一切都要推倒重来了。
——在这之前,刘荣一直认为,也一直致力于将宿麦,推到和粟平齐的主粮地位。
坐拥错季节耕种的两大主粮:粟、麦,汉家将从此不再需要为粮食问题、粮食安全而头疼;
百姓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精细点就吃面食,想多省点钱就吃粟。
长安朝堂则重点储存麦,来作为战略储备,以应对将来,必定会连年不休的边墙战事。
而现在,刘荣不得不万般无奈的承认:粟,依旧是汉家的第一主粮。
至于麦,则是产量与粟接近,口感更好、营养价值更高,储存时限却不够长的第二主粮。
诚然,有总比没有好。
有了麦这个‘第二主粮’,总好过曾经只有粟一个主粮,天下人普遍吃不饱肚子。
只是往后,麦粉面食在营养价值高、口感好之外外,还要多一个‘无法长期保存’‘必须尽快吃掉’的词条。
国家战略储备粮,仍旧只能是粟;
战略储备粮是粟,那就意味着总有一天,军中将士就得吃上这些战略储备粮。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到了那时,朝堂开仓放出战略储备粮,从市面上换回近两年的宿麦,来作为军粮供给。
很显然,这一切,都与刘荣原本的预想相差甚远……
“麦粒不易储存,麦粉自更不用说了。”
“——唉~”
“往后,宫里也得多吃些面食咯~”
···
“眼看着春正月了;”
“也不知道河套那边,如今是个怎般光景。”
“这回,军臣老儿又会遣谁来使,向我汉家许愿呢……”
疲惫的合上面前卷宗,刘荣轻飘飘‘落’在摇椅之上,微闭双眸,趁着这难得的闲暇闭目假寐。
——近些时日,刘荣的精力,也多少有些消耗殆尽了。
尤其冬天之后,等待着刘荣的并非闲暇,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忙碌……
(本章完)
第348章 低声下气的军臣
第348章 低声下气的军臣
冬雪初融,万物复苏。
天子荣二年的春天,随着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而悄然降临在了关中大地。
春二月下旬,刘荣于长安东郊的社稷坛,完成了自己皇帝生涯的第一次籍田礼;
同一时间,皇后曹淑——曹皇后,也带着公卿百官、功侯贵戚们的正妻,于椒房殿完成了刘荣这一朝第一次亲蚕礼。
——籍田者,天子亲挽犁以开籍田,以身作则,劝天下民男勤耕;
——亲蚕者,皇后亲剥蚕茧以成丝,以身作则,劝天下民妇勤织。
这,便是后世人认知中,封建时代最理想的小农社会运转模式:男耕女织。
只是不同于后世人刻板印象中的‘农民会自发这么做’:男耕女织,不单是封建社会的普世价值,也同样是封建政权大力倡导、推崇的社会模式。
天子亲耕,皇后亲蚕,更是以最直白的肢体语言告诉天下人:就算是皇帝、皇后两口子,那也得男耕女织!
你两口子凭啥不啊?
是你比皇帝多长条胳膊,还是你媳妇比皇后多长了条腿啊?
既然是以身作则,为天下人树立榜样,此时自然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汉室天下各地。
渠道也很简单:各地方郡县官府,于府衙外的露布上张贴告示,并专门派去文士,将告示上的内容宣读三日。
然后,全天下的人就都知道在长安,皇帝、皇后两口子‘男耕女织’了……
籍田礼、亲蚕礼,以及同一天举行的祭天、祭祖,每年都是那么套流程,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在刘荣结束这一天的忙碌,于午后疲惫的回到未央宫时,汉家军臣期待已久的——匈奴使团的消息,便准时出现在了刘荣的御案之上。
“去河套了?”
端坐于御榻之上,皱眉看了看手中,那卷由榆侯栾布亲笔所书的奏疏,刘荣如是发出一声疑问;
待仔细看过疏奏,又垂眸思虑片刻,才将手中竹简递到身旁,由宫人带去给殿内众公卿大臣穿越。
“说是军臣,打算于开春之后,按照匈奴之俗,率领单于庭本部北巡。”
“在离开幕南之前,军臣希望能与我汉家‘再修盟约’。”
“——说是‘再修盟约’,却绝口不提和亲,及我汉家送嫁公主时的陪嫁。”
“军臣,是在求和。”
···
“且此番,军臣的使团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自雁门关请朝,又或是自北地、上、代叩关。”
“在失去河套短短一个冬天之后,派求和使者自河套联络我汉家,此间姿态,也不可谓不低。”
“只是此番种种,其间意味,多少有些耐人寻味……”
刘荣话音落下,丞相刘舍也已经是大致看过了竹简上的内容。
对于刘荣的看法,刘舍也是深以为然的沉沉点下头。
——单看这封奏疏,其实看不出来什么问题。
在这篇奏疏中,栾布主要描述了匈奴单于:军臣借使者之口,向汉家表达的主要意图。
内容四平八稳,军臣的姿态摆的很低,却也非常符合战败方的领导者,于战败后想要求和时,所应有的姿态。
栾布也浅尝遏止的表示:军臣这般低的姿态,是自有汉以来,匈奴单于在面对汉家——准确的说,是匈奴单于在面对任何人、任何势力时,都不曾有过的‘谦卑’。
如此说来,一切似乎都极为正常。
但只需要从未央宫石渠阁中,随便翻出一份往年的匈奴国书,又或是转呈匈奴单于意图的将帅疏奏,二者一对比,就能很快发现异常。
——匈奴人最硬的,从来都不是手里握着的刀,而是长在脸上的嘴!
虽然自太祖刘邦鼎立汉祚至今,匈奴人几乎没怎么在汉家身上吃过大亏,但也依旧无法令人忽视匈奴人,那好似与生俱来的嘴硬。
太祖高皇帝五年,汉匈平城一战,匈奴冒顿单于突袭在先,策反韩王信在后,算是占得先机;
但在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并奔赴代、赵之后,冒顿先前的战果,几乎是原封不动得全吐了出来。
至此,汉匈双方打成了平局。
之后的战役下半场,冒顿诱敌深入,将太祖刘邦围困于白登山,算是又得一酬;
但汉军主力紧随其后的反包围,又迫使冒顿主动放开包围圈不说,还忙不迭逃出了汉军主力的反包围圈。
至此,双方再次打成平局。
随后的战役收尾阶段,汉军上下虽然尽为‘陛下陷困白登,险些落难’的屈辱氛围所充斥,但该做的事,汉军将士也还是半点没含糊。
——复代北,收云中,更是将匈奴人插入汉家北郡的势力、眼线铲除大半!
到这里,汉家其实已经算是小胜。
只是彼时,太祖刘邦一来,因自己轻敌冒进,以至于身陷白登而感到尴尬、屈辱;
二来,是一场平城战役打下来,刘邦也大概明白:和来去如风的匈奴人打,除非绝对的实力碾压,否则,没个十几二十年,根本就分不出来胜负。
考虑到彼时,关东异姓诸侯还各怀鬼胎,汉室内部暗流涌动,汉家本身又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百废待兴。
说白了,就是即便打得过,也完全耗不起。
考虑到这种种因素,刘邦最终决定退让一步:与匈奴人握手言和!
在握手言和——即‘结盟’的同时,明确以长城为汉匈双方分界线,并行和亲稳住匈奴,好为汉家处理内部问题,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和战略空间。
以上,就是汉匈平城战役最精简、最通俗的总结概要和复盘。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平城战役,汉家没输;
非但没输,还多少占了点便宜!
若非自己内部有问题——有异姓诸侯需要处理,且汉家急着进入稳定发展期,平城战役甚至很可能继续打下去,而且绝非匈奴人想握手言和,就能就此打住的!
就这么一场战争,汉家无论是在社会舆论,还是在史料记载上,都从不曾有只言片语提及‘没输’‘占了点小便宜’之类的字眼。
非但没有实事求是的给出‘小胜’的结论,反而营造出了举国上下屈辱、悲愤,后世子孙、君臣张口闭口‘白登之耻’的悲观氛围。
究其原因,不外乎对华夏文明而言,这样一场平城战役,根本没人有脸说汉家打赢了。
自太祖刘邦身陷重围,被狄酋掌握生死的那一刻起,汉匈平城一战,就已经是汉家铁输,区别只在于输多还是输少的问题了。——若是白登之围后,平城战役直接结束,那汉家就是满盘皆输,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干净净!
按照战役后来的实际发展,汉家也仅仅只是找回了些许面子。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白登之围后,汉家上下知耻而后勇,直接逆推到龙城,把胆敢兵围太祖的冒顿单于砍了!
把人头拿回长安游街示众,再拿去祖宗庙宇祭奠一番——对于汉家而言,也根本算不上‘平城战役大获全胜’;
而是只能算作‘大仇得报’‘耻辱得以洗刷’。
说直白点,就是打平了。
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华夏民族要脸。
但凡丢了脸,华夏民族就不会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赢’;
只有让对方也丢了脸,甚至是为羞辱自己付出代价——包括、但不限于生命的代价,华夏人才会觉得:嗯,扯平了。
反观匈奴人呢?
嘿!
——当年平城战役,汉家小胜,匈奴小败;
结果战后,整个草原都在传:汉人的皇帝,被大匈奴最伟大的冒顿单于,给硬生生打怕了!
怕的都不敢继续打下去,跪在地上亲吻冒顿单于的脚趾,祈求伟大的冒顿单于,怜悯的恩赐汉人和平了!
伟大的冒顿单于怜悯汉人,赐予了他们和平,汉人皇帝为了感谢伟大的冒顿单于,更是愿意将自己最美丽的女儿,进献给冒顿单于享用!
只能说,但凡是和萨满教扯上边的文明——无论是这个时代的匈奴人,还是后世的阿三哥,都是多少沾点抽象的。
平城战役匈奴小败,汉家小胜,草原上的舆论尚且如此;
后来发生在汉匈双方之间的摩擦,自更别提了。
——草原口口相传:孝惠皇帝年间,吕太后对于冒顿单于‘要不要嗨皮嗨皮’的提议,表示自己根本不配得到冒顿单于的临幸!
为了表明愧疚,还网罗了汉人最美丽的百名女子,进献给了冒顿单于!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那场由老上单于发起的大规模入侵,在草原上的‘野史’传闻,更是野的只剩屎了。
什么,太宗皇帝跪在长安城外,祈求老上单于别攻破长安啦~
什么,薄太后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来祈求老上单于退兵,却被老上单于嫌弃薄太后‘年老色衰’啦~
以至于太宗皇帝亲笔写下汉匈盟约,愿意世世代代以弟弟侍奉兄长的礼仪,侍奉匈奴之类。
对于这样的舆论,汉家上下,其实是多少有所了解,却又有苦说不出的。
——你说人家是在吹牛吧?
确实在吹;
可你要说人家没有吹得那么牛吧?
偏偏人家刚好就比你牛逼,能让你没脾气!
于是,汉家只能忍气吞声,以事实为依据,接受自己‘不如匈奴人那般强大’的客观事实,并在事实基础上积蓄力量,以图将来。
反观匈奴人,却是被充斥草原上空满天飞的牛皮,给捧的越来越傲慢,以至于都开始教导后代:汉人天生弱小,永远都无法击败强大的匈奴了。
也正是在这个舆论背景下,草原游牧之民对于华夏农耕之民,才会带着天然的鄙视和轻视;
认为汉人的农民,不过是匈奴人养在汉家地界的奴隶,等秋收从田间收获了粮食,作为奴隶主的匈奴勇士,就可以去把‘奴隶’们耕作出来的粮食带回草原。
什么?
奴隶不愿意?
反了他!
既然没有做奴隶的觉悟,那就杀掉!
舍不得杀,就带回草原——带在身边,好好教教他们:如何做好一个奴隶!
这一切,原本运行的非常顺利。
——匈奴人吹嘘自己的强大,却有足够支撑他们牛皮的赢实力,这个牛皮根本吹不破,也没人有实力戳破匈奴人的金刚牛皮。
时间久了,连匈奴单于都不记得实际情况了——就连发给汉人皇帝的国书,都是以兄长对弟弟、晚辈的口吻,动辄责问、训斥。
如果不发生意外,这样的状况,要一直等到冠军侯大破龙城,把单于一大家子都拖回长安游街,才彻底宣告结束。
而过去这场河套-马邑战役,无疑是将匈奴人这个大牛皮,给毫不留情的戳破了。
草原人都懵了!
什么鬼?
奴隶翻身做主人了?
不是说汉人都羸弱不堪,只能为我大匈奴英勇的将士,勤勤恳恳的耕作粮食吗?
怎么反过来,还把我们宝贵的河套给占了?
信仰的崩塌,往往会带来混乱,以及秩序的崩塌。
河套战役打破了匈奴人‘天下无敌’的幻想,原本还算风平浪静的草原,当即就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
如果说去年年初,右贤王没能攻破朝那塞,仅仅只是右贤王伊稚斜‘无能’,顶多也就是汉人骨头硬了,没那么难啃了,但也终归还是砧板的肉;
那河套-马邑战役,则是毫不掩饰的告诉了每一个游牧之民:汉人,即不是过去的肥肉,也不是去年年初,朝那塞的硬骨头。
汉人,已经是割肉的刀了!
而且汉人这把刀,还专割匈奴人的肉!
于是,前所未有的思想大混乱,彻底席卷整个草原。
——单于庭的贵族老爷们,开始从魔怔状态恢复正常,逐渐意识到了汉匈双方的实力差距,已经缩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各部头人、小王们,则是在迷茫的同时,凭借游牧民族最基本的本能:依附强者,开始寻找依附汉家的门路。
底层牧民、奴隶,更是一脸茫然的隔大河而难忘,对着河套地区发呆。
河套……
没了?
那咱们怎么办?
要跟着大单于,把河套重新抢回来吗?
还是说,让汉人的皇帝,做我们新的‘大单于’……
(本章完)
第349章 战略转变
第349章 战略转变
对于草原上出现的思想混乱狂潮,刘荣只有些许耳闻。
却根本没往深处想;
在刘荣看来,无论是如今的匈奴,还是后世的大美丽国,其傲然于世的霸权,都是建立在绝对的军事实力之上的。
——两千多年后,大美丽凭借人类史上最为强大,且最令人绝望的强大军事实力,于整个蓝星之上畅行无阻,肆无忌惮;
凡是他们想要的东西,无他:唯‘抢’而已。
当然了,也不全是硬抢。
某些时候,大美丽的老爷们觉得动武太费事儿,也太费钱了,就会制定出一个为掠夺量身定做的‘规则’,来供自己搜刮整个蓝星。
但剥丝抽茧下来,归根结底,大美丽玩儿出来的所有样,都是以军事霸权为基础的。
当整个蓝星上所有的国家联合起来,都百分百打不过大美丽的时候,大美丽是自由灯塔;
但当某东方神秘大国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和大美丽打的有来有回时,军事霸权崩塌的大美丽,就只能走上崩溃的绝路。
没办法;
人家的所有手段,或者说是优势,都是建立在拳头够硬的基础上。
拳头不够硬了,什么金融、科技等手段,都不过是皇帝的新衣,整个蓝星都为之不齿的遮羞布而已。
这个时代的匈奴,也是一样的道理。
——在过去,匈奴帝国的强大,让整个已知世界,都不得不屈服在游牧之民的马鞭之下。
中亚各国,如大宛、大夏之类,被匈奴骑兵一战而亡,几乎是口号都还没来得及喊完,就赶忙跪地臣服;
西域各国更是连反抗都不敢,默认对匈奴帝国予取予求。
哪怕是整个已知世界,除匈奴外唯一的大块头:汉室,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嫁女和亲,以换取匈奴人短暂的安分。
和后世鼎盛时期的大美丽一样:匈奴帝国的强盛期,依旧是军事霸权,支撑着这个没有丝毫文明底蕴——甚至压根儿就和文明不沾边的政权。
但和后世,军事霸权瓦解之后,逐渐走向衰亡的大美丽一样:匈奴帝国的根基,也同样是军事霸权。
军事霸权尚在,那无论匈奴人是搞奴隶制,还是后世的民煮制——无论匈奴人觉得人兽合法,还是同性合理,都没人敢说他们是错的;
但当军事霸权瓦解之后,匈奴人的每一次呼吸,都会让人们想起他们在鼎盛时期,对整个世界所犯下的种种暴行。
具体到眼下,一场河套战役,让匈奴帝国的军事霸权岌岌可危,堪堪欲坠,刘荣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只是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这个时代,刘荣都没有亲眼见证过霸权的崩塌;
对于霸权崩塌的进程,刘荣并没有太过清晰的预料。
就好比匈奴;
河套战役结束,固然是让长城内外的天下人都看清:匈奴人,并非不可战胜的;
至少在汉人面前,匈奴人,并非无法战胜的神话。
但之后呢?
河套战役之后,匈奴人的军事霸权,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崩塌?
是一夜之间土崩瓦解,百蛮大国分裂为草原百国?
还是会通过坚韧不拔的挣扎,在汉家一场接着一场、一年接着一年的连续胜利,才艰难倒下?
刘荣不知道。
刘荣唯一能确定的是:河套战役,仅仅只是个开始;
一场河套战役,也绝不可能让匈奴人长达数十年的军事霸权,如此轻而易举的摧毁。
河套之后,还有河西;
河西之后,还有幕南。
只有一场接着一场、一年接着一年的连续战胜,汉家才有可能最终取代匈奴,再度成为人类文明唯一的引领者。
——汉家夺得河套,匈奴人或许会震惊;
但最终,大概率会用‘汉人奸诈’‘侥幸的手’之类的话来安慰自己。
待来日河西易主,匈奴人也不会觉得自己不行了;
而是会相对现实的说:嗯,汉人也和我们一样强大了,我们要打起精神了。
直到幕南也不再为游牧之民所有——以至于‘幕南无王廷’,撑犁天神的子民都只能在幕北苦寒之地苟且偷生,匈奴人才会艰难承认:匈奴人的霸权,已经崩塌了;
整个人类文明,迎来了新的王者。
准确的说,是那个旧王,再度夺回了属于自己的王冠……
“先前,朝堂内外一致认为:开春之后,军臣必定会不甘心,从而对河南地发起反扑。”
“为此,我汉军将士在过去整个冬天,都在河南地北部——即五原郡北境巩固防线。”
“初闻榆侯于此奏疏中,说‘军臣有意使单于庭依例北巡’时,朕的第一反应,也是军臣想要让我汉家放松警惕,再出其不备的发兵河南地。”
“只是据榆侯所言,军臣之所请,其言辞之恳切、姿态之谦逊,实乃匈奴单于前所未有。”
“依诸公之见,此间事,实情如何?”
“我汉家,又当何以对之?”
对于军臣低声下气表示:求求别打了,河套给你俺认了,俺还要北巡呢,求你别打我的高阙——这等前所未有的卑微恳求,刘荣大致心里有数。
只是毕竟还年轻,皇帝生涯才刚开始,刘荣也不急着提出自己的看法;
说来,这还是先帝老爷子在时,手把手教刘荣的。
——当某件事,让朝堂内外都有些摸不准、看不清的时候,作为皇帝,不要自作聪明的急着开口。
先让臣子们说;
别管说的对或不对——先从这些汉室全天下最杰出、最聪明的人口中,听听所有存在的可能性。
再和自己的猜测对比一番,并最终确定:哪种可能性最大、最合理。
若是有可能,最好从头到尾都不开口,就让臣子们自己商议,并最终得出结果,便大抵是最合理的推断了。
若不然,堂堂皇帝之身,一有事就跳出来急不可耐的‘朕觉得如何如何’,万一猜错了,丢人事小,为臣下所轻事大……
对于老爷子的教诲,刘荣虽然向来都颇有微词,却很少能拿出什么像样的反驳依据。
——作为封建帝王,先孝景皇帝刘启,无疑是冷血无情到了极致。
作为一个肉体凡胎、有血有肉的人,刘荣本能的排斥这种冰冷无情的行事准则。
但作为帝王,尤其是一个合格,且有志做得更好的‘明君’,刘荣不得不承认:先孝景皇帝,是封建帝王最标准,同时也是最完美的模板。
很多事,或许都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或者解决方法。
但你必须承认:如果你采取汉景帝刘启的处理方式,那就肯定不会出问题——至少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对于封建时代绝大多数时期的帝王而言,重要的往往都不是做点什么,而是别出岔子。
如果你也这么想,那就照着汉景帝的路子来,准没错……
“依臣之见,军臣此举,大抵是以退为进——假意服软,实则,仍旧不甘于河南地之失。”
“若我汉家信以为真,果真于河南地北境,即五原-高阙一线减兵,军臣或将大军南下,以图河南地。”“然若不信,数十万大军久驻河南地,时日一久,府库恐亦有所负担。”
几乎是在这番话传入耳中的同时,刘荣便根据这番话的内容,判断出了发言者。
——廷尉赵禹。
作为法家出身的律法专才,赵禹对于任何事,都是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最悲观的态度加以揣摩。
放在军事上,说好听点,这叫料敌从宽。
说难听点,就是过分悲观。
若是让这么一个人做将军,是真的不会出纰漏;
但也是真的办不成事儿。
而且这个‘不出纰漏’的代价,往往是趋近于极限的。
这种极致悲观、极致小心,和程不识那种步步为营、谨小慎微还不一样。
——程不识的步步为营,是以战场形势变化、敌我双方兵力,以及军心、士气等种种因素,来做出相对应的判断,并在此基础上稍趋于保守。
好比敌军五万,我军也五万,势均力敌之下,程不识会选择小心试探,并保守僵持,以‘我方稍有劣势’为准,以静制动,等待可乘之机。
但赵禹这种‘料敌从宽’,却是最大限度重视地方,最大限度轻视本方,以最糟糕、最恶劣的可能性为基础,并做出应对。
同样的例子——敌我双方各五万兵马;
赵禹很可能会说:敌人的五万,或许只是前锋部队,未必没有数十万主力大军埋伏于后!
而我军五万兵马,或许有新兵多少、老兵多少,以及混资历的公子哥多少云云。
总而言之,未必能有五万人应该具备的战力!
结合此间种种,五万对五万,我军劣势巨大;
最好的选择:即刻撤军!
从方才,赵禹的一番发言也不难看出:虽然没忘踢上一嘴‘如果维持河南地的防备力量,府库或许会有压力’,但赵禹还是倾向于这么做。
即:无论匈奴人怎么想,怎么盘算,都要以‘匈奴人随时会倾巢而出,谋取河套’为准,来做出相应的应对。
如果真的这么做,河套倒确实能确保安稳无虞;
但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无限趋近于:汉家举国之力,以保河套不失。
这么做是否值得,显而易见。
——在刘荣看来,值得!
但没必要。
这就好比一个藏有宝藏的洞穴,你不知道洞穴里守护宝藏的,究竟是一头猛虎还是一只蚂蚁;
这种时候,直接朝洞里来一发rpg,当然是值得的。
但如果有可能,性价比最高的方式,其实还是打个手电筒,看看洞里的情况。
如果真是豺狼虎豹之类,那开枪也好,开炮也罢——只要能弄死洞里的野兽,确保你的安全,就都是值得的。
但若是一窝蚂蚁,那比起rpg,显然还是一锅开水性价比更高一些。
“臣认为,倒不尽然。”
果不其然——赵禹话音落下没多久,丞相刘舍的话语声便适时响起,将刘荣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依臣之见,如今的匈奴单于庭,大概率依旧没能从混乱中调整过来。”
“——一场河南-马邑之战,匈奴人可谓丧师失地,遭遇了自冒顿称霸草原以来,前所未有的一场大败。”
“尤其是两线开战,均无建树的情况下,即便马邑战场的罪责,被军臣甩给了右贤王伊稚斜,但河南之失,军臣,却是难辞其咎。”
…
“毕竟自汉家鼎立、匈奴称霸草原至今,匈奴历经三主,汉家历经五帝;”
“而河南地,始终为匈奴人所掌控。”
“——无论是太祖高皇帝、孝惠皇帝年间的冒顿单于,还是太宗皇帝年间的老上单于在位,我汉家都从不曾有余力觊觎河南地。”
“非但不敢觊觎河南地,反而要随时忧心于匈奴人兵发河南,以掠北地、陇右。”
“而军臣在位,我汉家反守为攻,得据河南地——无论是谁人的过错,军臣,都必定威仪大损。”
“现如今,匈奴单于庭必定会出现‘军臣无德,无可奉宗庙’之类的杂谈。”
“尤其是那左贤王伊稚斜,必定会从中作梗,以求浑水摸鱼……”
刘舍这番话一出口,殿内众人面上的神情,便肉眼可见的舒畅了不少。
——赵禹先前那番话,什么‘如果是这样,那就得撤,但万一不是这样,撤了就完了’之类,根本就是如说。
两相对比之下,刘舍这番表态,才真正彰显了国家层面的战略考量。
刘舍的意思很简单:河套战役所带来的混乱,至今都还没有在匈奴单于庭内部结束。
没有一场血洗,让军臣肃清蠢蠢欲动的野心家,或是直接换一个匈奴单于,这场混乱就不会结束。
而在这场混乱结束之前,本身都无法拧成一股绳的匈奴单于庭,是根本无力全力南下,以谋河南的。
故而,刘舍更倾向于:在河套留下基本的守备力量,将原本派去打河套战役的大军主力撤回来,以减少军队后勤压力。
刘舍话音落下,殿内众人基本都是一副认同之色,显然是基本达成了一致。
至于御榻上的刘荣,虽然没有开口表达自己的看法,但心中,却也已经认可了刘舍的提议。
——匈奴人短时间内,大概率不会对河套动心思,这是肯定的。
但在刘荣看来,这并不是因为单于庭内部的混乱,又或是‘暗流涌动’之类……
“军臣,是要转变战略重心了吧……”
“从先前,重点西进追杀月氏人,并开疆拓土,隔三差五南下‘敲打’我汉家,转变为:全力西进壮大自身,并全力从西域吸血,并极力不与我汉家起冲突?”
···
“嘿;”
“如果真是这样,那‘苦匈奴久矣’的西域……”
“可惜啊~”
“可惜河西之地……”
(本章完)
第350章 常备野战军
第350章 常备野战军
讨论进行到这个时候,其实已经算是得出结果了。
——从长期角度来看,匈奴单于庭必定会试图夺回河套!
但在倾巢而出,谋掠河套之前,匈奴人首先要处理一下内部的问题。
要么,是军臣铁血镇压,将伊稚斜在内的一种野心家搞定——至少是压制住。
要么,就是军臣背起‘丢失河套’的黑锅,被某个雄心壮志的挛鞮氏王族夺走大位,匈奴人换一个单于。
总而言之,终归是要就‘失去河套’一事给出一个交代后,重新拧成一股绳的匈奴人,才有能力在单于庭的统一调度下,对河套地区发起反扑。
既然是这样,那汉家在河套地区的应对,也就是显而易见的了。
——去年,因河套-马邑战役,而被派往河套战场的十数万大军,以及数以倍计的运粮民夫、预备役,大部分都可以撤回来了。
这几十万人——尤其是作战编制的十几万,除了刘荣为河套之战量身定做两部遂营之外,清一色全都是关中良家子。
军官以北军将士作为骨干,再以战前临时征召的关中良家子作为兵员,所组成的、极具汉家特色的‘战时编制’。
类似这样的战时编制,汉家曾打造过很多。
如太祖高皇帝六年,那场发生在平城的汉匈决战,因轻敌冒进而身陷白登之围的太祖刘邦,身边带着的便是北军三部校尉、共计六千名将士作为骨干,并精编的两万精锐先锋。
太宗皇帝十四年,匈奴老上单于大举叩边,自北地一路打到箫关,先锋游骑更是出现在甘泉山一带时,太宗皇帝慌忙征集的三部长安宿卫营:细柳、霸上、棘门三军,以及反推匈奴人出边墙的句注、北地等各路兵马,也都是这样的战时编制。
这样的编制,有一个极为明显的特点。
——汉家在太祖刘邦‘士不教不得征’的军队建设基本纲领下,所具备的超强兵员素养,使得这些从百姓当中临时征召的青壮良家子,总能有合格线以上的战斗力。
在战时,只需要一个北军卒担任屯长,就可以确保五十个从未上过战场、从未见过血的关中良家子,具备相当可观的战斗力。
而在战争结束之后,这种临时扩编出来的临时编制,也往往能极为丝滑的遣散——良家子们脱下军袍,回到家重新扛起锄头,就又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户青壮。
对于中央政权而言,这样的临时编制,其优、缺点都十分明显。
优点固然是最大限度节省军队维持成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打仗了随时能有几十万大军,而且战斗力还相当不错!
没仗打时,却也根本不用每年几百上千万石粮食,去养着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
但正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不愿意承担庞大的军队维护成本,就固然无法保证军队的战斗力,能达到职业军人的水平。
——就这种冬训几年,又宿卫长安、卫戍边疆各实习一年的新兵蛋子,你让他挽弓搭箭,列阵推进倒是没问题;
可真要到双方刀刀见红的时候,别说是如职业军人那般,时刻保持冷静——乃至于冷血了,这些新兵蛋子能不慌,能不走神,就已然是‘前途不可限量’。
对于这种情况,汉家历代先皇,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
比如太祖高皇帝刘邦,就曾在汉匈平城战役之后,决心组建一支完全脱产,且原则上绝不裁撤、遣散的常备野战军。
就像南北两军那样,并不需要在战争爆发后临时征召,而是维持常备编制,受朝堂中央掌控和供养,只负责操练和作战的职业化军队!
考虑到当时的中央财政状况,这支常备野战军的人数,被太祖高皇帝控制在了一万六千人——各兵种组成总共八校尉的数量级。
而这支汉家历史上,第一支常备野战军,军名:飞狐。
自创立至今,飞狐将士都坚守在燕、赵之交的飞狐迳,随时准备充当汉室边墙的救火队员。
经年累月的战斗经验,更是让这支部队孕育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军魂,或者说是‘标志’。
——自初任飞狐都尉令勉开始,飞狐军上下将帅,都酷爱筑京观!
凡飞狐军所过之处,但凡有外族存在,就必定会在飞狐军离开之后,留下一处或大或小,却必然令人恶寒的京观。
在飞狐军这支独苗的支撑下,汉室边墙自国祚鼎立至今,虽大小战火不断,但总归是没出现什么大漏洞。
直到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人自北地——自汉家版图西北角突然发动袭击,远在汉室版图东北方向的飞狐军鞭长莫及,汉家才迎来了第二、第三支,以及后来的常备野战军。
说来也是刚好有这个契机。
在边关告急,匈奴人一度威胁关中,乃至于长安时,太宗孝文皇帝为了确保长安的安全,一口气在长安周围设立三营,以拱卫京都!
战后,下意识要按照惯例,将这些‘临时编制’遣散的太宗皇帝,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战,汉家之所以毫无还手之力,匈奴人之所以能直驱而入,自边关到都城长安如若无人之境;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汉家唯一的常备野战军:飞狐军,因为距离因素,而没能及时支援边墙防线出现漏洞的北地郡。
但凡汉家除东北方向的飞狐军外,还能有第二支常驻西北方向的常备野战军,匈奴人就算是天神下凡,也绝不可能如此顺利的兵临箫关,乃至于让先锋部队火烧甘泉宫。
战争虽然结束,但战争需要复盘,问题需要总结;
而总结出来的所有结论,都指向一个迫切的需求。
——汉家,迫切需要拥有第二支,乃至第三支、第四支飞狐军!
倒不是说在燕、赵之交的飞狐迳,再分别设立几支常备野战军;
而是汉室需要有更多的常备野战军——更多的由脱产职业军人,所组成的常设编制部队。
于是,太宗孝文皇帝拍板决定:战争爆发后,临时设立的、拱卫长安的三营:细柳营、霸上军、棘门军,无限期搁置遣散进程。
换而言之,就是委婉的将这三支临时编制,转变为了汉家继飞狐军之后,第二、第三、第四支常备野战军。
之所以是‘无限期搁置遣散’而非‘改编为常备野战军’——之所以这么委婉,是由于这三支部队,与飞狐军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不同。
飞狐军的第一任都尉,是令勉。
此人乃太祖高皇帝所任命,且在担任飞狐都尉的同时,为飞狐军赢得了‘默认兼车骑将军衔’的超然地位。
如今的飞狐军,无论是从行军布阵,还是整个军队的操演模式——乃至于那极具个人特色的变态爱好:筑京观,都带有极为鲜明的‘令勉特色’。但飞狐军上下,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说:飞狐军,是令都尉、令车骑的军队;
从来不会有人觉得,令勉的子孙后代,就更有资格担任飞狐都尉、更有资格‘继承’飞狐军。
——自创立那日起,飞狐军便定下了‘唯才是举’的基调!
只要入了飞狐军,你是谁、什么身份、家庭背景如何,统统不重要。
唯一能为你赢得尊重、地位的,是你的实力。
准确的说,是武力。
就拿飞狐军第一任都尉令勉来说:在太祖高皇帝一朝,那个将星璀璨,名臣如云、猛将如雨的时代,令勉能成为汉家第一位野战军主将,靠的既不是‘潜邸从龙’的功绩,也不是多么显赫的背景。
令勉唯一让刘邦感到满意、信任的,是那严苛到近乎冷血的强硬治军手段,以及优秀的战略目光,外加对汉室的绝对忠诚。
而令勉在组建起飞狐军后,便在内部设立了一个排名榜单。
榜单上的排名内容范畴稍有些复杂;
——弓弩部队,包含固定姿态固定靶、固定姿态移动靶、冲刺骤停射击等项目。
材官部队,有负重、搏跤等项目。
刀盾有劈砍强度、灵敏度等。
骑兵部队有速度、耐力、骑射等。
以上种种,每一项都有一个排名;
全飞狐军上下都要参与其中,且有季度、年度考核。
令勉亲自定下规矩:飞狐军上下,担任伍长者,必须在至少三个项目中,同时达到前三千二百——即前五分之一的排名。
同理:什长要同时排入三个单项前一千六百名,屯长要排入前三百二十名。
到了曲侯——即百夫长,严苛程度更是猛然拔高一个台阶。
在飞狐军担任曲侯者,需要同时在三个项目排进前一百六十名,且至多只允许有两个项目,排名掉出前三百二十名!
担任队率司马者,需要同时在四个项目中排前三十二名,且至多只允许其他一个项目,排名掉出前六十四。
飞狐军麾下八校,八位校尉需要在至少五个项目排名前八!
并且,要在其他所有项目当中排进前十六,不允许有任何一个项目掉出前十六名。
最最关键的是:这些榜单排名,并非‘一考定终身’,而是动态考核。
——飞狐军内部,每年有四次季度考核,会就每一个项目,对飞狐军每一位将士进行考核、排序。
自伍长以上、都尉令勉本人以下,任何人不满足职务所要求的标准,即刻降职!
而且并非通俗意义上的降职一级,以儆效尤——而是你降到了哪一级别的标准,就给你降到那一级!
原本是个掌管二千人,与其他七个兄弟并列飞狐军‘二把手’,地位仅次于令勉本人的校尉,一旦某次考核不达标,便是直线降为伍长乃至兵卒,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除此之外,将士们每年也有一次主动要求考核的机会。
比如你是个卒子,埋头苦练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有几个项目进步很大,很有机会冲击一下伍长的标准,那你就可以申请单独考核。
或者,你是个军官,上一次考核身体状况不太好,不小心没达标降职了,等你调整好身体,你就可以申请考核,以图‘官复原职’。
至于你说:令勉这个飞狐都尉,又是什么考核标准?
旁人且不说——自飞狐军设立,一直到令勉物故,前后长达十七年;
汉室天下数千万人,飞狐军先后数万将士——从来没有第二个人,胆敢觊觎飞狐军内部榜单上,任何一个项目的第一名!
令勉以身作则,以自身行动告诉了飞狐军上下,乃至于全天下人:飞狐都尉,就是飞狐军最强的那个人!
如果做不到,就不配成为这支虎狼之师的将军!
这般严苛的标准,也一度引发了一些混乱。
——除了令勉,天底下根本没有第二个变态,能在飞狐军那个变态窝里‘面面俱到’,达成六边形全能战士的变态成就。
于是,在令勉死后,足足三年都没能等来一位合格都尉的飞狐都尉内部,最终在太宗孝文皇帝的拍板决定下,将飞狐都尉的考核要求,从每一项都必须第一,改为了每一项都要排入前三。
听起来或许很扯;
从兵士冲锋陷阵、将帅运筹帷幄的角度上来说,这种考核要求似乎也很不科学。
但这就是飞狐军。
你可以空降,可以被朝堂一纸诏书,便派来飞狐军担任都尉。
可你若是满足不了考核要求,那就算全天下都认你这个飞狐都尉,唯独飞狐军上下,没有一个人会认。
这,就是汉家第一支完全脱产,完全职业化、精锐化的常备野战军。
受到了初代将军:令勉的深刻影响,但从来都没有脱离长安中央——尤其是刘汉天子的掌控。
就连令勉的亲儿子,也无法凭借血脉而得到优待;
——自加入飞狐军至今,过了足足十五年,令勉留下的那个独子,也依旧还在伍长-什长之间反复横跳,从不曾靠近飞狐军核心决策层。
反观细柳营?
霸上军?
棘门军?
细柳营不用说——都敢对太宗孝文皇帝,说出‘周将军有令,营内不得乘车’这等倒反天罡的话,俨然成了老周家的私兵!
也就是细柳营战斗力高,太宗皇帝又大方,容得下周亚夫这么个莽夫。
换做刘荣——不用‘换做’,当今刘荣,早就容不下‘只知周将军,不识汉天子’的细柳营了。
霸上军、棘门军情况虽好些,却也好不到哪去。
两位初代将军的影响,使得这两只名义上的常备野战军,受到了太多个人、势力的影响,根本无法称之为:汉室的军队。
(本章完)
第351章 新军!
第351章 新军!
明白了这些,刘荣对于河套之事的后续思考,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飞狐军第一任都尉令勉,虽然早在太宗皇帝年间便已病故,但内部严苛的审核标准,保证了令勉之后的每一任飞狐都尉,都绝不可能是纸上谈兵的草包!
至少从单兵素养、武力值的角度上来说,每一任飞狐都尉,都绝对有资格在任何一场战争中,担任汉家任何一支部队的将军!
与此同时,飞狐都尉的任命,又被天子——注意,不是朝堂,而是天子!
由于飞狐都尉的任命,自太祖刘邦开始,就被刘汉天子本人牢牢把控,又使得这支汉家第一支职业化常备野战军,保持了对老刘家——至少是刘氏天子的绝对忠诚!
汉天子派去的飞狐都尉,或许会无法达到飞狐军内部的武力考核,从而不被飞狐军上下承认;
但没有汉天子点头,飞狐军也绝不可能将一个符合标准,却没有得到朝堂任命的内部将官,承认为自己的将军、承认为飞狐都尉。
刘荣不知道这样一支部队,能不能算得上是职业化部队,在华夏封建历史上的巅峰。
但刘荣很清楚:汉家需要的常备野战军,就是这样的铁血部队!
用太宗皇帝年间,那场‘丧师辱国’的保卫战后,朝堂内外公卿大臣的话来说:汉家,需要第二支、第三支,乃至很多很多支飞狐军!
很显然,太宗孝文皇帝,将希望寄托在了当年拱卫长安的三营:细柳、霸上、棘门——尤其是周亚夫的细柳营上。
但无论是刘荣本人,还是朝堂内外都很清楚:作为一支中央直属的常备野战军,细柳营这支部队身上,周亚夫的个人烙印,实在是有些太过于深刻了。
原本还没到这个地步;
原本,汉室上下君臣,只有刘荣这个当代天子,由于当年太宗皇帝细柳阅兵,被细柳将士‘天子也得遵守周将军的军令’的做法,而对细柳营感到不喜。
但在几年前,跟随周亚夫平灭吴楚七国之乱的细柳营,闹出了另外一件事。
——战乱平定之后,细柳营上下可谓鸡犬升天!
便是周亚夫本人,也从太尉直接‘升任’为当朝丞相,一时间权势无两!
但在随后,先孝景皇帝遵循着本能,试图将细柳营肢解——至少是部分肢解并改编时,周亚夫和细柳营内部,双双出手。
先是周亚夫,仗着自己平乱功臣、当朝丞相的超然身份,极其唐突的请见先帝,并言辞激烈的表示:细柳营绝不能有变动!
因为在周亚夫看来,细柳营形成战斗力,是自己十数年辛苦操练,投注无数心血的成果。
如果对细柳营做出改动——哪怕只是分走一个兵士,会是纳入一个其他部队的兵卒,都会对细柳营的战斗力产生负面影响。
所以,周亚夫站在‘为国为民’‘为宗庙社稷计’的角度,恳请先孝景皇帝:绝对不能让这支光荣的部队——这支整个汉家都在仰赖的部队,发生哪怕丝毫变化。
对此,先孝景皇帝纵是知道不妥,自也是拿风头正盛的周亚夫没什么办法。
——毕竟是平乱功臣,而且才刚班师回朝;
若是闹出‘周亚夫前脚班师回朝,后脚老部队就被打散’的闹剧,天下人也必定会觉得先孝景皇帝,这是要学祖父刘邦,来一手兔死狗烹了。
只是无奈归无奈,先帝心里却十分清楚:细柳营,绝不能继续这样被纵容!
奈何时机未到,先帝愣是没拒绝周亚夫的请求,只含糊其辞的应付了过去,而后招来刘荣,询问刘荣对此事的看法。
那一天,刘荣记得很清楚。
——先帝的脸色极差!
无论是对于周亚夫,还是细柳营那帮骄兵悍将,先帝都是恨不能生吞活剥!
刘荣也不傻。
见老爷子这般模样,且刘荣自己也对细柳营无声好感,便给出了相当完美的答案。
——细柳营,留不得!
但手段必须温和,且要十分耐心。
确定刘荣没有被细柳营的‘英雄’光环蒙蔽双眼,也明白此事,除了徐徐图之别无他法,先孝景皇帝便就此略过此事,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事情发展到这里,细柳营,其实已经是站在先帝敏感的脑神经上跳舞了。
偏偏同一时间,细柳营内部商议过后,联名请奏:希望先帝看在细柳营上下功勋卓著的份上,允许丞相周亚夫兼任细柳都尉!
这一下,先帝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当晚就气的把宣室殿砸了个底朝天!
请求被天子启严词拒绝,并严厉训斥之后,细柳营上下仍旧不死心,选择‘退一步’——既然丞相无法继续做细柳将军了,那就让丞相的侯世子……
只能说,人呐~
不作死,就不会死。
在那件事之后不久,天子启就病倒了。
汉家的朝政大权,也被天子启大半交到了监国太子:刘荣手中。
从病重卧榻,下令太子监国,到宫车晏驾的三年时间里,先帝虽然每日也都在过问朝中大政,但几乎没怎么直接插手。
往往是刘荣每晚都到宣室殿,向老爷子汇报一下当日工作;
做的没问题,老爷子不置可否,放任刘荣去做。
有问题,老爷子就提出来——却也不会直接命令刘荣按自己的意思去做,而是会给刘荣一个解释的机会。
若刘荣能说服,老爷子也能挤出一句‘既然太子胸有成竹,朕这个‘太上皇’就不胡乱插手了’之类的阴阳怪气。
若说服不了老爷子,刘荣也不会梗着脖子硬来。
真要说起来,那三年时间,刘荣可是没少在老爷子身上,学到精英级别的‘帝王术’。
唯独细柳营!
那三年的时间里,唯独细柳营,是老爷子无论如何都不让任何人——甚至不让刘荣插手,非要亲自去处理的。
最开始,是天子启以‘朕病重弥留’为由,从细柳营临时拆分出了部分将士,充当宫中宿卫。
听闻天子病重,细柳营将士自然是不疑有他,满是光荣的肩负起了‘宿卫禁中’‘确保政权平稳交替’的神圣使命!
只是天子启这一病重,便是足足三年。
细柳营将士是一茬一茬的入宫,又因为种种原因而被调任,或分散到郡县任职,或调任到边关戍疆。
还有相当一部分,因为身体、年龄的因素退役,或是因平灭吴楚而得到封赏后放浪形骸,触犯了法律被治罪。
如此三年下来,原本六部超编校尉,共计一万两千人的细柳营,到孝景皇帝驾崩的时候,就已经剩下了不到五千人。
这最后的五千人,也在孝景皇帝国丧结束之后——在太宗孝文皇帝那封‘无限期搁置遣散令’下达足足二十年后,等来了正式的遣散诏书。
细柳营被遣散!
朝堂内外可谓是惊疑之声层起!
但在得知曾经的细柳六校尉,仅仅只剩下最后不到五千的老弱之后,朝堂内外便彻底噤声。
——一切,都是孝景皇帝温水煮青蛙,悄无声息解决细柳营的手段!刘荣那道遣散诏书,不过是钉死在细柳营棺材板上的最后一颗钉子而已。
细柳营都被遣散了,剩下两支‘兄弟部队’——霸上、棘门二军,自也没能幸免于难。
没有细柳营能打,却和细柳营一样脑后生反骨——没有细柳营的命,还得了细柳营的病,刘荣自也是留不得。
自那之后,本就对先帝、刘荣父子满怀怨怼的周亚夫,更是彻底耍起了性子,连年节时需要功侯出席的重大朝会,都再也没有出席过了。
刘荣也不刁他;
仅仅只是派人,给周亚夫打了一句‘朕撤裁了周氏私军,此乃绛侯一门之福’,便放任周亚夫自怨自艾,自甘堕落了。
先帝有一句话,刘荣还是非常认同的。
汉家需要周亚夫,但不是不能失去周亚夫;
同理:汉家需要细柳营,却也不是不能失去细柳营。
周亚夫这样的将帅,汉家或许能再出几个,或许不能,但能凑合用的肯定会有。
细柳营这样的强军,却是只要想,汉家就能很快拥有很多个的。
——飞狐军就是明证!
只要舍得投入成本和时间,只要能负担的起后勤,汉家可以拥有无数支飞狐军、细柳营那样的常备野战军!
太祖高皇帝立国于废墟之间,尚且能立飞狐八校!
太宗皇帝勤俭质朴,省吃俭用,也还是下血本设立了细柳六校!
而现在的汉室,是经过一整个——至少是大半个文景之治,国力早已空前强大、雄厚的巅峰期!
没道理如今的汉家,就负担不起三到五支,总兵力维持在六到八万人的常备野战军编制。
最重要的是:和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一样——刘荣,也迎来了类似的‘契机’。
一场汉匈平城之战,让太祖高皇帝定下了汉家‘攘外必先安内’的总体国策,从而为汉室边墙留下了飞狐军这么个救火队员,以图中央朝堂能腾出手来,专心解决内部隐患;
太宗皇帝十四年,那场令天下汉人都感到屈辱的战争,让太宗皇帝意识到了除飞狐军外,第二支常备野战军的必要性,从而催生了细柳、霸上、棘门三军。
除了这三个拱卫长安的野战军外,北墙甚至还有在战后,为太宗皇帝保留编制,且至今都还存在、刘荣都没有颁诏撤裁的常备戍边军。
——句注军!
眼下,飞狐军尚在汉室东北方向,句注军则常驻北墙前线;
细柳、霸上、棘门三营,则同时被刘荣颁诏撤裁。
就算不考虑河套之战过后,汉室在西北方向的常备野战军需求,和设立常备野战军的契机;
最起码细柳、霸上、棘门三营留下的空缺,刘荣总还是要补上的。
换而言之:此番,河套战役告一段落,河套及附近地区却需要常备野战军驻守的契机,将促使刘荣至少设立三支新的常备野战军!
而且是最少三支!
若是和太宗孝文皇帝一样,采取‘设营于长安附近,有事再派兵出征’的思路,那三支还只是保底。
“长安附近,说是南、北两军,实则南军早就被打残,又成了丰沛子弟混吃等死的保留地。”
“只有北军,而且是没有南军制约的北军——一家独大,早就有些不妥了……”
很快,刘荣心下便大概有了盘算。
——太祖皇帝设立南、北两军,分别以丰沛元从、关中良家子作为兵员,并不是脑门一拍做下的决定。
两支禁军,而且是出身、立场乃至利益都严重冲突的禁军,能保证这两支军队永远都不会凑在一起!
说得再直白点:无论这两支禁军中的哪一支出问题,另一支都会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成为天子可以仰赖的武装力量。
好比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时,北军为周勃策反,南军就成了少帝刘恭最后的指望。
只是吕太后驾崩、太宗皇帝入继大统,已经是足足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北军‘一家独大’的局面,虽然被太宗皇帝巧妙的以卫尉、中尉、郎中令等曲线救国的手段暂时解决,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要么,给北军找一个南军那样的死对头,用来制衡北军!
要么,重新找出一对死对头,成为汉家新的南、北二军。
前者不现实,也多少有些费力不讨好。
所以,刘荣比较倾向于后者。
准确的说:刘荣,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了……
“羽林、虎贲二校,可以扩编为军了。”
“再让他们出去打一仗,建下足以服众的功勋;”
“等北军坐不住,嚷嚷着也要建功立业,就顺势让羽林、虎贲二校,成为汉家新的南、北二军。”
“至于北军嘛……”
“嘿;”
“关中军?”
“还是长安军?”
至此,刘荣心中的蓝图,便已初显雏形。
——羽林军!
——虎贲军!
两支新设常备军,以刘荣曾经的太子亲卫:羽林、虎贲二校为班底扩建而成,成为长安新的拱卫力量!
至于河套那边……
“北军从都城拱卫军,改编为常备野战军,还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北军上下主动请求去北方冲锋陷阵,而不是在长安趴窝的契机。”
“如此一来,河套那边的话……”
“嗯……”
(本章完)
第352章 一步到位
第352章 一步到位
羽林、虎贲二校扩编为军!
对于长安朝堂内外,这其实算不上多么惊人的消息。
——早在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并设立羽林、虎贲二校,来作为储君专属武装力量的时候,这两部校尉分别扩编为军,就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说起羽林、虎贲二校扩编,就不得不提如今汉室承自嬴秦,且至今都在沿用的什伍之制。
什伍之制,也被坊间私下称为:二五之制。
顾名思义,便是以‘二五’的循环数列,作为军队编制的基数。
五人为一‘伍’——主官伍长,也称伍佰;
二伍,即十人为一‘什’——主官什长,也称十人长;
五什,即五十人为一‘屯’——主官屯长;
二屯,即百人为一‘曲’——主官曲侯,也称百人将。
在军中,那些胸大无脑,没有多少战术素养,但个人武力超群的猛人,便大都是这个职务。
嗯,刘荣一直都觉得,李广是个很出色的曲侯,即百人将……
便这般以‘二五’的基数类推:五曲为一‘队’,兵五百,主官队率,也称司马;
到了队率司马这一级,便是跻身中高层将官,会被人私下称之为裨将,稍微不要脸些,也勉强可以口称‘末将’了。
二队为一‘校’,兵一千,主官校尉;
这就是实打实的偏将,也完全有资格口称‘末将’,且有战时自主指挥权的的高级将官。
五校为一‘部’,兵五千,主官都尉。
绝大多数时候,一‘部’,也被称之为:一军。
主官正式职务为某某都尉,也被称之为:某某将军。
比如当年细柳营初立,周亚夫的正式职务,便是中尉兼细柳都尉;
飞狐军创始人:令勉生前的职务,则是飞狐都尉领车骑将军。
后世人多有耳闻的‘部曲’一词,便是源自这套编制系统当中的部、曲两个编制单位。
了解到如今汉室的军队编制系统:二五之制——尤其是校尉千人、都尉五千人的满编兵员数,便很难不对此感到疑惑。
千人组成一校?
五千人组成一部,即一军?
不对吧?
——北军可是有足足七个校尉,每个校尉更是有足足两千人,共计一万四千人!
按五千人一部的标准来算,北军都快能凑出三‘部’,即三军了!
飞狐军,以及已经作古的细柳营也是——飞狐八校一万六千人,细柳六校一万两千人!
无论是‘每校一千人’还是‘每部五千人’的编制标准,北军、飞狐军、细柳营都是严重超编!
北军且不说,人家好歹是如今汉家唯一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禁军,超编也情有可原。
怎么飞狐军、细柳营,也都是这般?
事实上,汉家的军队编制,确实是严格按照‘什伍之制’来组建。
一校就得是一千人!
一部就得是五千人!
但禁军和常备野战军例外。
北军、飞狐军、句注军,以及作古的细柳、霸上、棘门三营,都在什伍之制所规定的编制基础上,享受到了超编的特权。
却也不是无序超编;
而是极为统一的:‘校’统一从千人超编为二千人。
‘部’一级则根据具体需求,从规定的五校,适当扩编至六到八校。
至于原因,其实也很好理解。
——在‘校’一级以下,汉家自秦继承来的什伍之制,至今都还能发挥编制优越性!
虽然没有后世新时代,华夏步兵部队的三三制那么先进,但以伍为战斗小组、什,即二伍左右掩护的基层战斗编制,在这个时代依旧是极为先进。
以伍为战斗小组,以什,即两伍左右掩护;
以屯为基本的行动单位,曲为最低一级的战术执行单位;
以队为最低一级的战术任务履行单位。
从最低级别的‘伍’,一直到五百人的‘队’,这套编制体系都堪称完美——至少是极其适合如今,尚还处于冷兵器时代的华夏军队。
但从五百人的‘队’,到千人的‘校’,这套体系的漏洞就开始逐渐显露了。
前文提到:在战争中,汉家军队的作战方式,是以‘伍’为战斗小组,‘什’下辖两伍交替掩护。
五十人的屯,则会和同属一曲的另一个屯,在更大范围内的战场上互相掩护。
和五人战斗小组、两个小组相互掩护一样——以五十人为战斗小组plus,两个战斗小组plus互相掩护。
到了五百人的队一级,就不再是这样了。
——队,作为战场上有独立行动能力的单位,往往是需要单独执行战术指令的。
而且两个‘队’的行动,不再是彼此掩护,而是各自单独完成一项战术目标。
比如一场战争中,遭遇敌方落单的一股兵马,汉家将官很大概率会第一时间下令:甲队,正面进攻!
乙队、丙队侧翼迂回!
丁队留守中军,以防不测!
关键就在这里。
——在战场上,要想对一支敌方部队完成正面冲击、两面包抄等动作,同时又保证中军有留守力量,不至于倾巢而出,至少需要四个五百人编制的队!
且这样的战斗,往往并非‘部’一级的主官:都尉,带着一部五千人去打,而恰恰是那些校尉去指挥。
部一级的都尉,也就是将军们,会在军帐里对着地图比划,然后制定某某校打这里、某某校打那里这样的大体战略。
真正亲临战争,进行前线指挥——尤其是临阵应变的,是校尉。
明白了这些,就不难理解汉家军队‘校’一级的编制,为什么明明只能有两队共千人的编制,但禁军、野战军,却都统一超编为四队共两千人了。
——如果手里只有两队,那校尉在临敌时,唯二能下达的军令是:甲队为前军掩护,乙队为后军撤退,交替掩护撤军!
或者是简单直接的:甲队进攻,乙队留守。
但有了四队,指挥空间就大很多了。
可以像前文所举的例子那般,一队正面冲,两队侧面包,再留一队以备不测;
或者从前、后、左、右分别围住本方中军,摆出龟壳阵坐等对方冲杀。
至于汉家至今都还保留着‘二队为一校’的编制制度,而不是直接改为‘四队为一校’,则是由于:二者皆有可取之处。
——二队为一校,在战时临时编制当中,是够用的。
因为战士临时编制,大多数时候是要守城、守营。
一队作战,一队轮换,足矣。
而四队为一校,则更符合禁军及常备野战军的需求。
所以,二队为一校的理论规定便保留了下来,成为了郡县兵马,以及战时临时部队所采取的编制规定。而有额外需求的禁军、常备野战军,也得到了四队为一校的超编特权。
一校千人,超编为一校二千人,更准确的说法其实是:二队一校,超编为四队一校。
校一级的翻倍超编搞清楚了;
部,即‘军’一级的混乱超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校一级从两队超编为四队,是战时需要更多独立的作战单位,来履行更多战术调度。
而部,即‘军’一级,从原则上的五校,酌情扩编为六到八校,则是兵种问题。
和前者一样:什伍之制中‘一部五校’的规定,是郡县兵,以及战时临时部队的编制组成标准。
缘由也很简单:前、后、左、右、中。
一部都尉,也就是一军,无论是在行军过程中,还是在安营扎寨后,都需要五个校尉分别成为:前军先锋,左、右侧翼,以及后军、中军。
而禁军和常备野战军,之所以要在这五校外,再多添一到三个校尉,则是为了弥补兵种缺陷。
好比飞狐八校,为别为:材官巨盾;
长弓射声;
硬弩崩山;
剑盾;
戈戟;
弓骑;
轻骑;
及遂营。
总共八部校尉,包含了轻重步兵,轻、弓骑兵,弓、弩兵,乃至工兵等各个兵种。
几乎涵盖已知世界所有兵种、如今汉室所列装的各类制式武器;
这使得拥有这八个校尉,拥有全兵种的飞狐军,可以独自应对任何兵种的敌人,且不会被敌人兵种压制。
说白了就是:作为禁军和常备野战军,独自面对敌人是常态。
真到了要紧时刻,不可能说从哪里调一支你没有的兵种,来解你的燃眉之急。
——你这支禁军、常备野战军存在的意义,本身就是解汉家的燃眉之急!
你再来个燃眉之急,那不用玩儿了,毁灭了算逑。
飞狐军八校如此,北军七校也基本一致,唯独少个遂营。
但北军本身驻扎在长安,有少府的工匠随时能拉来用,并不像常驻飞狐迳那块无人区的飞狐军那般,需要自备工兵。
已经作古的细柳营六校,倒是和飞狐军一样,有一校是遂营。
细柳营六校比之飞狐军八校——少的二校,是弓骑、轻骑。
没办法。
太宗皇帝那会儿,汉家的状况,别说是装备出四千骑兵了,就算是四千匹马,也绝对是一个国家级难题。
人家飞狐军那两支骑校尉,满共四千骑兵,都还是太祖高皇帝平城一战过后,将战场缴获,或战后抓捕的一万多匹匈奴战马一股脑全给了令勉,才最终练起来的。
了解了以上种种,再看刘荣的羽林、虎贲二校。
从最开始,刘荣以五百人为第一批兵源数,并先后将两支武装分别扩编至两千人,并确立‘四队一校’的编制,其实就已经能看出来刘荣的意图了。
这就是禁军和常备野战军的编制。
而今,刘荣要在羽林校尉、虎贲校尉的基础上,扩编出羽林军、虎贲军;
是要和北军、飞狐军、细柳营那般,朝着全兵种综合部队搞,还是往单一兵种集团的方向搞,却是刘荣需要好好头疼一下了。
——全兵种,打仗可以应对任何问题;
但若是作为禁军,兵种似乎也不需要太全。
北军那情况不一样。
三天两头扩编出征,不是去关东平叛,就是去南方镇压百越、去北墙支援边防。
而在刘荣看来,真正意义上的禁军,需要的兵种其实没那么多。
禁军要骑兵做什么?
要戈矛做什么?
最起码,弓骑兵是不需要的吧?
毕竟禁军的职责,是必要时守卫都城和皇宫;
需要禁军骑射的状况,实在不大可能发生。
简单思考过后,刘荣便有了初步想法。
——材官巨盾,作为汉室军队的前排肉坦,是有必要存在于禁军当中的。
但完全不需要专精于举着比人还高的巨盾充当前排,而是可以进化为重步兵。
比如:全身着甲,配备长柄重武器之类。
具体进化方式,刘荣需要再考虑考虑。
再有,便是弓弩部队——根本没必要拆分为:弓、弩,完全可以让熟练的弓箭手多装备一把弩机。
根据情况自由切换弓或弩,也可以在挽弓脱力后,继续用弩维持火力。
重步兵、远程火力都有了,轻步兵就简单了——什么刀盾、戈矛,直接合成为:甲兵!
身着甲,手持剑,已经是这个时代相当精锐的轻步兵兵种了。
甚至都未必还能算作轻步兵!
骑兵……
好吧,刘荣愿意妥协,留一支骑校尉。
但也别分什么弓骑、轻骑了——直接给骑兵同时配备长剑、弩机,权当是机动力量。
这就差不多了。
重步兵、轻步兵、弓弩兵、骑兵——四个兵种,对于禁军而言,已经有点繁杂了。
再根据羽林、虎贲二校现有的优势,或者说是特长——羽林多搞两个弓弩校尉,虎贲多搞两个重步兵校尉,就算是搞定了。
编制也简单:羽林、虎贲,皆各八校,各一万六千人的编制!
加起来三万两千人的禁军,够用了。
倒是除羽林、虎贲之外,刘荣打算在河套一带新设的常备野战军,让朝堂内外都一阵口干舌燥。
——一支纯骑军!
——一支全兵种综合军!
无论是史无前例的前者,还是与飞狐军一般无二的后者,都足以让每一个有志向的功侯、朝臣,为这两支都尉部的主将人选而疯狂!
却无人知,这两支常备野战军的主将,刘荣也早已经成竹在胸了。
汉家第一支纯骑军:朔方都尉,由弓高侯韩颓当担任!
至于汉家真正以上的‘第二个飞狐军’——河西都尉,则由博望侯:程不识担任……
(本章完)
第353章 吞金兽!
第353章 吞金兽!
“又是程不识?”
消息传出,无论是朝中公卿百官、功侯贵戚,还是坊间百姓,都是如出一辙的反应。
又是程不识?
又让他捞这么大一个便宜?
咋你天子荣,是没别的像样点的心腹了?
就非得逮着个逼程不识无脑提拔?
特么潜邸从龙之功再大,也不是你这么玩儿的吧?
——这倒是朝堂内外,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让韩颓当担任汉家第一支纯骑军:朔方都尉,这肯定没得说的——当今汉室,除了韩颓当,几乎找不出第二个能玩儿转骑兵集群的将军了。
从外朝的反应也能看出来,对于韩颓当这个新鲜出炉的朔方都尉,大家伙服气也好,不服也罢,总归是没人有那个心思去争。
但程不识的河西都尉,作为和飞狐军,以及过往的细柳营那般,包含全兵种的综合作战部队,能担任将领的人,朝堂内外还是有一些的。
准确的说,凡是个像样点的将军,如栾布、郦寄之类,都是可以担任这支军队的主将的。
至于程不识?
年轻倒是年轻,但打仗实在是不好看;
若只是单纯的不好看,那倒也没什么——军队,向来都是全天下最现实、最讲究效率的地方。
只要能打赢,也没人太在意仗打的漂不漂亮。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仗打的难看,是源自于你程不识实在是太过于保守、太过于没有进取心上进心啊!
是,你程不识带的兵是不会打败仗没错;
但这么些年,也没见你程不识打过一场漂亮的胜仗啊?
听听——河西都尉!
单从部队番号就不难猜测:这支部队最神圣、最艰巨的使命,就是为日后的河西之战做准备!
而河西之战,和刚刚结束不久的河套战役一样,是一场毋庸置疑的由汉室主动发起,并旨在夺取河西地区,以进一步开疆拓土的战争。
程不识,能打这种主动出击、开疆拓土的战争?
他没这个能力晓得伐……
在刘荣大致放出口风,并隐晦表示‘此时已经定下’之后,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一幅反应。
就连那些和程不识私交不错的友人,都难免忧心忡忡的叹息着说一句:博望侯~
能行吗……
刘荣却是没解释太多。
刘荣也不需要给出过多的解释。
原因很简单;
朔方都尉、河西都尉——两支常备野战军,前者以五个超编校尉,共计一万人组成,全军上下皆骑兵。
无论是按照草原上的惯例,还是汉家骑兵部队建设标准,这一万骑兵光是战马,就需要足足三万匹!
这还只是最基本的。
除了一人三马所需的三万匹战马,其余各式军械,如弓弩箭矢、刀剑戈矛,轻重甲胄,以及最为关键的高昂维护成本。
毫不夸张的说:这一支骑都尉,单就是组建起来,就需要至少十万万钱!
这还没把战马算在内!
若是按照战马一匹,市场价动辄十数万,乃至数十万钱算——哪怕是按平均二十万钱一匹来算,三万匹战马,价值就将直逼六十万万钱!
显而易见,这么一支骑都尉,几乎完全就是用钱堆出来的。
价值六十万万钱的三万匹战马,外加近十万万钱的格式军械,还仅仅只是启动资金。
在这支部队建设完成后,每一年的维护成本——包括战士们的粮、饷,马匹的饲料及药物各式后勤物资,还需要三到四万万钱。
这是韩颓当的朔方都尉。
至于程不识的河西都尉,倒没有朔方都尉那般‘昂贵’,却也绝对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照抄飞狐军的八校,且每一校皆超编制两千人的河西都尉,将拥有足足一万六千人的编制。
虽然不像朔方都尉那般,需要三万匹——价值足足六十万万钱的战马来列装,但全兵种八校当中的轻骑校尉、弓骑校尉,总计四千人,也依旧需要足足一万两千匹战马。
单就是这一万两千匹马,价值便高达二十五万万钱以上!
再加上各兵种所需的巨盾、甲胄、刀剑戈矛、弓弩等等各式军械;
毕竟编制人数高达一万六千,比起朔方都尉一万兵士那‘十万万以内’的军械物资成本,河西都尉所需列装的军械成本,也将高达十五万万钱。
加在一起,便是四十万万钱的启动资金,外加每年不低于二万万钱的维护成本。
这么一算账,也就难怪后世有那一句: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俗谚了。
——朔方都尉骑兵一万,河西都尉各兵种一万六千!
——满共不过两万六千兵马,建设成本却高达一百一十万万钱!
之后的维护成本,更是高达每年五万万钱以上!
要知道如今汉室,民七百余万户,近三千万口,少府内帑一年的口赋收入,也才不过十二万万钱!
即便加上相府国库的农税,长安朝堂中央一整年的财政收入,也绝不超过四十万万钱!
汉室——一个华夏统一封建王朝,一整年的中央财政收入,甚至都不够组建一支万人编制的骑兵!
固然,这其中,有汉室轻徭薄税,农税减半、口赋减免三分之二,以及马匹奇缺,导致马匹价格高涨的因素在其中。
但从现实角度来看,也不难看出:这两支常备野战军,无论是从最开始的组建,还是后续的维护、供养,都和相府国库——和朝堂没什么关系。
一百一十万万钱的启动资金,需要相府国库拿出将近四年的全部农税收入!
后续每年五万万钱以上的供养成本,更是让相府做梦都要直呼:养不起,根本养不起!
其实,太祖高皇帝当年,之所以只设立一个飞狐军,而非三四五六七八个常备野战军,也恰恰是由于这个原因。
——在封建时代,农耕文明供养脱产职业军人的成本,绝非简单的‘多少百姓对应一名军人’。
就拿自有汉以来便存在至今的飞狐都尉举例。
当年,飞狐都尉组建起来的时候,太祖高皇帝给调了一万匹战场缴获的战马,同时也是汉家能拿出来的几乎所有战马。至于武器军械之类,也都是尽可能挑好的给,尽可能把这支边墙唯一常备野战军武装到牙齿。
战马有了,武器军械也有了,剩下的,便是后续维护成本——也就是后勤物资了。
针对战马,太祖高皇帝保留了《秦律》当中的刍藁税;
即:凡汉室之民,除了要缴纳十五分之一的粮食收成作为农税、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作为口赋外,还要根据耕地面积,缴纳刍藁税。
刍藁税的税率,为每顷田,即每百亩,缴纳干草、秸秆各三石。
这样一来,长安朝堂中央,就不用为战马饲料成本而头疼;
剩下的粮饷——粮食由相府国库从收取的农税中调拨军粮,军饷,则由少府内帑从收入的口赋中,拨出一部分作为饷钱。
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合力,外加一个刍藁税,汉家才艰难肩负起了飞狐八校,这一万六千兵士、上万匹战马的供养。
时至今日,相府国库依旧要从每年拨出四十万石,总价值高达一千五百万钱的军粮,以及上百万石干草、秸秆,外加各式豆类乃至鸡蛋、盐,总价值超过五千万钱的饲料,用于供给飞狐军。
与此同时,少府内帑每年也要拿出八千万钱,来作为飞狐将士的基本补贴。
——平均算下来,每人每年五千钱,每个月四百多钱,能买回来十来石粟,刚好能养活一家老小三五口人。
加起来,相府国库、少府内帑每年调拨给飞狐军的钱粮物资,价值便在一万万五千万钱左右。
但一个飞狐军,已经是由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合力在供养了!
哪怕现如今,相府国库、少府内帑都早已不是开国时,穷的能跑耗子的状况,但至少相府国库的财政状况,至今都还是捉襟见肘的状态。
开国时,国库、内帑都没钱,自然是能省则省;
后来有钱了,内帑倒是能存钱。
但国库的钱——也就是每年的农税收入,别说是省下来、存下来一点了,一年到头来能别倒欠外债,便已然是上苍保佑!
没办法,相比起少府内帑‘供养两宫’的职责,相府国库即要承担起官员俸禄、政府运转,还要承担起一切琐碎的公共支出。
什么修条路啊~
挖条渠啊~
乃至于在尚冠里,为某位新得封的侯爵兴建宅邸,都需要相府国库来承担。
时至今日,相府国库年入农税数千万石粮、数百万石刍藁,折钱不到三十万万钱;
单就是飞狐军那六千五百万,便要去相府超过百分之二的财政收入。
让国库再挤出百分之二,来供养程不识的河西都尉——更或是每年挤出百分之五,来供养韩颓当的朔方骑都尉?
这话,只要刘荣敢说,丞相就敢当场死给刘荣看!
所以,显而易见:朔方都尉、河西都尉这两支常备野战军,无论是一百一十万万钱的启动资金,还是后续每年五万万钱以上的维护成本,都由刘荣的个人钱包——少府内帑来承担。
对于少府内帑来说,这笔支出确实很大;
但也没到‘承担不起’的程度。
托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的福——相较于原本历史缺了一截的文景之治,为刘荣留下了单存款便超过二百万万,各式粮草物资更不计其数的充盈家底。
当然了,如果只有这二百万万钱,以及不计其数的各式物资,哪怕现任少府石奋是个受气包,也绝不可能或者让刘荣拿出内帑一半以上的存款,去组件这两支常备野战军。
事实是:自先孝景皇帝三年,刘荣太子监国开始,少府内帑的存款,就在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暴涨。
——先是粮食官营!
虽然刘荣早早定下‘粮吃不炒’的大基调,再三声明粮食官营是为了民生而非盈利,但少府为了确保不亏损而留下的些许容错率,也还是让少府内帑经年累月之下,赚到了不少利润。
关中民近二百万户,千万余口!
每年的粮食消耗量,在两万万石以上!
哪怕每石赚一钱,少府内帑都能赚到两万万钱!
再加上刘荣搞出来的宿麦,让少府早先低价储存的宿麦——每一石宿麦,都赚到了不低于三十钱的利润……
方方面面算下来,少府内帑如今的存款——铜钱或许只有三百万万;
但其余各式物资,无论是粟、麦储存,还是各式物资、军械……
毫不夸张的说:一百一十万万钱的建设成本,对于如今的少府而言,顶多也就是被脸上被蒙了一拳。
什么意思?
稍微有点懵,多少有点疼,却绝对算不上伤筋动骨。
最主要的是,这一百一十万万钱,并不是要少府直接拿这么多现金出来,而是价值一百一十万万钱而已。
其中的大头:朔方都尉三万匹战马、河西都尉一万两千匹战马——总价值八十五万万钱的马匹,根本不用少府掏腰包!
去年的河套战役,汉家缴获的战马及牛羊牧畜,虽然都还养在河套,但归属权早就被刘荣划给了少府内帑。
都不用少府费尽心思去调——直接开个证明,让韩颓当、程不识二人到了河套之后,就近领便是!
剩下的二十五万万钱,也都是各式军械物资。
少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物资——尤其不缺军械。
从库存的军械中,挑选一批好一些的,给出去就得了。
至于后续的粮、饷以及饲料——饲料没的说,肯定还是得拿国库收上来的刍藁作为大头,少府再补充一些豆类、鸡蛋、盐等。
少府这部分,费也不会太大。
至于粮、饷,军粮就用宿麦粉——反正当今刘荣说了:宿麦这东西存不久,可劲儿造;
饷钱,就按飞狐军的标准,每人每年五千钱,朔方都尉、河西都尉两万六千人马,也不过每年一万万三千万钱。
这点钱,少府掏得起!
更何况这一万万三千万钱,也未必就非得给现钱。
——换成粮食行不行?
——少府出产的农具要不要?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连这一万万三千万钱,少府也可以替换成‘价值这么些钱的物资’。
而价值一万万三千万钱的物资,少府自己所需要费的成本,恐怕连一半都用不到……
(本章完)
第354章 花钱的才是大爷!
第354章 钱的才是大爷!
一百一十万万钱的启动资金,少府凭借自己名下的马匹、军械,基本就给凑齐了,基本不需要掏多少‘现金’。
后续每年五万万钱,也基本都是物资——除了相府需要出的刍藁、内帑出的军粮,便是一万万钱多一些的军饷;
哪怕真的发真金白银,少府如今的储蓄,也足够三百多年。
总结来说就是:洒洒水啦~
少府轻而易举的肩负起这两支常备野战军的组建和供养,那这两支部队的‘拥有权’,自然也就是少府内帑的唯一主人:天子刘荣,而非整个汉室。
或许这么说稍微有些奇怪。
——天子富拥天下,天地间万物,无不是天子私赀;
怎的军队,还分‘天子个人拥有’和‘宗庙社稷共有’?
实际上,这二者之间的差距,还是相当大的。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太祖高皇帝于平成之战后,几乎是自掏腰包,组建了汉家第一支常备野战军:飞狐军。
因为飞狐军从组建到供养,朝堂——也就是相府国库都没帮上忙,所以任何有关飞狐军的调动,外朝都没有任何的话语权。
天子说往东,飞狐军就往东;
天子说往西,飞狐军就绝不会往北。
夸张点说:哪怕某一代汉天子兴致大发,下令飞狐军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飞狐军也只会专心去研究飞船、海舰,而不是质疑天子的决定。
而在这个过程中,外朝是没有资格,也绝对不会插手,乃至插嘴的。
——钱都是人家天子的,那这支军队,就是人家天子的私人武装,和你外朝半点关系没有!
反之,太宗皇帝年间的细柳、霸上、棘门三营,却是另一个极端。
想当初,吕太后病重卧榻,行将亡故之际,为了确保自己死后,吕氏外戚一族不被清算,便将长安南、北两支禁军兵权,分别交给了吕产、吕禄两个子侄。
这是威;
除了威慑,吕太后还专门大开少府内帑,以遍赏公卿百官、功侯贵戚,美其名曰‘酬其功’,实则,不过是邀买人心。
这,便是恩。
恩威并施之下,吕太后总算是对自己的母族放下心来,安心闭了眼。
只是吕太后前脚刚驾崩,吕产、吕禄兄弟便忘记了吕太后‘恩威并施’的嘱咐,甚至还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意图颠覆社稷!
最终,陈平、周勃为首的朝臣功侯,与齐王刘襄里应外合,将整个吕氏一族尽数铲除,还了汉室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之后,自然便是太宗孝文皇帝入继大统,却又被陈平、周勃等老臣所掣肘,短暂经历了一段泥塑雕像般的傀儡阶段。
等熬死陈平,扳倒周勃,正式执掌大权后,太宗皇帝可谓是意气风发,决议与匈奴决战!
不料齐王刘襄之弟:济北王刘兴居举兵作乱,太宗皇帝不得以,只能在前线和匈奴人和亲结盟,以回身平定济北王之乱。
再然后,便是长达十年的休养生息,被太宗皇帝十四年,那场险些导致汉家国都告破的大战所打破……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被绝大多数人所忽视。
——汉室的财务状况,在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初,其实是非常糟糕的。
糟糕到了什么程度?
天子御辇,凑不出八匹同色马;
当朝丞相,愣是连马都没有,只能尴尴尬尬的坐牛车上朝。
偏偏关东异姓诸侯之乱此起彼伏,平叛军队又是一笔庞大的支出。
为了凑出这笔平叛军费,太祖刘邦不得已,发行了令后人为之不齿的‘汉半两’。
何谓汉半两?
和秦半两一样,在字面上写有‘半两’字样;
重量却只有秦半两四分之一,即三铢,且含铜量约等于零,通体散发着铅银色光芒的铜钱。
与其说是‘汉半两铜钱’,倒不如说,是汉三铢铅钱。
也被坊间百姓称之为:荚钱——像榆荚一样轻薄的劣质钱。
太祖刘邦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
一枚秦半两,重量真的有半两,即十二铢;
而一枚‘汉半两’,重量却只有三铢。
也就是说,哪怕不改变含铜量,单只是简单的熔炼,就可以把一枚秦半两,熔炼为四枚汉半两。
更要命的是:秦半两作为始皇嬴政‘统一度量衡’最耀眼的成绩之一,其铜含量,高达惊人的七成以上!
这样一来,这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算术题了。
——一枚秦半两,含铜七成,可得四枚同样含铜七成的汉半两;
若是把含铜量压到三成、两成——甚至一成都不到……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铸币运动,在整个汉室天下拉开帷幕。
每个人都在熔铸铜钱!
只需要把一枚秦半两熔炼,所得之铜加上一堆廉价无用的铅,就能得到数十上百枚‘汉半两’!
百倍暴利!
尤其太祖刘邦专门颁诏规定:秦半两和汉半两,同样面值‘半两’,即购买力一致!
于是,汉室天下的货币总量,几乎是一夜之间翻了一百倍!
自然而言,也引发了遍及整个汉室天下的、上百倍,乃至数百倍的通货膨胀。
——原本百钱以内的粮食价格,直接暴涨到了八千钱每石!
而在这个过程中,唯独太祖刘邦凭借先发优势,将汉室仅有的些许钱粮‘变’成了百倍面值,并顺利凑出了平定异姓诸侯叛乱的军费。
只是这种杀局取卵的举动,为汉室——为华夏之后数十年的经济、社会秩序,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严重损害。
后来,孝惠皇帝即位,又是前、后少帝先后即位,也就是吕太后时期。
作为那十五年,汉室社稷的实际掌控者,吕太后为了收拾丈夫刘邦留下的烂摊子,进行了一系列补救措施。
第一步:废太祖汉半两,即三铢豆荚钱,改行八铢钱。
第二步:禁民私铸钱,将铸币钱收回中央。
这两步举措,明显改善了被刘邦的三铢荚钱所破坏的社会经济秩序。
——八铢钱,虽然重量仍旧只有秦半两的三分之二,但总好过只有秦半两四分之一重的三铢荚钱;
再加上含铜量还行——虽比不上秦半两的七成,但也有个四五成,能看出来铜钱的颜色。
两相对比之下,民间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但新币推行之后,旧币怎么办?
尤其是那些通体发白,看不出半点铜色的太祖‘汉半两’,收回熔炼的价值都没有!无奈之下,吕太后补上了第三步——《汉律·金布律》制:凡是外圆内方,且不曾完全断裂的钱币,即便稍有缺损,也不得拒收!
说直白点就是:但凡有个钱样,哪怕他是纯铅,哪怕他只有三铢乃至一、二铢重,也不能拒收。
违者,罚金四两。
经过这一系列的举措,外加民间市场自主调整,被太祖刘邦搞得稀巴烂的汉室经济、货币体系,才总算是逐渐恢复了过来。
至于你说,民间市场如何自主调整?
很简单:根据钱币成色,来制定对应的价格。
好比粮食,如果你能拿秦半两付款,那我卖你八十钱一石;
若是吕后八铢——只要成色正常,有个四五成的铜含量,我也勉强能接受一百五十钱一石的价格。
至于太祖三铢~
这个就有点复杂了。
——吕太后有令:不得拒收任何制式的钱币,这我当然不敢反抗;
但你若是拿一堆三铢铅钱来结账,那我也只能来一手‘待价而沽’了。
我就拿着个步袋站在那儿,等你一枚钱一枚钱往布袋里扔!
你一边扔,我一边目侧你这一堆三铢钱,能有多少铜含量。
估摸着差不多了,我把布袋口子一扎,钱归我,粮食给你。
至于这种计价方式,一石粮食的价格会有多高~
有时候是三千,有时候是五千——主要看你的三铢钱成色。
成色好一些,千八百钱也不是不可能;
若成色实在太差,尤其是有大量纯铅钱夹杂其中,我也只能让你一直扔。
说不定到最后,你买走的粮食,还没你买粮食时付的钱重……
也就是说,汉室的经济,经过太祖刘邦的一毁、吕太后的一救,算是重新回到了开国之初,那国库能穷的跑耗子的状态。
然后便是太宗皇帝登基,偏偏在那之前,吕太后还把少府内帑最后一点家底,都赏赐出去邀买人心了。
于是,太宗皇帝只能下定决心: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为后世之君积攒府库,以用作决战匈奴的军费用度。
到了太宗皇帝十四年,大概十来年的休养生息,少府内帑也算是攒下来了一点钱。
但这些钱,大部分都被太宗皇帝十四年那一战之后,痛定思痛的太宗皇帝,用于开启汉家的马征建设——即边墙马苑计划了。
同一时间,细柳、霸上、棘门三营设立,太宗皇帝思虑再三之下,终还是不得不将这三支部队的所有经费,都甩给相府国库。
可相府国库,从开国之初的萧相国,一直到刘荣如今的丞相:桃侯刘舍掌权,都从来不曾有过余钱!
就算能挤牙膏似的挤出来一些,也绝不可能供养的起三支常备野战军!
怎么办?
于是,太宗皇帝将原定的‘改变为常备野战军’,改为了‘无限期搁置遣散’;
少府内帑两手一摊:没钱;
相府国库练练哭穷:有钱,但不多。
无奈之下,这三支军队的主将:条侯周亚夫、祝兹侯徐厉、平陆侯刘礼三人,只能用各自的侯国产出,来勉勉强强肩负起这三支军队的开支用度。
出于愧疚,太宗皇帝也专门行令少府:细柳、霸上、棘门三军来买粮食或武器,都要按成本价给。
——周亚夫还好些,好歹有八千一百户的食邑;
再加上少府提供的廉价辎重,勉强还能养活细柳六校,共计一万两千人马。
但徐厉、刘礼二人,加起来不到五千户食邑,自然是无法完全供养各自的军队。
养又养不起,甩又甩不掉,二人只能用折中的办法:为汉家的地方郡县‘输送军事人才’。
说白了,就是裁减编制数量。
这也是为何周亚夫的细柳营,能始终保持过硬的战斗力,而徐厉、刘礼二人的霸上军、棘门军,却连军队都算不上的主要原因。
——没钱呀!
别说甲胄齐备了,连一日两餐都吃不饱;
别说是操演了,能饿不死都已然是洪福滔天!
而在这个过程中,相府国库凭借‘承担细柳、霸上、棘门三营部分军费用度’的话语权,将这三支军队纳入了外朝,即汉家公有的范畴之中。
当有战事时,这三营出动与否、出动多少,都不再是天子一言而决,而是需要百官公卿共议,再由天子拍板。
虽然天子依旧保留了一票否决权,却也同时失去了‘一票通过权’。
何谓一票通过权?
——历史上,汉武大帝提议组建常备野战军,以开启和匈奴人的全面决战!
不料提议被外朝否决,汉武大帝一气之下自掏腰包,将父祖用整个文景之治积攒下来的丰厚家底拿出来,分别组建了羽林、虎贲二军!
有了自掏腰包组建的军队,汉武大帝得以绕过整个外朝——一言而决,凭一己之念,轻易发动了对匈奴人的一系列战役。
而在这个过程中,对羽林、虎贲二军的建立‘寸功未立’,一分钱都没出的外朝,便只能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任由汉武大帝刚愎自用了……
这,也正是刘荣毫不迟疑,下令少府承担起朔方、河西两部都尉,以及羽林、虎贲二军所有支出的原因。
——常备野战军这个东西,谁出钱,谁掌控!
少府内帑出钱,那就是刘荣私军,打起仗来,刘荣不需要和任何人商量,就能把这些军队派出去!
反之,若是相府国库出钱——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出了一点点,也要被分走相应的部分话语权。
这就好比合伙做生意。
一家二十万的店,你出十八万,你朋友出两万;
哪怕他出的很少,遇到事儿你也还是得跟他商量:这事儿,你看这么搞行不行?
想到这里,刘荣也终于是下定决心:朔方、河西两部都尉,羽林、虎贲二军,从战马、军械、粮草辎重,到后续供养的粮饷——包括战马饲料,都完完全全由少府内帑承担!
就连每年收上来的刍藁税,也绝不让相府国库白出,而是少府出钱从国库买,然后再派发给各路兵马!
如此举动,自然是让朝堂内外当即明白:刘荣,是要做一个独断专权的‘武皇帝’了。
不出意外的,刘荣再次被东宫召唤。
只是这一回,刘荣在面对祖母窦老太后时,态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硬……
(本章完)
第355章 只朕如此,后世之君弗从
第355章 只朕如此,后世之君弗从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至今,凡南、北二军,飞狐军、句注军,又细柳、霸上、棘门三营;”
“依皇祖母之见,此七军,有何异同?”
对于祖母窦老太后‘为啥这么霸道’的质问,赶到长乐宫像老太太解释的刘荣,并没有急于给出自己的看法。
而是不答反问,将问题又抛还给了老太后。
虽然被刘荣这一手不答反问惹得暗下微微一恼,老太后也还是深吸一口气,根据自己的认知,浅尝遏止的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太祖高皇帝所设南、北二军,乃我汉家立国之本。”
“——自太祖高皇帝于芒砀聚义,跟随在太祖高皇帝身边的,无论是萧何、曹参、周勃、樊哙等将帅,还是冲锋陷阵的兵士们,都几乎全都是丰沛子弟。”
“是太祖高皇帝口中的‘山东老兄弟’,也是后来,坊间私下所说的:丰沛元从……”
···
“仰赖丰沛乡亲父老追随,太祖高皇帝得以兴义军,诛暴秦。”
“一直到太祖皇帝先入咸阳,受三世子婴之降,太祖高皇帝最仰赖的,都始终是丰沛子弟。”
“——哪怕是那罪大恶极的诛吕,也同样是出身丰沛;”
“功是功,过是过。”
“诸吕之罪,绝不容质疑。”
“但吕氏一族的功,也是不能不认的……”
伴随着老太后一番话语音落,刘荣也是面带赞可的微微点下头。
正如老太后所言:在创业初期,太祖高皇帝——或者说是沛公刘季最倚重的,无疑便是自己的初始创业团队,即丰沛元从。
刘荣更习惯将其称之为:丰沛集团。
想当年,太祖刘邦还只是秦属泗水郡,丰邑沛县的一个小小亭长。
正值始皇嬴政大兴土木,又是在北边修长城,又是在南边修直道;
又是在关中搞阿房宫、骊山始皇帝陵,又是斥重金给徐福,出东海以寻仙问道。
甚至就连西南夷那片鸟不拉屎的地方,始皇也愣是派人过去,修了一条板板正正的五尺道!
如此繁重的大规模工程,尤其还是封建农耕文明下,包含基建、奇观、军事设施等类别在内的庞大、繁杂工程;
自然是需要人的。
作为泗水亭长的太祖刘邦,凭借自己在黑白两道的关系,自然是逃过了被征召劳役的厄运,却也还是牵扯进了此事。
——沛县县衙,遵从咸阳秦廷中央指示,从治下抽调青壮数百,送往骊山,参与始皇帝陵的修剪工作。
而这个押送青壮的任务,便落在了泗水亭长:刘邦的身上。
后来的事,大家基本都多少有所耳闻了。
队伍走到芒砀山,队伍中开始有人散播恐慌,说凡是始皇帝征召的青壮,无论是去北方修长城、去南方修直道,还是去关中修皇陵,都是十成十的有去无回!
去修长城的,都累死了;
去修直道的,都饿死了。
修皇陵的更是凄惨——一座墓室修好的瞬间,参与这座墓室建造工作的所有人,都会被活活封在墓室中闷死!
据说,是为了保守秘密……
人下人吓死人——大家伙儿越说越离奇,越说越恐怖,当晚便有几个人偷了押送官差的马,连夜逃亡。
队伍缺了人,刘邦深知按照《秦律》当中的连坐法,整个队伍自刘邦以下,每一个人在内,都免不得要去廷尉大牢脱一层皮。
若有点门路,找关系塞点钱,没准还能带着半条命出来;
没门路的,那就不知道要被埋在长城脚下,还是始皇帝陵里头了。
反正去了也是保底半死,上不封顶,刘邦当即做下决断:大家都跑吧!
反正去了咸阳也是个死——乃至生不如死,我们还不如就此各自散去,各自寻求各自的生机。
于是,数百人的青壮队伍作鸟兽散,却也有十几号人素来对刘邦‘仰慕已久’,决定留在刘邦身边一起混。
这些人的名字,在后世也基本都是如雷贯耳。
隆虑侯周灶啊~
鲁侯奚涓啊之类。
当夜,落草为寇的刘邦和自愿留下来追随自己的兄弟们痛饮半夜,又追究斩了那条象征着嬴秦‘天命’的白蛇。
之后,便是长达数年的草寇生涯,以及始皇驾崩之后的天下群雄并起,共反暴秦。
在这个过程中,太祖刘邦从始至终,都在依仗丰沛老乡。
——落草为寇时,身边是老乡们充当小弟,丰沛的百姓们也多少照顾着吕雉、刘乐、刘盈母子;
起兵反秦时,也同样是丰沛子弟追随,组成了沛公刘季最原始的创业团队。
之后南征北战,一直到刘邦先入咸阳,接受了三世子婴的投降,刘邦身边,几乎就看不到几个‘非丰沛出身’的随从、部曲。
而这些人——这些从始皇驾崩,甚至是刘邦落草为寇开始便追随刘邦左右,为汉室立下汗马功劳的丰沛子弟,便是南军唯一的兵源。
开国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丰沛老兵;
后来,是这些老兵的子嗣、后代。
到现如今,基本是个丰沛户籍,且身无残缺的青年,就都可以在南军混上几年。
这是一支曾经光荣、曾经伟大的队伍。
但在那场发生在诸吕之乱后、发生在南北两军之间的皇宫保卫战时起,曾经政治成分最纯、最‘红’的南军,也不可避免的堕落成了丰沛子弟混吃等死,坐吃山空的温床。
所以,到了刘荣这一朝,世人皆以北军为禁军,却只以南军为‘元勋子弟少爷军’。
至于窦老太后口中,那罪无可恕,却也功勋卓著的诸吕外戚,刘荣也知道说的是谁。
——周吕侯吕泽。
一位极具神秘色彩,在汉室开国过程中举足轻重,却被史料可以抹除大半痕迹的神秘外戚,吕氏外戚一族最杰出的子弟……
“南军,无论是最初的丰沛老卒,还是如今的丰沛子弟,都是我汉家的功臣。”
“——便是整个南军上下,都尽是缺胳膊少腿的苦命人,我汉家,也必须好生荣养着。”
“因为南军,便是我汉家的根。”
“根若是松动了,那宗庙、社稷,自也就随之震摇了……”
老太后话音落下,刘荣又是一点头。
对于南军,刘荣的看法和老太后,以及汉室历代先皇一致。
——这支光荣的元勋部队,别说是打不了仗,就算是生活不能自理了,汉家也得好吃好喝养着。
千金市马骨也好;
立贞节牌坊也罢。
总之,就是非如此不可。
当然,刘荣不愿意就这个话题,与老太后有太过深刻的交流,也不完全是因为没有意见。
而是因为眼下,祖孙二人之间的话题,和南军的关系并不大。准确的说,刘荣想要通过这场话题,让老太后明白的,并非自己对南军的看法……
“北军,就简单多了。”
“——鸿门宴后,太祖皇帝受封汉王,率部南下汉中。”
“同年秋,使淮阴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得以还定三秦。”
“北军的底子,就是那时候打下来的。”
…
“说是太祖皇帝还定三秦时,关中之民苦三王久矣,听闻入关的是约法三章的沛公,当即便是十数万人踊跃参军报效。”
“于是,太祖皇帝乃使外戚:周吕侯吕泽,负责丰沛兵马;”
“至于在关中新受的兵马,则一股脑都交给了彼时的大将军:韩信手中……”
一番话,既是回忆了那段往昔岁月,也委婉的表明了老太后,对南北两军的看法,或者说态度。
——南军,那是原始合伙人;
北军,则是后来的天使投资人。
二者各有不同,重要性说不上孰轻孰重。
再往下,老太后的语速,便明显放缓了不少。
“飞狐军,是太祖高皇帝专门用于卫戍边墙的精锐。”
“——甚至比太祖皇帝年间的南军,乃至如今的北军都还要更强悍!”
“最主要的是:自太祖高皇帝设飞狐营至今,从来没有除汉天子以外的第二个人,曾顺利命令过这支军队。”
“如果说,南军是我汉家的根,北军是我汉家的枝叶;”
“那飞狐军,就是我汉家这颗‘树上’,最粗、最壮,同时又长得最高、长的最直的一根主干。”
“我汉家,不能没有南军这个‘根’,也不能没有北军这个‘枝’。”
“但只要飞狐军这个‘干’还在,那无论情况恶劣到怎样的程度,都绝到不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很显然,老太后对飞狐军的评价很高。
当然,飞狐军也配得上这样的评价。
——一支孤军,满共不到两万人,虽然说不上保了汉家北墙五十年太平,却也起码是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确保北墙勉强能够支撑。
若是没有飞狐军,情况会是什么样?
汉家别说是积蓄力量,轻徭薄税了——苛捐杂税一股脑全压在百姓头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也不过是确保边墙无虞而已,根本无法进取。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是飞狐军凭借一己之力,让汉家以极小的代价、极低的战略成本,得以抽出功夫闷头发育了五十年。
这样一支英雄部队,再怎般夸赞,也绝对当得起。
“句注军么……”
“嗯……”
“倒也是打了几场漂亮仗。”
“只是比起飞狐军,却是差远了……”
最后丢下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老太后就摆出一副‘我说完了,该皇帝说了’的架势,俨然是结束了发言。
而老太后如此作态,也终是让刘荣心中大定。
——句注军,是和细柳、霸上、棘门三营同时设立,却主要负责边墙一线卫戍任务的常备野战军!
自然,和细柳、霸上、棘门三营一样,是由少府内帑、相府国库各自承担部分,再由主将补上缺口的模式,吃‘百家饭’养着的军队。
而对于这样的军队,老太后的态度也可谓是直白务必。
——句注军,念在其戍边有功,老太后还勉强愿意提一嘴;
至于细柳、霸上、棘门三营,老太后却是连提都不愿意提!
哪怕是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过程中,起到过关键作用的细柳营,老太后也同样不屑一顾!
至于原因,也显而易见。
和刘荣不待见这种吃‘百家饭’,听‘百家话’的军队一样:老太后对于这样的军队,也同样心怀不满。
这样一来,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了。
“即是皇祖母相召,孙儿,自不敢有所隐瞒。”
心里有了底,刘荣说起话来,也终是不再拐弯抹角。
“孙儿意,扩羽林、虎贲二校各为都尉,以为我汉家拱卫长安之禁军,一如往昔之南、北二军!”
“只是不同于往昔,南军取丰沛子弟,北军取关中良家子——羽林、虎贲二军,皆以英烈遗孤为卒,自幼操演成军。”
“如此一来,我汉家将再次达成两支禁军相互掣肘、制衡,而非一家独大的局面。”
“于宗庙、社稷而言,此举之利弊几何,皇祖母,不会不明白……”
···
“至于北军,孙儿的意思,是伺机改变为下一个飞狐军。”
“——其实过去这些年,北军与其说是禁军,倒不如说就是第二支飞狐军!”
“每逢战事——北墙有变,匈奴入侵也好,南方生疑,赵佗称帝也罢;”
“便是关东诸侯作乱,出征平叛的大军骨干,都总是北军将士。”
“这么些年下来,北军的战力,早就可以作为又一个飞狐军去使了。”
“更何况关中民风彪悍,百姓民尚武之风极盛;”
“以一个‘禁军’的名头,将关中子弟兵都锁在长安,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毕竟关中,乃我汉家之国本、我刘氏之根本……”
如是一番袒露,老太后面上神情当即便暖了几分。
——甭管怎么着,刘荣至少还愿意实话实说,根本没有欺瞒老太太的意思;
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老太太在意的,其实也就是这点聊胜于无的尊重了……
“至于朔方、河西二军,孙儿也是同诸位将军、大臣们再三商议,才最终定下。”
“至于此诸军之供养皆出少府,不容外朝插手分毫……”
“皇祖母,当也是明知其故……”
(本章完)
第356章 来了,都老了
第356章 来了,都老了
刘荣一番话,让老太后彻底陷入了沉思。
枪杆子的重要性,不单是刘荣清楚;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每一位合格的封建帝王,都深知枪杆子对自己的重要性。
而在如今汉室,作为汉家的‘第二个皇帝’,包括窦太后在内的历代汉太后,也同样对此有着明确的认知。
至于刘荣此番话语,所表露出来的意图,老太后也是了然于胸。
军队这个东西,除非像后世人民子弟军那般,有崇高的信仰和坚定地信念,否则,基本就是一句‘有奶便是娘’。
乱世尤其如此!
而在治世,这种情况虽然不会被摆在明面上,但也仅限于‘不摆在明面上’而已。
在那层由治世亲自盖上的遮羞布地下,仍旧是那句:有奶便是娘。
一支军队,中央供养和将官个人供养,会直接决定这支军队,究竟是国家的军队,还是个人的武装。
而在国家层面,供养军队的钱到底由谁出,也同样决定着这支军队,究竟更受谁的‘领导’。
相府国库作为汉室社稷的‘公用账户’,国库出钱换来的每一样东西,都必将受到相府——准确的说,是相府为代表的整个外朝的支配。
官员俸禄出自相府国库,所以丞相礼绝百僚,群臣避道;
中央政府运转经费出自相府国库,所以百官以丞相为首、外朝唯丞相马首是瞻。
那既然如此——既然外朝都认丞相为‘衣食父母’,为什么还有天子压在丞相头上呢?
除了君臣尊卑,忠孝人伦等精神层面的道德限制,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丞相手里的相府国库,并非丞相的私赀。
国库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天下百姓一石米、一枚铜钱交上来的税。
而这个税,没人是看在丞相的面子上,或是出于对丞相的臣服上缴。
大家冲的是皇帝;
交的是皇粮。
相府国库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汉家庞大的官僚群体,打着‘给天子交皇粮’的理由收上来的。
也就是说,相府国库里的,也同样是刘荣这个汉天子的钱。
那为什么还要将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分别称之为‘汉家的公有账户’和‘天子的私人口袋’呢?
这就好比后世的企业拥有者;
相府国库,是公司的对公账户,负责公司的正常运转,充当公司的流动资金。
对公账户里的每一分钱,都不能擅自挪用,更不能用于个人支出;
当然,与之对应的是:对公账户里的钱,就是这位总裁的责任承担极限。
如果有一天,公司账户里没钱了,但公司还欠着钱,那这位总裁就算手握富可敌国的个人财富,也根本不需要拿自己的钱,去填公司的窟窿。
而少府内帑,就是这位总裁的个人账户。
个人账户里的钱,拿去奢靡享受也好,漫天撒钱也罢——总归只要别拿去违法犯罪,就没人会管你拿这些钱去做什么。
在如今汉室,也是一样的道理。
——相府国库这个‘对公账户’的钱,刘荣无法擅自挪用,更无法用于个人支出,比如大兴土木、赏赐、销之类。
但同样的:相府国库无论再困难,再怎么缺钱,刘荣理论上都不会管。
假设有一天,相府国库穷的跑耗子,少府内帑却富裕的钱都没地方放了,那汉家的一切,都会变得非常有趣。
——手里没有足够的钱,原本指望着相府国库过活的整个外朝,都会不可避免的倒向刘荣。
等刘荣自掏腰包,解决了外朝的问题,那丞相自然而然就会失去话语权。
说一句题外话:刘荣脑海中,为汉家将来百年构造的蓝图,便有这么一个想法的雏形。
通过庞大的财政压力,迫使丞相向汉天子伸手要钱!
然后汉天子绕过丞相这个‘对公账户会计’,直接自掏腰包解决国家财政问题。
然后,丞相就此成为朝堂上的小透明,原本属于丞相的所有权利,都将自此被皇帝收回。
紧随其后的,便必然是丞相的角色淡化,使得皇帝政务处理压力激增;
于是,内阁、尚书台之类的‘秘书团’性质机构,便可以应运而生……
言归正传。
现当下,汉室的财政状况,其实已经朝着刘荣脑海中的那个雏形发展了。
——经过文景之治,汉家两代先帝省吃俭用,给刘荣留下了极为庞大的个人财富。
与此同时,相府国库又因为汉家轻徭薄税、休养生息的国家总体战略,而始终徘徊在破产警戒线边沿。
国库的农税收入很多,每年足有近三十万万钱!
但钱的地方更多——每年都默认要支出,且完全无法削减的固定支出,便占了国库规定收入的八成以上,乃至将近九成!
绝大部分固定收入,要用于固定支出;
除了农税之外,又实在没有,且无法拥有其他的生财之道,想要‘开源’,唯一的办法就是人口、土地缓慢增加,从而拉动粮产总量提高,以此来提高国库的农税收入。
这显然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事,同时也不可能大幅提高国库的农税收入。
——如今汉室,民六百万余户,近三千万口;
按照太祖高皇帝授民田爵时,所定下的‘一户百亩’的标准,如今汉室,就应该有六万万亩,即六百万顷农田。
但实际上,经过短短五十年的和平发展,太祖高皇帝曾无偿发放给百姓的每户百亩田,已经缩水到了平均每户不到八十亩。
如果是大部分农户不再拥有百亩田,或许还能将其归类为土地兼并,少部分人占有了大部分的农田;
但每户农人平均拥有农田不到八十亩,就不再是土地兼并的锅了。
——第一个原因,是人口增长。
想当初,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汉家于秦末废墟中建国,总人口不过一千三百万,不到三百万户;
每户百亩田,也不过是三万万亩农田。
再加上关东行小亩,关东农人的百亩田,实际上只等同于关中的五十亩。
如此算下来,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后,很轻松的就用汉家现有的两万万亩农田,安置了天下所有的百姓。
但五十年过去,汉室人口早就从开国时的一千三百万人,激增到了刘荣元年两千八百万。
农户数,也从开国时的不到三百万,暴涨到了如今的超过六百万。
人口、户籍,都是一倍以上的增幅;
如果汉家还是只有开国时,那二万万亩左右的农田,那汉家的户均农田拥有量,只怕早就跌破五十亩了。
之所以能维持在如今的八十亩左右,是因为在人口增长的同时,可耕作田亩也在增长。
开荒。
将原本荒废的农田,或原本不是农田的土地,开垦为农田。如此一来,才有的汉室人口翻倍不止,户均农田拥有量,却只跌了百分之二十的状况。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五十年的时间里,汉家人口增长的速度,无疑比农田的开垦速度、可耕作田亩的增长速度快了不少。
到如今,单是关中这二百来万户农人,便已经拥有了高达一万万七千万亩的农田——都管赶上开国时,汉家全部农田的数量了!
至于关东、北方,以及南方巴蜀、汉中等关外地区,则是四百余万户农人,总共拥有了一万万八千万亩土地。
这样算下来,关东农人户均田亩拥有量,其实只有四十多亩;
但关东行的是宽一步,长一百二十步的小亩,关中行的大亩,则是宽一步,长二百四十亩。
故而,关东农人户均农田占有量只有四十多亩,但按照关东的农田标准,却也有个八十多亩的平均值。
而这些数据,和一个令相府国库深感无力的事实密切关联。
——汉室的人口、土地,都已经逼近增长瓶颈。
能开垦、能耕作的土地,在这五十年当中,基本都已经开垦出来了。
搞得现在,农人们都隐隐有些养不活自己、土地都有些不够种了,却也还是无可奈何,只能饥一顿饱一顿。
即便饿着肚子,也不去开垦荒地,增加耕地面积,这就意味着继续开垦、继续扩大耕地面积的空间,已经没多少了。
哪怕长安朝堂从国家层面出手,不惜成本的开垦,也根本增长不了多少新的耕地。
一成?
两成?
顶天了去,也就是涨个三成封顶。
而这三成新增土地,顶多也只能为相府国库,带来三成的农税增长——即,如今的每年三十万万左右的农税收入,能勉勉强强达到四十万万。
这就已经是封顶到头了,再涨不上去了。
对于如今的相府来说,每年多个十万万钱的农税收入,看上去是不少;
但多出来这十万万钱,就意味着汉家,多出来了近一万万亩的农田。
这一万万亩新田,需要相应的新水渠、新道路,以及新的农稼官、税吏。
考虑到这些和收入增长同时出现的支出增长,相府国库的战况,根本就不会好转多少。
这就是说:相府国库无论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认真工作,也就这样了。
农税收上来的钱,勉勉强强够国家当年用度,要么剩下来点汤汤水水,够给官员们多发一件官袍,要么稍微欠点外债,不得不厚着脸皮跟皇帝去要。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每年固定收入口赋十万万钱以上,且根本没多少固定支出的少府内帑。
从太宗、孝景两代先帝,了前后三十多年时间,就从每年十万万钱左右的口赋收入中,攒下来了高达两百万万钱的小金库也不难看出:只要皇帝想省钱、想攒钱,那少府内帑的口赋收入,是能攒下来至少七成的!
若是碰到个太宗皇帝那样的铁公鸡,每年都攒下八成以上的口赋收入,也完全不在话下。
那么,问题来了。
——既然少府内帑这么富裕,那为什么不拿着这些钱,去为国家做些什么呢?
比如,供养军队;
比如,补贴官员;
比如,兴修水利……
等等等等。
与其让少府内帑的庞大财富在府库烂掉,还不如拿出来建设国家。
那既然这钱,是从皇帝的腰包里逃出来的,那办成的事儿,自然都是皇帝的功劳,话语权也合盖皇帝这个‘金主’拥有。
在这个过程中,国家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大;
皇帝的文治武功越来越昌盛,手里的权利也越来越大。
唯独丞相受伤的世界,就此达成……
“皇帝,要集权?”
漫长的思虑之后,隐约意识到刘荣长远意图的老太后轻声一问;
不等刘荣从惊愕中回过神,老太后又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道:“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皇帝,分明还有压制丞相的味道在其中……”
“皇帝,究竟是怎么盘算的?”
···
老太后轻飘飘两句话,却是让刘荣愣了许久。
过了足有数十息,刘荣才深吸一口气,将呆愕的面容收拾起来。
与此同时,对于老太后敏感的政治嗅觉,刘荣也不由生出一阵惊叹。
——仅仅只是刘荣大包大揽,表示要自掏腰包,承担起几支常备野战军的供养成本!
老太后就从刘荣这看似突兀的举动中,看到了刘荣计划在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后才打算着手去做的事!
如此嗅觉,便是放在皇帝身上,也至少是个守成之君的水准!
考虑到如今汉室,自开国至今,便始终在秉持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国策;
在这个背景下,老太后这个水平,也至少能达到先孝景皇帝的高度……
“皇祖母,慧眼如炬。”
由衷表达过对老太后敏感嗅觉的赞叹,刘荣思虑片刻,终还是将自己为汉家未来数十年,所规划的蓝图悉数道出。
这一说,便是足足三个时辰,时间也从刘荣来到长乐宫的上午,来到了夕阳西下的黄昏。
在刘荣说出自己几乎所有的长远规划之后,老太后也沉默了许久。
终,还是面色复杂的起身,自顾自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老太后嘴上,也不忘一边无神呢喃道:“老了……”
“都老了……”
···
“皇帝,放手去做便是。”
“只需知:上善若水的道理。”
“——先帝为储二十余载,却只得太宗皇帝之皮毛。”
“若能尽得太宗皇帝之手段、心术……”
“皇帝想要做的事,或许……”
···
“唉……”
“老了……”
“老了………”
(本章完)
第357章 帝王心术
第357章 帝王心术
当刘荣走出长信殿,背负双手仰望天空时,那股笼罩着刘荣多年的阴云,就好似春风拂面般,轻飘飘烟消云散。
——窦太后,是刘荣的心病。
准确的说,像窦太后这般强势的汉太后,是每一位有志于‘做点什么’,在史书上留下些正面评价的汉天子,都很难摆脱的心病。
汉‘二世’孝惠皇帝刘盈,因为吕太后这个心病,愣是只活到了二十三岁便暴毙;
前少帝刘恭、后少帝刘弘,更是在吕太后的淫威之下,一个被亲祖母幽禁而死,一个被满朝公侯大臣群起而攻之,说成了‘非惠帝子,乃吕氏淫乱后宫所出’的皇家野种。
即便是到了汉家唯一一位‘在世圣人’,华夏封建史上数一数二的圣君雄主:太宗孝文皇帝之时,也依旧有一位薄姓妇人,顶着个太后的名头,时时刻刻掣肘着天子手中的皇权。
太宗孝文皇帝的政治手腕,哪怕是放眼整个华夏历史,乃至于人类文明史,都是数一数二的水平。
可即便如此,太宗皇帝为了摆脱太后的束缚,将大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依旧是不可避免的付出了许多代价。
——世人皆知:太宗皇帝一朝,官方承认的太后、皇后,都分别有二人。
前者,分别是太宗皇帝的生母薄太后,以及太宗皇帝真正意义上的嫡母:高后吕雉。
后者,分别是太宗皇帝的妻子、先孝景皇帝的生母窦皇后,以及孝惠皇帝的妻子:张皇后。
前世,刘荣听很多人说,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生母薄太后,太宗皇帝非尊不可;
但考虑到法统,嫡母吕太后,太宗皇帝也绝不能不认。
至于皇后——在那位原配吕氏代王后‘意外’病故之后,皇长子刘启的母亲窦氏被扶正,后宫、东宫分别得以安定,对于傀儡时期的太宗皇帝很有必要。
但亡兄孝惠皇帝的遗孀:孝惠皇后张嫣,太宗皇帝也根本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既然孝惠皇帝驾崩之后,吕太后让张皇后依旧做皇后,那太宗皇帝也只能照葫芦画瓢——依旧让张皇后号‘皇后’;
此外,出于伦理方面的考量,又专门给亡兄嫂建造了一座桂宫,好名正言顺的从未央宫搬出去。
这很夸张了!
对于衣服都舍不得穿太好、饭都舍不得吃太香,更是不允许后宫女人裙摆拖地、面施粉黛的太宗皇帝而言,斥巨资大兴土木兴建一座宫殿,俨然是一件极夸张的事。
只是世人皆以为:两位太后、两位皇后,不过是太宗皇帝被逼无奈;
却不知,将太宗皇帝逼到‘无奈’之境地的,并非是现实。
前世,刘荣听说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汉文帝刘恒承认吕太后的合法性,等同于变相压制生母薄太后!
这个说法且不提可信度高不高、符不符合现实——至少逻辑上没有丝毫漏洞!
倘若,太宗皇帝不承认吕太后,转而将生母薄氏奉为‘高后’,那会发生什么?
事实上,什么都不会发生。
什么‘根基动摇’——入继大统之初的太宗皇帝,本身就没有根基可言;
什么‘法统不稳’——有后少帝‘非惠帝子’在前,太宗皇帝本身也没有什么法统。
归根结底,太宗皇帝究竟是认高后吕雉,同时变相确认生母薄氏‘高帝妾也’的地位,还是直接否认吕太后的法统,尊薄氏为高后,都无法改变任何事实。
——太宗皇帝,得位不正。
——少帝刘弘,死的蹊跷。
孝惠皇帝一脉绝嗣,太宗皇帝以庶夺嫡,或者说是旁支代嫡,本身就已经是一件极不符合当下时代人伦道德、民俗文化背景的事。
在这个基础上——在庶弟抢了嫡兄江山的基础上,再多个以‘高后薄氏’取代‘高后吕雉’……
怎么说呢……
对于杀人犯来说,是否曾在超市偷过一包干脆面,重要吗?
一样的道理。
对于‘得位不正’‘旁支代嫡’的太宗皇帝而言,尊谁为太后,就好比偷没偷那包干脆面。
无论你偷没偷,你都是‘杀人犯’。
不会有人因为你没偷,就觉得你这个‘杀人犯’良心未泯;
也不会有人因为你偷了,就觉得你罪加一等,该被枪毙两次。
在这种情况下,太宗皇帝选择:不偷。
依旧尊吕雉为高后,将吕雉这个吕氏外戚核心人物,完完整整的从诸吕之乱中摘了出来,给出了‘诸吕之乱,和谁都可能有关系,唯独吕太后无辜’的政治定性。
要知道这个政治定性,是太宗皇帝在刚抵达长安、坐上皇位,连自己的禁军亲卫都无法掌控、吃喝拉撒都在被陈平等老臣监视的情况下,彷如逆天改命般达成的。
太宗皇帝为什么这么做,众说纷纭,也都各有各的道理。
但在这些理由当中,那个颇具想象力的‘压制生母薄皇后’的推断,也同样相当具有说服力。
至少从皇权的角度上来说,这么做,符合太宗皇帝的利益。
这还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薄昭。
众所周知,汉太后真正的底气,来自于一位能力出众,且手握大权——尤其是手握兵权的同族外戚子侄。
而对于这样的外戚代表性人物,汉家历代天子都可谓严防死守。
太祖高皇帝,亲手操办了周吕侯吕泽的丧礼。
以至于这位明显不该如此平庸的外戚将领、开国元勋,在史书上的记载篇幅,居然还比不过抢走项羽一条腿的杨喜!
而太宗皇帝处理的,便是薄昭。
一个和吕泽之于吕氏一样,对薄氏外戚而言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独苗、唯一指望的关键性人物。
而且手段,可谓是极度刻薄。
——满朝公卿百官、功侯贵戚齐齐登门,在轵侯府外哭活丧!
要知道这可是汉室!
随便被人无缘无故侮辱一句,就动辄以死明志的汉室!如此刚烈的社会风气之下,哭活丧,和宣判死刑根本就没有区别!
祭出如此杀招,却还是被薄昭厚着脸皮糊弄了过去,太宗皇帝依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撸起袖子亲自登场。
只能说,天子亲设灵堂‘请君赴死’的待遇,遍观青史,也只有汉轵侯薄昭这一位了。
通过‘尊吕后为高后’,来维持生母薄太后‘高帝妾’的低贱身份,最大程度减弱薄太后的法理根基;
之后又是亲自下场逼死薄昭,将薄氏外戚唯一有影响力的政治人物物理清楚,让薄氏一族再也没有了‘做点什么’的能力。
最后的最后,太宗皇帝甚至都没忘记做好善后工作。
——敕封薄氏太子妃,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来堵死薄氏外戚一族狗急跳墙的后路。
至此,政治二字,已成艺术……
太宗皇帝先后三步,完美解决的薄太后,以及薄氏外戚一族;
过程固然是令人拍案叫绝,甚至恨不能拿起小本本疯狂记笔记。
但换个角度来说:那,可是太宗孝文皇帝啊?
后世公认的‘三代以后,唯汉文可称明主’的汉文帝!
如此优秀的封建帝王,尚且要如此大费周折,筹谋布局,才能漂漂亮亮把太后极其附属的外戚家族处理掉;
那其他的皇帝呢?
那些水平没有太宗皇帝高——也就是说,两汉前后四百余年,除太祖刘邦以外的所有皇帝,又该如何处理太后、外戚?
太祖刘邦的选择,是手段粗暴的弄死吕泽;
孝惠皇帝功败垂成,郁郁而终。
太宗皇帝费尽心机,算是彻底压下了薄氏外戚;
但到了先孝景皇帝之时,又一家外戚强势崛起——窦氏一族彻底成为了汉家政坛上,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
对于窦氏外戚一族的处理,先孝景皇帝,无疑是失败的。
无论是在只活了六年的这个世界,还是在位长达十六年的原时间线,孝景皇帝刘启,都没能撼动窦氏一族,在朝堂上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
历史上,也恰恰是由于这个原因——恰恰是由于孝景皇帝没处理掉窦氏一族,才闹出后来,汉武大帝建元新政,却被窦老太后随手废黜,甚至险些行废立之事的剧烈动荡。
作为后世来客,刘荣更是清楚地知道:两汉前后四百余年,无论是东、西两汉的灭亡,还是王朝中期闹出来的剧变,几乎都能闭着眼睛,将罪魁祸首定为当朝太后,及其背后的外戚家族。
——西汉开国初,吕氏一族呼风唤雨近二十年,险些让汉家‘二世而亡’!
太宗皇帝年间,轵侯薄昭目无法纪,险些‘复为吕氏’!
然后是孝景皇帝、汉武大帝年间的窦氏、王氏;
‘乱我家者,必太子也’的主人公:汉宣帝刘洵的故剑情深、南园遗爱;
西汉末年,被侄子王莽篡夺宗庙、社稷,气的把传国玉玺摔碎一角的王政君。
更别提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东汉幼儿园,以及东汉末年的外戚大将军,亲手为东汉王朝钉上棺材板的何进……
毫不夸张的说:汉之强,强在二元君主制,将帝王水平下限维持在合格线以上,太后家族又能成为天子暗弱时最坚实的力量。
而汉之亡,也同样亡在二元君主制所导致的权利不集中,或者说是权利外流,以及外戚家族——尤其是太后母族外戚周而复始的胡作非为。
刘荣自然也不例外。
早在先帝之时,刘荣就不止一次同先帝说过:老爷子,可得养好身体啊!
就算没法把老太后给熬死,也起码别让儿子在太小的年纪,就成为老太后嘴里的‘小皇帝’啊!
很显然,刘荣是有自知之明的。
刘荣很清楚,自己至少在三十岁之前,是不可能具备太宗孝文皇帝那般,堪称出神入化的政治手段的。
故而,也就无法在即位之初、根基不稳之际,如太宗皇帝那般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的剔除太后,即太后家族外戚对皇权的掣肘。
所以对于窦老太后,刘荣的态度一直都很暧昧。
——原则上,绝不触怒老太后!
实际操作中,也是只要不涉及根本利益,都是能忍则忍,能让则让。
也就是前后两场战争的胜利,让刘荣多少有了些‘羽翼丰满’的底气,不再对老太后予取予求。
而在那之前,刘荣心中,始终有一个名为:朕会不会像历史上的汉武大帝那般,被老太后一夜之间卸下所有权柄,乃至尊严,然后被扔去太庙思过,甚至被废皇位的刺。
今天,这根刺被拔出来了一些。
虽然没有完全拔出来,但至少扎的没那么深、没那么疼了。
因为从老太后最后的表态,刘荣已经明显感觉到:老太后,似乎隐隐有了些躺平的念头。
说的再直白些,便是老太后,已经断定自己不大可能争得过当朝天子荣;
对于汉家将来的政治生态、大体走向,也已经起不到多大的帮助、拥有不了多大的影响力了。
所以,老太后用一个‘放手去做,只是别太冒进’的表态,换得了刘荣对一位老人——对一位‘老皇帝’的绝对尊重。
未来,刘荣也还是会和过去,以及历代先皇一样:将每一件事,都事无巨细的向老太后做汇报,并以此来抚慰老太后愈发敏感的权力欲、掌控欲。
但与此同时,刘荣在某些制度的实施上,也会采取更加激进,或者说是‘稍微没那么胆小、没那么过分谨慎’的措施。
比如:老太后淡退,并不意味着汉家的东宫,就没有太后掌事了……
“老太太这一退……”
“不是时候啊~”
···
“若是熬到老太后闭眼,东宫只有母后,倒是可以顺势来一手‘后宫不得干政’。”
“但老太太活着退,这事儿,可就有些不好办了……”
心中虽是思绪万千,且大部分都是苦恼,但刘荣的眉宇间,却悄然涌上一抹由衷的轻松、惬意。
无论如何,今天是个好日子。
或许应该说,直到今天为止,刘荣才可以底气十足的说:朕,即天下!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汉家——乃至华夏,才真正进入‘天子荣’的时代……
(本章完)
第358章 攻守易型啦
第358章 攻守易型啦~
时间来到春耕之后。
于河套——准确的说,是出高阙而渡大河,以‘叩关请朝’的匈奴使团,也总算是顺利抵达长安城。
只是与匈奴使团,乃至于匈奴单于庭预料中的状况有所不同。
——在长安,匈奴使团并没有遭受太多的可以刁难。
虽然走在大街上,还是有汉人投来不善的目光,甚至‘口出狂言’,但汉家在接待方面,却并没有摆‘战胜方’的谱。
与过往每一次,都一般无二的驿馆,以及算不上美味,却也足够精细的吃食;
还是无法自由出入驿馆、到外面的街道上活动,但相应的,也还是有一队禁军包围了驿馆。
——限制匈奴使团的活动范围,只是顺带;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匈奴使团的人身安全。
如此对待,让原本还忧心忡忡的匈奴使团众人心中,也不由生出些许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令匈奴使团绝望的是:汉人皇帝第一次召见匈奴使团,便给匈奴使团,乃至整个匈奴单于庭,都给出了一个好大的下马威……
“卢氏?”
“唔,拖下去砍了。”
未央宫,宣室正殿。
匈奴使团才刚被引入殿内,都还没来得及躬身行礼,御榻之上,便传来天子荣淡漠的一声嘀咕。
待众人惊疑不定的抬起头,却见刘荣正低着头,看着手中,那卷记录着匈奴使团成员的名单。
不等使团众人反应过来,匈奴副使——匈奴东胡王、汉长安侯卢他之幼子:卢荣,便被殿外的武士们架了下去。
在卢荣被拖下去的同时,御榻之上,也响起刘荣一声明显不曾压低音量的嘀咕。
“什么档次,和朕起一样名字?”
而后,刘荣又兴致阑珊的抬起头,将手中名单随意递到了身旁。
“按照名录,凡出身韩王部、东胡王部的汉人,皆斩。”
如是一番话,惊得正使呼延且当瞪大双眼,根本不敢相信使团受到接见的第一面,汉人皇帝便如此痛下杀手!
虽然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很大概率无法改变汉人皇帝的决心,呼延且当也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我使团,是奉我主——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的派遣,为了和平、友谊而来朝见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难道就这般不懂礼数吗?”
“就算不把我大匈奴当做朋友,皇帝陛下也应该遵守汉人的老话: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如是一番话,却引得殿内,汉家上下君臣一阵哄笑不止。
看向呼延且当的眼神,更像是一群来到动物园的游客,听到一只黑猩猩口吐人言——而且还是朗诵出一段文言文般,写满了猎奇。
御榻之上,刘荣面挂淡淡微笑,嘴上,也没忘给出自己的解答。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朕亦以为然。”
“对于贵主单于派来长安,以商筹‘和平’‘友谊’的使者,朕纵是再怎般不喜,却也总还愿尽一些地主之谊。”
“但贵使需要知道,朕下令斩杀的这些人,并不能算作是匈奴使者。”
“——这些人,出生于我汉家,身上流淌着我汉人的血脉。”
“而且还是王族血脉!”
···
“这样的人,不珍惜自己高贵的王族血脉,不惜放弃我汉家所恩赐的高官显爵,也要为外族效命。”
“——这样的人,被我汉家之民称为:汉奸。”
“既然是我汉家的奸贼,那无论他是藏身于贵使团,还是逃亡到草原上的某个角落苟延残喘,我汉家,都是绝不可能放过的。”
语调平和,却也坚定无比的一番话,为自己‘露头就秒’的举动做出解释之后,刘荣终于坐直了身,摆出一副华夏帝王接见外邦使者的姿态。
只是嘴上,刘荣依旧没忘补上一句:“回去之后,还请贵使转告贵主单于;”
“——这些韩王部、东胡王部的奸贼,就别再派到我汉家出使了。”
“近些年,朕年岁稍长了些,脾气不怎么好。”
“万一惹怒了朕,再让朕盯上贵主大~单于的幕南地……”
“呵;”
“呵呵……”
此言一出,殿内当即又是一阵吭哧吭哧的憋笑声。
——近几日,匈奴使团在长安过的‘好日子’,可把朝堂内外给气坏了!
凭什么给匈奴人这么好的待遇?!
没错;
对于朝堂内外的公卿贵戚而言,作为战败国的匈奴人,派来长安的使团居然没受到责难,简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善待’。
直到今日,刘荣摆出这样一幅稍显随性,却又霸气十足的架势,汉家众臣面上,才总算是涌现出由衷的笑容。
——看到陛下这么流氓,我们总算放心了!
与汉家众臣的‘老怀大慰’所不同的,是匈奴使团众人——准确的说,是‘其余众人’脸上,都不免挂上了一抹复杂。
有屈辱,有愤怒!
自然,也有恐惧,和担忧。
不过刘荣却没有再过多为难,只点到为止的摆明了姿态,便将那块写有匈奴国书的木牍拿了起来。
低头大致扫了一眼,刘荣的嘴角之上,便再次翘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
——国书上的内容,早在匈奴使团‘请见’的消息从河套传来时,便一同送来了长安,送到了刘荣的御案之上。
之所以还要象征性的扫一眼,不过是刘荣要确定一下有没有出入。
至于刘荣那耐人寻味的一笑,则是因为方才,刘荣发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变化。
——这块木牍,确实有些许‘出入’。却不是内容上,而是这块木牍的大小。
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汉匈双方往来国书便有定制:以长宽各一尺一寸的木牍作为载体,并以‘匈奴单于’‘汉皇帝’作为双方对彼此的官方书面称呼。
但后来,随着汉家‘休养生息’‘委曲求全’的国策愈发深刻,汉匈双方之间的战略天平,也愈发朝着匈奴人倾斜,情况就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比如,原定长宽各一尺一寸的国书木牍,在青史第一汉奸:阉人中行说的怂恿下,被匈奴单于庭改为了长宽各一尺二寸。
大致寓意:我匈奴比你汉家强,连国书都比你汉家的大之类。
而后,便是双方原定的官方书面称呼——汉家的‘汉皇帝’,被匈奴人去掉了‘汉’字,简化为:皇帝。
听上去没什么区别,但实际上,却是降格了不止三五个档次。
就好比一位王侯,你叫他燕王、楚王之类,这就很有逼格。
但如果你叫他大王?
虽然还是‘王’,但听上去却根本不像是一方天地的主宰,更像是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匪寇、山贼之类。
同样的道理——汉皇帝、皇帝,听上去一样,却只是因为在汉家内部,皇帝二字本身就是‘汉皇帝’的意思,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在外部,如北方草原、南方岭南百越之地,去掉个‘汉’字,单称皇帝,却是有大问题的。
旁的不说——岭南的南越王赵佗,可至今都还保留着那顶黄屋左纛呢!
虽然明面上,赵佗在汉家面前承诺去帝号,复王号,但在南越国内,赵佗依旧是那位英明神武的南越武帝!
赵佗既然是南越武‘帝’,那作为恶邻的闽越、东越,自然也都不甘于人后。
故而在岭南,皇帝二字代表的,可能是南越皇帝赵佗,可能是闽越皇帝驺郢(zou ying),也可能是东越皇帝邹无厉;
但唯独不可能是汉天子刘荣。
在草原,情况也差不多。
匈奴单于这‘单于’二字,在匈奴语中原为‘广大之貌’之意。
自冒顿单于鸣镝弑父,杀死头曼单于,并先后打败东胡、月氏,史无前例的统一草原之后,单于二字,又成了比‘王’高一级,且专指草原游牧之民最高领主、最高统治者的称谓词。
从身份地位上来看,匈奴现在的‘单于’,对标的是华夏的天子、皇帝。
——就连游牧之民对单于的尊称:撑犁孤涂,字面意思都是‘天神之子’,基本等同于匈奴语版的天子!
而‘皇帝’二字,在匈奴语中,本没有近似的同义词代指;
匈奴人薄弱的文化底蕴,又无法支撑匈奴人像后世的西洋人那般,随意的‘造新词’。
所以,汉皇帝三字翻译成匈奴语,在匈奴人耳中,其实就是简单直接的:汉人单于。
只是这里的汉人单于,是直言不讳的‘汉人单于’,而非称呼匈奴单于时那般,避讳的称呼‘撑犁孤涂’之类。
明白了这些,再来看‘汉皇帝’三字被去掉个‘汉’字,就不难发现问题所在了。
——汉皇帝,在匈奴语中等于:汉人单于;
去掉个‘汉’字,那可就只剩单于了!
草原上的单于,是什么意思?
虽然冒顿、老上,以及如今的军臣,本质上都是匈奴单于,但草原上,除非是敌人、反动分子,否则没人会称呼他们为‘单于’;
而是恭敬的称之为:撑犁孤涂,或带上前缀,尊称已逝者为:冒顿单于、老上单于。
唯一会被不带前缀直接称呼为‘单于’的,是被冒顿单于鸣镝弑杀的菜鸡:挛鞮头曼……
再有,便是‘匈奴单于’的官方称谓,也被匈奴人擅自升格为: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
这就再简单直接不过了——和后世的大清皇帝,动辄取个几十个字的谥号一样,属于最简单粗暴的‘狂炫酷拽吊炸天’。
对此,汉家历代先皇都是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
——吕太后对匈奴人如此狂妄的姿态,对冒顿单于‘来快活快活’的邀请,只是卑微的表示:我老了,无法取悦大单于,还是给您送年轻的美人去享用吧;
太宗皇帝看到那句‘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也只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决战还没打起来就打道回府,去关东平定诸侯叛乱,并再度和亲。
先孝景皇帝——那么阴损、小气的一个人,对于匈奴人的狂妄,也只是暗地里咬牙切齿,再拿刘荣出出气;
明面上,却依旧是一副‘随你怎般激怒,我汉家就是不主动开启战端’的架势,稳如老狗。
而方才,刘荣便从手中的木牍国书上,发现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变化。
——匈奴国书的大小,从过去几十年始终保持不变的一尺二寸,直接缩小到了一尺整!
刚好就是刘荣用力张开手掌,以大拇指和小拇指尖端,量取一拃的长度!
比双方——太祖高皇帝和冒顿单于原本约定的‘一尺一寸’,都还更小了一寸!
好吧,刘荣的手确实有些大,一拃能有23厘米。
但刘荣很清楚:自己的手再大,也绝不可能达到一尺一寸或一尺二寸,也就是26厘米或29厘米多。
如果说,匈奴人把国书从傲慢的一尺二寸,缩小为原定的一尺一寸,保持和汉家国书大小一致,那或许可以理解为:匈奴人放下了傲慢,把汉家放在了和自己一样的高度,平等对待、交流;
但在原定的一尺一寸上再小了一寸,而且是直接从一尺二寸,一次性缩小到了一尺整!
这就只能理解为:匈奴人,真的是摆足了低姿态,迫切需要汉匈双方止战!
更搞笑的是:虽然缩小了国书尺寸,但匈奴人依旧保留了那句‘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的自大称谓;
就好像是在说:别觉得我尊重你,就是我怕了你!
我依旧狂炫哭拽吊炸天,强的一批!
但与此同时,匈奴人又好似是怕惹怒了刘荣般,将‘皇帝’二字恢复为了几十年前,双方约定的‘汉皇帝’……
只能说,游牧之民当真是耿直。
就连玩儿肠子,都是如此简单、可爱。
早就明白了匈奴人的意图,也早就知道这份国书上的内容,刘荣便也没再装模作样的说些‘贵使此来,所为何故’之类的客套话。
拿着那块长宽各只有一寸的匈奴国书,装出一副细细阅览的架势,暗下却是思虑一阵;
良久,刘荣才放下手中木牍,含笑发出一声叹息。
“唉~”
“也是难为贵主单于。”
“——好歹也做了这么些年的‘兄长’,突然要对弟弟这般低声下气,想必也是多有憋闷。”
“只是过往这些年,在教会我汉家的同时,当也教会了贵主单于一个道理。”
“和平,从来都不是空口白话,就能换来的……”
此言一出,便是刘荣图穷匕见。
——过去,汉家祈求和平,虽然还不至于到割地赔款的地步,却也好歹是遣女和亲,再搭上一笔不菲的陪嫁。
现在,换做你们匈奴人要乞和了;
为了和平,你大匈奴——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又能付出什么代价?
(本章完)
第359章 自古以来?
第359章 自古以来?
不得不说,对于河套战役过后,匈奴单于庭如此果决的转移战略重心,刘荣是颇有些惊讶的。
不是因为这么做很蠢;
而是因为这么做,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刘荣原本还想:失去了河套,匈奴单于庭必定会产生一些动荡——就算不会出现一个‘鸣镝弑君’的新单于,也起码要有一次血洗、暴力镇压。
而后,匈奴人必定不甘于河套之失,依旧会尝试着夺回河套。
等过个几年,损兵折将之后,匈奴人才会认清现实,接受‘河套不再属于大匈奴’的既定事实,并以此为基础,重新制定对外战略。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为了在大体战略层面,更好的应对匈奴人可能做出的抉择,刘荣曾站在匈奴人——站在匈奴单于庭的角度,去思考匈奴帝国未来的走向。
如果朕是匈奴单于,接下来该怎么办?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瞬间,刘荣便得出了答案。
——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放弃河套地区,迅速将战略重心西移!
但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躲避汉家的兵峰,而是为了在西方、在遥远的中亚地区重新建立自己的威望,并让匈奴帝国‘重新伟大’。
而后,便是着重深耕西域,彻底达成对西域地区的完全统治,将西域这个输血包牢牢掌握在手中,做好和汉人长期拉锯的准备。
在中亚得到补充,并彻底掌控西域这个血袋之后,再回过头,和汉人拉开架势,斗上个三五十年;
等战况焦灼,汉人百姓疲于久战,百姓民不聊生,汉人内部自然会出现问题……
这,就是刘荣站在匈奴单于的角度,以匈奴当下所面临的情况为准,所能想到的最优解。
但在简单的思考之后,刘荣便断定这个最优解,大概率不会被匈奴人采取。
原因很简单;
——不是什么人,都能如先孝景皇帝那般、像一个冰冷无情的决策机器一样,以极致冷静、不掺杂任何情绪的精神状态,做出理论上最正确,实际上却无比憋屈的抉择。
尤其是匈奴人!
尤其是慕强心理极强,强到宗教信仰都有极为浓烈的‘我打不过的就是神’味道的匈奴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至高统治者,做出哪怕一丝一毫有软弱嫌疑的决策。
就拿眼下,才刚失去河套地区的匈奴单于庭来说;
按照草原游牧之民最朴素的期望,这个时候的匈奴单于,就该把草原所有能够作战的勇士都聚在一起,朝着河套地区发起向死而生的英勇冲锋!
单于应该以身作则,甚至于冲锋陷阵,带着不夺回河套誓不罢休的坚定意志,让大匈奴的骑兵重新踏足幕南地!
而在这种殷殷期盼下,单于居然低声下气向汉人的皇帝求和,甚至还要远远躲去西方,去欺负羸弱的西域各国,又或是那些金发碧眼的西方人?
在这种情况发生的瞬间,匈奴单于就会失去草原大半游牧之民的效忠!
要不了多长的时间,草原某个犄角旮旯的角落,就会出现一个——甚至是雨后春笋般,冒出成千上万个‘勇敢者’;
取不取代单于另说,起码这些人会打起‘挥军南下,夺回河套祖地’的旗号,并迅速壮大起来。
然后,草原就会出现一个最强蛊王,将所有决心夺回河套的势力联合起来。
到了这一步,这个‘反汉联军统领’的地位,实际上就已经不比单于低了。
考虑到此间种种,刘荣先前才会断定:匈奴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哪怕明知无法夺回河套,匈奴单于军臣,也必定会象征性的做出一些尝试。
直到那些热血沸腾的草原勇士,也被夸张的伤亡数字吓住,给惊的热血变凉,军臣才会找一个契机,完成总体战略从东向西的转移。
至于之后的事顺不顺利——中亚能否顺利拿下,刘荣不疑有他。
毕竟上帝之鞭的威名,还是有点东西的;
好歹也是出身东亚怪物房,甚至还一度短暂做过怪物房房主!
西进成功,对于‘帝国’状态下的匈奴人而言,根本不在话下。
倒是西域,刘荣觉得还有操作空间。
——赶在匈奴人西进完成、掌握中亚之前,汉家抢先拿下河西……
总结而言就是:按照刘荣原本的推断,河套战役过后,汉匈双方还会在河套及周边地区拉锯几年;
等拉锯结束,双方都疲惫不堪,匈奴人便会幡然醒悟,跑去中亚欺负大宛、大秦等战五渣。
汉家则趁着匈奴人战略重心西移,伺机夺取河西,打通河西走廊,而后开始图谋西域。
待匈奴人西进取得圆满成功,成为西方人灵魂深处的恐惧:上帝之鞭——阿提拉后,回过头要加深对西域的统治时,竟发现汉家在西域也具备了相当程度的影响力;
而后,汉匈双方——已知世界唯二的大块头,便在不属于任何一方本土的西域,打响那场决定世界霸主归属的旷世决战……
但眼下,情况显然有些出乎刘荣先前的预料。
匈奴人,居然真的对河套没有丝毫留恋!
短短一个冬天过后,匈奴人便迅速认清便接受现实,而后迅速做出了最明智的战略抉择!
刘荣不知道军臣,是怎么做到的。
刘荣想象不到军臣,究竟是如何让这般‘软弱’的总体战略,为一生慕强的游牧之民所接受——以至于这么一支带着‘求和’之使命而来的匈奴使团,顺利出现在了汉都长安。
对于软弱者、投降者,游牧之民从来都不会有半点宽恕!
如果不是接受并认同了这个做法,那此刻,站在宣室殿内的匈奴使团,绝对不可能逃脱草原游牧之民的围追堵截,全须全尾的踏上汉家之土。
既然他们走出了草原,来到了汉家,那就说明军臣的这个决策,草原游牧之民基本都支持,且并不觉得这是单于软弱。
而这,就是方才使团及殿时,刘荣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轻飘飘几句话就弄死匈奴副使:东胡王子卢荣,并明确表示‘不再放过任何一个出身韩王部、东胡王部的汉奸’的原因所在。
——如此炸裂的消息,汉家居然没能通过韩王、东胡王(长安侯)这两条线,收到哪怕一丁半点的消息!
韩王部也就算了——毕竟人家被匈奴人排挤到了幕北,地域上和汉家隔着一整个幕南,以及分割幕南幕北的大沙漠;
但东胡王部,或者说是长安侯卢氏的地盘,可就在幕南!
而且是相当靠近汉家的区域:南池一代!
匈奴单于庭发生的任何事,卢氏都必定会有所耳闻;
且只要有心传消息,卢氏就必定能和汉家搭上线!
为确保这个信息渠道畅通无阻,汉家过去这些年,可没少对长安侯家族做投资。
为了稳住老卢家,先孝景皇帝甚至一度承诺:安心在草原埋伏吧,等大功告成,卢氏彻底回归汉家,燕王之位依旧属于老卢家!
且不提先孝景皇帝这个承诺有几分真、几分假——至少那些真金白银,还有尚冠里那座长安侯府,都是实打实的吧?
如此厚待,老卢家不说鞠躬精粹、死而后已,也起码得做做样子,把那些明显重要的信息尽快传回来吧?
结果可倒好。
直到河套战役结束,汉家依旧没能从老卢家的渠道,收到‘匈奴单于庭兵指马邑’的消息;
等战争都尘埃落定,河套都变成朔方郡、五原郡了,老卢家才磨磨唧唧传回来一封书信,说之前被单于庭盯住了,没能送消息回来。
这回更过分!
匈奴单于都已经让整个草原,都接受了‘战略重心西移≠软弱’的观点;
别说是匈奴国书了——连匈奴人请求止战,好让匈奴人安心西进的使团都到长安了!
结果老卢家至今都还没有传回消息,告诉刘荣:军臣究竟是动用了什么神仙手段,才达成了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成就!
很显然:过去这些年,两头吃、两头骗,双面间谍爽歪歪的好日子,让老卢家有些飘了。汉家真金白银的砸钱,老卢家照收不误,但像样点的情报,老卢家却是一个没有。
细追究起来,老卢家上一次给汉家提供有效情报,还是太宗皇帝后元三年,传回‘老上单于已经在去年死了,左贤王军臣继承了单于之位’的消息。
看看——连单于换届的消息,老卢家都不能保证时效性,足足过了一年才把消息传回来……
这一次,悍然处死匈奴副使,看上去是刘荣因怒而为,在摆‘战胜国’的谱,给作为‘战败国’的匈奴人来了个下马威。
但事实上,这是刘荣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最终决定对老卢家做出的敲打。
尤其是那句‘无论韩王部、东胡王部,皆斩’,还是‘只要是汉奸,无论藏在哪里,我汉家都绝不放过’——刘荣敢保证,只要这两句话传到卢他之耳中,摆在老卢家面前的,就会只剩下两个选择。
要么,就此死心塌地给匈奴人做狗,并在失去价值之后,被匈奴人兔死狗烹;
要么,就是收起那些小心思,老老实实给汉家做情报渠道,等汉家彻底打败匈奴人,便回归汉室,做一门闲散彻侯。
至于眼下,匈奴人意外的‘过早觉醒’,过早的将战略重心西移,对于刘荣而言,这稍有些棘手。
但也仅仅只是棘手而已。
相比起过去,汉家边墙苦苦支撑,唯恐哪天匈奴人大军压境,就又是方圆数百上千里糜烂的恶劣处境,仅仅只是‘棘手’,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临行之前,我主单于特地有交代;”
“只要皇帝陛下仁慈,愿意赐予一生困苦的游牧之民以和平,我主单于就能将我大匈奴的河南地,完整割让给皇帝陛下。”
“此外,为了表明我主单于的诚意,我大匈奴还将以大宛良马一匹、美少女十人的礼物,来作为汉匈兄弟之国世代友好的见证。”
“另外,我大匈奴辽阔的北海之地,也可以割让给皇帝陛下……”
随着呼延且当一条条‘诚意’摆上台面,殿内也逐渐响起一些不大和谐的牢骚声。
“河南地已然为我汉家所有,更设朔方、五原二郡,何需狄酋所谓‘割让’?”
“——是极是极!”
“——更别提那良马,居然只有一匹,也亏他军臣送的出手?”
“哼,说是什么大宛马,听都没听说过,怕是连驽马都不如……”
…
“还有那北海之地——幕北之民都还要北上千百里,才能到那北海冰寒之地!”
“这么一块‘飞地’,他军臣便是割土,我汉家又如何能据之?”
“更何况那北海,传闻一年有八个月都是大雪纷飞,更终年天寒地冻。”
“便是得了这块地,我汉家又能作何用?”
“总不能真在那片冻土,种我汉家的宿麦吧……”
随着嘀咕声越来越嘈杂,呼延且当的声线也是渐渐低了下去。
但在御榻之上,刘荣却是本能的抬起手,以食指指腹摩擦起唇下,面呈思虑之色。
第一条:割让河南地,即河套地区,刘荣明白呼延且当的意思。
虽然方才,刘荣嘴上也嘀咕了一句‘我用他军臣割让?’,但这一条对汉家的益处,刘荣却也是心知肚明。
——既然是明确‘割让’,那就必定会以匈奴国书的形式,留下书面证据!
而这份证据到了后世,便是河套地区‘自古以来’最坚实的佐证!
也就是说这一条,对于如今的汉家意义不大,但对后世之华夏,还是有不错的实际利益的。
至于第二条:一匹大宛马,十个少女。
对于草原上的‘少女’,刘荣即便没见过,也实在不敢恭维。
茹毛饮血的匈奴人,难不成还真能养出什么肤白貌美的美人儿?
顶多也就是不丑,看得过去。
这种外貌条件的女人,刘荣只要想要,就绝不会缺。
倒是那匹大宛马,成了刘荣意料之外的惊喜。
——汗血宝马!
只是这匹马,多少带了些军臣威胁汉家的意味在其中。
大概就是军臣在凭借这匹马,拐弯抹角的对刘荣说:老弟啊~
这样的马,我大匈奴可是有很多哒~
若真逼急眼了,老哥我可就要让勇士们,骑着这样的高头大马去干你啦~
听老哥我的,乖乖收手,别打了~
等老哥我把大宛拿下,这样的马要多少有多少,多送老弟几匹,也不是不可以哒……
“汗血宝马~”
“啧,中看不中用啊……”
“金贵的不行,恨不能骑着人才能养活。”
“——军臣是真当朕不懂啊……”
“倒是北海……”
…
“嘿!”
“让贝加尔湖,乃至周边的东西伯利亚,都成为我华夏的‘自古以来’……”
“啧啧……”
(本章完)
第360章 风水轮流转呐
第360章 风水轮流转呐~
话说一箩筐,刘荣思绪万千,实则却是脑海飞速运转。
只片刻之后,被露出了一个满是不屑的笑容。
“如果贵主单于,仅仅只是这点诚意的话~”
“嗯……”
“——也别等明日了。”
“出了宫,回了驿馆,贵使便立刻打点行装,即刻启程回草原复命吧。”
···
“贵主单于问起,便说朕,已然知晓单于的心意;”
“今岁秋后,我汉家百万精锐,会与贵主大单于麾下的四十万控弦之士,在幕南地一决高下。”
“——朕金口玉言,郑重承诺:贵圣地龙城,我汉家绝对秋毫不犯。”
“若是单于有意,朕也丝毫不介意大战过后,邀请单于到长安短住几日……”
刘荣这话一出,殿内众百官公卿面上含笑之余,也不免感到一阵气血上涌,口干舌燥。
——爽!
——真特么爽!
曾几何时,匈奴人张口闭口‘控弦之士四十万’,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光靠着这么一句威胁、恐吓,就从汉家搬走一车又一车和亲陪嫁。
原话更是气人!
什么,我大匈奴兵虽寡,尚得控弦之士四十万,若一齐挽弓,箭矢可遮天蔽日,使白昼暗如黑夜;
什么,我大匈奴土虽狭,尚有可牧之域数万里,使一骑奔袭,三年而不能尽见草原全貌之类。
老是这么一句话说来说去——甚至是每有匈奴使者来到长安,都必定会在宣室殿扯上一嘴。
听的汉家上下君臣耳朵都起了茧子不说,更是反复勾起了汉家上下君臣,乃至天下之民心中的屈辱。
特么就你有兵啊?
啊?
就你有辽阔领土?
直到今日,刘荣当着匈奴使团,当着汉家上下公卿百官、功侯贵戚,说出这么一句看似委婉至极,实则锋芒毕露的威胁、恐吓之后,这些跻身汉家庙堂之高、身处权力金字塔顶端的贵族、官僚们,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攻守易型了!
张口闭口‘我有多少兵’‘我有多少领土’‘如果谈不拢就打’的,不再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匈奴人了!
曾经,匈奴使者一句‘控弦之士四十万’,汉家上下君臣就要当即压下屈辱、悲愤,抓紧盘算起和亲陪嫁;
而如今,汉家的天子却不等匈奴人开口,便主动提到:如果谈不妥,那就让单于把那四十万‘控弦之士’征集起来,咱们摆开架势打上一场!
四十万控弦之士的面子,我汉家也给——精锐百万够不够?
只是这战场,再也不可能是汉家的北地郡朝那塞、代北雁门郡武州塞了。
——幕南!
只要匈奴人想打,汉家就有能力将下一场汉匈大战的战场,直接选定为匈奴人的根基:幕南地!
至少,也得是幕南地区的南门户、草原与河套地区的分割线:高阙一线……
“我主单于,是满怀着对和平的期待,才遣外臣前来。”
“皇帝陛下,却似乎并不……”
话说一半,呼延且当便适时止住话头,神情略显阴郁的看向御榻上方。
——这是呼延且当第一次来长安。
也是呼延且当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汉人小皇帝。
呼延且当原以为,既然是‘小皇帝’,那刘荣必定会具备少年不可避免的一些性格缺陷。
比如鲁莽、浅薄,又或是意气用事之类。
但仅仅只是这短短片刻的接触,就已经让呼延且当意识到:这位汉人‘小皇帝’,已经具备了汉家历代皇帝,都一致具备的特性。
——又臭又硬!
而且比起过去的两代汉天子,这位小皇帝更锋芒毕露;
与此同时,又并非单纯的强硬,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时刻散发着合格政治人物所应具备的成熟。
发现这一点之后,呼延且当其实就已经不再对这次出使,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了。
作为匈奴除挛鞮氏王族之外,地位最显赫、血脉最高贵的四大氏族之一:呼延氏当代‘才俊’,呼延且当自然知道如今的草原,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河套战役,对于现任军臣单于的威望打击极大!
几乎是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便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部族头人,或明或暗的表示:伟大的撑犁天(天神),应该再派一个新的孤涂(孩子),来引领游牧之民再次强大起来。
说白了,就是有别样的小心思了。
察觉到这一变化之后,如今草原头号不安定分子:右贤王伊稚斜迅速开始行动,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近三成部族私底下的投诚!
要知道这三成,说的可不是伊稚斜掌控下的幕南地区,而是整个大草原!
包括伊稚斜掌控下的幕南,以及幕北、河西,乃至于西方的那些部落全部加在一起,总共有三成!
什么概念?
都不用说旁的!
——想当初,冒顿单于鸣镝弑父,弑杀先单于挛鞮头曼,并彻底掌控整个匈奴部时,匈奴部占据的地盘、掌握的兵力,连大草原上的一成,甚至半成都不到!
经过连续多年的征战、征服,将一众草原部族收入麾下,冒顿单于才终于让曾经不入流的小部族:匈奴,成长为了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而后,冒顿单于便带着这看似庞大,实则却只占大草原总力量二成的兵力,一头撞向了占据大草原过半力量的霸主:东胡!
占据草原二成力量的新贵匈奴,主动攻打掌握超过五成力量——过半力量的霸主东胡;
同一时间,旁边甚至还有个掌握草原余下三成力量的月氏人虎视眈眈,坐等匈奴人和东胡人打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
这,才是冒顿单于之所以会那么‘伟大’,之所以会那么受草原游牧之民崇拜的原因。
就这条件,冒顿单于愣是以不到敌人一半的力量,硬生生啃下了东胡这块硬骨头!
推翻了东胡人的霸权,彻底奠定匈奴帝国的根基,把东胡王的脑袋拧下来当成酒器不说,还在之后不久便再度大败月氏人,近乎彻底统一了草原!
而现在,草原上,再度出现了一个‘明主’。
这个人所掌握的力量,比当年的冒顿单于都还要更大;
而且不同于冒顿单于‘新贵推翻旧霸主’的向死而生,这个新的‘明主’,恰恰是如今的草原霸主:匈奴内部的挛鞮氏王族。
挛鞮伊稚斜!
河套战役结束之后,这个名字,成了草原上最瞩目,同时也是最‘不能提’的字眼。
情况最糟糕的时候,已经有幕南部族开始征集兵马,自发向着伊稚斜所驻扎的南池方向集结,以供伊稚斜差遣了。
只是后来,伟大的右贤王挛鞮伊稚斜,主动找上了自己异父异母的兄长:军臣单于。
根据呼延且当所掌握的消息,伊稚斜和军臣之间,进行了一场极为漫长的讨论。
这场讨论结束之后,右贤王伊稚斜站了出来,主动将河套战役失败的责任,背到了自己头上。战争失败的黑锅被伊稚斜主动背起,军臣单于也难得没有借题发挥,痛打落水狗;
而是在同一时间站了出来,以‘撑犁天的意志’赦免了伊稚斜。
随后发生的一切,就多少有些狗血了。
——军臣当着草原各部头人、小王的面,向撑犁天神发誓:只要左贤王于单,没能成长为比伊稚斜更勇敢、更睿智的领导者,那大匈奴的下一代单于,就将会是右贤王挛鞮伊稚斜!
军臣说,这是撑犁天神的意志。
伊稚斜说,他也感受到了撑犁天的意图。
紧接着,兄弟二人一同表示:除此之外,撑犁天神还另有旨谕,为大匈奴的未来指明了方向;
而这一‘旨谕’,便是刘荣口中的:战略重心西移,对汉室采取暂时性的安抚、妥协……
很显然,这是军臣和伊稚斜之间的交易。
为了迅速抹除河套战役失败的影响,军臣以单于大位继承权作为代价,换得了单于庭、挛鞮氏内部最大的不安定分子:伊稚斜的支持。
而伊稚斜也凭此——凭借这一手‘大匈奴的利益大于一切’‘为了大匈奴,我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的精神,得到了更多人的尊崇。
毫不夸张的说:按照现在的情况,左贤王于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长为一个优秀的领导者了。
因为早在于单还只是骑羊的年纪,连羊肋骨都无法凭牙口啃干净的当下,于单的叔叔伊稚斜,便已经拥有了曾经的左贤王军臣,都不曾拥有过的崇高名望。
下一代匈奴单于,几乎必定,也只能是伊稚斜。
只是状况,却并没有因为伊稚斜这个伟大人物的伟大举动,而改善太多。
——战略重心西移,在单于庭内部确实没有阻力了。
单于庭即没有换一个单于,也没有经历一场血洗、暴力镇压,便轻松抹除了河套战役失败所产生的负面影响。
但要想真的将战略重心,从曾经‘东西并进’的双头鹰政策两条腿走路,改变为着重攻掠西方,尽量稳住东方,那还需要汉人点头。
没错;
曾经,需要祈求匈奴人‘维持和平’的汉人,如今反倒成为了汉匈双方之间,能否维持和平的决定者……
在呼延且当给出不软不硬的‘应答’之后,刘荣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刘荣很清楚,眼下的状况,究竟对谁更有利。
——经过大半个文景之治,汉家不说是兵强马壮,也至少是府库充盈。
除非刘荣也学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动不动大兴土木,又或是巡视天下到处撒钱;
否则,父祖留给刘荣的府库,足够支撑汉家再和匈奴人,打至少十场河套战役同等规模的中大型战役。
再加上河套战役的胜利、河套的获取,让汉家无论是朝堂上的君臣,还是军中将帅,乃至于民间百姓,都燃起了空前高涨的军心士气!
如果要打,汉家完全没有顾忌——打就打!
趁热打铁,把河西,乃至幕南也打下来,看你匈奴人还怎么称霸草原!
当然,暂时不打也行。
就维持现状,慢慢把河套消化下去,顺带着继续休养生息、继续积蓄力量;
在农耕文明强大的发展能力面前,游牧文明天然的发展劣势,将使得汉匈双方之间的胜利天平,愈发快速地朝着汉室一方倾斜。
如果未来五十年,汉匈双方之间都不发生任何战争,那休养生息五十年的汉室,将强大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至少刘荣敢肯定:要真是那样的情况,那下一代汉天子哪怕是条狗,汉家也能在能力不差——至少不蠢的曹太后掌控下,将匈奴人彻底赶出亚洲大陆板块!
所以,眼下的情况对于汉家而言,其实是打不打都行——打有打的好处,不打有不打的好处;
但对匈奴人而言,唯一的选择,是去西方补血、去强大自身,以再度获得碾压汉家——至少是尽可能轻松的拿捏、压制汉家的能力。
这,便是刘荣之所以会有那句‘攻守易型’之感叹的原因所在。
——祈求和平的,不再是汉家!
——需要和平的,不再是汉家!
那么,作为更需要和平的一方,匈奴人要想汉家——要想让‘打不打都行’的汉家,做出明显有利于匈奴人的决策:不打,那自然就要付出代价。
而且这个代价,不能是已经被汉家占据的河南地、看不见摸不着的北海地,又或是一匹汗血宝马、十个浑身散发膻臭的匈奴美女之类。
诚然,河套地区,以及东西伯利亚的‘自古以来’,对刘荣而言是相当有价值的筹码。
但这个筹码的价值,匈奴人不知道啊!
只有刘荣这个穿越者,才会在意所谓的‘自古以来’。
对于如今汉室而言,河套已经是汉家的河套;
北海也永远都不会是汉家的北海——就算有一天真打下来这块地方,汉家也绝不可能去开发、去建设。
换而言之,对于这个时代的土著而言,呼延且当带来的这几项‘诚意’,价值是无线趋近于零的。
就连那匹产自大宛的汗血宝马,也只有刘荣能得出‘有点价值,起码好看’的结论;
对于汉家上下君臣而言,大宛马?
你特么就是会飞的仙马、独角兽,那也是只有一匹啊!
国家和国家之间,以个位数为数量级赠送的礼物,那不都是象征性的礼节吗?
拿这么一匹马,就想换取汉家曾经,需要屈辱和亲,送上万千陪嫁才能换来的和平?
你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什么样的干部,能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本章完)
第361章 头可断,血可流,土地不能让!
第361章 头可断,血可流,土地不能让!
时间仿佛停滞。
御榻之上,刘荣好整以暇的看向殿内,明显是在等呼延且当的下文。
御阶下,呼延且当面上神情风云变幻,不知是在思索什么。
而在呼延且当两侧,汉家众公卿百官也没闲着——要么夸张的扣扣耳朵,要么低头扣扣指甲缝,几乎人均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很显然,匈奴人的筹码不够。
承认河南地自此为汉家所有,割让北海地作为汉家的‘飞地’,再加上一匹大宛马,十个草原没美人儿;
这筹码,无论是政治价值还是实际价值,都远不足以匹配汉家‘我不出兵打你,你就安心去西进吧’的承诺。
说到底,那劳什子大宛马,若是汉家实在想要,也不是买不到。
——毕竟只有一匹;
若是百八十匹,那或许还无法在匈奴人眼皮子底下,从大宛横跨草原运过来。
但只是一匹而已;
只要汉家出得起高价,那就有的是胆大包天的胡商,愿意为那百倍暴利拼上一把。
换而言之:那匹大宛马,仅仅只是个价值不菲,且绝非买不到的商品而已。
而且这匹大宛马,且不论质量如何、是否适合作为战马——单就是这个数量,就注定其无法为汉家的马政建设、马种培育,做出哪怕一丁半点的贡献。
若是十几二匹种马,外加几百头母马,刘荣或许还能将其往‘战略物资’的方向去想。
但只有一匹,那就纯粹是个外域来的稀罕玩意儿,除了供刘荣赏玩、猎奇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价值了。
十个草原美女更别提了——连猎奇、稀罕都算不上,完全就是在凑数。
真正对汉家而言有价值、有吸引力的政治条例,其实是前两条;
但即便是那前两条,内容价值也实在太低……
“朕尝闻,贾人易货,不过漫天要价,坐地还价而已。”
“贵使提出如此离奇的价码,想必,就是在漫天要价了吧?”
“唔;”
“那接下来,便轮到朕坐地还价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见呼延且当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刘荣终还是主动开了口。
一语即出,惹得呼延且当脸色又是肉眼可见的一黑,便见刘荣自顾自从榻上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悠然踱起步来。
一边踱步,嘴上,也一边开始给出自己的‘条件’。
“河南地~”
“毕竟已为我汉家所有,贵主单于割让也好,不割也罢,终归已是我汉家的河南地。”
“——又或者说,是我汉家的五原、朔方二郡。”
“即是要割,贵主单于便不妨大方一些——直接割河西地与我汉家;”
“唔,也免得朕再派兵去打。”
…
“至于北海么~”
“听说自冒顿单于至今,北海,都一直是游牧之民流放囚徒之所。”
“——据说那奸贼中行说,便曾被贵主单于流放北海?”
“我汉家地虽狭,尚得可耕之土数万里;”
“一块流放囚徒的苦寒之地,我汉家,总还是有的……”
说着,刘荣也不由摇头一笑,又佯做纠结片刻,方缓缓点下头。
“北海,就换成东海吧。”
“——以鲜卑、乌恒二山为基,方圆千里之土,自此为我汉家所有。”
“毕竟再怎么说,东海地,起码能和我汉家的燕国接壤,不像那北海,乃万千里外的飞地?”
…
“至于那大宛马、草原美人——朕也不为难贵使;”
“我汉家已得河南为养马地,马,是不缺的。”
“倒是耕牛~”
故意拖了个长音,刘荣又适时皱起了眉头,低头掐着手指,‘小声’计算起来。
“民三千万口,五百余万户……”
“十户一牛……”
得出计算结果之后,刘荣又是沉沉一点头。
侧过身,终于再度正对向呼延且当。
“贵使有所不知啊~”
“早在秦时,我诸夏之民,便已经开始以牛挽犁,用于助耕了。”
“只秦亡而汉兴,河南地为游牧之民窃居,我汉家失此养马、养牛之地,便是有心牛耕,却也没了那许多耕牛。”
“——贵主单于愿以良马相赠,朕心甚慰。”
“但既然汉匈是兄弟之国,那作为兄长,贵主单于与其送弟弟不缺的东西,倒不如,送一些弟弟用得到,而且是迫切需要的东西。”
“我汉家民三千万口,五百余万户,若皆行牛耕,至少要十户共用一牛,才堪堪够用。”
“十户一牛,五百余万户,便是五十余万头牛……”
…
“河南地虽已为我汉家所有,但河南各部所有的牛、羊、马匹,我汉家也没有无偿夺走的道理。”
“便是出钱买,也总不能把河南地的牛全买走,搞得各部从此无以为继。”
“——蒙父祖余荫,朕手里,也算是有点小钱。”
“拿去河南,当能买下耕牛二十余万头。”
“只牛耕所需之数,足有五十余万。”
“余下三十万头,便有劳贵主单于,照顾一下家业艰难的弟弟吧……”
给出自己的‘价码’之后,刘荣也终于坐回了御榻之上,看似是在惬意的低头抿水,实则,却也不忘有意无意,打量起呼延且当的面上神情变化。
——正如刘荣方才所说:谈生意这个东西,其实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呼延且当先前给出的价码,实在有些低的离谱;
而刘荣在此基础上‘漫天要价’,也确实有些不现实。
双方都在异想天开,那这笔生意能不能谈成,其实就看双方的意愿了。谁更迫切需要谈成这笔生意,谁就要让利更多;
刘荣显然不那么迫切。
倒是呼延且当,或者说是呼延且当所代表的匈奴人……
“河西地,我主单于是绝不可能割让给皇帝陛下的。”
几乎不做任何思考,呼延且当便语气坚定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话说出口,不等刘荣做出反应,便再补充道:“想必皇帝陛下,也知道我大匈奴的先冒顿单于,是如何起于微末的吧?”
“——想当年,汉人还在经历秦末一统的纷争时,草原上的唯一霸主,还是东胡人。”
“东胡称霸,月氏称雄,而我大匈奴,彼时也只是幕南一个再小不过的部族。”
“头曼单于无法壮大我匈奴部,甚至不惜将自己最出色的儿子:先冒顿单于送去东胡王庭做质子。”
…
“在东胡王庭为质时,先冒顿单于,也可谓受尽折辱。”
“直到成年后回到匈奴部,东胡王依旧不知足——在先后要了头曼单于的女人、先冒顿单于的爱马之后,又让匈奴部将仅有的牧场,大半割给东胡人。”
“头曼单于碍于东胡兵峰、威势,打算屈服;”
“于是,先冒顿单于鸣镝弑父,而后在草原上,留下了那句传颂至今的名言。”
“——先冒顿单于说:东胡人要我的女人,我给了;”
“东胡人要我的良马,我也给了;”
“甚至还要我去舔东胡王的脚趾,我为了部众安危,也毫不迟疑的舔了。”
“但现在,东胡人要我们的土地,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退让了。”
“于是,先冒顿单于励精图治,迅速壮大了匈奴部,而后先后与东胡、月氏决战,并就此让我大匈奴,成为了草原唯一的霸主……”
呼延且当说着,殿内众汉官公卿听着;
就连御榻上的刘荣,都做出一副兴致勃勃的姿态,听呼延且当说起这段匈奴史。
只是暗地里,刘荣却也不忘一阵腹诽。
呼延且当口中的这段往事,基本都是真的。
但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极为关键的事实,被呼延且当——或者说是被过去几十年的历代匈奴单于,即位刻意的隐瞒了。
始皇一统天下后的那十几年时间里,匈奴确实是个草原上,再普通、再寻常不过的小部族。
如今的幕南三驾马车:折兰、白羊、楼烦三部,随便哪个分出一两成兵力,都能把匈奴部打的跪在地上唱征服。
彼时,‘匈奴王’挛鞮头曼,几乎是对草原上的每一个部族都予取予求。
别说是霸主东胡、新锐月氏了;
什么林胡啊~
屈林啊~
凡是个现在还存在于草原之上,叫得出名字的部族,匈奴部都是当祖宗供着的。
至于匈奴王子:挛鞮冒顿在东胡王庭为质,也不是个例——再月氏王帐,也同样有一位挛鞮氏匈奴王子为质。
准确的说,当时的草原,几乎每一个像匈奴这样的弱小部族,都会将王子送去东胡、月氏王廷为质。
巅峰时,东胡王庭甚至曾组建过一支‘质子万骑’,尽皆由草原各部送来的质子组成,兵力更是达到惊人的四千人!
而挛鞮冒顿,便曾是这四千质子军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员。
后来,挛鞮冒顿因成年而回归部族,因为在东胡王庭拓宽了视野,而成为了匈奴部数一数二的佼佼者、杰出才俊。
但从之后,东胡王庭要求匈奴部‘割让土地’这部分开始,这段历史就有了极为刻意的人为编撰痕迹了。
——无论是东胡、月氏,还是彼时羸弱、渺小的匈奴部,都是游牧部落文明!
对于游牧文明而言,哪来的领土?
对于终年逐水草而居,一年能走遍小半个草原的游牧之民而言,又哪来‘领土’这个概念?
所以,事实是在当年的某个季节,东胡王发现匈奴部正在放牧的那块草场,今年的水草长势有点太好了;
而这样的好草场,不该是有匈奴这样的小部族所占据。
于是,东胡王下令匈奴人即刻启程,去找一个符合自己身份、实力的,差不多点的草场。
那块优质的草场则让出来,给那些强大、配得上这块草场的部族。
这在草原上很常见。
真要说起来,东胡王愿意这么干,其实都还是在保护匈奴部!
若不然,东胡王直接管都不管,摆出一副‘你们自己商量,我不插手’的架势,匈奴部就很可能因为那块草场,而成为草原上众多被杀到灭绝的小部族之一。
随便一个觊觎这块草场的强大部族,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将匈奴人赶尽杀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时,羸弱不堪的匈奴部,即便只是短暂占据了一块自己不配得到的优质草场,也无异于小儿持金于闹市。
而后,便是那个匈奴历史上的名场面——冒顿单于鸣镝弑父,弑杀了打算服从的挛鞮头曼,并说出了那段‘什么都可以给,唯独土地不能让’的千古名言。
借着新单于鸣镝弑父,篡权夺位的气势,冒顿掌控下的匈奴部一扫先前羸弱,接连击败比自己强大的周边部族,并通过俘虏、屯兵的方式迅速壮大。
一开始,东胡王庭还没当回事,权当是一个小部族灭亡前的挣扎,连派人责问都懒得去。
等反应过来,匈奴部在冒顿单于的率领下,居然已经占据了小半个幕南,成为了一个并不比月氏逊色多少的黑马!
于是,草原上新的格局形成:东胡称霸,月氏、匈奴迅速崛起,三足鼎立。
而发展起来后的匈奴人,之所以没有遭受东胡王庭的针对,也恰恰是因为这三足鼎立的格局,让东胡王庭根本不敢全力对付匈奴人。
一如数百年后,东汉末年的三国时期,几乎是将‘三角形具有稳定性’这一几何概念,在国家战略层面的解读,诠释的尽善尽美……
按理来说,三足鼎立的大格局形成,但凡不是其中某一方犯傻,这个格局都应该维持很长时间。
但就在草原上‘三足鼎立’的格局形成后不久,一个突然插入的外力,彻底打破了这个三角形的平衡。
——始皇驾崩,二世即立!
短短几个月后,二世元年都还没翻过年关,陈胜吴广一声怒吼,大泽乡起义,天下群起而反秦。
短短数月之后,关东几乎完全脱离了秦廷掌控;
惊慌失措之下,二世胡亥、奸臣赵高为首的秦廷,下令北方长城一线的王离军团迅速南下,辅佐率军出关的章邯大军平定叛乱。
之后,自然就是项羽破釜沉舟,一战而没秦廷最后的精锐:长城军团,并彻底钉上了秦王朝的棺材板。
同一时间,才刚在幕南站稳脚跟,正盘算着和月氏人结盟,一同对抗霸主东胡的匈奴人,却被一个天降大礼砸晕了脑袋。
——秦长城军团回撤时,没来得及带走的粮草、军械等辎重,悉数落入了匈奴人的口袋!
然后,匈奴人不假思索的装备起青铜剑、青铜弩,绕过与自己实力相差无多的月氏人,直接向霸主东胡发起了挑战!
东胡人依旧没当回事。
直到东胡人的石器、骨器,被匈奴人的青铜剑连人带武器砍碎,东胡人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匈奴人,似乎真的得到了天神庇佑。
连这些原本只应该出现在秦人、燕人、赵人手中的可怕武器,都被天神赐予了曾经,再渺小不过的匈奴人……
(本章完)
第362章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第362章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那场大战,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快到三足鼎立的另外一方:月氏,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匈奴便彻底推翻了东胡的霸权,并取而代之,成为了草原新的霸主。
——而且是比东胡人都还要更强大的霸主!
但与此同时,那场战争的惨烈程度,也是草原上前所未有的。
那一战,双方彼此追逐、腾挪,战场一度扩大到了数千里方圆!
与冒顿单于血脉相连的兄弟、叔伯,匈奴单于庭毋庸置疑的挛鞮氏王族柱石,死的只剩冒顿最小的弟弟;
已经臣服于匈奴的白羊、折兰二部,战后更是剩下的活人,不够拉走死人的尸体!
尤其是最后一战,东胡王庭凭借着最后的精锐:楼烦弓骑,对匈奴人造成了极为重大的杀伤。
若非折兰人悍不畏死,在折兰王的亲自率领下,向东胡王帐发起了死亡冲锋,以三比一,甚至四比一的战损比,将冥顽不灵的楼烦人杀到胆寒,那一战最终的赢家,甚至都未必会是匈奴人。
那一战,杀的草原为之胆寒!
也彻底奠定了折兰、白羊二部‘三驾马车’的崇高地位。
至于楼烦人,则是因为在最后一站中的英勇表现,在投降并臣服之后,被冒顿单于纳入麾下,与匈奴‘开国元勋’:折兰、白羊二部一起,共同成为了匈奴单于庭镇压幕南的三驾马车。
这也是为什么时至今日,折兰人的悍勇,乃至疯狂依旧让草原位为之胆寒;
白羊人的回马射,至今都令游牧之民心有余悸,不敢轻易追击溃逃的零散骑兵;
以及:楼烦人至今为止,都不敢在任何一个折兰人面前抬起头说话。
哪怕是楼烦王,在面对一个最普通的折兰士兵时,姿态都会平白矮上三分。
——没办法;
那一战,为楼烦人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大。
大到那心理阴影,似乎已经不再是个体的记忆,而更像是种群基因深处的本能恐惧……
推翻东胡人的霸权之后,继承了东胡人大半遗产的匈奴人,再回过头来面对月氏人,自然就轻松了很多。
先是一场大战,将月氏人的活动范围从幕南南半部,压缩到如今的河西地区;
之后又是在老上单于在位时期,彻底将月氏人赶出草原,赶去了西域,乃至更为遥远的西方。
现如今,匈奴人在河套战役失利之后,想要将战略重心西移,对底层打出的旗号也是‘撑犁天神降下神旨,月氏余孽都逃去了西方’。
至此,这段历史,才总算是恢复了原本的面目。
——冒顿单于强大吗?
很强大。
非凡的武力,乃至于军事、战略素养,让匈奴部在冒顿单于的领导下,极其迅速的得以壮大。
但匈奴人称霸草原,真的是完全仰赖冒顿单于的强大吗?
不尽然。
如果在匈奴部强大起来,成为草原上又一新贵之前,草原上并非是东胡、月氏对立,而是只有东胡一个霸主,那匈奴人最终的结局,恐怕并不会比月氏人好到哪里去。
三足鼎立,而非二雄争霸,是匈奴人在那一时期,得以在草原站稳脚跟的重要原因。
再者,在三足鼎立之势形成之后,如果没有外力干扰,这个形式也同样会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看看几百年后的汉末三国,就不难发现:三足鼎立,永远都是两个相对弱者联合,对抗那个最强大者。
一样的道理:如果没有外力干扰,那在东胡、月氏、匈奴三足鼎立之势形成之后,草原上的主旋律,也会是相对弱小的月氏、匈奴联合,来对抗霸主东胡。
之后数十年,此三者你方唱罢我登场——匈奴强,则东胡-月氏联合,月氏强,则东胡-匈奴联合;
主打的就是一个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但秦王朝的崩塌,让中原的华夏文明无暇北顾,给了草原过往百十年不曾有过的安宁。
且王朝崩塌所引发的连锁反应,又让匈奴人一夜暴富,以一种近乎梦幻的方式,将草原游牧文明硬抬到了青铜文明。
——在那之前,草原上无论是匈奴人、月氏人,还是霸主东胡,军队所列装的武器军械,都依旧是以石器、骨器,乃至于木器为主。
时至今日,已经将秦长城军团所留下的那批青铜武器,用的坏的坏、烂的烂,却根本不会修的匈奴人,也同样不可避免的迎来了‘文明倒退’。
现如今,草原上能用青铜武器的,除了单于庭本部,便是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以及呼延、须卜、丘林、兰氏这四大家族的本部武装。
甚至即便是这些‘匈奴贵族’,也只能保证自己的军队中,有部分精锐列装了制式青铜器,剩下的常规部队,则只是零星列装了非制式青铜器。
至于其他的部族——折兰、白羊、楼烦三部,被单于庭赐予了部分制式青铜器,又靠自己拥有了一批非制式青铜器。
剩下那些寻常部族,但凡出现一柄出自秦、汉少府的制式青铜器,基本都是会被头人、小王立刻拿走,当做传家宝供起来的。
底层勇士,实在实在战斗力出色,或许会被赐予一件非制式青铜器;
没有那么出色,那就只能拿着木矛、石斧,乃至于骨、石为尖,木杆为身的长杆武器上战场。
何谓非制式青铜器?
非秦、汉少府出场,不曾在华夏政权武器库留下备案,出自某位乡野匠人之手,并经由汉商走私到草原上的、质量层次不齐,且无法像制式武器那般,通用零部件的青铜武器,统称为:非制式青铜器。
用后世人更能理解的话来说,秦、汉少府出产的制式武器,就像是二战时期的中正式、38式。
而出自乡野匠人,经过走私渠道流入草原的非制式武器,则像是磨损严重的汉阳造,更或直接就是小作坊仿制的杂牌步枪。
至于骨器、石器,乃至于木器,那就基本等于长矛、猎弓这样的冷兵器了。
没错;
在秦长城军团南下平叛,将足够装备十几万人的武器军械,全留给塞外的匈奴人之前,游牧民族列装的武器,便是停留在如此落后的阶段。
时至今日,匈奴人依旧没能攻克,或者说是依旧没能找到攻克青铜冶炼技术的门路。
那些从西域、中亚,乃至汉北边境掳走的工匠,帮匈奴人熔铸个神相、容器倒还行;
竭尽全力,也不是做不出一些简单的非制式武器,武器青铜兵刃、钝器,以及长杆武器尖部之类。
但更复杂的东西,比起一体化的青铜剑,乃至于结构复杂的弩机,匈奴人至今都无法掌握。
过去这些年,汉家之所在打不过匈奴人,一者,固然是步兵对骑兵的天然兵种克制;
二者,便是秦长城军团留下的那批制式武器,将华夏农耕文明,在北方游牧之民面前的武器装备优势基本抹平。
——汉家有制式武器,匈奴人也有!
但匈奴人有的骑兵,汉家却少之又少。
基本同样的武器装备,却又天然的兵种克制,汉家打不过匈奴人,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其实也不是打不过;
只是局势不利的时候逃不掉,局势有利的时候又追不上。打不打,在哪打的主动权,根本不掌握在汉军将士手中——匈奴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打就打,想撤就撤。
如今却不同了。
有了河南地,汉家也将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几年,拥有相当数量的骑兵部队,汉匈双方之间存在的兵种克制,将再也不复存在。
至于武器军械的水平——匈奴人手里的秦制武器,已经消耗殆尽,且老化、磨损严重;
反观汉家,仍旧在源源不断产出、列装制式武器的同时,甚至还在稳步推动武器装备的更新、迭代。
此消彼长之下,汉匈双方之间的武器军械水平,再次回到秦时的‘热武器痛打原始人’的状态,也是可以遇见的事……
言归正传。
匈奴人,确实至今都还在遵守,并信奉冒顿单于那句‘头可断,血可流,土地不能割让’的霸气宣言。
但这并不是因为匈奴人,多么有志气、有原则,又或是多听冒顿单于的话;
而是过去这几十年,已知世界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文明,能把匈奴人逼到需要考虑是否割让土地的地步。
只是现在,时移世易,往日不再。
匈奴人往日的霸权不再,匈奴帝国无敌于世的风头不再。
真到了这种‘要么割土,要么割肉’的地步,匈奴人脑袋里想的,大概率不是冒顿单于留下的匈奴组训;
而是早在千百年前,就已深深刻入游牧民族灵魂深处的基因本能。
——生存。
为了生存,游牧民族一向是没有下限的。
他们可以为奴为婢,可以当牛做马;
只要能活着,他们愿意献出除生命之外的一切!
这里的‘一切’,可以是勇敢、坚毅,以及悍不畏死;
可以是勇往无前,向死而生。
但当以上所有选择,都不再有效果、回馈的时候,游牧民族永远都不会放弃最后一个选择。
——低头,以及臣服。
现阶段的匈奴帝国,固然还没到通过臣服,来确保生存的地步。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匈奴人只是打了一场败仗而已,匈奴帝国的底蕴,并没有被这场河套战争击溃太多。
但让匈奴人就此开始学会退让、学会低头,却是很符合眼下,汉匈双方之间的战略格局的……
“贵使说这话,就多少有些没有诚意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荣终是含笑抬起头,面朝呼延且当,手指却是虚指向身侧不远处的匈奴国书。
“贵使,莫不当真贵人多忘事?”
“——要知道贵主单于,才刚在国书之上,将河南、北海二地,割让给了我汉家。”
“虽然我汉家不稀罕,但贵主单于,总归还是割了土的。”
…
“若当真不割土,贵主单于在国书中扬言割河南、北海二地,岂不是在拿朕——拿我汉家寻开心?”
“若不是,那贵主单于既然能割河南、北海,又如何割不得河西、东海?”
如是一番话,自是惹得呼延且当一阵腹诽不止。
——河南地割不割,有个吊毛的区别?
反正都被你们这些狡诈的汉人占了,俺们匈奴人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凑了个不是筹码的筹码而已;
至于北海——我们倒是愿意割,你们汉人也得占的了啊?
给你们这么一块飞地,不过是表面上过得去,给你们一个面子而已。
不都说汉人好面,只要给足了汉人面子,汉人就不会太在意里子吗?
怎这汉人的小皇帝,精的跟个西域商人一样……
暗地里一通牢骚,嘴上,呼延且当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汉人的小皇帝,都要匈奴割让河西了!
且不提呼延且当有没有这个权限——就算有这个权限,呼延且当也不敢顶着个‘呼延’的贵族姓氏,做这个割让河西地的罪人!
再者:汉人已经有了河南地,无论养马还是养牛,一个河南地,已经足够满足汉人对草原、牧场的所有需求。
已经有了河南地,还要进一步拥有河西地?
汉人,想干什么?
呼延且当用膝盖向都能想明白:汉人,这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盯上西域那块肥肉了!
此番,单于庭战略重心西移,为的是什么?
还不就是攻掠西方、巩固西域,积攒下足够厚的家底,再回头和汉人一血河南之仇?
真要把河西给了汉人,那还西进个毛线,不如直接投降算了!
“陛下想要河西,恕外臣直言——这是不可能的。”
“河南地,我主单于固然不愿失去,但终归木已成舟,我主单于纵有不忿,却也还愿意勉强接受。”
“但河西地,系我大匈奴命脉于身;”
“——莫言割让,便是当真被皇帝陛下派去的军队占领,我主单于也会穷尽所能,也要重新夺回河西!”
“哪怕真的无法夺回,我主单于也会告诉草原上的勇士们:哪怕是把河西毁了,也绝不能让汉人占据!”
…
“外臣此来,确实是为和平而来。”
“却并非是为了祈求和平,而是商措和平。”
“皇帝陛下若亦有此意,便请皇帝陛下,莫再说些异想天开的话,来消遣外臣了。”
“若无意,外臣虽抱憾,亦不敢有违我主单于先前的嘱托。”
“纵是无功而返,受到单于庭的治罪,却也是别无他法,无可奈何……”
(本章完)
第363章 黑土地
第363章 黑土地
呼延且当的反应,略微出乎了刘荣的预料,却也还在情理之中。
——河套战役,匈奴固然是败了个彻彻底底。
但真要说双方发生了惨烈、焦灼的白刃战,又或是某一方损失惨重,却也还不至于。
从战役开始,一直到战争结束,无论是河套主战场,还是作为‘伪主战场’的马邑,都没有对匈奴人造成太过重大的杀伤。
在马邑,匈奴人遭受的,是攻城战不可避免的正常伤亡。
至于河套,更是都没打起一场像样的战斗,河套便迅速被汉军所掌控;
等军臣率领单于庭主力折返回援,匈奴大军更是被堵在了大河以北的高阙,有心南望,却又无力渡河。
如此算下来,一场河套战役,匈奴人主要的损失,还是河套地区这片塞外沃土,以及留守河套地区的部族。
至于匈奴人的根基:草原百蛮各部,却并没有遭受伤筋动骨级别的创伤。
换而言之,匈奴人的军事实力,并没有受到影响。
过去的匈奴人有多强大,如今的匈奴人,也依旧还是那么强大。
非要说出现了什么变化,也就是汉家的武器装备在迭代,战斗力有了些许提高;
并且在得到河套之后,汉家很快就会拥有相当数量的骑兵部队,从而不再被匈奴骑兵集群在兵种层面克制。
总计而言就是:眼下,汉室军队有了一个小的增强,未来几年还会有一波大的增强;
而匈奴人的军队却并没有遭受削弱,依旧维持着过去的战斗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无论是华夏史还是外族史,能被称为‘帝国’的政权或文明,从来就没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而如今的匈奴帝国,虽然已经来到了历史的拐点,即将开启衰弱周期,但这也恰恰意味着如今的匈奴人,正处在整个文明、政权的巅峰。
一场河套战役,固然能让汉家上下君臣、军民军心大涨,让草原人心惶惶;
但也绝对还没到汉家自此无敌于天下,匈奴人就此一泻千里,一触即溃的程度。
眼下,匈奴人想要将战略重心西移,这就使得未来几年的匈奴人,需要一个安定的东南方。
为了这个战略需求,匈奴人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做出让步,以换取汉家‘我安生几年,不去招惹你’的承诺。
但这并不意味着如今的匈奴人,真的沦落到过去,汉室宁愿委曲求全、屈辱和亲,也得求得和平的地步。
——未来这几年,汉匈之间是否会爆发大战,汉家固然是无所屌谓,打也行,不打也行。
但匈奴人对未来几年,汉匈是否爆发大战的态度,也绝非‘千万不能打,无论如何都要求汉人别打’,而是仅限于:尽量和汉人商量商量,能不打就尽量别打;
可若是商量不出结果,实在非打不可,那也不是不能打。
在这样的情况下,让匈奴人做出‘割让河西’这种匪夷所思的举动,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只不过,正如刘荣先前所言:在某些时候,外交,和行商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一方漫天要价,一方坐地还钱,两方温文尔雅的问候一下彼此的祖宗十八代,然后达成一个双方都不满意,但都勉强能接受的结果——这才是国与国之间,尤其是大国与大国之间的外交商措,所普遍存在的常态。
就如此番,匈奴人拿已经被汉家占据的河套,以及汉家永远无法真正掌控的北海来作为筹码,这和空手套白狼没什么区别;
而刘荣张口就是河西,闭口又加上个东海——即草原与朝鲜半岛的连接处,显然也是在狮子大开口。
虽然最终,双反都不可能得偿所愿,但也并不意味着这件事,真就没的谈了。
至少在匈奴人有这个需求,刘荣也并不曾表露‘没得谈,非打不可’的意图,双方都对商筹持开放态度的前提下,这件事,其实还是有的谈的……
“割土——尤其还是割河西之土,是万万不可能的。”
“若是旁的事,外使即便无权决断,尚且还能遣人回转,请示我主。”
“但河西,却是根本不用请示,就能确定根本没有商量余地的事。”
“皇帝陛下若当真有心促成和平,便请换一个条件吧。”
不多时,呼延且当便做出了第一次让步。
——河西绝对没得谈!
——割土,原则上也没得谈。
如果可以,就提其他和割让土地无关的要求;
实在要割土,也别提河西这种敏感的地方,而且即便最终真的割了某块土地,官方层面也不能是‘割土’的名义。
对方做出了让步,刘荣自也没有再死咬着不放。
故作思虑之状,以指腹摩擦着唇下,沉吟许久,方开口喃喃道:“既然河西没得谈,那就等过几年,派军队打下来吧。”
“倒是那东海……”
“也不算是什么好地方啊?”
“那般酷寒、偏僻之地,我汉家得之,也不过是流放囚徒之用。”
“当真割不得?”
看上去,双方都是在表明立场和底线,但二人心里其实都清楚:这件事,基本已经商量出结果了。
——匈奴人本意割让河套和北海,刘荣原本想要河西和东海,也就是后世的东北三省一带;
双方各退一步:匈奴人不提河套、北海了,刘荣也不提河西了。
剩下的,便是寻个像样点的由头,让匈奴人站着,把东海割让给汉室。
这就不是刘荣需要头疼的问题了。
让匈奴人自己想去吧;
反正无论是什么名头——赠与也好,陪嫁也罢,刘荣都不在乎。
只要能把那片冰封的黑土地收入囊中,刘荣根本不在乎名头是什么。
“既然没得谈,贵使便下去好生思量一番吧。”
“——和平,朕自然是希望促成的。”
“但自有汉以来,我汉家历经四代先皇、五十余载,所学到的最深刻的道理,便是:和平,从来都不是可以平白无故得来的。”
“和平,是需要付出代价,才能换来的。”“谁需要和平,就应该由谁付出这个代价。”
“代价越重,和平就越会被珍惜。”
如是一番话,看似是刘荣下了逐客令,实则却是第一次谈判基本达成了一致。
——刘荣要东海!
什么河西,什么耕牛之类,刘荣都绝口不提——就要东海!
如果给得了,那就下去想办法,看怎么合理合法,又不伤尊严的把北海割让给汉家;
给不了,那也没得谈了。
——退让也是有限度的!
河西河西给不了,耕牛耕牛给不起,最后连个最不要紧的东海都舍不得给?
真就舔着个ac脸,空手套白狼啊?
是你军臣脑子进水了,还是朕脑子里的水泛滥成灾了?
作为使节,呼延且当也明白了刘荣的潜台词,便也没过多纠缠,当即便拱手拜别,退出了大殿。
临走前,听出刘荣最后那番话,是在提醒自己‘别想空手套白狼’的呼延且当,也没忘反过来隐晦的提醒刘荣:东海能不能谈妥,不好说,但我尽量;
但哪怕能谈妥,一个东海,也已经是极限、是我大匈奴的底线了。
除了东海,我大匈奴连一根牛毛、一颗羊粪蛋都不会多给!
刘荣也只是淡淡一摆手,就此结束了这场自河套战役后,汉匈双方首次正式会面接洽。
只是匈奴使团退下,却并不意味着这场会面,真的就此结束。
或者应该说:会面结束了,但汉家朝堂内部,还有一场关于这场会晤的总结、归纳会议。
——使团退下了,汉家上下君臣,却丝毫没有完事儿下班的轻松。
反倒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在使团退下之后才打起精神,真正进入到了工作状态之中。
而后,便是一场漫长而又焦灼,且相当激烈的商议。
至于议题焦灼的核心,也不外乎刘荣那随口一提的河西之地。
原本没人想到河西;
更没人敢想‘匈奴人割让河西’这种异想天开的条件!
但刘荣提了一嘴,大家伙儿心底的馋虫就被勾出来了,就很难按捺住再争取一下的冲动。
好在最终的结果,也还算在刘荣的掌握之中。
经过这场漫长的商议,汉家朝堂中央总算是统一了思想:要燕国正北及东北方向,以鲜卑、乌恒二山为中心的方圆千里土地,来作为匈奴人‘求和’所付出的代价。
至于这个代价能否真的换回和平,这就看汉家的心情了。
过去这几十年,汉家坚持不懈的和亲,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如果和亲有用,约定有用,那过去这几十年的汉家,就该是和匈奴人只打了一场,然后只和亲了一次;
然而事实却是:反复被匈奴人入侵,战后又周而复始的和亲。
看似每次和亲都能换来三两年安稳,实际上,却不过是和亲送过去的陪嫁,够匈奴人踏踏实实吃上个两三年。
等吃完了,匈奴人自然就又来了。
现在双方角色互换,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结盟,当然是要结的;
说不定还要反过来,让匈奴人送个挛鞮氏公主过来,和汉家反向和亲呢!
且无论和亲与否,和亲所需的陪嫁,匈奴人也是一定要给的。
至于结了盟、收下陪嫁,并承诺‘不主动挑事’之后,汉家是否遵守承诺,就完全取决于汉家自身的利益需求,以及现实考量了。
如果有一天,刘荣觉得是时候干一仗了,那就打,没说的!
——反正盟约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因为上厕所的纸不够用,才诞生在人世间的。
若刘荣觉得不打更好、更赚一点,那就不打,对外就美其名曰:哎呀~
和匈奴人签了条约~
咱得遵守承诺呀~
主打的就是一个进退自如,怎么说都是汉家有理。
对此,匈奴人当然也是心中有数。
毕竟这种拿和亲盟约当厕纸的举动,匈奴人才是个中行家。
但有些时候,国家大事就是这样的。
——选择a:不做,百分百不会成功;
——选择b:做,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成功的机会。
这样的情况摆在个人、个体身上,显然是a更正确一些——反正b也不是一定成功,甚至成功与否,还得看对方会不会犯傻;
但到了国家层面,正确答案却永远都是:b,搏一把!
就搏一手对方傻逼!
过去这些年,汉家也是在搏。
却不是在搏匈奴人犯傻,而是在搏匈奴人要脸。
很显然,对于游牧民族而言,‘要脸’二字不能吃不能喝,一点意义都没有。
现在,反倒是匈奴人,来搏汉家要脸了。
对此,刘荣只能表示:哎呀~
脸这个东西啊~
可要可不要,唾手可得的时候,朕自然是要的~
但若是要了面子,就会伤了里子,那朕即便是喊上一声‘朕蛮夷也’,又有何不可?
“嗯……”
“东海……”
…
“东北黑土地啊~”
“得了这片土地,朝鲜半岛,也得好生盘算一下了……”
事实上,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内部真正的问题,并非土地兼并所导致的耕地稀缺,亦或是土地无法承载人口。
——事实上,华夏文明发展到如今,眼下的汉室版图,依旧有近半区域没有得到开发。
东北方向,别说是后世的东北三省了,就连后世河北、天津一代的燕地,都没有完全开发成适宜居住的区域;
南方就更别提了——以长沙为基准点的后世两湖、两广,乃至于更靠北、更靠近中原的荆吴之地,都至今还被称之为‘湿瘴遍布,沼池遍地’的不毛之地。
而这片不毛之地,在大约千儿八百年后,被华夏文明称之为:江南。
若是能把这块地方开发出来,别说是如今汉室这三千万人口——便是再翻个两番甚至三番,人口达到大几千万甚至破亿,汉家也绝对负担得起!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内部开发程度不够的情况下,再去图谋外部扩张,似乎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对于后世的大东北,以及与那片区域接壤的朝鲜半岛,刘荣,却也有着自己的长远考量……
(本章完)
第364章 赳赳老秦
朝仪结束之后的一段时间,长安街头巷尾都空前热闹起来。
那日朝议之上,刘荣花式羞辱、回怼匈奴使团的一幕幕,已经衍生出了无数种版本,传唱于长安城八街九陌之中。
不怪长安百姓太闲;
实在是刘荣零帧起手——以杀匈奴副使,来作为本次汉匈正式交涉的开端,太过于骇人听闻,也太令汉家之民热血沸腾了。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这是早在数百年前的春秋之时,便为华夏之民普遍接受的政治潜规则。
敌我双方,无论是两国之间也好,两方个人、群体也罢;
甚至于官府和盗贼这种抽象的敌我双方阵营,在过去几百年里,都自发遵守着这个潜规则。
在某些情况下,这甚至都已经不能算作是潜规则,而是明令禁止,必须遵守的交涉礼仪了。
——你遵守,那是你应该的!
——你不遵守,那就是你不讲道义!
无论之前你有多占理、对方有多么不占理,只要你胆敢杀使,那从这一刻起,你占据的所有道德制高点,就都会成为对方的。
漫长的春秋战国,以这项外交利益为基托,也衍生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
如晏子使楚,完璧归赵之类。
如此数百年下来,几乎每一个汉人心中,都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刻板印象:使者这个东西,他天生就是杀不得的。
哪怕是平叛平乱、剿贼剿匪,但凡对方派来使者交涉,那无论谈没谈妥,都得规规矩矩把人给放回去。
原因无他;
无论交涉成功与否,都得让对方派来的使者,把交涉结果给带回去。
匪盗、逆贼尚且能享受到的待遇,过去几十年间的匈奴人,自然也享受到了。
非但享受到了‘不斩来使’的待遇,而且每次来长安,匈奴使团都无不满载而归。
这一回,匈奴使团会不会空手走,却已经是不需要再去思考的问题。
准确的说,如今需要讨论的,是浩浩荡荡百十来号人的匈奴使团,能带多少人踏上返途,全须全尾回到草原的问题。
毕竟那日朝议,当今刘荣一言不合,就把匈奴使团当中的韩王部、东胡部——那些有汉人血统的匈奴使节全给砍了!
原本八九十号人的匈奴使团,也随之缩水到了六十人不到。
仅仅只是‘汉奸’二字,便是三十多颗人头应声落地!
下一次,再扯个什么新词儿,指不定还要再死多少……
“痛快!”
“真痛快!”
喧嚣之中,东市附近的一处茶肆,竟在这农忙开春时分,一反常态的坐满了人。
几乎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茶肆中央,那屈身而立,单脚踩着案几的雄壮身影之上。
要说这游侠,有什么地方是值得农户们称道的,那无疑便是灵通的消息渠道,以及堪称艺术级别的讯息加工能力。
且不管有几分真假——就算是当个故事听,那也是难得的乐子!
毕竟在这个时代,除了八卦、吹牛,唯一合法的廉价娱乐方式,大概就是闷头造娃了。
“诸君有所不知!”
“那日宣室,当今可是头都没抬,都不等匈奴使团跪拜见礼,就把使团中的汉人给押了下去!”
“匈奴使团都没走出宣室,那帮汉奸都已经押赴东市,明正典刑了!”
“——诸君且想我汉家,何曾如此刚硬的处置匈奴人?”
“更别提那些数典忘祖,跑去草原遍地胡膻之所,自愿披发左衽,判汉投胡的奸贼!”
“解气,实在是解气啊!”
“啊?”
那大汉颇具蛊惑力的一声‘啊?’,茶肆之内,当即便响起一阵哄笑。
事实上,也不用那游侠儿刻意蛊惑。
近些日子,长安街头巷尾,有关匈奴使团的议论,基本都是这个画风。
——一群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出自己了解到的情报;
说到畅快处,大家伙儿轰然一笑,然后继续说,继续笑。
只是今日这茶肆,状况却明显有些不同。
尤其是在那游侠儿做了开场白之后,接下来的议题,愈发朝着‘指点江山’的方向狂奔不止了。
“哎,听说了吗?”
“说是这回,陛下不愿再行和亲了!”
“非但不行和亲,倒要反过来,让匈奴人给俺们汉家赔物什!”
哄笑之后,茶肆角落传出一声嘹亮的呼号,当即惹得那游侠儿眼冒金星。
“是极!”
“当今可是说了,要让匈奴人将那河西之地,还有燕国以北的匈奴东海,都割让给俺汉家呢!”
“——嘿,诸君想想;”
“都不说俺们汉家——便说我老秦人,上一回听说外人给俺们割土,那都是啥时候的事儿了?”
“少说也得是六七十年,始皇……”
“呃,秦王政那会儿的事儿了吧?”
这话一出,茶肆内的众人又是一阵面色潮红,神情说不出的自豪。
——无论史书怎么写、官方怎么定性,秦,都始终是老秦人最为之自豪的过往。
曾几何时,赳赳老秦困居一隅,民不聊生。
当关东列国,底层百姓喝着浊酒,顶层贵族喝着可口美酒时,老秦人上到王公,下到黔首,都只能把自树上掉落的烂果子捡回来。
随便找个山洞,用石块大致垒个坑池,把烂果子往里一扔。
过个一年半载的,便能得一池烂果子自然发酵出来的苦酒。
——秦酒的苦,从酿造伊始,一直到成品的口味,都在全方位诠释着老秦人的生活。
苦!
吃穿用度,耕作、征战,无不是个‘苦’字所能概括。
关东有客来,老秦人便用自己最能拿得出手的苦酒,以及带有肥膘的整块煮肉招待。
十个被老秦人接待过的关东客人,有八个都会说:秦人倨傲无礼,以劣酒、浊肉待客,粗鄙不堪。
甚至就连关东的诸侯们,都说老秦人‘牧马奴也,与蛮夷无异’。
便是在那般恶劣的条件下,老秦人一步一个脚印,用一颗颗人头、一笔笔战功,成功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壮举:一扫六合,统一华夏!
而在秦逐渐强大的过程当中,老秦人最引以为豪的,便是大秦锐士的无双兵峰。
世人皆知:秦有纵横家,名张仪,凭三寸不烂之舌奔走于关东,使秦不费一兵一族,而得关东列国争相割土以求和。
后世甚至有一纸《六国论》,着重反思了六国之亡,不在秦之强大,而恰恰在于六国各怀鬼胎,宁肯割土事秦,也不愿真心联合抗秦,从而使得秦愈发强大,以至于到了六国即便联合,都已经无力回天的地步。
却很少有人思考过:关东六国,为什么宁愿割土事秦,也不愿奋起反抗?
是不喜欢吗?
当然不是。
关东六国之君主,英明也好、平庸也罢——至少不会是蠢材。
站在君王的角度,他们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其实都是最符合本国利益的决策。
而割土事秦,听上去怂的一批,一点血性都没有,甚至还透露着满满的愚蠢气息;
然实则,对于彼时的列国而言,割土事秦,已经是性价比最高、损失最小的选择了。
——张仪游说六国,靠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
而是张仪身后,数十万大秦锐士手中的三尺不崩之剑!
与其说,张仪空口白话,便为秦赢来无数城池、土地,倒不如说,是张仪握着一把名为‘我大秦锐士足百万’的青铜剑,架在列国君主的脖子上,逼着列国割土保命。
诚然,正如后世那纸《六国论》所言: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今天割,明天割——日日割,都只能换回当夜睡个好觉;
睡醒天亮,秦人的军队又来了,又该割让土地了……
听着是憋屈,是愚蠢;
但不割行吗?
割了,你损失一城,起码当天不用打仗、当晚还能睡个好觉。
可若是不割,那就是立刻就要打起来!
最后的结果,极大概率是秦大胜,你大败;
海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砸下去,最终换来的战果,很可能是被秦夺走十城!
而在战争开始之前,你原本可以只割三城,就省下这整场战争的投入,以及所有其他的损失……
这就好比你面前摆着两颗药。
都是毒药。
左边这颗,吃了立马死;
右边这颗,吃了之后会越来越难受、越来越虚弱,直到最后难受的不行、虚弱的不行了,你才会死。
你当然不愿意吃这两颗毒药当中的任何一粒。
可倘若,除了这两颗摆在你面前的毒药之外,还有一把顶在你脑门上的枪呢?
两相全害,取其轻者。
——当两个选择都很糟糕的时候,只能选择相对不那么糟糕的那个。
战国末期的关东列国,便是按照这个行为逻辑,做出‘割土事秦’的决策。
而老秦人为之自豪的,从来不是赳赳老秦,出了个耍嘴皮子的张仪;
真正让老秦人为之自豪,甚至到了即便秦亡已经数十年,更已经被如今汉室定性为‘非法统治的伪政权’,也仍旧让老秦人缅怀、唏嘘的,是支撑着张仪在关东疯狂作死,却非但没死,反而还换回一座座城池、一片片土地的大秦锐士。
对于老秦人而言,真正的强大,便是我强大到不用拔剑出鞘——仅仅只是把手伸向剑柄,你就已经跪地求饶了。
对于老秦人而言,真正强大的国家,是国家强大到根本不用调动军队——仅仅只是军队存在,就足以让敌人胆寒,宁愿屈辱割土,也绝不愿开启战端。
曾经的老秦人,曾这般强大;
曾经的老秦,也曾这般强大。
缅怀之余,关中的‘老秦人’们也曾断定: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汉家,再强大到那个程度了。
而这一次,老秦人们惊喜的发现:类似的端倪,似乎开始显现了。
——敌人,开始割土了!
没有人比老秦人,更懂得敌人割土,究竟意味着什么。
敌人,完了!
割土一旦开始,那紧随其后的,必定是周而复始的我方武力威胁、敌人割土求和。
如此循环往复多次后,总有那么一天,敌人会因为接连不断的割土,而弱小到即便割土,也没资格换回和平的程度。
我方也将因为敌人不断割给自己的土地,而强大到敌人无论割土与否,都能轻易把敌人剩下的土地打下来的程度。
到了那一天,敌人的割土才会结束。
准确的说,是从那一天开始,敌人已经没有机会割土了。
敌人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是我方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河西之地啊~”
“吸溜!”
“当是比河南地,都还要更加肥沃、辽阔的草原?”
如是一语,又惹得茶肆内众人浮想联翩。
对于草原,又或是畜牧,老秦人并不陌生。
——早在宗周伊始,最早被封到秦地的先祖,便是被周天子委以‘养马’之任,封到了这八百里秦川。
彼时,都不用去北方——秦中本身就是草原!
出了咸阳城,就是大片青绿的草场!
甚至到了百十年前,出咸阳城十几二十里,也依旧能看见若隐若现的青绿。
既是老秦人大部分依旧以农耕为业,但在秦时,却也是有一支依附老秦的外族,是完全以游牧为业的。
——秦惠文王、昭襄王时,他们叫义渠部;
到了始皇嬴政之时,他们,已经变成了‘义渠人’。
如今的义渠人,更是大都已经没有了‘义渠’的概念,基本完全融入了华夏文明的大熔炉。
他们当中的勇武者,如今被誉为:北地骑士;
他们当中的贵族,有当朝九卿、曾经的义渠王子。
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流入了曾经的老秦、如今的关中,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汉人。
此时的茶肆之内,便有好几个流淌着义渠血脉,自先祖口中听说过游牧之时,却半点不觉得自己‘不是汉人’的农人。
对于这些人来说:匈奴人开始割土——尤其还是割河西这么一块草场,只意味着两件事。
一:割土求和,仅仅只是个开始。
割了河西割东海,然后再割幕南,就没地方割了。
没得割,那就没得谈;
没得谈,那就只能打……
二:拥有草场之后,汉家也要有属于自己的畜牧业了。
而畜牧业——尤其还是属于汉家自己的畜牧业,自然不可能假外族之手。
外族不可信,本族农人又不擅长。
如此一来,汉家日后的畜牧业能仰赖的,便大抵是这些即流淌着游牧民族血脉,又无比认同自己‘诸夏’身份的义渠人……
第365章 物论
第365章 物论
“唔……”
“得寻个文士拟封书信,给老大人送去……”
很快,整座长安城内的义渠后裔,都想到了自己远在北地,且已经有好几代人不曾联络的远方表亲。
游牧,是义渠人曾经赖以为继的生活方式,却绝非义渠人基因当中自带的技能。
尤其是在归附老秦后,这些自愿南下,步入秦中的义渠人,大都放弃了居无定所、起伏不定的游牧生活,转而投身于农耕文明的怀抱。
没办法;
相较于更‘看天吃饭’,更动荡不安——用后世人的话来说,就是更‘不稳定’的游牧生活,农耕文明天然具备的优势,在工业革命解放生产力之前,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这是个很容易就理解的事。
假如你生活在这两千多年前,原本过着蓄养牧畜,游荡草原,随时都可能被天灾、人祸,亦或是疾病夺走生命的动荡生活;
突然有一天,你们部族的头人说:我们归附了一个华夏‘部族’,他们以耕作为业。
你带着好奇,跟随头人来到了汉人的地界,很快便了解到所谓‘农耕’,实在是这人世间最伟大不过的发明。
——躬耕之民,不需要像游牧之民那般,终年居无定所的在草原上游荡。
他们可以长久的居住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可以拥有一块永久性属于自己的土地。
只需要在每年春天,把种子播种下去,再经过大半年的精心照料,原本不起眼的种子,就能在农田里长出成百上千倍的农作物。
在这个过程中,不会有不知名、不知来由的野兽威胁你耕作的农田;
即便有,也会有一个名为‘官府’的东西站出来,帮忙把威胁剔除,而不是把所有的危险都丢给你自己处理。
除了这个拿钱办事儿,绝不白拿税赋的‘官府’,你的邻居们也会像草原上,一个部族的亲人、兄弟们那般,守望相助。
虽然平日里大家都各过各的,但若是遇到威胁整个村落的威胁,邻居们也会像草原上的部族那般联合起来,共同抵抗外来威胁。
一开始,你有些摸不着头脑。
——官府是什么东西?
——贵族们,又怎么可能管底层苦命人的死活?
但很快,你就接受了这一种全新的生活模式。
汉人的官府,很像是草原上的王廷。
大的部族有大的王廷,小的部族有小的王廷;
只是与草原上,无论大小部族,都直接受草原至高统治者直接管辖不同:汉人的官府,是以一种宛如树木的秩序,一层层向底层扩散。
最高级别的‘官府’叫朝堂,只有一个,由中原至高统治者:皇帝所领导。
在皇帝之下,有先祖曾立下功勋的贵族,有凭借自身实力提高地位的能人、智者。
中原收上来的所有税赋,这个名为‘朝堂’的至高王廷,都要统一拿走三成。
和草原上的至高统治者一样,拿着全中原的供养,至高统治者在内的至高王廷成员,生活也绝非底层苦命人所能想象。
他们拿着金锄头耕地,穿金靴子走路,用金碗吃粟米粥。
但稍有不同的是:除了奢靡的生活之外,他们还会抽出相当一部分精力,为中原绝大多数底层苦命人所遇到的问题而头疼。
某处遭受灾害了,至高王廷会派遣军队维持秩序,送去物资救济灾民。
某处爆发纷争了,至高王廷更是连军队都不用派——只需要派个至高统治者的使者过问一下,就可以让纷争得以平息。
中原人的至高王廷,想的不是如何盘剥底层的苦命人,又或是再开启一场战火、纷争;
恰恰相反:中原人骨子里,就天然抗拒纷争。
因为他们的土地,几乎需要片刻不离的照料;
一年当中,人类能活动的几乎所有时间,中原人都要将绝大多数精力,放在照料自己的农田,以及农田中成长的农作物之上。
他们很讨厌有人干扰、打乱他们耕作的节奏。
他们所发起的每一场战争,几乎都是因为有一个敌人,让他们无法继续安心种地。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你沉默了。
作为一个游牧之民,你虽然算不上多么睿智,但也不难明白:能让汉人宁可发动战争也要拼死守护,同时又十分不愿意陷入纷争——根本不憧憬、不渴望战争所能带给自己的掠夺,却反而把种地看的比性命都重要;
这只可能意味着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实。
——种地所能带来的收益,比战争胜利之后的掠夺都更大!
带着这样的探索精神,你开始试着耕作。
一年到头的辛苦耕耘下来,你却发现你收获的结果,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喜人。
但很快,你就明白了‘种地’二字的诱惑,为何会比战争胜利后的掠夺,都还要更令这些中原人趋之若鹜。
——稳定!
不同于草原上,游牧之民居无定所的流浪,以及随时可能面临的风险;
也不同于为了取得战争胜利,所需要承受的身家性命的威胁;
种地,实在是太稳定了。
只要春天把种子种下去,秋天就必定能收获!
区别只在于收获多少、全家人明年是吃八成饱还是六成饱,而非全家人明年是饿死还是冻死!
你不需要像草原上那般,同人争夺水源、草场——你有一块固定的领土用于耕作,别人的你抢不来,你的别人也抢不走;
哪怕真到了某些极端个别状况,如天灾人祸、农耕绝收,汉人的至高王廷也不会视若无睹,让你自生自灭。
直到这时,你才终于明白:汉人喜欢种地,甚至愿意为了安心种地,而不惜发动一场本不愿打的战争,并不是因为种地,能让每个人都发大财。
恰恰相反:种地,仅仅只能让绝大多数人,都尽可能勉强维持生计。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尤其是对毕生与天地争夺,只求‘生存’二字的草原游牧之民而言,如此低风险,就能大概率保证生存的生活方式,已然堪称神迹!
汉人种地,想要的不是一夜暴富,而是一眼望到头的安定。
是投入大概率能得到收获,且并不需要承担太大风险的安宁。
是上限极低,低到你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无法改变身份地位,同时也下限极高,高到你穷其一生,都不怎么需要担心自己饿死的周而复始。
明白了这一点,你很快也认可了这一观念。
——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对于任何一个草原游牧之民而言,都美好的宛如天国!
因为能望到头,说明有终点。
而草原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大概率活不到自己生命的终点。
如此美好的人生,确实值得中原人不惜一切的守护。
至于草原上的生活,则很快被你抛到脑后。见识过‘种地’二字的磨砺之后,你再也不愿回到那下限极低,低到随时能成片收割生命的落后文明怀抱中……
以上这些,大抵便是百余年前,才刚从河西、河套地区内附嬴秦的游牧民族:义渠人,在短时间内融入农耕文明的全过程。
之后,经过五到七代人的传承,便到了如今汉室、到了当今刘荣在位。
曾经的义渠人,或许仍旧保留着游牧民族的些许外貌特征,比如身形相对矮小,下肢相对更为粗壮,颧骨更高、鼻梁更塌,眼睛更小之类。
但从生活模式、文化认同的角度来看,如今汉室,已经不存在多少能一眼看出不同的义渠人了。
即便是在北地郡,那些仍旧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游牧民族生产、生活模式的故义渠贵族后人,也基本都是以躬耕为主,畜牧为辅。
说得更精确一些,是以农耕作为家族主要产业,以畜牧来作为战马获取渠道,以及风险相对较高的畜牧业投资。
而在二者之上,这些人真正渴望、追求的,是凭借世代传承下来的精良马术,以及在马背上战斗的经验、能力,换取更高的社会地位,以及更为庞大的财富。
大约二十多年前,他们被太宗孝文皇帝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北地骑士。
他们大都自幼学习驾马、挽弓,以及冲杀等骑兵战术,具备极高的战斗素养。
与此同时,他们家境优渥——能为族中子弟,至少是部分杰出子弟配备干粮、军械、马匹,并自幼精心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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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穷文富武。
一方面来讲,这话说的是文、武两个大方向所需要的投入。
——学文不了多少钱,左右不过笔墨纸砚,外加拜师束脩(xiu)而已。
学武却要自幼打熬筋骨,需要购买数量极为庞大的外用药物,并摄入大量肉食;
在此基础上,该有的刀枪剑戟、弓马甲胄等装备,外加名师指导。
毫不夸张的说:讲一个孩子自幼培养成一个通俗意义上的‘武人’,所需要费的总成本,完全可以将同样年纪的几十上百个孩子,自幼培养成一个通俗意义上的‘文人’。
这,是后世人刻板印象中的‘穷文富武’——文的钱少,武的钱多。
但实际上,穷文富武四个字,其实还有第二种解读。
——穷人家的孩子,更适合走‘文’,富人家的孩子,则更适合走‘武’。
不单是因为二者所需要的财力,对不同阶级、群体所带来的财务压力,也同样是因为二者日后的发展方向。
一个孩子自幼习文,年壮学成,最好的发展路线必定是入仕。
而在官场——至少是在如今汉室的官场,一个出身农户、良家,即无人脉也无背景的文官,是比家世显赫、背景滔天的学阀子弟,更受整个大环境待见的。
因为那些学阀子弟,本身就有着固定的社交、利益圈子,外人挤不进去,里面的人也轻易出不来。
这些人往往心气极高,若想结交,不主动把自尊丢掉三成,压根儿就不可能和他们建立相对友好的关系。
就算不结交,单从工作层面往来,这些人也是自幼家世显赫,往往都是天马行空,根本踏实不下来的主儿。
说得难听点,就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即不知人间疾苦,也不明解局之法。
农户、底层子弟则不同——他们自幼困苦,能从文而入仕者,大都脾性温和、稳重。
最重要的是:十数年,乃至数年寒窗都能熬下来的他们,格外的能吃苦、格外的脚踏实地!
对于同僚的示好,他们会本着‘报团取暖’‘有个照应’的原则,基本来者不拒。
虽然还不至于到‘和谁都能做朋友’的地步,但也起码是尽可能保证‘和谁都不做敌人’。
与此同时,他们往往不怎么讲诗书大义,却对具体的问题处理方式,有着水准线以上的知解。
踏实肯干,眼里有活,为人谦和,圈子开放——无论是在哪个时代,这样的人在官场都不会混的太差。
所以说:穷文——穷人家的孩子从文入仕,发展前景更好一些;
反之,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同于官场,军队的生态环境,往往更看重远近亲疏。
道理很简单:到了日后,你们这支军队上到将军,下到马夫,无一例外都是要上战场的。
而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一刹那的不慎,代价就很可能是你的性命!
所以,你根本没有机会试错——根本无法通过极限施压的方式,来测试身边的人在危难时是否可靠、是否可以‘生死与共’。
因为命只有一条;
拿着自己的命,去试一个人是否值得自己信任、是否能在战场上,将后背放心的交给对方,显然不是多么明智的做法。
所以,相比起拿性命作为堵住,去试探一个陌生人可不可信,军中武人往往倾向于更加简单直接的方式:信任一个关系匪浅的人。
比如战友家的孩子啊~
同乡的后辈啊~
老上司的远方表亲啊之类。
所以说:富武——富贵人家的孩子,在军中发展前景更好一些。
因为在官场搞人情、搞关系,别人会说你勾结党羽,蝇营狗苟,不够‘磊落’。
你善良,别人欺负你,你不善良,别人又因为欺负不到你而生气。
但在军中,你关系越硬、人脉越广,往往就越有发展前景。
底下的士卒愿意追随你,身边的战友愿意相信你,顶头的上司也愿意倚重你。
无论是性命攸关之时,还是建功立业之机,你都会有底气面对危难,或把握机遇。
相比起这些——相比起良好的家庭背景,为你带来的这些人脉、背景,家族自幼培养你所费的那些钱财,反倒是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若不然——若穷文富武的‘富武’,若当真是‘有钱就能培养武人’的意思,那哪还有权贵子弟什么事?
怕是军队中,每十个人里,就要有七八个豪商子弟,勾肩搭背的盘算拿手底下的军队,去哪里做一笔‘生意’了……
(本章完)
第366章 文明的差异
第366章 文明的差异
对于义渠人这样的内附游牧民族而言,在投身于华夏文明怀抱之后所发现的惊喜,主要有三点。
其一曰:农耕。
农耕文明天然具备的高下限,往往只需要一个照面,就能将下限无限趋近于零的游牧文明淘汰。
其二曰:朝堂。
农耕文明特有的,游牧文明并不会有,或者说是‘并不完全有’的中央朝堂,以及朝堂下辖的地方郡县政府,对于治下事务的处理、对于突发事件的‘托底’,都是草原上没有的。
其三,便是军功。
——在草原,军功是换不来什么东西的。
举个具体一点的例子。
作为整个已知世界唯二的两个大块头,汉匈双方几乎是从方方面面,都将对方当成整个世界上,唯一有资格和自己相提并论、同自己掰掰手腕的对手。
对于战场上斩获敌方军卒首级的军功,双方的重视程度也基本一致。
——按照汉家过去的军法,斩首匈奴正卒一级,曲长,即百人长以下可以直接官升一级、爵公乘以下这直接进爵一级。
与此同时,无论是官面还是民间——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都对此等曾斩获匈奴首级的勇士崇敬有加。
制度在奖励,社会风气在认可,社会普行价值在提倡;
几乎整个汉室,都在善待这样一个‘有功之士’。
而在草原,情况则稍微有点复杂。
——对于战场上,能阵斩汉军兵卒的勇士,草原上无论是单于庭这种至高统治层,还是底下的双头鹰八柱,乃至更往下的部落头人,也同样是提倡并尊重的。
但这里的尊重、提倡,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以及伪现实层面。
何谓‘伪现实’层面?
就好比你作为一名匈奴勇士,在战场上侥幸杀死了一名汉军士卒,并英勇作战直到战争结束,活着走下了战场。
那么接下来,便会是你们部族的长辈,对你毫不吝啬地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称赞一句:不愧是我xx部的勇士!
等你回到了部族,恰逢部族头人心情不错,召见了包括你在内的所有‘有功之士’时,也也有机会从头人口中得到一句:不错,真是个勇敢的年轻人,部族的未来有希望了。
亦或是:我们老啦~
部族的未来,都要看你们这些年轻的勇士啦~
等类似种种。
顶天了去,你运气爆棚,在某一次蹛林大会被单于扫了一眼!
碰巧,单于听说了你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你也有可能极其幸运的得到单于的夸赞。
类似于一句:年轻人不错,我看好你。
然后就~
没了。
除了得到口头夸赞、精神崇拜之外,你再也无法获得其他任何实质性的利益。
原来是个卒子,现在也还是个卒子;
原本是个牧民,现在也依旧是牧民。
你杀敌一人、斩首一级的军功,无论是从部族头人手里,还是单于庭那里,都换不回哪怕一只羊羔。
因为按照草原游牧之民固有的认知,在战场上杀敌,根本就不是一件需要奖励的事。
——你作为战士上了战场,本来就应该杀敌!
不是为了大匈奴,更不是为了战争的胜利,而仅仅只是为了你自己能活下去、能活着走下战场而已。
就像你作为牧民,天生就应该畜牧,并按时向头人、单于庭上贡一样。
草原上的一切,几乎都是按照这个模式运行。
作为奴隶,天生就应该为主人劳作,天生就应该舔主人的脚趾,天生就应该对主人赐予的每一点食物,乃至每一个好脸色感恩戴德,并贡献出一切作为报答;
作为牧民,天生就应该拥有畜牧群,天生就应该成为一个家庭,也就是一个‘毡帐’的首领,天生就应该磨练战斗机巧,保护这个家庭不受外来者侵犯,并且接受部族,以及至高统治者:单于庭的统治;
作为贵族,天生就应该具备与身份、地位相匹配的强大武力,天生就应该睿智,带领着部众走向正确的方向。
等等等等。
一切;
草原上的一切,都是按照‘作为xx,你天生就得如何如何’的认知运转。
相较于这样的落后文明,农耕文明先进的点,就在于激励制度。
不同于游牧文明‘有功不赏,有过重罚’的跛脚制度,农耕文明在封建阶段的根基,几乎是完全围绕‘赏罚分明’四个字去构建。
奴隶有功,便有机会恢复平民身份;
农民种地种的很好,也可以奖励一笔财物,以及一个官职:力田。
工匠超预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可以奖励财物、资产,乃至于非皇族所能拥有的最高爵位:彻侯之爵!(西汉第一任少府梧侯阳城延,因建造长安城有功获封为侯)
至于军队,就更是有功必赏的‘重灾区’。
——过去,是斩首必赏;
现如今,有了当今刘荣的军功核算新则,军功封赏更是详细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
在战争中,你作为民夫,将一车粮食送到了前线,战后便有机会得到几车粮食的奖赏;
在战争爆发前,你作为斥候打探到了敌军的动向,战后便能得到加官进爵,外加财货的实物奖励。
凡是军中立下的功勋,大到开疆拓土,小到输送军粮,几乎都能得到包括身份、地位、权力、财物在内的所有层面的奖励。
诚然,你的上官也同样会夸赞你,却不是空口无凭,而是一边把升职任命交给你,一边跟你说:好小子,真不错!
家乡的父母官大概也会夸你,却也还是不会只付出唾沫,而是会从地方财政中拨出一部分,来作为地方给予你英勇作战,给家乡争光的奖赏。
与此同时,父母官还会带着你,当着治下百姓的面宣室:咱们这个地方,出了一个大英雄、大丈夫!
男人们会尊敬你,女人们会崇拜你,就连孩子们,也会把你当做自己毕生的榜样。
父母教育孩子,也不会对孩子说:你要做xxx一样的大英雄——类似这种虚无缥缈的话;
而是会说:你看那个谁谁谁,战场上立功做了英雄,房子车子,票子妹子,啥啥都有了!
你要是也能做个那样的大英雄,也能拥有车子房子,票子妹子,还得到十里八乡爱戴、传颂,俺们也就放心了……
总结来说,就是农耕文明对于任何积极的事务,都会通过奖励——看得见摸得着,实打实能改变生活的奖励,来作为最贴合人性、最符合自然规律的提倡方式。
相传,早在春秋之时,儒圣孔丘就曾因为一件类似的事,而对自己的一位杰出弟子大发雷霆。这个故事更是时隔千百年后,成为了华夏文明‘有功就该赏,而且必须得赏,人家赏了你就必须得拿’的坚实理论依据。
事情的原委大致为:彼时,鲁国羸弱,有许多鲁国之民外出闯荡。
而在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在他国没混出头的人,不得已在异国他乡卖身为奴,沦为了奴隶。
为了照顾到这些流落在外,人生无望的子民,鲁国专门制定了一项法律;
该法律规定:若是在其他国家,发现有鲁国之民委身为奴,那只要你出钱赎回这个鲁国奴隶,使其恢复自由身并回到鲁国,你就可以得到鲁国的奖赏。
说白了,就是只要你替鲁国,将鲁国流落在其他国家、并沦为奴隶的子民赎回来,鲁国政府就会报销你赎人的费用,再另外给你一笔劳务报酬。
便是在这个背景下,孔子三千门徒中,最杰出的七十二贤之一的子贡,做出了那件让孔夫子大发雷霆的事。
——好心的子贡专门跑去了邻国,竭尽所能的赎回了许多在邻国沦为奴隶的鲁国人。
将这些赎回的鲁国人带回国,把人带给官府交差;
当官府表示要按照法律规定,按人头奖赏子贡时,子贡却大义凛然的说:我做这些事,并非为了得到奖赏,而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你们的赏赐我不能要;
否则,我就会成一个为了赏赐,而非对错,去做一件善事的伪君子了。
子贡如此深明大义,官府自然是乐得省下一笔钱。
但出于补偿子贡的心理,鲁国官府做了一个关键的决策。
你子贡不要我的赏钱,不就是怕损害了自己的名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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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简单。
——你不要我给的钱,我直接给你搞一波名声好啦!
于是,整个鲁国范围内,都开始大力传播、传颂子贡无私奉献,做好事不图回报的高风亮节。
而在孔夫子看来,子贡在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却是大错特错。
孔夫子对子贡说:你是个君子,愿意单纯为了心中的理想、自己认为的是非对错,而不求回报的从他国赎回鲁人。
但其他人,并不都是你子贡这样的君子啊?
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你子贡这么高的觉悟、没有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更没有这种自掏腰包,不求回报的经济条件。
如果没有你这档子事儿,他们原本或许还会为了得到赏钱,甚至是为了赚钱,而从他国赎回鲁人。
可在你这么做了之后,他们会想:把人赎回鲁国,官府给的赏钱若是收下,那就是‘德行不如子贡’,再也不是旁人口中的君子了;
倘若不收……
凭啥不收啊?
真金白银把人赎回来,又舟车劳顿送回来,凭啥不让我收啊?
我不收这钱,我吃什么喝什么?
以后再遇到鲁人在他国为奴,我又哪来的钱赎人?
真当我有无穷的财富啊?
什么?
收了就不是君子了?
呵;
好,很好。
这君子,我不做了,爱谁做谁做!
人我也不赎了,爱谁赎谁赎!
孔夫子认为,从他国赎回鲁人,原本是一件既可以得到称赞,又可以得到官府奖赏的、名利双收的好事情。
但在子贡闹出这么一出之后,名利双收,就变成了名利只能挑其中一个。
——要么顶着大家‘自私自利的小人’的唾骂灰溜溜拿赏钱;
要么打肿脸充胖子,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中迷失自我,平白损失好大一笔钱。
后来的一切,也果然不出孔夫子预料。
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从他国赎回鲁人,并前往官府领取赏赐,又或是拒绝接受赏赐了。
这,便是华夏文明史上,第一个有明确记载,且寓意‘有功必须赏’的故事。
而过去几百年,华夏统治者们也始终在贯彻着这一先进逻辑,甚至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了‘功高盖主,封无可封’这种在草原游牧之民看来,令人根本无法理解的事。
——功高盖主?
咋,他是撑犁天神啊?
若不然,咋还能把撑犁之子给‘盖’住?
——封无可封?
不是,为啥要封啊?
他又不姓挛鞮!
封是情分,不封才是本分!
但在中原,统治者想的却是:这么大功劳,不封赏肯定不行,否则底下的人会丧失积极性;
可这功也太大了,把朕赔进去也赏不起啊……
于是,功高盖主,封无可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二者似乎各有利弊。
——游牧民族不用头疼‘功高盖主’,农耕文明则不用担心‘有功而不得赏’,从而积极性下降,更或是直接丧失动力。
但事实上,二者孰优孰劣却一目了然。
华夏上下五千年,能因为‘功高盖主’而留名史册的,无不是数百年难出一个的人物!
反观那些因为没有得到恰当的赏赐,而丧失了理想信念,丧失了积极性的人,史书很少会以‘某人’这样的数量词描述;
而是会以‘某某皇帝年间’这样的时间范围,来涵盖整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
换而言之:有功而不得赏,是国家层面的问题,所造成的影响会波及到一整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
哪怕只有小部分,乃至极少数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奖励,也依旧会让大多数人丧失动力。
反观那所谓的‘功高盖主’?
和绝世名将百年难出一人一样:有资格‘功高盖主’的人,更是纵观青史都凑不出十指之数。
对于封建帝王而言,上下五千年,出十几二十个刺头,平均几百年才出一个?
啧啧;
真是让朕好生‘为难’呐……
(本章完)
第367章 赏善罚恶,赏功罚过
第367章 赏善罚恶,赏功罚过
说白了,在‘赏功罚过’这一点上,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最根本的区别在于:游牧文明把义务——尤其是天然义务看的太重;
同时又将权利——尤其是后天努力所应换来的权利看的太轻。
奴隶天生就该劳苦一生,且终生无望;
牧民天生就该自负盈亏,并供养统治者;
战士天生就该英勇杀敌,同时又要解决自己的生存。
等等。
反观农耕文明,则摒弃了许多‘什么人天生就该如何如何’的义务,同时又充分承认了各个阶级、群体,通过后天努力争取权益的正确性。
——贵族或许生来就是贵族;
但若是不知收敛,他也可能有不再是贵族的那一天。
——农民或许生来就是农民;
但只要足够勤奋,并把握住机遇,他也可能发家致富,甚至封侯拜相。
事实上,农耕文明相对于游牧文明的先进性,其实并非不同文明之间的先进性对比,而是不同文明阶段的相对先进性。
说得再精确一点就是:落后的并不是游牧文明,而是游牧文明发展到现阶段,所抵达的文明进程——奴隶制度。
没错;
如今的匈奴人,乃至于后世千百年后的诸多游牧文明政权,事实上,文明进程都仍处于落后的奴隶制社会。
反观华夏文明,几乎是自有史书记载开始,就已经开始了从奴隶制社会向封建社会发展的进程。
到了如今汉室,更是已经彻底进入了封建社会。
诚然,无论是过去千百年,还是如今汉室,以至于未来千百年,华夏文明也依旧留有不同程度的奴隶社会残余。
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这些‘残余’或多或少,都始终是残余,而非主体。
这样一看,一切就都很好理解了。
——华夏农耕文明,也曾经历过奴隶制社会。
当时,处于奴隶制社会阶段的华夏文明,并不比如今的匈奴人,又或是后世其他游牧文明先进到哪里去。
对于底层,当时的华夏统治者们,也同样是过分强调天然义务,并坚决否定后天争取权利的正确性。
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之类的说法,也恰恰是从那个时代开始出现。
但在经过一整个奴隶制社会进程后,华夏文明通过总结归纳,发现这样的社会体制,是有很大的问题的。
奴隶天生就是奴隶,且永远都是奴隶;
所以他们没有追求、没有对未来的憧憬。
故而,在社会生产活动中,他们无欲无求,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欲,都时刻徘徊在有和没有之间。
一个明明小到不能再小的挫折,就很可能让他们生出‘算了,不活了吧’这样的消极想法。
究其原因,便在于这既不能前进一步,也无法后退一步的人生,根本没有值得他们留恋的地方。
但从奴隶往上一级,情况就好了很多。
——农民。
作为同样困苦,却具备基本人权,并占据文明重要组成部分、占据文明成员绝大多数的阶级群体,农民相较于奴隶,无疑更有积极性。
虽然和奴隶一样,农民生来就是农民,且永远都无法更进一步,以跻身贵族行列,但他们和最底层的奴隶,却有着一项至关重要的不同。
——奴隶,已经触底了。
再怎么摆烂,也不过是个死字;
根本没有一个更低的阶级、更糟糕的处境,威胁奴隶们‘努力生活,不然情况就要更糟糕’了。
但农民却不同。
作为具备人权的个体,农民需要通过辛勤劳作,来换取足够生存的食物。
同时,作为社会阶级金字塔倒数第二的阶级,还有一个垫底的奴隶阶级,时刻‘威胁’着农民。
——好好种地!
——不然你就要变成奴隶了!
这种紧迫感,以及‘情况可能变得更糟’的威胁,让农民不得不更加积极的生活,并投身于社会生产活动当中。
用后世人常用的一句话,来形容当时的农民,就是:努力肯定无法让处境变得更好,但不努力肯定会让处境便的更糟!
于是,农民辛勤劳作,劳苦终生,为保住自己‘农民’的身份,为确保自己不会沦落到最低一级的奴隶,奉献出了自己能奉献出的一切。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统治者们开始思考了。
——既然奴隶没有积极性,那社会的主体构成,就不能是以奴隶为主;
若不然,整个社会都是毫无积极性、毫无紧迫感的行尸走肉,那且不提进步与否——单就是文明的传承、维持,都将会变成一个大问题。
所以,必须把社会主体,从无欲无求的奴隶,改为有压力、有动力的农民。
于是,持续上千年的奴隶制社会宣告结束,封建农耕社会正式到来。
这一阶段大概出现在宗周初期,且尚处于封建文明初级阶段。
一直到宗周暗弱,华夏文明经历春秋战国,才出现了一个从封建文明初期,到封建文明中期的进展契机。
这个契机,源自于秦国的变法。
——在秦变法之前,不单是秦,天下列国所认同的,依旧是‘只讲义务,不讲权利’的御民之道。
虽然社会主体已经从曾经的奴隶,换成了同样卑贱、穷困,却稍有人权的农民,但统治思想核心,依旧是奴隶制社会的那一套。
你就该种地!
你种出来的粮食,我出多少钱,你都得卖给我!
打起仗了,我让你上战场你就得上战场!
仗打完了,你若是死了,那就是你运气不好;
侥幸活下来了,伤残也都是你活该,健全也只算你幸运。
无论如何,仗打完了,滚回去种你的地,继续供养贵族老爷们吧……
从这套思路就不难发现:其实什么都没变。
说是封建文明初期,说是社会主体从奴隶换成了农民,但其实什么都没变。
社会最底层的阶级,虽然有了自己的土地,但依旧要向统治阶级,缴纳高昂的赋税;
虽然拥有了一定程度的人权、自主权,却依旧无法完全具备对自己的生命、身体的支配权。
——几百年前,贵族们让奴隶耕地;现在,贵族们让农民种地。
——几百年前,贵族们让奴隶上战场;
现在,贵族们让农民上战场。
过去的奴隶吃不饱、穿不暖,如今的农民亦然。
过去的奴隶动不动暴死战场,被贵族时刻掌握着生死,如今的农民亦然。
就好像整个华夏,仅仅只是把‘奴隶制’这个名称,换成了‘封建制’这个稍微好听一点,本质却根本没有任何不同的说法;
而社会最底层的‘奴隶’,也只是换了个更好听一点的名字:农民。
直到商鞅入秦变法,华夏文明才再次开始了思考,并意识到了这一点。
——是啊!
——这所谓的封建制,不过就是扯了块遮羞布的奴隶制啊!
——换汤不换药啊!
还有农民,分明就是换了个叫法的奴隶啊!
这……
不会出问题吧?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不会出问题。
在他们看来,曾经卑贱的奴隶,如今成为了能拥有自己的土地、能自主婚娶并繁衍子嗣的农民,这已经是再大不过的‘恩赐’。
得了如此恩赐,农民们根本不敢有更大的贪念,就应该老老实实种地。
吃得饱,就把粮食分一些出来,给贵族老爷们奢靡享受;
吃不饱,那该上贡也照样得上贡。
至于上贡之后就要饿死了?
好的,我知道了,乖乖在家里饿死就行,可别死在我门口给我添堵……
也就是在这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问题,或者说是即便意识到了问题,也根本不远解决问题的情况下,商鞅的出现,再次验证了那句名言的含金量。
——真理,往往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
通过对过往经验,尤其是华夏文明从奴隶制社会,到封建社会初期的发展进程当中,华夏文明所出现的问题进行总结,商鞅最终发现:奴隶制社会,问题在奴隶拥有无限的义务,却没有丝毫的权利。
而自宗周以来的封建文明初期,之所以会让人感觉农民,只是换了个名字的奴隶,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农民在封建社会的义务,并没有比奴隶制社会的奴隶少多少。
与此同时,农民在封建社会所能拥有的权利,也没有比奴隶制社会下的奴隶多到哪里去。
土地拥有权?
有屁用!
说不定哪天,我就要被王上连人带土地,敕封给某个贵族当‘食邑’了!
这和过去,奴隶被主人赠送给另一个贵族,又有什么区别?
婚配权、繁衍权?
好吧,这个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用。
但问题在于:我自己都是个写做农民,读作奴隶的苦命人;
我繁衍子嗣生出来的,不还是你们这些贵族老爷的奴隶?
所以,在这个制度体系下,唯一支撑农民努力生活,而不是像奴隶那般,彻底沦为行尸走肉的,仅仅只是个‘不努力就会沦为奴隶’的紧迫感。
为了加强这个紧迫感,统治者们甚至构建了一整套理论体系,来迫使农民极力避免沦为奴隶。
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什么做了奴隶,到了地底下就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等等诸多层面的价值灌输,就是为了让农民,积极地投入到生产活动当中。
而在这个过程中,农民就变成了稍微有点尊严的奴隶;
至于残存的奴隶阶级,则成了贵族‘杀鸡儆猴’,告诫农民的那个鸡。
——看看!
——不努力生活,沦为奴隶,这就是你的下场!
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华夏封建社会的奴隶制残余,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需求而存在着。
统治者需要通过奴隶的存在,来时刻告诫农民:沉沦,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下场。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商鞅注意到:人类最基本的人性,使得每一个人,都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并非无穷尽的欲望,而只是最简单的:更好一点的生活的向往。
比如奴隶,你给他一个成为农民的机会,他能在战场上挥舞着锄头、木矛,和甲胄齐备的敌军贵族拼命!
一个农民,但凡给他点吃饱饭、穿暖衣的可能性,他就敢打敌国君主的主意!
而且这并不需要你做出‘所有奴隶都成为农民’‘所有农民都成为贵族’的承诺,或将其付诸行动。
仅仅只需要留一个口子,让奴隶、农民,能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机会达成阶级提升,就足以调动整个群体的积极性。
奴隶们不会说:一百个奴隶里只有干活最勤奋的那个才能成为农民,机会太小了,我不干;
而是会说:只要我够努力,那一个名额一定是我的!
农民们不会说:俺们一百个老农上去,才能杀死敌人一个贵族,这得死多少人啊?
而是会说:那个贵族人头一定是我的!
军功一定是我的,出人头地的也一定是我!
于是,商鞅在秦变法二十年,曾经的穷秦、弱秦,在只占据春秋战国二十分之一的时间里,便彻底具备了一统天下的潜力!
曾经私斗成风,却又闻战而愁的秦人,成了令整个关东闻风丧胆的虎狼秦军!
曾经浑浑噩噩,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秦农,都成了锐意进取,时刻准备杀敌立功,阶级跃升的激进分子。
到了这个时候,华夏文明才终于意识到:封建社会和奴隶制社会,是有区别的。
农民需要的,不止是‘不努力就要沦为奴隶’的惩罚,同时也有‘努力就能成为贵族’的奖励。
自此,奖罚分明的思想开始成为主流,并称为华夏文明统治机器最核心的一块零部件。
赏善罚恶,赏功罚过,也成为了农耕文明封建社会最为先进的一个思想理念。
而游牧文明真正落后的地方,一方面来讲,是现阶段的游牧文明,依旧处于奴隶制社会时期,是文明进程,而非文明本身的落后。
另一方面,游牧文明的短暂性、动荡性,以及随之衍生出的不可延续性,又使得游牧文明很难通过数百上千年的积累、发展,从而踏入更高级、更先进的封建文明。
——好比曾经的霸主东胡,还没体会到奴隶制社会的弊端,就被如今的匈奴人所取代;
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已经强盛了五十多年的匈奴人,将在未来三十年内走向衰落,并随之丢失游牧文明统一政权的地位。
后来者如鲜卑、鞑靼、蒙古、女真,基本也都是在重复这个循环。
——统一政权建立,强盛,衰败,覆灭。
在这个过程中,游牧民族从来都不曾——从来都不曾出现类似华夏农耕文明这般,反思前朝得失、保留前朝成果,推动社会进步的认知。
于是,华夏文明上下五千年,饶是有三百年王朝周期律,让文明反复经历改朝换代的动荡,但整个文明进程,也仍旧在螺旋式上升、推进;
反观游牧文明,则是螺旋式螺旋,始终在原地转圈。
每一个游牧文明统一政权,几乎都把前辈们的路完完整整重走了一边——没有从前朝的覆灭汲取丝毫教训,且最终又成了下一个政权不屑于学习、反思的前朝。
直到后世近现代,工业革命彻底解放生产力,游牧文明也彻底宣告退出历史舞台。
(本章完)
第368章 权宜之计
第368章 权宜之计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游牧文明,确实是有其不够健全的地方的。
‘游牧’二字,以及草原恶劣的生态环境,意味着这个文明必然长期处于动荡。
语言、文字——尤其是文字的缺失,又使得他们不具备,也没有记录历史,反思过去的认知。
所以草原上的朝代更迭,永远都是把一栋大楼推倒重来;
而农耕文明的朝代更迭,则往往只是大楼换了一个拥有者,该继续往上盖就继续往上盖。
最糟糕的情况,也顶多就是暂时不往上盖了,却也绝不会把大楼推倒。
换而言之:游牧文明无法长久,且注定失败,其实是必然。
——农耕文明其实不需要做什么,只靠一个‘熬’字,就能把一个强大的游牧文明给熬死。
但历史上的绝大多数华夏王朝,都没有选择这个方案。
原因就在于:熬死一个游牧政权,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或许三十年,或许五十年,也可能是百八十年。
哪怕按五十年来算,以华夏帝王普遍不超过十五年的政治寿命,这就已经是至少三代人了。
用三代人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去等敌人自己崩溃?
但凡有实力,谁愿意忍这么久?
就算没实力,也没人愿意真的干等,而是会像如今汉室这般,低调的积攒实力。
等实力攒够了,敌人崩溃也好,没崩溃也罢——总得把这些年的委屈算一算,把仇恨、耻辱报一报的。
巧合的是,在汉匈这两个庞然大物身上,这两件事,却隐隐交叠在了一起。
——刘荣这一朝,汉家基本完成了力量的积攒,做好了‘算总账’的准备!
同一时间,匈奴人也已经盛极而衰,踏上了游牧文明统一政权的下坡路。
此消彼长之下,最终结果如何,可谓是一目了然……
“坊间物论~”
“不去管他便是。”
未央宫,宣室殿。
刚从隔壁温室殿搬回正殿,春日残存的些许凉气,还是让刘荣乖乖披上了一层薄毯。
听闻耳边,传来郎中令,或者说是绣衣指使周仁的汇报声,刘荣一边低头查阅着朝政奏疏,一边时不时将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一拉、在领口的位置紧一紧。
嘴上,却也没忘说着什么。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堵塞言路,和堵塞川河的结果,是同样严重,甚至是更为严重的。”
“——朕祖太宗孝文皇帝有言:不因愚昧农户之言,而降罪于朕之臂膀、国之基石。”
“朕,深以为然。”
这番话说出口,刘荣便抬手轻轻一摆,却并非是让周仁退下,而是让周仁结束这个话题。
这倒是让周仁眉头微微一皱,暗下也悄悄思虑起来。
这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绝对不小。
毕竟是能被绣衣卫收集起来,上报周仁,并最终送上刘荣案头的舆论讯息;
能被周仁提炼上报到刘荣这里,本身就有一定的上报必要性。
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却也算不上有多复杂。
——随着匈奴使团来朝之后,长安朝堂,尤其是天子刘荣的强硬姿态,在坊间街头巷尾传播开来,舆论不出意外的炸了。
有人高兴,有人觉得解气;
有人兴奋,有人觉得还不够。
也正是在这近乎‘普天同庆’般的积极舆论中,却出现了一个看似正常,实则明显有些不大和谐的声音。
大约是在三天前,街头巷尾突然出现了一种说法。
虽然和主流舆论看似一致,张口闭口‘我汉家之强盛,远非蛮夷之流所能碰瓷’之类,但其中却夹杂了一个明显有些过激的言论。
——有一部分身份不明的人认为:既然汉家已经强盛至此,那从今往后,就再也不需要通过外交途径,和匈奴人进行任何形式的接洽了。
但凡看匈奴人不顺眼,就该是一个打字!
这个说法最开始出现时,周仁还没太当回事。
但很快,这种说法就极为迅速,且极为准确的朝着尚冠里扩张,并得到了相当一部分功侯贵戚,乃至于军中将帅的支持。
——是啊!
——我汉家都这般强大了,还和匈奴人谈个屁啊!
——打!
——年年打,月月打,最好没日没夜、每时每刻都在打!
发现尚冠里都隐隐有些‘众口一词’‘一致对外’的趋势后,周仁这才意识到了不对,赶忙上报到了刘荣这里。
但从刘荣方才的反应来看……
怎么说呢;
是刘荣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还是在刘荣看来,这件事,本身就算不上有多严重?
按照过往的习惯,以及周仁与先帝刘启、当今刘荣——这两代汉天子日常沟通的惯例,天子明确示意‘不必再说’,周仁就该略过这个话题。
但不知为何,周仁在短暂的思虑之后,终还是决定:叛逆一小下。
便见周仁微皱着眉,欲言又止的再三抬头,又再三把头低下;
见刘荣始终投入在面前的政务之上,终也是不得不主动开了口。
“陛下。”
“臣认为,这件事,若是不作出妥善处置,恐怕会在日后,引发一场不容小觑的动荡。”
“——诚然,这番言论看似是国富民强、举国刚烈之论。”
“但农户黔首便罢,连尚冠里,乃至军中将士们都信奉此论……”
说着,周仁照例在恰当的位置止住话头,给刘荣充分留出了留白。
在周仁看来,即便刘荣先前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被自己如此委婉提醒,也总该‘幡然醒悟’了;
又或者,刘荣是真的不觉得这件事很严重,那在自己这番提醒过后,刘荣也该好好解释解释:这件事,为什么‘并不严重’了。
果然不出周仁所料,几乎是在周仁话音落下的同时,刘荣手中兔毫便落回了砚台之上。那双始终落在竹简、文档上的眼睛,也终于投向了御榻一侧的周仁。
只是刘荣却并没有急着说话。
便那么默默注视着周仁,甚至还上下打量了一番。
看的周仁都有些莫名心虚起来,刘荣才终是正过身,端起热茶碗灌下一口,又舒服的发出一声长叹。
“哈~~~”
“即便是开了春,这天儿,也还是有些凉啊……”
丢下这么一句看似随意的话,刘荣又侧身撇了眼周仁,而后便不顾周仁茫然的目光,再次低下头,投入到了政务的处理之上。
至于自己‘随口一语’所暗含的言外之意,刘荣相信周仁能听懂。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至刘荣即立,先后发动朝那之战,以及河套-马邑战役,仅仅只过了短短五十年。
在这五十年的时间里,汉家的一切,基本都是欣欣向荣,朝着更好的方向大踏步迈进。
经济,军事,吏治,治安,国家财政,中央集权——一桩桩,一件件,都比开国之时、都比太祖高皇帝一朝,要强上不止三五个档次。
经济层面——太祖皇帝一朝,天下米石八千钱,百姓民以物易物,易子而食;
刘荣在位,粟、麦作价皆不过石五十钱,百姓民谁算不上丰衣足食,却也至少是有的吃、有的穿。
军事层面——太祖皇帝一朝,为了在经济濒临崩溃、中央财政捉襟见肘的糟糕状态下,应对接连不断的异姓诸侯王叛变,丞相萧何不得已,将汉室军队的各项维持成本一减再减,一削再削。
那些年,跟随太祖高皇帝出关平叛的关中兵马,除去贵族子弟,又或是南北两军的禁军嫡系,其余寻常兵卒,基本都是一身薄军袍,一柄制式长剑。
然后就没了。
脚底下,有穿布履的,有穿草鞋的,主打一个随心所欲,穿的起啥就穿啥,中央朝堂一概不管。
就连束腿所需的一根长布条,朝堂都已经是负担不起,不得不让应召兵丁自筹自备。
反观现在?
——吃穿用度,已经是汉室军队最不需要担心的后勤辎重。
吃,吃的面食,外加隔三差五的肉食;
穿,穿的是出自少府西织室的精细军袍,外加质量虽然参差不齐,但数量却供应了相当一部分的甲胄!
武器更是五八门——剑、戈、矛、戟、弓、弩,只要是你能想得到,并且能熟练使用的武器,便基本都能发配到你的手上。
至于吏治、治安、国家财政、中央集权,更是不必赘述。
吏治方面,汉家虽然没有太过坚定地反腐倡廉,但官僚队伍的综合素养,却是随着社会安定而稳步提高;
治安方面——单从太祖高皇帝时,秩中二千石,全责关中缉盗事务的‘备盗贼都尉’,如今已经降格到了比千石,隶属内史下的中尉属衙,就可见一斑了。
负责治安的部门,行政级别连续下降,从国家级干部下调掉了市厅级;
你说治安有没有便好?
剩下的国家财政、中央集权——国家财政方面,汉家自太祖皇帝年间的捉襟见肘,不得不通过发行官方伪劣钱币来维持,到了如今刘荣一朝,府库充盈到钱都不知道咋;
中央集权方面,汉家也从太祖皇帝在位时期,关东异姓诸侯林立,甚至需要宗亲诸侯去制衡异姓诸侯,到了如今,异姓诸侯悉数作古,宗亲诸侯也被剔除爪牙的阶段。
可以说,如今的汉室比之开国初,几乎是方方面面的碾压。
除了开国年间,有那么一批纵观上下五千年青史,都能数得上好的猛人,其他任何方面,汉家都走在稳步向上的康庄大道。
但事实上,除了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更杰出到令人咂舌的人才队伍之外,太祖年间的汉家,其实还有一个比如今汉室,要跟‘强’的地方。
——民族自信。
准确的说,是国民的心气儿,精气神。
想当年,匈奴冒顿单于伙同韩王信,悍然发起对汉室边墙的入侵。
消息传出,汉家之民无不感到愤恨,更是有无数人自发参军,势要去北墙,给匈奴人好看。
——要知道当时的行伍,可不是如今汉室的行伍!
虽然对阵亡将士有抚恤,但对立有战功者,能给出的赏赐却少得可怜。
伤残者更惨——根本无法得到任何层面的照料,只能回到家里,成为一个失去自理能力的负担,自生自灭。
那般恶劣的国家整体状况,百姓仍旧义无反顾的选择参军入伍,北上戍边。
为什么?
因为在他们看来,区区匈奴北蛮,居然也敢骑在华夏贵胄脖子上拉屎,简直是叔能忍,婶不能忍!
哪怕彼时的华夏穷困,也还是要出手告诉那些没开化的野人:你华夏爹,不是谁都能碰瓷的!
现在呢?
一场朝那之战,一场河套-马邑战役,确实是让天下人都激动了起来,口口声声‘我汉家也支棱起来’了。
但在这个过程中——在太祖皇帝开国,到刘荣在位,这短短五十年的时间里,汉家百姓的国民自信,却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点点消磨殆尽。
如果说,太祖高皇帝之时,匈奴人还只是‘区区蛮夷’;
孝惠皇帝,即吕太后掌权之时,匈奴人是‘无礼北蛮’;
到了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匈奴人就成了‘虽然野蛮,却也无比强大’的游牧之民。
再到孝景皇帝在位、当今刘荣即立——在汉家百姓的认知当中,匈奴人的‘强大’‘不可战胜’,是始终在一点点上涨的。
用更为简练的话语来做总结,就是日子在一天天变好,国家在一点点强大;
但国民抵抗敌人、仇视敌人的心,也一天天被消磨,最终成为了对敌人的盲目崇拜、对自己的盲目轻视。
前后两场战争,确实让汉家上上下下,都品尝到了胜利的滋味,都体会到了战胜方的美妙感觉。
但这两场战争,还远远没有让汉室的大部分人,意识到自己的强大,以及匈奴人‘并非不可战胜’的客观现实。
——过去这些年,汉家奉行忍辱负重,休养生息的国策,目的自然是为了积蓄力量。
但底层百姓却被这多年的忍辱负重,给压弯了脊梁、压低了头颅。
此番,长安接头出现‘我汉家已经强大到想打就打,想停就停,根本不需要和匈奴人交涉’的言论,刘荣自然能看明白。
——年轻的将士,渴望建立功勋!
但刘荣真正为之感到欣喜的是:这一言论,是能让底层百姓重新建立起自信心的。
虽然还不至于说是让所有人,都相信汉家真的强大到无敌的地步,再也不需要和匈奴人进行任何外交交涉;
但他们会想:既然连这种言论都出现了,那我汉家,应该是强大起来了吧?
求上得中,求中得下,不外如是。
对于如今的汉家——对于刘荣而言,这样的权宜之计,也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本章完)
第369章 诡寂
第369章 诡寂
当长安坊间出现各式过继舆论,甚至有人扬言汉家该倾国之力,马踏龙城之时,作为汉室权利核心的未央宫,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参与讨论的百姓们,还有翘首以盼的功侯、将军们,乃至于朝堂之上的百官公卿们,都在等待刘荣对这些国际舆论的反应。
也正是在这莫名诡异的沉寂之中,刘荣时隔大半个月,再次接见的匈奴使团。
不同于上次,汉家上下君臣皆到场,匈奴使团也很不能塞满宣室殿;
——这一次,与会双方只有寥寥数人。
汉室这一方,以天子刘荣为主,丞相刘舍在旁陪侍,再加几位负责记录,外加护卫的中郎;
匈奴一方更简单粗暴——只有正使呼延且当一人。
后世人常说:解决小问题开大会,解决大问题开小会;
这场‘小会’小到如此程度,显然,是为了解决一个天大的问题……
“阔别多日,贵使看上去,似是憔悴了许多?”
于侧殿分而落座,刘荣开口便是一声看似亲切,实则暗含讥讽的调侃。
果不其然,刘荣话音未落,呼延且当的面容之上,便立时涌现出一抹如丧考妣的苦闷之色。
——此次出使,呼延且当想过会很难;
甚至想过自己会遭受屈辱。
但饶是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真等汉家上下君臣‘恬不知耻’的提出一个又一个不切实际的条件式,呼延且当也还是不可避免的陷入了两难。
自双方首次接洽,汉室一方提出‘割让河西、东海之土’这种异想天开的条件之后,呼延且当在驿馆里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煎熬。
期间,呼延且当甚至还借助汉人的信息网络:八百里加急,派人回单于庭轻视了一波。
直到昨日,单于庭传来指示:无论手段,只要结果。
无论通过怎样的手段,答应汉人怎样的条件,都务必要达成汉匈双方的和平约定!
这可愁坏了呼延且当。
——正常情况下,这种请示或指示,往往是字越少,事越大的。
如果单于庭的指示具体一些,比如:汉人的这个条件不能答应,换成那个;那个条件原则上不能答应,尽可能谈之类;
那呼延且当还会感觉好受一些——毕竟有具体的指示,按照指示来就行。
而今,仅仅只是得了个‘随便你怎么谈,谈出和平约定就行’的指示,却是让呼延且当纠结万分了。
按照这个路数,呼延且当真要是答应了汉人的全部请求,代表匈奴单于庭割土求和,那呼延且当回程,踏上草原的那一刻,就必定会成沦为此番,匈奴单于庭‘割土求和’‘丧权辱国’事件的背锅侠。
没人会在意匈奴单于庭,曾对呼延且当有过怎样的指示,更没人会在意作为正使的呼延且当,是否具备做这个主的权力。
草原上,无论是哪个部族,无论是贵族还是牧民,都必定会说:都是这个罪人,害得我大匈奴割土求和,丢尽了脸面!
就算单于庭多少还要点脸,愿意出面保下呼延且当,也顶多是保呼延且当性命无虞;
从今往后,呼延且当无论是想建功立业,成为草原上的英雄,还是运筹帷幄,朝着呼延氏下一代部族头人的方向迈进,都几乎不可能具备成功的机会。
用汉人的话来说:本次磋商,真要是按汉人的条件谈成,那呼延且当,就会葬送自己在匈奴单于庭的政治生涯。
如果呼延且当并非匈奴四大贵族姓氏之一:呼延氏出身的贵族,而是那些寻常部族的王子,呼延且当甚至都可能生出‘就此赖在汉人的地界,再也不回草原那鬼地方’的念头!
只可惜:呼延氏贵族,和挛鞮氏王族一样,是和整个匈奴帝国紧密联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哪怕真的是个死字,呼延且当也只能接受,而非背叛自己的部族、背叛自己呼延氏贵族的血脉、身份,转而投敌……
所以,在接到单于庭发回的指示后,呼延且当第一时间请求面会汉家。
而且呼延且当还特意请求: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能有一场‘被盖在毡毯下’的会晤。
说白了,就是‘见不得光’,或者说是保密级别高一些的非公开会晤。
得知呼延且当如此要求,刘荣自也当即闻炫音而知雅意,便此允了匈奴使团的请求。
至于此刻,双方都见上面了,刘荣还要开口调侃呼延且当‘憔悴了不少’,自然是要以此——以相对强硬、傲慢的姿态,来作为这场会晤的开场白。
接下来的发展,也自然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在刘荣毫不掩饰的表露出这幅‘能谈就谈,谈不了就打,朕一点都怕再打一仗’的姿态过后,呼延且当原本准备好的腹稿,也就是那些拐弯抹角的话,只瞬间被抛在了脑后。
唯独还剩下的一句,便在呼延且当极尽郁闷的口吻下,一字一句传到了刘荣的耳中。
“皇帝陛下,这是在逼迫我大匈奴。”
双方代表的第一句话,便定下了这场非正式会晤的基调。
——双方摒弃在正式场合,所一贯秉承的说大话、说空话,鼓吹自己、贬低对方的措辞;
一切都回归问题的本质,回归最简单直接的交流。
便见刘荣闻言,只不以为意的嗤笑一声。
与身侧的丞相刘舍稍一对视,君臣二人再相视一笑,刘荣才含笑抬起头,目光淡漠的望向呼延且当。
“贵使说是,那便是吧。”
“——我汉家历来,便苦战马之稀缺、骑军之稀少;”
“想要同贵主单于好生来过一场,都不得不筹谋布局,以要塞、城池为饵,才堪堪能遂愿。”
“便说去岁,汉匈河套-马邑一战——我汉家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将贵主单于,引诱到了代北马邑一线。”
“原以为,就算战场上占不到多少便宜,也总不至于让贵主单于的主力大军,在马邑城下堂而皇之的溜走……”
…
“结果如何?”
“还不是贵主单于说走就走,我汉家便是主动让出马邑,甚至退守长城以南,都留不下贵主单于哪怕半日。”
“——如此,也好。”
“若真能逼迫贵主单于,与我汉家在河南-高阙一线,真刀真枪的来过一场,那,便当朕是在逼迫贵主吧。”
如是一番话,当即便让呼延且当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却也让一旁的丞相刘舍脸上,顿时绽放出一抹幸灾乐祸般的酣畅笑意。
刘荣倒是也没说谎。
过去这些年——准确的说,是自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的那场汉匈平城战役开始,时至今日,汉家在面对匈奴军队时的掣肘,都绕不开‘兵种克制’这四个字。
骑兵对步兵;
尤其还是纯骑兵,对各兵种综合的步兵大集群。这等层面的兵种克制关系,曾一度让汉家断定: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也拥有和匈奴人相当数量的骑兵,以骑兵对骑兵,才能在正面战场维持均势!
然后再在此基础上,辅以各兵种步兵集群,才有可能在匈奴军队面前占据优势,在匈奴人身上占到便宜。
但事实上,这种兵种克制关系的核心,却并非后世人刻板印象中的:骑兵一个冲阵,步兵瞬间溃不成军。
事实上,汉家最不怕的,就是匈奴骑兵闷头冲锋。
汉家甚至有一个兵种,专门负责应对骑兵集群冲锋。
——材官巨盾。
能成为材官者,无不是下肢粗壮,底盘极稳,腰腹力量又极为出众的猛人。
战时,他们会架起一面又一面比自己还高、还宽的巨盾,于本方阵列最前方,排出一面令人叹息的坚固‘城墙’。
他们的战术动作也只有一个:脚下呈侧弓步,大致做一个类似铁山靠的姿势,以单侧大臂以及肩膀,死死顶住手中的巨盾。
这样的材官阵列,几乎能保证匈奴人的骑兵,无法通过简单的冲锋、撞击,来冲散汉家的步兵方阵。
在面对这种巨盾阵列时,匈奴人唯一能突进方阵内部的方式,是纵马越过这面盾墙。
所以,材官巨盾身后,往往便是‘自由行动’的戈矛、刀盾。
每当有骑兵越过军盾墙,跳进汉军阵列时,他们就会将那个异想天开的骑兵团团包围,并活活扎成刺猬。
而汉军步兵集群,又默认具备材官这个兵种编制;
所以双方的兵种克制,并不在于骑兵对步兵方阵的冲阵。
事实上,匈奴骑兵真正让汉军将士头疼的,恰恰是他们太过‘聪明’,根本就不会像个莽夫一样,一头撞上汉军的步兵方阵,撞个头破血流。
——他们会在外围游弋,零散抛射,会在远处侵扰。
我方严阵以待,弓弩满弦,戈矛列阵,材官举盾,蓄势待发!
敌方却如狼群般,在外围,在弓弩射程外围着转圈,再抽冷子射来一箭。
虽然大概率造不成杀伤,但对于汉军将士的军心士气,却是一个极大的消耗。
就这么耗几个时辰,耗的汉军弓手们都挽不开弓、戈矛都端不稳兵刃,乃至于材官们,都有些顶不住巨盾的时候……
匈奴人也依旧不会冲锋。
他们还是会一点点试探,一点点骚扰;
搞得汉军将士精疲力尽,双方的兵种克制,才会最终显现。
——汉军步兵,想走走不掉;
想追追不上;
就像是一个力大无穷,双脚却被固定在原地的巨人,只能任由那些渺小,却灵活自如的小扒菜们,如蚊虫般惹人烦。
拖上个三五日,汉军将士就算是精神不崩溃,也大概率没什么力气——尤其是没什么心气继续作战了。
所以,汉匈双方之间,骑兵对步兵的兵种克制关系,真正让汉家难受的点,其实正是那句:想追追不上,想跑跑不掉。
尤其是前者,在过去几十年里,不知把多少老将给气的吐血——明明正面都占了上风,快要打败对方了,结果对方马鞭一挥溜了,我军却连追都追不上。
小的战术上如此,大体战略上,也大致如此。
——对于匈奴人灵活自如,机动性极强的骑兵集群,汉家几乎完全没有围歼对方的可能。
甚至即便是想打,也得看敌人愿不愿意打。
亦或者,便是费尽心机,又是下诱饵,又是让军队佯做一副疲惫不堪、战力低下之态,才能引诱匈奴人打上一场。
这就很难受了。
匈奴人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打什么时候打;
反观汉室,想打都得费尽心机的筹谋布局,最后敌人还不一定上当!
——连开打,都需要汉室做局!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如今的汉室,拥有了一次通过鼻塞外交渠道,来逼迫匈奴人和汉家打一仗的机会,倒也算是不错。
很显然,刘荣这句话,也极为精准的命中的呼延且当的要害。
思虑良久,呼延且当终于还是放弃了争取,将自己思虑多日所得出的底线,摆在了刘荣的面前。
“回程之后,外臣或许可以请求我主单于,嫁一位美貌的挛鞮氏宗女,与皇帝陛下为姬嫔。”
“——以鲜卑、乌恒二山为中心的东海千里之土,可为陪嫁。”
“但作为交换,皇帝陛下必须承诺:在明年秋天之前,不会让哪怕一个汉军士兵,出现在高阙以南二十里,又或是踏足河西。”
“待明年秋后,我主单于自西方归来,便会让那位挛鞮氏贵女南下……”
在呼延且当看来,这是最好,同时也是匈奴单于庭最能接受的条件了。
不同于汉人将和亲视作屈辱,草原游牧之民对和亲,往往抱以十分开放的态度。
绝大多数情况下,草原上的两个相距不远,且实力相差不多的部族,都会通过类似的‘和亲’,来加深彼此之间的亲密关系。
所以在草原上,两方和亲,意味着这两方实力相当,属于强强联合。
虽然过去这些年,汉匈双方之间的和亲,实际上是弱者对强者的纳贡,但在绝大多数游牧之民看来,也仍旧带着些‘强强联合’的意味在其中。
现如今,汉匈攻守易型,改由匈奴嫁女于汉室,只要单于庭粉饰的足够好,就足以让整个草原相信:过去汉人嫁公主过来,是在纳贡;如今我匈奴嫁挛鞮氏贵女过去,却是真正的强强联合。
再者,在这个条例中,呼延且当也留了一点小心思。
——今年夏天出发,到明年秋后回来,是单于庭已经定下的西征周期。
只要在这个时间内,汉人能乖乖待在河南地,而不是继续往外扩张,结束西征的匈奴单于庭,就能扭转如今的恶劣局势。
到了那时,再嫁女南下?
呵;
还是先打一场再说吧!
若还是打不过,再嫁女南下不迟!!!
(本章完)
第370章 贵使,莫不是在消遣朕?
第370章 贵使,莫不是在消遣朕?
“贵使,莫不是在消遣朕?”
很可惜,呼延且当满怀侥幸心理的美梦,在和刘荣打过照面之后,连片刻瞬间都没撑住,就被刘荣一声嗤笑所击碎。
“今岁开春,到明年秋后。”
“——去掉你‘大匈奴’不喜用兵的冬天,这,可就是两年时间了。”
“我汉家两年不主动出击,换来的,却只是你‘大匈奴’在两年之后,未必履行的诺言?”
说着,刘荣不由又是嘿然一笑,顺势从座位上起身,含笑负手,在呼延且当晦暗不明的目光注视下来回踱起步。
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儿,走的呼延且当都有些呼吸不顺畅了,刘荣才呵笑着侧过身,再度望向呼延且当那张阴晴不定的面庞。
“既然今日,是一场‘被盖在毡毯下’的会晤,那朕,便也不拐弯抹角了。”
“——贵主单于意欲西进,究竟是何图谋,着实不算难猜。”
“待贵主单于西进功成,挟镇世之大势重归幕南,只怕届时,便又是战火骤燃,汉匈大战了吧?”
“或许在西域、在大宛,乃至更西之地,贵主单于能得到许多东西,能让游牧之民比今日强大许多。”
“到了那时,只怕就不再是匈奴使团入朝请见,和亲割土以求和;”
“便是贵使本人,怕也是要跨上战马,挥舞着胡刀,砍向我汉家的将士?”
将呼延且当的小心思一语点破,刘荣特意停顿了一下,给了呼延且当充分的思考时间。
待呼延且当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既然皇帝陛下如此直言不讳,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的架势之后,刘荣才坐回了上首御榻。
也正是随着刘荣的身躯,落在御榻之上的那一刻,一股莫名而来的威仪直扑呼延且当面门。
那一刻,呼延且当就感觉自己面前的,是比自己效忠的匈奴单于,都还要更加伟岸的一道神躯……
“朕早有言:匈奴人,没有资格在我汉家的面前说,从实力、地位的角度出发,同我汉家交涉!”
“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乃至五十年前,你们就没有这个资格。”
“同样的,二十年、三十年后,乃至百年千年之后,你们也同样不会有这个资格。”
…
“如今的状况,是你们匈奴人需要和平,而不是我汉家。”
“恰恰相反:我汉家的军中将士,无不是对武勋、首级,保持着极致的饥渴。”
“——河套战役之后,我汉家的军队之所以没有攻上高阙,并非朕满足于河套一隅。”
“更并非我汉家的军队疲惫、思乡。”
“恰恰相反——若非朕极力压制,只怕如今,我汉家的先锋部队,已经游弋在贵国‘都城’:龙城附近了。”
这一番话,刘荣看似是什么拐弯抹角,什么都没说,实则,却是将汉家如今的立场明明白白的摆上了台面。
——想求和?
——那就跪下!
——注意你的身份!
还是那句话;
汉家并不介意以和平作为筹码,从匈奴人手中得到一些东西。
换句话说,只要条件足够让汉家满意,汉家完全能接受未来两到三年,不再对草原——不再对匈奴人掌控的区域,进行下一步大规模军事行动。
但这并不意味着汉家,真的需要、渴望,又或是更愿意这么做。
若是条件不足够吸引人,那汉家完全可以做出性价比更高的选择。
和匈奴人过去这几十年,驰掠汉北边墙的逻辑一样:谈判桌上你不给,我就在战场上取!
诚然,在谈判中提出‘河西’这个异想天开的条件,刘荣多少有点漫天要价的嫌疑;
但有一句话,刘荣却没掺和半点水分。
——河西,就算匈奴人不给,汉家也肯定是要取的!
谈判桌上确实不大可能谈下来;
但战场上打下来的决心,刘荣有。
而且有很多!
打下来的能力,汉家的军队也有。
与其说,刘荣在谈判桌上‘不再提河西’,是知道自己太过分,才自觉地把这个条件移除出本次外交谈判的内容,倒不如说是刘荣知道匈奴人不会答应;
所以,刘荣已经把‘得到河西’这一事项,从外交途径中移除,挪到了战争途径的战略目标而已。
而方才这番话,刘荣也完全没有说谎。
——河套战役结束之后,刘荣收到最多的,便是河套驻军将士联名呈上的请愿书。
其上内容千篇一律:请陛下颁诏,使我大军北渡大河,马踏龙城!
虽然刘荣最终做出‘暂时在河套稳住阵脚’的决策,是因为刘荣认为时机未到,但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刘荣也确实是在刻意压着军中的将帅们。
很显然,呼延且当也明白这一点。
事实上,根本不用刘荣开口说,呼延且当就知道这件事,是真实存在的。
河套战役之后,匈奴人为什么不反扑?
就算不反扑,就此认下‘失去河套’的客观现实,匈奴人又为何不直接将战略重心西移,转而还要拖此一举,特意派使团来和汉家求和?
难道秦关高阙,就真的那么不值得信任,有高阙镇守幕南门户,匈奴单于庭就真的那么放不下心?
事实上,恰恰相反。
时至今日,别说是匈奴人了,就连汉家都没有哪怕一个人——包括天子刘荣在内,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拿出一个像样的方案。
便是那些怜悯上奏,主动请缨的军中将帅,也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臣等必定效死阵前,不破高阙誓不为人’之类。
只是刘荣要的,不是让几十万大军在高阙磕个头破血流,然后再拖着疲惫的身体,面对高阙以北严阵以待的匈奴幕南主力。
事实上,对于未来必将爆发的那场幕南之战,刘荣始终有着明确、清晰地认知。
——高阙,仅仅只是幕南的门户。
高阙之战,仅仅只是幕南之战的开端。
攻破高阙,在大河以北站稳脚跟,绝对说不上是在幕南战役中,占据了战略优势;
准确的说,高阙,是汉家能否开启幕南战役的先决条件。
攻破高阙,为大军在大河以北找到一个能驻足、能稳住阵脚的战略支撑点,汉军将士才有可能展望幕南,将幕南纳入自己的战略覆盖范围。
而在那之前——在高阙为汉家所有之前,汉匈双方所有的战斗,都必定,也只能集中爆发在高阙。
作为守城战专家,没人比汉家、比华夏军队更清楚:一处依山傍水——以山脉为基、河流为屏障的关隘,究竟有多大的攻取难度。
汉家内陆也有这样一座雄关,同样是以山为基,以大河为屏障。世人形容那处关隘,用的字眼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没错;
那座关隘,正是如今汉室公认的第一雄关,汉室关中大本营的东门户:函谷关。
也就是说,在想到什么行之有效的巧妙方式,又或是具备对匈奴人的绝对兵力、战力优势之前,死磕高阙,对汉家绝非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这一切,都只是刘荣所看到的。
包括呼延且当在内的草原游牧之民,看到的却是在高阙以南,隔大河相望的河套地区,汉军将士并没有因为河套战役的结束,而有丝毫松懈。
每日辰时,汉军将士于河沿跑操拉练时的口号声,甚至能隐约传到河对岸的高阙!
呼延且当能被任命为赴汉使团正使,自然是对汉家有着一定的了解。
呼延且当大概记得,这样的做法,被汉人称之为:执干戚舞……
“所以,皇帝陛下的意思,是我主单于在开拔西进之前?”
呼延且当满含疑虑的一问,却见刘荣漫不经心的微微点下头。
6=9+
“朕曾听闻,商人之间交易货物,讲的就是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清。”
“人与人之间如此,国与国之间,自更应该如此了。”
“遥想过往这些年,我汉家每每与匈奴和亲,又何曾对贵主单于,或是历代先单于说:和亲陪嫁过两年再送过去?”
“——若真这么做了,只怕是消息都还没送到单于庭,单于庭的主力大军,就已经出现在我汉家的北境了吧?”
“事实上,即便没这么做,我汉家也屡屡经历了这样的事。”
“和亲条约才刚签订,墨迹未干,贵主单于吃到肚子里的好处都还没隔夜,我汉家的北境,就已经迎来了又一批游牧之民的侵染。”
“真要是翻开账本,朕要和贵主单于算的账,只怕是……”
又明里暗里言语威胁了一番,再佯装镇定的喝了口茶。
刻意沉默了片刻,刘荣才最终,摆明了自己的底线。
“陪嫁公主,朕不置可否——送不送嫁皆可。”
“若送来,朕便好生安置在后宫,不送,朕也绝不会因此,而觉得我汉家亏了。”
“——左右不过一胡女,朕还不至于那般荤素不忌。”
“但作为陪嫁的东海地,必须要在今年秋天来临之前,尽数为我汉家所有!”
…
“朕知道那鲜卑、乌恒二山,有被贵先主冒顿单于流放的东胡余孽。”
“而且他们已经因地而名,各位鲜卑、乌恒二部。”
“今年夏天,我汉军会派军队,接管贵主单于割让的东海千里之土。”
“希望贵主单于能派遣使者,去知会鲜卑、乌恒二部:从今往后,此二部,以及东海千里之土,皆为我汉家所有。”
刘荣的目的依旧明确:东海!
准确的说,是大致涵盖后世东北三省的辽阔土地。
这片土地,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却是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
——太冷了~
这片土地,现在还是太过寒冷,即便是那为后世人都为之垂涎的黑土地,也无一例外的都是冻土。
但刘荣看重的——至少是短期内看重的,却并非这块土地的实用价值;
而是拥有了这块土地之后,汉家在东北版图的地缘政治格局,会出现一个极为微妙的变化。
现如今,东海为匈奴人所有,汉家和朝鲜半岛接壤的区域,仅限于燕国东北版图,那不过上百里长度的鸭绿江。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朝鲜半岛与亚欧大陆的接连出,并不完全是汉室版图。
——靠北侧的一大半,如今都属于匈奴人,靠南侧的一小半,才属于如今汉室的燕国。
可若是东海易主,汉家将版图扩张到鲜卑、乌恒二山以北成百上千里,那情况可就大有不同了。
届时,朝鲜报道与大陆板块连接的位置,将完全被汉家的版图所覆盖!
任何人想要进出朝鲜半岛,都必须通过汉家的同意,并且还要通过汉家的领土!
用版图,外加三面临海的半岛地形,硬生生把朝鲜半岛‘包围’——这才是刘荣短期内,对东海这片土地所寄予的厚望。
至于东北那片黑土地,就只能等后世子孙、等华夏文明有了开发的能力,再去享受黑土地为农耕文明所带来的特殊加成。
某种角度上来讲,也算是刘荣给华夏后世子孙,留下的一笔不菲遗产了……
“朕的底线已经明确,便也不需要继续谈下去了。”
“——朕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已经没有了哪怕半点退让的空间。”
“就这个条件,若是愿意接受,就请贵主单于尽快履行,我汉家得到想要的东西后,自然会履行承诺。”
“若是不接受,那也没必要继续磋商,贵主单于也不用去西方,欺负那些可怜的小国家了——便在长城脚下,我汉匈两家,再摆开架势打上个三五年。”
“反正朕手里兵多将广,府库又充盈的实在有些存不下了。”
“征战几年,把府库储存稍微消耗一小,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刘荣话音落下,呼延且当的面色彻底黯淡下去。
呼延且当知道,刘荣依旧没撒谎。
——汉家的府库,真的充盈到了钱粮没地方存放,串钱的麻绳腐烂坏死、致使钱币散落于库房中,却没人顾得上搭理;储存的粮食大批大批的坏事,却根本抽不出人手去倾倒入河流的地步。
刘荣说,打一场为期三五年的国战,消耗一波库存,固然有吹牛皮的意味在其中。
但呼延且当确定的是:如果汉匈双方之间,真的打了一场为期三五年的战争,那这场对于汉家而言,还真就是刘荣所说的那样——不过是清一清库存而已,根本伤不到汉家的根基……
(本章完)
第371章 盐铁
最终,呼延且当还是满带着对这次出使的不甘,无奈的踏上了返回草原的远途。
谈判结果,与刘荣在最后一场会晤前,提前划定的底线基本一致;
匈奴人,以一片万里冰封的土地作为代价,换未来两年内的和平。
——准确地说,是匈奴人以鲜卑、乌恒两座山为中心的千里土地为代价,换得了刘荣‘不主动破坏和平’的承诺。
但和过往几十年,汉匈双方之间达成的所有合约一样:这纸合约,几乎没有任何能够有效限制双方的效力,属于完完全全的君子协定。
后世人常说:条约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用于撕毁。
未来两年内,汉匈双方中的任何一方,都可能随时撕毁条约。
匈奴人可能会‘阳奉阴违’,表面上承诺割让东海千里之土,实际上却暗中作梗,百般阻止汉家对这片土地达成实际掌控。
汉家也可能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嘴上答应匈奴人‘维护和平’的要求,实则却厉兵秣马,野望草原。
只不过,双方在撕毁这纸条约之前,都会进行深思熟虑。
只有撕毁条约所能带来的利益,大于遵守条约内容带来的好处时,一方才会选择撕毁条约。
比如匈奴人,如果有哪一天觉得割让东海太亏,还不如打一仗来的划算;
又或者是汉家哪一天,突然觉得东海不香了,还是河西或幕南更香一点……
“君子协定,却是两个都不怎么‘君子’的国与国之间签订……”
“呵;”
“也不知那军臣老儿,究竟会如何应对?”
送走呼延且当,目送身旁郎官将那封汉匈双方新鲜出炉的合约收起,郑重其事的送往皇家档案储存室:石渠阁,刘荣如是思考着。
显而易见的是,未来两年时间,已经签订和平条约的汉匈双方,都不可能完全遵守这纸条约。
匈奴人虽然可以凭借这纸条约暂时放下心,转而将精力短暂投入到西方,但军臣为首的匈奴单于庭,也会在幕南、河西——乃至于东海留下后手。
幕南、河西自不必说,属于匈奴人绝对不愿被汉家占据的战略重点,必然会留下相当强度的防备力量。
便是那东海,军臣也至少会派人告诉那片土地的‘主人’——鲜卑、乌恒二部:你们自由了;
只要能阻止汉人抢走你们的土地,这片土地,就将世世代代属于你们之类。
汉家也一样。
虽然承诺‘不会发起大规模军事行动’,但小股兵力的试探性外扩,却也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若是刘荣不加以压制,甚至可能出现汉匈双方在河套周边地区发现轻微摩擦,转而迅速演变为遭遇战争的状况。
对此,汉匈双方显然都心知肚明。
只是在送走呼延且当之后,刘荣的注意力,却已经不在北方的草原上了……
“呈上来吧。”
一声低语,殿外顿时涌入一队郎官,将几口看上去就称重无比的木箱搬了上来。
而后,便是一卷又一卷封有漆、印的竹简,被依序送上刘荣的案头。
过去这些年——准确的说,是从先孝景皇帝三年,刘荣太子监国,到如今的刘荣新元二年;
这五年的时间里,刘荣对于汉家内部治理的大体中心思想,其实还是维持文、景两代先帝时的核心:轻徭薄税、休养生息。
只是稍有不同的是:比起两代先皇单纯‘节流’式积攒府库、积蓄力量,刘荣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开源’之上。
——国家财政这个东西,无论是想要改善,还是加快继续速度,方法纵是千千万万,终归还是不过开源、节流这两个大类。
过去几十年,赖文、景两代先帝竭尽所能的‘节流’,汉家得以在最大限度保障民生、减小底层压力的前提下,完成了极为庞大的府库积累。
而在刘荣太子监国之后,以粮食官营为核心,以陶瓷器奢侈品为辅助的新型国家财政模式,无疑是加快了这一进程。
在过去,汉家府库、储蓄之所以在稳步上升,主要还是文、景两代先帝省吃俭用,尽可能少花钱,将中央财政收入当中,属于少府内帑的口赋一项最大限度节省下来。
这就好比一位老人省吃俭用,从每个月五千块的退休工资中攒下四千七、八百,十几二十年细水长流之下,居然也攒下了一笔高达百万的庞大储蓄!
而刘荣当家做主,开始负责汉家的财政工作,则好比孙辈继承了祖父、父亲留下了上百万储蓄;
但刘荣却没有墨守成规,继续从自己六千块的退休工资里,单纯的每个月攒下五千多。
而是在学父、祖,从退休工资中攒钱的同时,又另外找了几份兼职。
这几份兼职,一曰:粮食官营;
二曰:陶器器。
过去五年的时间里,凭借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即便是在将粮价压到粟三十多钱每石、麦五十多钱每石的超低价,少府内帑也还是得到了每石粮食至少一钱的利润。
——关中民上千万口,近二百万户;
按照每户三百石的年粮食产值,关中一年的粮食总产量,高达六万万石!
就算考虑到冬天补种宿麦,让土地肥力消耗加剧,粮产有一定程度的下降,也至少能有五万万石粟,外加二万万石以上的麦。
每年七万万石粮食!
按照每人每年二十四石的成年男子粮食消耗标准,关中一年的粮食产量,足以养活近三千万人!
如今汉室天下,满共也才三千多、不到四千万的人口,单就是一个关中的粮产,都差不多能养活全天下大部分人了!
事实上,早在百十年前,关中就已经是神州中原的粮仓了。
八百里秦川,外加‘与世隔绝’,只以蜀道相通的巴蜀天府之地——这两个粮仓加在一起,便几乎能承担起整个华夏民族的日常口粮消耗。
战国末期,也正是凭借这两个粮仓,秦国才能轻而易举的掌控他国命脉。
掌控程度低一些的,如魏、赵,虽然不至于完全不敢和秦国作对,却也几乎是一旦和秦国开战,全国上下当即就要陷入粮食短缺,只能假他国之手‘曲线救国’,从秦国手里买粮食来吃。
掌控程度高一点的,比如齐,更是成为了关东六国当中,唯一一个未战而降,直接跪地称臣的国家。
甚至更早的时候,管仲辅佐齐桓公,以鱼盐之利九匡诸侯的故事,也明确无误的告诉后世人:粮食安全问题,早在数千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引起华夏统治阶级的注意。
说回眼下。
少府内帑官营粮食,保证了关中粮食市场的绝对安稳,这自然是政治层面的成就;
哪怕不赚钱甚至赔钱,都是很有必要、很有价值去做的事。
可终归是文、景两代先皇在位时期,赫赫威名的‘貔貅’——凡是少府内帑经手的项目,那就没有不赚钱的。
这不?
粮食官营,一石粮食一钱的利润差,竟也硬生生给少府内帑,带来了每年高达七万万钱的庞大收入。
每年七万万钱,过去五年便是三十五万万。
要知道汉家在整场河套战役的总支出,也才不过四十万万钱!
少府内帑过去五年,通过官营粮米所得到的利润,差点就把这一场战役的花费给报销掉了!
如果这么说还不够直观的话,再来看一组数据。
——太宗孝文皇帝在位二十七年,外加先孝景皇帝前三年,这总共三十年的时间里,父祖为刘荣留下的少府内帑,共存下了总计近三百万万钱的庞大积蓄。
平均选下来,大概就是每年十万万钱。
考虑到太宗皇帝年间,天下人口还在两千大几百、不到三千万,每人每年四十钱的口赋,收上来也不过是十二万万钱以内;
换句话说,太宗孝文皇帝在位的那些年间,少府内帑每年都从收上来的十一、二万万口赋中,省下了至少十万万钱攒了起来。
为什么说是‘至少十万万’,而非十万万左右?
别忘了——太宗孝文皇帝攒下来的家底,先帝可是已经败了一波!
吴楚七国之乱!
一场吴楚七国之乱,光是大军出征平叛前,先孝景皇帝与窦太后给周亚夫、窦婴二人的三千金赏金,外加将帅们获得的赏赐,便已是折价上万万钱的支出。
若是加上在那之前的几年,长安朝堂在梁都睢阳一线的经营,以及平乱过程中的粮草辎重消耗;
——毫不夸张的说,一场仅仅只维持三个月的吴楚七国之乱,就让汉家长安朝堂中央,耗费了高达三十万万钱。
有了这些参照,再来看少府内帑官营粮食,年得利七万万钱,也就不难明白这是个什么概念了。
少府内帑每年的财政收入:口赋,大致在十二、三万万钱;
官营粮米所得的这七万万钱利润,让少府内帑的财政收入瞬间暴涨五成以上!
再加上过去这几年,刘荣捣鼓出来的陶瓷器,也细水长流的为少府内帑,带来了一笔极为庞大的财富。
结合此间种种,对于刘荣掌权这几年,汉家的财政状况,外朝也可谓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刘荣天生就是个会掌钱的主,少府内帑在刘荣的掌控下越来越有钱,此乃社稷之福;
也有人说,刘荣轻而易举的让少府内帑越来越有钱,考虑到刘荣还算不上成熟的年纪,这很可能会让刘荣飘飘然,从而做出一些过分自大的决策。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接连爆发的汉匈朝那之战,以及河套-马邑战役,便已经证明如今的刘荣,已经隐隐有了些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甚至是穷兵黩武的趋势。
若是继续放任下去,那手握少府内帑,随时可以不经外朝同意发动战争的刘荣,怕是会让汉家国将不国……
有人说好,有人说坏,更多的,自然还是持观望态度。
——再看看吧。
——无论是好是坏,都别纯靠猜;
若是好事,那就等刘荣做出些像样的好事儿出来,比如减免赋税,又或是提高官员俸禄之类,大家再歌功颂德不迟;
反之,若是坏事,那也不急着杞人忧天,等刘荣真做出什么不像话的事儿,东宫自有两位太后‘规劝’误入歧途的少年天子。
随着这一看法成为主流,汉家朝堂内外对于少府内帑——尤其是经刘荣之手、有刘荣干涉其中的少府内帑事务,都基本是拿着放大镜细细查看。
无论刘荣是好是坏、刘荣掌控下的少府内帑是在变得更好还是更差,这些人都似乎要找到什么不容置疑的证据,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正是在这种级高强度的‘凝视’当中,刘荣在送走匈奴使团之后,毅然决然开始了自己针对汉家中央财政的第二步规划。
——盐铁!
早在五年前,吴楚七国乱平,先帝皇五子获封江都王时,刘荣就已经在为这一天暗中布局。
尤其是在吴楚乱平后不久,顺利太子监国之后,刘荣更是将包含江都国在内的整个原吴国版图,都纳入了自己心中的‘天子荣专属经济特区’。
这块经济特区,不同于后世那些繁荣、先进的代表性区域;
——这块地区对刘荣最大的意义,便是盐铁!
荆吴多铜矿,又有近半的国境线临海;
故而,在曾经的吴王刘濞手中,吴国的冶铜业、渔盐业,让吴国成为了整个关东最富庶——比背靠天子的梁国、坐拥工商之利的齐国,都还要更加富庶的大国、强国。
凭借铸钱、煮盐之利,吴王刘濞甚至一度减免了吴国百姓全部赋、税!
作为吴国百姓,一年到头非但不用向官府上缴哪怕一枚铜钱,反而还会因为种种原因,得到官府发放下来的赏赐!
也正是因为这个基础,无处之乱爆发时,吴王刘濞才能‘说到做到’——说尽发国中可战之男丁,就真的发动了吴国几乎所有男人。
不过当时的吴国,冶铜只是为了铸钱,制盐也都是通过卤制。
而刘荣想做的,则是以冶铜业为基础,尽快发展起钢铁产业!
至于盐~
作为穿越者,刘荣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比制盐都还要更容易、更没有含金量的了……
第372章 江都吾弟,见字如面
对于后世人——无论是两千多年后的现代人,还是未来千百年,生活在华夏历朝历代的人们而言,盐铁二字的分量,都绝对不会轻。
盐,作为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调味品,以及必不可少的微量元素获取渠道,几乎是和粮食、布匹同等重要性的生活必需品。
——没有人能不吃饭,没有人能不穿衣;
自然,也没有人能不吃盐。
草原上更夸张,不单人要吃盐,甚至就连马匹乃至牛羊牧畜,都需要一定量的盐分摄入。
对于后世新时代而言,生活必需品,往往并不能当做是一门好的生意;
而是应该当作一项事关国民生计,乃至国家安全的政治工作。
但对于生产力低下,经济、消费都没有什么上限的封建时代而言,生活必需品,却是最值得投资的大生意。
——农民可能会拒绝你的任何商品,却唯独不会拒绝买你的粮食、买你的布匹,以及,买你的盐。
占据社会组成人员的绝大多数,却又只拥有社会财富的小部分,‘生活必需品’这个市场,可谓是即庞大,又狭小。
之所以说它庞大,是因为如今汉室天下百姓民三千余万口,有九九成以上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农民。
而生活必需品,之所以被称之为‘必需品’,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你只要有,就根本不愁卖、就肯定有人买。
至于说这个市场狭小,则是因为这个市场的利润率,以及市场总量,与这个市场所涵盖的人数多少有些不成正比。
但正所谓:水滴石穿。
后世便有这么一种说法:华夏国民十三亿,只要每人给我一块钱,那我就是身家十三亿的大富豪了。
在这个时代,也是同样的道理。
——只要能做全天下人的生意,哪怕从每个人身上,你都只能赚到一钱的利润,这个总量加在一起,也高达三千万之巨。
在后世,出于种种原因,粮食、盐等关乎民生民计的生活物资,都被国家机器将利润空间压制到了极限。
所以绝大多数商人,都选择去做那些利润率更高,并不需要占据多大市场就能牟取利润的生意,却根本看不上生活必需品这种只有占据极为庞大的市场,才能吃力不讨好,按人头每人赚几毛、几分钱的生意。
但在封建时代,唯有生活必需品,才拥有足够庞大的市场。
很直观的案例,便是过去这些年,少府内帑官营粮食。
——每石粮食一钱的利润空间,和白赚吆喝也没什么区别,却也在五年的时间里,为少府内帑日积月累,赚下了足足三十五万万钱的利润。
仅仅只是倒腾、做个二道贩子,少府就获取了如此暴利;
那倘若这个生活必需品,本身就是少府生产的呢?
就拿粮食举例:如果少府内帑能种出一种生长周期短、所需投入的各类成本低廉,售价却相当不菲的新型‘粮食’,那又该是怎样一副场面?
官营粮食,少府需要先花钱,从百姓手里买下粮食,然后又是储存、又是运输,最后再在售价上多加一块钱的利润,把粮食再卖出去。
一钱的利润;
每石一钱。
但刘荣为少府找到的‘新型粮食’——盐,给少府内帑带来的利润率,却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去年,坐稳皇位之后,刘荣曾专门派人,前往临海的江都国,实验晒盐法。
经过夏、秋二季,前后总共四个月的调研,这种新型制盐方式的各类成本、投入,也早已经做成了报表,送到了刘荣面前。
——为了晒盐,实验小组先是雇佣了百十名青壮,花费了不超过十万钱的雇工费,在海岸开辟了二百亩盐田。
这二百亩盐田,直接被开辟成了方形,宽二百步(360米),长二百四十步(432米),又被十字交叉线分成了六十个区域,每个区域长四十步(72米),宽二十步(36米)。
而后引海水入盐田,所需要的人工成本,大概可以折成二万钱。
至此,十二万钱的人工投入砸下去,晒盐便算是完成了大半。
剩下的就是等。
运气好的话三五天,运气不好就十天半个月——只等烈日暴晒下,盐田内的海水都被蒸发,只留下一层雪花粗盐。
考虑到晒盐过程中,需要有人看管盐田,以最高规格的十五天为准,大概又是三万钱左右的投入。
等晒盐结束,总花费来到十五万,便可收获既可以继续加工,也可以直接出售,供穷苦人食用的粗盐,足有数百石!
石!
而不是斤!
要知道盐这个东西,无论是上好的细盐,还是这种只经过一道暴晒工序,吃了更是会损害人体健康的粗盐,市场上无论批发还是零售,售卖单位都只会是斤!
数百石,可就是数万斤!
即便是按照最劣等、最廉价的:掺有土、沙的粗盐,市场价也至少是五十钱钱一斤打低!
于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出炉。
——如果只通过一道工序,把海水晒出来的粗盐直接贩卖,那投入-盈利比,便大致是十五万钱的投入,对应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钱的营收。
比起最后的营收,投入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完全可以将其归类为‘一本万利’。
后世有一位伟人说:如果有10%的利润,资本就会保证到处被使用;
有20%的利润,资本就能活跃起来;
有50%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
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有300%以上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绞首的危险。
而刘荣所新创的制盐工序,将让制盐、贩盐的利润率,提高到骇人听闻的10000%。
百倍暴利!
哪怕不去幻想,而是脚踏实地的结合如今汉室,百姓人口以及食盐消耗量,所得出的结果,也依旧令人胆战心惊。
——按照后世标准,正常人一年的盐摄入量,大约合汉斤6-8斤(1.5千克-2千克)。
考虑到封建时代的底层百姓,往往连饭都吃不到‘标准量’,便在此基础上减半,取个年摄入食盐3斤的最保守估值。
算下来,汉家之民一年的食盐总消耗量,高达一万万斤以上。
抛开利润率,又或是投入-盈利比之类不说——哪怕每斤盐,少府内帑都只能赚个十钱,每年一万万斤的食盐消耗量,也将是一笔高达每年十万万钱的庞大收入。
口赋每年十二万万;
粮食官营每年七万万钱;
若再加上这盐的每年十万万,等于说是刘荣掌权不到五年、即位不到两年的时间,少府内帑的财政收入直接翻倍不止!
最要命的是:盐这个东西,别说是按刘荣这个超低成本的制作工序;
就连那些用老办法卤煮的盐商,都绝不可能只留每斤十钱的利润空间。
按照刘荣的估算,若是在暴晒之后,再加一道融水过滤,外加蒸馏的工序,便能得出成本不超过每斤五钱,价值却高达每斤二百钱的细盐。
全天下每年上万万斤的食盐消耗量,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即一千万斤是细盐,按照这每斤一百九十多钱的利润来算,这利润也高达每年二十万万!
再算上那些相对廉价,却也同样成本低廉,每斤同样能盈利四十钱以上,总需求量高达九千万斤的粗盐……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能垄断食盐,汉家的少府内帑,就将拥有一笔与国同寿,源源不断,且每年高达六十万万钱的巨额净收入!
有了这笔钱,汉家的天子从此以后,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在每年秋天,都发起一场与汉匈河套战役同等规模的大战,同时根本不用担心财政压力。
还有,别忘了;
以上这一整套推算,无论是利润空间,还是市场需求,都是按照最保守的状况估计。
实际情况只会比这个预估数据更喜人,却绝不会比数据呈现出来的预测值差。
单就是盐这一项,其实就足以让刘荣心动了。
——粮食官营五年,总共赚回来三十五万万钱,换做盐,却顶多只需要半年;
自打瓷器做出来,这也大概有五年多时间,相比起官营盐那每年六十万万钱打低的巨款,瓷器的利润,愣是都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作为生活必需品的盐如此,铁的情况,则呈现出另外一个极端。
对于底层农户而言,铁,并不是食物、衣物,又或是盐那样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但无论是农人,还是军中将官,都对铁制农具、兵刃,有着一种莫名的执念。
在农民看来,铁制农具,比起纯木制农具更省力、更省事;
最重要的是:使用寿命极长。
便是用坏了,也根本不用换新的,随便找个铁匠铺敲敲打打修理一番,便又和新的没什么两样了。
军人那就更简单了——铁制,乃至钢制武器,就是能无压力碾压青铜武器!
若是拥有一杆部分零件为铁制的农具,毫不夸张的说,这已经能算作是一个农户家庭的传家宝了。
而且不是那种供在祠堂,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而是正儿八经吃饭的家伙事儿!
钢制、铁制武器更夸张——别说是将帅私人拥有,便是朝堂配发的制式武器,都是质量参差不齐,连参数都无法统一不说,还得限官职、爵位,再加个限量配备。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铁,无论是民用还是军用,都不是盐那种可以低成本制作,转手就能卖出高价的暴利项目。
但铁器一旦普及,所能间接带来的利益,却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当铁器普及,价格低廉到了一定程度,那农具必然是首先被铁制所席卷。
更省力、更方便的农具,意味着解放更多的生产力;
原本只能照顾一百亩农田,甚至还要家里的老幼妇孺搭把手的农人,可能自此能照顾二百亩,甚至三百亩农田了。
耕作能力提升,自然就会有更多的荒地被开垦,汉家的农田、人口、粮食总产量,以及基于产量按比例收取的农税、按人头收取的口赋,都将在未来百十年内稳步提升。
农田更多了,土地兼并被缓解,百姓多少能喘上一口气,甚至稍富裕一些;
粮食总量变多了,粮价如何且不说,至少绝大部分人都能吃饱肚子了。
粮产、人口变多,对应农税、口赋上升,国家财政收入提高,国力自然也会随之提高。
可以说,铁这门生意,几乎是除了不能直接赚到钱,其他什么东西——乃至国运都能赚到的好生意!
更何况‘不能赚钱’,也只是相对盐那夸张的百倍暴利而言。
若是把盐、铁两项一同垄断,都扒拉进少府内帑的碗里,那铁器在民用范畴的盈利,也同样是相当可观的。
——肯定没有盐那种百倍暴利;
但毕竟是冶炼这种技术活,成品又是生产工具,五到十倍的利润空间,起码还是不在话下的。
“自太祖高皇帝始封,一直到吴楚七国之乱。”
“——这前后四十多年的时间里,吴王刘濞有至少三十年,都在无所不用其极的开山挖矿,熔铜铸钱。”
“虽然这是青铜冶炼技术,但终归也算是触类旁通,有技术底子……”
“既然有了主意,那就在吴国境内,开始大力勘探铁矿吧。”
“若能找到像样点的铁矿,我汉家的钢铁生产基地,便放在吴王刘濞曾经的铜矿冶炼区。”
…
“还有盐。”
“试验阶段结束,成本、利润、成品、工艺,基本都已经趋于成熟。”
“要想大规模晒盐、制盐,还得朕那位‘豪气干云’的好弟弟……”
想到这里,刘荣终是含笑低下头,将一张空白绢布在面前摊开。
提起笔,却并没有急于落下,而是思虑许久,又措辞片刻;
良久,方轻轻落下笔锋:
——江都吾弟,见字如面。
自去岁一别,竟已数月有余;
弟身诸侯之贵,反因国事而久滞塞外,实乃兄之过也。
古人云,长兄如父;
为兄者,或择一业为弟行之,或置一产为弟持之。
兄纵不敏,亦得可行之业、可置之产一二。
塞外苦寒,若弟无心滞留,又有意闻兄闲谈,当速归长安以面议。
兄煮酒炙肉,扫榻以待……
第373章 统筹会?
第373章 统筹会?
盐铁之事,说是要和五弟:江都王刘非商议,但实际上,刘荣心里非常清楚——这件事,与其说是‘商议’,倒不如说是命令。
若刘荣下定决心,将江都国,以及原吴国版图在内的沿海地区设为制盐区,再把原吴国境内的青铜冶炼区划为钢铁生产区,那江都王刘非在其中所能扮演的角色,真就是一个跪地叩首,恭闻审讯的下属。
如果积极一点,帮刘荣把事情都处理好,或许还能从中分润些汤汤水水。
至不济,也能凭借盐、铁产业所贡献出的就业岗位,逐渐改善江都国民的生活水平,提高国民收入,从而间接使江都国的财富、经济趋好。
若不配合~
且不说江都王刘非,根本没有不配合刘荣的理由;
就算有,刘荣也根本不会为此感到头疼。
——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江都王,刘荣可有的是!
哪个弟弟听话,就把哪个弟弟移封去江都,负责协调盐铁产业,对刘荣而言根本不在话下。
打定了主意,刘荣接下来要做的第一步,自然是召集朝中,于此事相关的大臣们,借着‘商议’的名义,把自己的政治意图表露出来。
当然了;
既然是商议,那肯定也要深入探讨一下具体的方案可行性,以及可能遇到的阻碍、需要统筹的问题之类。
考虑到这些方面,刘荣将这场商讨会的规模,控制在了十个人以内。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当朝丞相:桃侯刘舍。
一方面,盐铁之事牵连甚广,作为外朝之首的丞相,是刘荣最先要明确思想、统一思想,达成统一战线的。
另外一方面,则是刘舍这个丞相稍微有点特殊。
倒不是因为刘舍比起过往数十年,汉家的历代丞相更‘没有原则’,更愿意无条件遵从汉天子的意志;
而是因为刘舍这个丞相,不同于过往任何一位先任内史治关中,后任亚相做替补,最后才担任丞相职务的人。
——刘舍这个丞相,是从少府升上来的。
盐铁之事,往大了说是国朝大政,但往小了说,或者说是往现实角度去说,其实就是一门生意。
充其量,也就是一笔需要国家出手的大宗产品生意。
既然是生意,尤其还是以创造利润,改善国家财政状况、充实少府内帑腰包的生意,那自然免不得要少府去主要负责。
而现在的少府,是坊间享有盛誉的‘万石君’:石奋。
石奋这个人,在汉室政坛最出名的,除了一门五个二千石,曾被先帝私下称为‘万石君’,便是这一门五个二千石高官,自石奋以下,无一不是循规蹈矩的庸人。
说他们是庸人,或许有些不公平。
毕竟自有汉以来,无为而治、休养生息,便一直是汉家自上而下坚决贯彻的国策。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能一点点爬上高位,官居二千石者,就会不可避免的被环境所影响。
说的直白一点,就是在大环境趋于激进时,爬上来的官员几乎不可能是保守派;
反之,当大环境趋于保守、以稳为要时,激进派也不大可能跻身庙堂之高。
过去这五十多年时间里,在汉室‘无为而治’的政治大环境下,涌现出了无数像石奋这样,没有半点主观能动性可言,纯靠执行上峰指示,把官做的越来越大的‘庸人’。
从最初,萧规曹随,规劝孝惠皇帝不要做任何改变,完全保留太祖皇帝、萧相国所制定的政策,一切如故便是成功的汉相曹参;
到后来,对吕太后的种种不合理规划予取予求,一会儿被摆成s形,一会儿被摆成m形的汉相陈平、太尉周勃。
再到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凭借数十年如一日的恭顺,一路从太祖高皇帝时的小吏,爬到二千石之高位的万石君石奋家族。
以至于到了先帝年间,出了一个纯靠道德高尚做官,并最终官至九卿的塞侯直不疑……
只能说,时势造英雄。
什么样的时势,就会造出什么样的‘英雄’。
国朝新立,筚路蓝缕,便会涌现出一群才华卓绝的猛人,也就是后人口中的开国元勋;
天下承平,国泰民安,则会冒出一位位‘治世能臣’,即名臣、明相。
官僚腐败,王朝暗弱,自也会萌生出一批野心勃勃之辈,想要从腐朽的王朝身上咬下一口肉,好壮大自身,并最终改天换日,继续一个新的轮回。
而过往这五十多年,汉室整体的政治大环境,便促生了一批又一批石奋这样谨守本分,完全可以贯彻‘无为而治’之纲要,却也因此,不具备任何‘做事’能力的官员。
这样的官员,说不上好或坏。
至少在过去几十年,这些官员成为了汉家‘无为而治’‘休养生息’之大政最坚实有力,同时也是最值得信赖的执行者。
但到了刘荣这一朝,汉家整体的政治大环境,明显是要出现一些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无为而治,到此为止;
——休养生息,大功告成。
接下来要做的,不再是‘无为而治’式的低调发展、积蓄力量,而是大力发展,大步迈进,迅速强大自身。
如今的汉室,也不再需要休养生息,而是已经结束了休养生息这一进程,即将迈入下一个王朝阶段:厚积薄发,君临天下!
这样的转变,自然也需要官僚群体的整体画风,需要作出相应的改变。
只是这样的改变,并非一朝一夕,又或是刘荣一纸诏书所能促成。
就拿石奋这个人举例——石奋本人,已经是‘病入膏肓’,极具‘旧时代’特色,根本不可能改造的老派官员;
拜石奋所赐,石氏二代子弟四人,也无一例外都是小一号的石奋。
所以,要想让石氏一族,出一个让刘荣能用着顺手的新生代、新思想的官员,至少要等石奋故去,石氏二代子弟淡退出朝堂,且下一代子弟能不受父祖影响,成长为符合时代发展、符合大环境新生态的样子。
刘荣显然等不了那么久;
所以石氏一族,在刘荣在位这一朝,将迎来不可避免的衰败。
要想重新崛起,重新跻身朝堂,那就要看石氏三代、四代子弟,能否趁着父祖还能为自己提供些许政治资源的时间点,涌现出几个像样点的能臣干吏。
若是不能,那到了五代,石氏恐怕就会衰落到即便有青年才俊涌现,也无力为其保驾护航,将其托上朝堂的程度。
说回正题。
刘荣要着手布局盐铁,少府内帑是重中之重,少府卿就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一个关键人物。
偏偏如今的少府卿,是唯唯诺诺,只知道执行,却根本不具备主观能动性的万石君石奋。所以,在盐铁之事当中,与少府相关的议题,刘荣大概率要同老少府,如今的丞相刘舍商议。
——比起石奋,即便是已经卸任少府数年,刘舍也依旧是刘荣更为偏向的‘少府问题专家’。
刘舍这个刘荣心中的‘荣誉少府’到场,正牌少府石奋自然也无法缺席。
就算石奋无法领回刘荣的意图,也至少要让石奋知道,朝堂接下来要做什么事,免得到时候具体操作起来,石奋这个少府反倒跟不上节奏。
除了丞相刘舍和少府石奋,剩下的人,也基本都是如今朝堂之上,最令人瞩目的重臣。
——亚相御史大夫窦婴,一方面是代表东宫窦老太后出席,一方面,也是以亚相的身份,参与这场规格极高的政治商讨会,为日后担任丞相积累政治经验。
内史韩安国,作为坊间百姓口中的‘关中的丞相’,自然也出现在了这场商讨会当中。
至此,汉家三公九卿、共十一人(太尉闲置)当中,最举足轻重的四人:丞相,御史大夫,内史,少府,已是悉数到场。
剩下的七位——典客、宗正、太仆、大理(廷尉)、卫尉、郎中令、奉常,则于此事没什么关系,刘荣便没叫。
反倒是几个年轻人,竟也被刘荣以‘旁听’的名义,召入了这场级别奇高的会议当中。
——谒者仆射汲黯!
——大理下属刑狱司监令张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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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才刚得以察举入仕,担任郎官的‘先贤’颜回之后:颜异。
很显然,刘荣是想通过这一场更偏经济范畴的政治会议,来给这三位朝堂新星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但在其余四位公卿重臣眼中,刘荣这个安排,确实有些别样的味道了……
“陛下这是……”
“已经定下了盐、铁之事的主事者?”
这个猜想一旦在脑海中出现,四人便愈发觉得自己没猜错。
看看这三人!
汲黯——官宦世家子弟,祖辈世代为官,对于官场上的弯弯绕,那都是能总结出一本祖训的!
再加上汲黯本人,又是走的‘道德君子’的为官路数,刚正不阿,原则性极强。
即了解官场生态,即各种明里暗里的潜规则,同时又极具原则——妥妥的御史胚子。
张汤那就更明显了,谜底直接就在谜面上:大理(廷尉)新生代俊杰,律法人才!
同时,张汤虽也算得上是官宦子弟,却在父亲过世后,经历过一段家道中落的低谷,对于基层,尤其是地方乡村的一切,都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
律法人才,熟知基层——妥妥就是个判官,一抓一个准那种!
最后的颜异,看上去没什么好说的,但和前面两个人放在一起,那就有些令人暗暗咂舌了。
试想一下;
在盐铁之事议定后,刘荣把这三个人派去了江都。
既然是要针对盐、铁搞垄断,那自然就会不可避免的,触碰到原有的盐商、钢铁商人的蛋糕。
虽然个人安危不至于出问题,但明枪暗箭,终归是少不了的。
到那时,按照这三个人的配置——一个御史胚子,一个判官阎王,一个先贤后人、学术大拿!
真要有人跳出来搞事,汲黯奏折一写,张汤把人一抓,该叛叛,该杀杀!
临了还有颜异这个颜回嫡传后人站出来,安抚那些个学阀……
“嘶~”
“即下定如此决心,盐铁之事,只怕陛下已是胸有成竹。”
“便是阻碍再大,怕也没人能阻止陛下了……”
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是通过脑补得出这个结论,刘舍、窦婴、韩安国、石奋四人暗下,也顿时生出了一股肃然。
——事情还没定下,办事儿的人,刘荣已经安排好了。
甚至就连事儿怎么办,刘荣都已经专门找了相应特长的人,来组成最终的班子。
既如此,那接下来的商议,就不存在‘盐铁官营要不要搞’这么个议题了。
剩下的问题,只有怎么搞、在哪搞、让谁搞,以及什么时候开始搞……
“盐、铁之重,不逊于粮、布——皆乃关乎宗庙社稷,又系百姓民生计之大政。”
“粮价鼎沸,朝堂当平抑粮价,与民饱食;布帛价高,朝堂亦当平价售布,与民暖衣。”
“——盐、铁亦然。”
“自先孝景皇帝三年,关中粮价鼎沸,后又朕以储君之身,主持粮价平抑事,我汉家,便定下了粮吃不炒之百年大政。”
“于是,少府官营粮米,将粮食这关乎宗庙、社稷安稳的命脉,牢牢把握在了自己手中。”
…
“至今过了五年,少府内帑官营粮米,或许还没有展现出明确的成果。”
“但粮食价格稳定、百姓民没有因为粮价波动而苦不堪言,本身就是粮食官营最根本的初衷。”
“而现在,朕要再对商人们下一次‘杀手’,让少府把手,往盐、铁上伸一伸了。”
“——和官营粮食一样,还是少府内帑官营的路子,不限时、不限量的购入售出,以确保价格稳定。”
“但和粮食稍有不同的是:盐、铁两项,少府不单要做一个倒买倒卖的商贩,同时也要做辛勤耕作的‘老农’。”
“换言之,少府内帑要制盐,要锻铁。”
“并且要以价格低廉、质量上乘的盐铁,将盐、铁私商全部倒逼去其他行当,以达成对盐、铁的全面垄断。”
“这件事的诸多难点,便是今日,朕欲与诸公商议的重点。”
(本章完)
第374章 拍板
第374章 拍板
刘荣仅仅只是做了个开场白,这场时间跨度明显短不了的会议,便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沉寂之中。
——垄断。
准确的说,是国营单位垄断某一大宗商品。
放在后世新时代,这尚且是一件盘根错节,需要剥丝抽茧,层层疏离的大难。
在这两千多年的汉室,难度自更是不言而喻。
就拿五年前,吴楚七国之乱平定之后,关中出现的粮食价格波动,以及后续一系列动荡距离。
商人们为何要哄抬粮价?
因为更高的价格,可以让商人牟取更多的利润,赚更多的钱。
那朝堂中央为何要出手,平抑粮价?
因为稳定的价格,更有利于底层民众的生存,能更好的保护底层民众,以及社会的稳定。
双方各有所图,想要达成的目标针锋相对,遵从的逻辑南辕北辙,这便是矛盾。
而且是极为尖锐的利益矛盾。
——一方要吃人,一方要保人。
最终的结果,便不外乎:要么前者如愿吃人,更甚至吃掉后者;
要么,是后者如愿保下人,更甚至抹除前者。
但这件事对于后者——对于想要保护民众的朝堂中央而言,真正的难点就在于:商人们哄抬物价,往往是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们的险恶意图的。
商人们哄抬物价,从来都不会直接了当的说:我今年想多赚点钱,所以涨价了;
你们这些泥腿子乖乖掏钱吧!
而是会扯一些产量下跌、成本增高、需求增长之类的幌子,以名正言顺的哄抬价格。
——不涨价不行啊~
——不涨价就要亏本啦~
——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等诸般此类。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长安朝堂中央,还是郡县地方官府,其实都不太方便以太过强硬的手段,去镇压‘事出有因’的货物价格。
人家涨价,是有‘正当理由’的!
你官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死活不让人家涨价,还讲不讲道理了?
于是,官府只能‘讲道理’。
即: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通过抛售平价粮,来宏观调控市场。
——你高价卖,确实‘事出有因’,虽然道德败坏,但终归不犯法,我确实管不着;
可我低价卖,那也是心系天下苍生,非但光伟正,而且同样不犯法!
你乐意高价卖随你;
我乐意低价卖,你也照样管不着我!
通过这样‘讲道理’的方式,以合乎市场规律的手段,低价抛售来压制物价,是绝大多数统一政权控制物价最直接,同时也是最明智的手段。
但有一点需要注意;
——当年的刘荣,原本并不打算通过官营粮米,来让少府内帑垄断关中粮食市场。
最开始,刘荣的目的,仅仅只是压下当年,隐隐有飞涨趋势的粮价;
别说是对哄抬粮价的商人们,以及背后的幕后黑手‘秋后算账’了——就连次年的粮食价格,原本都不在刘荣需要考虑的范畴当中。
至于后来,刘荣‘蹬鼻子上脸’,从最开始的平抑当年粮价,发展到稳定未来数年的粮价;
再到一劳永逸,直接官营粮米,几乎永久性平抑关中粮价,以达成对关中粮食市场的垄断——这一系列变化,其实都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如果一开始,刘荣就提出官营粮米,由官方垄断关中粮食市场,那这件事做成的阻力,很可能连先帝老爷子都扛不住!
从朝堂内外,到功侯贵戚,再到东宫、宗室——整个世界,除了没有任何发声渠道、政治话语权的底层民众,其他所有人,都会成为这件事的阻碍。
刘荣之所以做成这件事,正是因为从头到尾,刘荣都没有把垄断当做目标——至少是没有表露过这个意图。
平抑粮价,是刘荣获立为储后的第一次考试,有理有据;
清算商人,是太子储君雏凤初鸣,向天下人展露储君之怒,合乎常理。
至于后续的少府内帑官营粮米,垄断关中粮食市场,也‘绝非’刘荣早有此意;
而是先前,刘荣清算商人的时候有点‘上头了’,把人杀完了才反应过来:哎呀,关中没粮商了呀!
这可咋整?
好吧,事儿是我惹出来的,那就只能由我收拾残局了——就让少府辛苦点,代替商人们的位置,当几年粮食贩子吧。
等啥时候,关中重新涌现出一批粮商,少府再把担子卸下来,把粮食生意扔给民间商人……
没错——当年,定下官营粮米一事时,刘荣明面上的说辞,是‘由少府无限期暂掌关中粮米事’。
无限期、暂掌。
只能说,政治这门学科,极其注重语言的艺术。
就这样,刘荣以‘皇命难违’为由平抑下粮价;
又以‘悖逆储君’的罪名清洗粮商;
最后,再以‘关中缺粮商’为由,让少府内帑顺利达成对关中粮食市场的垄断。
整个过程,刘荣的每一个举动都有理有据,合情合理,没有哪怕片刻展露出‘我要动谁蛋糕’的意图,不动声色之下,达成了自己最终的目的。
事后,即便有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却也是为时已晚,米已成炊,只能接受现实。
从这件事——从刘荣拐弯抹角,以这种顾左右而言他,道出扯虎皮、找借口的方式,才终于达成对粮食市场的垄断,就不难看出在国家层面,达成对某一货物的全面垄断,难度究竟有多大。
毕竟难度不大的话,刘荣当年就不用那般费尽心机。
而这一次,刘荣又要由少府出面,达成对盐、铁市场的官方垄断。
由于上一次垄断粮食市场的‘前科’,考虑到既得利益者都已经产生了免疫力,再曲线救国没有意义,刘荣这次选择直入正题:朕要搞垄断!
那么接下来,朝堂中央最需要解决的事,其实和盐、铁本身都没什么关联。
——生产、运输,又或是售卖,那都是少府的事。
即便是考虑到生产场地、运输路线,亦或是销售渠道之类,也都是三公九卿某个属衙,又或是几个属衙的主官凑在一起聊一聊,就能轻松解决的事。
能让刘荣把朝中,和这件事有关的所有重臣召集在一起,来共同商讨的问题,单从这次会议的规格来看,就不可能是什么小事……
“盐……”
“铁……”在极为漫长的沉默之后,最先从思绪中回过神的,是丞相刘舍。
只能说,不愧是少府出身的丞相。
类似这种有关商业,又或是平准、均输的事,如今汉室,恐怕找不出比刘舍更精于业务的人了。
只见刘舍皱紧眉头,低声呢喃一阵,终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的转头望向刘荣。
“陛下当知,我汉家虽以商贾为贱业、末业,太祖高皇帝更曾制: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另户别居;”
“然,商贾之业、工商之利,亦乃太宗孝文皇帝所不制、所不禁之业也。”
短短两句话,便引得其余众人各自从思绪中回过神;
正当刘舍要开口再言,却见上首御榻之上,刘荣当即浅笑着点下头。
“太祖高皇帝曾定下规矩:商贾不能身穿丝绸做的衣服,不能称作马车,应当纳入专门的商籍,并统一居住到官府划定的商人聚居区。”
“但不用朕明说,诸公其实也都明白,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这些规矩,其实早就名存实亡了。”
“——如今的长安街头,衣着最奢靡、最华贵,马车最气派、最华丽的,绝对不可能受百官公卿、功侯贵戚;”
“甚至都未必是朕!”
“而恰恰是那些家财万贯,却又被太祖高皇帝明言禁止‘不得衣丝乘车’的豪商、巨贾。”
…
“自孝景皇帝三年,朕以监国太子之身执掌朝权,至今已有五年。”
“在这五年的时间里,朕曾听闻至少二十家资产超万万,且名扬关中的豪商巨贾。”
“但在丞相府、内史属衙的商籍名录当中,却根本找不出这些豪商的名讳。”
“——几乎每一家商户,都在小有家底的时候,就走通了不知道哪家高官的门路,将户籍从商籍挪了出来。”
“门路硬的,直接转了农籍;”
“稍差一些的,也大都转了工籍。”
言罢,刘荣还不忘挑起眉角,似笑非笑的环视殿内众人。
被刘荣这耐人寻味的目光扫过,刘舍、窦婴、韩安国、石奋四人,只尴尬的笑着低下头,显然是默认了刘荣的说法。
而在末席,汲黯、张汤、颜异三人,也可谓是面色各异。
作为律法口的人才,张汤几乎是瞬间神情严肃地低下了头,好似是在考虑‘如何让规矩重新发挥效用’的办法。
作为法家出身的官吏,张汤对商人群体的感官不言而喻。
——在法家的政治思想中,商人,是和儒墨学者、游侠刺客、说客、仆从并列的‘五蠹’之一。(《韩非子·五蠹》)
在法家看来,五蠹,便是社会上的五个不安定因素。
儒墨学者,以歪门邪说扰乱国家法度、思想;
游侠刺客自不必说——以武凡禁,视法度为无物,视人命如草芥!
说客则危言耸听,动摇施政者决心,让政策无法长久贯彻;
仆从则依附权贵,逃避平民本该承担的劳役、税赋,对国家造成损失。
而商人,则更像是前面四者的结合。
——商人逐利,不重德行,对社会风气造成的负面影响,比儒墨学者的歪门邪说更甚!
——商人居无定所,游走于各地,蓄养护卫,完全不介意在荒山野岭,做上一笔杀人越货的勾当,比游侠刺客都更暴力!
——商人道德败坏,心思又过度活泛,往往每到一地,都能和当地的官员蛇鼠一窝,能很轻易的将原本清廉、正直的官员腐朽化,比危言耸听的说客都更可恨!
——商人不事生产,不缴税、赋,不服徭、役,逃避的义务、对国家造成的损失,比依附权贵的仆从更过分!
所以在法家内部,商贾也被称之为:五蠹之首。
绝大多数法家出身的学子都认为,商人这‘一蠹’的危害,甚至比其余‘四蠹’加在一起都更大。
真要说起来,张汤对商人的态度,其实都还算法家士子中,难得的平和、淡然了。
换做旁人,怕是刘荣话音未落,便要跳出来立军令状,扬言‘不杀尽天下商贾,提头来见’了。
张汤低头沉思,一旁的汲黯则是皱着眉头,面上明显透露出些许不愉。
——汲黯为人正直,甚至正直的有些迂腐;
所以在听刘荣说‘规矩虽然还在,但早就没人遵守了’时,汲黯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虽非法家出身,但自诩为汉家唯一执政党的黄老学,对于商人阶级的感官,本身就和法家没有太大区别。
而汲黯作为日暮西山的黄老学当代人才中,难得一见的佼佼者,对于商人这个上蹿下跳,破坏社会稳定的不安分因素,显然也是有些不齿。
但毕竟是黄老出身——相比起那好似鲨鱼闻到血腥味,本能就要‘杀戮’的张汤,汲黯的第一反应,是再看看。
黄老学就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再看看,尽可能不要干涉。
实在到了不干涉不行的地步,再一次性重拳出击,直接毁灭掉这个破坏安定的因素,然后再恢复到无为而治,道法自然的慵懒状态当中。
倒是末席的颜异,几乎是在刘荣话才刚说出口时,便‘对号入座’般羞愧的低下头。
——儒家的政治倾向,是相对比较亲近商人的。
准确的说,是亲近那些有钱、有权,能在某一层面帮助自己的群体。
权贵能为儒家发生,儒家自然亲近;
商人能给儒家出钱,儒家自然也亲近。
甚至就连儒家所提倡的生活模式:躬耕传家,其实都是非常典型的地主经济。
与如今汉室所提倡的‘小农经济’稍有不同的是,儒家提倡的地主经济,是大宗族、大地主为单位的社会经济模式。
颜异之所以会觉得羞愧,一方面,是因为这些规矩之所以‘形同虚设’,绝大部分的功劳,都要算在儒家的头上。
另外一方面,作为学阀子弟、名门之后,颜异背后的家族,就没少和那些‘卑贱’的商户来往。
(本章完)
第375章 真这么搞?
第375章 真这么搞?
事实上,儒家学说传承到现在这个时间节点,学派内部也不可避免的开始产生不同的观点,或者说是分歧。
——以鲁儒为代表的极端保守派认为,祖师孔夫子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需要严格遵守、极力效仿的金科玉律!
儒家子弟不单要遵守、效仿,而且还得是发自内心的认同并为之自豪。
非但儒生们自己不能质疑,当有外人,即非儒家子弟者质疑这一切的时候,还要站出来维护孔圣,为先贤正名。
正所谓:物极必反。
任何事做到极致,往往都会因为沾上‘极端’二字而变了味道。
故而,在鲁儒为代表的极端保守派,与秦亡汉兴之际愈发强势,在儒家内部掌握的话语权越来越重的同时,‘异端’也开始随之显现。
最开始,是以叔孙通为代表的‘新儒’,主张‘与时变化’。
在叔孙通这一派的儒生看来,世间万物,其实都是在不断变化的。
社会在进步,文明在发展,自然,思想也应该与时俱进,而不是故步自封。
对于鲁儒一派的极端保守主义,叔孙通坚决秉持批判态度,并以身作则,为天下儒生上演了一出‘如何发展出适合刘汉天下的新儒家’的好戏。
只可惜,叔孙通人微言轻,势单力薄;
叔孙通在时,有太祖高皇帝刘邦在背后撑腰,以叔孙通为代表的‘新儒’一派,也曾一度在儒家内部,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有奶便是娘嘛!
人家天子刘邦,见着鲁儒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是把人踹臭水沟里,又是在人帽子里撒尿,还动不动来一句‘高阳酒徒’之类的阴阳怪气磕碜人。
遍观天下,也就叔孙通那个异类,能以儒生的身份事侍天子左右。
正所谓: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为了个人、学派,乃至于国家、民族的未来,儒家各派即便再怎么不齿于叔孙通毫无原则、毫无底线的学术改造,也还是在不同程度上,为叔孙通这颗汉室权利决策层中心的儒家独苗,给予了一定的支持和尊重。
但在叔孙通病故,‘新儒’一派失去领袖,又没了太祖高皇帝作为靠山,甚至还出了一个看似好儒,实则没有半点权柄的孝惠皇帝,原本展露出‘向新儒靠拢’之趋势的儒家,内部再次乱成了一锅粥。
——鲁儒们还是老样子,鼻孔朝天,心高气傲,坐等皇帝老子来求他们,请他们教教自己‘怎么做个好皇帝’。
分散于其他地方的各派,如齐儒、楚儒、赵儒等,则一边不齿于鲁儒的傲慢,一边又拿不出自家像样的核心思想纲领。
这样的状况一直维持到太宗孝文皇帝年间,才随着一个旷古奇才横空出世,而出现了转机。
——是从北平侯张苍,被拜为博士的贾谊贾长沙,成为了儒家一致认同的新星!
虽然鲁儒们还是一副‘坐等贾生前来求教’的傲慢态度,但其他各派系分支,却基本都从那时开始,逐步朝着张苍、贾谊为代表的‘春秋儒’方向靠拢。
而《春秋》,又是儒家经典当中,少有的不讲大道理,不说空话大话,只给你摆事实讲依据,拿历史当故事,以事教人的方式教你哲理的一部著作。
故而,这几十年《春秋》研究下来,儒家整体的学术氛围,也从早起的过度着重礼制,逐渐朝着现实主义的角度迈进。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
一本《春秋》,虽不足以道尽人世间的道理,却也为太过侧重理论、太过忽视现实的儒生们,提供了难能可贵的现实视角。
久而久之,年轻一代——尤其是颜异这一辈的年轻人,便逐渐发现问题所在了。
——按照孔夫子的教诲,我儒家所提倡的,本该是‘以礼治国’的宗周;
儒家本该提倡复井田、行分封,让一切都回到八百年前,周天子统治华夏的模样。
但很显然,宗周已经灭亡了,逝者已逝,回不去了。
老刘家的天子也不是什么傻缺,不可能因为儒家的劝说,就把整个华夏文明倒推回宗周。
实际上,别说是‘汉天子听从儒生劝说’了;
过去这五十多年时间里,出生于儒家——甚至哪怕是和儒家稍微有点关系的朝堂重臣,那也是屈指可数!
太祖皇帝年间的礼官:奉常叔孙通算一个;
太宗孝文皇帝年间,被拜为博士的贾谊算一个;
虽治《春秋》,却也杂治天下各学的北平侯张苍算半个;
披着儒皮入仕,不久后便露出鸡脚,暴露自己‘法家出身’之学术成分的晁错算半个。
没了。
满打满算,自汉开国凡五十余载,历经太祖、孝惠、前少、后少、太宗、孝景,以及当今刘荣,汉家社稷已然传了七世;
出现在汉家朝堂权力中心的儒家子弟,却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叔孙通为太祖皇帝所信重,也不过是个负责编撰礼制,以及祭祀事务的礼官;
贾谊贾长沙,天纵之才,却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不说,更是在青史之上,留下‘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之哀叹。
——可惜文帝半夜召见贾谊,移膝贴近贾谊听讲,却不是询问百姓生机,而是问起鬼神之事。
这句诗,说的哪是汉文帝封建迷信,万年昏聩?
分明说的是贾谊郁郁不得志,好不容易得以面圣,却根本没机会展露自己的才华!
原本打好腹稿,想要和太宗皇帝大谈特谈天下民生、苍生黎庶,结果聊了大半个晚上,话题净是些鬼怪之说……
叔孙通、贾谊二人,这都还算好的。
——前者起码在汉家国祚方兴之时,为儒家留下了‘儒生可以入仕’的珍贵先例,算是为儒家子弟留了一条出路。
贾谊也说不上不受重用,顶多算生不逢时,又或是运气不好。
若非梁怀王刘揖意外坠马,导致王太傅贾谊因‘看顾不周’而受牵连,汉家的历史上,贾谊至少要独自占一篇人物传记。
真正气人的,是张苍,以及晁错!
前者,是学儒家,却又不只学儒家的学术大拿。
说他是儒生,他不反驳;
可你让他帮帮儒家,人家又根本不搭理你!拿着先贤学问作为进身之阶,却半点不顾及同门情谊,实在是令人愤怒!
晁错,那就更不用提了——儒皮法骨的发明者,以及第一位实践者!
碍于秦亡之后,法家士子被秦所连累的道德污点,自知不能以‘法家’的学术标签入仕,晁错竟毫不扭捏的披上了一层儒皮!
天知道当年,儒家上下得知太子储君身边,出了个儒家出生的太子家令、少傅时有多兴奋——有多少人奔走相告,宴饮而庆;
等晁错脱下马甲,露出‘法家出身’的真实身份,儒家上下又是怎样的失望、愤怒,同时却又不可奈何……
与后世绝大多数人所料想的一样:如今的儒家,还并非后来的‘儒教’;
作为一个学派,儒家并不具备墨家那样严密、紧凑的组织结构。
儒家内部的联络,或者说是往来、勾连,都是以学派内部的‘老大哥’鲁儒一脉,以及颜异这样的先贤后人作为纽带,再辅以其他人情往来绑定在一起的。
只是在经过叔孙通、贾谊两个失败案例,以及张苍、晁错两个叛徒之后,儒家内部越来越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汉兴已有五十年,黄老学日薄西山,墨家早已不见踪影,法家也显然上不得台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如此天赐良机,儒家却连几个跻身庙堂的高官都培养不出来,还谈何‘重振荣光’?
于是,颜异才在这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察举入仕,打响了儒家向官场,尤其是朝堂中央发起冲锋的第一枪。
在儒家上下看来,颜异,几乎肩负着儒家未来数十年兴衰全部的希望!
颜异能混出个名堂出来,往后数十年,儒家子弟入仕,便算是‘朝中有人’,有了依靠;
儒家出个朝堂高官,儒家也能更容易的在民间,招收到高质量的生源,以培养出更多的精英,从而以颜异为中心,逐渐扩展出学派在朝堂权利中枢的势力版图。
还是那句话;
黄老日薄西山,法家有心无力!
如此天赐良机,能有这一次,已然是大幸!
若是错过了,且不说有没有下一次——便是有,届时儒家会是个什么样子,甚至这天地间、这华夏还有没有‘儒家’这一说,都还是未知。
这绝非危言耸听!
短短百十年前的战国之时,整个华夏文明思想界,基本都是被两个分庭抗礼的学派瓜分殆尽的!
——凡天下之学,非杨即墨!
这里的杨,指的是杨朱;
墨,自然是墨家。
彼时,全天下的文人、学士,每一百个人里,都能有四十八、九个杨朱门徒,以及同等数量的墨家子弟。
余下三二名额,才轮得到彼时还稚嫩无比的儒、法、农、名、黄老、阴阳、小说等诸子百家余下各家去争夺。
再看现在,不过百年光景,杨朱何在?
墨学何在?
答案是:提倡‘杨朱唯我,不以物累’之极端自私自利注意的杨朱学,在历史的长河中迅速泯灭,并被列为了整个华夏文明公认的‘禁学’。
有传闻,项羽当年火烧秦咸阳宫之后,萧相国在石渠阁的废墟中,整理出了一卷《杨朱》残卷;
据说这卷残卷,最终落到了太祖刘邦手中,并被刘邦暗地里奉为老刘家一脉单穿的帝王指南。
从刘邦,以及老刘家后来的历代皇帝的表现来看,这种说法还真未必就是空穴来风。
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那很显然:除了孝惠皇帝之外,每一位汉天子,都对那卷《杨朱》残卷颇有心得。
——包括太祖刘邦;
包括吕太后;
甚至包括那位血气方刚,能在七岁的年纪,喊出‘吾未壮,壮则为变’的前少帝刘恭,都未必不曾瞻仰到那卷《杨朱》残卷中,所提倡的极端利己主义。
单从老刘家的历代天子,至今都不曾有一人透露,甚至是不曾胆敢透露那卷残卷的存在,便不难发现华夏文明主流舆论,对杨朱学的感官如何。
——那就不是人该学的玩意儿!
——通篇说的都是畜生话!
与之相反,提倡极致利他主义的墨学,却也同样没能避免被时代淘汰的命运。
虽然没有像杨朱那般,彻彻底底断了传承,甚至还被列为潜规则下的‘禁学’,但距离失传,也相差无多了。
杨朱、墨家的兴衰,无疑带给了儒家很多思考。
而最终得出的结论当中,最直击要害的一项便是:学说这个东西,只要失去掌权者——尤其是帝王的支持,那他的衰败、消失,不过须臾之间!
杨朱利己,帝王担心‘杨朱即在,民风不存’,于是杨朱消亡;
墨家利他,帝王又担心墨家过于先进的思想,会动摇封建王权的统治根基,于是墨家也迅速消失在了天地间。
要想避免这样的后果,不步杨朱、墨,以及诸子百家中,绝大多数已经失传,或濒临失传的学说之后尘,儒家必须要保证自己的思想,得到华夏最高掌权者:天子的支持。
但这,是一项极为艰巨的终极目标。
要想达成这个目标,朝堂上不说是‘举目皆儒’,也得保证儒家阵营能站稳脚跟,不至于被其他阵营排挤的生存不下去。
有了足够的数量堆积,并汇聚成足够分量的话语权,儒家才有可能得到那么一两次机会,达成儒家与华夏皇权的深度绑定——至少是深度依附。
这个行动的开端,便是颜异。
作为这一史诗级任务的第一枚棋子,颜异当然也明白:如今,汉室总体环境和儒家学说最大的矛盾点,就在于‘屁股’。
老刘家的屁股,从太祖刘邦那会儿开始,就始终放在底层黔首、自耕小农一方;
而儒家的屁股,从这个学说诞生的那一天开始,便坐在地主豪强、学阀富户一方。
听刘荣说起商人,或者说是广义上的富人,即非权却贵者,颜异本能的就感到一阵害臊。
但第二反应,颜异想的却是如何平衡老刘家,与儒家‘屁股不一致’这一致命矛盾和分歧,把二者绑上同一条战船。
——盐铁垄断?
——真这么搞?
颜异不认为刘荣能办成。
至少不应该通过这样的方式,去伤害那些‘躬耕之家’的利益。
但颜异聪明的点就在于:即便有了这个认知,颜异依旧能跳出思维局限,把注意力引向更开阔的视角。
抛开刘荣能不能办成、该不该办不说;
如果办成了,会是怎样?
什么人,会觉得这件事该办?
这件事,能为刘荣、为汉家带来怎样的裨益?
而颜异在其中,又能做些什么……
(本章完)
第376章 无题
第376章 无题
“颜卿。”
“颜中郎?”
见殿内众人都不应答,只做一阵看似长吁短叹,实则佯做不知之态,刘荣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被末席,俨然陷入沉思的颜异所吸引。
——作为‘先知’者,颜异有多大本事,刘荣是知道的。
准确的说,颜异、汲黯、张汤三人,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参加这场明显与他们身份不符、他们明显还没资格参加的高级商讨会,就是因为刘荣的‘先知’特性。
按照刘荣的记忆,在景帝留下的班子逐渐淡退之后,汉武大帝手里能用的人,其实不过寥寥数人。
军事方面,天板级别的有卫、霍,次一级的有李广、程不识、李陵、李广利,以及相当一部分功侯子弟。
朝堂之上,以猪倌丞相公孙弘为首,现任典客:公孙昆邪之子公孙贺,少府石奋的‘万石君’家族,外戚窦婴、田蚡;
再有,便是颜异、张汤、汲黯三位新生代血液,以及郑当时、桑弘羊、主父偃等当代俊杰。
以上这一整个人才名录当中,未来能为刘荣、为汉家所用的人,刘荣其实都已经在做准备了。
——卫、霍,刘荣把前者接近了宫里,并耐心的等待着后者出生。
李广、程不识,前者被刘荣放弃,后者则早已被刘荣引为‘肱骨心腹’,汉家当下最值得信赖的宿将。
李陵、李广利之流,要么是年纪还小,要么直接就是还没出生。
再加上刘荣对这两个人的感官向来不大好,刘荣本也没打算用。
至于剩下的各功侯家族子弟,却是不用刘荣未雨绸缪,为将来的将军们铺设道路。
——但凡他们真的展露出些许军事天赋,他们自己的家族,会比刘荣还要积极的给他们铺路。
军中如此,朝中也不例外。
凡是有功侯、贵族背景的‘未来班底’,刘荣都没有,也没打算插手,只等他们自己展露天赋,并被各自的家族送到自己面前。
比如公孙贺啊之类。
余者——猪倌丞相,还没到历史上‘学成出山’的那一天,刘荣不急。
郑当时是淮阳郡人,桑弘羊是洛阳人,主父偃是齐国临淄人。
三人都在关东,而且也都还没有经受什么力量,基本都还是个毛头小子,不堪重用。
对于这三人,刘荣秉承着‘让他们自己去闯,啥时候闯到长安啥时候用’的原则。
原因无他:这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没饮过血的刀、没开过刃的剑。
越多的挫折、阻碍,以及磨砺,越能提高他们未来的上限。
这么拍着指头算下来,能让刘荣现在就开始逐渐提拔、培养的,其实就剩下汲黯、张汤二人了。
——前者是刘荣储君时期的舍人,属于潜邸心腹;
而汉天子在即位之后,对于曾经的太子班底,往往只有两种处置方式。
要么,直接开始重用,一如先帝即位之初,火速在朝中安插党羽,差点没把九卿都给换成自己的太子班底!
要么,直接给个虚职养起来,这便算是弃用。
绝对没有第三种情况,如暂时不用,以后再慢慢重用,又或是暂时重用,以后再慢慢弃用之类。
——要么用,要么不用,简单粗暴!
所以,汲黯这个人,刘荣只能直接开始培养。
至于张汤,一方面算是刘荣凭借穿越者的外挂,在太子时期亲自挖掘的人才,也算是半个潜邸心腹。
另一方面,张汤在被刘荣发掘之前,本身就是在长安担任巡吏,就在刘荣眼皮子底下。
名垂青史的历史名臣,就在眼皮子底下,刘荣若还不出手拉上一把,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至于颜异,真要说起来,其实状况和郑当时、桑弘羊、主父偃三人一样——人在关东,且过于年轻、稚嫩,并不适合这么早召入朝堂中枢。
只是人家颜异家世好,人脉广,直接走察举的路子,被塞到了刘荣的未央宫。
刘荣能怎么办?
总不能拒绝这么一个同样名垂青史,且又是儒家少有的能臣、干吏吧?
故而,即便原本不打算这么早与颜异共事,刘荣也只得接受现实,把颜异暂时留在宫中。
说起来,这还是颜异察举入仕,于宫中为郎后,刘荣第一次向颜异问起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
倒不是因为刘荣忙,而是在先前,刘荣实在不大想同一个儒家出身的年轻人,讨论太过于现实的问题。
因为刘荣不想从一个未来无可限量,自己也寄予厚望的未来新星口中,听到一堆又臭又长的‘儒言儒语’。
至于今日,刘荣之所以会在这个场合问起,则是因为颜异那一副苦思冥想,好似百思不得其解的架势,让刘荣对这个年轻人,稍涌上些许期待。
——如果颜异脑子里想的,是刘荣最不爱听的‘儒言儒语’,那颜异肯定不会做这般思虑之状。
那些套话、场面话,对于颜异这种级别的选手,那绝对是完全不用过脑子,张口就来的。
带着这莫名的期待,刘荣一语唤回颜异飞散的心绪;
待颜异略有些惊慌的回过身,作势便要起身告罪,刘荣又含笑压压手,示意颜异不必拘礼。
见刘荣如此反应,颜异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会议片刻,想起刘荣先前话语的结尾处,又沉吟措辞一番,才从座位上起身,分别对上首御榻的,以及刘舍、窦婴、韩安国、石奋四人所在的方向各拱手一礼。
“后学末进,斗胆妄言。”
“望陛下、诸公莫怪……”
规规矩矩全了礼数,惹得四位重臣微微点头不止,颜异便在众人略带审视的目光注视下,开启了自己在汉室政坛的第一场小考。
“世人皆知:我儒家之士对商贾的态度,和墨翟的徒子徒孙,是截然相反的。”
“——墨家说:兼爱非攻,人们应该在和平友好的商业环境中进行交易,彼此获利。”
“但我儒家却说: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商居末,贱业也。”
“从这个观点上来看,我儒家对商贾的态度,和法家的‘五蠢’之说,也算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说着,颜异适时撇了眼身旁不远处,正面呈思虑之状的张汤。
和颜异已经肩负儒家未来兴衰一样——在晁错生死、赵禹出任九卿之后,现存第二位跻身朝堂中枢的法家弟子张汤,也成为了法家内部下重注培养的对象。
不是因为张汤比赵禹更值得培养;
而是赵禹已经位列九卿,作为偏专业一些的律法人才,赵禹的官,基本已经做到头了。再往上,那就是内史到御史大夫,再到丞相的路子;
这个路子需要军功封侯不说,难度更远非如今的法家所能争取。
所以,在倾尽全力,争取一个把赵禹再往上抬一步,和转移资源,倾力培养第二位法家出身的汉九卿之间,法家内部一致选择了后者。
——赵禹担任大理(廷尉),很好了;
再培养个张汤,哥儿俩在朝堂有个照应不说,也算是为后续,法家向朝堂中枢输出人才开路。
也就是说,颜异方才这一番话,其实并非颜异个人,对张汤这个个体释放善意;
而是儒家新生代代表性人物,代表儒家向张汤背后,同样势微、同样想要趁黄老学日暮西山的机会,跻身庙堂的法家释放善意。
很显然,在场众人都听出了颜异这层意图。
于是,御榻上的刘荣眉角一挑,虽不置可否,却也显然是对这两个学派之间,可能擦出的火兴致盎然。
刘舍、窦婴、韩安国、石奋四人,则无一例外的面无表情,全当什么也没听见。
毕竟是老派政治人物,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终归还是有的。
至于刘荣,倒不是城府不够,而是在这件事上,刘荣根本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态度。
恰恰相反:刘荣甚至还真有些期待儒家和法家之间,能擦出些奇奇怪怪的火。
之所以将这个态度表露出来,也是为了让颜异、张汤二人背后的儒法两家放下心,不必忧心于自己的态度。
——黄老学执掌汉室朝堂,已经有五十多年了。
更何况现如今,黄老学最坚实的靠山,恰恰是刘荣这一生唯一的‘竞争对手’:东宫窦老太后。
若儒法两家真能结盟,并一同向日薄西山的黄老学发起挑战~
嗯,刘荣觉得会很有意思。
最主要的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黄老学再怎么日暮西山,也绝非儒、法之流可以碰瓷。
这两家无论哪个单拎出来,哪怕有刘荣撑腰,也绝对无法独自对抗黄老学。
刘荣如此作态,俨然是一副兴致勃勃,甚至隐隐有些鼓励的架势;
刘舍、窦婴、韩安国、石奋四人虽没反应,但四人的内心想法也不难猜。
——刘舍是项氏后人,走的本就是幸臣的路子,向来不掺和学术界的事;
石奋则是‘勤勉为官’,同样主打一个明哲保身。
故而,二人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基本没多少刻意掩盖情绪的成份。
剩下两个人就有意思了。
窦婴本就是闻名天下的大儒,即便是儒家内部最‘德高望重’的鲁儒一脉,那也是要给窦婴三分薄面的;
至于颜异这样的新生代,见了窦婴更是要执晚辈礼,恭恭敬敬喊上一声:先生。
而韩安国,则是杂治《韩非子》和杂家学说,算半个法家人——至少情感上比较偏向法家。
此刻,窦婴一个大儒,韩安国半个法家人,看着颜异、张汤两个晚辈,各自代表学派向彼此展露善意,二人面上是不动声色,暗地里,脑子却不知道运转了几圈。
便是在这莫名诡异的氛围当中,颜异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大体内容,和先前那段大差不差,旨在表明儒家对商人同样敌视、蔑视,价值观体系与法家较为贴合。
但这段话的内容,刘荣就当是听个热闹了。
——儒、法同样蔑视商人阶级,仅仅只是理论上。
相比起法家由内而外,自灵魂深处对商人的仇视,恨不能天下商人死绝的极端态度,儒家对商人的态度,是多少有些暧昧的。
商人坏不坏?
儒家不敢说不坏;
但商人,难道就没有什么好的地方?
儒家会说:咳咳,那个啥,坏的是商人,又不是商人的钱……
说白了,儒家仇视商人,不过是嘴上喊得口号而已。
士农工商,把商排在最后,也不过是贬低商人的社会地位,而不是像法家的‘五蠢’那样,直接把商人描述为罪无可赦,杀光商人天下就能太平的极度仇恨。
再者说了:士农工商,谓之四民——这是《管子·小匡》里的说法。
管仲一个法家先贤,他在《管子》里说的话,关你儒家什么事?
额,好吧;
诸子百家一大抄。
你说和你儒家有关系,那就勉强算是有关系吧……
有了颜异先前,代表儒家向张汤身后的法家示好的‘好戏’在前,颜异略显寡淡的论述,便也没太让刘荣感到失望。
不赞不贬的咧嘴一笑,示意颜异回到座位,刘荣便再次看向刘舍,将议题重新拉回了正规。
“儒、法、黄老、墨,于商贾各有成见。”
“但朕以为,这都不重要。”
“——我汉家自有制度,以霸、王道杂治之!”
“自朕祖高皇帝以来,我汉家历代先皇,向来都不认为商人,是什么很好地东西。”
“即便太宗孝文皇帝,也不过是除津关、许通商而已。”
…
“少府官营粮米,已经证明:关乎宗庙、社稷,民生、民计的货物,被国家所垄断,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曾经的粮米如此,未来的盐、铁,亦当如是。”
“朕知道诸公,都或多或少的认为,朕往昔官营粮米,今又官营盐铁,似有与民争利之嫌。”
“但朕要告诉诸公:如果官营粮米,与民饱食,也算是‘与民争利’的话;”
“——那朕,完全不介意做一个穷其毕生,都致力于与民争利的暴君!”
…
“还是那句话;”
“——盐、铁,和粮食一样,是宗庙社稷、苍生黎庶的生命线。”
“莫说盐铁官营,可使府库充盈——便是不得分利,甚至反要府库重金贴补,这件事,朕也是一定要做的!”
(本章完)
第377章 围三缺一
第377章 围三缺一
刘荣清楚的记得,在前世,有这样一个笑话。
——在工业革命后的新时代之前,天底下,就没有大权在握、君临天下的封建帝王做不成的事儿。
若说非要有,那也就是高难度数学题了……
话糙理不糙。
在封建时代——尤其是在华夏文明的历史长河中,统一政权的华夏帝王,是真的可以百无禁忌的。
想做好事,可以寻求文治武功,做个名垂青史的圣君;
想享受人生,也可以酒池肉林,极尽奢靡,体验一段人类无法想象的‘美好’人生。
至于二者之间,说不上好坏,却多少有些小众的兴趣爱好,华夏封建帝王更是几乎玩儿了个遍。
——有摆弄手艺活的木匠;
——有对同性身体结构感兴趣的异类;
——有修仙炼丹的道爷;
——也有无数骇人听闻的变态。
从以上种种——无论是志向远大的圣君,还是自甘堕落的昏君,又或是这些爱好小众的抽象之君,其实就不难看出:华夏封建帝王无论想干什么,都能在某种程度上,达成自己的目标。
在抛开‘绝对’这个极端概念不谈的前提下,华夏封建帝王的意志,总是能得到相对层面的贯彻。
在这个前提下,华夏封建帝王想要做一件坏事,仅仅只需要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为华夏民族乃至于整个历史文明进程,都带来一场可怕的灾难!
反之,若是想要做一件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好事,封建帝王所能调动的能量、获得的支持,也是人类文明史上罕有的高。
就拿此番,刘荣表露盐铁官营之意图,并首先向朝中相关重臣通气举例;
在刘荣明确表示‘朕意已决,此事无变’的坚定态度之后,原本还打算稍微劝说一番——至少是劝刘荣别急着开干,稍微筹谋一番、布局一番的朝中重臣们,也很快转变了自己的态度。
正所谓:君辱臣死,君忧臣劳。
刘荣打定主意要做这件事,那作为刘荣、作为汉家的臣子,刘舍为首的外朝,就只能为刘荣所要做成的事、所要达成的目的操劳忙碌。
而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件让刘荣稍有些欣慰的事。
——在刘荣先以储君太子的身份,借当年平抑粮价这一突发性时间,隐晦的达成对粮食的官营,如今又以天子之身直入正题,明确表示朝堂中央还要官营盐铁之后,刘舍为首的外朝,也终于发挥出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五年前,陛下官营粮米,关中的粮商不说死绝了,也起码是灭族的灭族、转行的转行;
如今,陛下又要官营盐铁,结果大概率也是盐、铁商人绝迹。
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陛下又会冒出什么鬼点子,再官营个什么玩意儿?
虽说再一再二不再三,但国家大策这种东西,往往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以一个极不起眼的小试点作为开端,并逐渐深入贯彻的。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粮食、盐铁,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在肉眼可见的未来,汉家大多数大宗商品——至少是绝大多数与‘战略物资’沾边的东西,都会被列入官营、管制名录当中。
既然如此,那既然大家伙要忙盐铁官营的事儿,何不稍带着,对其他市场也进行一个基本的调研汇总?
于是,小半个长安朝堂都开始忙活着,汇总汉室如今,所有家财达到百万钱以上,并以商业贸易作为主要创收来源的商人家族。
不查不要紧,这一查,可就查出来了个惊天巨雷。
——根据相府最终得出的汇总结论:单只是关中,财产总值达到百万钱以上的商人家族,便到达了惊人的二百九十余家!
其中,家产千万以上的四十一家,家赀万万以上的巨富,更是有足足七家!
在那道这封汇总报告时,据说就连当朝丞相刘舍,都惊得牙根直发颤。
二百九十余家‘百万富翁’!
四十一家千万富豪!
更有家财万万钱以上的巨富,足有七家之多!
这是什么概念?
说一个如今汉室普遍存在的说法,就不难理解了。
——自吕太后驾崩,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后,汉家在商人阶级身上投注的枷锁,便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松动。
到了先帝年间,关中开始涌现出相当一部分商人,家财达到了百万钱以上。
这些人,在民间被称之为:素封。
此言何意?
说是一个家财百万钱的商人,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凭借高达百万钱的资产,每年坐收二十万钱的借款利息。
二成利,也确实算得上是这个时代,少有的低息,甚至是超低息了。
而同样的二十万钱,放在身份、地位都在金字塔顶部的彻侯勋贵身上,却需要至少一千户食邑的租税,才能够勉强凑出来。
大概计算公式为:彻侯封国每一户食邑,即每一个农户家庭/-`70,平均拥田百亩。
但汉家的彻侯群体,除长安侯卢绾这一极端特例,能以帝都长安作为理论上的封国之外,再不曾有第二位,得到过位于关中的封土。
所以绝大多数彻侯的封国都在关东,食邑农户都是关东农户,所谓的‘每户百亩’,也是关东普行的小亩。
换算成关中的亩,或者说是官方标准的亩,其实是平均每户拥田五十亩。
五十亩地,平均亩产三石以内,年产值大概在一百五十石粟;
按照如今汉室三十取一的税率,这一百五十石粮食,有五石是要缴纳的农税。
若该农户的土地,不属于彻侯封国的封土,那这五石粮就上缴当地官府,并最终汇入相府国库,作为中央财政收入;
若属于彻侯封国,则经当地官府‘代为收缴’,并最终移交到彻侯本人,作为当年的封国租税。
每户五石粟的租税,按照过去这几年的粮价,总价值最多不超过二百钱。
一千户,便是二十万钱了。
千户食邑,对于汉家的彻侯群体而言算不上太低——毕竟有前丞相:故安侯申屠嘉这种食邑五百户的垫底;
更算不上高——汉家万户侯一个手都数得过来,但三五千户食邑的,也占据了相当一部分。
所以,食邑千户,可以说是彻侯群体真正意义上的门槛。
至于那些食邑五六百户,乃至于象征性食邑二三百户的小趴菜,是普遍不被认同为‘彻侯’的。
而这,便是家财百万钱的商人,在民间被称之为‘素封’的由来。
——彻侯食邑千户,年收入顶多二十万钱;
商人家财百万,光是躺着吃利息,每年就能吃最少二十万钱。
都是二十万钱的年收入,前者是朝堂所封的彻侯,那后者,自然也能被民间百姓,在心里‘封’为高人一等的特殊人群,并称之为:素封了。
刘舍清楚地记得,在‘素封’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未央宫内的时候,无论是当时天子启,还是时任监国太子刘荣,面色都并不是很好看。先帝爷闻之色变,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气儿缕不顺,愣是把监国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哪怕这件事,和当时才刚监国不到一年的当今刘荣没什么关系。
而今,‘素封’这个说法出现才过去短短三年多,不到四年的时间;
朝堂中央借着盐铁官营的前期准备工作,捎带手做了个商人群体普查,居然意外发现汉家的大本营:关中,居然已经出现了二百九十多家‘素封’?
要知道太祖高皇帝始封,正儿八经有开国从龙之功的元勋功侯,都不过一百四十五家而已!
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年,算上太祖高皇帝封的那一百五十来家元勋功侯,至今为止,汉家封出去的彻侯爵位人次加起来,都没有二百九十个!
更别提那四十多家家财千万,理论最低年收入,能和万户侯的封国年租税不相上下的‘素封plus’,以及那七门家财万万的‘素封pro·max’了。
汉家可从来都不鼓励、提倡行商!
仅仅只是不过分压制、限制而已!
甚至就连‘不过分限制’,也仅仅只是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开始的事,距今才不过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的时间,汉家居然就出现了二百九十多家‘素封’?
天知道刘舍确定这个数字没有统计错误时,心里有多么绝望。
——自‘素封’一词诞生至今,这总共不到四年的时间,和刘舍的丞相任期可是高度重合!
哪怕真相并非如此,也肯定会有人将‘素封’们的泛滥,和刘舍担任丞相挂上钩。
咋你刘舍做了丞相,我汉家就有‘素封’了?
光是有就算了,你才做了几年丞相,曾经还是个新鲜词儿、稀罕物件的‘素封’,都快在关中泛滥了!
若是再让你做几年丞相,让关中再冒出千儿八百家‘素封’,那还得了?
一旦刘舍应对不当——甚至哪怕刘舍应对的足够优秀,但凡当今刘荣不出手拉上一把,刘舍最乐观的结局,也至少是辞官下台。
再结合如今汉室的社会风气,一个非但没能在任上终老,甚至还引咎下台的丞相,是九成九会在下台后的当天晚上,吃下一块能为自己保留最后些许体面的金块的……
“速速通传!”
于是,刘舍不出意外的,出现在了未央宫外。
——现在这状况,放在任何一位汉相身上,都无疑是一场非同小可的危机。
偏偏刘舍即不是汉家传统意义上的军功侯,也不是汉家逐渐成熟的‘内史-御史大夫-丞相’这个路线锻炼出来的政务人才。
遇到如此危机,换个人或许还有其他选择;
但刘舍,却只能第一时间抱上汉天子的大腿,跪求刘荣庇护。
只是略有些出乎刘舍预料的是:刘荣对于‘素封’这个词的感官,似乎比先帝老爷子要温和不少。
有那么一瞬间,刘舍甚至觉得刘荣今天的反应,比当年听到‘素封’二字的监国太子的反应,都肉眼可见的温和了不少……
“喔~”
“还真不少。”
…
“皇祖父除山泽之禁、津关之限,至今不过三十年而已;”
“至多不过两代人的功夫,这些个商贾,竟已闯下如此家业?”
未央宫,宣室殿。
拿着那卷记录有此次汇总报告的竹简,又抬眸撇了眼殿中央,正跪倒在地瑟瑟发动的丞相刘舍,刘荣不咸不淡的如是嘀咕了一句。
将手中汇总表细细看完,才终于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向丞相刘舍。
“丞相之忧,朕知之。”
“却是巧得很。”
“——便是丞相今日不入宫,朕原本也是打算要招丞相,至宣室一叙的。”
“丞相既然来了,那便由朕先说吧。”
“听完朕的话,若丞相还要诉苦、道冤,朕自好生听着。”
一听刘荣开口那句‘朕知道丞相之忧’,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刘舍,便立时平静了下来。
见刘舍如此反应,当着自己的面表演了一出变脸术,刘荣也是耐人寻味的笑着摇摇头。
刘舍这个人,虽然是幸臣,但终归是个水平在线的政治人物。
方才那慌乱无措的作态,还真不好说有几分真、几分假。
只对刘舍露出一个‘朕都懂’的怪笑,刘荣旋即便直入正题。
“官营粮米,由于当年,关中粮商有罪在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故而,最终搞成了少府内帑全盘接手粮食市场,全面垄断的局面。”
“但盐铁嘛~”
“毕竟盐、铁商人,并不曾有哄抬物价,动摇社稷之举,若做的太绝,终归有伤天和。”
“——当年,少府官营粮米,朕之所以能下定决心,对关中的粮食商人下死手,是因为他们哪怕活着,也无法发挥‘粮商’的作用。”
“而如今,少府官营盐铁在即,若还是那一套赶尽杀绝的路数,难免会生出不必要的动荡。”
…
“故朕意:少府盐铁官营,以自产自销为主,却也保留民间盐、铁商人,由少府转销为辅。”
“——大致路数为:民间商人所产盐、铁,不得售卖给任何人,必须以市场价售与少府内帑。”
“价格,以盐、铁质量,以及少府所定的售卖价为准,并给少府保留部分利润空间。”
“如此一来,盐、铁商人即便不愿,也终归不到穷途末路。”
“兵法云:围三缺一,便是这个道理……”
(本章完)
第378章 盐铁和粮食不同
第378章 盐铁和粮食不同
毕竟是少府出生的专业人士,对于任何有关经济、共商方面的事,刘舍都有着源自本能,且极其敏锐的嗅觉。
就好比刘荣方才这番话,仅仅只是浅尝遏止的提了一提,刘舍便已经大致明白在这件事上,刘荣是个怎样的思路了。
——粮食和盐铁,有相同之处,自也有不同之处。
相同之处,是这两件大宗货物的社会属性,都是日用消耗必需品,且同为社会稳定的重要基础。
任何文明下的任何整体——无论农耕还是游牧,无论奴隶制还是封建制,只要日常消耗品维持一个合理、平稳的价格,那往往就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反之,哪怕是先进的后世近现代,一旦粮食、盐等生活物资价格保障,以至于底层民众得不到基本生活保障,那即便是飞机大炮,也保不住一个烂到根上的‘伪现代’政权。
后世的非洲大陆,便是这种‘伪现代政权’的汇聚地。
而同作为日常生活必需品,粮食和盐铁之间,却也有着一项根本的不同。
——粮食,是作物。
粮食,是由广大农民在社会赋予的价值体系下,天然肩负起其生产工作。
尤其是在如今汉室这样的、处于封建制社会中期的农耕文明,可以说粮食的生产,是由整个国家九成九以上的民众共同肩负。
说的更直白点就是:粮食生意,本身并不存在‘生产’这一环节。
从来没有粮食商人,会亲自种地生产粮食,并将自己生产出来的粮食,当做自己对外出售的货品。
除了极少数体量太小,需要赚这笔钱的小商人,会在倒买倒卖的同时,顺带着也雇人耕作自家土地之外,绝大多数粮商做的,实际上都是收购-仓储-出售的买卖。
于秋后,从百姓手里买下粮食,储存在自己建造的粮仓中,次年徐徐出售赚取差价,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粮商,乃至于如今‘官营粮米’的少府内帑,所一致采取的商业模式。
从这个模式中不难发现,粮食生意,其实就是个倒买倒卖赚差价的生意。
商人群体在这个过程中,唯一能起到的作用,或者说是唯一的竞争力,便是那一座座寻常人家建造不起、维护不起的粮仓,以及能在一定程度上,接受部分粮食因储存不当而导致变质的抗风险能力。
——你是个关中的农人,拥田百亩,今年吭哧吭哧干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打下来三百多石粮食,去掉农税、口赋部分,手里刚好剩下粟三百石整。
家中妻儿四个,算上你一共五口,每年的口粮要至少百石,才能保证不饿死。
看上去很宽裕——有三百石粮食的存货,最低生存标准却只有一百石;
哪怕放开了吃,五口人吃掉足足一百五十石,也还能剩下另外一百五十石,用于改善生活,或积攒起来日后置办家业。
可你若是真这么算账,那你们一家五口人明年,怕不是要饿死至少三口。
原因很简单:这三百石粮食,可是有足足三万六千斤(汉斤),折后世足足九吨!
这么多粮食,别说你家那仅有的两间泥屋了,若是真直接堆起来,你们家整个院子都堆不下!
放都放不下,自然就更别提妥善储存,一直存到明年春、夏、秋三季,再一点一点拿出来吃了。
当然,如果不信邪,你完全可以试试。
但你敢赌吗?
敢拿一家老小五口人的身家性命,去赌你那间即没有经验、技术作为支持,也没有足够成本投入保证质量的‘粮仓’,能为你多保下百十来石粮食,让这些粮食留在你手里,而不是被粮商赚走吗?
很显然,你不敢。
在危险临界线徘徊的经济状况,让你根本不具备丝毫抗风险能力。
你唯一的选择,是把这三百石粮食卖给粮商,然后来年用卖粮所得的钱,买回不到二百石粮食回来吃。
当然,你们家也不是有粮食就行。
柴米油盐酱醋茶,人生在世,不钱的似乎就只有呼吸空气。
所以最终,你们家大概率只会拿一半的钱,买回一百石左右的粮食回来吃,剩下一半的钱,则用于其他零散开销。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对你而言,就非常简单了
——不卖粮商,选择自己储存粮食,你有渺茫的机会(不到半成)成功,在这一年当中不被粮商们剥削,却有极大可能(九成以上)家破人亡。
而卖给粮商,你这一整年的劳动,百分百会被粮商剥削走至少三成,但你们家也大概率不会饿死。
于是,为了‘稳妥起见’,你只能选择看上去更亏,实际上却更加稳妥的选择:卖粮给粮商,自愿承受这笔损失……
这,就是封建时代绝大多数农民,在每年秋后最真实的写照。
再怎么不甘、再怎么不舍,也只能为了确保生存,而承受这笔极为庞大的损失。
与之相比——与根本不敢赌,也根本赌不起的农民相比,手握资本的商人们,显然就游刃有余得多。
他们投入一笔相当不菲的资金成本,建造一间极大概率能确保粮食短期不变质的粮仓;
再以低廉的价格,于秋后收购粮食,将粮食储存在粮仓中。
随后,便是投入时间成本和人力成本,确保粮仓里储存的粮食不出问题。
到了第二年,再分批次一点点分销卖还到百姓手中。
在这个过程中,商人有相当充足的抗风险能力。
粮食变质?
没~关系,反正粮仓还在,明年再来呗;
实在亏的狠了,没本钱收粮了,那也无妨——大不了把粮仓租出去几年,回笼一笔资金后,就可以重新收粮了。
粮价下跌?
更没关系了——不过就是赚得多和赚得少的区别,有得赚就行。
于是,一个极度畸形的市场模式形成。
——农民负责整个生产过程,肩负所有生产成本,最终生产出成品:粮食;
生产当中的所有风险,都由农民独自承担,什么刮风下雨、天灾人祸,都没人帮农民分担哪怕半点风险。
操劳一整年,终于生产出成品了,定价权偏还不在自己手上;
商人们说多少钱,就得多少钱卖出去,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甚至不卖都不行——产品他妈的有保质期!
只有商人们才有能力延长产品保质期;
作为生产者的农民,根本无法长期储存自己辛勤劳作,投注无数心血、承担无数成本和风险,所生产出来的粮食。这就等于说是生产成本投入及风险,完全由农民承担,但与高投入、高风险对应的,却是少得可怜的极低回报。
反观商人们,低价买粮,妥善储存,再高价卖出——同样高成本,却是低风险,最终所得的却是可观的高回报。
用刘荣的话来说,这,就是封建时代极为典型的剥削模型。
通过掌握某一关键环节——如生产工具、生产技术,又或是销售渠道等,来达成对上游生产环节的无下限剥削。
这套模型即便在后世新时代的商业界,也依旧存在;
但显而易见,这套模型在封建时代的‘威力’,绝非后世那些扭扭捏捏,瞻前顾后,想吃不敢吃、想拿不敢拿,头顶上还有暴力机器盯着的‘企业家’们所能比拟。
——封建时代,是吃人的。
封建时代吃人的方式、手段,除了物理层面上,不会真把你的肉体切碎、煮熟,并放在嘴里咀嚼外,便几乎百无禁忌……
于是,刘荣出手,官营粮米,让少府内帑这个汉家特有的‘史前国企’对粮食市场发起宏观调控。
而且用的方式,还是最简单粗暴的国企垄断模式。
在粮食上,刘荣之所以选择这么做、之所以能做得到,就是因为上文所言:粮食这个‘商品’的生产者,并不是掌握这门生意的粮商群体,而是如今汉室天下的广大底层农户。
将仅仅只具备‘仓储’效能的粮商群体,从整个粮食市场的产业链当中剔除,直接由少府内帑赤膊下场取缔,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货’还是那个‘货’,以前什么样,以后也还是什么样;
上游生产者还是农民,下游消费者,也依旧是农民。
唯一的区别,是接头取‘货’的中间商,换成了更有良心、更在意底层民众的少府内帑。
而盐铁,与粮食之间的不同——准确的说,是盐铁官营和粮米官营二者的区别,也恰恰就在于此。
——粮商们不负责生产,只负责分销,而盐、铁商人们,是从生产到销售,一条龙负责到底的。
刘荣官营粮米,直接让关中的粮商们消失,并由少府搞垄断,仅仅只是在产业链中端进行取缔,对上游生产者和下游消费者,都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但盐、铁,并不是农民从地里种出来的。
盐,以如今汉室普行的工艺,是卤制。
这是门毋庸置疑的生产技术。
至于铁,哪怕在后世都被成为‘工业的血液’,自更与生产技术脱不开干系。
所以此番官营盐铁,若刘荣还是按老套路来——先把盐铁商人搞灭绝,然后让少府下场搞垄断,那就会出大问题。
首先,少府虽足够庞大,其职权却也足够冗杂。
虽然少府名下,有数以十万计的官奴作为免费劳动力,但同样的,也有成百上千个基建项目,需要者数十万免费劳动力去支撑。
大到刘荣的皇陵、陵邑,水利工程的挖掘、施工,城池道路的建造、维护;
小到少府日常生产当中的人力需求——如搬运等。
换而言之:少府不可能把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盐铁之上。
而盐、铁两个产业,却是庞大到哪怕少府真的全力去做,也未必能完全肩负起重担的程度。
或许在漫长的经营、适应过后,少府能分出一个庞大无比的部门,专门负责,并成功肩负起汉家所有的盐、铁产业。
但这需要时间。
从盐铁商人被刘荣消灭,到少府最终肩负起全天下的盐、铁,这需要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汉家怎么办?
百姓不吃盐了?
军队不用铁了?
显然都不现实。
——人类不能不摄入盐分,就像后世的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所以,相较于先消灭盐铁商人,然后粗暴的垄断市场,刘荣所提出的这个方案,显然是更为柔和、稳妥,同时也是更为妥当的。
盐、铁商人们,过去怎么样,以后也还是怎么样;
该生产生产,该销售销售。
唯一的区别在于:过去可以到处去卖的盐铁,以后都只能卖给少府,经少府过一遍手,再分销出去。
都不用刘荣开口提,刘舍就已经想好这么做的依据了——对于任何管制类货品,少府都能以《汉律·均输律》为依据,进行合法监管!
这其中,包括但不限于:粮食,盐,铁,铜,茶,书等所有可能造成社会动荡,又或是可能为外族带来利益的物品。
有了固定的买家,尤其还是无限量不现实收购的大客户,盐铁商人们甚至未必会有多少抵抗情绪。
如此一来,盐、铁供应就不会断,市场就不会出现太大的动荡。
与此同时,少府一边收购商人们手中的盐铁,一边也会自产优质盐铁,来作为‘垄断市场’的底气。
随着时间的推移,少府的优质盐铁,逐渐取代商人们手中的劣质盐铁,逐步蚕食,并最终彻底垄断市场。
到了那时,刘荣完全可以指着盐铁商人们的鼻子,恨铁不成钢的马上一句: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
这造的什么狗屁东西?
活该被市场淘汰!
想到这里,刘舍似是有些口干舌燥的抬起头,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望向刘荣的目光,也带上了一抹本能的灼热。
——在刘荣上述这个计划当中,唯一还无法确定能达成的点,便是少府产出明显更为优质的产品,以完成良币驱逐劣币。
而更优质的产品,可以是同质量下更便宜的,可以是同价格下更精美的;
只不过,根据刘舍对当今这位的了解,既然这个计划已经被提出,已经被摆上了台面,那这个问题,恐怕已经得到了完美解决。
——未来的少府,很可能有能力生产出即精美,又廉价的盐、铁产品,来对市面上的私制盐、铁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而这样的‘技术’,饶是刘舍已经不再担任少府,也还是不免一阵眼热……
(本章完)
第379章 主 主爵都尉?
第379章 主 主爵都尉?
念及此,刘舍便眼含期盼的抬起头,与刘荣进行了一番高频率的眼神交流。
待刘荣面带淡淡笑意,微不可见的轻轻一点头,刘舍方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着情绪,强迫自己迅速吸收这一爆炸性新闻。
——更高品质的盐铁!
刘舍丝毫不怀疑这件事,刘荣是否会做不到。
原因很简单:有先例。
五年前,吴楚七国之乱才刚平定,关中粮价便陡然暴涨,一股暗流凭空出现在刘汉社稷的根基之上,随时准备撼动汉家对华夏文明的统治。
彼时的储君太子,如今的天子荣,被先孝景皇帝托以粮价平抑事。
这件事,说先帝以宗庙、社稷相托,或许是夸大了些;
却也起码是先帝以事关重大,且朝堂几无良策的国家大政,交到了当时的菜鸟手中。
刘荣平抑粮价的整个过程,在过去五年,不知道被多少人细细分解、剖析,并总结其中的政治智慧与手腕。
而在刘舍看来,当年,刘荣之所以能那么轻易的完成粮价平抑工作,甚至反在幕后黑手:馆陶长公主身上反咬下一口肉,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宿麦。
——被少府内帑当杂粮存着,一直没怎么动用,积少成多存下好几百万石的宿麦,几乎是被刘荣以‘点石成金’般惊艳的手段,直接转化为了不亚于粟的主粮!
粮食市场供应端,陡然多出来一批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存粮,这才让刘荣大获全胜,将除馆陶公主刘嫖之外,所有参与到那次粮价哄抬事件当中的败类,都送去见了太祖高皇帝。
过去这些年,人们谈论起当年之事,有溜须拍马的,有阿谀奉承的;
便是就事论事的讨论事件本身,也更多是说刘荣手腕够硬,态度够坚决,愣是连自己的姑母刘嫖,都没让刘荣生出半点顾忌。
但作为少府出身的财政口专业人才,刘舍心里很清楚:这世间的很多事,尤其是涉及到国家层面的政治事务,并非单靠坚定地决心、强硬的手腕,就能够达成目标的。
倒也不是说在关乎国家层面的事物上,决心、手腕不重要;
而是决心、手腕这两张牌,就好比后世相亲市场的外貌条件——配合任何其他的牌,都会是王炸。
但若是单出,那就会毫无价值,还不如对三。
放在国家层面的政治事务,也是一样的道理。
说得难听点:是决心能当饭吃,还是手腕能当水喝?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再坚定地决心、再强硬的手腕,没有必要的先决条件支持,都只会是无根之萍。
就好比刘荣当年平抑粮价——若是手里没粮食,刘荣的决心顶屁用?
强硬的手腕能干嘛?
当时的朝堂内外,谁的决心不比刘荣坚定?
当时掌控汉家的决策层核心人物——先帝刘启,丞相申屠嘉,谁的手腕不比刘荣硬?
所以,在刘舍看来,当年平抑粮价一事,刘荣所表现出的决心、手腕,都不过是在那场关乎储君太子的大考中,将刘荣抬上了及格线。
仅此而已。
真正将刘荣的考试成绩,从将将及格直接抬到接近满分,且实打实解决了那件关乎宗庙、社稷安稳的问题的,是刘荣‘点石成金’,或者说是‘点麦成粟’,所变出来的那几百万石粮食。
没有那几百万石宿麦,被刘荣转化为可供百姓食用的面食,那当年的事,只能以刘荣平抑粮价失败,先帝不得已,只能采取下下策:血腥镇压,通过屠戮粮商、抄没粮商存粮,再平抑粮价作为句号。
而在当年的那件事当中,真正给刘舍留下深刻印象的,恰恰是刘荣‘点麦为粟’的应变能力。
刘舍记得很清楚:当年,哪怕是在情况最恶劣的时候,刘荣都从不曾慌乱,始终是一副淡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模样。
刘舍敢笃定,当年的刘荣,早在刚着手准备平抑粮价一事的时候,就已经备下了‘点麦为粟’的后手。
而今,刘荣再次站出来,隐晦表示未来的少府,能生产出质量更好、价格更低的盐铁产品,从而通过正常的市场竞争,逐步达成对盐、铁市场的彻底垄断?
刘舍只能说:但凡换个人,无论是谁,说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本君侯都会赐下一个脑瓜崩,把那个活在梦里的蠢货敲醒;
但这句话是陛下说的,那臣就只能顿首顿首,昧死百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
这,便是‘先例’的重要性。
——当你第一次干某件事的时候,就漂亮的把事儿办妥,那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怀疑你在面对类似的事儿时,会办的不够漂亮。
人的名,树的影,正是这个道理……
“既然陛下成竹在胸,那臣,唯顿首顿首……”
毫不掩饰崇拜的对刘荣拱手一礼,又开口客套一声,刘舍话头一转,将话题再度引回了具体的操作模式、措施之上。
而在盐铁官营这一整个大命题当中,困难最大的一点,无疑便是具体实施部门……
“然有一言,臣斗胆,冒死直谏。”
不出刘荣意外的一声‘然’,便见刘舍深吸一口气,于座位上端坐好,旋即道出了自己的忧虑。
“当年,陛下官营粮米,少府之所以能轻易完成此举,是因为官营粮米一事,少府唯一需要做的,仅仅只是买入、仓储、卖出这三项。”
“其中,买入、卖出这两项,其实都可以忽略不计——卖粮,百姓民可以拉来长安卖,卖粮,也照样可以到东、西两市的内帑官粮铺去买。”
“在买、卖这两部分,少府其实并不需要出多少力气。”
···
“唯独剩下的仓储,也因陛下于长安南郊兴建太仓,而变得不再困难。”
“——买入的粮食,少府只需要派人运送数十里,便能从长安送去太仓入库;”
“卖出时,太仓的粮食又以十日为限,定期、定量输送粮食入长安,以供少府内帑售卖。”
“买、卖不费力气,仓储也不过是顺带——就算没有官营粮米,太仓也本来就是要储存少府内帑的存粮的。”
“正是因为以上种种,少府官营粮米,才会如此轻松,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然盐铁……”
还是老规矩:话不说满,点到即止。
一声欲言又止的‘然盐铁’,刘荣也是当即心下了然。
沉吟措辞片刻,方开口应答道:“丞相所言,不无道理。”
“——买、卖无需费心,仓储无需费力,饶是如此,少府也不过只是将官营粮米的范围,拓展到了整个关中。”
“北方边墙、关东郡国,还有汉中、巴蜀等,均不在少府官营粮米之列。”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在关中官营粮米,少府完全可以只定几个粮仓、百十售粮点,便可轻易完成。”
“可若是要在整个天下,都施行官营粮米之政,那无论是粮米转运、仓储,还是购入、售出,都将会让少府费成百上千倍的功夫和精力。”
“而这件事,是如今的少府无法完成的。”
刘荣此言一出,刘舍当即点头,君臣二人迅速就这一点达成一致。
还是那句话:少府是很庞大,但少府肩上的担子,也同样沉重的吓人。
就好比后世的那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一样——能力强大到怪物级别的少府,责任也同样沉重到令人咂舌的地步。若是让少府官营盐铁——甚至哪怕是将官营粮米的范围扩大到整个汉室版图,就能将少府至少九成的人力、精力给掏空。
届时,少府哪怕因人力严重不足、政务过渡繁重而停摆,刘荣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那既然少府无力承担,能否考虑一下其他的部门?
答案是:不可能。
首先,官营这个概念,作为‘垄断’二字的史前版本,是必须以国家机器作为主题去推进的。
而国企垄断,又涉及到中央财政,乃至于中央集权;
这件事,刘荣不可能交到外朝手中。
无论是粮米还是盐铁,但凡是和‘官营’二字搭上边,就必须是由少府全权负责!
除具体实施的少府,以及掌控全局的天子外,绝不容第三方势力干涉!
其次,就算摒弃私心,真搞一次汉家朝堂内部的招标,最终中标的,也大概率还是少府。
——少府,已经是汉家最闲、人力资源最充足的部门了。
看看相府?
什么加班加点996——到了年关前后忙起来,十天半个月不回家,饿了边吃边干、累了倒头就睡,完全就是相府的日常。
政务压力最小、人力资源最充足的少府,尚且应付不了如此规模的官营,自更别提本就忙的脚不沾地,默认996,间歇性007的其他部门了。
最后一点,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少府,已经是汉家最庞大、最能‘扛事儿’的部门了。
就连相府的‘扛事儿’能力,都比不上开足马力的少府。
一件大事,如果汉家有那么一个部门能完成,那就肯定是少府;
若是连少府都无法完成,那汉家就不可能完得成。
如此一来,问题就很简单了。
——少府手里有别的活儿,而且是很多很多别的活儿,抽不出那么大经历搞盐铁官营。
毕竟不用刘荣说,刘舍也能大致猜出来:盐铁官营,不可能还和粮食一样,将范围限定在关中。
而且还有一句话,刘舍方才没明说。
——官营粮米,是买、存、卖三个步骤;
而官营盐铁,除了同样的三个步骤外,还多出一个‘造’的步骤。
多出来的这一个步骤,几乎能将整个事情的复杂程度、需要投入的精力翻两倍不止!
毕竟买、存、卖,只需要把控买、卖价格,并仓储安全。
而造,需要注意的事儿就太多了。
尤其是铁,在造之前,甚至还要多出一个‘开矿’的工序……
结合此间种种,可以很轻松的得出结论:盐铁官营,需要一个和少府一样强大——至少是不比少府差太多,且手里没有任何其他活的部门,专门去负责。
而这样的部门,如今汉家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只能创建。
创建一个如少府那般,财大气粗,权势滔天,又掌握无数人力物力,却根本不需要管其他任何事,唯独只需要搞好盐铁官营的部门。
谈何容易啊?
这不亚于在少府之外,再另外手搓一个少府二号出来!
一如开国那会儿,内史外还有治粟内史、少府外另有匠作少府一样——另外搞个盐铁少府出来?
“此事,陛下可能与东宫商议?”
本能的,刘舍就问起了这件事的‘合法性’。
但在看清刘荣眼底,闪过一抹一闪即逝的不快后,刘舍当即低下头,再次恢复到先前那副皱眉沉思之状。
刘舍很清楚,方才那抹不快,是刘荣故意展露给自己的。
也正是那抹刻意表露的不快,及时提醒了刘舍:桃侯家族,自打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刘汉天子最忠实的鹰犬。
桃侯家族的祖训,是:誓死效忠汉天子,谁是天子效忠谁;
而非:誓死效忠汉太后,谁是太后……
“太宗孝文皇帝年间,晁错提议‘输粟捐爵’,让百姓以输送军粮往北方边关的代价,换取自己想要的爵位。”
“为了处理此件事务,太宗孝文皇帝曾设一职,曰:主爵中尉。”
“——初始,主爵中尉全掌输粟捐爵事,秩比二千石。”
“后先孝景皇帝改制,进主爵中尉为二千石,兼掌王、侯子弟袭爵、敕封之事。”
…
“朕意:更主爵中尉,为主爵都尉。”
“——进秩,中二千石!”
“——银印青绶,列汉九卿!”
“下设大农,主粮米官营;”
“设盐铁司,主盐铁官营;”
“又各设钱、粮、盐、铁之库,皆别于少府。”
刘荣终于图穷匕见:主爵都尉!
而刘舍,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惊愕,以及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颤之中。
“主爵都尉……”
“中二千石……”
…
“银印青绶……”
“列…九卿?”
“九卿……”
(本章完)
第380章 魔改
第380章 魔改
须得一提的是:无论是如今汉室,还是曾经的嬴秦,‘九卿’二字所对应的朝堂中央职务,其实都不是九个位置。
——三公九卿,三公九卿,字面上看是三位‘公’,九位卿;
实则,却从来都不是如此。
秦时,九卿不只九位。
内史分正牌的内史和治粟内史,少府分正版的少府和匠作少府;
这就是四个‘九卿’了;
再家上各种正版、盗版九卿,以及左右丞相——别说是九卿了,甚至就连三公,实际上都不止三位!
没办法;
始皇嬴政掌权之时,华夏文明正处于承前启后,承上启下的关键时间点。
三公实际上有四五个人、九卿实际上有十几个人,都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三公九卿,之所以会被称之为‘三公九卿’,正是由于太祖高皇帝,在立汉国祚后定下的规矩。
——三公者,丞相、御史大夫、太尉;
——九卿者,卫尉、廷尉、太仆、少府、典客、宗正、奉常、内史、郎中令。
可即便如此,在后续的具体操作当中,也还是经常出现‘岔子’。
左右丞相之制,自是不必赘述;
而在太宗孝文皇帝年间,甚至还出了一个‘计相’,专门负责相府内部,关于数据核算的工作。
时至今日,汉家自秦继承而来的三公九卿制,更是形成了一套几句汉家特色的潜规则。
比如太尉不常设;
比如政权交替,或朝局不稳之时,间歇性被采用的左右丞相制度。
倒是九卿,在汉家逐渐稳定了下来,形成了‘一个萝卜一个坑’,九卿确实只有九人的定制。
作为一个政治水平在合格线以上的丞相,刘舍当然知道刘荣这番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让汉家的九卿,也如秦时那般,设十好几个位置,并不现实。
既然如此,那一个新九卿的诞生,自然就意味着一个旧九卿的降格。
念及此,刘舍不由自主的低下头,掐着手指暗自盘算起来。
内史,作为关中地区的‘小丞相’,尤其还是汉家培养丞相的体系:九卿-内史-御史大夫-丞相这一升官路线的根基,显然不大可能被取缔。
此外,少府、廷尉、太仆、卫尉等专业性极强,又极具不可替代性的属衙,也基本安全。
剩下的典客、宗正、奉常、郎中令——宗正负责宗室事务,不可或缺,奉常主祭祀礼制,同样必不可少。
最后剩下的典客、郎中令两个位置~
“如此看来,陛下是打定主意,要动典客了?”
如是想着,刘舍也不由悠悠长叹一声,为才刚提拔到典客之位,跻身九卿之类的公孙昆邪,暗下同情起来。
——在汉家基本已经成熟的九卿体系当中,典客,可以说是最没存在感,同时也是最可有可无的部门。
盖因为典客的基本职责:内外宗藩事宜,实在是于其他部门的职权多有重叠。
内藩,在已经消灭异姓诸侯的当今汉室,基本可以直接和宗亲诸侯划等号。
而宗亲诸侯,毕竟沾着个刘氏宗亲的身份,哪怕没有典客去接洽,也还是有宗正可以去管。
至于外藩,掰着指头算下来,也就是南方百越之地的南越、闽越、东海三国,以及西南夷的夜郎、滇等小国。
而这些小国,名义上是汉家的外藩,实际上,却也属于汉家必须搞定,使其转化为内藩,且要尽可能和平解放的区域。
与这些小国相关的事务,对如今汉室而言,完全可以算作是外交事宜;
而外交,本身就是奉常所负责的礼制的一部分。
如此说来,典客说是位汉九卿之列,专责内外宗藩事宜,但实际上,真到了需要处理内外宗藩的问题时,完全可以由其他的九卿部门分工代劳。
念及此间种种,刘舍最终做出判断:主爵都尉这个新九卿顶替掉的,大概率就是典客了。
与此同时,刘舍也隐隐感觉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八年前,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先孝景皇帝顺位继承,位即九五。
同年,即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都还没改元元年的先孝景皇帝刘启,就已经开始在朝中九卿的位置上,疯狂安插自己的心腹了。
到两年前的孝景皇帝六年,先帝驾崩,当今刘荣即立;
只不过,毕竟不是先孝景皇帝那般,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羽翼早已丰满的储君。
再加上才刚即位,紧接着便爆发了汉匈朝那战役,半年后又是汉匈河套-马邑之战。
故而,在即位之后,当今刘荣并没有急着在朝中公、卿的位置上,安插自己的心腹党羽。
而今,刘荣借一手盐铁官营,终于隐晦展露出了这样的意图。
——主爵都尉,即要负责即将推行的盐铁官营,还要负责原本属于少府的粮食官营!
如此要害的职务,刘荣显然不可能以能力,作为第一审核条件。
按照刘舍的猜测,汉家第一任主爵都尉,大概率会从刘荣曾经的太子宫班底中选出。
而主爵都尉,同时掌握着盐铁、粮米这三项大宗货物的国企垄断事宜,其进献显然都属于当今刘荣;
也就是说,主爵都尉转下的每一分钱,最后都会流入少府内帑。
这就意味着从今往后,主爵都尉会天然成为少府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超级摇钱树。
对于主爵都尉,少府很可能会有求必应,甚至不再具备过去那般堪称变态的超高原则性。
换而言之:当今刘荣极有可能凭借一个主爵都尉,来间接将少府也完全纳入自己的掌控。
——这,很不容易。
或许听上去有些奇怪:少府,本身就是汉天子的私人管家,主要工作就是打理汉天子的私人财产;
难道汉天子掌控少府,不是本该如此的吗?
汉天子掌握自己的私人财产,难道还需要通过政治手段?
但实际上,人类文明进程上的许多事,其实都是理论上一个样,事实上却是另外一个模样。
真要说‘本该如此’,那天子本就该富拥天下,并口含天宪!
可实际上呢?
几乎每一位封建帝王,都需要在坐上皇位之后,通过自己的手腕,把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利,从不同的人手中,扒拉回自己的碗里。
比如太祖皇帝驾崩之后,孝惠皇帝就曾试着把本该属于自己的皇权,从母亲吕雉的手里扒拉回来,结果却失败了;没斗过老娘,孝惠刘盈又盯上了丞相曹参,想把意外流到丞相手里,被丞相分走的部分皇权拿回来。
结果又失败了,被曹参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给喷了个狗血淋头。
太后太后斗不过,丞相丞相也拿捏不住,于是孝惠皇帝心灰意冷,彻底摆烂,成功在二十三岁的年纪把自己作死。
更为典型的:太宗孝文皇帝!
在当初,刚从代地入继大统时,理论上本该掌握整个华夏文明的太宗孝文皇帝,可是连自己的禁卫统领都无法做主!
在陈平、周勃等老臣明里暗里的钳制之下,太宗孝文皇帝几乎是被完全架空,连皇宫护卫统领:卫尉,都无法任命一个自己真正信任的心腹。
万般无奈之下,太宗孝文皇帝只能玩儿个文字游戏:在九卿之一的卫尉之外,另设一个‘卫将军’的职务。
所谓卫将军,无官衔,都尉级别的军事级别,比二千石的待遇级别。
至于其权责,太宗孝文皇帝的原话是:在卫尉公务繁忙、无暇他顾时,协助卫尉完成禁中宿卫工作。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卫尉管整个未央宫的宿卫,而卫将军则专门负责天子居所:宣室殿的宿卫工作。
单从这一件事,其实就不难发现:封建皇帝,理论上虽是‘无所不能’,但实际上,却并非是这样的。
——那些理论上属于自己的权利,都需要封建帝王一点点争取,在证明自己‘配得上拥有这个权利’后,才能真正成为理论上无所不有、无所无能的封建帝王。
比如太祖高皇帝这样的开国之君,是凭借自己开国家、建社稷的功绩,来证明自己配得上,并成功拥有天子权柄;
孝惠皇帝争取了,也失败了;
太宗孝文皇帝争取了,最终成功了。
便是先孝景皇帝,看似是坐上皇位的瞬间就大权在握,但实际上,早在还是监国太子,甚至是单纯的储君太子时,先帝就已经在‘争取’了。
二十多年的太子生涯,与其说先帝最宝贵的收获是帝王之术,倒不如说,是在还没有真正坐上皇位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大环境对帝王的测试。
而当今刘荣,却是自有汉以来,极为特殊的一位。
——和先帝一样,非嫡出,却也是庶长;
和先帝一样做过监国太子,却几乎是获封为储君的同时,就肩负了监国之责。
在和太宗皇帝差不多的年纪:及冠前后即位,虽没有‘主少国疑’之嫌,却也不必先帝即位于而立之年。
论能力,刘荣显然合格,甚至不止是合格;
但论‘资历’,或者说是施政经验,刘荣却相当欠缺。
——几个月的太子生涯,三年的监国太子生涯,外加时至今日的两年皇帝生涯。
接触朝政总共不到六年,这样的经验,别说是放在一位皇帝身上——哪怕是放在一名官员身上,也必然会让人心里犯嘀咕。
于是,自然而然的,某些本该属于刘荣的权利,便以各种渠道、方式,而流向了不该流向的地方。
比如东宫两位太后,至今都还掌控者汉家仅有的两块玉制兵符其中一块;
比如朝中大事,就算刘荣有意无意的不去奏请东宫,下面的官员也还是会代劳,去向两位太后——尤其是窦老太后请示。
再比如,就是相府、少府这样的部门。
——或许刘舍不会悖逆刘荣;
——或许石奋不敢悖逆刘荣。
但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底下的官员,真的很难不生出‘陛下才多大年纪?’‘这年纪的娃儿能懂什么?’之类的想法。
而这样的想法,就会在所有人不知不觉间,影响他们的行为。
好比少府下辖的东西织室,本该对天子之令不打折扣的施行;
但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当刘荣对东西织室下达命令时,本该立刻应下的负责人,却很可能会迟疑。
迟疑过后,或许会不情不愿的顺从,但更大的可能性,是随便扯个借口,把刘荣给搪塞过去。
这样的状况,是无法避免的。
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通过不断地证明自己,来让所有人都认识到:陛下,没那么好糊弄。
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封建王朝才会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
——相比起向那些本就不咋忠诚于自己,且对自己有刻板印象的小人物,证明自己的手腕、能力,显然还是直接安插自己人,要简单省事儿的多。
刘舍曾经想过,刘荣大概会在二十五岁前后的年纪,试探性的开始往朝中安插心腹;
至于刘荣真正意义上大权在握,百无禁忌,再无掣肘,则很可能要熬到窦老太后驾崩。
而现在,一个主爵都尉,却无疑是将刘舍先前的论断尽数推翻。
——刘荣,已经开始行动了!
行动的第一步,就是把曾经,由太宗孝文皇帝临时设立,负责主持‘输粟捐爵’之事的主爵都尉,魔改成一个小一号的少府内帑。
从‘主爵都尉’这个职务名称,以及该职务的由来、原本的职责,刘舍甚至能想到:日后成为九卿的主爵都尉,大概率不会摒弃原来的职权。
即:时至今日都没有正式叫停的输粟捐爵一事当中,有关授爵的相关工作;
而作为一个九卿——尤其还是以‘主爵’作为官职名称的九卿,主爵都尉在授爵方面的权限,也不可能只局限于输粟捐爵这一块儿。
或许军功筹爵,爵位传袭,乃至于功侯敕封、外戚恩封,都将被纳入主爵都尉的职权范围。
到了那时,手握粮食、盐、铁三项大宗垄断生意,与少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由汉天子光明正大的在背后撑腰,且掌握着‘爵位’这一重要职权的主爵都尉……
“或许二十年后……”
“——不,是十年;”
“或许十年后,我汉家的九卿之首,便不再是内史了。”
“而会是曾经鲜为人知,却被当今魔改出来的:主爵都尉……”
(本章完)
第381章 洗牌
送走刘舍之后,刘荣第一时间便来到了侧殿。
在侧殿的地上,是一张张棉被大小的巨大纸张,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样。
而这些字样上的内容,随便流传出去几个字,便足以在整个朝堂内外,都引发一场剧烈的政治地震!
——刘舍,猜错了。
刘荣要动的,从来不是九卿当中的某一个位置,好给未来的主爵都尉腾位置;
刘荣真正要做的,是对汉家整个三公九卿制,都来一场大范围的校正、调整。
比如:名义上是‘三公’,实际上却只常设丞相、御史大夫的三公一级,刘荣打算将太尉,从三公之列踢出去。
按照刘荣的设想,汉家日后的三公,将会是丞相、御史大夫;
以及:御史中丞!
事实上,汉家现有的政治体制,即便是在后世的新时代,也能找到对应的参照。
——丞相作为百官之首,理论上需要辅佐天子治理天下,但实际上,汉室几乎所有事物,都是由丞相府领衔,去进行具体的操作。
在后世新时代,也有这么一个位置,叫国务园(屏蔽词)。
而御史大夫,号‘亚相’,理论职责是辅佐丞相处理政务,同时还要监察百官,负责官员审核、调度。
可实际上,御史大夫这个位置存在的唯一意义,是制衡丞相。
制衡的方式,也恰恰是那句看似四平八稳的:辅佐丞相。
既然要辅佐,那就肯定要插手相府政务;
插手具体事务,自然就会分走部分针对性的权利。
至于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审核官员’的职责,则是由御史大夫属衙真正的掌舵人:御史中丞去负责。
而御史中丞,便大概对应后世的纪律检查部门,以及人事组织部门。
在刘荣看来,汉家在过去,以御史大夫本人钳制丞相,又让下面的御史中丞去发挥纪律检查效能,实际上是将两个职责完全不同的部门,给硬糅在了一起。
说是御史大夫掌握御史属衙,但在实际的运作中,御史大夫本人几乎不过问御史大夫属衙的任何事物。
几乎所有有关纪律检查、官员调度的问题,都是下面的御史中丞去操作。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刘荣也大概能明白。
——丞相的权柄,来自于对整个天下的治理权;
要想钳制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物,那对立面的御史大夫,也同样要有足够分量的权柄,才能具备钳制丞相的话语权。
在过去,这个支撑御史大夫与丞相分庭抗礼、互相制衡的权柄,便是监察百官,以及人事调度、任免之权。
是;
你丞相很牛逼;
天底下的事儿,就没有你插不上手的;
可我手里的官员审查、人事调任的权利,却是你领衔的外朝之命脉!
你要是不把我当回事儿,那我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轻易动摇你的官僚系统。
说白了,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御史大夫想坏你丞相的事儿,那纯粹就是便宜之内!
这样的做法不可谓不高明。
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却闹成了本该支撑御史大夫拥有话语权的权柄,反而为御史中丞所掌控。
这显然不合理,也不正常。
所以,刘荣打算以丞相、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三者,为汉家的新三公。
其中,丞相职权基本不变,还是发挥国务园的效能;
但原本属于相府的关键权利:国库,却会被御史大夫间接掌控。
——相府国库的每一笔支出,都需要通过御史大夫的审核!
如此一来,失去国库财权的丞相,等于是被削弱了一刀。
至于御史大夫,虽然不再以监察百官、人事调度的权柄作为对抗丞相的资本,却能凭借手中掌握的相府命门:国库财权,从而具备对丞相精准的有效制衡。
至于御史中丞,则一如往常,肩负着官员审查、人事调度的重担,并以此权柄,成为丞相、御史大夫之外的又一制衡力量。
众所周知: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相比起两方相互制衡,刘荣还是更倾向于:三方互相制衡,彼此奈何不得,又绝不可能出现两家联合的状况。
丞相主政,御史大夫负责财务审核,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百官——三方各司其职,又彼此制衡。
至于被踢出三公之列的太尉,按照刘荣的想法,其实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在数百年前的春秋战国,列雄出于战事频繁的需求,发展出了太尉这一职权堪称变态的职务。
也恰恰是因为太尉这个职务权力太大,故终秦一朝,无论是统一前还是统一后,秦廷都从不曾任命太尉。
到了汉室,太尉一职虽得以‘解禁’,但比起所发挥的效能,无疑是弊端更大一些。
没办法;
太尉,作为和丞相并列的国家最高军事长官,在军事层面的权力,几可谓无穷无尽!
凡是和军事沾上边的事,就没有太尉管不了的。
甚至即便是和军事不沾边的事,也能在太尉的曲线操作下,最终和军事搭上边,并被纳入太尉可以插手干涉的范畴当中。
自有汉以来,汉家历代太尉——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条侯周亚夫,无不是才华卓绝,却又对汉家的政权稳定,形成巨大威胁的人物。
就算是三人中最本分、最老实的灌婴,也曾让太宗孝文皇帝头疼不已。
究其原因,就在于太尉权势之大、手中权柄之重——尤其是兵权之重,使得封建帝王根本无法和太尉掀桌子。
要想卸下太尉手中的兵权,封建帝王唯一能采取的措施,便是调任。
而太尉,秩万石,和丞相各为国家军事、行政最高长官。
别说是升官了——哪怕是平调,也只能从太尉调任丞相。
事实上,汉家的历代天子,也都是这么做的。
——太宗孝文皇帝想卸周勃、灌婴二人手里的兵权,都是拜二人为相;
先帝想卸周亚夫的兵权,也同样是通过拜相,来让汉家的太尉再度闲置,从而间接收回了周亚夫手里的兵权。
直到去年,汉匈河套-马邑一战,汉家才终于出现了一位并不需要以丞相之位为酬,便能卸下其兵权的太尉:曲周侯郦寄。
但这并不是因为如今,汉太尉不再难处理,而仅仅只是因为曲周侯郦寄‘卖友求荣’的政治污点,使其无法担任丞相;
而太尉一职,又愈发成为汉家朝堂内外,一致认同的‘不可常设’之职。
再加上郦寄本人也很识趣,在战后第一时间便上书奏请告老,这件事才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
真要说起来,刘荣之所以会在战前,将郦寄任命为太尉,也恰恰是因为刘荣吃准了郦寄这个太尉,不会像曾经的周勃、灌婴,以及先帝年间的周亚夫那般,成为自己的麻烦。
事实上,华夏文明发展到如今这个阶段,太尉这个职务的存在,已经没有太大的必要了。
——需要时,汉天子有无数种方式、无数种手段,如车骑将军、外戚大将军等,来取代太尉的职能,同时又避免任命太尉,所必定会带来的政治动荡。
所以,刘荣不单是打算将太尉踢出三公之列,而是想要彻底将‘太尉’这个特殊时代背景下的特殊产物,给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至于将来,刘荣有大司马、大将军等方式,来满足对外战争需求。
相比起优势勉强够看,缺陷却几乎无穷无尽的太尉,无论刘荣以何种方式替代,都不大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再者,三公九卿这一套体系,本身就是为朝堂中央量身定做的行政体系。
既然是行政体系,那就不该和军事混为一谈。
——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就应该为纯粹的国家治理而存在;
至于军中的将军们,则应该以另外一条体系存在,如大将军、车骑将军、前后左右上将军、都尉校尉之类。
三公层面,踢掉太尉,以御史中丞取缔,其实都还算‘微调’。
刘荣真正的重点,则放在了九卿层面。
——内史、少府、太仆、廷尉、郎中令、卫尉、奉常、宗正、典客!
区区九个职务,便有起码三个怪胎!
内史,号称关中的‘小丞相’,和丞相能管全天下一样,凡是关中的事儿,就没有内史插不上手的!
行政、税收、治安乃至军事;
内史的触手,可谓是伸向了关中的方方面面。
中尉、中郎将、备盗贼都尉等下辖部门的存在,更是让内史的触手,毫无意外的伸到了长安,乃至于禁中!
考虑到汉家已经有了一个‘管全天下’的丞相,作为‘关中小丞相’的内史,权责与丞相有相当部分的重合;
这就让刘荣难免腹诽一声:内史这个职务,完全是作为‘预备丞相培训班’的意义而存在。
那内史是否应该被取缔?
刘荣认为,内史的存在,还是有一定程度的积极意义的。
但内史,不该以一个完全体存在。
就像相府,不该同时兼具行政权和财权一样——内史,不该同时具备关中地区的各类权柄。
要么,将内史的权力拆分,行政、军事、财政、治安各自分离,各自为政;
要么,直接按地域将内史肢解,一如历史上的左扶风、右冯翊,以及京兆尹。
用后世人更熟悉的一句话来说:汉天子,不允许汉家有内史这么牛逼的部门,存在于关中大本营!
所以对于内史,刘荣倾向于抄作业——遵从原历史时间线上的变革,三分内史。
毕竟这套做法,是曾经被历史验证过的,大概率不会出问题。
除了内史,汉家的第二个怪胎,无疑便是少府了。
——少府的强大,给了汉天子随时准备掀桌子,并将一切推倒重来的底气。
但凡事都有其两面性。
掌握少府的汉天子,能随时掀桌子重开,就意味着当少府掌握在另外一个人手中时,也同样能成为颠覆汉家宗庙社稷,乃至华夏文明的不二利器!
刘荣当然明白少府的重要性,也不可能让少府被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所掌控。
但历史的经验告诉刘荣:作为封建帝王,千万不要对子孙后代抱太大的期望。
刘荣无法确保百十年后,自己的子孙后代当中,不会出一个脑回路清奇的傻缺;
所以,刘荣只能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将少府这个随时能把天捅出一个窟窿的怪胎,给‘扼杀’在汉天子还能拿得动刀的当下。
第一步,就是以主爵都尉,从少府手中抢走官营粮米这一大进项,并以粮米、盐、铁官营之权,让少府在一定程度上,被主爵都尉这一政坛新贵所钳制。
下一步,便是和内史一般无二的:肢解。
只是与肢解内史时,简单粗暴的将关中按地理位置分成三个区域,各由内史拆分出来的三个部分治理所不同:肢解少府,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
因为少府的权责覆盖之全面,哪怕是刘荣这个后世来客,都为这个究极缝合怪而感到心惊。
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几乎掌握着这个时代最完整、品类最全的产业链,几乎可以制造这个时代所存在的一切物品,并掌握从原材料、生产技术、生产工具,到生产场地、人工等一切生产要素。
建筑、道路、水利等大型工程;
军用、民用,及皇室用品等工具制作。
真就是天上地下,没有少府造不出来、掏不出来的东西,也没有少府做不成的事儿!
这样一个怪胎,哪怕刘荣决心下刀肢解,都有些找不到合适的切口。
不过好在这个怪胎,并不属于‘国器’,而是汉天子的私人财产。
肢解这个怪胎,并不会引来外朝的强烈反对,外朝也没有反对的立场和话语权。
所以,刘荣打算把这个问题,甩给朝堂上那些人精们去头疼。
——皇帝要自废武功,肢解少府,对于外朝而言,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刘荣确信,只要自己放出口风,那必定能让全天下的‘有志之士’,都能拿出一套肢解少府的方案。
至于最终怎么下刀,自是刘荣一言而决。
第382章 冗余的禁卫
内史、少府之外,存在于汉家三公九卿制当中的另外一个怪胎——或者说是另外几个部门所组成的怪胎,便是汉家颇有些冗杂的宿卫力量。
众所周知,汉九卿当中,便有两个职务与禁中宿卫直接相关:卫尉,以及郎中令。
而在九卿之外,还有一个虽无九卿之名,然权柄更甚于九卿的中尉,负责整座长安城的宿卫。
用更通俗的语言来描述,便是以宣室殿的汉天子为中心,由内而外,分别有三道各自为政的宿卫系统——护卫天子左右的郎中令,宿卫未央宫的卫尉,以及保卫长安城的中尉。
三道保险,三个互不相干的系统,看似是最大限度确保了皇帝的人身安危,但在绝大多数时候,这三个部门所履行的权责,都维持在高度重合的状态。
就拿当今刘荣来说:无论是出于政治因素考虑,还是由于汉家过往传统的原因,刘荣都很少‘挪窝’。
除了每五日一朝东宫长乐,以及隔三差五去上林苑视察外,刘荣别说是出长安城了——就连未央宫,刘荣都是不怎么出的。
而汉家现有的禁中宿卫体系,明确规定了郎中令、卫尉、中尉三个部门的职责。
——郎中令本人,理论上要无时不刻随侍天子左右,带领手下的宫中郎官,负责天子的安全,以及秘书、助力,乃至私人医生等工作。
也就是说,无论天子在哪儿——在未央宫趴窝还是出宫撒欢,郎中令都得片刻不离天子左右。
当然了,作为一个肉体凡胎,有家有室的人,郎中令显然也不可能真的一辈子都在汉天子身边,片刻不离。
可最起码,天子出行时,郎中令得确保自己在天子身边;
在天子趴窝未央宫时,郎中令也得保证每一天的十二个时辰里,有一到两个时辰陪侍天子左右。
这是郎中令,汉天子身边的狗皮膏药,不受汉家任何官僚系统控制,直接向天子本人负责的‘个人武装护卫’力量。
而卫尉,又和郎中令呈现出极大的反差。
——郎中令,是天子在哪儿我在哪儿;
而卫尉却是无论天子在哪儿,我都只管皇宫。
刘荣记得小时候,宫中的老先生们为诸皇子授业时,曾以一个极度生动的例子,来解释郎中令和卫尉之间的关系。
说是一伙贼人,如果能在不破坏未央宫各宫门、各宫墙,不踏足未央宫任何一片土地的前提下,将未央宫内的汉天子凭空给掳走,那这件事,就和卫尉完全没有关系。
因为卫尉的责任,从来都不是保卫皇宫里的汉天子,而仅仅只是保卫皇宫而已。
虽然这个生动的例子稍有些夸张,但刘荣很清楚这话,基本可以算作是话糙理不糙。
之所以会出现这么一个不管天子安危,只负责皇宫守卫的职务,是因为卫尉,本质上是外朝,或者说是国家为天子配备的护卫军统领。
郎中令是天子私人武装,贴身保镖;卫尉是国家配备的武装护卫——便是二者之间最本质的区别。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三十多年前,自代地入继大统的太宗孝文皇帝,才会在即位之初,于未央宫的皇位上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卫尉是外朝为天子配备的禁中宿卫武装;
而当时的太宗孝文皇帝,纯粹就是陈平、周勃等老臣拉来充门面的泥塑雕像,根本无法插手外朝事务。
故而,太宗皇帝非但无法通过任命一个值得自己信任的卫尉,来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掌控自己的护卫武装,反而还要被这个外朝所任命的卫尉,堵在皇宫里全方位无死角监视。
最终,万般无奈之下的太宗孝文皇帝,只能发明出一个‘卫将军’的职务,再任命自己从代国带来的心腹:宋昌担任这卫将军的职务;
再然后,便是卫将军宋昌,率领太宗皇帝从代国带来的班底亲卫,在未央宫中——在未央宫宫墙内、宣室殿殿门外的区域来回巡逻,才把宫墙上那一圈属于卫尉的武装,与宣室殿的太宗皇帝给隔开。
凭借这样的方式,太宗皇帝才终于在未央宫宣室殿,睡上了自入长安、继大位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而当时,太宗皇帝之所以不得已,发明这个‘卫将军’来守卫自己,一方面,是卫尉不受太宗皇帝掌控;
另外一方面,则是天子私人护卫武装:郎中令,也同样不受当时的太宗皇帝控制。
卫尉不受天子控制,还能勉强理解为:外朝势大,天子暗弱,还没能完全掌控朝堂。
但郎中令也不受天子控制,却足以说明当时,太宗皇帝所身处的境遇,究竟有多么糟糕了。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汉家的政坛上,才会有‘一朝天子未必一朝臣,但一朝天子必定各有一朝郎中令’的说法。
——天子直属禁军统领,换谁做了皇帝,不都得任命一个绝对信任的肱骨心腹?
倒是卫尉,历代汉天子都没有像对待郎中令那般,秉承‘非心腹不可任命’的原则,而仅仅只是尽可能任命性格敦厚、本分,同时又极具原则的本分人。
一来,是卫尉本身就与外朝脱不了干系,就算以心腹充任,也大概率会和外朝同流合污。
二来,便是以卫尉,与郎中令形成一个制衡关系。
——郎中令管天子的人身安全,卫尉管皇宫的守备、宿卫;
若是这两个人关系太好,一旦发生什么意外,那被层层包围的汉天子,可就当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
所以过去这些年,郎中令、卫尉这两个职务的任命,也带有一定程度的关联性。
大概模式为:先任命一个天子心腹担任郎中令;
然后再选出朝中,所有老实、本分,有原则的道德君子;
最后,从这些道德君子当中,选一个和郎中令最不对付、关系最差的人,担任卫尉。
如果找不到——如果满朝道德君子,都和已经定下的郎中令关系不错,那不好意思,郎中令换人,另外挑个天子心腹担任。
然后再重复上述操作:从满朝道德君子当中,选一个和郎中令人选最不对付、关系最差的人担任卫尉。
饶是刘荣这个后世来客,也不得不赞叹:如果汉家的皇城宿卫武装,只有这两个部门相互制衡,那这绝对是相当高明的制度体系。
但事实上,汉家除了这两个九卿部门,还有至少另外两个非九卿部门,也同样负责都城长安的宿卫工作。
——先是中尉;
作为中郎将属衙的上官,以及长安治安、巡逻工作的第一责任人,中尉的职权范围,主要在长安城非皇宫区域。
也就是除未央、长乐两宫,以及桂宫、高庙等区域以外的民居区。
但如果只有‘民居区治安巡逻’这一项职责,那中尉也完全不到和郎中令、卫尉职权重迭的程度。
想想也知道:如果真的只是个巡逻队长、派出所长,那中尉也不可能被称为‘不是九卿,更胜九卿’的非九卿衙门了。
答案是:中尉手里的权力当中,巡视长安街头、维护治安,仅仅只是最不起眼的一项。
除此之外,中尉下辖的中郎将属衙,还直接负责天子本人出行时的仪仗,以及圣驾保卫工作。
中郎将大家都知道——率领的中郎群体,是从天下各地的军中选拔出来,作为储备军官培养的国家级军事精英。
如今汉室的程不识、李广两位将军,便是这个群体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而中郎这个群体,在被朝堂中央召集到长安,并编为五官中郎将后,除了要进行日常的军事训练,以及军事理论知识学习,还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在天子出行时,担任天子仪仗以及护卫。
——一方面,是为了让这些储备军官、未来的将军们近距离沐浴天恩,对天子本人生出更多的认同感、亲切感;
也算是对这些青年才俊的小小奖赏和荣耀。
毕竟封建帝王,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充当仪仗,又或是担任亲卫的。
另外一方面,以优秀的军事储备人才,来充当天子仪仗、门脸,天子脸上也有光不是?
想想看,你坐在黄屋左纛之中,前有禁卒开路称警,侧有骑士陪侍随行,后有宫人举着各式礼器,好大的排场。
民众避退道路两侧,正为这盛大赞叹不已,却发现你的随行队伍中,出现了李广、程不识这种名震天下的人的身影!
而在你的天子卤薄当中,饶是这两个名震天下的民将,也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卒子……
凡事,就怕这么一对比。
你说你天下无敌,在没有参照的前提下,人们普遍不会有概念,只会麻木的认同。
但你如果说,你五秒打死泰森、十秒ko叶问,李小龙不是你三合之敌,施瓦辛格连你一拳都扛不住,那大家就都有画面了。
一样的道理——你说天子生而神圣,天上地下无所不包、无所不能,大家根本没有概念;
但当李广、程不识给你充当亲卫,萧何、张良为你出谋划策,韩信扶你下车,周勃给你擦鞋,那大家有了参照之后,就能直观的明白:雾草,确实牛掰!
某种角度上来说,以军事储备人才来充当仪仗、护卫,也算是汉家除‘非壮丽无以重威’的长乐未央两宫之外,仅有的形象工程了。
再者,军事储备人才与天子长期近距离接触,也同样是相当大的机遇。
想当年,郅都得太宗孝文皇帝赏识,便是因为当时还只是个中郎的郅都,毫不怯场的制止了太宗皇帝以身涉险,从而得以平步青云。
李广得到重用,也同样是以中郎的身份,在某次陪同太宗皇帝出行游猎途中,展现出了超凡的个人武力,从而征服了太宗皇帝。
而先帝年间,中郎郅都并没有按照往常惯例,在结束中郎这个‘培训期’后外放为将,而是直接从中郎升任中郎将,也无疑是为汉家的中郎群体,开了一个不一样的先河。
——中郎,不一定非得外放为将,走纯粹的武将路子;
只要有那个本事,完全可以向郅都这样,长留长安,先在朝堂站住脚跟,然后以更高的起点外放为将。
比如郅都,如果以曾经的中郎身份外放,那大概率是县尉或校尉起步;
可郅都先在长安做了中郎将,甚至一度差点被提拔为中尉,秩二千石!
于是,郅都外放直接做了雁门郡尉。
现如今,坊间也有传闻:雁门太守程不识可能调任朔方,郅都大概率要再次升官,担任雁门太守。
一郡太守,这可就是实打实的国家柱石,封疆大吏了!
若是县尉、校尉起步,在军中得熬多少年、打下多少军功,才能到郡太守二千石的高度?
于是,如今的郅都,成为了中郎群体争相学习、效仿的对象……
言归正传。
中尉下辖的中郎将,出于政治原因,需要负责天子出行时的仪仗和护卫工作;
这就使得掌控中郎将属衙的中尉,间接多出了一个‘护卫出行状态下的天子’的职责。
而这,显然和天子御用狗皮膏药:郎中令高度职权重迭。
——中尉:护卫出行状态下的天子;
——郎中令:护卫任何状态下的天子;
——卫尉:理论上只护卫皇宫,实际上,也要护卫在皇宫内的天子。
这就等于说,汉天子无论是在宫内还是宫外,都有起码两波互无关联的人马,负责天子的护卫工作。
这还没完。
三十多年前,太宗孝文皇帝扔出的回旋镖,在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正中后世汉天子眉心。
——卫将军!
在当年,仅仅只是被太宗皇帝出于‘搞个嫡系护卫武装’的考虑,而临时搞出来的卫将军一职,在太宗皇帝进化为在世圣人·汉文帝之后,已经升格成了都城军区第一司令!
长安南、北两支禁军——南军为卫尉所掌控,宿卫皇宫,北军为中尉所掌控,拱卫长安;
而南北两军,外加掌控这两支禁军的卫尉、中尉,又同时被卫将军所管辖!
如果说三十多年前,卫将军‘卫’的是根基不稳、羽翼未丰的太宗孝文皇帝;
那如今,卫将军‘卫’的,却是整个长安——甚至是‘泛长安’地区……
第383章 大刀阔斧
第383章 大刀阔斧
众所周知:权力体系这个东西,一旦结构复杂起来,那就会造成越级沟通不畅,乃至于掌控力下降。
就拿过去这些年的南北两军举例。
——南军五校,北军七校,各有都尉一人,作为这两支军队的前线指挥官,号将军,秩比二千石;
这两位都尉,分别听命于掌控南、北两军的中尉及卫尉。
其中,中尉受九卿之首:内史属衙下辖,受内史节制,秩二千石。
卫尉本身作为九卿,秩中二千石,需要对丞相府为首的整个外朝负责,。
而这两个人头上,还有一个‘统辖长安拱卫、宿卫’的卫将军,秩中二千石——虽然与卫尉平秩,但终归有军衔加持,算是高半级;
卫将军上面,还有一个理论上统领天下军务的太尉,秩万石,地位与丞相齐平。
太尉再往上,才是汉天子。
掰着指头算下来,汉天子对北军下达的军令,在最糟糕的情况下,需要通过天子-太尉-卫将军-内史-中尉-北军都尉——这冗长到令人咂舌的复杂结构一层层传递下去。
就算考虑到太尉不常设,内史又向来不怎么过问中尉属衙,也是天子-卫将军-中尉-北军都尉这四级。
如果是别的单位或部门,这倒也没什么,顶多也就是行政效率低下;
但这可是禁军!
养之千日、用则一时——一旦到了需要动用时,就等同于宗庙、社稷面临致命威胁,必须要他们迅速保卫国家的禁军!
如此要害的部门,尤其还是关乎国家乃至文明的枪杆子,不说天子直接调动,也顶多只能隔着一个,或两个平级的禁军统领才是;
但实际情况,却糟糕到饶是刘荣如今,已经基本坐稳了皇位,不惧任何外来威胁,也总是时不时睡不安心。
举个比较鲜明的例子。
比如今天,长安城中的某个反动团体,比如落魄功侯,又或是朝中老臣之类,纠集了几万民兵,想要在长安发动政变;
因为政变是在长安城内发起,所以长安城的城门、城墙,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效能。
政变武装从长安城内的各处民居,又或是戚里、孝里乃至尚冠里冒出来,汇聚在一起,对长乐、未央两宫,以及武库发动了突袭。
以上就是已知条件,问:如何应对?
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该事件的影响会有多么恶劣?
——或许有人会说,几万民兵、乌合之众而已,难不成还真能反了天?
也有人会说,就算这几万逆贼声势浩大,有南、北两支禁军,以及皇宫里的郎中令麾下郎官们在,最后也闹不出多大乱子。
但如果是刘荣来回答这个问题,那刘荣的回答,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一旦这几万人真的汇集在了一起,并毫无征兆的发动突袭,那至少有一到两成的机会攻破未央宫,把刘荣踢下皇位,颠覆汉家的宗庙社稷!
便是剩下八九成,也不全是叛军被轻松镇压;
而是有六成概率轻易镇压叛乱,仍另有两三成概率,是叛军在长安大肆破坏,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之后,才被惊险镇压。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违背普遍认知的情况,原因主要有三。
其一:叛军既然是在长安城内发动政变,而且必定是突然发起袭击,那朝堂官方必定是毫无预知,仓促应对的。
那么,在长安城固有的宵禁、门禁制度下,‘毫无预知的仓促应对’,意味着长安城内一旦发生任何风吹草动,长安各城门的守备力量,便都会第一时间遵循本能,关闭长安各城门。
关闭城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因为军营分别在长安南郊、北郊,而分别被命名为南军、北军的唯二两支禁军,无法第一时间从城外的军营涌入长安城,以迅速镇压叛乱!
或许有人会说了——这不纯纯扯淡吗?
就算城门关了,那城外的禁军要入城平叛,难道城门还不能重新打开了?
答案是:当然能开。
但不能立马开。
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城内发生动乱,各城门第一时间关闭,城外的南北两军随即开抵城门外,然后城门开,禁军入,叛乱平。
但实际情况却是:禁军得到消息来到城门外,呼号着让城里的人开城门、迎禁军入城平叛;
结果城门内、城墙上的戍卒,都在狐疑的打量城外的禁军将士,有没有袒露哪条胳膊……
是的。
自从当年,周勃一句‘刘氏左袒’,就在没有调兵诏书的情况下,凭‘偷来’的虎符把整支北军带进长安,并在南军的守卫下攻破未央宫之后,南北两军入城平乱,也不再是打声招呼那么简单的事了。
——你怎么证明你是入城平叛,而非加入叛军作乱?
要知道当年,周勃率领上万袒露左臂,嚎着‘匡扶刘汉社稷’的北军将士,最终攻破的,恰恰是少帝刘弘所在的未央宫!
咋?
合着刘氏左袒的‘刘’,就不是少帝刘弘的‘刘’了?
所以,当长安城内发生暴动时,长安城各处城门才会第一时间关闭。
之所以要关城门,防的,却不全是——甚至不主要防叛军的外援;
而恰恰是防平定暴乱的主要力量:南、北这两支禁军!
如此一来,情况就变成了:长安城内发动暴乱,各城门第一时间关闭,汉室中央即需要南北两军尽快入城平叛,同时又要尽可能谨慎的放南北两军入城,以免这两支禁军,再度成为政变者利用的武装力量。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两支禁军需要在城门外等候‘审核’,等审核通过了才能入城。
故而,刘荣才会说:如果长安城内真的发生了声势浩大的政变,那叛军会有一成的概率成功。
——历史遗留问题,以及制度的不完善。
其二,则是如今汉室盛行的贿赂之风。
早在尚还只是皇长子,连太子都不是的时候,刘荣就已经见识到了这个时代,贪污之风究竟有多么猖獗。
一个太监,但凡有点权柄,你不给他送钱打点,他就敢给你上眼药!
记住:这话,是曾经的皇长子刘荣说的!
反之,你给他塞钱,他虽不会再坏你事儿,却也会到处消费你的声誉——逢人便说:瞧,皇长子给的;
连皇长子都得给我塞钱、都得给我三分薄面,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禁中尚且如此,出了宫门,那更是不得了。
你去拜访某个权贵,若递上拜帖时,不顺带给门房塞点钱,人家不搭理你都是轻的;
说不定人家门房,把这事往权贵那儿一说?
嘿,你猜怎么着?
人家权贵能跟你翻脸!!!
为什么?
因为你看不起他的门房,岂不就是看不起他?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再者说了,我一个权贵,屈尊降贵见你,图的不就是你能给我带来好处?
结果你连我的门房都不打点——连我的门房,都无法从你这儿拿到好处,更何况是我?
这,也还只是私交层面的。到了官面儿上,那画面,当即就要再丑陋三分。
旁的不说,就说一点。
——先帝年间的丞相:故安侯申屠嘉,最为天下人称赞的品德,是两袖清风。
是的;
当朝丞相,整个华夏统一政权的国务园总理,常务副皇帝,最为人称道的品质,是不收受贿赂。
离谱不?
一项官员最基本的素养,成为了百官之首享誉天下的唯一依凭。
就好比后世那句话所说的:在妖魔横行的世道,平庸就已经足够优秀;
同理——当贿赂之风成为常态时,清廉,居然也能成为为人称道的高尚品质……
之所以要提及汉家由来已久,且愈发猖獗的贿赂之风,是因为城防这个东西,向来都是非此即彼的两个极端。
——要么戒备森严,蚊子都飞不进去;
——要么松垮糜烂,从头烂到根儿里。
在华夏封建历史上,几乎从来都没有过一座‘城防即不完全森严,也不彻底松垮’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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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贿赂之风盛行,以至于皇宫里的太监们,都敢向皇子——乃至太子伸手要好处,就意味着但凡有心,便必定有人能把同样的金银财宝,在官员、城门卫,乃至禁军将帅身上。
在刘荣看来,这第二个隐患,比第一个都还要更严重。
毕竟禁军进不来长安城,仅仅只是时间、时效问题——哪怕第一时间进不来,也早晚都是能进来的。
但贿赂之风,却足以让长安城的城门,变成只有叛军外援进得,禁军却进不得的单向阀;
足以让长安的重中之重:武库,成为叛军迅速壮大力量的根基;
若是以帝王的角度,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的话,甚至就连宫门,也未必不会被叛军靠行贿、送礼的手段,给硬生生用钱砸开。
这,是刘荣认为在长安发生变故时,反动分子就算无法颠覆汉家宗庙社稷,也有两三成机会让朝堂中央头疼,在长安大肆搞破坏,最终也只是被堪堪平定的原因。
——贿赂成风。
而第三点,便是刘荣眼中,存在于汉家现存‘九卿’体系当中的第三个怪胎:冗杂的禁卫。
还是那句话:禁军存在的意义,除了震慑反动分子之外,便是在反动分子发动暴乱时,迅速出手平定暴乱。
而冗杂的禁卫体系,以及又臭又长的责任划分、从属关系,使得这个原本应该像后世的消防队般,接到消息就迅速‘出警’救火的机动武装力量,无法发挥自己本该具备的效能。
就好比先前所提到的那个例子;
长安发生变故,城外的南北两军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却不能擅自行动,而是要静候调兵诏书及虎符。
诏书、虎符都到了,大军集结朝长安进发,来到紧闭的城门外。
城头上的宫卫放下竹篮,查验过诏书、虎符,然后去请示中尉:这咋整,开不开城门?
中尉拿不定主意,又联系不上未央宫里的天子,就只能去问内史或卫将军:咋整?
内史大概率不敢拿这个主意,卫将军又未必会拿这个主意。
于是只能等。
等什么时候,未央宫里的皇帝能派人传来消息,说城外的禁军确实是合法调动来长安,负责平定动乱的,城门才会开。
这就是上文所说的,禁军在城外接受‘审查’的大致过程。
而这个审查的过程,有一个军队系统——尤其是禁军系统极为忌讳的隐患。
涉及的人太多了~
信息传递的层级太多、经手的人太多,信息传递的周期太长。
整个审核过程中,但凡有一个人出问题——比如城门卫,中尉,又或是内史、卫将军;
甚至是他们之间负责送信的仆人、信使,乃至于叛军派人冒充,以皇帝使节的身份认可或驳回城外禁军的入城请求,都会出大问题。
这,是刘荣并不认为长安绝对安全、并不认为反动分子毫无机会的第三点原因——过于冗杂的指挥系统。
结合以上种种,刘荣不难得出结论:汉天子和禁军之间,最好是连一个人都不要隔,皇帝能直接指挥军队最好!
充其量,也只能有一层禁军统领性质的中间人,负责按照天子的意志,将禁军开往天子所希望的方向。
于是,太尉不出意外的,被刘荣放弃;
太宗皇帝搞出来,又莫名升到顶格,却并没有什么存在意义的卫将军,也被刘荣改成了和上、前、后、左、右将军一样的战时将号,和长安城的都城武装毫无关联。
再下一级的内史、卫尉——内史即将被拆分;
尤其是中尉,刘荣肯定是要从内史拆出来,使其作为一个独立的九卿属衙而存在。
名字刘荣都想好了:执金吾。
抄作业嘛;
反正只是个名字而已。
按照刘荣的设想,日后的执金吾,除了要负责长安城的治安巡逻,以及城墙、城门防务之外,还要肩负起一定程度的执法效能。
比如帮大理(廷尉)抓个人啊,或是巡逻时盘查路人之类。
但中郎将,却不能继续作为中尉下辖的部门。
刘荣的想法,是最好把这个群体扒拉郎中令的饭碗,使长安中央所有带‘郎’字儿的职务,都被纳入郎中令的管辖范围。
什么侍郎啊,郎中啊,中郎啊之类,直接包圆。
就是这名字,不能继续叫郎中令了。
(本章完)
第384章 双刃剑呐
第384章 双刃剑呐~
想到这里,刘荣便低下头,从怀中,拿出了一张明显才刚着墨不久的白纸。
白纸上,是刘荣根据记忆,从原历史时间线上,所整理出来的汉三公九卿职务、名称的演变。
尤其是原历史时间线上,发生在景、武两代天子在位时期的演变,被刘荣着重汇总到了一起。
三公,在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景、武二朝,几乎不曾有过变化。
丞相还是百官之首,御史大夫还是亚相。
唯独太尉,被汉武大帝改为了大司马,且以卫青、霍去病为先例,允许换了个名字的太尉——大司马一职,和其他汉家现有的军职兼任,由一人担任。
比如长平烈侯卫青,便曾做过大司马大将军;
冠军景恒侯霍去病,也做过大司马骠骑将军。
总的来说,变化不大——仅仅只是太尉换了个名字叫大司马,本质上依旧是太尉的地位、规格和权柄。
倒是九卿层面,在历史上的景、武二朝,出现了较多变动。
首先是景帝一朝,在吴楚七国之乱平定之后,出于削弱地方郡县、集权中央的考虑,出台了一系列针对官职名称、权责的修改方案。
比如:改郡守为太守,改郡尉为都尉。
——前者从过去的‘一郡之守’,变成了为中央牧民的地方长官;
后者从原本的一郡兵马之主将,降格成了和军中都尉、将军一般无二军事职务。
又比如:改王太子为王世子,改公子为王子——旨在区分皇室子弟和诸侯子弟,使公子、皇子、太子等称呼,自此成为皇室专用,而非皇室、诸侯公用。
再有,便是朝堂内部,尤其是九卿层面,也出现了很多改动。
好比眼下,刘荣至今都还觉得不大习惯,听着极其别扭、奇怪的:改廷尉为大理。
再比如,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仅仅只是换了个字面称呼,以‘复古称’的:改奉常为太常。
还有原本打算改,却还没来得及改的:改典客为大行。
这三项当中的前两项,在刘荣如今所身处的这个时间线,都已经实现了。
虽然不是孝景皇帝亲手做的,却也是刘荣遵循先帝意志,为亡父了却了心愿。
除此二者,余下的内史、少府、卫尉、宗正、郎中令、典客、太仆,在景帝一朝倒是幸免于难。
但到了原历史时间线上的武帝一朝,九卿却是被改了个天翻地覆。
——郎中令改为:光禄勋;
——宗正改为:宗伯;
——原本的典客、被孝景皇帝改名后的大行,再度更改为:大鸿胪;
——将大理改回:廷尉;
而后,便是最为关键的一项——按地理位置,拆分内史为: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各秩二千石,皆非九卿。
原为内史下辖单位的中尉被分离出来,称:执金吾;
再将原内史下辖,负责农业事务的大农令更名为:大司农,并顶替原属于内史的九卿席位……
至此,改造完成。
在景帝之前,汉九卿分别为:内史、少府、太仆、廷尉、卫尉、典客、奉常、宗正、郎中令。
而武帝之后,却变成了:大司农、少府、太仆、廷尉、卫尉、大鸿胪、太常、宗伯、光禄勋。
也就难怪在后世,人们总觉得西汉的三公九卿——尤其是九卿,似乎有二三十个职位。
但实际上,有汉一朝,三公九卿的位置,基本还能算作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之所以会给人这样的错觉,就是因为同一个官职,在四百年刘汉——甚至仅仅只是前半页的西汉,可能就有两三种叫法。
说回眼下。
先帝老爷子临终前,打算给廷尉、奉常改个名字,刘荣没觉得有什么,该不该都行。
既然先帝老爷子想改,刘荣就给改了,权当是哄地底下的先帝老爷子开心。
至于日后,要不要完完全全的朝历史作业——把典客改为大鸿胪,把郎中令改为光禄勋之类,刘荣却有着不一样的想法。
在刘荣看来,九卿是否要改名字,关键并不在于天子个人的喜好。
并不是说,天子觉得大理比廷尉好听、光禄勋比郎中令有逼格,那就应该去改。
而是应该以客观需求为准,以实际效能的角度去出发。
比如廷尉,被先帝老爷子改成了大行,在历史上,又被后来的汉武大帝改回为廷尉。
意义在哪里?
无外乎就是孝景帝觉得廷尉不好听,武帝爷又觉得大理更不好听而已。
而在留荣看来,像‘朕觉得不好听’这种改换九卿名称的理由,其实是很没必要的。
一个九卿属衙,如果要改,那就改他的权责范围,改他的效能;
改完之后,再看原本的名称,是否与改革过后的效能、职责相符。
好比廷尉,被历史上的景、武爷儿俩来回改,改来改去,无论是叫廷尉还是大理,终究还是没改变这个部门,是作为中央最高司法机构的职能。
故而,改这个部门的名称,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景帝改廷尉为大理,没有意义,纯闲的;
武帝又把大理改回去,更没有意义,更是闲的淡疼。
所以,对于过去的廷尉、如今的大理,刘荣的态度很明确。
既然已经改了——既然已经无意义的白忙活了一场,那就不要再无意义的多忙活一场,把名字再给改回去了。
有这精力,干点别的什么不好?
同样的道理——奉常既然改叫了太常,那就这么叫着吧;
典客还没改叫大行,那就不改了——即不改为大行,也不改为大鸿胪。
宗正不改宗伯,郎中令不改光禄勋,一切照旧。
把有限的精力,都放在有意义的事儿上,而非这种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事儿上。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刘荣,完全不认可历史上,发生在景、武二朝的九卿名称、职权大洗牌。
尤其是原历史时间线上,汉武大帝针对内史的拆分,刘荣非但不觉得不好,反而还十分赞同。
——以地域划分,将关中分成三块地区;
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一听名字就知道,这三个职务管的是哪片儿地方。
改中尉为执金吾,则是通过更改职务名称,明确原中尉属衙被分离出来的事实,同时又明确指出‘新中尉’的职责:皇帝手里的棍棒,谁不听话就锤谁。
再将大农令改名为大司农,并使其取代原本的内史,彻底颠覆原内史属衙‘关中小丞相’的政治属性;
使‘新内史’:大司农,成为权力覆盖面积遍布天下,却并不大包大揽,只专精农业事务的、真正意义上的‘治粟’官。这,才是刘荣认为有必要、有积极作用的九卿改制。
还是那句话:要改,你就去改他的职能,然后再根据新职能,考虑是否要换个新名字。
所以,拆分内史为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改中尉为执金吾,改大农令为大司农,并使其取代原内史,刘荣都打算照抄历史作业。
——因为即便刘荣作为穿越者,也想不到比这更出色、更合适的内史拆分方案。
而其他的部分,纯纯就是闲着没事换个名字玩儿,完全没有实际意义的‘改制’,刘荣就敬谢不敏了。
“如此一来,新三公,便是丞相、御史大夫、御史中丞。”
“御史大夫,御史中丞——都带个‘御史’,倒是可以给其中一个改个名字,以作为区分。”
“嗯……”
“司空?”
“亦或是……”
只思考了片刻,刘荣便否定了这个选择,却也下定了给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其中一个位置换个名字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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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最终改的,大概率会是御史中丞。
原因很简单:御史大夫无论改或不改,大家都知道他是三公之一的亚相。
但御史中丞,百十年来都是御史大夫底下的一个小弟,即便刘荣盈给抬上三公之列,也难免会被人所轻视。
所以,刘荣打算给御史中丞,换一个‘更像三公’的名字。
至于为什么否定‘司空’的备选,则是因为司徒、司空、司马,并非三百多年后的汉末三国才有,而是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被明确记录在《尚书》当中的古三公。
其中,司徒对应如今的丞相,司空对应当下的御史大夫,而司马,便对应过去百十年来的太尉。
既然已经决定罢设太尉,改以大司马取缔——尤其还将太尉/大司马踢出三公之列,那司徒、司空这两个古称出现在三公当中,就多少有些不合适了。
具体改为什么,刘荣可以慢慢想——甚至可以先不改,直接让御史中丞做几年三公,考虑好了再改。
但改是一定要改的;
御史中丞,也是一定要取代太尉,成为汉家新的三公的……
“至于九卿么……”
“嗯……”
“宗正、太仆、卫尉、典客、大理、太常、郎中令七个,照旧。”
“——中郎将并入郎中令,再把卫尉、郎中令二者的权责明确划分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剩下的内史、少府——内史于今年年末正式拆分;”
“唯独少府……”
想到最后,刘荣再度陷入了两难之中。
不得不说的是:眼下,是汉天子动少府最合适、最完美的时机和创口。
于外,北方匈奴接连打了两场败仗,都跑来求和了,短时间内——至少近两年,根本没精力南下侵扰。
至于南方的赵佗,赖汉匈朝那之战、河套-马邑之战——这接连两场由汉家完胜的汉匈大战,南方百越之地也肉眼可见的消停了很多。
两三年前,先帝与刘荣交接政权前后,赵佗还隐隐有些蠢蠢欲动,颇有些在岭南搞个大新闻的架势。
但在朝那之战、河套-马邑战役之后,赵佗却是连自己的王宫都不怎么出了。
黄屋左纛不坐了,行文用制不提了;
什么?
出入称警?
——直接就不出宫了!
外部没有军事威胁,关东又在吴楚七国之乱平定之后,陷入理所应当的漫长安稳期;
最重要的是:现任少府卿石奋,是有汉以来五十余年,前后近十位少府卿当中,最软弱、最没有原则,对皇帝最言听计从的一任!
就连前少府、现任丞相桃侯刘舍,都没有石奋这么听刘汉天子的话!
不趁着这个机会对少府下手,等日后,再冒出来一个又臭又硬——好比岑迈第二的少府,那还怎么动少府?
但刘荣不得不考虑的是:少府对于如今的汉室,乃至于现阶段的刘汉天子而言,实在实在是兹事体大。
庞大的产业、海量的库存,数以十万计的人力资源,成千上万的官、吏、匠、徒编制;
再加上少府遍布天下各地、遍布方方面面的庞大印象里,说少府‘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谓是半点都不夸张。
裁员裁到大动脉的事,刘荣虽然前生今世都没做过,却也总还是见识了不少。
刘荣很担心自己对少府的拆分、改革,会闹成后世那些闻名遐迩的趣闻、轶事那般,切到汉家、切到自己这个汉天子的大动脉。
最关键的是:无论对少府采取怎样的拆分方式、手段,都会不可避免的造成原本支撑着天下的少府,在改制、拆分阵痛期内,部分或完全的失去效能。
少府很强大,也很庞大。
强大到秦汉天子,有‘只要少府在手,我就敢和整个世界开战’的底气;
却也庞大到没有人,能预估少府究竟支撑着文明、政权的那些地方,若是少府倒下,那对于华夏文明而言,又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带来多大的灾难。
而刘荣拆分少府,是肯定会让少府‘倒下’一段时间的。
究竟是阵痛还是崩溃、坍塌,刘荣拿不准。
究竟该不该在当下动手,而不是彻底搞定匈奴人之后,刘荣,也有些左右为难……
“唉~”
“双刃剑……”
“双刃剑呐~”
…
“秦少府章邯,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为嬴秦续上最后一口气;”
“却也能倒戈相向,叛国投敌,为嬴秦钉上最后一个棺材钉……”
“——难呐~”
“太难……”
(本章完)
第385章 五月蹛林
第385章 五月蹛林
时值五月盛夏。
在长安,刘荣忙着头疼朝堂体制改革,尤其是牵连甚深的少府改制。
但在万千里外的草原,位于幕南的匈奴政治中心:龙城,匈奴单于军臣,却在头疼另一个更加迫切的问题。
而相较于此刻,军臣所头疼的问题,刘荣所头疼的朝堂体制改革,实在是颇有些‘幸福的烦恼’的意味。
——刘荣头疼的,是怎么让汉家变得更好;
而军臣头疼的,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让大匈奴帝国变得更差……
“今年的蹛林大会……”
“唉……”
如是想着,军臣目光黯淡的望向身前不远处,正在进行着的蹛林大会比武项目。
和往年一样,还是骑术、箭术、摔跤、骑射、骑砍所组成的老一套。
但和往年明显有些不同的是:今年的蹛林大会,无论是哪个项目,都和往年完全没得比。
作为观众,围观的牧民们自然是兴致缺缺,遗憾的咂么着嘴;
但作为匈奴帝国的核心人物,军臣不可能不知道,今年的蹛林大会,究竟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往年的蹛林大会,呼延氏想来是人才济济,勇士辈出;”
“尤其是摔跤、骑砍,向来都是呼延氏引以为傲的绝技吧?”
“嗯?”
越看越觉得憋闷,军臣终于还是没忍住,语带不满的质问起身旁不远处,按顺位落座于主位右侧第四席的右大当户:呼延贺。
和华夏文明主位坐北朝南,客分东西两席——客对座、主居中的座次排列方式不同;
匈奴人,或者说是游牧民族的宴席、聚会座次,大体呈现一个‘雁形’。
主位仍居中,客座却并非分而对座于两侧,而是像大雁的翅膀一样,于主位两侧歇着向两边延伸。
此刻,坐在这片露天会场的主位之上者,自然是匈奴单于:挛鞮军臣。
军臣两侧,则是按照身份地位高低,以‘地位越高,距离单于越近’的原则排座次。
——军臣左侧,是匈奴‘第一太子’,军臣唯一健在的子嗣,左贤王:挛鞮于单。
于单是军臣的幼子,如今不过五六岁的年纪。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于单如今连骑马驹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通过骑羊羔,来磨练自己的骑术。
在草原上,嘲笑某个男性年纪小、没长大,就会用‘骑羊羔的娃娃’这样的说辞。
类似于中原的黄毛小儿之类。
而军臣右侧,自然是与左贤王于单对应的匈奴‘第二太子’,军臣唯一健在的弟弟/堂弟,右贤王:挛鞮伊稚斜。
相比起年幼懵懂,似乎还不明白自己身份的于单,伊稚斜无疑是正值壮年。
尤其此刻,正值每年五月的蹛林大会,会场位于龙城附近,毋庸置疑的幕南腹地。
在自己的地盘上,坐在现单于身边,以右贤王的身份参加蹛林大会,伊稚斜可谓是云淡风轻,游刃有余。
再往下,也依旧是严格按照匈奴单于庭的组织结构——军臣左侧,自左贤王于单以下,分别是左谷蠡王、左大将、左大当户;
右侧,自右贤王伊稚斜以下,分别是右谷蠡王、右大将、右大当户。
众所周知,这八人,便是匈奴双头鹰政策下的‘八柱’。
其中,左、右谷蠡王同样是挛鞮氏王族,却并非军臣这一脉,而是旁支出身的德高望重者。
当单于故去,左、右贤王又同时出现意外时,左、右谷蠡王就会作为‘替补太子’,继承单于之位,以免大位落于外人——即挛鞮氏王族以外的人手中。
左、右大将以及左、右大当户,则由匈奴四大氏族世袭。
而呼延氏,便是匈奴四大氏族中,世袭右大当户一职的那一个。
按理来说,像蹛林大会这种政治意义虽然重大,但整体氛围偏向娱乐的政治活动,单于与某位八柱之一交谈,并不会引起旁人的关注。
但此刻,随着军臣一声毫不掩饰的质问响起,军臣左右两侧的二三十号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军臣的质问对象:现任右大当户,当代呼延氏头人,呼延贺。
至于呼延贺被质问——尤其还是被单于,在蹛林大会之上,大庭广众之下质问的原因,大家伙心里也有个大概的猜测。
“呼延氏的那小子,实在是……”
“唉,也怪不得那小子;”
“就这差事,换做是谁,恐怕都无法做的比那小子更好了……”
一时间,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还有一声声低微的窃窃私语声传到耳边,搞得呼延贺都有些脸颊发烫,老脸当即就有些挂不住了。
呼延贺当然知道,军臣这没由来的邪火究竟为何。
——之所以对今年,各部在蹛林大会上的表现感到不满,自然是因为在河套-马邑之战后,草原各部对单于庭都生出了些别样的情绪。
虽然谈不上离心离德,从此听调不听宣,更或是直接脱离、反叛;
但还想让各部和往年一样,在蹛林大会上派出最出色的勇士,以供单于庭充实本部武装,显然也已经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对此,军臣当然是了然于胸。
而在明知缘由,且无法将此事摆上明面的前提下,军臣之所以要拿呼延贺开刀,原因更是直白到根本不需要思考。
因为几个月前,匈奴单于庭派出了使者,去和汉人的小皇帝,商讨再结盟约的事宜。
而使团正使,恰恰是呼延贺最出色的儿子(也可能是侄子),呼延部族基本公认的下一代头人:呼延且当。
单从结果上来看,呼延且当此番出使,事儿办的显然算不上有多漂亮。
尤其是在草原游牧之民清奇的脑回路下,呼延且当没有完成单于庭的嘱托,没有和汉人达成让单于庭满意的盟约,那就是辜负了单于庭的信任!
最倒霉的是:呼延且当,是自从匈奴部统一草原以来,第一位以战败国一方的身份,出使汉家的匈奴使节。
——过去的匈奴使节,都是带着军事胜利,趾高气昂的去汉人的地界耀武扬威,猛敲竹杠;
往后的匈奴使节,或许会是带着军事失利,低三下四的去求汉人停手,给游牧之民一点活路。
呼延且当尴尬的点,就在于呼延且当出使的时机,刚好卡在了这两个‘大时代’之间。
河套-马邑战役的失利,尤其是河套的丢失,让匈奴人不再具有对汉人的绝对军事优势,自更无法支撑起匈奴使团跑到汉人的地方,耀武扬威的许愿;
只是战争虽然失利了,但草原上却根本没有多少人认识到:河套-马邑战役,是汉匈双边战略关系的重要转折。
许多人——包括单于庭的大部分贵族,都固执的认为:河套-马邑战役,不过就是一场意外。
在那之前,汉人从来都无法战胜大匈奴,从此往后,汉人也同样无法再次战胜大匈奴的勇士。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汉人对待匈奴使者,就该是过去,那副予取予求,生怕惹怒的卑贱态度。
或许在将来,再来几场连续的战争失利,才会让草鱼上的游牧之民反应过来:汉人,好像没那么好拿捏了;反倒是我大匈奴,沦落到被汉人拿捏的地步了。
但现在,在仅仅一场被归结为‘意外’的河套-马邑战役失利过后,根本没人觉得攻守易型,汉匈双方地位互换;
自然,更没有人会觉得匈奴使团去了汉人的地盘,会变得举步维艰,甚至都无法拒绝汉人的条件。
或许有人知道;
比如单于军臣,右贤王伊稚斜,以及极个别‘有识之士’。
但他们不会承认的。
他们不会承认呼延且当此番出使,完全是被战争结果所拖累,根本没有操作空间。
他们只会说:我强大的大匈奴,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软弱无能的使节?
明白这些内因外有,呼延贺再回忆起方才,军臣对自己发起的那声质问,自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今年蹛林大会,各部都是出工不出力,单于庭本部根本挑不出几个看得上眼的勇士,军臣自然会恼火;
尤其是各部族的这一举动,背后说透露出的政治意图,更是让军臣感到烦闷。
而呼延贺,先是儿子出使汉人的地界‘犯了错’,后又参与到了此番,各部在蹛林大会藏拙的事件当中。
也就难怪军臣,偏要拿呼延贺的呼延氏开刀了。
作为老派的匈奴贵族,尤其还是四大氏族之一的部族头人、当代八柱之一,呼延贺自然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但身份、地位的差距——尤其是硬实力的差距摆在那里,饶是再怎么不服,呼延贺也只能强压下怒火,右手扶于胸前,对军臣微一弯腰,瓮声瓮气道:“呼延氏的勇士,从来都没有变。”
“变的,是其他部族的勇士们。”
“其他部族的勇士更为强大了,我呼延氏的勇士,却因过去的强大而骄傲、自满。”
“——我总是教训他们:不能因为足够强大而自满,应该努力变得更为强大。”
“今年的蹛林大会,是给他们的一个教训。”
“我想,从今天开始,我呼延氏的勇士们,也应该明白汉人那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了……”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呼延贺却是心中憋闷更甚,当即端起面前的金碗,灌下了一口酸涩的马奶酒。
酸酒下肚,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呼延贺的目光,便自然而然的望向军臣身旁,正手持小匕,品尝着烤羊肉的右贤王伊稚斜。
作为八柱当中的右四柱之首,右贤王天然具备着维护嫡系,即右谷蠡王、右大将、右大当户及其背后势力的义务。
故而此刻,呼延贺看向伊稚斜的眼神,便等同于在提醒伊稚斜:大哥,你小弟我受欺负了!
呼延贺投降伊稚斜的眼神,军臣自然是尽收眼底。
呼延贺那比汉人还要奸诈的说辞,更是让军臣感到怒火中烧。
可偏偏,军臣又发作不得。
——四大氏族,是匈奴单于庭至关重要的根基。
早在冒顿单于时,挛鞮氏便已经意识到:单靠一个挛鞮氏王族,以及原匈奴本部,是无法完全统治万里草原的。
于是,为了更好的统治草原,冒顿单于搞出来的四储八柱、四大氏族为核心的单于庭核心权力体系;
并在此之外,还搞出了游离于八柱之外的十六个官职,与八柱共称为:二十四长。
比如左右骨都侯、左右大都尉等。
在这一整套的政治体系中,四位储君,或者说是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所组成的‘四角’,既是单于的继承人、储君,也同样是单于需要防备的竞争对象。
至于八柱之外的十六长,如左右骨都侯、左右大都尉等,则因为并不世袭的缘故,而很难与谋反势力形成长期、稳定的利益关系。
唯独四大氏族!
唯独既不是挛鞮氏王族,且世袭‘八柱’当中下四驻的四大氏族,属于任何一代匈奴单于,都不得不拉拢的对象。
单于庭内部有个说法;
——只要四大氏族归心,那就必定能成为下一代单于!
其中三家归心,另外一家中立不捣乱,也能不太费力的坐上单于宝座。
可一旦有任何一家站在对立面,那即便是有其他三家鼎力支持,想要坐上单于大位,也必定要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至于两家归心、两家敌对?
不好意思:左、右贤王,基本就是这个基本盘——左贤王有左大将、左大当户效忠,右贤王有右大将、右大当户追随。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是角逐单于之位了——这二者连彼此都奈何不得,就算是硬斗,也不过是个两败俱伤而已……
“怎就败了呢?”
“河套,怎就丢了呢……”
此刻,军臣心中,莫名涌上阵阵悔恨。
去马邑干嘛?
好好守着河套不好吗?
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连蹛林大会,都搞成了这幅应付差事的样子;
敢光明正大蔑视单于庭,那各部族私底下,还指不定生出了怎样的心思……
“西征,一定要胜利!”
“一定要从西方,带回吃不完的粮食、用不完的武器,还有能为我大匈奴,世世代代制作武器的工匠!”
…
“到了那时,汉人,倒是可以不急着去收拾。”
“——而是你们!”
“你们这些比汉人,都还要更叫狡诈、阴险的叛徒……”
“撑犁天,不会饶恕你们的不忠!”
在心里,军臣一阵无能咆哮。
而面上,军臣却只得不情不愿的别过头去,同样用小匕割下一块肉,咬进嘴里,愤愤不平的拿肉块撒起气来。
“右大当户说的有道理。”
“我大匈奴,也该吸取教训了。”
“——过去的强大,让我大匈奴太过于骄傲、自满,以至于让汉人,都钻了个天大的空子。”
“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了。”
(本章完)
第386章 世子多疾,汝勉励之
第386章 世子多疾,汝勉励之
很显然,对于今年开春,使团从长安带回来的外交成果,军臣为首的匈奴单于庭,可谓是相当不满意。
事实上,真要是从就事论事的角度来说,就连正使呼延且当的父亲,呼延氏当代头人、现任右大当户呼延贺,也同样对汉人的条件颇有微词。
——旁的倒也罢了,居然要大匈奴割土!
尤其还是在已经凭借阴险、奸诈的手段,窃夺了撑犁天神赐予游牧之民的河南地后,仍恬不知耻的要大匈奴继续割土!
虽然要割的东海,是草原游牧之民也不怎么看得上的流放之地,但那也是割土。
这要是传出去,单于庭还怎么在草原上立足、还怎么统治游牧之民?
但这种事,在任何一种文明、政体当中,其实都是一样的。
——作为游牧之民的一份子,单于庭八柱之一,实打实的匈奴贵族,呼延贺当然会强烈反对给汉人割土!
哪怕这个外交条例,是呼延贺的亲儿子从长安带回来的,呼延贺也是该喷照样喷,该骂照样骂!
但与此同时,呼延贺,同时也是呼延部族的头人。
在为游牧之民发声的同时——甚至是在那之前,呼延贺会优先考虑自己部族的利益。
你说我儿子带回来的外交成果不好?
你行你去!
只要你能从长安,带回更好的外交成果,让我亲手杀了我儿子都行!
至于你说,大匈奴因为我儿子的外交失利,而使游牧之民遭受损失,这个锅我可不背。
再来看眼下,从现实角度出发,经汉匈河套-马邑战役,匈奴单于庭虽然算不上元气大伤,但也终归是统治根基已经被动摇。
——曾经无敌的匈奴铁骑,毫无悬念的被汉人所击败!
在过去,单于庭凭借无敌的军队统治草原;
现在,单于庭不再‘无敌’了,那统治根基,自然就会应而出现动摇。
好比今年的蹛林大会,即是草原各部对单于庭的试探,也同样是向单于庭表达不满的方式。
而作为呼延氏的第一话事人,呼延贺当然也要参与其中,代表呼延部族试探单于庭,并对单于庭在军事上的无能,委婉表达出不满。
这样的情况,在草原很常见。
在草原上,你把一个人揍的分不清东南西北,那他就是你的狗;
可一旦哪天,你揍他揍的没那么狠了,那他就会瞬间‘血脉觉醒’,开始从狗返祖成狼。
一开始,是一点点试探、一点点‘蹬鼻子上脸’;
直到你揍不过他了,甚至反而要被他揍,那就要换你,来做他的狗了。
这,就是草原上最赤裸、最血腥的丛林法则——拳头大的说了算!
个人如此,具体到匈奴这个游牧政权,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曾经的单于庭,毋庸置疑的强大!
单于庭的根基:单于庭本部,也就是曾经的匈奴部,更曾凭借区区四十万控弦之士,便先后掀翻东胡、月氏两代草原霸主,并前所未有的统一了草原!
所以,匈奴统治下的草原,成了‘百蛮大国’。
任何一个部族,都不敢去挑战单于庭本部的兵锋。
每一个游牧部族,都匍匐在单于庭的王账外,争先恐后的舔舐历代匈奴单于的脚趾,以献上自己最纯粹的忠诚。
但游牧之民,从来都不是由头羊带领着的羊群;
他们,是在狼王带领下,到处游猎的狼群!
狼王强大时,狼群里的每个成员,都是狼王最坚实的拥护者。
哪怕狼王受了伤,又或是老迈了些,只要狼群能获得源源不断的猎物,狼群也依旧能对狼王保持绝对忠心。
——因为能为狼群带来源源不断的猎物,也同样意味着狼王的强大。
睿智,也同样是一种强大。
但当有一天,狼群开始出现食物紧缺,成员们开始吃不饱肚子时,就会有人注意到:狼王,老了。
没有过去那么能打了,没有过去那么睿智了——总之,就是没有过去那么强大了。
当这个发现被证实,狼群中,就会涌现出一个又一个年轻力壮的公狼,向狼王发起挑战。
而草原上的秩序,和狼群这种物竞天择的秩序构建方式,可谓是如出一辙。
为了改变这种情况——为了让草原游牧之民,不再以‘选拔狼王’的逻辑竞选出单于,已经故去的冒顿、老上两代单于,曾做过许多努力和尝试。
每年五月举行的蹛林大会,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同时也是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手段,且没有之一。
各部族派出精锐勇士,角逐各个项目的名次,来为部族争取更好的牧场资源;
单于庭则从中选拔出一批佼佼者,以持续不断的从各部‘吸血’,而且吸的还是最优质、最好的那一口血。
如此一来,无论草原各部之间是打生打死,还是兴衰沉浮,单于庭都能掌握草原最优秀的兵源、最强大的军队,从而始终处于不败之地。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匈奴单于庭搞蹛林大会,从各部族‘吸血’,和汉家搞出来的陵邑之制,从关东各郡国吸收精英群体,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汉家的陵邑之制,是以遏制地方豪强坐大为核心目的,顺带才是虹吸关外精英阶级,以及他们所掌握的财富、资源。
可以说,蹛林大会和陵邑之制,就是匈奴帝国和大汉江山,最不可动摇的统治根基。
陵邑之制被取消,必然会吹响刘汉社稷的丧钟;
而蹛林大会办不下去的那一天,也同样会开启匈奴帝国土崩瓦解的倒计时。
今天,军臣看到了这样的预兆。
军臣看到了草原各部,开始应付差事式的应付蹛林大会。
至于蹛林大会原本能为各部族带来的利益——牧场资源的重新划分,则被各部头人默契的忽视了。
军臣知道这是为什么。
——从今往后,至少今明两年,草原上的牧场资源划分,将不再受单于庭掌控了。
草原各部,但凡是对自己掌握的牧场资源感到不满,并看上隔壁邻居牧场的,都可以凭拳头、凭武力,去夺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过去,单于庭在这个过程中,主要充当一个周天子式‘地图分封’的角色。
——呐,这块儿地给你了,打不打得下来,就看你拳头大不大;
绝大多数情况下,单于庭在蹛林大会上主持的牧场划分结果,最终都会成为现实。
但凡不是一个贼弱的部族,得到了一块原属于某强大部族的牧场——但凡双方实力相差不多,牧场的原主人,便大都会遵守单于庭的划分。
而现在,单于庭的这一权力失效了。
究其原因……
“我大匈奴的三驾马车,也已经无法镇压幕南了吗……”
如是想着,军臣悠悠昂起头,远远眺望向末席,并排而坐,却无不面色郁结的三人。——折兰、白羊、楼烦!
匈奴单于庭镇压草原的三驾马车!
由于单于之位,大都由上一代左贤王继承,而幕南又是‘敌对分子’:右贤王的地盘,所以三驾马车对单于庭的意义,可谓是不言而喻。
但在去年,那场令游牧之民瞠目结舌的河套-马邑战役之后,原本能将幕南——包括右贤王在内的整个幕南,都镇压的服服帖帖的三驾马车,似乎也出问题了。
最直接的原因,是白羊部的祖地,随着河套地区的丢失,而落入了汉人手中。
没有祖地,又暂时性失去了固定的草场,白羊部今年的日子,着实算不上好过。
即便有单于庭贴补,甚至由幕南的主人:右贤王不情不愿的划了一块新牧场给白羊部,也还是无法避免最近这两年,白羊部无法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镇压幕南的政治任务上。
白羊部如此,楼烦、折兰二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折兰部的祖地,位于河套、河西、幕南三方交界处。
过去,那是草原腹地。
而今,却成了直面河套汉军的绝对前线。
虽然折兰部自归降匈奴,就再也不曾从事过游牧,举部皆兵,完全由单于庭供养,但祖地的安危,也同样撩拨着这群战争狂人敏感、脆弱的神经。
对于游牧之民而言,祖地,是各部所信奉的神明之所在。
祖地没了,就等同于神明蒙羞,信仰崩塌。
即便是折兰人这样的战争狂人、彻头彻尾的疯子,也无法承受信仰崩塌的重创。
尤其折兰部,是草原上最典型的:以信仰作为战斗力、战斗意志源泉的代表性部族……
“汉人的条件,右贤王应该知道了吧?”
考虑到眼下的困境,军臣费了好大力气,才总算是让自己勉强冷静了下来。
——西征。
只有西征,可以解决匈奴帝国眼下的困境。
只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外加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量物资,乃至于月氏残部的人头,才能让军臣重新树立起单于庭的威望。
而在那之前——在倾力西征之前,军臣首先要和自己最讨厌的亲戚,甚至是最厌恶的人类:右贤王伊稚斜达成一致。
在军臣率主力西征时,匈奴人的大本营:幕南地,需要伊稚斜这个右贤王、幕南地区的掌事人,倾其所有的固守。
最起码,也得撑到西征结束,单于庭主力凯旋而归……
“您的意志,伟大的撑犁孤涂……”
对于军臣的意图,伊稚斜显然也了然于胸。
准确的说,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不过,那个名为‘趁机敲诈一波’的念头,却早就被伊稚斜抛在了脑后。
——看看军臣身侧,连一块羊肉都无法亲手用匕首切割下来的于单!
伊稚斜还担心什么呢?
草原游牧之民,过了十岁就可以娶妻,过了二十就会开始衰老,年过三十,就已经能算作是随时可以抛弃、驱逐的老人了。
而军臣,已经快四十岁了。
更是已经在单于大位上,坐了足足十三年!
即便是在丰衣足食的贵族当中,如今的军臣,都已然是一个毋庸置疑的老翁。
一个年近四十,随时都可能老死的单于军臣;
一个还没满五岁,连羊羔都骑不稳的左贤王于单。
作为正值壮年的右贤王,匈奴帝国的‘第二太子’,伊稚斜还担心什么呢?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军臣别长寿到在草原上,让人不敢置信的五十岁!
那左贤王于单,就不可能成为下一代匈奴单于!
而于单,又是军臣唯一健在的儿子。
一旦于单发生什么意外,军臣就连备选的左贤王都找不出来,只能把左贤王的位置空着,直到下一代单于把最出色的儿子,敕封为匈奴左贤王……
换而言之:单于大位,在伊稚斜眼中,已经是专属于自己的‘期货’了。
既然如此,那伊稚斜考虑问题,自然就不能再以‘军臣单于的仇人’的角度出发;
而是要以下一代匈奴单于、草原游牧之民共主的角度去出发。
对于军臣心中的担忧,以及解决问题的方案,伊稚斜是了然于胸的。
对于军臣以西征扭转颓势的打算,伊稚斜也还算认可。
至于军臣率军西进后,丢下幕南地让自己守着,伊稚斜虽有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点头应下。
——就算不考虑总体战略,幕南,也终归是伊稚斜的地盘。
更何况伊稚斜,可是要做匈奴单于的人。
而匈奴单于,是不会为了个人仇恨,而枉顾游牧之民的共同利益的。
伊稚斜如是想道。
见伊稚斜答复的如此痛快,军臣也不由为之一愣。
待发现伊稚斜的目光,正满含戏谑的投向自己的另一侧——投向自己的独子于单,军臣便已是什么都明白了……
“左贤王年少,多病、体弱;”
“屠奢,勉励之……”
这句话说出口,军臣就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般,气质肉眼可见的萎靡了下去,当即就像是又苍老了几岁。
而在军臣右侧,听闻这汉味儿过浓的一声‘勉励’,伊稚斜望向于单的目光,也随之愈发带上了狂热。
“您的意志;”
“伟大的撑犁孤涂……”
这一次,或许是伊稚斜这一生当中,亲吻军臣脚趾最虔诚的一次;
同时,也很可能是军臣这一生当中,最恶心的一次被亲吻脚趾的经历……
(本章完)
第387章 商贾
第387章 商贾
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这五月盛夏,迎来了自己最美丽的时刻。
——开春之时解冻的冰雪,在过去这两个月不断滋润着这片辽阔,而又凄美的大地。
许多在凛冬失去踪迹的动物,也随着逐渐温暖的眼光,而出现在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
溪流里出现了鱼;
草丛间出现了野兔;
零星散步在草原上的朵,也终于迎来了‘天道使者’——本意为采集蜜,却也顺带为朵授了粉的各类飞虫。
在这个季节,草原上,几乎看不见贫瘠的草场。
几乎每一片草地,都是那般浓郁的绿,水草都是那般厚密、丰美。
唯一还需要抢夺的,便只剩下水源。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家无人机从天空中俯瞰整个幕南,那就必定会发现:在这片生机盎然的土地上,几乎每一片可供生物利用的水源地附近,都聚集了一个又一个游牧部落。
他们支起一顶顶毡帐,来作为每个牧民家庭的临时居所;
营地外围,是一圈可随时拆卸、组装,此刻却坚固无比——至少能轻松阻拦野兽,甚至骑兵的矮小木栅栏,或者说是简易版拒马。
几乎每一个营地内,都有一大半的位置,留给了属于这个部族的财富:牛羊牧畜。
至于原本应该在营地内、应该在牛羊圈内的牧畜们,则在蓝天白云之下,悠闲的四散行走于营地周围,啃食着难得的丰美水草。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具象化的展现。
营地不远处,是一条或大或小、或湍急或平缓的水流。
女人们在水流便浆洗着衣物、器具,又或是收拾着各种猎物的内脏、污血;
孩童们或骑着马驹、或骑着羊羔,在水流边肆意追逐、嬉闹;
甚至还有胆子大的撸起裤腿,手持自制木岔,在水流边沿的浅水区摸鱼。
水流不远处的丘地上,猎犬慵懒的舔食者两侧嘴角,注意力却始终片刻不离牛羊牧畜群,以及周围,可供野兽藏身的丛林。
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那么的美好。
让人哪怕只看上一眼,就能让心灵彻底平静下来。
突然;
在丘顶上趴窝‘站岗’的猎犬们,就好似察觉到了什么般,不约而同的齐齐昂起头,注视向同一个方向。
慢慢的,女人们、孩子们,也都停下了手里正在忙活的事务,不由自主的直起腰杆,朝着远方的天地交接线望去。
连女人、孩子都有所察觉,男人们自是已经纵马而出,略带警惕的迎上前去。
不多时,随着一阵生硬的匈奴语叫卖声由远及近,一切又恢复到了先前,那静谧,而又美好的状态。
“上好的茶叶~”
“能通便的茶叶,从汉人地界过来的茶叶~”
“只要一头羊羔,就能换到足足一大把的好茶叶诶~~~”
商贾含笑叫卖着,手上也不忘从布袋中,捧出一把泛着黑绿的碎茶。
而在商贾身后,身形魁梧,满脸横肉们仆人们,则在部族骑士略带警惕的‘护送’下,慢慢朝着部族的营地而来。
走到营地外,便见那商贾极懂规矩的招呼商队止步,旋即便呵笑着走上前,与一位衣着打扮明显不凡的骑士攀谈起来。
“还请行个方便,于贵部大王通传一声。”
说着,商贾呵笑着抬起手,朝身后的商队一扫,旋即不动声色的将一枚制作精美,分量极重的金锁塞到了勇士手中。
得了商贾好处,那骑士面上当即涌现出一抹贪婪,本能的舔了舔嘴唇;
又再度看向商贾身后,那满载货物的十几辆车,最后残存的理智,却让骑士火热的目光稍稍冷却了下来。
“刀!”
“商人,不可以有刀!”
许是担心商贾听不懂自己的话,又或是看在那块金子的份上,对商贾稍表露一番亲近之意;
便见骑士操持着一口生硬无比的汉话,手指朝着商贾身后,那百十名仆人,或者说是护卫腰间的刀剑指了指。
商贾显然明白了骑士的意图。
却并没有按照骑士所期望的那样,命令商队缴械。
只呵笑着低下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包裹着的珍宝,再次塞入骑士怀中。
“我们不进去,就在此处等着。”
见此,那骑士也当即明白:眼前这个商贾,或者说是这个商队,只怕并非是第一次来到草原的雏儿。
——过去百十年,汉商和草原各部之间,早就形成了一套极为成熟的交易模式。
通常情况下,自汉人地界远来的商队,几乎都是这种百十来人的规模,且商队众人,无一不是与贼寇厮杀,亦或是杀人越货的好手。
就连此刻,正憨笑着递出财物的商贾,也绝不可能像表现上看去这么简单。
而当汉人商队来到草原上之后,便会向此刻这般,碰运气般去碰某个随机的部族。
到了部族驻地附近后,商队并不会缴械,而是会在营地外不远处暂时落脚,并等待部族头人的接见。
——汉商拼死带到草原的货物,往往都价值千金!
就算是那最不起眼的茶叶,也绝非部族中的牧民,所能私下交易得起的。
只有一部头人,才有可能凭借贵族所拥有的庞大财富,从商队这十几车货物中,适量换下自己所需的一到两车。
而在商队等待接受部族头人接见时,部族通常也会排除武士,拦在商队暂驻地和部族营地之间,以免这一百来号亡命之徒组成的商队,对部族造成什么威胁。
双方都最大可能保证自身安全,同时又会最大限度表露出‘我无意致你于死地’的伪善。
至于生意,还是要商队的领袖,和部族的头人去谈。
商贾一番作态,那勇士也明白商贾是‘懂规矩’的老鸟;
便也不再坚持,当即对身后嚎了一嗓子,便策马缓缓朝着营地内而去。
同一时间,本就将商队隐隐围起,一路‘护送’商队至此的本部勇士,也当即策马汇集在了营地和商队之间。
至于那商人,则是在勇士折身而去的同一时间,看似云淡风轻的含笑侧过身去;
只嘴上,却淡淡吩咐道:“家伙事儿都把紧些,万莫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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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时辰之后,原本属于商队的暂时驻地,就已经变成了一片极具游牧民族特色的露天宴场。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也随着一团燃起的篝火,一只正在烹烤的羊羔,以及一阵阵欢声笑语,而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正中间的主座,是一名身材矮小、粗壮,看上去好似年过半百,然实则大概率不到三十岁年纪的匈奴贵族。
贵族头发被编成一个个辫子,自然垂落而下;
贵族的嘴唇、鼻翼,耳朵,乃至于脸颊,都有许多被嵌入血肉当中的金属环,走起路来,甚至会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动。
身上一件兽皮袄,头上一顶毡沿帽,腰间,则是一柄明显不属于草原的青铜宝剑。
商贾坐在贵族身边,与贵族谈笑风生,说着些不着边际的场面话。
与此同时,商贾的目光,却也有意无意瞥向贵族腰间,那柄明显出自华夏匠人之手的青铜宝剑。
倒不是商贾暗藏祸心,想要对部族头人不利。
而是如此距离,商贾甚至能看到剑柄上,那两行仍旧依稀可见的小篆。
——少府冶兵监左司,铸剑甲九坊,上匠-相里庄;
——始皇帝三年夏六月癸酉,剑一百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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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这把剑,很不错。”
在那青铜剑上看了好一会儿,发觉贵族看向自己的目光,逐渐变得有些不善起来,商贾当即便如是道出一语。
闻言,原本还以为商贾是要做点什么的贵族当即低下头,待看到宝剑上的汉字,这才稍带疑虑的解下腰间长剑,轻轻掂了掂;
片刻之后,又毫无征兆的将长剑递上前去。
贵族如此反应,周围的匈奴人们当即面色一僵,手掌也不由自主的扶上腰间刀、剑之柄,显然是做好了随时暴起护主的准备。
却见那商贾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很是自然地伸手接过青铜剑,却并没有把玩,而是仔细观摩了一下剑柄末端出的那两行小字。
不多时,便笑着点点头,一边将长剑递还给贵族,嘴上一边解释了起来。
“这把剑的铸剑师,是秦少府的名匠,彼时的墨家钜子:相里庄。”
“现如今,凡此人所铸之剑,只要有如此勒名,在汉地便无不价值百金。”
“——去年,我在河西的且渠部,用五十斤斤盐换到了一柄剑,出自秦少府另一名匠之手。”
“带回汉地之后,那柄剑,卖出了足足一百五十金的高价。”
…
“额,一百五十金……”
“在汉地,大概能买下一千斤盐吧;”
“若是稍粗劣一些的,两三千斤也不是没可能……”
商贾话音落下,那贵族头人面上的戒备之色,这才悄然散去大半。
同一时间,贵族看向商贾的目光,也莫名火热了起来。
——盐,无论在哪里,都是比金子都还要更硬的硬通货!
尤其是在草原,人吃马嚼——尤其是马匹必须摄入足够盐分,才能补充体力的前提下,盐在草原的含金量,可谓不言而喻。
只不过,与草原比中原更需要盐所对应的,是比起地大物博的中原汉地,草原上的盐资源,却稀缺到令人发指。
就说在幕南,唯一一个可以稳定产出盐的盐池,被幕南的最高统治者:右贤王所掌控不说,就连右贤王部的驻地,都是直接被安在了那处盐池边。
那盐池,更是被上一代右贤王蛮横的命名为:南池。
幕南的盐池;
右贤王独享的盐池。
除了南池之外,其余几处稍小一些的盐池,也都是被幕南各大部族所瓜分。
距离汉地最近的那一处,更是被三驾马车之一的楼烦部族,以及四大氏族之一的呼延氏所共有。
顶级大部族,尚且只能共用某个小盐池,自更别提眼下,这个在草原再寻常不过的小部族了。
通常情况下,像这样的小部族要想获得盐,除了撞大运碰到某个盐丘,把盐丘上含有盐分的石头砸下来给牛羊、马匹去舔外,就只能拿羊羔、牛犊和那些大部族,又或是汉人商队交换。
和大部族换,自然是要多黑有多黑——便是黑吃黑,也不是多么少见的事;
至于和汉人商队交易,被黑掉羊羔牛犊倒是不常见,就是这价格,实在是黑的不行。
没听这汉商刚才说的话吗?
一柄出自秦少府名匠之手的宝剑,居然只从这个汉商手中,换回了区区五十斤盐!
要知道这样的宝剑,在这个部族都只有一柄!
现如今,更是成为了这个部族,与王杖、王冠并列的权利象征!
尤其是在听到那柄宝剑,被眼前的汉商用五十斤的盐换走,转头就在换地卖出了几千斤盐的价格,贵族头人更是贪婪之火肆起。
涨红着脸,喘着粗气,看了看眼前的商贾;
又低下头,看了看手里那柄饱经风霜,却依旧锐利无比的宝剑。
不知过了多久,贵族终是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将手中宝剑再次递出。
“盐,二百斤!”
“盐,给我,这柄剑,给你!”
这句话,头人也同样是用生硬的汉语说出口的。
自然,那商贾也当即明白了贵族的意图。
便见商贾当即露出为难之色,试探着从一百斤盐的价码,一点一点加到了一百四十斤;
那贵族却是无比执拗,咬死了二百斤的价格不放。
最终,商贾还是咬紧牙槽,做出一副十分肉疼的架势,极其勉强的用二百斤盐,买下了这柄出自秦少府名匠、故墨家钜子之手的青铜宝剑。
只是暗下,商贾却是一阵得意。
——一百五十金,那可是一百五十万钱!
至于盐——哪怕是在物价突破天际的长安,市面上流通的粗盐,也不过二百钱一斤!
拿区区二百斤劣质盐——不到两万钱的价格,就买到这样一柄通体青铜,且极具历史价值的宝剑,转手就能卖出上百万钱!
最重要的是,这柄宝剑,仅仅只是商贾此番出关的意外所得。
真正的戏肉——商队带来的那十几车货物,才是真正能为商贾带来滔天财富的重中之重……
“还是胡人的钱好挣呐~”
“光是这柄剑,便已是收回了此番出关的本金?”
(本章完)
第388章 蓝图
第388章 蓝图
对于这个名为‘哲别’的小部族来说,今日,也算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大日子。
——汉人的商队,其实并不多。
尤其是在汉人边关严格的审查制度下,汉人商队别说是将盐、茶等稀罕物运出边关了;
就连最寻常的货物,想要运出汉室边关——尤其是北方边墙,都是千难万难。
换而言之,每一个能将盐、茶等货物运出边关,并平平安安抵达草原的商队,都是毋庸置疑的六边形战士。
——首先,他们需要有经验。
他们知道哪里可以逃出边关,走哪条路会更安全,哪里有水源、哪里有合适的驻营地;
甚至于走哪条路,会碰到哪些边关将领、草原部族,他们都会有大概的准备。
除此之外,与游牧部族的交流、交易方式,在草原上的生存、行走之道,他们也都门儿清。
——其次,他们的‘人脉’,必定不容小觑。
即便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走小道潜逃出关;
但能从汉地内陆带着货物,一路畅通无阻的抵达边关,并在汉家严苛至极的边境线潜逃出关,他们不可能完全不依靠官面上的人脉。
送一支商队大摇大摆的出边关,边关将领是绝对不敢的。
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商队偷偷出关,就能得到一大笔好处,大部分边关将领也都是愿意的。
——最后,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这样的汉人商队,无论是在草原上,还是在汉人地界,都是一批不能轻易得罪的亡命徒!
试想一下;
在匪盗、流寇,甚至于‘官匪’遍地的草原,能从汉匈交接一路平安抵达草原腹地的商队,能是什么善男信女?
即便是在治安状况相对良好的汉地,这种奔波于天下各地的商队,也难免会经过穷山恶水,并遭遇山贼、匪盗。
问题来了。
难道商队这百十来号大汉,都是能应对匪盗、贼寇打劫的护卫吗?
不;
不单如此。
在极个别情况下,他们,甚至可能直接化身匪寇!
比如在一座位于交通要道、必经之路的山路前,两个商队相约同行,相互照应;
结果等到了山的那头,出来的却并非两个完整的商队,而是一个残缺的商队,外加两个商队的货物。
在草原上也一样。
——就这百十来号人,看着不过是持刃民夫,在骑兵面前根本不够看;
但他们行走草原的经验,使得他们具备能对抗同等数量的骑兵,并不占下风的团体战力!
再加上这样的商队,一年到头也不过五指之数,且一趟就能走个三五年;
寻常部族若是运气差一些,十年八年都碰不上一回。
故而,对于这些商队,即便‘杀人越货’的冲动是那么强烈,各部族也会为了可持续性发展,而勉强压下邪念,老老实实和他们交易。
就拿这个名为‘哲别’的小部族来说,上一次有汉人商队出现在这个部落,已经是足足七年前的事。
彼时,头人还是个小年轻;
头人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汉人商队为部族带来了很多的盐、茶,以及布匹、陶瓷、青铜祭品。
那些盐,在之后的数年时间里,让哲别部度过了许多次危机;
那些茶,让部族里的许多老迈贵族,从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
总的来说——仅仅只是那一次交易,从汉人商队手中换下来的一车货物,就让整个哲别部,过了足足好几年的安生日子。
也正是那几年的安稳发展,让曾经人口不过千、兵丁不过二百的弱小部族,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可战之兵超过千人的~
稍微强大一点的弱小部族。
作为哲别部如今的头人,贵族心里很清楚:如果自己把握得好——能换下足够数量的货物,并规避掉其余大部族的觊觎,那这次交易,就是哲别部再次壮大的契机。
而在这样一场关乎部族兴衰存亡的‘大宗贸易’面前,那柄出自秦少府的青铜剑,仅仅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小插曲而已……
“我们部的羊羔肉,哪怕是单于庭的贵人们吃了,那也是要夸赞的。”
如是道出一语,贵族手上也不忘忙活,从刚烤好的全羊羔上切下一块,眉眼含笑的递到了商贾面前。
商贾也不矫情,伸手接过便是一顿啃——一边吃,一边也不忘竖起大拇指,嘟嘟囔囔的夸赞着哲别部的热情好客,以及羊羔肉的美味。
只是吃着吃着,商贾就好似发觉了什么般,略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包,将其摊开,露出布包里那仅仅只有一小撮,却比雪都还要更白一些的精盐。
而后,便在哲别头人,以及在场所有人贪婪的目光注视下,将滋滋冒油的羊羔肉在精盐上轻轻沾了沾。
再送到嘴边吃下,商贾这才流露出一脸享受的神情。
同样流露享受之色的,自然还有哲别头人,乃至于在场的每一位哲别部勇士。
——那么细、那么白,细到根本没有结块,且比美人后背都还要雪白的细盐!
便是单于庭的贵人们,平日里都吃不上这么好的盐吧?
就算是在汉地,如此细盐,怕也是汉人的皇帝,才能勉强吃上一点点?
哲别头人如是想着。
但很快,哲别头人便打消了询问此等细盐价格的念头。
按照过往的惯例,或者说是草原各部和汉人商队之间,多年来约定俗成的默契,汉人商队以‘斤’为单位,尤其是动辄数百斤为单量出售给草原部族的盐,实际上都是稍微劣质一些的粗盐。
这样的粗盐,整体呈现淡黄色,且大多不是颗粒状、粉末状,而是拳头大小的结块。
虽然用手轻轻一捏,就能把这样的结块轻易掰碎,但放的时间久了,也还是会重新结成块。
除此之外,双方也另外有一层默契——像这种能被商队大批量运出边关的盐,大部分会在表面蒙上一层尘土;
待运出边关,汉人商队也不会把这层尘土倒出,而是会直接和粗盐混在一起。
所以这些整体暗黄,且默认会结块的粗盐,其实还有一定量的尘土混杂其中。
双方对此都了然于胸,却也都绝口不提,一切,都在不言中。
至于方才,商贾用来沾烤肉吃的那种雪细盐,即便不问,哲别头人也大概能估算出价值。
——方才那柄青铜剑,大概被商贾折算成了‘一百金’,为哲别部换回了二百斤粗盐。
换而言之,即便是那等最劣质、最苦涩,会结块、掺有土的粗盐,在草原各部和汉人商队之间的交易价格,都基本是和同等重量的黄金持平的。
别忘了;
二百斤盐,是哲别头人强烈要求,才最终争取来的。
一开始,商贾给出的驾码,可是只有五十斤。
若真以五十斤盐的价格成交——价值百金的青铜剑,最后却只卖出五十斤盐的价格,那可就是2:1的金-盐交换比!
金2,盐1!
最劣质的粗盐尚且如此,那等雪白盐,自更是不必说了。
金10盐1?
都未必换得下!所以,哲别头人很明智的压下了对商贾手中,那看上去就品质不错的细盐的觊觎。
实在不行,回头私下找到商贾,买下个一斤半斤的,藏起来尝尝鲜得了……
“不知道客人此来,除了我挽弓之民最需要的盐,还是否带来的别的货物?”
“别的货物,客人又想要换回些什么东西?”
“——客人应该也能看出来,我哲别部,并不是一个非常富有、非常强大的部族。”
“除了每一个挽弓之民都拥有的牛、羊、马,以及他们的皮毛,我哲别部,恐怕也拿不出其他能让客人喜欢的东西了。”
酒过三巡,‘肉’过五味;
哲别部的勇士们、女人们,开始围着篝火跳起舞来。
而在主座,哲别头人和汉商,也终于开始聊起正事。
哲别头人一番话,算是相对标准的开场白。
汉商心里也早有准备:草原上的部族,除了极个别大部族,能拿出金、铜等贵重金属外,其他绝大多数中小部族,能拿出来的其实就只有牛羊牧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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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草原上的绝大多数部族,其实都是无比贫穷的。
但想想就知道:汉人商队费劲千辛万苦,带着几十车货物潜逃出边关,辗转草原万千里,自然不可能凭借百十来号护卫,堂而皇之的驱赶几千、几万头牛羊牧畜回边关。
事实上,牛羊牧畜,是汉人商队在草原上,唯一不接受的货币。
没办法——实在带不回去。
可这又不对了。
——既然草原上的绝大多数部族,手里都只有牛羊牧畜,能勉强有些价值;
而汉人商队,又不接受牛羊牧畜作为货款;
那双方之间,该如何完成交易呢?
答案是: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走私商人,汉商心里很清楚,如何从草原部族手中,抠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方才那柄青铜剑;
再比如……
“尊敬的大王,想必是明白我们汉商的规矩的。”
“——牛羊牧畜,即便是再好、再多,我们,也是无法带回汉地的。”
“而且是越多,越运不回去。”
如是一语,为哲别头人的询问给出应答,便见那汉商意犹未尽的放下手中肉块;
胡乱在身上抹了抹手,又佯做迟疑的发出一声长叹;
许久,方再开口道:“大王想要的东西,我手里,应该都有。”
“有可以通便的茶叶,有可以制作成衣服的布匹,乃至于最好的丝绸。”
“如果大王有需要,我还有精美的陶瓷器,以及祭祀用的青铜器?”
听闻此言,那哲别头人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摆明哲别部并不需要任何奢侈品。
——那是大部族的专属。
像哲别部这样的小部族,根本没资格,也没有能力拥有丝绸、陶瓷,以及青铜祭祀器这样的奢侈品。
能换回部分生存物资,对于哲别部而言,就已经是天降大惊喜。
见哲别头人如此反应,那汉商显然也是早有预料,当即便笑着点点头。
又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将上半身朝哲别头人的方向稍一顷;
而后压低音量道:“如果大王愿意,我可以接受马匹。”
“——我商队百十人,一人二马,总共两百匹左右。”
“如果有健康、年轻的公马,那价钱,想必会让大王非常满意……”
商贾此言一出,哲别头人肉眼可见的瞳孔一缩!
看向汉商的目光,也不再向先前那般清澈了。
——马匹!
——尤其还是可做培育马种之用的公马!
就和汉人再如何,也绝不会让茶种、军械流出边关一样;
草原上的匈奴人,也从来都不会允许任何一匹健康的公马,以任何形式流入汉地!
但话又说回来;
不让公马流入汉地,是匈奴帝国高层的共识;
对于哲别部这样的小部族而言,别说是卖公马——就算是举部迁移,依附汉家,也不过就是个价码合不合适的问题。
再加上汉商明确表示:价格会很好;
一时间,哲别商人陷入了两难之地。
——如果有公马从这片区域流入汉地,并最终被单于庭发现,那这片地区的所有部族,都无一例外的要迎来灾难。
运气好一点,是被单于庭敲诈一波,牛羊牧畜被抢走大半,一夜回到解放前;
运气差一点,便是三驾马车如国境蝗虫,将整个哲别部吃干抹净,渣儿都不剩。
但哲别头人很清楚:这既是风险,也同样是机遇。
只要把握住、把握的好——能换回足够的物资,甚至是和这个商队建立起稳定、长久的贸易关系;
那哲别部逐渐成长为中型部族,甚至又一个强大部族,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哲别头人思考了很久。
一会儿抬手摸摸脖颈,似是在确定项上人头还在位;
一会儿又摸摸肚子,似是在yy日后,那每日都能吃饱喝足,甚至吃香喝辣的美好生活。
最终,还是贪婪胜过了谨慎;
哲别头人深吸一口气,伸手紧紧攥住了汉商的手腕。
“三匹!”
“只有三匹公马!”
“另外,再给你二百匹老马,让这三匹公马藏在里面!”
(本章完)
第389章 进退两难
第389章 进退两难
数日后,商队再次打点起行装,在哲别部众恋恋不舍的目光注视下,重新踏上‘征途’。
走出去好几里地,汉商才招呼商队先停下来,清点一下商队物资。
不出汉商预料:除了交易出去的几百斤粗盐、一斤多细盐,上千斤茶,以及各类药物之外,商队原有的货物当中,还少了几匹布,以及一件青铜器。
原本应该支付给商队的货款中,也少了几匹老马、几只羊羔。
——这同样是汉人商队行走草原的日常。
除了正常的交易,汉人商队也经常在留住草原部族期间,遭受类似的小偷小摸,又或是截留货款。
这也正是汉商之所以会在这里——会在走出哲别部营地不过几里地的此处,就招呼商队停下来休息,顺带清点货物的原因。
好在损失不大,尚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或者说是‘预算’之内;
确定没有丢更多东西,汉商才终于放松下来,咧嘴一笑,旋即招呼商队:烤只羊来吃。
这次和哲别部的交易,总体来说,贸易量不算小。
几百斤粗盐,上千斤茶,外加总重量超过三十斤的各类药物;
外加作为礼物,或者说是‘添头’给出的一斤细盐,几匹布帛,还有被偷走的些许货物。
在商队此次带出关外、带到草原的十几车货物中,便已是占去了将近两车。
但和付出成正比的,是此次交易的收获,也同样丰富的吓人。
——三匹匈奴公马!
虽然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种马,却也是吊着卵的公马!
单就这三匹公马,只要商队能顺利带回汉地,那无论是在市场上‘零售’,还是直接打包卖给太仆,都能得到上千金,即上千万钱的收入!
这还没完。
除了这三匹公马,还有足足两百匹‘老马’,虽然大概率带不回汉地,却也能为商队此番‘远征’,省去不少麻烦。
首先,自然是商队从原先的步行,变成了人人配两匹马,商队的赶路速度会极大提升。
其次,在食物出现短缺时,这两百匹看似无用的老马,也能成为最后的食物储备。
最后,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有了这些马,原本属于商队的百十护卫,将直接变成上百骑兵!
虽然没有接受过任何系统性训练,但那也是骑兵!
一百步兵和一百骑兵,在草原上所具备的综合武力,完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有了这二百匹马,让整个商队都完成‘步兵’到‘骑兵’的华丽转变,商队此番出关的危险系数,无疑是大幅降低。
虽然依旧危险重重;
依旧还有至少两三成的概率,会让这支商队埋骨塞外;
但也终归是比原先,八成无法带回货物、货款,六成无法活着回到汉地,要好上许多。
说实在的,此时的汉商,其实都有些原地掉头,就此打道回府的冲动了。
——两车货,总价值不超过二十万钱,不到半年的时间,换回上千万钱的财富!
还有二百匹再不济,也起码能当做拉货驽马用,又或是直接杀了吃肉的老马。
当驽马卖了,能值个大几百万钱——一匹四万钱的价格,甚至很可能引发哄抢!
便是杀了卖肉,也至少是一斤二三十钱的价格,一匹马上千斤,也是每匹二三万钱,二百匹马也有个五百来万钱。
这还只是马。
——价值千万钱的三匹健康公马,二百匹老马,仅仅只是商队在哲别部,收到的部分货款。
除了马匹,哲别部还拿出了二十头羊羔,作为商队的食物储备。
百十来号人,驱赶二十来头羊羔,尤其还是作为食物储备的羊羔,显然不在画下。
再有,便是那柄出自秦少府的青铜剑,以及几件因零件损坏而无法使用,却也同样价值不菲的秦少府制弩机。
按理来说,像甲具、弩机这种‘值得一逝’的严格管制军械,是没人敢在汉地私人拥有的。
但汉商是什么人?
能顶着‘禁奸兰出物’的法律条令,带着十几车几乎全都禁止外流的违禁品,跑到草原上来做生意的人!
能把三匹公马卖给太仆的同时,非但不用担心被官服盯上,反而还能安心数钱的人!
对于这等‘手眼通天’的人而言,这三具弩机,完全可以走官面上的人脉卖给少府,由少府修整、替换零件后,列装到汉家的军队。
——该说不说,秦少府出产的青铜器,尤其是军械,即便是如今的汉少府,那也仍旧是奋起而不可望其项背的。
毕竟彼时的秦少府,掌握着青铜文明最登峰造极的冶炼、制造技术;
而如今的汉少府,则将相当一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新一代金属:钢铁冶炼技术之上。
虽然没有做过类似的生意,但根据商贾大概的估算,三具出自秦少府,只需要更换一下零件就可以恢复使用的青铜弩机,大概也能值个几十上百万钱。
如果有门路,能搞到需要替换的零件,那商贾最好的选择,其实是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渠道,以类似黑市交易的方式,把这三具弩机卖给私人,又或是非官方的团体。
毕竟按照如今汉室,对甲具、弩机的管控力度,像这种不存在于汉家军械名录,并没有‘身份证’的弩机,在黑色渠道必定是有价无市。
只可惜,青铜器这种东西,八十年前几乎只有秦少府玩儿的转,现如今,也只有汉少府才能玩儿的转。
不过也不算差——几十上百万钱,也同样能收回商贾此番出关,所预备的货物本金。
如此算下来,两车在汉地价值二十万钱以内的货物,便已经为商贾换回价值千万钱的三匹公马、至少值五百万钱的二百匹老马,外加一把宝剑、三柄报废弩机。
总价值,达到了一千六百万钱以上!
两车货物换回来的‘货款’,价值达到了整个商队十几车货物的十几倍之多!
若是后续一切顺利,其余十来车货物,也换回差不多价值的货物,那此番出关,商贾很可能将带着百倍暴利,跻身如今汉家屈指可数的‘累赀万万’的巨富!
只是想到后续路程的艰辛,以及已经到手的‘货款’价值,商贾也不由有些纠结了起来。
“若是就此回去……”
“商队百余人,便是每人发下十万钱,也仍有近千万钱的入项。”
“余下的货物,完全可以下次再带来草原——也就是下次出关,根本不需要费本金购置货物。”
“可如此暴利,若是把这十几车货物,也都换出去……”
简单算过一笔账,商贾便彻底陷入了幸福的烦恼。
——原地掉头回去,商贾将完成百万富翁到千万富翁的华丽转变,并且还能让商队这百十来号人,都拥有‘中产之家’才能拥有的十万钱家产。
从此往后,这百十来号人,更是有极大概率成为商贾的老伙计,往后再出关行商草原,商贾不需要再去寻找不认识、不熟悉的护卫,而是可以和这百十来号人长期合作。
眼下夏五月刚过,就此打道回府,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还能赶在年关前回到家。
来年再带着其他货物,另外再带十几车货物,然后带着更庞大的商队出关……
这个选项,真的很诱人!
但第二个选项的诱惑力,却更加致命。
——继续往前走,把手里的货物全都交易出去!
只要能做到,并把‘货款’的大部分带回汉地,那商贾此番出关所携带的价值百万钱的货物,就能直接转化为上万万钱的收益!
哪怕给手底下的百十来号人,每人分个二十万——乃至三十万钱,商贾手里,也依旧能剩下大几千万钱的利润!
有这么多钱,谁还出关行商啊~
哪怕是寸土寸金的长安一带,一亩田不过几万钱而已;
大几千万钱,都够在长安附近买两三千亩地了!
而商贾的家乡,是在关东梁国睢阳一线。当地土地价格,即便是最好的上田,也不过几千钱一亩而已。
也就是说,只要完成出关前的规划,并带着大几千万钱的纯利润平安回家,商贾就可以从此成为梁国境内,又一家有名有新的大户。
找个差不多点的地方,置办个万儿八千亩田产,租给佃农去种,每年收租都能收几千石粮食。
再盘下几个商铺之类的营生,另外再在地窖里卖个两三千万钱的储蓄,这辈子不就有了?
何止这辈子——从今往后,子孙世世代代都有了!
如此良机——如此一劳永逸,受用终身,甚至是子子孙孙都受用的诱惑,商贾很难对其说‘不’。
只是在草原行商的危险性……
“仆儿去炙羊;”
“弟兄们都上来些,有话要说。”
思虑良久,心中大抵有了抉择,商贾却并没有直接做出决定,而是把商队中,除了自家仆人外的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
看出商贾面色纠结,众人也大概猜到商贾的意图,便各自走上前来,以商贾为中心围坐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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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职工作却也没落下;
百余人当中,至少有三十个人,将决策权交给了亲近的有人,又或直接就是父亲、兄弟后,自觉承担起了哨卫的指责。
见此,商贾也不做多想,将心中的想法直接摆在了众人面前。
“此番出关,某备下的货物,费本金近二百万钱。”
“临出关时,某曾暗想:赚够千万钱,再给弟兄们每人赚回十万钱,便算是不虚此行。”
“——眼下,这二千万钱的利,大抵是已赚到了。”
“诸位弟兄都不是雏儿,也不是头一回在草原讨生计。”
“继续往下走,吉凶几何——艰险几许,诸位心里都有数。”
…
“往下走,能赚更多,当然行;”
“但就此打道回府,知足常乐,也不失为一良选。”
“某拿不定主意,就把话摊开来,和弟兄们说道说道。”
“——就此回去,每人十万钱,分文不少!”
“继续往下走,或许凶险、或许平顺——待回转之日,每人三十万钱保底,若得利多,则再行增益。”
“如何?”
一声‘如何’,商贾那原本和善、敦厚,人畜无害的面庞,便鹰视狼顾般,在商队众人脸上扫视起来。
——其实这种时候,商贾不应该把这事儿拿出来说。
毕竟民煮这种东西,未必什么时候都适合。
尤其是在这种关乎商队命运的抉择上,商贾最明智的选择,是自己做出决定,然后直接宣布自己的决定,让商队贯彻执行就好。
可商贾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纠结,并把此事的决定权——至少是建议权,交到了这百十来号粗狂大汉手中。
这就会导致一个非常糟糕的结果。
——总有人不满。
如果最终,商贾决定继续往前走,那提议就此打道回府,最终却被驳回意见的人,会自此开始嘟嘟囔囔,满腹牢骚。
不出事儿还好,一旦出个什么差错,他们便会开始以‘我早就说该回去,你们非不听’之类的话,来动摇队伍的人心。
反之也一样——最终决定就此回程,原本提议继续往下走的人,也同样会心有不甘。
顺利回去还好,一旦返徒出个什么是,就又是‘我早就说不敢回’之类,嘟嘟囔囔个没完不说,还搞得人心涣散。
人心散了,队伍可就不好带了。
尤其是在草原上,对于什么都不怕,就怕‘变数’的商队而言,无论发生任何意外,都需要整个商队齐心协力,才能勉强寻觅到些许解局的可能。
若是人心就此散了,那再遇到意外状况,可就真的是……
“莫不然……”
“回?”
…
“就此回去,也太怯懦了些?”
“十三车货,好歹也得换出去一半吧?”
“这才换出去两车……”
果不其然,讨论一开始,原本还能拧成一股绳的商队,便瞬间分化成了两个阵营。
认为该打道回府的一方,大都是三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平日里就以谨慎作为对商队的贡献,此刻却也本能的求起稳来。
认为该继续往下走的,则清一色都还是三十岁以下,甚至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
从他们眼中,商贾只看到了三个字。
——不甘心。
他们,不甘于就此回去;
不甘于此番出关,就带着原计划的十万钱雇金回去。
他们想要更多。
他们,想要拿命,去拼一个赚回更多的可能。
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早在他们决定跟随这支商队,踏足草原刀口舔写的时候,性命,就已经成为他们追求财富的筹码了……
(本章完)
第390章 神特么汉使!
第390章 神特么汉使!
最终,经过个把时辰的短暂休整,商队重新出发,沿着大河向西而去。
——事实上,关于继续往前走,还是掉头回去的讨论,一度得出了‘回去’的结论。
但最终,商队还是因为一个意料之外的变数,而改变了最终计划。
商贾原本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没有人因为继续往前走感到不满,更没有人嘟囔着想回去。
甚至就连商贾承诺的‘只要继续往前走,把货物都交易出去,回去就没人发三十万钱’的好处,商队众人都似乎有些不大在乎了。
分担如此,商队后续的交易理念,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半个月后,商队来到了在草原上遭遇的第二个部族:且渠部。
和在哲别部截然相反的是:此次交易,商队付出了一半的货物,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
准确的说,是没有得到看得见、摸得着的回报。
而后又走出去几百里,将剩下的货物也送出手,商队便立即折返,朝着河套的方向径直而去。
又过了两个月,时间来到天子荣新元二年秋。
七月二十六日,一封自河套传回的奏报,也随之送上了刘荣的御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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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
“河西……”
未央宫,宣誓殿。
看着手中,那封自河套传回的奏报,刘荣眉眼含笑,嘴上不停地反复着两个字:河西。
对于河西,刘荣原本的规划,就是在最近两年,试着将汉家的影响力,以河套为中心向西扩散。
等到明年秋天,匈奴单于庭西征归来时,汉家至少要保证在河西地区,有一定程度的掌控力。
实际掌控,又或是占领土地倒不至于,但起码得军事威慑,以及外交途径的渠道,总归是要建立起来的。
刘荣原以为,这些事最快也得等到明年开春,才能拿出一个方案,然后再去具体实施。
却不曾想,自己都还没打定主意该怎么做,便是一个好大的惊喜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的砸中了刘荣。
“说说;”
“那只商队,是个什么路数?”
低头看着奏报,刘荣嘴角可谓是比重机枪还难压,嘴上却也不忘问起此事的具体经过。
见刘荣心情不错,郎中令——准确的说,是绣衣卫指挥使周仁的腰杆,也不由得挺直了稍许。
“是春二月,一支打算自梁地出发,前往草原奸兰出物的商队,于暗中招募护卫。”
“而我绣衣卫,早在太宗皇帝晚年,便在睢阳布下了不少探子,以备关东宗亲诸侯举兵作乱。”
“——先孝景皇帝年间,吴楚七国之乱平定,我绣衣卫得先孝景皇帝之令,暗中打探梁孝王起居。”
“后梁孝王薨,绣衣卫布于睢阳的探子收回了一些,但先帝担心关东诸侯有所反复,便下令在睢阳留下一些人,继续打探关东。”
说起陈年往事,周仁总是一副不带丝毫感情,完全客观阐述事实的淡漠语调;
但紧接着,周仁的语调便隐隐带上了些许自豪,眉宇间,也莫名带上了些许激动。
“春二月,听闻有这么一支商队打算远游,却又去向不明,睢阳的探子预感此事另有隐情,便分出五人,混进了这支商队。”
“春三月,商队自北地、上郡之交的山间小道潜逃出关,踏足幕南。”
“到春五月,于高阙西北百七十里,遭遇匈奴哲别部,与之易货。”
“——据探子回报,商队与哲别部一易,原价不过数十万钱的货物,便换回了三匹匈奴公马,外加二百匹老马。”
“据那梁商私下所言,这些马,尤其是那三匹公马,那梁商有门路卖给太仆,以换得千金之利。”
“于是,得获百倍暴利的梁商,萌生了就地调转,打道回府的念头。”
“便是那时,探子们自爆身份,并自作主张……”
说到最后,饶是对那五个胆大包天的下属感到无比自豪,周仁也还是难免心虚的低下了头,并适时的止住了话头。
而在周仁身前不远处,刘荣略显懒散的坐在御榻之上,手握竹简反复查阅间,听闻周仁这番描述,也不忘挑起眉角怪笑一声。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倒也复杂不到哪里去。
太宗皇帝年间,华夏历史上第一个情报机构:绣衣卫,在太宗孝文皇帝授意下,经监国太子刘启之手正式建立。
由于这个机构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应对关东宗亲诸侯可能发动的武装叛变,所以在绣衣卫建立后不久,探子、眼线们便大都被散去了关东各郡国。
而梁国,作为关中东门户在函谷关外的最后一道防线,以及关中-关东往来沟通的桥梁,自然就成为了绣衣卫的情报汇总中心。
探子、眼线们在关东各国收集情报,再各自汇总到位于梁国的临时总部,而后一并转送长安,送到指挥使周仁,以及天子刘启的面前。
也正是通过这个情报网络,长安朝堂才能在吴楚之乱爆发之前,对每一家关东宗亲诸侯的动向,都保持‘细致入微’的掌控。
比如:齐王哪天见了吴王刘濞的使者啊~
楚王和刘濞的使者聊了些什么啊~
赵王刘遂派谁北上,和匈奴人交涉啊之类。
凭借绣衣卫所提供的情报,长安朝堂始终‘先敌一步’,并最终看似惊险,实则游刃有余的,仅凭三个月时间,便彻底平灭了声势浩大的吴楚七国之乱。
而后,自然就是真正的戏肉:削藩。
虽然吴楚七国之乱的平灭,基本奠定了长安中央强硬削藩的事实基础,但先帝刘启谨慎的性子,使得这支情报网络并没有被第一时间收回。
恰恰相反——在吴楚七国之乱平灭之后,长安朝堂对关东宗亲诸侯的监控,无论是绣衣卫这个特务情报机构,还是明面上的军事戒备,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避免关东发生第二场七国之乱,先帝甚至决定牺牲部分边防力量,用于加强对关东宗亲诸侯的监控。
于是,曾经的绣衣卫睢阳临时总部,便也基本原封不动得保留了下来。
只是保留归保留,吴楚之乱终归已经平灭,需要绣衣卫从关东搜集的情报,其实也已经没多少了。
刘荣前不久才刚看过这几年,绣衣卫从关东收集的、关于宗亲诸侯的情报。
什么,河间王刘德舞文弄墨,不问国政啊~
什么,中山王刘胜好色成性,白日宣淫啊~
什么鲁王刘余酷爱游猎、江都王刘非嗜武成痴之类——全是些狗屁倒灶的私密八卦。真正有价值的情报,也就是关于岭南赵佗的几则,类似于天下第二架黄屋左纛重见天日、南越武‘帝’重现人间之类。
这就导致原本为了打探关东诸侯,而专门设立的情报机构:绣衣卫,在吴楚之乱平定之后,虽然没有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但也多少有了些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
绣衣卫上下都很急!
因为没有活干,就意味着这个部门没有存在的必要!
若是别的部门倒也罢了——顶多就是部门被裁撤,人员被分散安排到其他部门。
可绣衣卫,他是个特务情报机构啊!
随便拎出来个小虾米,把脑袋里藏着的事儿抖楞抖楞,都能编出一本完整的野史!
这么一个部门,一旦裁撤,怕是只有指挥使周仁本人能全身而退;
剩下的人,死不死且不提——能死的好看一点、体面一点,都很可能是奢望。
于是,绣衣卫开始到处找活干。
一开始还谨慎些,说梁王疑心孝王之死,心怀鬼胎、淮南王图谋不轨,意欲作乱之类。
虽然言辞夸张些,但也基本还算基于事实去夸大。
后来,见长安没有反应,睢阳绣衣卫直接演都不演了——连临江王刘淤意欲谋反这样的事儿,都拿出来冲业绩了!
这样的假新闻,别说是刘荣了——就连周仁这一关都过不了,根本不可能送得到刘荣面前。
于是,实在闲的不信,又无比担心‘失业’的绣衣卫,便开始无所不用其极的搜集大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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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时间,无疑便是这种心态下,弄巧成拙、歪打正着下的产物。
——五个胆大包天的绣衣卫探子,出于好奇心,或者说是‘探究真相,搞个大新闻’的上进心,意外混入了一支前往草原的走私商队。
明确商队的来路后,这五个人一路上都在想:这么好的机会,得搞点业绩回去!
一开始,他们想的是脱离商队,潜伏在草原上,打探到有价值的消息再回去领赏。
只是这个做法周期太长,也太过凶险,他们始终在犹豫,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结果在告别哲别部后,商队领头的梁上出人意料的顿悟‘知足’二字,打算回去;
于是,这五人一咬牙一跺脚,决定自爆身份!
作为优秀的情报人员,自爆身份这种犯忌讳的事,他们显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做。
而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么做,是为了一场豪赌。
——他们告诉那梁商:我们都是陛下派来,打探草原的密探!
他们还声称,他们此次出关的任务,是和河西地区的部族初步构建起联络,为日后,汉家谋夺河西做准备!
然后,他们就扯着刘荣的虎皮,临时‘征用’了那支商队,并用商队剩下的货物,作为了他们开拓河西‘市场’的资金。
至于那梁商,在得知自己身边,居然混入皇帝老子的眼线之后,为什么没有杀人灭口?
因为那五个混账,替刘荣向那梁商做出承诺:只要事情办成,当今天子,重重有赏……
这种事儿~
刘荣该怎么说呢;
啧。
这就好比某地发生天灾,某位官员矫造诏谕,以刘荣的名义大开粮仓,以赈济灾民。
你说他矫诏吧?
他是好心的,而且事儿办成了;
你说他忠心吧?
胆敢矫诏的‘乱臣贼子’,怎么看都和‘忠心’二字不沾边。
此时的刘荣,就大概是这样的心理。
——从本心上来讲,对于这五个敢混进走私商队,涉嫌踏足草原,并最终搞出如此动静的绣衣卫,刘荣相当佩服。
都不说别的,区区五个人,敢混进一支上百人的走私商队,甚至还敢在塞外草原自爆身份!
这份魄力,就不是寻常人所能比。
但要说纯粹的欣赏,刘荣心里,却也多少有些别扭。
毕竟任谁做了皇帝,被某个不起眼的手下代替做主给人承诺,都不会觉得心情愉悦。
至于这件事……
“河西~”
“河西……”
…
“且渠部~”
“日逐部……”
又是一阵喃喃自语,刘荣终是将手中竹简丢回御案,双手撑在身后,稍仰起头,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对于这五个混账,刘荣大概也有了决断。
——忍着恶心,认他们一功;
同时,对于绣衣卫眼下的尴尬境地,刘荣也暗暗记在了心里,并将绣衣卫的未来规划,也纳入了即将完成的几项九卿属衙改制的范畴。
至于这件事,对刘荣未来针对河西地区的谋划,能产生怎样的积极作用,却是需要刘荣好生思考一下的。
那五个人——准确地说是那支梁国商队,分别和河套-河西之交,距离河套不过数百里的且渠部,以及位于河西正中心,甚至更靠近西域一些的日逐部分别达成了口头协议。
当然,是以商人身份,而非‘汉使’身份。
他们与这两支商队约定:这一次,双手奉上商队一半的物资,全当和这两个部族结个善缘。
往后,每次出关来到草原,也都会在经过这两个部族领地时,无偿送上商队一半的货物。
而且是往返都送!
从汉地带来的十车货物,先给且渠部五车,再给日逐部三车!
剩下两车运去西域,换回来的所有货物,也会再次分出一半给这两个部族。
而作为回报,这两个部族需要在商队经过领地时,提供必要的保护。
说好听点是保护,说白了,其实就是保护费——只要他们不去攻击商队,那就没谁能威胁到这支商队的安全。
就这样,商队和且渠、日逐这两个河西地区的重要部族,以及河套前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上的两个部族,达成了过境协议。
而这份协议,使得这支商队在理论上,具备了可以轻易横穿河西,往返于河套-西域之间的客观条件……
(本章完)
第391章 这个可以有!
第391章 这个可以有!
对于与商队达成协议的部族来说,这根本就是完全不需要去考虑的好买卖。
——放他们过去,就能立刻得到他们的一半货物;
而且是每放他们过去一次,都能截留下这个商队的一般货物。
一来一回放两趟,收获便已经和杀死商队、抢走商队所有货物齐平了。
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干!
非但要干,而且还要无所不用其极的保护这个商队,以保住这个长期爆金币的发财树。
至于商队——出关西行的时候,只能将四分之一的货物送到西域,与西域各国交换、贸易;
回来时,也只能带回‘贸易所得’的四分之一。
看上去很亏,而且多少有些平白无故被收过路费收破产的感觉。
但倘若这支商队,并非是以盈利为目的呢?
或者说,这支商队的损失,亦或说是‘本应获得的利益’,都由朝堂中央——由少府内帑去给他们补;
而作为交换,商队只需要在每次出关时,都和这次一样,带上几个绣衣卫的眼线、探子,在草原上打探信息?
如此一来,各方共赢,只有匈奴单于庭受伤的世界就达成了。
——在河西,且渠、日逐二部掌握交通要道,坐着收保护费就能收的日进斗金;
商队该赚多少还是赚多少,半点不受影响不说,出关行商路上的安全系数,也肉眼可见的提高了许多。
甚至于路上所需要付出的‘过路费’‘保护费’,都被少府内帑给报销掉了。
而对长安朝堂来说,一笔钱去打探消息,显然本是个有意如此,却根本找不到门路的事。
现在好了;
虽然这个商队在草原上,不大可能打探到单于庭内部的消息,但其他方面的情报,打探起来确实不在话下的。
同样一笔钱——同样一笔情报经费,与其给东胡王卢他之那个墙头草,刘荣宁愿给这样一支商队。
当然了,为如此规模的走私商队报销利润,支出其实也着实不算小。
每一到两年,数千上万万钱的支出,哪怕是财大气粗如少府内帑,也显然有些吃不消。
所以,刘荣并不打算和这支商队,维持这种简单的‘我出钱,不出力’的合作关系,而是将这支商队收编。
事实上,这并没有什么难度。
——和且渠、日逐部达成口头协议的,是这个商队领头的梁商,以及那两个胆大包天的绣衣卫。
余下的护卫之类,匈奴人根本就不会在意。
就算在意,也完全可以搪塞过去——我换了一批护卫行不行?
甚至于那个梁商,事实上也不是非留不可。
对与且渠、日逐二部而言,这笔生意,只需要有一个脸熟的人继续履行,并按照承诺支付货物就可以了。
至于剩下的——原本的商队头人去了哪里、原先那些护卫怎么没来,以及商队为什么都变成‘二十来岁小平头’的奇怪人儿,匈奴人或许会小小疑惑一下、小小防备一下。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随意搪塞过去就好,并不会为商队带来多大的麻烦……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支商队对于刘荣、对于汉室而言,其实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刘荣完全可以让绣衣卫取代那支商队,组成一支新的‘汉使团’,披着商人的马甲踏足西域,展开汉家针对河西,乃至西域的战略部署前期准备工作。
至于这么做,对于那个商队公不公平?
走私商人有个屁的资格谈公平!
尤其还是走私战略储备物资,不拉去炮决,都得感谢如今汉室没有大炮!
换而言之,眼下,对于刘荣而言,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就是将那支商队完完整整的抓到廷尉大牢,甚至是直接杀掉。
顶天了去,也就是留下那个领头的梁商,威逼利诱也好,给编制画大饼也罢,让那个梁商从此成为汉家‘驻河西大使馆’的领事。
但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刘荣还是决定:大方一些。
“传令相府、少府。”
“梁国商人张柏,于国有功,甚得朕心。”
“——赏百金,御剑一柄,蜀锦二匹。”
“商队勇士百人,各赐十金,蜀锦二匹,各赐农籍、民爵。”
轻飘飘几句话,刘荣便做出了对那支走私商队的最终宣判。
而在刘荣身侧,听闻刘荣这看似与逻辑不符,且完全不具备性价比的选择,郎中令周仁只微微一愣,旋即便满心欢喜的拱手领命。
至于刘荣的目的,周仁显然也看明白了。
——刘荣,是要千金市马骨。
《战国策·燕策一》中记载,郭隗与燕昭王的一段对话,郭隗借用一则耗费千金,只买来一副马骨的典故向燕昭王说明:若想天下贤才云集而来,首先应当显示出求贤若渴的态度。
大约二百多年前,商鞅在秦国主持变法时,为取信于民,也曾在国都咸阳的集市南门,竖立起一根三丈高的木头,承诺会重赏将木头搬至集市北门的人,并以此,来作为重建秦廷政府威信、公信力的手段。
很显然,刘荣想要做的,也正是通过赏赐那支走私商队,来鼓励其他的、本该被抓去下狱的走私商队:放开手脚,放心大胆的去做吧!
只要做出成绩,你们的罪过,朕既往不咎;
你们的功劳,朕,将不吝封赏!
这样做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从今往后,每一支从边关潜逃出国,踏足草原的走私商人,都会在原先的‘赚钱、保命’的基础上,多出一个‘有偿为国家做点什么,来换取财富及社会地位’的选择。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这条道路,但有刘荣此番‘原木立信’的先例,当机会摆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或许就不再会纠结,而是会更果决的选择:做一个对国家、对民族有用的人。
如果运气够好,或许幕南乃至幕北,也能多出几个和汉家达成协议,钱就能无伤通过的安全商道,或者说是情报渠道。
便是运气差些,其他走私商队依旧还是老样子,对于刘荣而言,也完全没什么损失。
左右不过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给走私商人们摆出一个开放性的态度而已。
当然了;
无论是出于保护那支商队,以及河西那条商道的考虑,还是汉家‘重农抑商’的总体国策,刘荣针对这支商队的赏赐,都不会太过于光明正大。
偷摸派人去宣读个诏书,再在非正式场合提上一嘴‘嗯,这个商队很不错’,也就差不多了。
至于以后,究竟是让这支商队继续维持原班人马,以梁商张柏,外加那百十护卫、五名绣衣卫行走于河西和西域,还是增加绣衣卫的人手,乃至于直接接管那支商队,刘荣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一开始,肯定不能直接把原班人马全踢出去。
最稳妥的方式,是原先的护卫悉数取缔,重新填一批护卫、打手进去,以免消息泄露;
至于绣衣卫,则分批次逐渐掺入这支商队。比如商队下一次出关,先让商队中的绣衣卫人数,达到二十到三十人;
再下一次,增加到五十人左右;
然后七十人、一百人、一百五十人……
最终,经过润物细无声的蚕食,刘荣要让这支商队达到最终形态:由梁商张伯领衔(可替换),并由两百人左右的绣衣卫情报人员组成的,披着商队皮的草原情报组织!
而这个新组织,也与刘荣接下来,对绣衣卫内部的整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过去这些年,绣衣卫内部虽说不上混乱,但卿,终归还是有些劳苦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荣如是一语,算是正式开启了这个议题。
不料刘荣话音未落,周仁便略带惊愕的抬起头,旋即五味杂陈的点下头,脊背都佝偻下去了些许。
——在周仁看来,绣衣卫这样的情报部门,本身就是特殊时代下的特殊产物,为了特殊使命而诞生。
现如今,特殊的时代已经结束,特殊的使命已经完成。
考虑到当今刘荣,又向来是以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政治形象示人,周仁很难不得出‘绣衣卫要退出历史舞台了’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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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绣衣卫的联合创始人,以及实际操作过程中的第一届话事人,对于这个情报机构,周仁是有相当复杂的感情的。
作为朝臣,以及一个同样具备朴素价值观的汉臣,周仁知道这样的特务情报组织不该存在——至少不该用在‘监察百官’这样的歪门邪道上。
但作为这个组织的第一任领导者,周仁又很舍不得这个组织,就这么轻易、草率的退出历史舞台。
最后,同时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周仁,是郎中令。
是‘一朝天子未必一朝臣,但一朝天子,肯定会有一朝新的郎中令’的郎中令。
周仁这个郎中令的使用者:先孝景皇帝刘启,已经是‘先孝景皇帝’了;
周仁之所以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之所以能继续做刘荣的郎中令,唯一的原因,便是绣衣卫。
——汉家不需要周仁做郎中令;
刘荣的太子宫班底、潜邸心腹当中,更是有不知多少人,盯着郎中令这个虽然没有上升空间,却和刘荣最为亲密的要害位置。
而刘荣之所以反逻辑、反常态化的留下周仁,并不去任命新的郎中令,唯一的原因就在于:绣衣卫这个组织,只有周仁这个联合创始人玩儿的转。
现如今,刘荣隐隐表露出取缔这个组织的意图,周仁自然难免感到失落。
没了绣衣卫,周仁自然也就没了继续‘占着茅坑不拉屎’,霸占郎中令之位的可能。
不再是明面上的当朝九卿郎中令,也不再是暗地里的绣衣卫指挥使,周仁,就只会是单纯的‘汝坟侯’。
一个再寻常不过,且赋闲在家的普通侯爵。
而且是掌握太宗、孝景,乃至当今刘荣祖孙三代汉天子无数秘密的‘普通’侯爵……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早该有所准备的……”
“早就该想到,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
一时间,周仁身上的气质,都不受控制的萎靡了下去。
只是即便如此,周仁也还是强打起最后一丝精神,对刘荣拱起手,请刘荣‘明示’。
周仁,显然是打算站好最后一班岗,给绣衣卫一个体面——至少是相对体面的结局。
但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周仁感到一阵茫然无措的同时,又让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臣,重新点燃了内心深处的一团火苗……
“过去这些年,绣衣卫主要的工作,都是搜集关东宗亲诸侯的情报。”
“从关东地方郡国收集到消息,并汇总到梁都睢阳,而后上报入长安——这套模式,已经很成熟了。”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神情淡然道:“卿,是先帝最信重、最亲近的臣子。”
“想必先帝心中所想,不需要朕再去过多赘述。”
“——吴楚之乱,并不是我汉家削藩的结束,而是一个最基本的开始。”
“吴楚之乱得以平灭,我汉家,才真正具备了削藩的可能、才真正具备了削藩的客观条件。”
“削藩,是一场持久战、拉锯战。”
“所以关东那边,绣衣卫还是要继续盯着的。”
刘荣此言一出,周仁当即一愣,心态顿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而刘荣接下来的话,也终于让周仁,吃下了关于绣衣卫的最后一颗定心丸。
“只是关东宗亲诸侯,不应该是绣衣卫的全部工作——普天之下,还有许多其他的地方,需要绣衣卫去忙碌。”
“——比如岭南百越;”
“比如西南夷诸国;”
“比如朝鲜半岛;”
“再比如:草原——幕南、河西乃至西域,甚至是河套地区,都需要绣衣卫,去构建起新的情报组织。”
…
“朕的意思,是让绣衣卫内部,进行一次体制改革。”
“从原先,绣衣卫士打探情报、上报上线,再汇总于卿之手——这简单的网络,改为更为标准、紧密的情报网络。”
“绣衣卫内部,也应当成立对应的分管部门。”
“比如匈奴司、南越司,又或是西南司、朝鲜司之类……”
(本章完)
第392章 又一年秋
第392章 又一年秋
对于绣衣卫,刘荣的感情有些复杂。
就好比周仁——本能排斥特务机构,却又对这个自己一手建立的特务情报机构,有特殊的情感一样;
刘荣的本能,也同样是排斥。
——特务政治,是软弱无能的象征、是混乱沉沦的开始。
无论是在哪个时代,类似锦衣卫,或是中筒这样的特务机构,都会对国家政治生态造成难以磨灭的沉重打击。
没有人会愿意说真话,甚至可能不再会有人‘开口说话’;
没有人会再批评刘荣,甚至都不再会有人开口评价刘荣。
朝堂内外,每个人都把注意力放在‘谨言慎行’,放在不被中央特务机构抓到把柄上,根本没精力,也没心思去办事儿、去干活。
这样的中央、这样的政权,不崩溃才是怪事。
但你要是说,直接把绣衣卫给完全取缔,刘荣其实也是不大愿意的。
首先,特务政治这个东西,谁都可能反感;
唯独最高统治者,非但不会反感,反而还会对其寄与重望。
因为特务政治机构,能极大的满足最高统治者近乎病态的掌控欲。
所以,无论是怎样的性格、为人,只要屁股坐在最高统治者的高位之上,就很难对特务政治生出本能的、由衷的抗拒。
——刘荣当然也不例外。
其次,特务政治和情报机构之间,往往只是一念之差。
特务可以是情报人员,情报人员也可以是特务;
特工的任务可以是搜集情报,也可以是暗杀、迫害。
好比大明王朝鼎鼎大名的锦衣卫,一开始,就只是个秘密调查百官,搜集百官‘起居录’的情报机构。
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职权压上去,顺带着也被授予了许多权限,锦衣卫才发展成为后来,让百官公卿惧怖的暴力机构。
所以,类似这样的机构,究竟怎么用、用来作什么,也完全取决于最高统治者,且完全不受任何人影响。
换而言之:只要最高统治者——只要刘荣能抵抗‘掌握公卿百官起居录’的诱惑,给与绣衣卫正确的引导,那就出不了大问题。
说白了,一个情报机构/特务机构,究竟是会变成锦衣卫,又或是中筒、军筒,还是会变成国家安全性质的正规部门,就看刘荣想要做什么。
是想在汉室政坛掀起白色恐怖?
还是想正儿八经搞得国家安全部门,进行一些反间谍、反渗透的工作,以及对外情报搜集工作?
刘荣显然想要后者。
那么,既然是要搞一个正儿八经的,不影响政治生态格局的情报机构,那这个机构的权限,其实就需要进行严格限制。
类似于‘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这样的权力,原则上是不能加到这样的部门的。
要打探情报,那就老老实实打探情报;
至于根据情报做出应对,决策权还是应该由中央掌握。
这就好比眼睛、耳朵——你就看、听,然后把看到的听到的上传给大脑,让大脑决策就行;
而不是让眼睛去杀人、让耳朵去抓人。
明确了这些原则,刘荣和周仁说起绣衣卫的未来规划,大体方向也就清晰了许多。
“过去,绣衣卫隐于幕后,上不得台面;”
“但往后,绣衣卫不敢继续藏着——至少不能完全藏着。”
“至少朝堂内外要知道,我汉家有一个叫绣衣卫的部门。”
“而这个部门的职责,哪怕不为朝堂内外知晓,也至少要让公卿百官知道:绣衣卫,并不是监察百官的部门。”
…
“至于北方草原、南方百越,西南夷、朝鲜半岛,大体都能归为‘对外事务’;”
“再加上关东宗亲诸侯,都是需要绣衣卫暗中监视、掌握动向的。”
“在这些方面,绣衣卫日后的职责和过去一样。”
一番话说出口,刘荣适时止住话头,给周仁留下了充分的反应和消化时间。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在听闻绣衣卫,即将迎来正规化、常态化的改制之后,周仁的面容上,只一片说不尽的心安。
事实上,对于绣衣卫未来的走向,不单是绣衣卫内部心慌——就连周仁这个绣衣卫指挥使,也同样是忧心忡忡。
还是那句话:绣衣卫自上而下,掌握了太多太多关于汉家朝堂中央,乃至于关东宗亲诸侯,甚至历代汉天子的秘闻、秘幸。
随便一个绣衣卫的探子,都能将大脑里储存的诸多秘闻,作为一部完整的野史的内容来源。
这样的部门,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成为封建帝王弃之如敝履的一次性用品。
故而,在过去这些年,尤其是吴楚乱平,绣衣卫自认为即将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这几年时间里,绣衣卫自指挥使周仁以下,都可谓是人心惶惶。
但当刘荣明确提出改造绣衣卫,使其成为一个正规的情报部门,甚至是国家安全部门之后,周仁总算是彻底安下心来。
这就好比一个混在黑道的警方眼线,终于等来了自己梦寐以求,甚至做梦都不敢想的正式编制——总算是上了岸,又如何不热泪盈眶?
心中最大的石头落了地,周仁也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调整好了情绪。
而后,便从绣衣卫指挥使的角度,也给出了自己针对绣衣卫改制的意见和看法。
“过去这些年,绣衣卫暴露出来的问题,其实也是不少的。”
“其中最严重的一项,便是过去这几年,绣衣卫上下‘为了查探而查探’——探不出其他有用的情报,便无所不用其极的编排宗亲诸侯。”
“虽然基本没有出现过无中生有、胡编乱造,但听风就是雨,夸大其词、言过其实的情况,却是实在不少。”
“究其因,固然是绣衣卫上下唯恐兔死狗烹,担心没了吴楚,绣衣卫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于是便无所不用其极的,证明自己‘有用’。”
说着,周仁也不由得长呼一口气,神情略带萧瑟的摇头苦笑一声。
“日后,这样的情况固然是要避免的。”
“但未免过犹不及,恐怕陛下,也不能让绣衣卫上下完全安心。”“——若无论如何,绣衣卫都安全、都不会被取缔,那绣衣卫上下,恐怕就会被慵懒之风所充斥。”
“故而,绣衣卫上下,即不能有‘没成果就要灭亡’的过度紧迫感,也不能完全没有紧迫感。”
“其中的度,恐怕还需要陛下好生斟酌……”
周仁一番话,算是正好点中了刘荣心中的担忧。
——不同于朝堂上,任何一个由官员组成的行政部门,绣衣卫这个情报部门,真的是太过于特殊。
这里的特殊,不单局限于权责、工作方向,以及更加复杂的人员构成;
也同样包含周仁所说的:紧迫感。
作为情报机构,尤其还是上不得台面的情报机构,绣衣卫在过去这些年的人员流动,显然不大能保证质量。
真正有本事的人,无论是文韬武略,还是专业对口的情报收集能力,都不可能成为绣衣卫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优秀人才。
说白了:要不是身上有点儿毛病,如政治成分不好,又或是履历不好、有前科之类,谁愿意放着正儿八经的其他属衙不去,跑去绣衣卫做暗探、眼线?
而鱼龙混杂的人员构成,让绣衣卫拥有许多出人意料的情报渠道的同时,又使得绣衣卫的人才队伍建设,也同样具备一些寻常部门不存在,或是不大可能出现的奇怪问题。
好比周仁刚才说的:让他们不安,他们就要乱搞,来证明自己‘有用’;
可若是让他们太安心,他们又会懒散‘无为’,象征性打卡上下班,持续性出工不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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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而治四个大字,出现在朝堂上,已经够让刘荣感到恶心了。
再出现个以‘无为而治’作为行事准则的情报部门,或者说是国家安全部门,那刘荣怕不是要气吐血。
所以这个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
在清楚绣衣卫上下的‘裁员’担忧后,也要第一时间给他们紧迫感,如绩效之类,来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当然,相较于惩罚性质的所谓紧迫感,刘荣还是更倾向于奖励性质的鼓励。
比如:某个被绣衣卫谈查到的情报,在经过核实之后,针对搜集到该情报的个人和部门,进行包括但不限于金钱的奖励;
如此一来,哪怕是为了钱,绣衣卫上下也会认认真真的工作,而不是端着铁饭碗浑浑噩噩。
只是这件事,刘荣还需要考虑考虑。
还是那句话:相比起其他司法、行政机构,绣衣卫这样的情报部门,实在是太过于特殊。
他们很容易走上极端。
要么胡搞瞎搞,编排宗亲诸侯,要么彻底躺平,完全不作为;
在他们眼里,似乎永远都没有‘折中’这个选项。
所以,对于这样极端,而且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转变为另一个对立面的极端的特殊部门,任何措施,都需要慎之又慎。
——用金钱作为激励,鼓励绣衣卫更努力的工作,理论上是可取的;
但如何避免它们再次走上极端,发生诸如‘绣衣卫为了奖励,编排朝中公卿酒池肉林’之类的离谱时间,还需要好生斟酌,并再三推敲。
换而言之,这件事,急不得。
但无论如何,过去这些年,压在绣衣卫上下心中的,那个名为‘说不定哪天就要下岗’的大石,却总算是落了地。
而绣衣卫,在刘荣眼中,其实还有一个比较致命的问题,是迫切需要解决的。
“过去这些年,绣衣卫上下用于查探情报、行贿宗亲诸侯左右的钱金,似乎都并非直接出自少府内帑?”
一听刘荣问起此事,周仁便当即明白过来:刘荣,是要针对绣衣卫混乱的财政系统,或者说是‘经费审批系统’动刀了。
故而,周仁并没有急于开口答话,而是低头思考了许久。
措辞一番,又组织好语言,周仁才将过去这些年,绣衣卫内部的大体运转模式娓娓道来。
“正如陛下所言,绣衣卫放出探子,无论是探子的衣食住行,还是行贿、交好,都需要不少钱、金。”
“这是一笔相当不菲的开支。”
“——就拿当年,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前距离;”
“当时,吴都广陵,便有绣衣卫分司一处,属绣衣卫者百五十,爪牙上千。”
“为了维持着千余人,在广陵城的情报搜集,以及针对吴王宫的查探,先孝景皇帝每年,就要赏赐臣不下五百金。”
“而这五百金,仅仅只是广陵一城所需。”
“余者——如赵都邯郸,齐都临淄,燕都蓟邑,楚都彭城等,用度虽少些,却也少不到哪里去……”
一听周仁这话,刘荣便算是明白过来,绣衣卫过去的经费,是通过怎样的方式获得、下发了。
——直接由天子巧立名目,给指挥使:周仁降下赏赐;
再将这个赏赐作为项目经费,下发到绣衣卫内部具体的部门,或是具体的个人手里。
如此一来,项目经费有了,朝堂内外却也不会因为一笔不明所以、说不清楚的额外支出,而对绣衣卫的存在有所察觉。
至于这么做的弊端,则正是刘荣方才,表示绣衣卫未来‘不能再完全藏在幕后’的原因所在。
——天子赏赐,尤其还是无缘无故的赏赐,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指不定能出什么乱子!
好比周仁这个绣衣卫指挥使,先帝每年几千金的赏赐下去,别说是后世野史了——便是如今朝堂内外,都有人说郎中令周仁,是先孝景皇帝的老相好、好基友了。
偏偏刘荣还无从辩驳!
毕竟老刘家的皇帝,在这方面的名声向来不算干净。
所以,为了以后不被造黄谣,不被野史描述为‘和郎中令拼刺刀’的基皇,刘荣必须让绣衣卫,在一定程度上‘浮出水面’。
因为只有这样,绣衣卫才能得到一笔正常渠道的专项拨款,而非天子给予指挥使个人,再被指挥使偷偷用于绣衣卫运作的所谓赏赐。
再者说了:恩出于上!
绣衣卫这么个要害部门,经费明明出自天子,名义上却都是由指挥使‘自掏腰包’,这算个什么事儿?
(本章完)
第393章 新的秩序
第393章 新的秩序
刘荣需要让绣衣卫这个在过去,充满神秘色彩的特殊部门,知道在绣衣卫指挥使周仁之上,还有一个叫刘荣的顶头上司。
而且这个顶头上司,是汉天子;
是曾经的太宗皇帝刘恒、过去的孝景皇帝刘启,以及往后的每一位汉天子。
当然了,这里的‘让他们知道’,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把他们召集起来,然后跟他们说:哈喽啊大家伙儿,朕是皇帝,也是你们幕后的老大。
——如何让一个群体,最直观的感受到顶头上司的存在?
答案是发钱。
一个领导,你这辈子都没见过几次,甚至连见一次的机会都没有,那有他和没他,对你来说是一样的。
但当有一天,这个顶头上司当着你的面,把原本不属于你的一笔奖金亲手交给你,那你就会记住:有这么一个很少能见到,甚至未必还能有下一次见面机会的领导,才是你们这个部门真正的掌舵人。
一样的道理——过去的绣衣卫,无论是在太宗皇帝在位期间,还是孝景皇帝在位时期,对于汉天子这个角色,实际上都是相当无感的。
为什么?
因为绣衣卫这个部门的特殊性,使得他们的人员构成,几乎是直接和‘三教九流’划等号的。
什么农民、商贾,又或是工匠、贵族——基本通通不在绣衣卫的人员组成要素当中。
唯一能为绣衣卫所用,能发挥出绣衣卫这个情报部门职能,并提供足够人手的,只有一个群体。
——游侠众。
因为如今这个世道,贵族忙着享乐,商贾忙着赚钱,农民忙着种地,工匠忙着打铁。
唯有游侠这个群体,能顶着‘闲人懒汉’的标签,去到处晃悠、溜达,顺便和人吹牛打屁聊八卦,同时又不让任何人察觉出异常。
试想一下;
一个衣着奢靡,气质高贵,明显身世不凡的公子哥,跟你打听吴王最近见了什么人,你会觉得正常吗?
一个浑身铜臭,极尽市侩,恨不能把空气都卖出钱来的商人,和你打听燕王最近有没有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会相信这个人是商人吗?
同样的道理——一个浑身腱子肉,却也一脸憨厚的匠人,和你打听某位宗亲王爷的动向,又或是一个衣衫褴褛,能被生存二字硬生生压弯脊梁的农民,找你聊朝堂某个政策所带来的影响、利弊……
很显然,以上这些情况,和后世西裤皮鞋小平头,能把煎饼摊成燕麦的便衣,完全就是一个路数——信你才有鬼了!
再加上这个时代严格的人口流动监管制度,使得‘生面孔’这种东西在地方所引发的防备,几乎和猛虎下山、蝗虫过境没什么两样。
大家都很怕;
大家都很关注;
大家都不敢靠近;
同时,大家都希望这一切早点过去。
但若是换做游侠,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游侠儿们本来就很闲!
游侠儿们本来就居无定所!
游侠儿们本来就很八卦,也本来就很爱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就好比后世,男人三杯酒下肚,就能聊起国际局势一样——这个时代的游侠众,个个都是号称能靠自己的人脉,叫停一场战争的主。
所以,由他们来负责情报工作,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了。
——游侠自带‘流浪者’属性,某地突然多出一个面生的游侠,根本不会引起多大的关注。
顶多也就是本地帮派去接触一下,然后很快便同流合污。
——游侠自带‘无业游民’属性,一个无所事事、不事生产,整日都在街面上晃悠,有事没事就和人聊天的游侠,也同样不会吸引任何人的关注。
恰恰相反:在这个娱乐手段极其匮乏的时代,外地游侠带来的故事,甚至是底层民众不可或缺的重要娱乐方式。
——游侠自带‘来路不明’属性,虽然说不上人均背着命案,却也大都是背着大大小小的官司。
所以,他们隐瞒自己的身份、来路,同样没人会觉得奇怪。
简直完美!
可以名正言顺的上街走动,打探消息,不需要搞一个假职业糊弄人,甚至都不需要搞一个假身份来融入社会!
还有比这更适合情报人员的身份吗?
好吧;
如果你说煎饼摊主,那你赢了……
故而,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过去这十来年,绣衣卫这万儿八千号人、几万人次的组织结构,几乎有九成九,都是从游侠群体发展而来的。
——绣衣卫的模式,并非让一个正经的情报人员佯扮游侠,而是将一个如假包换的游侠,吸收为自己的情报人员。
而这个模式带来的问题,便是整个绣衣卫上下,几乎都是组织纪律涣散,且没有什么道德下限的游侠群体。
如果这是个特务机构,那刚刚好——特务不需要,甚至不可以有道德;
但刘荣要的是纯粹的情报机构,甚至是类似于后世,国家安全部门那样的、正规的,能见光的情报机构。
在这么一个正规部门,游侠这种有黑道属性的群体,就难免有些让人头疼的毛病了。
比如:趋利避害,自私自利,奉献精神约等于零;
比如见钱眼开,毫无下限,能因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理由退出,甚至背叛组织。
最后,最为不起眼,同时却也是情报机构最为重要的一点:意气用事,有奶便是娘。
不是刘荣胡乱遐想,又或是和空气斗智斗勇——这件事,刘荣是有现实案例启发的。
事情发生在五年前,吴楚乱平后近一年,刘荣太子监国不久。
彼时,先帝老爷子大抵是下定决心,确定要将大位传给刘荣,于是便向刘荣透露了绣衣卫这个神秘组织的存在。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刘荣也屡次三番在宣室殿,听到郎中令周仁向先帝老爷子汇报工作。
连绣衣卫内部的工作汇报都不用避讳,那其他关于周仁、关于绣衣卫的话题,刘荣显然也听了不少。
其中,最让刘荣印象深刻的,就是有一回,绣衣卫内部闹出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事情大致经过为:绣衣卫某个项目需要资金,周仁照例向先帝老爷子申请;
先帝老爷子照例巧立名目,明面上给周仁许下赏赐,实则却是批了绣衣卫的经费。
然后周仁带着经费在绣衣卫内部下发任务,顺带着分配经费。
之后不久,任务圆满完成,经费却剩了一些;
周仁觉得反正剩的不多,与其再收上来,还不如当做奖金留给绣衣卫的探子们。
然后就出事儿了。
——得了周仁的奖金,绣衣卫内部有几个二傻子私下里找上周仁,表示‘士为知己者死’;
周仁如此对待他们,他们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如有必要,愿意为周仁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于是,周仁吓得屁滚尿流,当即就进了宫,将此事上报给了先帝老爷子,以洗清自己的嫌疑。
刘荣之所以会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是因为当时,这件事在先帝老爷子那里,也算是引发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先帝老爷子几可谓震惊!
惊讶过后,旋即便是盛怒!
只是最终,这件事却仅仅只是得了个治标不治本的处置:那几个二傻子被暗中处死,周仁罚俸半年。
至于这种因权力结构冗长,而导致的底层与上层脱钩——绣衣卫成员对天子没有认同感的情况,则根本没有得到解决。
后来,先帝老爷子也和刘荣说过:这种事,是没办法解决的。
要想收买人心,你就必须‘发钱’,也就是给好处。
而且必须是面对面的亲自发钱,而不是藏在幕后,假借臣下之手发钱。
但绣衣卫这种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组织,是天子绝对不能‘触碰’的。
因为有损形象。
所以哪怕明知道这么做,有可能让绣衣卫脱离自己掌控,汉天子也必须‘爱惜羽毛’,绝不能在绣衣卫成员眼前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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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只有这样,汉天子才能在某一天,绣衣卫东窗事发,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时,理直气壮地说出一句:朕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绣衣卫,也压根儿没听说过这三个字!
一切都是周仁这个编外人员、临时工自作主张!
不信?
不信你问问绣衣卫那些见不得光的玩意儿,有谁见过朕?
真要是朕搞出来的绣衣卫,朕怎么可能不接见一下这些玩意儿?
怎么可能不给他们画画饼、发发钱,好邀买人心,掌握这些玩意儿?
听上去很冷漠、很绝情。
但在国家层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就好比后世某些国家,不方便明着派出军队,就让军中将士以‘个人’名义,成为战争某一方的雇佣兵;
——某国军人,和某国雇佣兵,二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前者受命于这个‘某国’,而后者则完全遵从个人意志。
自然,若是出了事,前者会牵连背后的国家,后者却完全可以归类为:个人行为,与国家无关。
汉天子——主要是先帝老爷子,对绣衣卫就大概是这么一个态度。
绣衣卫当然有用;
先帝老爷子当然要用;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堂堂汉天子,居然养了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组织。
所以,先帝老爷子和绣衣卫之间,需要保持安全距离。
先帝通过周仁单线联络、遥控绣衣卫,就已经是极限了。
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绣衣卫见不得光,所以天子要与之保持距离,而保持距离,又必然会导致这个组织离心离德。
似乎是顾此失彼的两难抉择——非此即彼,只能选择,无法都要。
刘荣给出的答案是:朕,全都要。
见不得光?
那就让他见光。
特务机构?
明明是情报机构、国家安全部门!
既然是见得了光、上得了台面的国家安全部门,那朕总不用再保持‘安全距离’了吧?
不用保持安全距离了,那朕自然就要在绣衣卫内部,突出、强调汉天子这个顶头上司的存在,以加强这个组织对汉天子的向心力。
具体的手段,简要概述是‘发钱’,往细了说,那就是提高待遇,赏罚分明,任务明确,并为这个部门赋予使命感,再为其打造一套正规、完善的体制。
这很重要。
狭义的‘钱’,即物质待遇固然重要;
但广义的‘钱’,即使命感、正式编制,以及社会地位等方方面面的隐形待遇,却是更加重要的因素。
后世的铁饭碗为什么那么吸引人?
是工资收入很高吗?
还是奖金上限很高?
又或者,有什么合法且隐形的利益来源,能年入百万什么的?
显然都不是。
铁饭碗真正的诱惑力,在于稳定、体面。
尤其是体面二字,在社会地位、人脉关系,以及社会角色方面的权重,可谓是底层民众毕生中,最有可能获得的超然特权。
刘荣要做的,就是把绣衣卫这个曾经的特务部门,整改为后世金饭碗那般,稳定、体面,且对社会、国家有贡献,有天然的自豪感、使命感的政府常置部门。
第一步,便是支起完整的部门框架,顺带明确绣衣卫的使命。
过去的绣衣卫,就像是皇家私下里养的眼线、卧底,干的都是蝇营狗苟的勾当,自然就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
但从今往后,绣衣卫要做的事国家安全、对外情报搜集、敌后情报输送等一系列即正派,又崇高的工作。
尤其是有没有这个认知,对于情报人员本人,可谓是至关重要。
——你要是一个富豪养的狗仔,专拍明星八卦,你是什么工作状态?
你若是国家安插在倭寇国的地下工作者,专门负责敌后工作,为国家、民族艰苦奉献,你又是个什么样的工作状态?
一样的道理;
要让绣衣卫上下,对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工作有足够明确的认知,让他们明白:自己不是某个人养的狗,专门负责闻味儿;
而是整个华夏民族的英雄,甘愿隐居幕后,为民族的繁荣昌盛默默奉献,功德无量!
(本章完)
第394章 ‘那’个男人
第394章 ‘那’个男人
毫不夸张的说:要想达成这个目标——为绣衣卫赋予神圣的使命,难度完全不亚于给一支乌合之众般的疲弱军队,注入一个新的军魂!
但好在相较于后者,绣衣卫这个部门,本身就具备一定的操作基础。
——有些时候,见不得光,未必就和‘不正义’划等号。
就说当年,第一个打探到吴王刘濞动向,确定吴王刘濞联合楚王刘戊,即将发动正式叛乱的绣衣卫探子,谁敢说他不是英雄?
还有岭南百越,那些为了打探情报,甘愿融入当地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数十年如一日做奉献的绣衣卫成员,谁敢说他们于国无功、于国无益?
说到底,情报工作者正义与否,最根本的关键点在于:他的所作所为,有没有为国家带来正当利益。
甚至再退一步——哪怕是不正当的利益,那也同样是功德无量。
正如后世那句名言:国与国之间,没有情谊、没有道德,永恒不变的,只有利益二字。
由此不难衍生出的结论便是:对于情报工作者而言,工作不分正义与否、正确与否,甚至不分合法与否;
只要有利于本国、有损于敌国,那就是国之臂膀、民族英雄。
在过去这十几年的时间里,绣衣卫内部,背叛者有,潜逃者有,以权谋私、因私废公者亦有;
但谁都无法否认的是:总体来讲,绣衣卫还是发挥出了自己‘情报部门’的职能,为汉家朝堂中央获取、制造了许多利益,并避免了许多损失。
对于这样一个部门,刘荣想为其注入一个类似信仰、精气神之类的东西,其实算不上太难。
只是此事急不得。
先把绣衣卫混乱的体系梳理清楚,再根据区域明确划分;
等做出成绩来了,刘荣再顺水推舟,一个‘国家英雄’的大帽扣上去,一切便都会水到渠成。
好比这支即将接连汉家与西域,成为汉家-河西-西域这一通道串联者的商队;
——等将来有一天,汉家因为这个‘商队’搜集到的情报,而更容易的占据河西,又或是更顺利的进驻西域时,英雄的称号,甚至都不需要刘荣主动去给了。
谁把人民记在心里,人民就会把谁高高举起;
将来,手握实打实的‘功勋’,绣衣卫自然就会成为汉家的英雄。
彼时,刘荣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将他们的英雄事迹广而告之,再将是否评定他们为英雄的决定权,交给整个天下的人……
“卿,勉励之。”
“绣衣卫,大有可为。”
“日后,无论北蛮匈奴,亦或南方百越;”
“无论东北朝鲜,亦或西南诸夷——可供绣衣卫建功立业,垂名青史的土壤,都断然不会稀缺。”
“届时,卿这个绣衣卫首任指挥使,恐怕就不再是以简单的‘郎中令汝坟侯’六个字,留名于青史之上了……”
如是一番话,对周仁毫不吝啬地表达出勉励之意,刘荣也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
汉天子的近臣、宠臣,其实是很不好做的。
远的不说,就拿太宗皇帝年间的邓通,以及先帝年间的周仁举例——二者无一例外,都被坊间传闻造黄谣,给硬生生传成了文景二帝的好基友。
周仁都还算好的;
在相对正经一点的人嘴里,周仁和先帝老爷子的关系,还仅仅局限于:先帝宠幸妃子时不避周仁,甚至让周仁在门口放风。
可太宗皇帝的宠臣邓通,那可真真是被舆论黑的体无完肤。
——一个和太宗皇帝搞基的污名,自然是最基本的保留节目。
除此之外,什么蛊惑太宗皇帝,给太宗皇帝吹枕边风啊~
什么跟太宗皇帝撒娇,换来天下一半的钱币市场啊~
什么给太子刘启上眼药,从而见解干涉储君之争之类派;
——凡是能王人身上泼的脏水,邓通是一滴都没躲过去不说,还愣是没有哪怕一个人,说邓通哪怕半点强项、长处。
可实际情况是怎样的呢?
根据刘荣所掌握的一手资料——而且是从先帝老爷子那里耳提面命,说服力、真实性都堪称天下之最的一手资料;
真实的情况,和坊间传闻,可谓是半点关联都没有。
以至于刘荣先后从‘坊间传闻’和‘先帝之口’这两个渠道,分别听到了关于邓通的两版描述后,愣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
这明明是两个人吧!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说辞,居然形容的是同一个人?
简直离离原上谱啊……
根据先帝老爷子的口述,对于邓通这个人,先帝老爷子在个人情感上,并不喜欢这个人;
但从客观角度评价,先帝对邓通此人,却也评价甚高。
先说‘不喜欢’的原因。
据先帝所说,邓通这个人,是一个即善察言观色,深讳揣摩之道,总是能恰到好处捧臭脚、拍马屁的狠角色。
无论太宗皇帝是喜是怒、是烦是愁,邓通都总能以极其恰当的方式,让先帝维持一个相对平稳的情绪状态。
——有些时候,是邓通能提出建议,让太宗皇帝不再头疼某一件事;
有些时候,是邓通直接解决掉这件事,让太宗皇帝不必再头疼。
至不济,邓通也能劝说太宗皇帝‘稍安勿躁’,冷静下来思考应对之法,以免被负面情绪左右了思维,从而造成不必要的时机错失。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邓通显然是一个贤臣;
而且是那种‘某某就是朕的镜子’级别的贤臣。
但先帝不喜欢邓通,也恰恰是由于这个原因。
——这x养的忒特么牛了!
面面俱到,事事周道,干点啥都能让太宗皇帝感叹一声‘深得朕心’!
这就衬的先帝老爷子、彼时的太子储君很呆!
先帝老爷子本来就是个中庸之姿、守成之君的模板,偏偏还有过一段相当严重的叛逆期;
若是没有对比,太宗皇帝估计也就认了——反正梁怀王已经坠马而亡,儿子当中就先帝这么一个能看的。
可偏偏就有邓通这个对照组!
太宗皇帝一看左边:邓通又搞定了一件事,让太宗皇帝要操的心少了些;
把头往右一转:先帝又惹出了一个祸,还得麻烦太宗皇帝低三下四登门,对自己的臣子脱帽谢罪……
就这画风,太宗皇帝能不把先帝往死里打?
真要说起来,先帝老爷子能活着挨到太宗皇帝合眼,而不是被太宗皇帝活生生打死,都还是人类基因里自带的父爱在作祟!经历过那么一段人生黑暗期,先帝老爷子显然不敢记恨太宗皇帝;
自然而言,就恨上了那个把自己衬托的很呆、很蠢,害自己一天挨八顿揍的对照组:邓通。
这就像是后世,总有那么一个无所不能的‘邻居家的孩子’,让原本和蔼可亲的父母双亲怒火中烧,从而拔出皮带就开始规训子嗣。
但作为儿子,却从来没有人会因此记恨父母。
大家伙儿记恨的,只会是那个无所不能,又阴魂不散,贯穿自己大半个人生的‘邻居家的孩子’。
邓通,就是那个贯穿先帝老爷子大半人生的‘邻居家的孩子’。
明白这些,就不难得出结论:先帝老爷子讨厌邓通,完全就是人之常情;
先帝老爷子固然没错,可话又说回来,邓通也确实说不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而真正让先帝老爷子,在本心上厌恶,甚至憎恨邓通的同时,又对邓通这个人有极高评价,甚至极为欣赏的原因,则是邓通这个人,是真的配得上太宗皇帝的喜爱、亲近。
倒不是说邓通长得帅,戳中了太宗皇帝某个奇怪的性癖或审美;
而是这个人,真的很能干。
纵观邓通的政治生涯,从得到太宗皇帝信重开始算起,一直到太宗皇帝驾崩,邓通饿死街头——这前后不过十几年的时间里,汉家便至少有三件大事,是由邓通一手操办的。
第一件:钱币。
众所周知,汉家自太祖刘邦立汉国祚以来,在短时间内经历了极其频繁的货币制度改革,或者说是频繁改革所引发的混乱。
——先是太祖高皇帝,铸三铢重的‘汉半两’,彻底搞崩了汉家的货币系统,一度让汉家倒退回了以物易物的远古时期;
同时,为了堵天下人的嘴,太祖高皇帝决定分蛋糕,开放了铸币权,允许私人铸币。
而后,吕太后为了给太祖高皇帝擦屁股,将铸币权收归中央,并推出了吃香相对没那么难看的八铢钱。
吕太后八铢钱,钱重达到八铢,达到了重量十二铢的秦半两的三分之二,含铜量合格、成色尚可;
比之含铜量约等于零,成色极差,且只有三铢重、重量只达到秦半两四分之一的太祖‘汉半两’,吕太后推出的八铢钱,不出意外的让币制迅速重回正轨。
到了太宗孝文皇帝时,币制的问题再次出现。
——秦半两最大的缺点,就是太重,不便携带;
太祖高皇帝搞三铢钱,如果严格把控含铜量、成色,并遵循市场规律,将三铢钱的面值定为秦半两的四分之一,其实也是没问题的。
于是,太宗皇帝便决定:再度改变币制,推出一款比秦半两、吕后八铢都更轻便,同时又不会破坏市场秩序的新钱。
考虑到秦半两重十二铢,吕后新钱重八铢,太宗皇帝最终决定:推新钱四铢。
四铢钱,重量为秦半两的三分之一,吕后八铢钱的二分之一,刚好各成整数倍;
只要规定四铢钱面值为秦半两的三分之一、为吕后八铢钱的一半,就完全不会破坏市场秩序。
说干就干——四铢钱一经推出,便迅速占领了市场。
人们非常喜欢这种更为轻便、成色好、高含铜量,同时面值又与重量一致的新钱。
但之后不久,情况就有些不对头了。
——在自代地入继大统之初,太宗皇帝为了巩固自身地位,颁发了一道《许民弛山泽令》。
该法令规定:原属于天子的私人财产,包括但不限于草树木、山野兽类、鱼类、矿产等一切自然资源,都被天子慷慨的分享给了全天下人。
在过去,你再穷都不能上山砍树当柴火,只能捡地上的枯枝;
因为天上地下,一草一木,都是天子私赀。
但在《许民弛山泽令》发布之后,老百姓可以根据需要,从山林间获取猎物,可以砍伐树木,可以下河捞鱼了;
自然,那些手握资源的贵族们,也可以开山挖矿了。
太宗皇帝此举,本意是通过利益共享,将全天下的百姓都拉到自己这边,顺带拉拢拥有封土,可以靠开矿牟利的彻侯勋贵及宗亲诸侯,以改变自己‘傀儡天子’的政治处境。
但在钱币改制,推出新钱四铢之后,命运的回旋镖折返,不偏不倚击中了太宗孝文皇帝的脑门儿。
——为了最大限度维持市场稳定,太宗皇帝所主持制造的四铢钱,无不是铜含量足够,成色上佳,制作精美的良币;
但在《许民弛山泽令》,以及铸币权开放的前提下,封土遍布铜矿的吴王刘濞,也开始凭借国土上开采出来的铜矿,加入到铸钱的行列。
不同于太宗皇帝所铸良币——吴王刘濞私铸的四铢钱,主打的就是一个表面功夫。
制作精美?
有个钱样就行!
含铜量高、成色好?
表面看着好就行!
什么铜包铅、铜包铁——甚至是铜包土,吴王刘濞都干得出来!
如此一来,市场上的四铢钱,除了太宗皇帝力推的良币,又多出了个吴王刘濞私铸的劣币。
二者成本一高一低,自然就出现了劣币驱逐良币的状况。
——价值一百钱的货,需要一百枚良币?
大不了我给你一百五十枚劣币!
反正也看不出来;
表面看上去一毛一样的铜钱,又没人会闲着没事儿把钱币掰断去看,你没道理不占这到手的便宜啊!
于是,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天下流通的钱币,便几乎被吴王刘濞的劣质四铢钱完全垄断!
太宗皇帝很清楚,这是一颗雷。
无论是吴王刘濞的劣质钱,还是因此而愈发富裕、强大起来的吴国军队,都是汉家不可忽视的一颗巨雷。
试想一下;
远在数千里外的吴国,凭借对整个天下的钱币垄断,可谓日进斗金,每过一天,都能肉眼可见的更强大一些。
反观长安朝堂中央,几乎等同于完全失去铸币权,财政状况就算不恶化,也不大可能得到改善。
此消彼长之下,岂不是过不了多少年,长安朝堂中央就又成了周室、汉天子就又成了周天子;
而吴王刘濞,就成了那听调不听宣的‘列雄’了?
(本章完)
第395章 历史教训
第395章 历史教训
这当然不行。
于是,太宗皇帝就派出了扫雷战士:邓通。
具体的做法不算复杂:既然你搞劣币,那我也搞劣币。
一样的成本,一样的成色,没道理你的钱有人收,我的钱就没人收。
靠着这一手‘劣币与劣币瓜分市场’,邓通最终得以促成‘天下铜钱,半邓半吴’的局面。
至于说这件事,先帝为什么非要推出邓通这么个排雷战士来做,而非少府内帑下场?
答案很简单:铸劣币这事儿,不能由国家机构来干。
尤其是有太祖高皇帝‘三铢铅制荚钱’的‘珠玉在前’,倘若汉家再发生一次官方铸劣币的恶劣事件,恐怕终汉一朝,天下百姓都不会再使用钱币了。
甚至于中央政府的公信力,都会因此而遭受巨大的冲击。
官方不能铸劣币,可吴王刘濞的劣币,又根本无法被良币驱逐出市场;
怎么办呢?
——用魔法打败魔法,用劣币对抗劣币。
至于官方不能铸劣币,则被太宗皇帝以一个‘宠臣’作为棋子,轻而易举的化解。
于是,邓通这个‘看似是私企,实则远甚于国企’的力量,成为了太宗皇帝破局的关键。
在后世,绝大多数人都说:邓通可真垃圾;
背靠天子支持,可谓是有官方在背后撑腰,居然才和偏居一隅的吴王刘濞斗了个旗鼓相当,搞出个‘天下铜钱,半邓半吴’的结果。
这分明就是无能!
但实际上,要不是有邓通这一手用魔法打败魔法,彼时的钱币市场,只会被吴王刘濞彻底垄断。
众所周知:任何生意,只要是沾上‘垄断’二字,那就不再是一门简简单单的生意了。
尤其还是货币垄断,更是与市场定价权、货币发行权,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商业环境直接挂钩!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邓通此人,就算达不到‘国之功臣’的高度,也起码是于国有功的。
明白了这些,再看邓通最终的结局,也就没人会觉得先帝老爷子,真是个心胸狭隘到极端的人了。
——邓通于国有功不假,可过去这些年,流通于天下的劣质四铢钱,有一半都出自于邓通之手,也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从国家层面上来讲,邓通铸劣币,自然是有功;
但正如先前所提到的:官方不能铸劣币;
同样的道理——任何铸劣币的人,官方都应该坚决抵制。
所以,吴楚七国之乱平定之后,吴王刘濞最终被认定的罪名,便有一条‘私铸劣币,扰乱天下币制,以权谋私,荼毒天下苍生黎庶’。
这条罪名,甚至比起兵谋反都还要更重、还要更该死!
既然吴王刘濞——身为宗亲的刘濞,都尚且因为这一条罪名而‘罪无可恕’,自更别提作为外人、幸臣的邓通了。
这,才是先帝老爷子把邓通活活饿死,且毫不心软的真正原因。
——先帝‘公报私仇’,秋后算账,不过是表象;
邓通‘罪不容恕’真正的原因,是邓通铸劣钱十数年一事,汉家、朝堂中央,乃至于汉天子,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往大了说,是国有乱贼,必须拨乱反正!
往小了说,这也算是某种程度的杀人灭口——让邓通永远闭嘴,以免太宗皇帝遗德有损……
当然了,以上,都是邓通的整个政治生涯,对于汉室的政治意义。
从客观角度上来说,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从近乎垄断天下货币市场的吴王刘濞手中,硬生生抢回来一半的市场,邓通的能力,其实是值得认可的。
而在那十几年的人生高光中,除了‘主铸钱’,邓通还主持了汉家另外两件大政。
也就是继铸钱之后,邓通一生当中的第二点贡献:主冶铁。
众所周知:华夏历史进程中的青铜时代,与春秋战国时期得到长足发展,并在嬴秦达到巅峰。
尤其是统一天下之后的秦,几乎是将青铜冶炼技术,推上了登峰造极的天板。
随着秦王而汉兴——随着秦王朝的覆灭,同样开始退出华夏历史舞台的,便是已经达到天板,无法再进一步,只能被取代的青铜冶炼技术。
只是不同于秦王朝的轰然崩塌,青铜冶炼技术被取代的进程,却是无比的缓慢。
没办法;
要想让钢铁取代青铜,那最浅显的道理就是:钢铁冶炼技术,需要发展到所制作出来的钢铁制品,性能较青铜器更好——至少是不比青铜器更差的程度。
可冶炼技术的发展,尤其还是通用金属的更迭,又并非王朝更迭那般,仅需数年便可完成三。
——就好比后世,人人都清楚核聚变是未来能源的唯一答案,却也都只能用火电、水电一样;
如今汉室,几乎所有人也都清楚:钢铁,早晚会取代青铜器,成为华夏文明最通用的优质金属材料。
但不是现在。
不是钢铁产量底、冶炼成本高,成品性能差——至少比青铜器差的现在……
经过秦末十数年的摸索,以及汉初那二十来年的探索、积累,到太宗皇帝年间,华夏民族在钢铁冶炼技术这一赛道,也算是具备了相对成熟的工艺。
可这一次,太宗皇帝再次遇到了那个问题。
——这件事儿,不能让官方去搞。
至于原因,倒不再是‘官方不能铸劣币’那般的政治考量;
而是纯粹的:当时的政治环境,不允许汉室官方做出任何‘劳民伤财’的举动。
太宗皇帝那是什么人?
一枚铜钱恨不能掰成八瓣儿,砖头缝里抠沙子儿的主!
就这人设,外加好不容易普行天下的‘简朴之风’,怎么能因为钢铁事业给搞垮?
要知道那些年,赖太宗皇帝‘简朴’之风所赐,天下各地方郡县,都迅速刮起了一股勤俭节约的风。
其中最为典型的一点便是:郡县府衙的主体建筑,除非彻底崩塌到看不出建筑样儿,否则,原则上不做修补。
大概是‘府衙越破,越证明官员清廉’的路数。
甚至时至今日,这个政坛潜规则都依旧保留着相当深远的政治影响!
尤其是在关东郡县,不知有多少官府主体建筑,因为年久失修而坍塌、缺损。
你问地方主官为什么不修,人家也是理直气壮——凭啥要我修?
修了对我没半点好处不说,一旦被谁安个‘奢靡享乐’的帽子,我这官还做不做了?
于是,你不修,我不修,大家谁都不修,积年累月下来,关东居然都找不到几个完好无损的郡县府衙了。对此,太宗皇帝的态度是:好!很有精神!
我汉家的官儿,就得有这样的觉悟,就得是这样的精神面貌!
既然大家伙儿都这么给力,那朕也不含糊!
从今往后,朕四季常服不过五套,餐食不过一粥一菜,后宫姬嫔面不施粉黛,裙摆不拖地,各自养蚕剥丝抽茧,织布自衣!
…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简朴、节约,全天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攒钱将来打匈奴,是太宗皇帝一朝最为典型的政坛风貌。
而在这个背景下,即便再怎么清楚钢铁产业的重要性,太宗皇帝也无法一边向全天下人倡导‘简朴之风’,一边让少府使劲儿砸钱搞钢铁行业。
再有,便是钢铁行业的发展,其实并非纯粹的闷头搞研发。
——研发经费的绝大部分,都是需要通过销售成品来回收的。
就好比一百块钱经费,搞出来了一把锄头,将其卖出,收回来二百块钱;
再投入这二百块钱,研究出来一把菜刀,再将其卖个五百块钱……
以此类推,通过循环往复的研究、制造、售卖、再研究的良性循环——尤其是‘有利可图’的循环构型当中,钢铁行业才能得到良好的发展。
而售卖,就意味着这门行当,也和‘商’字儿扯上了关系,而且是极高频次的买入、卖出。
显而易见,封建时代的官方,并不方便直接插手商业。
于是,同样的问题再次出现。
——官方不能搞,可不搞又不行;
怎么办呢?
仍旧是由邓通出马,以皇帝宠臣、近臣的身份,私自发展钢铁行业。
和铸钱行业,与吴王刘濞斗了个半斤八两不同——邓通发展钢铁行业,几乎是毫无阻力,一切都水到渠成。
到太宗皇帝晚年弥留之际,天下的钢铁制品,几乎有八成都出自邓通之手!
剩下两成,也并没有被某方势力瓜分,而是被小规模、小成本摸索的少府所占据。
邓通八成,少府二成——可以说当时的钢铁行业,完全被汉室朝堂中央官方垄断!
只是这件事,也同样成为了邓通‘非死不可’的明证。
时至今日,钢铁行业的发展,已经将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摆在了天下人眼前。
——钢铁制品最能推动文明进程、能为华夏文明带来最大改变的方式,是军工!
钢铁材料所制作的军械,尤其是刀剑,在劈砍过程中,对青铜武器呈现出降维打击级别的优秀性能!
所以钢铁行业,已经和军工行业深度挂钩。
而邓通——区区一个近臣,一手搞铸钱,一手搞钢铁;
一边积累财富,一边掌握跨时代的先进军械制造技术。
他不死谁死?
这要是都不死,那以后大家伙都可以效仿了。
只不过,每每想起邓通曾掌握的钢铁行业,刘荣便不免感到一阵唏嘘。
——邓通死后,曾经被邓通掌握的钱币市场,自然是被少府接管;
尤其是在吴王刘濞兵败身亡后,汉室天下的货币市场,也终是再度被中央政府掌控。
但曾经由邓通主持,并得到长足发展的钢铁产业,却并没有被顺利收归国有。
根据刘荣目前了解到的信息:当年邓通饿死街头后,少府第一时间便派出了大量人手,接管原属于邓通的各式产业。
考虑到彼时,长安朝堂的重点是削藩策,以及即将举兵谋逆的吴王刘濞,少府接管邓通产业的重点,自然也就放在了铸钱产业上。
也就是那么个把月的功夫,待少府将邓通的铸钱产业清点好,准备转头去接手钢铁产业时,一切却都为时已晚。
——原本为邓通做活的钢铁匠人,都被各方势力所瓜分;
被太宗皇帝赐予邓通的铁矿、作坊,也因为过于庞大、繁杂,而被各方势力分食殆尽。
其中,馆陶主刘嫖吃下了部分,公卿贵戚——尤其是窦氏外戚吃下了一部分;
余下一小部分,被蜀地两家商贾分食,便迅速催生出了闻名天下的两家‘钢铁大亨’:程郑氏,以及卓氏。
没错;
就是卓文君那个卓氏……
说一千,道一万;
从邓通这个太宗近臣的一生,其实就不难看出:近臣,究竟有多难做。
——邓通,那么有能力的一个人,可谓是为太宗皇帝流血流汗,最终却落下得个饿死街头的悲惨下场。
先帝老爷子的近臣周仁,也完全是靠九卿:郎中令的身份地位,汝坟侯、宗周后裔的政治成分,外加一个绣衣卫指挥使的价值,才得以至今都还活跃在汉室政坛核心。
过去这些年,周仁遭受了多少诋毁、谩骂,更或是攻讦、诽谤,刘荣心里清楚;
受了多少委屈、多少窝囊气,刘荣也了然于心。
虽然周仁是先帝老爷子的近臣,刘荣并不愿,也不想将其化作自己的近臣,但对于周仁为汉家做出的贡献,刘荣是极其认可、赞赏的。
对于有功之臣,刘荣从来都不吝于奖赏。
而在刘荣看来,对周仁最好、最公平的奖赏,无疑便是给周仁一手打造出来的绣衣卫,安排一个光明的未来。
届时,史书之上,当也会有如下记载;
——汝坟x侯周仁,宗周姬姓后裔也。
太宗皇帝寻宗周之后,存亡续断,乃封汝坟侯。
初从孝景皇帝,为太子舍人,后任郎中令,随侍皇帝左右,颇得信近。
乃奉太宗皇帝之令,始建绣衣卫,以监吴、楚诸叛王;
虽绣衣卫久不见天日、仁之所为无人知,然其于国之功、之忠,皆非此数语所能尽言。
孝景皇帝曾曰:汝坟侯仁,朕家臣也……
(本章完)
第396章 天翻地覆
第396章 天翻地覆
随着时间来到天子荣二年秋——年关愈近,本就算不上有多闲的长安朝堂,不出意外的再度忙碌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大计;
按照汉家‘三年一大计’,外加新皇登基元年无条件大计的传统,刘荣一朝的下一次大计,是在明年年末、后年年初,即天子荣新元四年。
真正让长安朝堂忙碌起来的,是刘荣在过去这半年时间里,对于长安朝堂有司部门,所拟定的一系列改制方案。
不得不说,刘荣的野心很大。
此番改制,可谓是遍及长安朝堂中央的方方面面,朝中三公九卿、长安八街九陌,禁军中郎、粮仓府库,无所不包。
就说三公级别——看上去是丞相、御史大夫都不做变动,仅仅只是把太尉替换成御史中丞;
但实际上,却是让汉家的三公,从过去的政、监、军三权分立,改造成了政、财、人三权分立。
用刘荣的话来说,汉家日后的三公,已经隐隐呈现出了后世三省六部制的雏形。
其中,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大致是阁老+户部的职权范围;
御史大夫则大概是阁老+户部财权。
至于御史中丞,更完完全全就是后世吏部的雏形。
而剩下的兵、工、刑、礼四部——少府等于超高配工部+准兵部,大理(廷尉)等于刑部,奉常等于超低配礼部。
从这角度上来讲,刘荣此番改制,也算是为汉家初步奠定了三公九卿制,到三省六部制过渡、发展的事实基础。
这是三公级别;
意义重大,但也终归还保留了三公其中的两个职务。
到了九卿一级,那可真就是巨震了。
——少府拆分!
——内史拆分!
光是这两项,就足以让朝堂内外累秃了头!
根据刘荣初步拟定的方案,少府拆分后,仍旧会保留主体部分,仍称少府、仍为九卿;
但在部分要害职权被拆解后,日后的少府,显然将不复今日威风。
其中最饱受争议的,便是新九卿:主爵都尉的成立。
主爵都尉,顾名思义——主掌爵位敕封、削夺;
但除了这个基本盘,主爵都尉还将掌握另外两个至关重要的国家级垄断项目:粮食,以及盐、铁官营!
再加上刘荣明里暗里放出口风,表示从今往后,少府所产的各式物品,都不会直接流入市场,而是要由主爵都尉过一遍手,也基本确定了主爵都尉未来的发展方向。
——人类封建历史上,第一个国企!
可以预见的是,从今往后,凡是和‘官营’沾上边,又或是由官方生产的物品,都将被纳入主爵都尉的饭碗。
换而言之,少府最要紧的一项权柄:销售权,被分给了主爵都尉。
这还没完。
继粮食、盐铁官营权后,第二个被剥离出少府的,便是东、西织室。
众所周知,在封建时代,最坚挺的货币从来都不是铜钱、银锭;
而是布。
在人类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间里,织布,就等同于在印钱。
在过去,东、西织室虽然‘各自为政’,各自专注于不同用处的布匹生产工作,但和顶头上司少府之间,也终归有着起码得关联。
——东、西织室织布所需的原材料,不是少府从外面买回来的,就是少府自己生产出来的;
就连织布器械,都是少府造出来交接给东、西织室,并负责日常维修、维护工作。
而东、西织室生产出来的布匹,也并非直接发往所需要的人手中,而是先送去少府入库封存。
什么时候要用了,再由天子颁诏,少府遵照旨意从库存中调拨。
官袍、朝服,以及宫中女眷、太后天子衣袍服饰,和东西织室没有半点关系——都是少府的事儿。
换而言之,过去的东西织室,是极为纯粹的生产部门。
就和少府名下的军工作坊、冶铁作坊,以及上林苑那些皇田一样,仅仅只负责生产,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原材料从哪里来、什么时候送、怎么送过来,织出来的成品布作何用途,先供给何方,都完全由少府负责,东西织室完全不需要关心。
但往后,东西织室也要从少府拆分出来‘单干’了。
原材料,虽然还是从少府获得,却不再是‘调拨’,而是出钱买;
最终做出的成品,虽然依旧是由少府接手,但也不再是‘交割’,而是同样由少府出钱买。
过去的布匹生产部门,自此成为了自力更生、自负盈亏,拥有独立财政系统的独立部门。
而少府,则在失去粮食、盐铁,以及未来还有不知多少货物的销售权后,又因为东、西织室的‘出走’,而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铸币权’。
——布匹就是最硬的硬通货。
对少府而言,失去东西织室,不亚于失去一台印钱的机器,又或是一棵摇钱树。
倒是真正的铸币权,难得被刘荣留给了少府。
从今往后,天下钱币皆出少府铸钱司,禁民私铸钱!
据传,新钱名:五铢;
五铢钱发行之日,如今普行于天下的各式杂钱——如太宗四铢,吕后八铢,太祖三铢(汉半两),秦半两,乃至于战国刀币、贝钱等,都将被完全取缔。
这,就又是长安朝堂在未来几年,诸多庞大工作量其中之一了。
除了铸钱,少府还将保留军工部门。
通俗来说,往后的少府,将从原先那个庞大、冗杂的怪物,相对精简为负责铸钱、打造军械,并供应禁中用度的部门。
而原属于少府,却即将被拆解的部门,则各分为:新九卿主爵都尉,新的独立部门‘织室’,以及划给其他部门的‘太仓’‘东园’等。
总体来讲,需要做的事儿很多。
需要厘清、梳理清楚的事儿,很多很多……
这是少府。
再看内史,又是一个老大难。
不比少府被拆分后,仍旧能保留主体、仍旧为九卿的幸运——内史的拆分,可谓是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原本的主体,将被拆分为左冯翎、右扶风及京兆尹。
从职责划分来看,这三个部门,更像是将关中切成了东、西、中三个州,然后由这三个部门发挥刺史、州牧之类的职能。
但仅限于行政治理层面。
其他诸如人事、财政,以及军事等方面,这三个地区依旧维持着原本的运转系统,并不会成为真正的‘州’。
至于原属于内史的下辖部门——中尉独立出来,改名执金吾,为新九卿;
五官中郎将并入郎中令;备盗贼都尉并入大理(廷尉)。
唯独农业、民事部门被保留,并更名:大农,主天下农事,为新九卿。
原为少府所有的太仓,便被并入了大农。
从少府拆除一个新九卿后,仍能保留九卿级别,内史更是直接拆除两个新九卿,其实就不难看出过去,这两个部门究竟庞大、冗杂到了怎样的地步。
到这里,少府、内史两个部门的拆解工作结束。
原本的两个九卿:少府、内史,变成了少府、主爵都尉、执金吾、大农这四个九卿。
多出了两个新九卿,自然就要有旧九卿被顶掉位置。
或者说,只剩下五个九卿位置,给剩下七个旧九卿角逐。
其中,律法部门大理(廷尉),马政部门太仆,礼制部门奉常,天子近侍郎中令,以及宗室事务处理所宗正,显然都有着不容置疑的存在必要。
于是,两个被顶掉九卿级别的倒霉蛋诞生了。
——卫尉,以及典客。
后者很好理解——外交部门,在如今汉室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内部的宗亲诸侯,都沾‘宗亲’二字了,宗正完全可以代劳;
至于外部,若外邦来使,奉常可以负责接待——过去也一直是这样。
具体的外交事务,本来就不曾被典客所掌控,未来就更不需要这么一个有名无实的九卿,来负责主持汉家与内外番邦的外交事务了。
当然了;
这个部门存在了这么多年,虽饱受质疑,却也从不曾被某一代帝王取缔,而是一直以九卿的级别留存至今,本身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准确的说:垃圾的并不是典客本身,而是如今汉室,让典客根本不具备发挥的空间。
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大约在二十多年后,汉九卿典客,会被汉武大帝更名为:大鸿胪。
那这个大鸿胪,是一个什么部门呢?
理论职权和典客一样:主内外番邦事务。
可此一时,彼一时。
文、景年间的典客,所主的‘内外番邦’,指的是内部不恭,且自主权几近无穷的吴、楚等藩王;
指的是北方无比强大,甚至强大到让人绝望的匈奴;
是南方,屡次三番称帝的赵佗;
是东北,再三挑衅汉家的卫氏朝鲜。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典客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待觐见的诸侯代表团,以及外邦使团。
至于说管理内外番邦?
你是能管匈奴,还是能管南越?
是能管宗亲诸侯,还是能管朝鲜半岛?
但当时代的潮流,将时间退到汉武帝年间时,曾经在汉九卿中最不起眼的九卿,却彻底站了起来。
匈奴人?
——给我霍大司马当狗!
南越?
——允许你内附都是爷们今儿个高兴!
西南夷?
——你是说那个学红楼梦的刘姥姥,靠充楞耍猴生存的夜郎国?
宗亲诸侯也不同往日,早就被削藩策剃掉了爪牙不说,更是被武帝爷一手推恩,给彻底断掉了根儿。
卫氏朝鲜更是别提——一言不合就灭你国,半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天翻地覆的内外环境,使得曾经的小透明典客一举脱胎换骨,成了汉家继内史、少府之后的第三大怪胎:大鸿胪。
在巅峰时期,大鸿胪手里掌握的权柄,一度覆盖了大半个亚洲大陆,除关中地区外的所有区域!
北方草原,但凡是被霍去病收下当狗的游牧民族,都受大鸿胪统一调配,并安排日常生活;
南方百越,派使团来长安觐见,头一跪从来都不是向汉天子,而是要先跪大鸿胪。
宗亲诸侯最惨——为了避免被‘绝后’,又或是莫名多出几个瓜分国土的儿子,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就为见上大鸿胪家的门房一面,好搭进去点人情。
最夸张的是,到了战时,哪怕强如霍去病,都得老老实实登门拜访,和颜悦色的同大鸿胪说一声:这些年,辛苦老大人;
眼瞅着要打仗了;
老大人这些年照顾的那些外族,不知能不能给后生分几万人出来,免得我汉家的将士死伤惨重……
只是这一切,在如今这个时间点都还未成行。
匈奴依然强大;
汉家也还没能拥有在草原上溜达一圈,就能受几十万游牧民族当狗的冠军侯。
典客仍旧是那个小透明。
所以,首先被排除出九卿行列的,不出意外,便成了典客。
至于刘荣——即便知道未来的典客‘大有可为’,也仅仅只是保留了这个部门,只将其从九卿之列提出,降格为真二千石的准九卿部门,一如过去的中尉。
甚至就连这,都还引发了一系列的物论,说刘荣太过照顾公孙昆邪了……
不管怎么说,典客从九卿之列出局,可谓是没有任何意外。
但另外一个出局名额,则多少有些争议了。
——卫尉。
按理来说,卫尉和太仆、宗正的其他九卿部门一样,都属于专业性极强,且极为关键的专职部门。
就算要取消一个旧九卿,给新九卿如主爵都尉、大农等腾位置,也该是宗正这种虽然重要,但也不是不能委屈一下的部门。
毕竟自家人,终归是好欺负一些的。
怎么都不该是卫尉啊?
然后,刘荣的下一步棋就来了。
——以取消太尉‘三公’级别为开端,在朝堂三公九卿的行政体系外,再另外开辟出一整套军政体系!
这套体系,以太尉为首,更名:大司马;
下设大将军、车骑将军等军职。
原属于九卿的卫尉,自此成为大将军、车骑将军一样的军事职务,秩比仍为九卿级别的中二千石,地位与大将军齐平,稍高于车骑将军。
而这,又牵扯出继三公九卿后,刘荣要动的下一块区域。
——禁卫体系,以及军政体系……
(本章完)
第397章 嗨,年关将近嘛
第397章 嗨,年关将近嘛
“想当初,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就连卫尉、郎中令,都无法任命自己信任的人。”
“迫不得已之下,搞出来个卫将军,才总算是掌握了禁中。”
“至于朝中公卿职务,更是直到丞相曲逆侯陈平薨故,才逐步开始。”
长安城,丞相府。
埋首于案前,专心处理着面前的竹简、卷宗,丞相刘舍累极,也不免悠悠开口发起了牢骚。
“先孝景皇帝即立,虽一岁之间换遍九卿,却也终归是羽翼丰满,水到渠成。”
“原以为,陛下这几年不曾对九卿动念,不急于安插党羽于朝中;”
“却不曾想:陛下此番,真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听闻刘舍头也不抬的牢骚,同样忙的抬不起头,竟莫名后悔起来相府‘搭把手’的御史大夫窦婴,也不由得苦笑着摇起了头。
不怪刘舍发牢骚。
实在是此番,刘荣的动作幅度,大的就连窦婴这样的大儒、刘舍这样的老臣,都免不得一阵暗暗咂舌。
二人尚且如此,朝堂内外就更别提了——早就吵翻天了!
有反对刘荣此番改制,说‘祖宗之法不宜擅动’的;
有对此次改制持默认态度,却想要为自己的属衙,争取更多利益的。
好比少府——拆出来个主爵都尉做新九卿,又拆出来个自负盈亏东西织室,以及划给大农的太仓;
再加上主要负责冥器、祭品制作的东园,也从少府划给了奉常。
毫不夸张的说,经过这一系列拆解后,整个朝堂内外,都盯上了少府这块肥肉!
偏偏现任少府卿石奋,又实在是不负‘有汉以来最怂少府’的名号。
无论谁找石奋,说‘要不把xx部门拆出来,给俺们吧’时,石奋都是憨笑着回答:这事儿我做不得主,还是请您直接请示陛下吧……
内史也一样——中尉成了新九卿执金吾,外加一个大农,以及划给郎中令的五官中郎将、划给大理(廷尉)的备盗贼都尉。
剩下的汤汤水水,也有的是九卿属衙想要分上一碗。
若只有这些,倒也罢了。
好歹也是个成熟的老丞相,刘舍再怎么着,也能和窦婴配合着忙完。
偏偏这少府、内史两家的事儿,仅仅只是刘荣此番改制中,相当不起眼的一小部分,甚至是极小部分。
就说眼下,刘舍手里在忙的,就是典客清出九卿行列、卫尉从朝堂九卿改为纯军事职务的文档。
前者还好说——汉家的三公九卿,典客向来都是后娘养的,谁都能欺负一把。
可后者,就复杂多了。
再者,少府虽然即将被拆分,但毕竟还保留了主体,不过是被分出了部分冗杂的部门,部门职权依旧十分明确。
但内史的彻底拆解,却是让刘舍无比的头疼。
——内史主体拆分出来的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三个部门,究竟该以怎样的模式、结构建立,又该以什么方式运转,具体负责哪部分事务?
被提格为九卿的执金吾(中尉),职权和过去有哪些不同、多出来的职权是哪些?
五官中郎将并入郎中令,那原本应该由郎中令、中郎将共同负责的圣驾随行事宜,往后是由郎中令独自负责,还是另外找个部门做制衡?
划归大理(廷尉)的备盗贼都尉,究竟是该和过去一样,以预备役军队的成份打击贼寇,还是被改变为专责办案抓捕的差役?
最最重要的是:大农,究竟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部门?
是收全天下的农税?
还是教全天下人种地?
又或者,是劝耕、收税,乃至兴修、维护水利等一切与农业相关的事宜无所不包?
正所谓,皇帝一张嘴,臣子跑断腿。
刘荣大手一挥,清单一列,把自己要得到的改制结果罗列出来,具体的操作过程,却是完完全全丢给了刘舍掌控下的外朝。
偏偏兹事体大,刘舍又实在不敢将这些事儿往下摊派,便只得亲力亲为,以免辜负了刘荣的‘信重’。
自打春夏之交,刘荣放出朝堂改制的口风,到如今秋收已过——小半年的时间,刘舍也才搞定以上这些。
但相较于剩下的工作量,已经完成的这些,依旧是连一半都不到。
——以大司马(太尉)为首的,完全独立于朝堂行政体系外的军政体系!
虽然大司马就是过去的太尉,大将军、车骑将军也都不做变动,但哪怕只是一个卫尉从原本的九卿阵营,被拉入这套军阵体系,也有刘舍忙活的!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既然是军职,那卫尉自然也应该和每一位将军一样,遵从最高军事领袖:大司马的调遣。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卫尉这个‘军职’,责任是宿卫皇宫啊!
宿卫皇宫的卫尉,怎能听命于除天子以外的第二个人?
就算过去,卫尉也不止听天子一人的,而是和外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再怎么着,也不该让掌管禁中宿卫的卫尉,去听手握天下兵权的大司马调遣啊!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卫尉,绝不能受制于大司马。
准确的说,是在被纳入以大司马为首的独立军政体系之后,与大司马同属一套体系,且职务级别明确比大司马低、理应受到大司马掌控的前提下,仍旧要保证卫尉不被大司马所掣肘。
这就让刘舍这个经验丰富的老丞相,也免不得一阵抓耳挠腮了。
再有,就是卫将军被彻底罢设后,都城长安,以及东西两宫的防务。
过去,汉家的军事级别,以此为:太尉-大将军/卫将军-车骑将军-上将军等,以此类推;
原则上,这是一条单向管理关系——太尉就是能管大将军和卫将军,车骑将军就是得听大将军的调遣,上将军也必须遵从车骑将军的调动。
但按照刘荣的意思,一切却都要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太尉改为大司马,仍旧是理论上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但绝对不能让其插手都城一带的军务。
而次一级的大将军,以及取代卫将军的卫尉——前者有‘非外戚不任大将军’的政治潜规则,本就不怎么受太尉钳制;
后者又是毋庸置疑的禁军统领,更不可能对大司马马首是瞻。
于是,问题出现了。
——大司马,作为汉家军方毋庸置疑的一把手,对于并列二把手的大将军、卫尉,均无有效管理、领导的权力!
就好像汉家的军阵体系,在这级别出现了断档,上级根本管不了下级;
又或者应该说,就好似是大司马、大将军、卫尉三者,也像朝中三公一样,搞了个平级三权分立。
和朝中,以丞相为百官之首一样——大司马为军中诸将帅之首;
但和丞相管天管地,却管不了同为三公的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一样——大司马,也同样管不了看似比自己低一级,实际上却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完全可以算作和自己同级的大将军、卫尉。
这块儿该怎么操作,刘舍也很头疼。
在朝堂三公九卿的行政体系外,另外搞出来个独立的军政系统,舆论压力已经很大了;
若再在这个军政体系中,搞出个效仿意味极浓的‘军三公’乃至于‘军九卿’,那刘舍别说把事儿给刘荣办妥了——光是外朝那一关,刘舍就过不去!
到这里,需要刘舍头疼的问题已经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了;
但依旧还没完。
卫将军被罢设,卫尉转军职,并与大将军地位齐平,等于说是卫尉取代了过去的卫将军。
也就是说往后的卫尉,和过去的卫将军一样,是都城长安一带所有城防、拱卫、禁中宿卫工作的最高责任人。
凡是和长安一带的军事相关的,如南北两军、禁中郎官,以及长安一带的拱卫力量,都将自此受卫尉统辖。
这又给刘舍出了一个难题。
——卫将军之所以被弃用,就是因为没有针对卫将军的有效制衡手段;
常言道:绝对的权力,必定会孕育绝对的腐败。
无论过去的卫将军,还是未来的卫尉,在长安一带的军事范畴内,权力都太过于‘绝对’了。
所以,刘舍要给未来的卫尉,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嗯,给一个秩中二千石,与大将军平起平坐,理论上矮大司马一头,实则却叼都不叼大司马的军职,找一个可以互相制衡的对手……
还~有。
仍旧没完。
说到禁中宿卫,以及长安城附近的拱卫力量,就不得不提刘荣此番,也想顺带动的第无数个点。
——南北两军改变为野战军,以及羽林虎贲二卫改编为禁军的问题。
呼~
怎么说呢;
如果非要用文字,来形容刘舍此刻的情绪状态,那必定是:&%*¥#@~
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偏偏这些事儿,刘舍不去琢磨还不行。
琢磨的多了,人都变得神神叨叨的,有一茬没一茬的思维乱跳。
好在经过这段时间,在丞相府的‘见习’生涯,窦婴的精神状态,也同样没好到哪里去。
刘舍好似颠公般的唠叨,居然还真就能和窦婴料到一块儿!
“绣衣卫的事儿,魏其侯可曾听闻?”
刘舍头也不抬,随口一问;
“唔,听说了。”
“不愧是太宗皇帝。”
“藏的真够深的。”
…
“倒也不算奇怪。”
“想那周仁,宗周皇室之后,为太宗皇帝复了家、复了爵,存亡续断,续了香火血食。”
“如此大恩,说句不恭敬的话——便是当朝老太后,怕是都没有周仁那般,值得太宗皇帝、孝景皇帝信任。”
“毕竟这恩德,实在是太大。”
“大到周仁这一脉世世代代,都未必偿还的清……”
窦婴话落,屋内一阵默然。
又过了好一会儿,刘舍的思维再一跳。
“主爵都尉,陛下当时心有所属。”
“却是不知那大农、执金吾,陛下欲以何人充任。”
“还有御史中丞,即为三公,便也不可再以旧人留用。”
“——韩安国?”
“亦或者……”
仍旧是头都不抬的随口一语,窦婴也同样专心工作着,抬手端起茶碗抿下一口。
“当是韩安国吧。”
“往日,御史中丞不过千石的秩,骤然捡拔至中二千石,终归是不妥。”
“——千石之吏,当先迁比二千石,再为二千石、真二千石,而后才是中二千石。”
“直拔四级,不是陛下能做出来的事。”
“大抵是让原内史韩安国,进补为御史中丞,位列三公,再让老御史中臣从旁辅佐……”
话题结束,再一阵沉默。
这一回,二人倒是认真工作了许久。
最终,仍旧是精神状态堪忧的刘舍,许是实在疲惫的不行、扛不住了,率先放下了手中毛笔,双目无神的抬头望向窦婴。
“南皮侯近来,倒是没什么消息了?”
“说是那程不识为朔方郡太守,郅都做了雁门守;”
“余下的五原郡、北地郡、上郡,可都……”
“唔,还有云中郡。”
“打自魏尚亡故,云中,可一直都是陛下的心病啊……”
如果说,先前都是刘舍有意无意的开口闲聊,那这一问,刘舍则明显是在探窦婴的口风了。
果不其然——几乎是刘舍话音刚落,窦婴也从专注的工作状态中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旋即暗含深意的对刘舍古怪一笑。
许久,方摇头苦笑道:“南皮侯当年一错,便已是失了陛下信重。”
“——相较于太宗、孝景二代先帝,陛下虽算不上绝情,却也绝非顾念旧情之人。”
“尤其是用人之道,想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说着,窦婴还不忘呵笑着抬起手,分别在刘舍和自己身上各自一扫。
“好比眼下,陛下使我二人主此间事,便几不曾过问。”
“这,便是用人不疑。”
“及南皮侯,当年之失,终归是寒了陛下的心。”
“这,则为疑人不用……”
“——南皮侯,已为陛下之‘疑人’矣~”
“我二人,与其关心南皮侯之前程,倒不如抓点紧。”
“此番改制之事,陛下可是定了期限的……”
见问不出什么,刘舍却也没多纠缠。
就势顺坡下驴,笑着重新提起笔,重新投入到了繁杂的工作当中。
只嘴上,仍不忘最后再嘀咕一句:“余这一把年纪啊……”
“陛下,也不知怜惜些……”
“——嗨~”
“——年关将近嘛;”
“——朝堂内外有司属衙,都一样的。”
(本章完)
第398章 说搞就搞
第398章 说搞就搞
刘荣上下嘴皮子一碰,整个长安朝堂内外,无疑都被年末的工作压力压得直不起腰。
但忙归忙、累归累,该做出成果的事儿,却是一个都没落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最先完成的,是刘荣改革币制的初步成果:五铢钱新鲜出炉。
相较于铅白色高祖三铢,黄白夹杂的吕后八铢,以及质量层次不齐、普遍较差的太宗四铢,刘荣打算推行的新钱五铢,可谓是彻底颠覆了汉家一贯以来的铸币理念。
——在过去,汉家无论是朝堂中央,还是地方豪强、官吏,乃至于民户个人,铸钱时秉承的原则无一例外,都是:怎么用更少的铜,铸出更多的钱。
有人尝试着把钱做小、做薄——如太祖高皇帝的三铢钱;
有人尝试着掺杂杂质,降低钱币含铜量——如太祖高皇帝的三铢钱;
甚至还有人,丧心病狂的动用国家力量,直接为明显不足重、不足色、不足质的劣钱,附以与事实严重不符的面值!
没错,仍旧是太祖高皇帝刘邦当年所推出,导致汉家整个经济盘子崩溃的三铢荚钱。
毫不夸张的说,三铢荚钱,或者说是‘汉半两’,是人类文明历史上,第一个破坏中央公信力,甚至搞崩经济秩序的贵重金属钱币。
在后来的两千多年当中,也曾出现过许多坑死人不偿命的‘钱币’。
如汉武帝的白鹿皮币,一张鹿皮就面值千金;
如王莽搞出来的‘大泉五十’乃至‘刀平五千’,重量分别为十二铢——即半两,前者面值却与足足五十枚五铢钱持平,后者面值更是高达五千枚五铢钱!
后来北蛮南下,神州陆沉,华夏大地的财富便不断掠夺、不断被运往草原;
为了节省铜,同时也是为了坑华夏民族,南北朝时期的钱币便越做越小,面值却也越来越大。
以至于后来,形状大小再三削减的铜币,被民间形象的形容为‘鹅眼钱’‘鸡目钱’。
且面值极大——百当千用。
又过了几百年,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纸币:北宋交子,以及南宋会子、关子。
后来的蒙元统治中原时期,大多数时候也都是纸币流通于世面。
怎么说呢~
封建时代的纸币,没有本位锚定物为货币价值背书,本身就是过度先进的文明陷阱;
再加上封建帝王向来没什么节操,且封建时代的官员,很少能有清晰地金融意识。
故而,封建时代的纸币,往往都难逃无限制滥发,以至于货币彻底贬值为废纸的结局。
相较于这些——相较于后来这些因滥发而崩溃的纸币体系,汉太祖刘邦的三铢荚钱,看似影响还没那么恶劣。
但实际上,面值半两的三铢荚钱,却为整个华夏文明,都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
——货币的面值,可以不和重量对等!
有了这个先例,有了面值‘半两铜’的三铢铅荚钱,后来者自然就被打开思路,开始举一反三了。
再有,便是刘邦所铸的三铢钱,理论上是毋庸置疑的贵重金属币。
不同于本身就没价值,纯靠官方信用背书的纸币——贵重金属币,本身就该有足够的价值。
即:一枚半两钱,就算它不再是钱了,而是一滩被融化的铜水,这滩铜水所含的铜,也应该价值一枚半两钱。
而刘邦的三铢钱,却是破坏了这最基本的客观事实,让贵重金属币‘不再贵重’,甚至于‘不再是金属’。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纸币信用崩塌,百姓还能用回贵重金属。
哪怕到了后世,某个国家货币信用崩塌之际,老百姓也依旧会通过购买贵重金属:黄金,来规避财产风险。
但刘邦这一手三铢钱,打击的却不单是货币信用,而是直击根源,打击了贵重金属的价值!
在那之前,白银、黄金、黄铜等,都是华夏民族普遍认可的贵重金属;
结果你刘邦两眼一睁,脸不红心不跳的拿着一枚钱样儿的铅,说这是‘铜钱’?
好吧,你是皇帝,俺们杠不过你。
你说那通体散发铅白色光芒的‘伪钱’是铜钱,那就当是铜钱好了。
那我不用铜钱了还不行吗?
甚至于金、银、铜在内的一切贵重金属,我都不用了、我都不信了;
上街买东西,我直接以物易物——拿鸡蛋换菜蔬,拿粮食换盐茶,拿苎麻换酱醋!
你能把我怎么着?
总不能再做出一个白菜形状的大铅块儿,然后再次指鹿为马,逼我把铅块儿当白菜吃吧?
总不能搞出铅制米、铅制布,来欺负俺们这些苦哈哈的老农吧?
而这,才是刘邦的三铢钱,之所以能造成那么严重的负面影响,甚至动摇了汉家统治根基的原因。
——指鹿为马,永远都是王朝崩溃的前兆。
而官方信用、公信力,也向来是一个非常极端的东西。
当你信任他的时候,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会说:俺们老百姓看不懂,但肯定都是为了国家好。
可一旦公信力崩塌,你不再信任他,那无论他做的有多好,你也都会说:表面功夫做给谁看!
指不定背地里有多肮脏呢!
简直糊弄鬼!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太祖刘邦搞出来的三铢钱,似乎就是个绝对意义上的烂招。
经济搞崩,货币信用崩溃,国家公信力崩塌,顺带还把贵重金属也给坑了一把。
但作为皇帝,刘荣必须全面的看待问题。
——抛开事实……
额……
抛开这些表象不谈,刘邦的三铢钱,真的就没有一点积极意义吗?
过去,刘荣一直坚定地认为:没有!
三铢钱,就是刘邦这个不懂经济、不懂货币、不会治理国家的土老帽,一拍脑门搞出来的国家级笑话!
但在来到这个时代,尤其是从先帝老爷子口中,得知当年的真实情况——尤其是时代背景后,刘荣却不这么想了。
当年,汉家是个什么情况?
——天下人口不过千万余,且绝大多数都藏在深山老林,以躲避秦末战火纷争。
国家财政约等于零,国库穷的能跑耗子,刘邦堂堂天子之身,凑不出八匹同色的马,萧何、曹参堂堂汉相,却只能坐着牛车上朝。
穷!
刘邦建立起的汉家,从上到下、由内而外,都只透出个‘穷’字。
在那样的背景下——在全国范围,自皇帝以下无人不‘穷’的时代背景下,恰好关东又有足足八家异姓诸侯,需要刘邦兴兵征讨。
异姓诸侯必须诛除,而且片刻都拖延不得;
可一旦动了刀戈,从大军开拔,一直到叛乱平定,流出去的那都是黄灿灿的金子。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不外如是。
所以,刘邦不是不懂经济、不懂钱币,亦或是不懂如何治理国家、不明白三铢铅荚钱,究竟会为汉家埋下怎样的恶果。而是当时的状况,逼得刘邦只能用此下策,用时间换空间——用一个会破坏未来的方式,来暂且度过眼前的危机。
这就好比高利贷;
你借了,未来必定会被没完没了的利滚利压垮;
可你不借,你现在立刻马上就要饿死。
又好比两颗毒药,一个吃了立马死,一个吃了慢慢死,你还非吃一个不可……
至于三铢钱对于汉家,乃至于华夏文明的积极意义,刘荣也发现了一个。
——当年,遍及整个神州大陆的铸钱运动,虽然铸出来的全是三铢铅荚钱,但也恰恰是那场无人不参与、无人不踊跃的铸币运动,意外的在极短的时间内、极小的投入下,迅速统一了华夏货币。
无论是曾经,由春秋诸侯发行的贝壳币,还是战国列雄推行的刀币、蚁鼻钱,又或是秦半两,都在那一场运动过后,无一例外的被熔铸成汉钱。
虽然是劣钱,但那也是汉钱。
也恰恰是始皇嬴政、汉太祖刘邦先后两次统一货币,才为整个华夏民族,奠定了真正意义上的‘货币统一’的思想。
在那之后,乃至往后两千多年,都再也没有出现某地有甲币,某地用乙币,某地又用丙币的情况。
无论吕太后铸八铢钱、太宗皇帝铸四铢钱,还是历史上的汉武大帝铸五铢钱、白鹿皮币,亦或是后世那些坑死人不偿命的纸币,都无一例外的在全天下范围内流通、发行。
但也仅限于此了。
三铢钱的历史功绩,也就仅限于‘继始皇统一货币,铸秦半年后,再次强调性统一货币’这独一无二的一项了。
至于后来,由吕太后铸造的八铢钱,整体上来讲,基本就是为了给太祖刘邦的三铢钱擦屁股,而量身定做的钱币。
——秦半两太大、太重,汉半两太小、太轻;
吕后八铢刚好折中取个中间数。
至于成色,虽是比通体泛铅白的汉半两好许多,却也比通体金黄,甚至黄到发亮的秦半两逊色许多。
八铢钱存在的意义,更像是为了重建汉家的货币体系、重新建立货币信用,重新构筑国家公信力,而水到渠成的出现。
——大家看呐!
——八铢钱!
——成色没秦半两好,但也还行!
——重量没汉半两轻便,但也还行!
——最主要的是,这是真铜钱!
——而不是汉半两那样的‘伪铜钱’甚至‘伪钱’!
既然是三铢钱的擦屁股纸,那八铢钱的问题,自然也少不到哪去。
重!
只比秦半两轻三分之一,仍旧很重!
而且,不同于古朴大气的秦半两,以及小巧轻便的汉半两,吕后八铢钱不大不小的规格,真的是很不协调,让人看着极为别扭。
后世有一句明言:战斗机的战斗力,与颜值成正比!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货币——尤其是贵重金属币,其实也是一样的。
越好看的钱,注定就越受欢迎、流通越广泛,且价值越高。
很显然,吕后八铢,并不满足这一点。
于是,太宗皇帝铸四铢钱,其最根本的目的,其实就是结束自太祖刘邦铸三铢铅荚钱以来,被搞得乌烟瘴气的还是货币市场。
为汉家铸出一块轻便易携带,成色好、卖相佳,可以为后世子子孙孙沿用的固定钱币,是太宗皇帝铸四铢钱所希望得到的结果。
只可惜,阴差阳错之下,跳出来一个要垄断货币铸造业的吴王刘濞,将太宗皇帝的谋划悉数打乱。
本该成为汉家第一款‘像样点’的货币,并被长期沿用的四铢钱,也就此成为了这个名为‘汉钱币’的屎山代码上,格外耀眼的又一坨。
此番,刘荣推出五铢钱,其实就是在做当年,太宗皇帝想做、打算做,也试着做过,最终却没能做成的事儿。
当然了,有太宗皇帝当年的失败教训,刘荣自然不可能不总结、反思。
——太宗四铢的失败,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铸币权被开放,让国家货币发行机构,没能达成对货币发行权的全面掌控。
本该由国家垄断的货币发行,被无数个吴王刘濞那样的个人或团体所瓜分。
自然,就很容易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状况。
那要怎样规避?
办法有无数多种,其中最省时省力的,便是国家垄断。
——让国家内部,只存在一种由官方发行的货币,也就不存在劣币、良币之分了。
于是,在太祖刘邦开放铸币权,吕太后收归中央,太宗皇帝又再度开放之后,刘荣此番再度,且大概率永久性将铸币权收归国有,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铸币权已经收归国有;
新钱五铢也已经出炉。
剩下的,就是如何让五铢钱流通,并成为市面上唯一一种法定货币了。
不同于纸币,可以新钱旧钱等额替换——贵重金属币的替换,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没人愿意把手里的好几枚四铢钱,换成一枚五铢钱,并以此让自己的财富缩水。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市场教他们做人。
当五铢钱成为钱币市场的唯一宠儿,并将其他各类钱币——如三铢、八铢、四铢,乃至于秦半两的生存空间都挤压殆尽后,这些无法被私人熔铸的旧钱,就只能老老实实流入少府,并被官方熔铸为新五铢钱。
但在那之前,有一件事,需要刘荣去解决。
而且这件事,不能丢给任何臣下,必须由刘荣亲自操办。
——当年,为了给太祖皇帝留面子,吕太后在发行八铢钱的同时,还发布了一道为三铢钱背书的法令。
若是不把这道存在数十年的法令推翻,那刘荣推动五铢钱的进程,或许会被拖到数百上千年的时间维度……
(本章完)
第399章 金布律?
第399章 金布律?
金布律。
无论是对于后世人,还是如今汉室的普罗大众而言,这都是非常神秘,又好似人人都讳莫如深的三个字。
那这三个字,究竟特别在什么地方?
这个由吕太后亲手推上历史舞台的法律条令,对如今汉室又意味着什么?
首先,不得不提的一点是:华夏历史上的绝大多数王朝,都并非只有一部以王朝命名的法律。
具体来讲,就是秦朝的法律,并非是一部完整的《秦法》,而是由各种不同法律条令所共同组成,且各自互不干扰、没有优劣排序的独立法律。
汉家的法律,也并非一本呈整体的《汉律》,而是同样由不同法律条令——如盗律、傅律、津关律等共同组成。
在后世,其实也是一样的。
——从来都不曾有过一部名为《龙国法》的法律。
有的,是诸如宪法、婚姻法、未成年人保护法、野生动物保护法等诸多法律条令。
而如今汉室的法律条令~
怎么说呢;
情况和钱币一样。
几乎每一次政权交替、每有一位汉天子新皇登基,就都会有新的法律被颁布、旧的法律被移除。
汉室法律最原始的根基,是后世人尽皆知的‘约法三章’。
即:太祖刘邦先入咸阳后,与关中父老约定的: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但很显然,仅仅只是三条法律条令,别说是维持一个华夏统一王朝运转了——就连一个村落,都不能在这区区三条‘规矩’下正常运转。
所以,在获封为汉王,并在随后不久还定三秦之后,真正成为‘关中王’的刘邦,便命令相国萧何拟定《汉律》。
于是,萧相国便在秦法的基础,以及秦法的原作者:秦相李斯所著的《法经》的基础上,整合拟定出了汉家的第一代法律体系。
这套法律体系,通常被称之为《九章律》。
顾名思义,《九章律》由九篇具体的法律条令的所组成。
分别为:盗、贼、囚、捕、杂、具、擅兴、厩、户。
其中的前六篇,为法家先贤李悝所著,并被秦相李斯作为了拟定《秦律》的基础。
萧何则在此基础上,增订了后三篇,并在自秦继承的前六篇当中,加入了许多更加人性化、更加温和的条文解释。
比如:同样一个罪,在秦法中不是腰斩弃市,就是流放边关;
而在汉法中,却会多出一句:若罪犯愿意,则可以金、爵抵罪。
以金抵罪好理解——交罚款,交保释金,免受牢狱之灾;
以爵抵罪,则大概可以理解为:你家祖宗于国有功,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放你一马。
但人情只能用一次,这次用爵位抵了罪,爵位也就随之被削夺了。
可以说,如今汉室所有的法律条令,都是在萧何这《九章律》的基础上延伸、拓展而来。
甚至恰恰就是在太祖刘邦一朝,汉律便迎来了第一次‘扩编’。
——汉太祖七年,奉常叔孙通奉刘邦之令,以制定‘汉礼’为由,新拟《傍章》十八篇。
《傍章》,也被更多的称之为:汉仪。
虽然是以法律条文的形式出现,却是一部礼法制度指导指南。
于是,当太祖刘邦驾崩,孝惠刘盈即立,汉家的律法体系,便已经有了足足二十七篇——或者说是二十七部针对不同情况,所制定的针对性法律条令。
哪怕将《傍章》十八篇忽略不计,也依旧有萧相国所著《九章律》的九篇之多。
至于孝惠皇帝,以及前、后少帝这三朝,大多数情况下都被解读为:吕太后掌政时期。
这一时期,汉家的法律体系又迎来了一次大范围延伸。
最具体的体现便是:萧相国的《九章律》,变成了孝惠皇帝二年颁发的《二年律令》。
《二年律令》含律二十七篇,令一篇。
萧相国《九章律》所包含的九篇,被《二年律令》保留了盗、贼、具、户四篇。
余下五篇并非被删减,而是延伸、细分为了余下十几篇。
除此之外,还另有原先完全不存在于汉家法律体系中的‘新篇’。
如钱律、田律;
如置吏律、均输律;
再比如——金布律。
事实上,在吕太后《二年律令》之后,汉家也依旧在经历连续不断的法律条文补充。
比如太宗孝文皇帝,颁布《许民弛山泽令》,并除诽谤律,不再因言治罪;
比如先孝景皇帝平灭吴楚后,亲自颁布了一条限制诸侯宗亲的法律:《左官令》。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荣的好弟弟、历史上的汉武大帝,也会通过《推恩令》等法律条令,来进一步限制宗亲诸侯。
说回金布律。
法令条文略显冗长,总结而言,《金布律》,是汉家,同时也是华夏历史上,第一部明确规定损坏官物如何赔偿,以及缴纳罚金、赎金、偿还债务相关问题的法律条令。
听上去好似没什么好说的;
但只需要举几个简单的例子,就不难发现《金布律》对如今汉室,乃至于对整个华夏文明的作用和意义了。
比如:《金布律》明确规定了不同的物品,在被损坏时的赔偿方式。
而且赔偿类目,具体到了死物——如贵重金属怎么赔,粮食布匹怎么赔,生活物资、武器军械,又该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赔偿。
以及活物——致人伤、残乃至死亡,分别以怎样的方式,在问责、惩罚外进行赔偿,又或是伤害他人家禽、牲畜如何。
耳熟吗?
刑事判决外,同步进行的民事赔偿!
在后世,这司空见惯;
但对于两千多年前的汉室,民事赔偿四个字,可谓是先进到了令后世无数史学家,都叹为观止的程度!
再有,便是对于汉家所有的税、赋,以及兵役、徭役的报酬支付方式,《金布律》也同样有着明确,且极致详细的规定。
比如农税、口赋,该怎么交、什么时候交,交给谁;
地方收上来的税赋,该怎么统计、怎么封存,留用多少,往朝堂中央上交多少。
又比如兵役、徭役,分别应该支付多少报酬,由谁支付、以怎样的方式支付等等。
说到这里,其实就有点奇怪了。——刘荣要做的,不是推出新钱五铢,并彻底收回铸币权吗?
这《金布律》,明显和钱币的事儿不沾边啊!
就算要考虑,刘荣该考虑的也应该是《二年律令》的钱律,而非金布律才对?
但实际上,一切,都埋藏在这看似直白,实则晦涩无比的表现之下。
正如上文提到的:《金布律》,主要是一部针对民事赔偿,以及非官方群体或个人损坏官方财物时,应当如何赔偿的法令。
看上去,确实和钱币没什么关系。
但谜底,恰恰就在谜面上。
——民事赔偿,赔的是什么?
——损坏官方财物,赔的又是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钱。
在天下大面积流通,受天下人——至少是天下大多数人认可的铜钱。
到这里,问题其实就很简单了。
《金布律》,规定了民事赔偿,以及官方财物受损时的赔偿方式。
其中,又涉及到了对赔偿钱币的硬性规定。
条文大概可以总结为:凡是‘钱’,无论是战国时期的圆形铜币,还是圆形方孔的秦半两、汉半两;
只要钱体表面,能辨别出表明面值的铭文,能看出铜色,且钱体没有完全断裂,那即便是有部分缺损,便可以被判定为:钱。
这种可以被官方判定为合格的‘钱’,无论是用于赔偿官府、缴纳罚金、税赋,还是在民事赔偿,乃至于日常的交易活动中,任何官方或非官方的个人或团体,都绝对不能拒收。
违者,罚金四两……
很显然,这条规定,是吕太后在给刘邦的三铢铅荚钱擦屁股。
为了重建货币信用,以及更为重要的政府公信力,吕太后以一纸《金布律》,正式为三铢铅荚钱背书。
为了不被罚金,当时的老百姓们,自然只能继续用劣质的三铢铅荚钱。
但最终,这些钱终归是以税、赋、罚金,乃至于货物交易的方式,逐步回流到少府。
换而言之:太祖刘邦‘用时间换空间’,用三铢铅荚钱透支的未来,最终是由‘汉二世’吕太后完成了后续的善后工作,补上了被透支的窟窿。
而刘荣为难的,或者说是被掣肘的点,也恰恰就在于此。
——《金布律》,让任何一种具备钱的形状,且表面或多或少呈现出铜黄色的‘伪钱’,具备了货币合法性!
而且,由于吕太后‘汉高后’的特殊身份,刘荣还无法通过法令覆盖——即出台一部否定旧法的新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要想统一货币,推行五铢钱,将所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劣钱淘汰,刘荣就必须面对《金布律》。
要么,废除《金布律》;
要么,在接受《金布律》关于‘钱’的概念定义的基础上,忍受劣币驱逐良币的市场规律,把五铢钱的推行交给儿子、孙子,乃至于一代又一代后世之君。
刘荣显然会选择前者。
但旧法令的废除——尤其是开国皇帝、皇后这种具有特殊意义的人,所亲自推出的旧法令,废除的难度都不是一般的大。
原因很简单:封建时代的政坛,讲的从来都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就事论人、就人论事。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还是《金布律》。
由于‘诸吕之乱’,吕太后在汉家的政治形象,其实已经是女人当中的‘桀纣’了。
但碍于吕太后‘高后’的身份,汉家朝堂对于这一政治定性,采取的是低调处理。
说直白点,就是大家都知道,也都认可吕太后不是个东西;
但为了照顾汉家——尤其是太祖高皇帝的颜面,这事儿,大家心里知道就行,谁也别往外说。
尤其是作为吕太后庶子的太宗孝文皇帝,更是碍于人伦孝悌,而无法做出任何一件否定吕太后的定性。
于是,吕太后成了‘既没有参与诸吕之乱,也从来不知情’,结果被不肖子孙坑的晚节不保,或者说是‘死后名节不保’的受害者。
而《二年律令》中,由吕太后推出的、《金布律》在内的一系列新法,也都被‘冷处理’。
何谓冷处理?
放着不去管它。
不废除,不采用,不否认它存在,但也不承认它能用。
整个朝堂内外,都极其默契的当《二年律令》当中的新法令——尤其是《金布律》不存在。
就像是鸵鸟遇到危险时,把头埋进沙子里一样。
《金布律》明明就在那里,明明没有被废除,明明还具备法律效应;
但整个汉室朝堂,都成了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在过去,这么做当然没问题。
毕竟铸币权被开放,大家都能铸钱,无论有没有《金布律》,大家都能凭借铸币获取利益。
可眼下,刘荣要收回铸币权,并推出官方统一货币,绝了全天下人,主要是贵族们的一大入项。
常言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刘荣‘杀’了全天下几乎所有贵族阶级的父母双亲,会是个什么结果?
结果就是未来,必定会有无数人出现在未央宫外,挥舞着那纸已经被忽视三十多年的《金布律》质问刘荣:陛下认不认吕太后?
认不认这《金布律》?
既然认,那凭啥做出违背《金布律》的举动?!
凭啥我们手里的钱,就都不是‘钱’了,只有少府那五铢钱是‘钱’?!!
《金布律》都说我这就是钱了,陛下凭什么不认?!!!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真真有价值、有可观含铜量的正常钱币,刘荣根本就不担心。
因为那些钱币,百姓就算无法熔铸成新钱,也起码能将其熔成铜,然后把铜卖出去换回五铢钱。
他们有退路——大不了融了卖铜。
但那些过分夸张的劣钱——如邓通、刘濞二人比烂搞出来的劣质四铢,乃至于太祖刘邦的三铢铅荚钱,持有者都是没有退路的。
他们无法通过熔炼那些钱,来得到可观的铜、来回收足够的财富,弥补自己的损失;
他们只能靠《金布律》的法令背书,来迫使官府接盘,从而将损失转移给汉家。
刘荣显然不接受。
而不接受,就意味着在五铢钱问世之前,刘荣首先要解决掉《金布律》这一毒瘤。
哪怕不废除《金布律》,也起码要把那条恶心人的法律条令给删改掉。
但这又使得刘荣,即将以重孙辈的身份,来触碰汉家政坛现阶段,仅有的几个政治禁忌之一。
——吕太后的政治定性!
(本章完)
第400章 烫手山芋
第400章 烫手山芋
吕太后的政治定位,其实一直都有点尴尬。
哪怕到了两千多年后的后世新时代,人们关于吕太后的讨论,也依旧呈毁誉参半,两极分化之势。
有人说,是吕太后老辣的政治手腕,以及舍我其谁的政治担当,让汉家没有成为第二个秦,没有二世而亡;
若秦也有个吕太后,那二世胡亥,说不定也能成为秦惠帝之类,华夏王朝,更没有刘汉什么事儿了。
也有人说,吕太后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不假;
但汉家之所以风雨飘渺,也恰恰是因为吕太后女身擅权,贪恋权柄。
用后世人更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吕太后确实帮助汉家扭转颓势,触底反弹;
至于颓势从何而来、为何触底,那你别问……
从穿越者、时代参与者,以及封建帝王的角度来说,刘荣对于这两个说法,其实都比较认同。
功是功,过是过。
刘荣从来不因某人的过错,而否认其功绩。
自然,也从不会因为某人的功绩,而忽视其罪过。
就说先帝老爷子的学师,故内史晁错;
对于晁错那整个汉家,去赌自己、赌学派未来的主观恶意,刘荣非常不屑,甚至可以说是嗤之以鼻!
但再怎么讨厌、瞧不起晁错,刘荣也从不否认:晁错的《削藩策》,客观上确实对汉家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之彼端的进程,起到了不可忽视的积极作用。
所以,刘荣在个人情感上,看不起晁错这个人;
但天子荣,却对晁错在非主观意愿下,对汉家提供的帮助感怀于心。
说回吕太后,情况和刘荣对晁错的感官相差无多。
——同样是主观上有错误、有恶意,但客观上,又实打实给汉家提供了帮助。
再者,吕太后,可不是晁错那样的“臣”,而是实打实的君。
非但是君,还是开国皇后这种极具特殊政治意义的君!
考虑到这些,你说吕太后有错吧?
好像也不尽然。
贪恋权柄,把持朝政——人家本来就有这么做的权力,合理合法。
任人唯亲,偏袒族人——人家也同样有这个权力,这个时代的掌权者基本也都是这么做的。
可你要说她没错吧?
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毕竟吕太后掌权期间,汉室朝堂黑暗、中枢混乱是不争的事实;
吕太后驾崩之后爆发的诸吕之乱,更是吕后生生世世都洗不清的污点。
再加上一个“高后”的身份摆在那里,也没人敢真的掰开揉碎,去研究吕太后这一生的功过。
故而,在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后,关于吕太后的政治定性,便含糊其辞的糊弄了过去,并一直糊弄到了现在。
先前提到,这个时代,乃至封建时代绝大多数王朝,对个人往往都秉持“极端判定”法。
即:好人做的事儿,必定都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
反之,坏人做的事,必定都是错的,对的也是错的。
肯定一个人,就必须肯定他的一切;
否定一个人,也必须否定他的一切。
比如始皇嬴政,就被如今汉室政治定性为“暴君”,其毕生所为都全盘否定了。
比如孝廉——只要是举孝廉做了官的人,那即便他犯下天大的过错,人们也依旧会说:不会吧?
他可是孝廉啊!
别是有人栽赃陷害吧……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汉家关于吕太后的政治定性,才含糊其辞的糊弄到了现在。
——后世之君不敢评判已故长辈,不过是个表面上的、再小不过的小阻碍。
天子不敢评判高后,满朝公卿又有何不敢?
要知道就连天子驾崩后的盖棺定论、谥号评定,都是由朝堂上下公议、共决。
真要是天子放出口风,说要对某人做政治定性,那朝堂内外当天就能达成一致,次日就能对那人群起而攻之\争相赞颂之。
所以,吕太后的政治定性,从来都不是程序上搞不了;
而是这个时代对人非此即彼、非好即坏的判定方式,让吕太后的政治定性,变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
道理很简单;
如果吕太后是“坏人”,其所作所为都是错的,那吕太后掌权期间的所有政策导向、政治方针,都要全部推倒重来。
这其中,包括汉家自开国便维持至今的休养生息、轻徭薄税的总体国策。
——汉家在太祖皇帝一朝,其实依旧是在连续不断的打仗。
社会真正稳定下来、百姓民真正安居乐业,汉家真正确定“苟发育”的大体方针,都是在太祖驾崩、孝惠即立后的吕太后掌权时期。
更重要的是:这个大政策,太宗皇帝半点不打折扣的跟了;
先帝老爷子也跟了。
一旦吕太后被定性为“错”,那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便都是跟着错。
汉家过往五十年的历史,历代先皇、贤臣所做的努力一切清零。
甚至连带着刘荣,说不定都会因此,而被动摇法理根基。
所以吕太后的政治定性,就不能是“错”。
至于把吕太后定性为“对”,那就更离谱了。
——如果吕太后是“对的”,那诸吕之乱就是对的!
反倒是诸侯大臣共诛诸吕,乃至太宗皇帝入继大统,都是错的……
也正是因此,太宗皇帝当面,才在为吕太后做政治定性时,在对或错之间,坚定不移的选择了“或”。
没办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只能和稀泥了。
政治定性?
和稀泥;
孝惠张皇后?
和稀泥;
乃至金布律在内的整个《二年律令》,依旧是和稀泥。
这稀泥一和,便和了三十多年,从吕太后的庶子太宗皇帝,和到了重孙辈的刘荣。
如果不是刘荣打算将铸币权收归国有,又因此而被《金布律》所掣肘,这滩稀泥,大概率还要无休止的和下去。
而今,到了《金布律》不得不改动、历史不得不面对的时候,这稀泥,也终于是和不下去了。
——汉家,要正面那段过往数十年,为天下人讳莫如深的那段历史了。
要正面当年,那场没人说得清对错,只说得出输赢的动乱了……
消息很快传开。
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大半个长安城都收到消息——当今刘荣,要触碰那个禁忌了。
一时间朝堂内外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刘荣这一回要被烫到手。
就连东宫两位太后——主要是窦老太后,派人来询问刘荣:最近身体怎么样?
这很严重了。
东宫太后质询天子时,只字不提具体事件——这已经是很严重的谴责、批评了。
但早已下定决心的刘荣,还是毅然决然的答复东宫:赖皇祖母、母后庇福,孙儿餐食酒、肉二斤,米、面半斗;
身强体健,力盛气足。
于是,当夜,刘荣不出意外的,出现在了长乐宫长信殿侧殿。在整个朝堂内外的高度关注下,一场不为人知的会晤,也在窦老太后和天子荣祖孙二人间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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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近来可好?”
漫长的沉默之后,终还是刘荣率先开口,打破的殿内沉寂。
只是不同于往日,天塌了也有我儿子顶着的淡然——今日的栗太后,面色明显带上了些许古怪。
究竟发生了什么?
栗太后并不很能明白。
栗太后知道的是,皇帝儿子出于某些烧脑的复杂原因,迫不得已之下,要驱使朝堂内外讨论吕太后了。
但栗太后不知道朝堂内外,为什么都因此事而紧张、为此事而担忧起来;
不知道为何就连母族栗氏,都在这几日屡次三番派人进宫,打探消息;
更不知道婆婆窦老太后,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此刻,皇帝儿子明显是在破冰的一声关心,引得栗太后下意识便要点头答复;
却闻身旁,传来窦老太后不轻不重的两声轻咳,栗太后赶到嘴边的话,便也就此被咽了回去。
——刘荣来之前,老太后就已经发话:今儿个,不许栗太后无脑护子。
刘荣必须就此间之事,给东宫一个交代!
这无关乎窦老太后的个人情感,也与东西两宫之争、窦老太后与刘荣之间的“良性竞争”关系无关。
而是作为汉家的“保险栓”,窦老太后必须找刘荣要个交代。
至于栗太后——过去这几年,基本还算是让窦老太后满意的。
虽然没干成啥事儿,但汉家的太后本来就不需要做事儿;
尤其是在头顶上,还有个太皇太后压着的时候,汉太后唯一需要做的,仅仅只是不要犯错而已。
在这一点上,栗太后过去几年的表现中规中矩,总体还行。
倒不是栗太后真转了性子;
而是许多在过去,由“栗夫人”犯下过的错,换成如今的栗太后去做,基本就不能再算作错误了。
比如少府内帑——曾经的栗夫人伸手,那是实打实的僭越!
可如今的栗太后伸手,那就是在掏自家库房。
再好比外戚——曾经的栗夫人要给自家亲戚谋求官职,那就是贪得无厌,没有自知之明!
而现在,栗太后培养母族外戚,却是在为天子编织羽翼了……
事实上,早在太宗皇帝年间,选秀跻身先帝的太子宫时,栗太后就一直是以“不守规矩”闻名。
这人不坏;
她不会像吕太后那样,残忍的折磨自己的仇人。
但她往往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有天子宠爱,就可以唯我独尊,为所欲为了。
过去,她是栗姬的身份,摆着皇后的架子,那自然是嚣扬跋扈。
但如今,她真有了栗太后的身份,那她做的一切,就都显得合情合理了。
最主要的是:不知刘荣用了怎样的方式,让栗太后过往几年,对窦老太后那是早晚拜会、探望,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这就使得窦老太后,即便是有心挑点毛病,也有些挑不出来了。
——想当年,薄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窦老太后可是连兄终弟及、与立梁王这等逆天的念头都动过!
相比起当年的自己,如今的栗太后,实在是再老实、再本分不过了。
窦老太后如是想着。
也是由于婆媳相处融洽,故而,对于栗太后平日里无脑护崽的举动,窦老太后也基本都是乐见其成,老怀大慰。
但今天不行。
今天,不行……
“皇帝,果真是身子骨硬朗。”
“——这牙口好的,都能啃的动我汉家的高皇后了?”
“也算吕太后有福~”
“皇帝诞世之时,吕太后早已宫车晏驾。”
“若不然,皇帝怕不是要啃活着的吕太后,而非故去的汉高后了?”
碍于窦老太后的淫威,刘荣对母亲栗太后的招呼,并没能换来母亲的答复。
反倒是老太后直入主题的一番话,让刘荣摇头苦笑之余,不免感觉恍如隔世。
——这熟悉的配方,这熟悉的味道!
专属于窦老太后,却也曾偶尔出现在先帝老爷子身上的阴阳怪气;
味儿还是那么正。
为还是那么诛心,且语不惊人死不休……
“皇祖母,言重了。”
“言重了……”
对于老太后的牢骚,刘荣自然是不好硬刚,便只能顺着话头,先哄老太太冷静下来。
又一阵沉默之后,感觉老太太情绪稳定一点了,刘荣才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间,试探着给出自己的理由。
“自太宗皇帝除《津关》之禁,又许天下商贾往来各地、互通有无,凡工商之利,便愈发成为我汉家,不容忽视之一大入项。”
“——前有齐国,坐要道枢纽而拥工商之利,日进斗金,得以速强。”
“后又吴王刘濞等,以钱、盐之利,而为叛汉作乱之资。”
…
“春秋之时,管仲凭渔盐之利而强晋,助桓公九框诸侯,称霸天下。”
“今反以诸侯谋工商之利,而朝堂中枢不能为~”
“——此,非本末倒置邪?”
“非以强国之策行于诸侯,而因金布之律,使宗庙、社稷堪危,更再无强盛之日耶?”
如是一番话,算是大致表明自己的立场,刘荣便适时止住话头,默默等候起老太后的答复。
——究竟怎么一回事儿,刘荣为何要这么做,不用刘荣说,老太后心里都门儿清。
相较于说服,还是让老太后自己想通,对刘荣而言更保险、更稳妥,也更现实一些。
(本章完)
第401章 大魄力
第401章 大魄力
刘荣想过这事儿不太好搞,至少窦老太后这一关没这么好过。
但老太后接下来的反应,依旧比刘荣先前最悲观的预估,都还要更糟糕一些。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还需要我这瞎眼老婆子,再一点一点教给皇帝吗?”
只此一句,刘荣便立刻意识的事态的严重性,神色也顿时严肃了起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最早出自《左传·僖公十四年》,原义大致是说背信弃义、舍本逐末的君主,会让整个国家被世界所抛弃。
但刘荣很清楚,窦老太后说这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后世绝大多数人所理解的:根儿都没了,树,又如何立得住?
又如何活得下去……
“皇帝想要做什么,我明白。”
“但皇帝是否忘记了?”
“——太宗孝文皇帝,终归是太祖高皇帝,以及吕太后的庶子。”
“即便生母另有其人,太宗孝文皇帝,也终会要唤吕太后一声:嫡母。”
“皇帝,不是没有“嫡母”的人。”
“而太宗皇帝的嫡母,可不像是皇帝的“嫡母”那般,能被我汉家的皇帝三言两语之间,就能轻易废黜的……”
又是一番直言不讳的警戒,当即惹得刘荣面色又僵硬了三分。甚至就连一旁的栗太后,望向刘荣的目光也隐隐带上些许担忧。
这几年的太后生涯,也总归是让栗太后学到了点东西。
虽然还是不大能理解为什么,但栗太后至少也已经搞清楚:故孝景薄皇后,如今的薄太妃,对儿子刘荣到底意味着什么。
都不用说旁的,就一点。
——刘荣来长乐宫,拜会窦老太后和栗太后,遵循的是太祖刘邦五日一朝太上皇的先例,即每五日前来拜会一次,同两位太后说说话。
除此之外,便只有像今日这般,被窦老太后强行召来责问时,刘荣才会出现在长信殿。
而桂宫的薄太妃那里,刘荣除了每五日一次的照常拜会外,还要每个月至少一次的额外拜会。
栗太后很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一个从不“无的放矢”的人。
尤其是在坐上皇位之后,皇帝儿子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有着相当硬挺的必要性。
再加上从家人——从母族外戚口中闻知的情况,栗太后才终于明白:皇帝儿子往桂宫走的那么勤,甚至是比走长乐宫都更勤一些,究其原因,便不在乎那句:现薄太妃,乃当今刘荣嫡母。
虽然早在孝景皇帝之时,薄太妃就被废黜皇后之位,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庶子刘荣,就可以真的不将其当嫡母看待。
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当今刘荣对待桂宫、对待薄太妃的态度。
所以哪怕是装,刘荣也必须装出一副至纯至孝的样子,来给天下人看、来直言不讳的告诉天下人:朕虽庶出,但朕绝不会因此而颠覆纲常人伦。
嫡庶之别、尊卑之序,绝不会因朕是庶出,而出现一丝一毫的变化。
嫡长子继承制,嫡母当家作主,仍旧是当今汉室的主旋律!
最开始知道这些——知道皇帝儿子或真或假间,将那薄太妃看的比自己还重,栗太后固然也曾有些许不舒服。
毕竟~
咳咳,毕竟是栗太后嘛……
但后来,刘荣用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便成功说服了自己的母亲。
——刘荣做了皇帝,所以才需要在天下人面前做作样子,把薄太妃当自己的嫡母来对待;
但先帝老爷子十余子,即便除去栗太后所生的哥儿仨,也还是有十来个人。
这兄弟几个,可不需要在天下人面前做样子,也不需要对薄太妃恭谨有加。
而他们的嫡母,恰恰是如今的栗太后,将来史书之上的:孝景栗皇后。
于是,栗太后的态度当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从原先满腹牢骚,对嫡庶之别颇有微词,当即转变为对自己“先帝诸子嫡母”之身份的沾沾自喜。
后来诸王来朝,也让栗太后切实体验了一把嫡母太后的待遇,并明白了嫡母二字,在如今汉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以栗太后很清楚:对于皇帝儿子而言,哪怕是先帝废皇后,也同样是需要恭敬有加、厚待奉养的嫡母。
废后尚且如此;
孝景薄皇后尚且如此;
更何况是不曾被废,且“有大功于社稷”的高吕太后呢?
刘荣对待早就被废皇位的薄太妃,尚且要如此这般;
更何况是作为开国皇帝正妻、太宗皇帝嫡母,当今刘荣曾祖母的高吕太后呢……
“近些年,皇帝的路,走的太顺了。”
漫长的沉默间,在刘荣略显凝重、栗太后满是担忧的目光注视下,窦老太后终是深吸一口气;
虽双目几近彻底失命,但即便是那昏暗无光、涣散无焦的双眸,也好似恨不能把刘荣的灵魂看穿、看透。
待刘荣欲言又止的抬起头,便见老太后轻轻捶打着双腿,嘴上不忘继续说道:“太祖高皇帝放浪一生,终得以在四十七岁的年纪做了汉王,五十二岁立汉国祚。”
“孝惠皇帝为储八载,又未冠而即立,又做了五年的“诺诺”天子。”
“太宗孝文皇帝,五岁封王,六岁丧父就藩,在代国吃了足足十五年的苦,方,侥幸得立,为汉县官。”
“便是先孝景皇帝,也是自八岁获得敕封,而后做了足足二十三年的太子储君;”
“终得一朝位即九五,不过六岁,便宫车晏驾……”
每说出一句,窦来太后的语调便会沉重一份。
到最后,说到自己的皇帝儿子时,老太后那双浑浊无光的双眸,也随即涌上层层水雾。
不知过了多久,老太后才颤着音吸一口气,望向刘荣的目光,却也彻底归于死一般的平静。
“皇帝,太顺了。”
“获立为储,太子监国,即立掌权,与战匈奴……”
“——皇帝走的太顺,以至于都忘记了失败的滋味;”
“忘记了失败,对皇帝而言意味着什么,又需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说到此处,窦老太后明显想要列举几个鲜明案例。
但最终,考虑到那几个案例都太过血腥,老太后只得作罢。
却也随即将话锋一转:“凡帝王者,多有相忍为国,而念头不得通达。”
“为祖宗基业,为宗庙、社稷,皇帝所遭受的委屈,向来是世人所无法想象的。”
“但这些委屈,恰恰又能证明皇帝的担当。”“愿意为宗庙、社稷受委屈,才是一个帝王真正应该学会的事。”
“乃至于这种委屈受得越多,这个皇帝,才越成功……”
嘴上说着,老太后手上也终于有了动作——拉过栗太后的手,示意其为自己捶捶腿;
待栗太后愣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般忙活起来,老太后才继续开口道:“世人皆说,太祖高皇帝自幼纨绔,一生碌碌无为,终得以开国家、建社稷,不过是气运使然,侥幸得成。”
“却鲜有人知:太祖皇帝之英明神武,纵稍有逊色于项籍,亦不逞多让。”
“——非太祖皇帝不够英明神武,德配坐拥天下;”
“而是我汉家,需要一个碌碌无为、一无是处的太祖高皇帝,仅仅只是得天庇佑,赐予君权,以治天下也……”
听闻此言,饶是心情不太美丽,刘荣却也还是认可的点了点头。
太祖高皇帝刘邦,究竟是走了狗屎运,还是真的有做皇帝、开国家的能力,在后世或许是众说纷纭。
但在如今汉室,至少在太后、天子这一级别,有一个共识就是:无论事实如何,太祖刘邦,都必须被塑造成一个走了狗屎运的流氓形象。
为什么?
因为“英明神武”这个评价,是可以出现在很多人身上的。
比如项羽;
比如韩信;
乃至于彭越、英布,以及每一个自认为“武艺高强”“胸怀韬略”的天下人。
换而言之,如果刘邦做皇帝凭的是英明神武,那这天底下,有资格成为第二个刘邦的人,不说如过江之鲫,也起码是遍地都是。
唯独君权神授!
唯独“狗屎运”,尤其是落在一个无能之人身上的狗屎运,才能让太祖刘邦,具备不可复制性。
所以,太祖刘邦必须是碌碌无为,浑浑噩噩,连饭都吃不饱,最终却得意开国立祚的气运之子。
至于项羽、韩信之流,则只能成为气运之子的陪衬。
——你看看你看看!
——强如项羽、韩信,也终究敌不过受天道庇护的气运之子!
——更何况是必定不如项羽、韩信的我们?
于是,自有汉以来,汉家的政治宣传工作,就出现了一个极为反常,乃至堪称抽象的景象。
所有人都在黑刘邦!
包括汉室官方,乃至于天子本人,都在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为刘邦打造“百无一用,唯独狗运逆天”的奇葩形象。
反倒是项羽、韩信在内的一众反派,在官方引导下,被舆论捧得越来越高。
什么项羽一怒,鬼神惧怖啊~
什么韩信用兵,宛如天助之类——主打一个怎么离谱怎么来、怎么夸张怎么来。
究其根本,不过是汉室官方——尤其是老刘家,需要让天下人具备这样一个认知;
韩信很牛逼;
项羽更牛逼。
牛逼到整个人类历史上,别说再出第二个他们这样的人了——就连他们这种水平的“神”,都很难再出第二个!
而这样绝艳青史的人物,被刘邦轻而易举的打败了。
那这是否能说明太祖刘邦,是更有能力、更风华绝代的人物呢?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狗运!
一切都是狗运!
太祖刘邦,那就是个丰沛地界的流氓头子,四十好几了都娶不上媳妇,都还要老爹为自己惹的祸擦屁股。
这么一个废物,能赢过项羽、韩信那样的人物,不是狗运又是啥?
不是气运又是啥?
所以说啊~
别觉得自己有点能力,有点长处,就能尝试着去逐鹿天下~
真正有资格做皇位的,无不都是受天道庇护的气运之子~
那气运强大到就连刘邦这样的废物,都能被硬抬到比项羽、韩信都还要更高的位置~
所以,非但没有刘邦的狗运,甚至也没有项羽、韩信的能力的各位,还是早早歇了吧……
刘荣知道这套宣传体系,并非后世之君利用太祖刘邦,而是要在太祖一朝,就已经开始推动了。
也就是说,就连刘邦也觉得,汉家需要通过这样的宣传手段,来保证统治的稳定性。
那刘邦委不委屈?
想来,还是有点委屈的。
一个开国皇帝,一个六十二岁都还在南征北战,御驾亲征的次数比妻妾数量还多的开国之君,出于政治需要,而被塑造成一个废物至极的气运之子,怎么可能一点委屈都没有?
但正如老太后方才所言:这种委屈,封建帝王受得越多,就越能证明其担当。
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种委屈受的多不多,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作为评判一个帝王的侧面佐证。
言归正传。
老太后这番话,是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刘荣当然明白。
——相忍为国。
为国家,为宗庙、社稷受点委屈,没什么大不了;
反倒是仗着年轻气盛,去触碰吕太后那样的史诗级禁忌,非但会烫坏刘荣的手,甚至还可能会让原本安定的汉家,再次陷入未知的动荡。
但对此,刘荣也有话要说。
——当面,太祖皇帝为何要那般自黑,而不是把这件事交给后世子孙?
因为刘邦很清楚:除了自己,谁也黑不了他。
尤其是他的子孙后代、后世之君,绝无可能“无伤辱祖”。
所以,刘邦亲自起了头,这才有的后来,整个长安朝堂长期跟进,将其作为一个政治任务去做。
眼下的情况,也是一样的。
吕太后的问题,其实早在太宗皇帝那会儿,就该得到解决!
毕竟再怎么说,太宗皇帝还仅仅只是吕太后的庶子,而非先帝那样的庶孙、刘荣这样的重孙。
眼下,已经到重孙辈了!
再往下拖,后世之君辈分越来越低,吕太后的问题,处理难度也只会越来越高。
牺牲是门大学问。
牺牲,需要大魄力。
有些苦,无论早晚,总得有人吃;
有些山芋,无论有多烫手,总得有人伸手拿起……
(本章完)
第402章 皇祖母,何意?
第402章 皇祖母,何意?
“孙儿若是没记错的话,皇祖母入宫侍奉于吕太后左右时,太祖高皇帝,已宫车晏驾?”
半个时辰后。
长乐宫,长信殿。
懵懵懂懂的栗太后,已经在窦老太后、刘荣祖孙二人一致的默契下,被请回了寝殿休息。
独剩祖孙二人,于御榻之上联席而坐。
老太后双手扶着鸠杖,额角轻靠于杖身,目光一如既往的涣散无焦。
刘荣则一手扶膝,一手端着茶碗,轻轻抿下一口。
似是随口一问,却惹得老太后悠悠一声长叹,旋即便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之中。
“太祖高皇帝二年,清河郡观津县窦氏生一女,起名:漪房。”
“窦漪房,窦氏次女,上有兄长一、下有幼弟一。”
“——长兄窦建,字长君;”
“幼弟窦广国,自少君……”
以一种仿若梦呓的口吻,及极为怪异的第三人称视角,老太后开始回忆起自己的‘由来’。
“不过总角之年,我便仿若老妇人般——发、眉皆脱。”
“不到十岁的年纪,便成了秃头、无眉的怪人。”
“——父母双亲、族中长辈,都以我为不祥,更为我而不齿,多有疏离。”
“每逢七月七,族人、兄弟都会出门观星——说是要看织女;”
“唯独我这秃头无眉怪,时至今日,都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织女’,究竟是不是某个织布的少女……”
每说起这段往事,窦老太后都总是不可避免的陷入哀伤。
反倒是今日——这气氛最沉重的一回,老太后反倒像是彻底大彻大悟,浑身上下都只散发出一股纯粹的释然。
以至于话语中,时不时以‘那窦漪房’,而非‘我’的怪异人称进行叙述。
“窦父本为秦吏,为避战祸隐于清河,清贫垂钓,自得其乐。”
“漪房年十一,父垂钓不甚坠河溺亡。”
“窦父之丧葬事,使窦氏一门大半田产被变卖,漪房三人、窦母一人,皆无以为继。”
“——为保祖宗血牲、香火不断,窦母忍痛,使长君、少君二子为人奴仆,不知其去往何处。”
“即女漪房,则选秀落榜,入宫随侍姬嫔左右……”
说到此处,老太后停顿了很久。
足足过了有小半炷香的功夫,老太后才如梦方醒般,将心神敛回了眼前。
“太祖高皇帝十二年。”
“——我以良家子入宫,是在太祖高皇帝十二年。”
“当时,高皇帝宫车晏驾,尸骨未寒,孝惠皇帝未冠而立。”
“吕太后为孝惠皇帝张目,以充实后宫,方有当年的窦漪房,以良家子入宫,又被吕太后所喜爱,随行左右侍奉。”
…
“只不几岁,吕太后便有心促成孝惠皇帝,与张皇后孕育嫡子,便尽释宫人与赐诸侯。”
“当时,赵国离清河不远——离我家乡不远。”
“但苦于手中,没有珠玉金石行贿,便被那宦者令记恨于心,反赐予当时的代王,后来的太宗孝文皇帝。”
“想当初,得知自己要去代国,而非离家乡更近的赵国,我还曾好一番苦恼?”
“终归还是不敢触怒吕太后、不被悖逆太后懿旨,只得恭顺领命,去了那代都晋阳……”
老太后一番追忆,便是原本有正事儿要说的刘荣,都不免有些失了神。
有些故事,哪怕你听过无数遍,直到故事每一步的发展和转折,但当这个故事,从亲身经历的老者说出口,你也依旧会忍不住想要听下去。
此刻,刘荣便是这样一幅状态。
只可惜,窦老太后的‘故事’,讲到这里便已经结束。
而那双明明已经接近失明,却又泛着莫名寒光的眼眸,则是在提醒刘荣:皇帝的问题,我回答了。
而且答得很细。
接下来,皇帝哪怕是放屁,也最好放的响一点……
故事听完了,刘荣也要开始正题了。
而刘荣的整体,却延伸在了老太后并不曾预料到的点。
“如此说来,皇祖母虽不曾一睹太祖高皇帝龙颜,却也对高皇帝执政之道,多少有所耳闻?”
莫名其妙的表明自己的论述切入点,刘荣便丢出了自己的问题。
“世人皆知,太祖高皇帝戎马半生;”
“自打举反秦义军于丰沛,之后不是在抗秦,就是在讨伐异姓诸侯不臣。”
“为了在当初,我汉家府库空虚、百废待兴的困难时期,凑够讨伐异姓诸侯的军费,太祖高皇帝,可是连三铢铅荚钱这等手段,都不得已使出来了。”
“——皇祖母认为,这是为何?”
“何以太祖高皇帝,如此不信任后世之君——如此不信任孝惠皇帝,宁愿在战场上厮杀至死,也不愿将哪怕一两家异姓诸侯,留给后世之君去处理呢?”
…
“是太祖高皇帝,自负到认为后世子孙万代,都出不了第二个能动异姓诸侯的明君?”
“是孝惠皇帝,当真昏聩无能到以天子之身,都对付不了一两家异姓诸侯——如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之类?”
“退一步讲,就算孝惠皇帝果真那般软弱无能,太祖高皇帝当真那般瞧不上孝惠皇帝,不也还有吕太后吗?”
“莫非吕太后,也办不成这件事、也除不尽我汉家的异姓诸侯?”
“又或者,是太祖高皇帝好大喜功,不愿将哪怕一丁点功勋,留给后世子孙去安身立命,非得把伐灭异姓诸侯的功劳全都占了?”
“若果真如此,太祖高皇帝又为何带头‘自污’,极度否定自己英明神武,反而去强调虚无缥缈的君权神授?”
“好大喜功的人,怎可能受得了如此委屈?”
“受得了如此委屈的,又如何会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呢?”
如机关枪般,突突突突一连串的问题,问的老太后多少有点懵。
也就是那么片刻呆愣,让老太后下意识脱口而出:“自然不是。”
“太祖高皇帝,自然是个明君。”
“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出于宗庙、社稷之考量。”
“故而……”
“故而………”
话说一半,老太后终于反应过来,刘荣究竟要说什么了。
只是话头已经开启,偏偏老太后还接了一下、拖了一手。
这一下,刘荣可就没法打住了。
“皇祖母心里明白。”“孙儿,也了然于胸。”
“——太祖高皇帝,既不是好大喜功,也不是对后世之君无差别蔑视。”
“而是太祖高皇帝明白:异姓诸侯之弊,每拖一天,便会多出一份险阻。”
“若拖得够久,便是英明神武如太祖高皇帝、‘功高莫过于太祖高皇帝’的开国之君,也未必就能奈何的了雄踞关东,并逐步强盛的异姓诸侯。”
…
“所以,太祖高皇帝,宁愿拼上自己的一把老骨头,也要为后世之君,彻底扫清异姓诸侯之弊。”
“即便这么做,让太祖高皇帝为汉王五年、位九五七年,却几乎不曾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甚至于连性命,都丢在了讨伐九江王英布之后,太祖高皇帝,也仍旧在所不辞。”
“——孙儿尝闻: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太祖高皇帝手段尽出,甚至无所不用其极的伐灭异姓诸侯,不过是为我汉家——为孙儿在内的历代先皇、后世之君,而‘计深远’而已。”
“便是民间凡夫俗子,尚且会有苦一苦自己,攒下积蓄给后代换前程的念头;”
“何况是我汉家的太祖高皇帝——何况,是我汉家的县官、天子呢?”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刘荣即便还没真正去做这件事,也已经莫名感觉到自豪了。
——最后一句话,刘荣说的不仅是‘何况是太祖高皇帝’,而是稍带上了‘汉天子’三个字。
很显然,老太后听出来了刘荣这层意图。
只是理智回归后,老太后的重点,仍旧放在吕太后这个史诗级副本的地狱难度之上。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帝王之爱民,则筹谋以图安。”
“——安。”
“国有强有弱,时强时弱,然亘古不变者,不外乎‘安’字而已。”
“皇帝之所欲,乃欲强国。”
“强国,有很多办法。”
“但触碰吕太后,会使宗庙不宁、社稷不安。”
“相较于这‘不安’,皇帝所谓强国——所谓‘为后世之君计深远’,也不外乎镜中,水中月。”
不得不提的是:作为如今汉室朝堂中枢,唯二亲眼见过吕太后、唯一在吕太后身边近距离接触过的政治人物,窦老太后对吕太后的恐惧,是源自于灵魂深处的。
这并不是由于老太后的软弱、怯懦;
而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八个儿子中,除长子齐悼惠王刘肥、次子孝惠皇帝刘盈、四子代王/太宗皇帝刘恒,以及幼子淮南王刘长外——余下四颗诸侯王、开国皇子的项上人头,深深刻在老太后灵魂深处的。
还有那头人彘;
还有那些无辜惨死宫中,最终尸骨无存不说——甚至连身死都彷如落叶般,没能激起半点浪的苦命宫人。
窦老太后恐惧吕太后。
恐惧与吕太后相关的一切。
但老太后绝非个例。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胆敢触碰这禁忌、似乎并不恐惧这禁忌的天子刘荣,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异类’。
只不过,刘荣一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此刻,刘荣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知道汉家乃至华夏,需要这么一位穿越者皇帝,做出怎样惊世骇俗的乾坤独断……
“孟轲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司马法》云: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皇祖母说:宗庙社稷之重,不外乎一个‘安’字。”
“但孙儿要说,帝王之道、之要,不外乎一个‘担’字。”
…
“总要有人去做的~”
“就像太祖高皇帝,必须除尽异姓诸侯,太宗、孝景皇帝,必须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一代天子,有一代天子的使命。”
“总要去做,也终归逃不掉……”
说到这里,刘荣也终于放下了手中茶碗,呵笑着起身;
象征性整理一番衣冠,对老太后缓缓拱起手。
面上,刘荣虽佯装出轻松之色,眼底深处,却也陡然涌上浓郁的郑重。
“太祖高皇帝一朝,异姓诸侯之弊,是我汉家的首患。”
“吕太后年间,府库空虚、国朝暗弱,是我汉家最不容忽视的缺陷。”
“太宗皇帝在位,我汉家必须休养生息、必须积蓄力量;”
“先孝景皇帝即立,我汉家又到了不得不剔除宗亲诸侯爪牙——为决战匈奴做最后准备的时候!”
…
“现在,到孙儿了。”
“——汉匈决战,不过浩浩大势而已;”
“即便没有孙儿,随便哪个弟弟——如胶东之类,也同样能办的成。”
“但孙儿这一朝真正要做的、该做的,是尽除往年之积弊,以正天下人视听!”
“孙儿当然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安心准备决战匈奴,再顶着泼天武功君临天下,肆意一生。”
“——正如当年,太祖高皇帝完全可以不管异姓诸侯,而是在长安沉沦于人间至乐;”
“——正如当年,太宗孝文皇帝完全可以垂拱而治,任由边关糜烂,关东割据,朝堂腐溃,民不聊生。”
“恰也如当年,父皇——先孝景皇帝,大可不必削藩逼反,以诛吴楚;”
“而是可以在长安,好生陪在皇祖母左右,以免被梁王叔夺了恩宠,失了母眷……”
言至此,老太后依然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已无法阻止刘荣。
除非废帝;
但如今的刘荣,绝非当年的少帝刘恭。
甚至都不再是去年、前年的‘天子荣’了……
“皇祖母,何意?”
“——共为之,以报效太宗孝文皇帝恩德,为汉贤后乎?”
“——相阻之,以保我汉家今日之安泰,为一庸人乎?”
“亦或,坐观其变,任由孙儿碰个头破血流,再站出来‘诛灭暴君’,一石二鸟——即除了孙儿这不屑子孙,又破了吕太后这颗烫手山芋?”
“皇祖母,欲如何抉择???”
(本章完)
第403章 穿越者的觉悟
第403章 穿越者的觉悟
有那么一段时间——大约是太宗皇帝弥留之际,先帝即将新君继立、刘荣也将从‘皇庶长孙’变成皇长子的那段时间,刘荣是真的有很认真的想过。
真要和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抢夺汉家的天子之位吗?
若真抢到了,那自己真的能做到比历史上的汉武大帝,都还要更好的地步吗?
这些疑虑,曾伴随刘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直到后来,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先帝继承皇位,刘荣身上也聚集了越来越多道目光——专属于皇长子、皇嗣的审视目光后,刘荣才逐渐从迷茫中解脱了出来。
当时,帮助刘荣走出迷茫的,主要有三点原因。
——其一,个人得失。
在先帝老爷子没有嫡子,又出于某些特殊原因,而不可能有嫡子降世的前提下,皇长子的身份,使刘荣天然具备储位争夺权的同时,也天然丧失了‘退出竞争’的权利。
考虑到孝景(废)薄皇后因真正原因终生不可能生育,刘荣几乎是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是半个储君。
这是华夏封建时代的普行价值:嫡长子继承制,所授予刘荣的特权。
却也恰恰是由于这个原因——恰恰因为刘荣打自出生,就是最有机会、赢面最大、牌面最好的储君之位争夺者,也使得刘荣这一生,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要么获立为储,而后顺位继承皇位;
要么,被某个坐了皇位的弟弟,出于‘斩草除根’的考虑清除。
所以,哪怕是为了自己,刘荣也必须去争一争。
——好不容易穿越一遭,总不能引颈就戮,扯什么‘尊重历史走向’的蛋吧?
其二:家国情怀。
对于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刘荣自认为还算比较了解。
根据刘荣从史料当中获取到的信息,历史上的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其实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人。
——武功极其鼎盛!
相应的,文治、内政,也极其拉胯。
后世人透过书本、透过史官笔下的字里行间,自然是将更多的关注度,都投入到了令人热血沸腾的对外征战。
但刘荣前世,恰好是那极少数秉持‘全面了解’的原则,将汉武大帝的毕生得失,都仔细了解过的奇葩。
在刘荣看来,说一句略有些不敬圣王明君之嫌的话:汉武大帝的毕生功绩,恰如其谥号——单一个‘武’字便能完全概括。
刘荣当然不否认,在‘武功’这一层面,遍观两汉四百余年,乃至华夏上下八千年青史,能比汉武大帝更胜一筹者,怕是不过五指之数。
但作为理性的旁观者,以及穿越而来,设身处地经历这个时代的参与者,刘荣也不得不说:历史上的汉武大帝,真的是武功有多鼎盛,内治就有多差劲。
独尊儒术,消除学说、思想多样性,限制华夏文学思想发展;
奢靡享乐,盘剥百姓——明明有文景之治打下来的底子,却拿去供自己大兴土木、游玩天下。
等到了要打仗的时候,又把算盘珠子蹦到老百姓脸上,恨不能连空气都收一层税!
以至于历史上的武帝一朝,天下百姓民,不说是民不聊生,也起码是迅速从文景之治所孕育的温床中,迅速跌落回秦汉之间的炼狱。
土地兼并——天下百姓人均农田占有面积,从汉初的一户五口百亩田、文景年间的人均十五亩,户均九十亩,迅速跌到人均八亩,户均四十亩!
税赋繁重——文景年纪三十取一的农税,重新恢复到开国时十五取一的水平;
为太宗皇帝削减为每人每年四十钱的口赋,也被恢复到了开国时,每人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
除此之外,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甚至襁褓婴儿的‘人头税’……
如果说,开国时期的汉室百姓,是穷苦,但心灵安宁、憧憬未来;
文景年间的百姓,是穷而不苦,非常知足;
那武帝年间的汉民,真真是困苦到了极点。
——原本踊跃、积极,甚至要靠走关系、拖人情进去的汉室军队,成了中央强制征召;
原本积极、上进,努力追求更好生活的老农们,无不成了麻木不仁,种一天地吃一天粮,哪天死了也算解脱的行尸走肉。
一切矛盾,都被接连不断的对外战争胜利,所暂且压下。
直到对外战事也开始出现不利——尤其卫霍之后,汉家几乎再也不曾从匈奴人手中,讨到哪怕一次便宜的时候,矛盾终于集中爆发。
农民起义。
对于这个词,任何历史爱好者都不会感到陌生。
在华夏历史上,这个词每出现十次,就至少有九次是在王朝末年。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农民起义,就是封建王朝的丧钟。
当农民起义爆发,那无论最终成败,都必定意味着这个王朝,已经腐朽到了根儿上,崩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刘荣前世并非史学家,而仅仅是一个历史爱好者。
在刘荣的印象中,华夏历史上,似乎只有这么一次特例——在出现农民起义后,王朝非但没有崩塌,反而还就此‘中兴’,而后又享国百余年。
没错。
绝大多数后世人都不知道,甚至不敢相信:赫赫有名的汉武大帝,其在位末期,华夏大地曾出现过农民起义的苗头。
许是这苗头太过渺小,又或是最终,并没有烧成覆灭汉室的燎原烈火——史家对这段时期的农民起义着墨不深。
但刘荣很清楚;
尤其是在屁股真正坐上皇位,真正成为汉家的天子、华夏统一政权的帝王后,刘荣更加清楚:农民起义,究竟意味着什么。
先帝老爷子,曾在私底下说过这么一句话。
——一位皇帝,凡是其在位时期,有底层民众因不堪压迫,而揭竿而起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彻头彻尾的暴君!
注意!
不是昏君,而是更恶劣的:暴君!
昏君或许昏聩,但人家只是不做事儿;
但暴君,那可就是不干人事儿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似乎也可以这么说:按照先帝老爷子——汉孝景皇帝刘启的判定标准,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是一个毋庸置疑的暴君。也不知道历史上的景帝老爷子,在地底下看到自己亲自选定、亲手培养的继承者,最终却成长为‘暴君’,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
刘荣倒没这么极端,或者说是绝对。
在刘荣看来,说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是‘暴君’,那显然还远不至于。
但是否能评判其为:明君、圣君,刘荣觉得,这需要好好说道说道。
一个好的皇帝,一个值得千古传颂的皇帝,会拿父祖攒下来的对外决战经费大兴土木、到处游玩,然后让老百姓给战争买单吗?
一个真正英明、睿智的天子,能被底下的臣子欺瞒、编排到最终,由太子储君闹出巫蛊之祸那样的动荡吗?
说得再直接一点:一个明君、圣君,能逼得治下百姓——自己的子民,被压迫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不得已揭竿而起,兴兵起义吗?
明白了这些,也就不难知道刘荣,对历史上的汉武大帝,究竟是怎样的感官、做怎样的评价了。
——和祖龙嬴政一样,对华夏文明有卓越贡献,且曾做过一件或几件开创性的大事儿,为华夏文明奠定了某一层面的坚实基础,却也暴虐无道、晚年昏聩的,明君与暴君的结合体。
后世人有一桩笑谈:围棋大师柯洁距离‘棋圣’的身份,就只差驾鹤西去了。
刘荣也曾想过:唐玄宗李隆基,要是死早一点就好了。
而始皇嬴政和汉武大帝,在刘荣看来,大致也是和唐玄宗一样的情况——活的太久,死的太晚。
当然,也不完全像。
毕竟唐玄宗的前半生,英明的着实纯粹,当真挑不出毛病;
而祖龙、汉武二人的缺陷,或者说是‘毛病’,却都是贯穿人生始终。
所以,刘荣最终做出判断: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并不具备太高的不可复制性。
——你有文、景这样的父祖,我刘荣也有!
——你有卫、霍这样的绝代双骄,我刘荣也照样可以有!
你有驱逐胡虏,报仇雪恨的志气、骨气,我刘荣也有;
但我刘荣有的东西——穿越者的广阔视野、先见之明,你没有;
名正言顺的法理根基,不受妻族钳制的自由度,羽翼丰满的储君生涯,你没有。
最主要的是:曾亲身经历底层人民疾苦、明白底层人民困境的亲身经历,以及对底层怀有的怜悯、偏袒,你没有。
总结概括起来,就是刘荣认为汉武大帝做得好的,自己也能做到。
——左右卫霍也不曾和历史上的汉武大帝,这个时间线的胶东王滴血认亲。
由此二人,外加文景之治积累下来的底蕴,以及坚定不移的意志,没道理刘荣将来的武功,就比不上历史上的汉武大帝。
尤其历史上,汉武大帝的武功,也并非尽善尽美。
卫霍二人之后,汉家那可是打一仗败一仗,几乎是把卫霍为汉家嬴来,并嘴对嘴喂下去的胜利果实,都原封不动得吐了出去。
如此说来,刘荣不是‘未必会做的比汉武大帝差’;
而是:几乎必定会比汉武大帝做得更好。
若不然,也太对不起穿越者的身份了……
至于历史上,汉武大帝没做到,或者说是没做好的——尤其是内部治理问题,刘荣更是毋庸置疑的,会做的更好。
不是刘荣的治理手段有多高明;
而是对照组实在是太拉跨,已经没给刘荣留下‘更差’的下降空间了。
教条的说:刘荣这一朝,只要不爆发农民起义,以及遍及大半个社会层面的怨声载道,就可以说刘荣在内部治理层面,做的比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更好了。
这?
难道不是有手就行?
但凡干点儿人事儿——甚至但凡少干几件不当人的事儿,都不至于搞出官逼民反、农民起义的史诗级乐子。
最后——在个人得失层面‘没有退路’,以及家国情怀层面‘我能做得更好’外,第三个让刘荣走出迷茫,决定改变历史,把汉武大帝摁下去的原因,则正式眼下,刘荣正在和窦老太后讨论的点。
历史局限性。
封建帝王,执政水平或许有高有低,文治武功、历史贡献或许有多有寡;
但无一例外的:无论明君还是昏君、圣君还是暴君,都有着不可避免的历史局限性。
顶天了去,也就是有极个别的佼佼者,能大致判断未来百十年,华夏文明的大致走向;
但具体的事件、转折,以及如今还未显现,未来却会威胁政权乃至文明的弊端,土著皇帝都不可能未卜先知。
而这,却恰恰是刘荣这个穿越者最大的优势。
说句稍有些违背唯物主义的话:自打穿越,刘荣就一直觉得,自己这段堪称奇幻的穿越经历,必定有什么特殊的因果。
——必定是某个未知的存在,认为华夏需要一个先知先觉得穿越者,才促成了刘荣这段奇幻的穿越旅行。
所以,刘荣要做的,从来都不是第二个汉武帝,又或是单纯在已有的历史上,比自己取代的汉武大帝做的更好。
而是那些旁人都做不了、看不到,只有穿越者才有能力、有眼界去做的事儿,才是刘荣真正需要重点去做的。
比如粮食、盐铁的官营,就是刘荣在为这个还相当落后的时代,奠定‘国家宏观调控’的政治基础;
比如商业、工业的‘拔苗助长’,是刘荣尽可能发挥穿越者的优势,加速华夏文明的历史发展进程。
再比如,像眼下这般,做一些明明很有必要,却根本没人敢做,也没人发觉其必要性的事。
只可惜,事与愿违。
或者说,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窦老太后这一生,经历了太多太多;
单是刘荣这看似激情澎湃的‘鼓噪’,不可能打动老太后几近看透凡尘的心。
最终,老太后给出了一个并不让刘荣满意,却也最符合其身份、性格的答复。
不置可否。
在事态失控之前,老太后原则上不插手此事。
如果刘荣最终做成了这件事,那老太后可以一辈子不插手此事。
可一旦事态失控,甚至仅仅只是呈现出失控的征兆,那老太后,就很有可能强势从幕后走上台面。
到了那时,刘荣,就真的要如老太后所说那般:尝一下久违的——失败的滋味了……
(本章完)
第404章 丞相也是人做的?
第404章 丞相也是人做的?
“陛下今岁,当真是半点不带消停啊……”
长安,相府。
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勉强安抚住前来劝自己‘昧死直谏’的百官,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喘口气的丞相刘舍,只觉一阵心神俱疲。
长安朝堂手里要忙活的事儿,已经很多了。
——于外,南方百越、西南夷倒是消停了不少,但东北的朝鲜半岛,可是一直都不大安分。
虽然远不至于如今汉室远东地区的安稳,但终归是小冲突不断。
还有北方。
战略层面,于今年春夏之交开拔,最早也得在明年秋天才能折返的单于庭主力,给了汉家长达一年多,将近两年的安稳期。
若是让刘舍拿主意,那这两年宝贵时间,当然应该用来休养生息,顺带着加快朔方、五原二郡——也就是河套地区的消化速度。
但刘荣显然不愿意放过如此天赐良机,想要趁匈奴人忙着西进,在河西搞点动作……
于内,要忙的事儿那就更多了。
三公九卿级别的改制、变动,长安禁卫体系的重整、梳理——都是有汉以来,甚至是有史以来,都从不曾有过的、天翻地覆级别的巨大变动。
光只是这些,就已经让长安朝堂超负荷运转,且依旧有些力有未遂了。
若在此基础上,再加上一个为吕太后政治定性的重磅炸弹……
“唉~”
“陛下一张嘴,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可真真是要跑断腿……”
“诶哟;”
“我这把老骨头啊……”
面带苦涩的喃喃自语着,刘舍也不忘侧着身,煞有其事的捶打起侧腰来。
作为如今汉室仅存无多的‘侯二代’,刘舍的年纪也已经很大了。
乃父初代桃侯刘襄,也就是原名项襄的霸王族人,是秦末汉初时期的人物,于太宗皇帝十年(公元前170年)薨故。
同一时期离世的开国元勋,有颍阴侯灌婴(太宗五年)、绛侯周勃(太宗十一年)等。
如此说来,刘舍这个二世桃侯,其实是和二世曲周侯郦寄,以及二世绛侯周亚夫一个辈分的人。
考虑到周亚夫并非周勃长子,刘舍的同龄人,基本就是郦寄那个年龄段的老头子们。
——郦寄,已经七十多岁了。
曾经那个在弱冠之年,跟随父亲郦商,在沛公、汉王麾下建功立业的毛头小子,早已经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
而如今的刘舍,虽然比郦寄年纪稍小些,却也已年近七十。
对于这个年纪的老者而言,无论是腥风血雨的战场,还是政务繁重的朝堂,其实都已经有些不大合适了……
“或许,也该是时候~”
“唉……”
“魏其侯,尚还未具拜相之能啊……”
乞骸骨告老的念头才刚冒出,就被刘舍下意识给否决,又再次低下头,唉声叹气的处理起堆积如山的政务。
在当今刘荣即位后,汉家未来几任丞相的人选,基本也已经明朗了。
——现丞相刘舍,虽原是先帝的‘权宜之计’,但如今,却成了下一任丞相上位之前的唯一选择。
而下一任丞相,也早在先帝年间便初现雏形——魏其侯窦婴。
只是这几年丞相生涯,也让刘舍愈发深切的明白:丞相这个位置,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
哪怕是窦婴,也只是在将来的某一天,大概率能勉强具备做丞相的能力;
而现在,窦婴仍旧需要老老实实地见习。
若不然——若是赶鸭子上架,直接把现在的窦婴抬上丞相之位,那汉家未来几年,就都要忍受窦婴在职见习了。
如果是其他时候,这么做或许没什么问题。
毕竟有汉以来,先上任,再学习的丞相也不是没有过。
但刘荣这一朝不行。
——看看眼下,朝堂内外堆积的政务、需要解决的问题,搞得哪怕刘舍这样的成熟丞相,都莫名生出乞骸骨的念头了!
就刘荣这样的事业狂,真要是出一个先上任,再在职学习的丞相,还指不定要出多大乱子。
至于窦婴之后,则是分别有几个人选,但都没有像窦婴这般,达到‘只要不出意外,就肯定能过一把丞相的瘾’的、板上钉钉的程度。
——现任内史,目前拟定的新三公:御史中丞的人选,故梁内史韩安国;
根据刘舍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在刘舍自相位安稳落地,窦婴自御史大夫递补为相后,窦婴拜相所留下的御史大夫一职,便大概率会被韩安国递补。
至于之后,韩安国能否完成御史大夫到丞相的‘进步’,就要看韩安国未来的政治生涯走向,以及汉家未来几十年的人才涌现质量了。
毕竟如今,刘舍还是在任的丞相,且大概率还要在任好几年;
等这几年过去,窦婴再往相位上一坐,没个十几二十年,或是一场政坛动荡级别的变故,只怕窦婴都不可能从相位上活着走下。
等到了汉家需要考虑‘韩安国能否为相’时,都已经是至少二十年之后的事了。
到了那时,天知道如今朝堂上的公卿百官当中,会不会冒出某个成器晚些的治国之才,把原属于韩安国的顺位给顶替掉。
韩安国,年纪也不算小。
到了二十多年后,七十好几的年纪,若是还不能为相,这辈子便基本没有机会了。
——总不能真让韩安国,等到九十好几的年纪,就为了做几个月的名誉丞相吧?
至于眼下,刘舍即便是再怎么身心俱疲,再怎么力不从心,也依旧不得不咬牙坚持。
没办法;
刘舍,并非一个通俗意义上的‘汉相’。
和过去,敢向太祖刘邦回怼‘非壮丽无以立威’的萧何萧相国、敢喷孝惠皇帝‘垂拱而治圣天子’的曹参曹相国,以及一言不合就撂挑子回家的张苍张丞相不同:刘舍,是幸臣。
而且是家族世袭的幸臣。
就眼下,刘荣要做的这些事儿,但凡换个丞相,怕是都要和刘荣正面硬刚起来。
但刘舍不行。
刘舍唯一能做的,是在象征性的劝说、提醒后,如老黄牛般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去执行,去促成天子的意志。
这就让刘舍很难受了。
——遵从天子意志,无条件推动、实施,对刘舍而言不在话下,顶多就是有点委屈。
桃侯家族,从来不怕受天子的委屈。
甚至委屈越大,桃侯家族越高兴。
但刘舍即为汉相,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肩负起丞相所应该肩负的职责。
比如,在天子对外朝某一决策,或外朝对天子某一决定不满的时候,充当二者之间的缓冲、调和。
好比此番,刘荣要‘动’吕太后,外朝可谓是群情激奋,几乎人人都觉得刘荣疯了!
甚至就连刘荣原先的太子宫班底、潜邸心腹当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私下里表达了对刘荣此举的不解。
这种时候,丞相最应该做的,其实就是‘为百官先’,以外朝代表的身份入宫,同天子进行交涉。而后,要么是丞相被天子说服,然后回过头来说服外朝;
要么,是天子被丞相说服,从而‘迷途知返’,收回那个令朝堂沸腾的决策。
当然,也有第三种情况:天子和丞相,谁都没法说服对方。
比如太宗皇帝年间,孝文皇帝和丞相张苍二人,就没能在黄龙改元一事上说服对方。
于是,太宗皇帝只能粗暴罢相,从物理层面结束了那次争端——不听朕的你就滚!
区区丞相之职,你不敢有的是人干!
还有先孝景皇帝年间,先帝老爷子与老丞相申屠嘉,就《削藩策》一事所发生的争执。
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味道——天子一意孤行,丞相坚决反对,双方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在这个时间线,这次争端最终的结果,算是被刘荣这个穿越者煽动的蝴蝶翅膀,所尽可能温和的化解了。
但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这次争端最终的结果,却并不比太宗皇帝与张苍之间的那次争端好到哪里去。
——孝景帝力主削藩,丞相申屠嘉誓死不从!
于是,为了扫除申屠嘉这个挡在《削藩策》前的障碍,孝景帝与恩师晁错,联手上演了一出好戏。
先是晁错故意掘开内史属衙与太庙相连的庙墙,假装这是自己‘掀绕路麻烦’,并刻意让申屠嘉得知此事。
然后,自认为抓住晁错把柄的申屠嘉,当即幸灾乐祸的入宫,找孝景帝告状。
再然后,就是孝景帝一句‘丞相别这么小气,别老针对朕的人’,愣是把老丞相给活活气死了……
其实还挺有趣的。
老丞相申屠嘉,被历史上的景帝老爷子气死了;
而景帝自己,又被栗姬那声‘老狗’给硬生生气活了!
怎一个妙字了得……
如今这个时间线,这些事倒是因为刘荣这个乱入的穿越者所扰乱,最终并没有发生。
但这并不意味着类似的事再次发生时,最终仍旧不会演变为某个极为恶劣的结果。
也就是说,天子和丞相之间的,往往应该有三种情况。
——要么天子说服丞相,要么丞相说服天子,再或者谁都说服不了谁,天子最终罢相。
但在刘舍这里,却并非是这三种情况。
尤其是最后一个‘谁都说服不了谁’,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刘舍这个丞相身上。
桃侯家族祖孙:誓死效忠圣天子,谁是天子效忠谁;
在这条祖训的时刻‘提醒’下,刘舍最多最多,也就是试着劝一劝。
一旦发现劝不动——一旦天子说出那句经典的‘朕意已决’,刘舍唯一的选择,便是俯首称臣,口服万岁。
这就导致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外朝与天子出现分歧的时候,刘舍纯粹就是夹在二者之间,里外不是人。
天子会说:桃侯怎么回事?
莫非这丞相之职,是朝堂所拜,而非朕父孝景皇帝?
外朝也会说:丞相怎么回事?
莫非这丞相之责,在桃侯这里就这么卑贱,一点百官之首的风骨、担当都没有吗?
该做的事儿,刘舍半点没少做;
不该挨的骂,刘舍也是半点没少挨……
“魏其侯啊魏其侯~”
“唉……”
又一番长叹,刘舍再度放下手中毛笔,神情疲惫的唉声叹气起来。
太难了。
做一个有‘先天缺陷’的丞相,实在是太难了。
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
要想让将军威风,那就得给将军体面。
——权力和义务对等,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而刘舍‘幸臣’的特殊政治属性,在绝大多数时候,为刘舍带来旁人触不可及的‘便利’的同时,也在这种极个别情况下,导致了刘舍无法避免的局限性。
从本心上来讲,这几年丞相做下来,刘舍是略有些郁闷的。
类似‘若再来一遍,我绝不做丞相’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没在刘舍脑海中出现过。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刘舍之所以还老老实实坐在丞相之位、仍旧本本分分的做一个‘幸臣丞相’,更多的,也是出于家族利益的考量。
将来弥留之际,刘舍也大概率会为桃侯家族,留下‘若有可能,绝不可为相’的遗训。
至于眼下……
“陛下……”
“陛下,会不会是故意的呢……”
…
“故意加大相府,乃至整个外朝的负担,从而……”
“拆解相府?”
“又或者,是改制……”
“呵;”
“改制……”
讥笑着摇摇头,刘舍悠然一声长叹,从案前起身,负手来到窗前,悠悠眺望向远方。
刘荣的改革野心,刘舍不可能感觉不出来。
波及大半个朝堂的官僚体制改革,也让刘舍隐约嗅到了什么。
只是这个念头太过于离谱、这个猜测太过于惊世骇俗;
即便有了这个猜测,刘舍也仍旧不敢相信:当今刘荣,真的有动相府、动丞相制度的魄力。
直到这几日;
直到刘荣下定决心,要动吕太后这个史诗级禁忌,刘舍才终于敢让这个猜测,再度出现在脑海当中。
——连吕太后都敢碰一碰,还有什么事,是刘荣不敢做的?
相较于吕太后,区区相府、丞相之制而已。
只是如此一来,若刘荣当真是打的是这个主意——是‘先累死相府,然后顺势提出改革’的主意,那刘舍,只怕是……
“唉……”
“生而为人,何以为相啊……”
(本章完)
第405章 舆论鼎沸?
第405章 舆论鼎沸?
连丞相刘舍这种出身桃侯家族,世受皇恩的‘幸臣’,尚且因刘荣的野心感到压力山大,自更不用多提外朝,那些本就有自身立场的朝臣了。
不说旁的——就说窦婴。
一个外戚,权力、地位本身就源自于皇权,明明更应该无条件遵从刘荣,也就是汉天子的个人意志;
但在刘荣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提出了多达十数项关于人事、职务,乃至体制的改革方案之后,饶是窦婴这种高度依附皇权的外戚,都有些坐不住了。
陛下到底想干什么?
在这一年,长安出现频率最多的字眼,便是这句:刘荣到底想做什么?
三公小规模洗牌、九卿大规模改制,禁卫、军队体系重组;
再加上这几年,已经逐步落实的军功核准制度改革。
还有军队编制体系,以及作训、作战方式,武器军械、军粮供应体系,乃至钱币、盐铁粮食……
等等等等。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汉室,别说是数十年前的太祖高皇帝、吕太后,又或是太宗孝文皇帝了;
就连才刚驾崩不过三年的孝景皇帝——先帝老爷子看了,怕不是都要惊呼一声:这特么给朕干哪儿来了?
这还是‘国内’吗?
刘舍‘幸臣’的身份,长安朝堂内外自然是众所周知,故而,也没什么人指望刘舍能真的站出来,劝刘荣稍微稳重些。
自然而然,亚相御史大夫,大概率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丞相:魏其侯窦婴,就成了整个外朝众望所归的‘代表’。
从学术成分来看,窦婴乃当世大儒;
从外臣的角度来看,窦婴能力合格,武勋在手,满足‘有尊严的外臣’这一身份的所有条件。
再加上一层外戚的身份,以及东宫老太后在背后撑腰,窦婴几乎成为了自有汉以来,汉家政坛最无懈可击的‘六边形战士’。
于是,短短数日之间,有无数功侯贵戚、公卿百官,登上了魏其侯府的大门。
究其目的,不外乎一起:万望魏其侯以宗庙、社稷为重,以亚相之身携领百官,于陛下稍行劝谏。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让窦婴扛起本应由丞相扛起,却碍于刘舍‘幸臣’身份而始终没被扛起的大旗,向天子刘荣施压。
施压的具体范畴,也几乎涵盖了刘荣即将改革、改制的方方面面。
——赋闲在家,没有官职在身的功侯贵戚,主要在意的点是盐铁、粮食专营,以及钱币制度改革。
盐、铁粮饷,功侯们想分一杯羹——有钱一起赚;
至于粮食,享有侯国食邑的勋贵们,本身就是上游生产者,自然希望刘荣一手推动的粮食官营一事,能稍微留出些操作空间。
具体而言,就是说:过去,粮价下不设限,上不封顶——最贵能到石万钱,最低能到每石个位数;
而刘荣官营粮米后,汉家的主粮,无论是粟还是宿麦,都被恒定在了一个固定的价格线:粟石三十五钱,麦石四十五钱,加工过后的麦粉则石六十钱。
这就是从原本的无限操作空间,一夜收缩到完全没有操作空间了。
在这件事上,功侯们的诉求,是官营粮米可以、限定操作范围也不是不行;
但别搞一刀切,别给粮价定死在一个点,而是稍微给点范围。
比如:限定粮价在三十至四十钱每石,又或是更大的区间内浮动,给功侯们留出低买高卖,倒卖牟利的空间。
至于钱币,那就更复杂了。
——关于刘荣即将推行的五铢钱,功侯贵戚们已经基本摸透了情况。
现如今,流通于天下,且有相当数量囤积在功侯勋贵手中的各式钱币,最终的归宿都不外乎‘兑换’二字。
即,功侯贵戚在内的钱币持有者,用手里的各式杂钱,按一定比例从少府换取五铢钱。
那这个比例如何确定?
按照刘荣放出来的口风,以及刘荣一贯的作风,基本可以确定:是以钱币含铜量,作为兑换比例的核心标准。
比如,铸于太祖高皇帝年间的三铢‘汉半两’,重三铢;
除去那些铅制荚钱不算,稍微正常一点的太祖三铢,含铜量普遍不超过二成。
也就是说,足足五枚品相正常的太祖三铢钱,才能熔炼出重达三铢的铜;
好巧不巧——刘荣即将推出的五铢钱,含铜量刚好定在了比秦半两(七成)稍低,却并不影响外观、品相的六成。
经过简短的计算就不难得出:一枚五铢新钱,便含铜足三铢。
也就是说,这种即将被推出的五铢新钱,只一枚的含铜量,就等于五枚太祖三铢的含铜量。
按照最糟糕的情况预测:这两种钱币之间的兑换比例,很有可能按照各自的含铜量,定为令人瞠目结舌的五比一,即五枚三铢钱,换一枚五铢钱。
再比如吕后八铢。
含铜量比太祖三铢稍微良心一点,有三成。
钱重八铢,含铜三成——含铜量大约为二铢半;
如此说来,吕后八铢与新五铢的兑换比例,大约会是六比五,即六枚八铢钱,换五枚五铢钱。
最理想的状况,也顶多就是按一比一的比例兑换。
至于太宗四铢,那就更夸张了。
——事实上,太宗皇帝原本想要推行的四铢钱,含铜量要求是过半的;
只是后来,吴王刘濞先行抢占市场,以劣币驱逐良币,逼得太宗皇帝只能关门放狗,让邓通去和吴王刘濞‘真男人大战’‘用魔法打败魔法’。
这就导致现如今,流行于世的绝大多数太宗四铢,含铜量都只有可怜的不到三成。
钱重四铢,含铜不到三成——即每一枚四铢钱,含铜基本就在一铢上下。
这意就味着四铢钱和五铢钱之间的交换比例,也将达到令人咋舌的三比一。
这太夸张了。
这,实在是太夸张了。
——太祖三铢钱,面值是五铢钱的五分之三,兑换价值却只有五铢钱的五分之一!
吕后八铢,面值是五铢钱的一点六倍,兑换价值却非但不比五铢钱高,甚至反而还比五铢钱更低!
太宗四铢最惨——面值明明达到了五铢钱的五分之四,兑换价值竟只有五铢钱的三分之一……没人会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在过去这几十年,汉家无论民间还是官面上,市场运作当中的钱币结算模式,都是以面值为准的。
即:某件货物,若其价值二百枚三铢钱,便也会价值一百五十枚四铢钱、七十五枚八铢钱,又或是五十枚秦半两(十二铢)钱。
总而言之,只要面值乘以数量,最终得出的结果一致即可。
至于成色、含铜量——按照吕太后于《金布律》当中的规定,只要钱体大致呈现铜色,且没有直接断裂,就没人会去细究。
这就使得绝大多数勋贵、富户——即所有具备大规模熔、铸钱币能力的人,都可以靠铸钱,不费吹灰之力的谋其极其稳定、丰厚的合法利益。
比如一枚秦半两,重十二铢,含铜七成,能熔炼出足近八铢半的铜!(8.4铢)
而太祖三铢,含铜量却只有可怜的二成,即半铢多一点;(0.6铢)
一枚秦半两熔炼出来的铜,能铸出足足一十四枚太祖三铢!
不过一个简单的熔、铸的工序,原本面值十二铢的秦半两,就变成了总面值高达四十二铢的‘汉半两’——利润率高达250%!
一块钱轻轻松松变成三块五!
还有比这更好的生意吗?
还有比如此直接的‘钱生钱’,还要更令人趋之若鹜的好生意吗?
结果刘荣一手收回铸币权,外加一个新钱五铢,直接断了大家伙儿这条财路。
刘荣甚至不需要将铸币权收回朝堂中央;
只待那含铜量高达六成,即每枚铜钱含铜三铢的新五铢钱,成为天下人一致认可的法定货币,那熔铸与否,便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私下里熔铸,一枚五铢钱你得用三铢铜;
你去少府兑换,也同样是每含三铢铜的旧钱,能换回一枚五铢钱。
这还费时费力熔铸个屁啊?
半点甜头没有的事儿,还不如扔给少府去白忙活。
所以,在钱币这一项上,外朝主要是拿吕太后《金布律》当挡箭牌,劝刘荣不要试图挑战祖先——尤其是吕太后这种特殊的祖先。
盐铁、粮食官营,以及钱币改制,是功侯贵戚们主要的关注点。
至于外朝,则更多的将关注点,放在了三公九卿,以及长安禁卫系统的改制之上。
三公九卿层面的改制,外朝反对很好理解——没人喜欢变动。
尤其是在必要性不够充分的前提下,官僚最抗拒的,永远都是个‘变’字。
因为这个‘变’字,意味着巨大的行政工作量,漫长的行政适应期,以及未知的结果。
说的直白点就是:费劲巴脑的改,无比郁闷的适应,最后还未必比原来的好。
所以,除非是到了再不变就要出问题,而且是出大问题的紧要关头,官僚阶级对于‘变’字的态度,普遍都是一拖再拖。
除了整个官僚群体宏观层面的本能抗拒,在具体的微观层面,不同的个人也有着不同的偏重点。
比如内史属衙的官员,在九卿之首的内史属衙工作,向来都是鼻孔朝天,高人一等;
结果刘荣一言不合,就要把内史各种拆解、降格,最后搞成农业部门:大农?
——凭什么!
我一个内史官员,半只脚踩上千石线的明日之星,一夜回到解放前,跑去做助农官?
在为官之前,我特么本来就是农民!
一个原本贫苦的农民,先是寒窗苦读,后又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好不容易爬上这个位置,结果你让我去做有编制的农民?
那我这些年的努力算什么?
算我很幽默吗?
再比如少府官员,虽然普遍没有太大的上升空间,但由于少府的独立性和特殊性,福利待遇向来都是让整个朝堂眼红的。
什么逢年过节的酒、肉,布、帛啊~
什么本该销毁,却被当作奖励发下的残次农具啊之类。
就一句话:在少府做官儿,或许发不了财,但绝不可能饿死。
但若少府最终,真的按照刘荣的想法拆解、改制,那少府的好日子也就此到头了。
从今往后,被拆解近半权柄的少府,将和其他的九卿衙门没什么两样——都是打卡上下班,领一天俸禄干一天活儿。
——凭什么!
你知道我进少府做官,走了多少关系、拖了多少人情吗!
在来少府之前,我特么本就是基层的核动力驴!
一个无权无势,没有任何背景的小吏,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运作到了少府;
结果你现在,让我在少府当看似体面的核动力驴?
那我来少府的意义是什么?
来少府前,我是核动力驴;
来少府之后,我特么还是核动力驴!
那这少府,我特么不是白来了吗……
类似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
——底下的官员,凡是本属衙涉及改制、拆解的,都不希望被拆解;
上面的公卿一级,也不希望自己因为改制,而失去原有的政治优先级。
比如内史韩安国,最近就在到处打听:自己会不会因为内史改制为大农,而从九卿之首跌为平平无奇的某个九卿;
再比如少府卿石奋——那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最近愣是更老实、本分了几分,待人接物更是和善了不知多少。
究其原因,不外乎石奋这个老黄牛,生怕自己因少府拆解而职务降格后,会被其他同僚欺负。
九卿如此,三公层面更是激烈。
御史大夫属衙分为两派;
御史中丞所掌控的‘言官’‘检察官’们,认为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升格,且早就该得到这样的待遇了!
而另一方,也就是即将被划分给御史大夫属衙的余者,则认为即将分出去的御史中丞一派,根本就没资格自成一署!
他们就该老老实实地去审查官员档案,核查官员身份,好让他们优哉游哉的公费旅游,去天下各地转悠,美其名曰:采风;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独立出去,让御史大夫属衙,变成了负责审核相府国库财务工作的‘刀笔吏’……
总计而言,就是一句:谁都不大满意!
或者应该说,刘荣原本可以选择:要么让甲满意,要么让乙满意;
但自知无法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刘荣,最终决定让所有人,都平等的不满意……
(本章完)
第406章 傻了吧?
第406章 傻了吧?
“物以稀为贵啊~”
“但凡读书人多些——但凡天下不愁没人做官,怕是朕都能喊出那句:爱干不干!”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真有那么一天,朕还用听这些蠢货聒噪?”
未央宫,宣室殿。
得知宫外物议沸腾,尤其是外朝百官公卿、功侯贵戚,都因自己的频繁举措而感到不满,刘荣苦笑之余,也难得发起了牢骚。
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刘荣都不用去细琢磨——用膝盖都能想出原因。
左右不过‘官僚垄断’四个大字,让某些蠢货,生出了‘天下没我不行、汉家没我不行’‘天下离不开我们这些做官的、陛下更离不开我们这些做官’的错觉。
刘荣清楚地记得,在前世,曾有过这样一个讨论。
——国家铁饭碗考试,为什么要每年都进行?
官僚系统明明已经饱和,甚至人满为患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吸纳人才?
在这个讨论底下,有独善其身者说:如果因为人满为患就不考试、不招人了,那我怎么办?
不能因为前人占了坑,就不让后人拉屎了吧?
也有蛮夷走狗恨国党们,扯什么‘八股治世’‘圈固人才’之类的谬论。
此外,还有一种非常小众的说法,刘荣前世没怎么在意,也不怎么认同;
直到此番,亲身感受到官僚群体的傲慢、不可一世,刘荣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个观点,恐怕正是最完美的解答。
——流动性!
国家机器,之所以要源源不断的吸收新鲜血液,恰恰是为了保持内部流动性,以免行政体系变成一潭死水。
比如某个干部,因为升职机会没把握住而卸了心气,决定就此摆烂到退休;
甚至是在此同时,还抱着‘排资论辈’‘轮都能早晚轮到我升职’之类的消极想法。
这种时候,如果官僚系统真的是量入而出,也就是维持固定人数、少一个才再新招一个,那最终结果,很可能会让这个政棍遂心如意。
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却会保证整个系统的流动性,并为整个系统,都提供从上而下的良性竞争压力。
论资排辈?
长得丑,想得美!
——但凡你敢真躺平,那有的是年轻人弯道超车,五年前叫你领导,五年后叫你小王!
说的更通俗易懂一些,就是那句后世人耳熟能详的: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在后世——在文明进程、政权结构都先进不知道多少的后世尚且如此,自更别提如今汉室,这么个落后的封建时代了。
事实上,论资排辈、一个萝卜一个坑这种情况,恰恰是在封建时代达到顶峰。
好比如今汉室,丞相不退休,御史大夫就永远都是御史大夫——到死都是。
什么时候丞相老死了,又或是惹了祸被罢了相,‘坑’空出来了,才轮得到御史大夫去占;
等御史大夫去占丞相的坑了,内史才能递补御史大夫的坑,其他九卿当中的佼佼者,才能抢一抢内史的坑。
类似的情况,在封建时代极其常见。
——一个大官儿升了,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儿的递补。
郡守升去长安,郡尉升郡守、郡丞升郡守,都邮升郡丞;
下一级的县级单位,县令升去郡衙,县尉升县令,县丞升县尉……
这种近乎病态的‘井然有序’,必然会造成官僚体系的固话,使其内部变成一潭死水。
县令根本不需要努力工作;
只需要等郡守升去长安,自己就有机会上郡衙。
郡守也不用努力工作;
只要某个九卿位置空出来,自己就有机会升去长安。
在长安也同样如此——九卿坐等熬死其他人,好轮到自己去做九卿之首;内史坐等丞相老死、御史大夫‘亚相转正’,自己好去做御史大夫……
就像是排队。
所有人都不语,只是一味地比拼谁更能熬、谁活得更长。
这显然不对。
以寿命长短作为官员‘是否有资格担任某一职务’的判断依据,显然是不对的。
但在封建时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首先,年纪大、活得久,必然意味着这个人,无论能力如何,至少有着丰富的经验。
说难听点叫资历深,但绝大多数时候,资历,往往也意味着熟练、稳重。
所以在这个时代,用为官年限来当做官员升职审查的核心依据,即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同样是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
比如:能在内史任上五年不出岔子,把内史打理的井井有条,那就可以考虑升御史大夫了。
你说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在内史任上证明自己‘不会太差’,而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确定其下限有多低。
很多时候,封建时代的绝大多数事,看的都是下限。
——将军不需要个个都具备卫霍之姿,但至少要人人都上过战场、见过血,不至于搞出纸上谈兵,外行指导黑行的笑话;
官员也不需要人均萧何曹参,但至少要了解体质内部的基本尝试,能较为妥当的处理自己的工作。
看似愚蠢,然实则,却是这个时代成本最低、性价比最高的官员甄别手段。
而这,就导致了眼下,让刘荣这个后世来客十分不爽,甚至暗下发起牢骚的状况。
官僚群体被宠坏了。
他们自认为端上了铁饭碗,而且根本不愁自己无法升迁,只需要好好养生、活得久些,早晚都能轮到他们升官。
而唯一能敦促他们不要躺平、不要纯熬资历的外在激励:新鲜血液、内部流动性,在这个时代也根本没有存在条件。
——在后世,万千学子应试入仕,可谓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竞争压力别提有多大;
可在这个时代——在如今汉室,别说是一个合格的储备干部了;
就连能写会认、有基本读写能力,以及逻辑思考能力的合格知识分子,都是各方抢夺的香饽饽。
能写几百个常用字?
——替人写信,不比种地赚的少!
还能算算加减法?
——商贾能三顾茅庐,请你给他做账房先生!
至于读过正儿八经的典籍,有一定学识的文人,那更是前途一片光明。
没什么野心的,可以给豪门富户家的孩子们教书启蒙;
稍微有点物质欲望的,可以广收门徒,授之以先贤之道。
若是上进心强一些,有门路的可以入仕为官,没门路也可以先给勋贵、王侯做门客,然后一点点往上爬,总有熬出头的那一天。在这样的背景下,就会出现一个在后世绝无可能存在,但在封建时代,却也几乎没有办法根本解决的难题。
——官僚群体,具备不可替代性。
即:离了现有的官僚群体,皇帝别说是做点什么了,连最基本的国家行政运转,都根本无法保障。
换而言之,官僚群体由于其不可替代性,具备了对中央朝堂——尤其是天子本人的反制权。
当某件事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让他们一致感到不满时,他们有能力凭一句‘哎呀,突然想辞官回家了’,就让中央政府改变决策。
当然了,这也不是某个人,或是极个别人能做成的事。
——如果是某个县的官员联合起来,那刘荣大概率会派军队‘镇压叛乱’;
若是某个郡都梗着脖子,那刘荣则大概率会‘只诛首恶’,然后将其他官员挨个调离原位,然后慢慢收拾。
可若是全天下的官僚,都在朝堂的带领下一致反对某一决策,那刘荣就只能打消念头,以免整个国家的政府停摆,也就是物理意义上的‘国将不国’。
好比此番,刘荣打算动一动朝堂中央的三公九卿制;
结果某些自命不凡的蠢货,就不知死活的跳了出来,谋划着要搞‘联袂进谏’之类的闹剧,迫使刘荣退让。
刘荣该怎么办?
如果是在后世,那刘荣肯定会吼出一句:这官儿,你还干不干了?
能干干,不干滚!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但如今汉室的状况,却是隐隐有些反过来了的。
是官僚群体对天子说:这皇帝,你还能不能干?
你不干,有的是姓刘的干!
从客观条件,以及时代背景的角度来看,刘荣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再行斟酌。
哪怕最终不做退让,也至少要象征性的安抚一下那些自命不凡,但也确实具备不可替代性的蠢货。
但在这两个选择之间,刘荣,突然想到了第三种极为有趣的选择……
“谒者仆射何在?”
刘荣沉声一语,故太子舍人,现任谒者仆射汲黯当即走入殿内,对刘荣默然一拱手。
便见刘荣似笑非笑的点点头,旋即目光灼灼的望向殿门外。
“拟诏。”
“——朕尝闻: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口之乡必得良才。”
“然今天下,士子或隐于山林而不显,或藏身市井而不仕;”
“国朝苦无能臣干吏,学士苦无报国之门——饥者不知食之所在,食贩不知客于何处。”
“此非大谬吁?”
…
“自朕曾祖高皇帝筚路蓝缕,立汉国祚,而来足近一甲子。”
“然天下能人异士,或受征辟而不应、应而辞,或受察举而不仕、仕而走。”
“孝廉、力田,又贤良方正等,岁不过一二,然天下官、吏之缺数以万千计。”
“非独朕一人——凡汉之君,皆苦无可用之人久也。”
“今,朕欲使天下有识之士、有志之才,皆得报国之良机。”
“乃昭告天下:朕新元二年秋八月戊寅(十五),举文试于长安,以遴天下豪杰、士子,入为官、吏。
凡户农籍,爵公士(一级)及上,父祖三代无有逆贼、叛国者,皆可至长安长安应试。”
“凡士子应试,地方郡县不得相阻,速以传、引为便。”
随着刘荣的话一句句说出口,汲黯手中的笔也一次次落下,于淡黄色的绢布之上,记录下了刘荣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
只是记着记着,汲黯原本还淡定务必,仿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面容,也愈发‘精彩’了起来。
——考举!
和汉家过去,几乎完全靠人担保举荐,并由天子亲自考察其学识的察举制度,几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考举制度!
作为官宦家族的子弟,没人比汲黯更能感受到这封才刚草拟,甚至还没草拟好的诏书,究竟有多么骇人的威力。
过去几百年,汲黯家族世代为宦,到汲黯于先帝年间,做储君刘荣的太子洗马,已经是连续七代人入仕为官。
而这七世所奠定的‘官宦之家’的基础,是以汲氏先祖出了连续三代‘卿大夫’为开端。
之后的每一代人,除了本身能力、德行够硬外,也同样离不开家族人脉所提供的帮助。
说句最直白的话:汲黯之所以能成为刘荣的太子洗马,就是因为他姓汲,出身于濮阳汲氏;
若非如此,那即便汲黯有真才实学,也绝不可能是从太子宫起步,先天具备一个‘储君班底’的顶级政治buff。
可以说,汲黯这颗政坛新星,是汲氏一族近十代人的积累,于一朝迸发所散发出的光彩。
至于其他人,除非他们也有着汲黯这样的家世背景,以及同时具备的学识、德行;
否则,别说是储君班底的开局了——单就是入场券,就足够他们费大半生,却依旧很可能不得其要。
而现在,有了刘荣这纸堪称‘异想天开’的诏书,一切就都要不一样了。
从今往后,汲黯这样的人,可以走察觉的路子,从旁人遥不可及的起点开启政治生涯;
而那些‘普通人’,也同样可以凭借一场只针对学识,却根本无关乎身份、背景的考试,来展现出自己的能力。
虽然依旧不可能有人凭一场考试,就和汲黯站上同一起跑线,但至少入场券是有了;
至于后续——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只要进了官场的门,之后的发展,自然就各凭本事了。
只是这样一来,那些还在异想天开着‘我等不可取代’,等刘荣向自己‘低头’的官僚们……
“陛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怎在陛下身边待得越久,便越发看不透呢……”
一边奋笔疾书记录着诏书,汲黯心下也不由得如是想道。
(本章完)
第407章 四两拨千斤
第407章 四两拨千斤
“考举?”
“考什么?”
“谁考?”
“考中当真能做官?”
如果这个时代有热搜,那今日的头条,必定是这一连串有关科举的爆炸性新闻。
即便没有所谓的热搜、头条之类,舆论也依旧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迅速以长安为中心四散,并引发了剧烈的轰动。
单靠学识就能做官!
对于后世人而言,这是一个很正常,也很容易理解的概念;
甚至即便是在这个时代,有学识就能做官,也同样是一个成立的命题。
但关键在于:不同于后世,政府可以轻易组织起一场决定官员录用的考试——这个时代的文人士子,是几乎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学识,足够支撑自己成为官、吏的。
后世的知识分子想考编制,不过是百十来块钱的报名费,外加一轮笔试、一轮面试,以及只需要坐等结果的政审而已。
虽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竞争压力、成功难度都极大,但至少每一个有志于此,且家世清白的人,都有资格踩上那架独木桥,然后和其他竞争者去挤、去推搡。
但在这个时代,知识分子想要跻身官僚阶级,最难得不是竞争、不是通过独木桥走到对岸;
而是找到独木桥在哪里,以及,如何踩上独木桥。
在后世,民众跻身体制的渠道有哪些?
考试竞争;
人才特聘;
重大贡献者,即其直系后人照顾等。
即便其余渠道与绝大多数人没有关系,但至少第一条:考试,是面向普罗大众的。
而今汉室呢?
举孝廉,举力田,举贤良方正——看上去是五八门,但归根结底,却不外乎‘察举’二字。
与之对应的,自然就是华夏封建时代相对先进的科举制度,以及后世新时代的公务人员考试。
那察举和科举,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看上去不过一字之差,然实则,却可谓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按照后世所记载的历史记录,华夏封建时代的科举,大概可以笼统的归结为:从乡、省,再到国等三层或以上筛选机制,筛选出文化水平过硬的优秀知识分子,而后经过一定时间的培养,再任用其为官员。
能过第一关的,也就是乡试中举的举人,便已经能做基层的官员;
过第二关,即省考及弟的进士,已然具备了成为基层主官的资格。
至于殿室过关的贡生,在翰林院沉淀几年,甚至都可能从京官起步!
即便比起后世健全、完善的科考制度,还是有着不同程度的弊端,但在封建时代,也已然算得上十分详尽。
尤其是比起如今汉室,这套看似落后的科举制度,就显得无比先进了。
如今汉室,乃至于未来数百年,华夏文明统一政权筛选知识分子,以壮大官僚队伍的手段,都只有察举、征辟这两个渠道。
其中,前者大致是以身份尊贵,或高官显爵者做担保,举荐某人担任某一职务,并承诺‘肯定不会出问题’,且愿意承担连带责任。
即:某个大官如郡太守、当朝九卿,又或是某个贵人如侯爵乃至宗亲诸侯,当他举荐的官员出了问题时,那无论他受不受惩罚、吃不吃挂落,都免不得要担上一个‘识人不明’的污名。
在这个道德、名声大于天的时代,识人不明,那基本就等于轻微程度的道德败坏。
这就导致绝大多数有资格、有权力举荐官员的达官贵族,都并不很乐意去主动举荐。
即便偶有举荐,也都是实在实在推辞不掉——要么是挚爱亲朋、骨肉兄弟求上了门,要么是自家晚辈磕头哭诉;
至于某个本不愿举荐的达官贵族,被一个一眼就能看出‘非池中物’的潜力股所打动,更是只有小说话本里才会出现的美好童话。
或者说,不过是某个怀才不遇,即将饿死的穷书生,临死前的幻想罢了……
举个非常浅显的例子。
——贾谊!
——贾长沙!
有够大名鼎鼎了吧?
十几岁的年纪,其才学便传遍了小半个关东,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说汉家这是出了个治世之大才!
等到快二十岁时,其贤名可谓是传遍了大半个天下,就连朝堂内外,都开始流传起有关此人的舆论、八卦。
按理来说,这么个‘一眼开门’,只要押注就受用无穷的史诗级潜力股,应该有的是人愿意担保、举荐的吧?
事实却是:即便是贾谊的恩师,先秦御史、汉开国元勋,当时的计相、后来的汉相北平侯张苍,都没有为自己的得意门生做担保举荐!
最终,还是太宗孝文皇帝在宫中,被‘贾谊’这个人名磨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却愣是等不来一个重臣愿意举荐他;
不得已,太宗皇帝只能动用汉家除察举外,仅存的第二个官员录用渠道:征辟。
所谓征辟,顾名思义,是皇帝动用皇权,以近乎强行征召的手段,把人接到都城来。
只是毕竟是对待知识分子,即便是强行‘征’,也依旧是充满人文关怀、给足受征者体面。
用这个时代更常用的说法来讲:征辟者,非名士不可受,非天子不可行;
即征,安车驷马往相迎,沿途起居,皆比诸侯……
说白了,就是用最温和、最敬重的态度,把人家好声好气请来长安,见一下当朝天子。
这个过程中,唯一和‘强制’有关联的点,也仅仅是受征辟者原则上不可拒绝——无论最终是决定入仕为官,亦或是婉拒回乡,都必须应征走一趟长安。
只是从这个规格——动不动就‘名士’‘天子亲召’‘安车驷马以迎’等字眼,就不难看出:征辟制,与其说是在找人做官,倒不如说是在请国宝级人物出山。
你给足他面子,他也不拂你的面子——坐上你派去的安车驷马,来长安见你这个皇帝一面。
然后你俩聊聊国朝大政、孔孟之道之类的哲学问题;
最后,人家愿不愿意帮你治理国家,还得看人家的心情——看人家瞧不瞧得上你,以及这个属于你们家族的王朝。
若愿意,那你不说是感恩戴德,也至少得拿封侯拜相的规格对待人家;
若不愿,你也得是怎么把人接过来的,就怎么把人送回去,安车驷马、将相之礼,该有的半点不能少。想当年,太祖高皇帝就曾试图通过征辟,邀请四位先秦遗老——故秦七十博士之四的商山四皓出山,辅佐自己治理汉室。
结果人家压根儿就看不上沛公,更看不上当时,还处于重建阶段都还没开始的、相较于国家,更像是草台班子的所谓‘汉室’。
于是,原则上不能被拒绝的征辟,被四个老人家水灵灵的以‘老迈体弱’‘不便远游’婉拒。
你说你不来就不来吧;
好歹也算是给了个勉强能糊弄过去的借口。
但凡你从此再也不来长安,那人家汉高祖脸上,也不至于彻底挂不住。
偏偏后来,人家的儿子、太子刘盈一叫,你们四个‘不便远游’的家伙又屁颠颠来了长安。
来了长安不说,还时刻不离太子刘盈左右;
时刻伴随太子左右不说,还堂而皇之的陪着太子,去见被你们拒绝的天子刘邦!
只能说,打脸也没打这么响的……
当然了;
这四个老家伙后来,也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无礼,而遭受什么苛待。
表演结束了,刘盈储位稳固了,天子刘邦照例问了嘴‘真不帮我治理天下?’,就又把四个老家伙好声好气请回商山去了。
说到这里,其实就不难发现如今汉室,仅有的两个官员选拔制度:察举制、征辟制,各自有怎样致命的弊端了。
——察举制,理论上确实能为汉家,提供质量合格的储备干部;
但由于察举制所包含的责任连带,使得察举制实际上的效率,低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
就刘荣目前所掌握到的准确数据,自有汉以来,足近六十年的时间,汉家前前后后,总共通过‘察举’这一渠道,获得了不到千人的官员补充。
其中,过半都是举‘孝廉’,即因孝顺亲长而被立为典型。
这些人及其后代,大都集中居住于长安城西北角,于东、西二市毗邻的孝里。
至于职务——大都是从四百石左右的地方县官开始,而后不久因种种原因罢官回家,住进了朝堂分配于孝里的房子,耕地为生。
余下不到一半,四百来号人,又有足足三百六十多人,是举‘力田’。
所谓力田,顾名思义:很会种田的人。
和举孝廉一样,举力田者,也同样是被地方官府出于舆论层面的考虑,而专门立的典型。
只是不同于孝廉门举家搬来长安,再经短暂的官僚生涯后重归农民阶级——力田们在得到举荐后,大都成为了隶属原内史属衙,现大农的农稼官。
即便是在得到编制后,他们也依旧在发挥‘力田’的作用,指导、帮助百姓更好的种田,并以此推动汉室的农业发展。
余下的极小部分,满共不过三、四十号人,才是察举制真正的核心:举贤良方正。
何谓贤良方正?
字面意思,自然是因品性贤良、德行方正,而被立为典型的正面人物。
但实际上,看看这个群体走出来的代表性人物,就不难发现:贤良方正,才是察举制真正能为汉家提供官员的关键渠道。
——秦二世三年(前207年),广野君郦食其举贤不避亲,举同母弟:郦商为将;
这个郦商,便是后来的汉开国元勋、初代曲周侯,也就是当代曲周侯郦寄的父亲。
——汉元年,相国酂侯萧何,举原楚执戟郎中韩信为大将;
这个韩信,正是后来助汉灭楚,名垂青史的淮阴侯、兵仙。
还有太宗皇帝元年,济南大儒伏生,举太常掌故晁错为《尚书》博士;
之后数年,中郎将袁盎,举骑郎张释之为谒者……
以上这些受举荐的人,最终的官方身份,都是‘举贤良方正’。
从这些代表性人物的知名度,以及他们后来的人生历程,其实就不难看出:能被察举制举为贤良方正的人,质量那都没说的。
不说是国士之才,也起码是能臣干吏,有资格在史书上留下几句有关自己的记载的人物。
但遗憾的是,和征辟制‘征’来,或者说是请来的国宝级人物一样,察举制所贡献出的贤良方正,几乎也都是同一级别的超稀缺资源。
甚至即便是这些人,之所以能顺利得到举荐,也都无不是运气爆棚,又或是有某些特殊的关系。
——郦食其举荐弟弟郦商,那是亲兄弟的感情!
且无论举荐与否,人哥儿俩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根本就不在乎是否会彼此拖累;
萧何举荐韩信,那更是在萧何自信眼光不会出错、韩信不会出问题,且即便出问题,自己也不至于被连累太惨的前提下,才最终成行。
之后的晁错、张释之,那就更明显了。
晁错被伏生保举,那是以《尚书》能传承下去作为条件,同晁错进行的交易。
袁盎保举张释之,就更是袁盎的交际属性泛滥,见谁都想拉一把,和谁都想做个朋友……
从以上种种——从察举制在近六十年时间里,只贡献了不到四十个官员、征辟制更是只贡献了个位数,就不难看出如今汉室的官员选拔制度,效力其实是低到了相当吓人的程度的。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太宗皇帝甚至向地方郡县官员,下达过‘察举’指标!
类似于:多少多少石以上,就必须每年举荐多少多少官员,否则,当地审计成绩降一等——‘最’降为‘乙’,乙降为‘殿’,殿直接下狱……
这显然是不行的。
刘荣很清楚:一个国家的官僚群体,必须保证每年百分之四以上的新鲜血液输入率——即每二十五年一批人的迭代频率,才能勉强维持流动性。
这还是在后世。
在封建时代,即便难度更大、人才更稀缺,也至少要做到每年,吸收百分之二以上的新鲜血液才行。
每年百分之二,五十年才能完成迭代的速率,已经很低很低了。
再低,那就是像如今汉室一般——只要不造反,那就是要么升,要么在任上老死了……
(本章完)
第408章 开科!取士!
第408章 开科!取士!
说来这件事,刘荣早就想做了。
——看看过去这些年,汉家有多少丞相老死在任上?
开国丞相萧何,继任者曹参,以及之后的陈平;
太宗皇帝年间的灌婴、先帝年间的申屠嘉,等等等等。
掰着指头算下来,汉家在过去这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总共任命了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审食其、周勃、灌婴、张苍、申屠嘉、周亚夫、刘舍等,共计十一任丞相。
去掉如今依旧在任的刘舍,前面十位,有足足五位都是老死任上!
即便是剩下五人,也并非不愿老死任上——恰恰相反,使他们很乐意老死任上,却最终没能如愿。
比如汉家第三人丞相:安国侯王陵,因为一句‘非刘氏,不得王’,而触怒了想要遍封诸吕为王侯的吕太后,旋即被明升暗贬,‘升’为了前少帝刘恭的皇帝太傅,之后不久便愤而辞官;
比如辟阳侯审食其——本身就是吕太后强行推上去的废物,于诸吕之乱后自然就被罢黜,最终甚至被淮南王刘长一锤砸死在街头。
再之后,是太宗皇帝一举‘丞相礼绝百僚,当为天下先’,将绛侯周勃赶回了封国种田,然后让周勃体验了一把‘狱卒之贵’。
又十数年,是北平侯张苍,因黄龙改元一事与太宗皇帝起了龃龉,矛盾不可调和,最终被太宗皇帝粗暴罢相。
最后一位——条侯周亚夫,则纯粹是自己不想做丞相,甚至都隐隐涉嫌‘不想活着’,最终被先帝罢黜……
从以上这些人——这十任丞相当中,五人终老任上,五人遗憾没能终老任上就不难发现:汉家的官僚群体,实际上是有相当严重的固化的。
道理很简单:在这个时代,或许谁做了丞相,都很期望自己能终老任上,到死都掌握着普天之下,非刘氏外姓臣子所能掌握的极限权柄。
但皇帝不乐意啊!
任何一位脑子正常的皇帝,都不可能希望一位德高望重的丞相,在任上坐太长时间。
所以只要有可能、只要客观条件允许,天子就必定会竭尽全力的,去推动朝堂的人员迭代——至少是丞相之位的有序迭代。
流水不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问题就很明显了。
——天子不可能不希望一个丞相,在任上待十几二十年,最终成长为后世之君,乃至自己都有些对付不了的老怪物;
可在过去这几十年,但凡丞相本人没有犯下原则性的错误,汉家的历代天子,就都让他们在任上终老了。
我不愿意这么做,可最终,我依旧还是这么做了;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我非这么做不可。
除了这么做,我别无他法。
我原本想要做的事儿,客观条件不允许,我只能接受这个不愿接受的事实。
具体到丞相这个位置,在过去这几十年‘过半终老任上’的状况,便是:汉家历代先皇,其实都很希望在不影响朝堂运转的基础上,能每隔几年换一个人做丞相。
但客观条件不允许。
什么客观条件?
没人。
过去这几十年的时间里,除去最开始的那十来年,也就是开国后,开国元勋们都还有把子力气的那段时间,其余绝大多数时候,汉家别说是合格的丞相备选了——连正儿八经合格的丞相,都有些找不出来!
太祖刘邦年间还好,萧何、曹参、王陵、陈平;
虽然质量确实是在稳步下降,但终归都在水准线以上,都是合格的丞相候选人。
可陈平之后,汉家的丞相,质量就可以说是断崖式下跌了。
——审食其什么鬼?
——周勃也能治理国家?
——灌婴又哪儿冒出来的?
直到北平侯张苍,在太宗皇帝在位中后期上任,汉家舆论才终于满意的点下头:俺就说嘛,丞相这东西,还就是只有开国元勋能当。
结果不过十来年,张苍落马,申屠嘉被赶鸭子上架,朝堂内外顿时一片嘘声。
虽然很少有人直接骂申屠嘉‘德不配位’,但类似于‘一代不如一代’‘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丞相’之类的阴阳怪气,却是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
再到之后的周亚夫,以及如今的刘舍……
说白了,汉家自太祖刘邦立汉国祚,到如今刘荣在位,这不过六十年时间里,对于丞相人选的选拔标准,其实是在极其迅速的往下压的。
——太祖年间,朝堂内外一堆治国之才,一群善战之将,选丞相不说是能让太祖皇帝挑了眼,也起码能一二三四排个顺序出来,在开国丞相萧何还在时,就把汉家前四任丞相都给指定了。
吕太后年间,虽然没有太祖年间那么‘宽裕’,但也还有太祖皇帝指定的老三老四——王陵、陈平二人。
自然是比不得萧何曹参,但也勉强够看。
审食其就不说了,懂得都懂。
等到了太宗皇帝年间,陈平垂垂老矣,丞相之位,就基本在诸吕功臣:陈平、周勃、灌婴等人之间击鼓传了。
直到这些人都死完了,张苍上任,汉家的丞相群体来了个回光返照。
张苍之后,就彻底没人了。
这个‘没人’是个什么概念?
——一百多家彻侯,太宗皇帝愣是找不出哪怕一个勉强够看的丞相!
不得已,只能放大考察范围,才好不容易从关内侯当中,选了个勉强够看——甚至未必够看的申屠嘉!
然后就是早上选定申屠嘉,上午封申屠嘉为彻候,中午祭天拜相,下午就让申屠嘉去相府上班了……
再后来的先帝年间,乃至于如今,那就更别提了。
刘舍这样的幸臣,都能做丞相了不说,还一做好几年,半点没有临时过渡的意思!
连窦婴那样的外戚,都成为了汉家下一任丞相的不二人选,再往下,刘荣甚至只能把目光,投向从地方郡国吸收的人才:韩安国身上了……
只能说:汉家的丞相一代不如一代,着实不假;
但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情况,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汉家的官僚群体,乃至于知识分子群体的整体质量,都在过去这几十年当中稳步下滑。
——相较于那个战火纷争,民不聊生的动乱时代,天下的读书人,数量确实更多了;
但质量也确实更差了。
老的精英被战火、纷争摧毁大半,新的精英又没能完全形成;
即便有部分形成,他们也都在阻止知识扩散、阻止精英群体的壮大。
知识垄断、书籍垄断,使得天下‘读书人’的范围,严格限定在了学阀、贵族当中。
只有贵族、学阀子弟,才能有幸看到家传的先贤典籍,并从中汲取知识,以武装自己的大脑;
只有这极少数人,才有资格成为知识分子。
这就使得汉家这个统一政权,在需要从知识分子群体当中,吸收储备官僚时,可以选择的面、可供筛选的基数,都被局限在了一个极其狭窄的范围。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如今汉室天下,有民四百余万户,几近三千万口。
这三千来万人,哪怕去掉一半女性,再去掉老弱,也至少剩下数百万适龄男性,可以为国家、民族贡献力量。
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接触不到知识,所以他们只能贡献体力、劳动力,却无法为国家贡献脑力。
至于那些有资格学习知识、能成为知识分子,并被汉家视为‘官员候选’的人,在这数百近千万人当中,占了多大比重?
掰着指头算就是。——功侯贵戚一百多不到两百家,哪怕算每家有十个子弟‘从文’,也不过两千;
去掉一半纨绔、一半武夫,再去掉那些没能遗传先祖优秀基因的残次品,两千个人里能出三五十个能用的官儿,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再看学阀。
黄老学高高在上,过去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满共就挤出汲黯这么颗独苗;
法家先出了个晁错,而后又是郅都、赵禹、张汤等新生代,但终归是家学传承,数量同样是不超过三位数——放眼天下,也就百十来号人能看。
儒家的人倒是真的多。
但质量也是真的差。
或者应该说,是参差不齐。
儒家的上限,能在最近这几十年的时间里,为汉家贡献出颜异、公孙弘等一大批国宝级的治国之才!
然其下限,也能出‘匈奴牧羊犬’狄山那样的民族败类。
更多的,则是中庸之姿。
——说他没用吧?
到底是个知识分子,多少能干点事儿;
——说他有用吧?
终归是儒家出身,屁股天然就是歪的,动不动就整点幺蛾子。
历史上,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有汉武大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没人用了呀!
除了儒家——除了‘有教无类’的儒家,其他学派根本无法为汉家,提供源源不断的知识分子,来补充捉襟见肘的官僚体系!
而现在这个时间线,距离儒家独大还有几十年时间。
刘荣还有时间。
刘荣还有机会,争取让各个学派都放下身段,从原先‘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封闭思想中,转变为类似儒家那种开放的授学模式。
有教无类。
这算是刘荣少有的,认同儒家价值体系的点。
那怎么做,才能调动各学派、学说的积极性呢?
答案不外乎:威逼,利诱两项。
威逼自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而利诱,说一千道一万,实则不外乎后世那句: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学子学某个学说,为的就是做官!
而让谁做官,从哪个学派的学子当中汲取更多官员,是刘荣说了算。
所以,刘荣理论上,是能操控各个学派,在天下文人士子心中的低位排序的。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汉皇喜酷吏,生民多冤死;
秦王喜武夫,举国皆壮士。
在封建时代,天子的个人喜好,是能左右天下人的倾向的。
就说句夸张一点的话:如果有一天,刘荣表达了‘独喜墨家士子’的喜好,那至多不出三天,长安城街头巷尾,就能多出成千上万赤脚褐衣的墨者!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刘荣在过去,才很少表露个人的主官喜好——即便表露,也都是有针对性、目的性的表露。
所以接下来,刘荣要做的,就是通过考举,来明确无误的告诉天下人——尤其是那些掌握知识,乃至垄断知识的学阀;
——朕,要你们开源!
——把你们掖着藏着的知识,都给朕拿出来!
要不然,就你们学派藏着、掖着,教出来的那三五个仨瓜俩枣,但凡朕一不小心全给淘汰了,一个都没要,那你们学派这辈子有了(大拇指)。
刘荣知道这需要一个过程。
比如:第一次科举,如果有一万人应考,那很可能会有七八千个儒生,外加不到两千其余各学派的士子。
等刘荣从这万把号人当中,一次性吸收个一两千人,且其中有一千大几百儒生,以及个位数的墨者、十几个黄老士子,百十来号‘法家拂士’,其他学派就能反应过来:唉,不对啊!
考举这玩意儿,特么得码人儿啊!
不行!
赶紧回去广收门徒,争取下次,码人码赢那些个腐儒!
第二次,或许情况依旧不会有太大改变——依旧是儒家考生占七成以上,通过者有六成以上儒生。
但随着时间推移,第三次、第四次……
总有一天,黄老、法家乃至墨家,都能凑出上千人,乃至数千人的赶考队伍。
到了那时,只要刘荣暗中拉一把,压一压儒家,诸子百家争鸣的时代即便无法复现,也至少能开启新一轮华夏思想大碰撞。
刘荣始终不曾忘记:帝王之道,终归不过‘制衡’二字。
个人和个人之间要制衡,群体和群体之间要制衡。
阶级和阶级之间要制衡,学派和学派、思想和思想之间,也同样需要制衡。
一家独大要不得;
非此即彼要不得;
旧势力老而不死,新势力强而不赢,更要不得……
明白了这些,刘荣最终的决断,也随之在舆论达到顶峰的同一时间,展露在了天下人面前。
——开科!
——取士!
就此,华夏历史上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于天子荣新元二年秋,正是开启了华夏文明新的篇章。
对了;
考试是在秋天。
所以,刘荣很不要脸的,将此次科考,以及未来的每一次科考,都坦然命名为:秋闱……
(本章完)
第409章 齐地一猪倌
第409章 齐地一猪倌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
勉力讽诵~昼夜勿置~
敬务成史~计会辩治~~~”
天子荣新元二年,齐都临淄。
旭日东升。
一处幽静的院落内,不时传出稚童们咿咿呀呀的诵读声。
孩童们或身着华服,或衣衫褴褛,却无不在书案前正襟危坐;
儒冠老生们佝偻着腰,将戒尺背握于身后,微眯着眼,一边在学堂内巡视,一边侧耳倾听孩童们诵读的内容。
学堂外,年龄稍大些,约莫十岁出头的孩子们,则一边在心中跟着默念这个时代的启蒙读物——《仓颉篇》,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
有人在劈柴;
有人在担水;
甚至还有几人撸起袖子,一边在灶台前忙着煮饭,一边在心中默默背诵:君子远庖厨……
整个院子由内而外,都散发着极为浓厚的儒学气息。
当然,不是后世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那种‘儒学’;
而是战国遗风极为浓厚的、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特色儒学’。
——后院的空地上,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闻鸡起舞’,正顶着儒冠武剑!
院外不远处的山丘上,更有几人于树荫下抚琴而歌,研习音律。
如此景象,在缓缓升空的朝阳照耀下,尽透出一阵令人心绪舒畅的欣欣向荣之景象。
只不过,在明显更为僻静的侧院,气氛却莫名有些阴沉。
老树根下,一儒冠老者躺靠在最近几年,才刚在长安流行起来的躺椅之上;
老者眉头微皱,单手持卷,只是心思,却显然不在手中书卷之上。
躺椅前三两步的位置,一位稍年轻些,却也同样发鬓斑白、头顶儒冠的老者,此刻却毕恭毕敬的持子侄礼,满目哀求的对躺椅跪地叩首。
就好像是后生晚辈,祈求父祖答应自己的某个请求;
只是这个后生晚辈,也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自秦亡而汉兴,我儒家之学,便多为天下人所不耻。”
“——尤其当年,太祖高皇帝宁拜叔孙通为礼官,也不愿重用我儒家正统:鲁儒一脉时起,我儒家,便几可谓寸步难行。”
“更别提那‘高阳酒徒’之类的逸闻趣事,又或是太祖高皇帝,动不动拿我儒家士子寻乐,更甚是折辱……”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被躺椅上的老学究所打破。
只是嘴上虽说着话,老学究的目光,却依旧锁定在手中竹简之上。
一番话说出口,又顶着手中书卷看了许久,老学究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旋即将手中竹简丢在腿上,缓缓侧过头。
“次卿,当真打定主意了吗?”
“当真要为那‘科考’二字,而走这一趟长安?”
次卿,是那跪地男子的表字。
男子姓公孙,单名一个‘弘’字。
至于躺椅上的男子,正是这齐郡,乃至天下闻名的儒学大家:胡子都——胡毋生。
先帝年间,胡毋生与同门师兄弟——同习《春秋公羊传》的董仲舒,在长安担任博士。
后来年纪大了,又觉得留在长安没什么意思,胡毋生才告老还乡,回了临淄教书育人。
——说来,胡毋生此刻正坐着的躺椅,都还是先帝所赏赐!
至于先帝从何得来如此妙物,那就没人知道了……
“回老师的话。”
“学生,有心一试。”
胡毋生一番询问,公孙弘也总算是开了口,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见老师胡毋生仍不为所动,依旧是一副有心再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迟疑之色,公孙弘不由苦笑着摇摇头,又莫名发出一声哀叹。
“学生这一生,老师是再清楚不过的。”
“年少时,蒙父荫为狱吏,不数岁,为宵小所迫害,因罪免官。”
“后治《诗》《书》,年不过二十,便因才能闻于郡县。”
“——说来,那贾谊贾长沙,也是和学生一个年纪。”
“太宗皇帝拜贾长沙为博士时,学生也同样是在二十岁的年纪、同样被太宗皇帝拜为博士。”
…
“学生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在当时,人人都说汉家,一连出了两个二十岁的小博士。”
“可从不曾有人在意:这两位小博士当中,除贾谊之外的另一人是谁……”
说着说着,公孙弘略显老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现出阵阵落寞之色。
又一声哀叹发出,便闻公孙弘继续说道:“贾谊之才,学生自愧不如。”
“说不嫉羡,那是假话;”
“但即便稍有嫉羡,也不过是望其项背,而以自强罢了……”
…
“学生自知不如贾谊远矣,所以在四十岁的年纪,毅然决然丢下了从二十岁起,就一直在担任的博士一职。”
“——学生,不是不愿留在长安;”
“而是学生不愿在长安,做一个不为人知、不为人敬,甚至没人知道公孙弘是谁的所谓‘博士’。”
“故而,学生还乡,再治《春秋公羊传》,厚颜无耻的自诩为‘胡生胡子都之门徒’,以这样卑劣的方式,拜入老师门下。”
“虽然只接受老师的教导不过数年,远不至‘登峰造极’之地步,但也终归是学有所成——至少是略有所成。”
“若非此番,长安传回科考之信,学生或许会一直在临淄,接受老师的指导,甚至终生都未必会再回长安。”
“但……”
说到最后,公孙弘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只如倔强的少年般轻轻攥紧拳头,面上也悄然涌上些许不甘。
——二十岁,被汉太宗孝文皇帝拜为诗博士,与同样年纪的贾谊贾长沙并列!
这,是公孙弘这一生当中,最高光的时刻;
同时,也是公孙弘毕生难忘,且至今都满怀不甘的过往。
凭什么?
凭什么他贾谊,就能集天下人之关注,而公孙弘,就只能做个没有半点存在感的陪衬?
甚至别说是陪衬了——问问现如今,还活跃在长安朝堂的老臣,有谁记得三十多年前的长安,有一个和贾谊同岁,且同样被拜为博士的少年?
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说‘我记得’。即便偶有人说:哦~是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当年除了贾谊,好像是有另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也一并被拜为博士。
但公孙弘很确定:如今长安,绝不可能有哪怕一个人,记得那个同样二十岁的小博士,是齐人公孙弘……
正如公孙弘方才所言:对于贾谊的才华,公孙弘自愧不如。
甚至可以说,在二十岁的年纪,担任太宗皇帝的博士后,那长达二十年的博士生涯,公孙弘的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学习、深造,追赶贾谊之上。
只是贾谊抑郁而终,公孙弘失去了努力方向;
再者,公孙弘也逐渐发现:在长安,在那帝都繁华之地,自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专心搞学问。
于是,公孙弘顶着整个世界不解的目光,毅然决然丢弃了什么都不用做,每年就能有一千八百石俸禄的博士职务,来到了临淄。
回想起年少时,那段艰苦的岁月——无论是在祖籍薛县做狱吏,被那些老油子同时欺负,甚至最终被陷害丢了官职;
还是后来,失去生活来源后,自己只能一边牧猪,一边苦学《诗》《书》。
至今为止,菑川郡薛县的老者们,都还有人记得曾有一个叫公孙弘的年轻人,在为富户牧猪时,腰间总是别着一卷又一卷竹简。
还有人记得那个叫公孙弘的年轻人,总是因为看书太过投入,而让猪跑丢,隔三差五就要吃东家的挂落。
那般艰难的二十年过后,又是看似体面,实则无比空虚的二十年;
时至今日,公孙弘已经五十又二,却依旧在潜心治学,以图‘更上一层楼’。
虽然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距离曾经惊艳天下的贾长沙还有多远,但公孙弘却依旧不敢有半点松懈。
如果不出意外,公孙弘的一生,原本就是这样了。
——五十多岁的年纪都还在‘学习’,指不定哪天,就学着学着老死了;
就算长寿些,等学有所成,才华被长安朝堂看到,公孙弘也早就是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可这意外,偏偏就出了。
轻飘飘‘科举’二字,便让原本心如止水的公孙弘,那早已被长安伤透、早已被贾长沙打击的体无完肤的心,重新泛起了层层涟漪……
“既是有了决断,直去便是。”
“何以此番,叩首请辞?”
公孙弘一番真情流露,胡毋生便大致明白:眼前这个并不比自己年幼多少的‘学生’,大概率是听不进去劝了。
于是顺势搭了个台阶,便见公孙弘就势接道:“学生厚颜,欲请老师修书一封。”
“——学生虽于长安为博士二十余载,怎奈除贾生一人,便再不曾有过故旧、至交。”
“若老师愿修书一封,请董师叔收留学生一段时日,学生,感激不尽……”
公孙弘口中的‘董师叔’,自然是当年和胡毋生一同被先帝拜为博士,却并没有和胡毋生一同还乡,而是至今都还在长安的《春秋》博士:董仲舒。
对于公孙弘‘在长安没什么认识的人,没地儿落脚’的解释,胡毋生是一万个不信。
但胡毋生也清楚:弟子公孙弘想要的,并不是一个落脚之地,而是一个能在长安,为自己指明道路、趋利避害的人。
很显然,胡毋生在长安的人脉关系当中,最能拿得出手、最能帮到公孙弘的,便是博士董仲舒。
只是公孙弘再怎么厚颜无耻,也终归没好意思直说‘请老师找个人帮我’,这才委婉的说:去了长安没地儿落脚,不知道能不能住董师叔那里……
“博士有多难做,我也不是不明白。”
“——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
“说来轻松,可真要是做,又谈何容易?”
“所以,次卿辞官返乡,我向来都不曾说次卿‘不智’。”
“因为我自己,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辞官回临淄治学的。”
如是一番话,表达了自己对公孙弘‘辞官深造’的赞同,胡毋生又是一阵默然沉吟。
过了许久,才再度长叹一气,重新拿起竹简,再度恢复到先前一边看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模样。
“我在长安虽不过数年,却也是有些熟人。”
“这所谓‘科举’,我也得了些消息。”
“——三轮文考,即便全部通过,也不过是四百石的佐吏起步;”
“次卿,可是曾辞去二千石博士的职务,回到临淄治学的啊……”
“治学十数年,再回长安,去和后生晚辈以文竞之,最终,却只做个四百石的小吏?”
“次卿,当真有此愿?”
胡毋生话音落下,公孙弘也不由陷入一阵沉思之中。
关于自己的未来,公孙弘曾和老师胡毋生商讨过。
再潜心深造个十来年,过了六十岁,再加上有老师胡毋生的名气,公孙弘的学术造诣和学术地位,大概率就能达到‘名士’的级别。
等一个机遇,被某个达官贵族举荐——甚至只需要老师胡毋生亲自举荐,公孙弘便大概率能得到长安朝堂的征辟,举为贤良方正。
在原本的历史上,公孙弘也恰恰是在六十岁的年纪,被新君继立的汉武大帝一纸‘强制郡国二千石举贤良方正’诏,从而得以征辟入朝的。
但此刻,公孙弘却半点都不觉得:从四百石小吏做起有什么不好。
二千石又如何?
一个看似体面,实则半点权利都没有,三年五载都得不到天子召见一次的博士官,难道真就比那所谓的‘百石小吏’强?
至少在公孙弘看来,并非如此。
——四百石小吏,哪怕是个‘吏’,也终归是能参与到国家的治理当中,切切实实去做点什么。
而二千石的博士,却大都穷其一生,都无法为宗庙、社稷——为天下人做哪怕一件实事。
就说眼前的胡毋生,做了五年的博士,满共就见了先帝一面,得到了一把躺椅作为赏赐;
其师弟董仲舒更惨——至今都做了快九年的博士,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刘荣,都不曾有哪怕一次私下召见。
归根结底,公孙弘要做的,从来都不是一个高谈阔论,随遇而安的纯知识分子。
公孙弘的目标,是贾谊贾长沙!
即便无法成为贾谊那样绝艳千古的人物,公孙弘也要竭尽所能,在华夏的历史篇章中,留下独属于自己的风姿。
“学生,确有此愿!”
这个回答,公孙弘给的务必坚决。
片刻之后,一封早已写好的‘介绍信’,也被胡毋生从怀里掏出,头也不抬的递到了公孙弘面前。
“去了长安,先去拜访魏其侯窦婴。”
“魏其侯于我,也算是有些渊源。”
“——且去~”
“若事不可为,大可再归临淄;”
“我师徒二人,仍可有教无类,为我儒学开枝散叶……”
(本章完)
第410章 八方英才聚长安
第410章 八方英才聚长安
公孙弘,是幸运的。
曾为太宗皇帝博士的履历,以及师门提供的人脉,让公孙弘此行长安,多了不止三两分底气。
但公孙弘这样的幸运儿,终归还是少数。
更多的,还是一没有政治履历,二在长安没有人脉——甚至到了长安都不知道住在哪里、吃在哪里的‘普罗大众’。
和真正的普罗大众,也就是占据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底层农户相比,他们或许还算幸运。
他们或许家底不算丰厚,但至少让他们或专心致志,或忙中偷闲,得到了知识的灌溉。
在家乡,他们或许是十里八想的俊后生,又或是文明郡县的‘青年俊杰’;
往大了说,郡县府衙的官老爷们敬他们,地方豪强富户舔他们,不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至少是不愁生计的一方人物。
往小了说,帮乡里乡亲写写信、读读信,又或是帮商贾算账,乃至于为贵族整理文档——总归是比在土里刨食的农人要体面不少。
但来了长安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后世人常说,在一朝都城,随便砸一块搬砖下去,都能砸到三五个官儿;
一条街从这头走到那头,说不定能偶遇小半个朝堂!
虽然这是有些夸张的说法,但事实上,长安的人口密集度和人才质量,也确实远非地方郡县——尤其是关东郡国所能比。
好比在齐地,除了王宫里的宗亲诸侯,以及城内的几家大户,就基本没什么完全得罪不起的人。
在临淄城的路上被人撞了,你只需要上下打量一下,确定对方身上穿的不是什么特别华贵的服饰,且对方没有百十仆从跟随;
然后,你就可以和对方好生理论一番,来判定一下此次‘交通事件’,究竟是谁全责了。
但在长安,一切都好似天地翻转——完全倒了个个儿!
在长安街头,平均每五个行人当中,或许都未必能挑出三个普通人!
绝大多数情况下,长安街头平均每五个行人当中,会有一名职务或高或低的官员,一名身份或尊或卑的功侯贵戚/贵族仆从,以及一名家底殷实,人脉颇广的地头蛇。
即便是剩下两个‘普通人’,看上去一副老农打扮,可你但凡惹上他,你就能知道什么叫天子脚下、什么叫帝都皇城了。
什么开国元勋、英烈之后啊~
什么落魄贵族、衰败王门啊~
亦或如今是老农的身份,实则却掌握着不亚于官员、贵族的权利,人脉能直达庙堂的神秘老者——都有可能在长安街头出现。
所以,在帝都长安,你如果同人起了争执,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其实就是立马道歉。
因为你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究竟是某个cos老农的公子哥,还是心血来潮,走上街头体验生活的公卿子弟。
反之,你的底细,光从你那一口明显异类的他乡口音,就被对方给看的偷偷地了……
所以,当时间逐渐来到秋八月,刘荣意料之中的‘长安治安状况面临挑战’的情况,竟出人意料的没有发生。
前后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关中地区的考生,便基本已经悉数抵达长安。
即便是关东,路途稍微近一点的——如梁地、淮泗地区,以及汉中、巴蜀,乃至北地、陇右的考生,也都先后抵达长安。
然后,他们极其本分的,找到了自己该落脚的地方。
——有亲人的寻亲人收留,有故交的找故交拜访;
实在是头一回来长安,也根本没什么人脉的,也都按照各自的经济状况,规规矩矩找了临时落脚点。
手头殷实点的,就在长安租,乃至直接买下一栋民居;
差一点的,要么几人合伙租下一栋小院,又或是直接找到客栈,低价要一个只可容纳一人的大通铺床位。
倒是长安城的街头,在秋收都还没到来的眼下,就先一步热闹了起来。
有钱的公子哥们走上街头,这儿逛逛、那儿看看,累了就在酒肆与友人喝几杯;
囊中羞涩的穷酸们,也没有把自己锁在房间看书——有经济压力的就去找个活计,或帮人抄书、算账,或帮人搬运货物;
即便是没有经济压力的,也同样本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原则,到处结交志同道合的同龄人,以求能互相学习、精进学术。
当然,也免不得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在科考还有十数日的当下,就将一篇篇辞藻堆彻,却又言之无物的所谓‘文章’,塞进朝中重臣、公卿贵戚的门。
期望得到举荐,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更多的,是希望自己能得到某位大人物赏识,从而帮助自己在科考走得更远也好,亦或是在科考之后,留自己在长安做点什么也罢。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今天,以及未来而奔波。
而在这前所未有的年轻知识分子大聚集、百家思想大碰撞当中,自然就出现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火……
“某家,郑当时!”
长安北城,东市外的一件酒肆,青年文士齐聚。
虽非某人作主邀宴,但文士们却还是自发的聚在了一起,算是彼此打个照面、混个眼熟。
见大家伙儿都扭扭捏捏,只同身旁人交谈,却根本不理会他人,郑当时当即站起了身,简单做了番自我介绍。
“家祖郑君郑老大人,曾为楚将!”
“后项王败亡,家祖降汉,因不从太祖高皇帝‘直呼项王名讳’之令,而贬斥还乡。”
如是丢下两句话,郑当时便转动着魁梧伟岸的身躯,对酒肆内的众文士环一拱手,旋即便自顾自坐下身来。
待郑当时佯装镇定的抓起酒酬,小口抿起浊酒,酒肆内,才开始想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嘶~”
“郑当时……”
“梁楚豪侠郑当时!”
…
“想当年,吴楚七国之乱,张氏兄弟——楚相张尚死战,梁将张羽死战!”
“而梁中尉张羽,就曾受过郑当时恩惠,从其言而解其危!”
接连响起的两声惊呼,让众人纷纷挺直腰杆,目光也齐齐落在郑当时那看似淡定,实则早已暗暗得意的臭屁面容。
——如果仅仅是一个‘梁楚豪侠’的身份,以及一个‘先祖曾为楚将’的家族过往,那在场众人,大概率依旧不会认识郑当时是谁。即便是认识,也只会为之不齿、不屑与之为伍;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向郑当时投去崇拜、嫉妒,却又略带些疑惑地目光。
在场众人,不说是人均家世显赫,却也至少是人均略有贤名。
至少都是有点学识、本事在身上,且以‘仕汉’为目标多年的精英知识分子。
对于这些人而言,郑当时这个人名最耀眼的身份,是当今刘荣曾经的太子舍人!
没错;
先祖曾追随项羽,且在汉家建立后,不愿直呼项羽名讳为‘项籍’,自身又是上不得台面的‘游侠’出身的郑当时,曾在先帝年间,被任命为当时的监国太子刘荣的太子舍人。
所谓太子舍人,便是太子宫属官、储君班底中,最常见的一个职务。
除了太子詹事(家令)、中车属令(下一代宦者令)、中盾卫(亲卫统领)外,绝大多数太子班底,最初都是太子舍人的职务。
照理来说,曾经的监国太子,当下已经贵为天子,郑当时这个曾经的太子舍人,也应该像无数的前辈——如先帝的太子舍人张欧、周仁等,成为当今刘荣信重的肱骨心腹。
而现在,郑当时却出现在了这里;
出现在了这处除小厮外,几乎尽由科考士子塞满的酒肆当中。
这意味着曾经的梁楚豪侠、当今刘荣太子时期的班底羽翼,也同样打算参加今年的科举。
没人知道这是为何。
没人知道郑当时,这是脑子瓦特了,还是在当今刘荣那里失了恩宠,亦或是在太子宫残酷的竞争当中被淘汰。
但大家能立刻确定的是:本次科考,有一个曾在当今刘荣身边伺候,对当今刘荣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且曾经正儿八经在长安做过官的人!
且不论这个人现在混得怎么样、怎么就沦落到要科考的境地——单就是这个人的来历,就足以让众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郑当时……”
“郑当时………”
人群中,立时便有几人不着痕迹的低下头,在心中牢牢记住了这个人名。
——梁楚豪侠、故太子舍人郑当时!
本次科考的第一大热门,或者说是焦点人物,也随之浮出水面。
“鄙人,主父偃(yǎn),齐郡临淄人氏……”
郑当时之后,又站起来一名身材消瘦,眉宇略带阴戾的男子;
只是考虑再三之后,主父偃终还是按捺下介绍师承、学说的想法。
——长短纵横术!
这个学说在这个时代有多异类、有多不受待见,主父偃从小到大,已经体会了无数次。
简单的姓名、籍贯,再加上主父偃本身就没什么知名度,以及像样的履历,大家伙便也没太关注主父偃;
只礼貌性的露出一个微笑,旋即便将目光投向了第三人。
“鄙人,倪(ni)宽,籍齐地千乘郡。”
“少治五经,后受欧阳生——欧阳和伯授《尚书》。”
这第三人的自我介绍,倒是比先前的主父偃,引得了更多的关注。
一来,倪宽这番自我介绍,算是委婉的透露了自己的学派——儒家。
二来,倪宽治的又是儒家诸学中,相对比较罕见,且含金量又较高的《尚书》。
——想当年,晁错得以一飞冲天,于太宗皇帝年间,跻身先孝景皇帝的太子宫,便是凭着《尚书》博士的身份。
可以说,在儒家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当中,《乐经》已经失传的当下,余下五者,含金量最低的就是《诗》。
不是《诗》不值得学,又或是‘言之无物’,没有学习价值;
而是如今天下治《诗》的人太多,乃至于都按照地域,分出齐诗、楚诗等不同流派了。
这就导致天下,无论是儒家士子还是黄老、法、墨,亦或是儒家内部其他流派——几乎人人都治《诗》。
这就好比后世,大学生的专业千千万,但思政和马列,都是默认都要学的必修科目。
《诗》,就是这个时代所有文人士子的思政必修课。
含金量比《诗》稍微高一点的,是至今都还被鲁儒垄断的《礼》。
《礼》的地位低,除了其内容高高在上、不够务实,以及鲁儒这个群体的减分外,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礼》在这个时代的全称,并非后世人更耳熟的《礼记》,而是——《周礼》。
周的礼法。
如今都是汉室了,周的礼法又怎么可能得到重视?
尤其如今汉室,更是早自太祖高皇帝之时,就被天下人公认——乃至太祖刘邦本人都承认的‘礼崩乐坏’的时代。
既然都礼崩乐坏了,那周礼,自然是有用的时候翻出来看看,没用的时候就丢在一边了。
再考虑到《礼》的正统,或者说是解释权,至今都还被令人恶心的鲁儒一脉所垄断,就更导致了《礼》学的落寞。
《诗》最烂大街,《礼》最不受待见,再往上,则是《易》。
准确的说,是《周易》。
虽然和《周礼》一样,都占了个‘周’字,但《易》的学术地位,实际上是儒家六经当中最高的!
至于综合含金量排序,《易》之所以排在《尚书》和《春秋》之后,也绝非《易》比不上后者;
而是相较于《尚书》《春秋》,《易》实在是太过于晦涩难懂,愿意学的人太少,能教明白的人更少。
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儒家出身的士子,无论是在儒家内部的鄙视链,还是外部的‘食物链当中’,都是以治《尚书》和《春秋》者,作为最具含金量的头部。
至于《易》?
但凡能说出个一二三四,直接就是当世大家!
只可惜这样的人,自有汉以来,都不超过五指之数,且从不曾有两个人同时处于学术鼎盛期。
(本章完)
第411章 人才库?
第411章 人才库?
《诗》烂大街,《礼》不受待见;
《乐》于秦末战火失传,《易》又因为晦涩难懂而无法壮发扬光大。
自然就剩下《春秋》和《尚书》,来作为儒家诸学的牌面了。
其中,《春秋》由胡毋生、董仲舒师兄弟二人,及祖师后人公羊寿所代表的公羊传,以及谷梁传、左氏传——即左传,作为三个主要流派。
即:《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以及被称为《左传》的《春秋左氏传》。
而《尚书》在如今汉室的传承,却可谓是同源共流。
——凡天下治《尚书》者,所学无不源于济南伏生,于秦末‘焚书’时期藏匿从自家墙体中,并于太宗皇帝年间挖出的那本《尚书》残卷。
伏生挖出《尚书》,先授门徒:张生、欧阳生二人,后又授朝堂代表晁错;
故而,如今汉室天下,人人都说《尚书》稀缺,治《尚书》有所成的文士更加少见。
——因为晁错毕生都在为削藩而忙碌,仅仅只是把《尚书》作为了自己跻身庙堂的敲门砖;
别说是授《尚书》于弟子门生了——就连晁错自己,怕是后来都没怎么翻看过那本助他一飞冲天的《尚书》。
至于伏生自己的两个弟子,‘大弟子’张生,是故赵王、宣平侯张敖,与鲁元公主之孙、鲁元王张偃之子——汉家的当代南宫侯;
当代侯爵,而且还是鲁元公主与赵王张敖的孙子;
指望他去授书于人,还不如祈祷他能把《尚书》多传给几个儿子,别闹出把毕生所学带进棺材,以至于学说绝传的荒唐事儿来。
唯独剩下一个欧阳生——欧阳和伯,是正儿八经在开山收徒,教授《尚书》。
所以也可以说:如今汉室天下,凡是说自己治《尚书》的,都或多或少和欧阳生有点关系——要么是记名弟子,要么是亲传门徒;
至不济,也起码在欧阳生那儿听过几节课。
如若不然,别说是‘治’《尚书》了;
且不提你从何得来的《尚书》——哪怕你真意外得到了,没有欧阳生的讲解,你也不可能学出名堂来。
故而,即便大家伙都对‘倪宽’这个人名感到陌生,却也还是本能的对倪宽拱手行礼,抱以善意。
不是倪宽面子大。
而是倪宽口中,曾授《尚书》与倪宽的当代大家:欧阳和伯的面子大。
只是随着倪宽——又一个家世一般、衣着寒酸,且仅仅只是得到过名士指导,而非名士亲传弟子的考生做出自我介绍,大家也随之发现:郑当时那样的异类,终归是少数。
大家伙或许学说有别、学派有别,但情况却都大差不差。
——几乎都被某位学术大拿指导过、指点过,却根本没谁敢大言不惭的说一句‘学师某某’;
——在各自的家乡,几乎都或多或少有些名气,但也基本没人敢开口吹一句:我和某个大人物颇有渊源。
如此一来,大家伙就都放松了下来。
竞争压力不算小,但也不算太大!
至于意料之中,必定会手眼通天的贵族子弟,又或是名门高徒——肯定是有的;
但作为精英知识分子,大家伙心里也大概有数。
既然当今天子刘荣,搞出来了这么个所谓‘科举’,面向全天下的文士开科纳贤,那就不可能全录取有门路、有地位的贵族子弟。
说得再直白点——那些人,有属于他们的特殊名额,旁人抢都抢不走;
而此刻,聚集在这处酒肆的‘普通人’‘寒士’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名额。
但凡当今刘荣要点脸,便也不会把这些名额,分给那些二世祖、关系户……
“难得与诸君齐聚一堂,何不应我之邀,于寒舍宴饮而交?”
短暂的接触过后,众人不说是抱作一团,也起码是找到了各自的小团体。
于是,某个家底厚些的公子哥开口相邀,愿意与之亲近的人相继起身,跟着那人便去赴宴了。
倒是奇怪——最有机会在此次科考中有所作为,且必定会让当今刘荣喜笑颜开的几个潜力股,竟莫名默契的都留了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终,还是由性格最开朗、最会活跃氛围,对长安又最为熟悉的‘本地人’郑当时,一手拉着一个,将主父偃、倪宽二人给拉走。
科考还没开始,考生们,似乎就已经开始本能的报团取暖,以作为将来官场——乃至朝堂之上的人脉网络了。
当然,郑当时三人,只是众多小群体当中的一个。
而且是相当不起眼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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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当时……”
“嘶~”
“朕继位后,不曾授其官爵?”
未央宫,长乐殿。
得知自己一手推动的、华夏文明史上的第一次‘秋闱’,居然有自己曾经的太子班底参加,刘荣第一时间,便找来了自己混的最好、最出色的潜邸心腹:汲黯。
照理来说,汉天子在储君时期的潜邸心腹,向来都是以太子詹事,即‘家令’为尊。
天子最亲近的,必定是太子家令,诸太子宫属官最尊崇的,也必定是太子家令。
只不过,刘荣的情况稍微有点特殊。
——刘荣太子时期的家令,是因为一桩政治交易,而被塞进太子宫的东宫外戚:南皮侯窦彭祖。
后来,窦彭祖又犯了个稍有些犯忌讳的错误,从而逐渐淡出刘荣的核心心腹圈子。
剩下的人当中,如今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彼时的储君亲军统领:太子中盾卫,如今的朔方郡太守——博望侯程不识。
只是程不识毕竟是武将,而且早在刘荣获封为储之前,就已经在军中混出了明堂。
与其说,程不识是从太子宫走出来的武将,倒不如说程不识,是被先帝强塞到刘荣的太子宫,让刘荣强行‘滴血认主’的名将胚子。
再加上程不识常年在外,就使得刘荣身边最拿得出手,同时也是最值得信赖的原太子宫班底,便被汲黯所递补了。
——不是因为汲黯,在原本的历史上就很有名,让刘荣对汲黯产生了名人滤镜;
而是汲黯这个人,之所以能垂名青史,那是真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陛下,许是忘记了?”
“——先孝景皇帝尚在之时,陛下太子监国;”
“凡太子宫属官,便已有不少人,于朝中有司属衙任职。”
“臣兼任谒者;”
“后孝景皇帝驾崩,陛下即立,本有官职之太子宫属官,或升迁、或留任。”“然未在朝中任职者,便也不曾得陛下以官、爵授之……”
汲黯这么一说,刘荣也慢慢想起来了。
说来,这也不能怪刘荣记性不好。
——作为汉天子为储君编制的羽翼、班底,太子宫本身,其实就是一个小号的朝堂。
太子三师,对应朝中三公;
太子属官当中的‘首卿’——太子家令,便类似于朝中的九卿之首:内史。
至于那些没有具体职务,且没有固定职责的‘太子舍人’,则类似于朝中,那些空有职务等级,却没有具体职责的博士官。
一入官场升似海;
无论哪朝哪代,权力模型,都必定呈金字塔结构,越往上人越少、权力越集中。
具体到如今汉室,长安朝堂中央如此,地方郡县如此,储君的太子宫班底,也同样如此。
竞争;
无论是在朝中任职,还是在地方为官,又或是在太子宫,担任储君家臣、班底,竞争,都始终是不变的主旋律。
而且太子宫的竞争,并非是在进入太子宫后开始,而是早在进入太子宫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太子舍人,是专属标签:太子的‘舍人’;
而在那之前,这些太子舍人,原本都是官员审核部门:御史中臣,以及皇室供给部门:少府,从在职官员当中的青年才俊当中,一点点筛选出来,所组成的‘舍人’人才库一员。
这个人才库,并非只在储君即将册封时工作,也不会在储君确立后停止。
每一年,这个人才库都会淘汰一批或年纪过大、或犯了错误,又或是能力吊车尾,被竞争淘汰的‘舍人’;
然后再补充进一批新涌现出的、能力出众的青年才俊。
整个人才库,人数维持在一个稳定的区间,却维持着健康的流动性。
而在一朝天子驾崩、新君即立之后,原属于储君的班底鸡犬升天,从太子班底升格为天子心腹;
这时,太子宫就会迎来一次‘迭代’,数百上千人的舍人人才库,就会竞争出三十人以内的太子属官。
无论是否有储君存在,太子宫都会在这些属官的支撑下,维持着基础运转。
具体到刘荣这里——无论是平步青云的汲黯,还是被刘荣逐渐淡忘的郑当时,都是早在太宗皇帝年间,便已经被纳入‘舍人’人才库,并在太宗皇帝驾崩、先孝景皇帝即立时,从舍人群体中脱颖而出,得以跻身太子宫的精英群体。
他们先是和整个汉家的在职官员竞争,最终胜出,成为‘舍人’;
而后又从千百舍人当中,再度竞争生出,成为优中选优的‘太子舍人’。
待进入太子宫,成为储君班底后,他们,也依旧还要面临竞争。
比如汲黯,在这个竞争的过程中,始终没有消失在刘荣的视野当中,便成为了刘荣毋庸置疑的潜邸心腹,至今都还紧随刘荣左右;
反观郑当时在内的大多数原太子宫属官,则在这个竞争过程中,悄无声息的被‘淘汰’,被遗忘。
以至于今日,看到科举报名报当中的‘郑当时’三个字,刘荣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曾经,似乎可能也许,有过这么个属官,却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居然有好几年没见过这个人了……
“郑当时~”
“郑当时……”
对于郑当时这个人,刘荣的印象其实比较深刻。
原因无他;
郑当时,是刘荣那一届太子属官当中,唯一一个以‘地方豪侠’身份,而跻身太子宫的特殊人才。
至于后来,郑当时没有得到刘荣重用,甚至于下意识淡忘,也同样是因为刘荣本心上,并不怎么待见这个群体。
——热血少年崇拜侠客,确实是青年男性的本能;
但对于刘荣这样的政治人物而言,游侠这样的不稳定因素,真的很难让人不去厌恶,甚至是本能的疏远。
如果刘荣是个将军,并在某场发生在梁、楚一代的战争中——比如平灭吴楚之乱时,得到过郑当时这个‘当地地头蛇’的帮助,那或许还会对郑当时生出些许正面印象。
但无论作为曾经的储君——尤其还是监国太子,还是作为如今的大汉天子,刘荣都很难从本心上,喜欢一个‘以武犯禁’,视国法为无物的侠客。
给太子塞个游侠出身的俊杰,是汉家历来的传统。
准确的说:给储君塞各行各业出身的各类人士,是汉家培养储君的一大原则——让储君和各种各样的人相处,以了解各类人的秉性。
当年,刘荣也曾抱着对郑当时这个‘梁楚豪侠’的期待,再三与之促膝长谈。
但最终,刘荣不说是大失所望吧,也起码是三观尽碎。
作为朋友,尤其是狐朋狗友,郑当时这样的人,总是会让你心情愉悦。
但刘荣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么一个酒色成性、放荡不羁,把义气看得比法律还大的‘黑涩会大哥’,究竟能在治理国家的过程中,充当怎样的正面角色。
如果没有今日之事,刘荣或许再也不会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个游侠出身的储君属臣。
既然看到了——尤其还是在科举报考名单上看到,刘荣心中,却也不免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绪波动。
“一场考举,不过是选四百石起步的小官、佐吏;”
“郑当时,当真有如此魄力?”
“——从曾经的太子舍人,一下‘堕落’为四百石的小官……”
“啧啧;”
“便先看看吧。”
“若是真能沉下心,做出点成绩,成为一个实干家……”
一时间,刘荣也不由陷入沉思。
至于郑当时的考试成绩,刘荣却是半点都没考虑。
——在当今汉室,单就是‘读书人’三个字,便已经是百里挑一级别的人才;
而官员,又是读书人当中的佼佼者。
官员当中的青年才俊,才有资格进入朝堂的‘舍人’人才库;
而郑当时,是从‘舍人’当中脱颖而出的太子舍人。
这么一个精英中的精英,人才中的人才,即便是游侠出身,也绝不可能被一场科举所难倒。
如果最终,郑当时真的连三轮考举都无法通过,那长安朝堂,或许会因刘荣的怒火,而迎来一场政治地震。
——一个连科举都通不过的废物,当年居然进了太子宫、成了朕的太子舍人?
敢在储君的培养问题上动歪心思,简直big胆!
(本章完)
第412章 难题接踵而至
第412章 难题接踵而至
“转告丞相,不必再来请示朕了。”
“凡应考士子,无论出身、履历,皆以科考成绩为主。”
“——功侯贵戚子弟,无条件通过第一轮;”
“凭自身学识通过第一轮的,第二轮加二十分,凭自身通过第二轮的,第三轮加十分。”
“凭自身才学通过三轮的,独奏与朕知。”
…
“此外,应考士子之名讳、籍贯,又所学、师承,皆拟为册录。”
“如此,凡我汉家有识之士,便算是单成一册,为朝堂所知之也。”
如是说着,刘荣便将手中名册递还给汲黯,重新投入到了面前的疏奏批复工作当中。
从报考名录中找历史名人,对刘荣而言意义不大。
因为有真本事的人,无论其是否‘垂名青史’,都会出现在最终的通过名单上;
没能通过考试的,即便是历史名人,也绝对是名气大于实力的水货。
毕竟此次考试,刘荣出的题都不算难。
尤其第一轮,与其说是针对知识分子的考试,倒不如说,是甄别读书人和文盲的筛选。
但凡是真的读书人,有基本的读写能力,就不可能通不过第一轮。
即便之后的第二、第三轮,也都是相当基础的文化测试,考验的也不外乎文档理解、总结归纳,外加基本算术,以及基础论述。
刘荣不相信能凭文才垂名青史的人,会连这种小学三年级的考试都无法通过。
一边整理着奏疏,刘荣一边也不忘针对即将开始的科举,补充一些细节。
“还有,告诉丞相。”
“——儒家出身,籍鲁地,治《周礼》者,非惊世之大才,则不录;”
“——治《周易》者,但有师承,皆录;”
“——墨翟之后,学有所成者,皆录少府。”
“——申商、黄老等学……”
话说一半,刘荣略有些迟疑的顿了顿。
最终,还是释然般摇了摇头。
“罢了;”
“无论其出身、师承、所学,都在笔下见真章吧。”
“凡考试合格者,都……”
“——咳咳,治《礼》的鲁儒,还是尽量别要了。”
“余者,便按章程来吧。”
言罢,刘荣便头也不抬的稍一抬笔,示意汲黯退下。
科考在即,刘荣要做的事很多。
即便抛开朝中其他事——如公卿改制、禁卫体系改革等其他事物不算,单就是科考本身,刘荣要忙的事也非常多。
比如考场;
此次考举,从公布考试日期,到考试当天,满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理论上,那些距离长安较远的地区——如南方荆吴、长沙,北方燕、代地区的士子,都是来不及赶到长安的。
若非刘荣动用八百里加急的军事信息网络,将‘秋闱科考’的消息传出,那这些地区的考生,别说是按时赶到长安了;
——甚至可能等考试结束了,他们都还收不到消息。
故而,刘荣先前曾大致预测:本次考举,人数大概就在五六千人左右;
最终能录取个千儿八百基层官吏,便已然是大获成功。
刘荣有如此推断,也不是纯靠猜,而是有一定的数据支撑。
——先帝年间,朝中曾有过一次关于读书人、精英知识分子群体的讨论。
那场讨论中,曾得出一个未必精准,但大概率大差不差的结论。
即:如今汉室的‘绝对’文盲率,也就是一个字也不认识的人,大概占95%;
若是将那些认识百八十个字,能读、写一些简单语句,却无法读、写一封信的人也算作文盲,那文盲率,必定会高于99%。
也就是按照最乐观的情况估计,如今汉室每百人当中,才会有一个勉强够格的‘知识分子’。
这个知识分子,指的并非是那种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精英,而是能读、写一封简单的信,就将其算作‘认字儿’的知识分子。
如今汉室天下三千万出头的人口,类似这样‘认字儿’的人,最多最多不超过三十万。
其中,去掉已经在职的官员、年迈的老人,商籍贱户,以及功侯贵戚及附庸,民间‘认字儿’的人,数量大抵便在二十万人上下。
至多至多二十万——很大概率不够二十万,且绝不可能比二十万多太多。
其中,能称之为‘有一定文化素养’的文人,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读书人,大概率不到十万。
听上去很夸张,却也是绝大多数封建王朝的常态。
——盛唐之强,文盲率尚且高达94%;
——宋可谓以文立国,文盲率也达到90%以上。
除这二朝,其他各朝各代,文盲率几乎都是焊死在98%,乃至99%。
如今汉室也不例外;
三千万人口,三十万人‘认字’,真正能成为官僚备选的读书人,至多不过十万人。
这也就难怪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乃至官员们心高气傲,觉得离了自己,这个世界就不转了、这个国家就完蛋了——这个政府就无法正常运转了。
选择面就是这么窄;
不到十万可供选择的读书人,却要为如今汉室百十郡国、上千个县,外加整个长安朝堂,贡献至少两万人以上的官僚。
这不由得让刘荣想起后世,关于华夏足球的一句名言。
十四万万华夏人,就挑不出十一个会踢球的?
然而事实却是:华夏十四万万国民,各年龄段注册球员加在一起,满共就不到七千人。
去掉青少年年龄段,成年职业足球运动员,更是只有一千五百余人。
按照每个球队三十人左右的基础配置,一千五百余人,总共才凑的出五十来支职业足球队。
五十支职业球队,勉勉强强才凑出来来三个级别的职业联赛——甚至就连这,都还得拉高校队伍,以及青少年国字号队伍来充数。
这样的足球人口基数,可不是从十四万万人当中,选十一个会踢球的人这么简单。
就说这五十支职业球队,要从中选出一支国家队;
这意味着你作为一个职业球员,只需要在这五十支队伍当中,实力较强的前二十支——即最高级别联赛的队伍之一效力,你就能成为国家队所考虑的‘二十分之一’。
只要与其他三四十号人——也就是其他十九支球队的同位置球员竞争,成为这四十人当中最出色的两个,那么恭喜你,你正式成为华夏国脚了。反观其他足球发达的国家,又是怎样的比例呢?
——德意志战车,注册职业球员足足六十三万人!
——隔壁的邻居、现代足球的发源地‘呆英’,注册职业球员高达百万!
从最高级别的超级联赛,到第二级别的冠军联赛、第三级别的甲级联赛,以及第四级别的乙级联赛——总共九十二支球队;
再往下,有第五级别的‘全国联赛’,第六级别的‘全国联赛南/北分区’,第七级别的‘地区超级组联赛’——共一百五十六队;
第八级别的‘地区联赛’——每组二十队,共七组,合计一百四十队;
第九级别的‘地区分区联赛’——每组二十队,共十四组,合计二百八十队;
第十级别的‘业余联赛’——每组二十队,共二十组,合计四百队;
第十一级别‘业余分区联赛’——每组二十队,共四十七组,合计九百四十队……
总共十一级联赛,光是参赛球队总数量,就高达两千多支!
而这两千多支球队,仅仅只吸收了该国上百万职业球员当中的五万人——不到5%的比例。
差距,也恰恰就在这里了。
华夏职业足球运动员一千五百人,有三十人进入国家队;
即:只要成为华夏职业球员当中,最出色的前2%,就能进国家队、成为国脚;
华夏职业足球五十支球队,有二十支顶级联赛球队;
即,只要成为华夏职业球员当中的前40%,就能在最高级别联赛效力。
反观呆英,竞争却残酷到令人发指。
——上百万职业球员,只有前5%,能进入该国第十一级别的‘小区联赛’。
只有前0.05%,能在最高级别联赛效力。
至于进国家队成为国脚?
不好意思——你必须成为这百万职业球员当中,最出色的三十人之一,也就是前0.003%。
一边是1500人当中选国脚,一边是从1000000人当中选国脚;
一边是五十支职业球队,一边是两千多支各级别球队;
选择面、竞争强度根本不在一个层面,最后选拔出来的人才,自然也就是天壤之别了。
说回眼下。
如今汉室,不到十万适龄知识分子,却要从中选出两万人以上,来填充庞大的官僚系统——平均每五人当中,就必定有一人入选!
这个比例,别说是‘选拔’人才了,能把那些滥竽充数的糟粕,以及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筛选出去,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更何况这个时代,做官不单要看才能;
还要政审查家世是否清白、道德是否败坏,以及面试看看是否五官端正、身材伟岸……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如今汉室——乃至于过去以及未来的历朝、历代、各国,都在无所不用其极的‘巧立名目’,从民众当中选人做官。
听说你很孝顺?
——举孝廉,来做官!
听说你很会种田?
——举力田,来做官!
听说你认字儿?
——来,做文吏!
会算数?
——来,做主簿!
性子烈?
——做狱卒!
力气大?
——做衙役!
甚至于你什么都不会,仅仅只是五官端正,形象气质佳,也依旧有机会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被任命某个职务,来充当某地的门面。
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你有任何一项‘普通人’没有——也就是绝大多数农民不具备的特长,那你怎么都能混个官儿当。
只是别纠结这官儿的大小便是。
想当初,丰沛地区赫赫有名的流氓头子刘季,便是因为自己在地方的人脉,而被任命为亭长的。
说回眼下,科举在即。
刘荣之所以要搞科举,要为官僚系统注入新鲜血液,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官僚群体‘你汉家离不了我’的倨傲,让刘荣愈发感到不爽。
所以,本着‘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的原则,刘荣决定吸收一批新鲜血液,来敦促原有的官僚体系:小心末位淘汰哦亲~
只不过,这个时代令人无语的超高文盲率,以及遍观天下,满共不超过十万人的狭窄选择面,让刘荣依旧无法从本质上解决问题。
——能做官的人就这么多;
满共不到十万。
去掉长得丑、个子矮的歪瓜裂枣、祖上不干净的逆贼,再刷下去一批书呆子,剩下的,几乎人人都有官做!
这个问题,刘荣暂时没办法解决,只能通过长远的政策,推动知识分子队伍的缓慢壮大。
至于此番考举——满共不到十万人的知识分子,科举又是华夏历史上头一遭;
外加时间并不充裕,刘荣便推断:最终赶来长安参加考试的人数,大抵就是五六千——撑死八千。
结果等各地士子开始涌入长安,刘荣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距离考试开始还有十多天;
考虑到关东地区的士子,大都是在十几天前猜得到消息,未来这十几天赶到长安的考生,很可能大到考生总人数的一半。
而现在,长安城内聚集的今科考生,便已经有足足七千人了……
若是刘荣推断不错,最终,这场科举的考试人数,很可能达到一万五千!
这么多人,单就是考场,就是一个大问题。
——能容纳一万五千人考试的地方?
哪怕是刘荣所能想到的人容量最大的:军营校场,都得把这一万五千人,分到七八个考场才行!
再者:长安城平日里的常住人口,大致在二十万以内。
而则一万五千考生当中,必定有家境殷实,或拖家带口、或前呼后拥而来的豪强、贵族子弟。
突然涌入两三万号人——让长安突然多出一成以上的人口!
相应的生活物资调配、居住问题,都需要刘荣头疼。
还有最要命的:一万五千多考生,要录取多少?
录取的少了,科举便算是‘出师不利’,要为未来的科举常态化埋隐患;
录取的多了,人又往哪儿塞?
官僚系统虽说是缺人,却也基本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空着的坑确实有,但肯定没有万儿八千个;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新发明万儿八千个新岗位出来?
还是从现有的官僚体系中,淘汰掉大几千号人?
显然,都不行。
而这个问题,也同样需要刘荣去解决。
“真正要命的,还不是今科。”
“——往后,又该如何?”
“三岁一科,纳士至少也当数百上千;”
“然今,天下官僚不过两万,每年终老、乞骸骨,或因罪免官者,不过百十而已……”
(本章完)
第413章 赵禹之怒!
第413章 赵禹之怒!
在未央宫外、长安城内,随着天下各地涌来的应考士子越来越多,本该在秋收后才逐渐热闹起来的长安城,也随之更早,且更大规模的‘热闹’了起来。
只不过,还是应了那句好话:有人的地方,就必定有江湖。
或者应该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人一多,麻烦、混乱也就会随之出现。
——家境贫寒的士子们为人抄书,甚至谋了份不大体面的、出卖劳力的活计,便免不得因酬劳问题,与雇主发生争执。
至于家境殷实者,更是在接连不断的酒宴当中,迷失在了酒精当中。
与人起争执、动手脚,都还是轻的。
在这短短数十里的时间里,长安城内,甚至还发生了好几起‘应考士子喝多了马尿,随即酒后乱性’的丑闻。
对此,大理(廷尉)属衙本着‘乱世当用重典’的原则,对闹事者无不是定格处罚。
打架斗殴?
该罚金罚金,该拘留拘留!
经济纠纷?
是谁的错就罚谁!
即不包庇作为雇主的长安本地人,也不对即将应考的寒门世子‘从轻处罚’。
这还只是事实清楚、谁对谁错一目了然的案件。
至于那些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很难界定谁对谁错的案件,大理属衙忙碌之下,也实在抽不出空去仔细甄别,只能各打五十大板——有钱的罚钱,没钱的拘留。
就此,大理牢狱一度人满为患。
随着长安的治安状况愈发混乱,天子荣新元二年,秋十五日的朔望朝,也出现了许多关于科举的议题。
比如,大理卿赵禹表示:刘荣搞出来的科举,在短时间内,将全天下有志于词的文士都吸引来长安;
这突然多出来,而且还是从外地涌入的‘外来流动人口’,无疑是大幅增加了大理属衙的司法压力。
作为司法部门的大理属衙尚且如此,自更别提负责治安的中尉等部门了。
再比如,少府表示:在长安朝堂毫无准备之下,突然多出来的这三万多人,让长安城的各类生活用品,都面临着供养紧张和价格波动。
即便少府紧急调控,抛售了一批平价生活物资,也还是没能避免市场出现一定程度的混乱。
治安问题,以及物资供应,甚至都还是小事儿。
——毕竟长安城,原本就有超过二十万常住人口。
在这个基础上,多出三万外来流动人口,而且还是很快就会离开的‘暂住’人口,事实上,还不至于让大理、少府因此而疲于应对。
之所以会出现混乱,也不过是这两个属衙没有心理准备,被这突然多出来的人口,以及与之对应的治安压力、物资供养压力增大,而搞了个措手不及、无所适从。
用力荣的话来说,只要再搞几次科举,让整个长安都习惯‘每三年就会有一个秋天,长安城或多出几万应考士子,及其仆从’的周期,便不会再有问题了。
真正让长安朝堂为之担忧的,是随着这上万原本分散于天下各地,如今却聚在一起的各家、各派文士来到长安,坊间,也开始出现一些不大‘正面’的物论。
有儒家的士子酒后失了智,说太祖高皇帝早年,在儒生帽子里撒尿、把儒生踢进泥渠里等行为,是因为儒家学说太过正确;
太祖高皇帝胸无点墨,担心重用儒家的话,会显得自己很无能,所以才那版折辱儒士,并以此来打压儒家学说。
也有法家的士子,明里暗里发牢骚,说秦之亡,是因为秦本身的残酷暴虐,与法家并无干联;
及秦亡汉兴,天下人都把法家归类为暴秦的帮凶,甚至是秦之所以变成‘暴秦’的罪魁祸首,实在是对法家曲解过甚。
儒、法两个大学派如此,其余的小学说自更不用提了。
——小说家,阴阳家,纵横家;
——农家,医家,兵家,杂家;
乃至于刘荣一度以为早已绝传、早已消失在天地间的名家,都被这次考举给炸了出来。
虽然只有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却也终归是在‘坊间舆论’发了声,抱怨了过去这些年,名家所遭受到的各种不公正待遇……
原本,长安朝堂是打算本次考举,尽可能不去挑毛病的。
毕竟这件事,是刘荣自即位以来,第一次以独断专权的姿态,有如此大的动作。
无论如何,长安朝堂都应该默默的去做,把委屈、辛苦都往肚子里咽一咽,先把事儿给刘荣尽量办妥。
等事儿办完了,到了总结得失的时候,才应该隐晦的指出不足。
若只是治安、物资供养等问题,长安朝堂原本还能端得住。
但当科举所引发的混乱,开始在舆论层面发酵的时候,长安朝堂再也坐不住了。
原本打算‘先干着,一切都等秋后再说’的长安朝堂,只能拼着让刘荣不愉快的风险,将此事摆上了台面。
——在科举都还没正式开始的秋八月十五朔望朝,就将此事付诸廷议。
只是相较于满朝文武百官、公卿贵戚的如临大敌,刘荣对此,却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
“朕尝闻:圣人之言,当为后人以身鉴之,方可知其然否。”
御榻之上,刘荣浅笑盈盈,目光轻轻扫向殿内,无不为皱着眉,甚至隐隐有些不安的百官贵戚。
“连圣人说过的话,尚且需要后世之人亲自去实践,才能分辨其对错;”
“更何况是一件发生在过去,且至今都没有定论的往事呢?”
轻飘飘两句话,刘荣便让满朝公卿百官陷入沉思。
陛下这是~
要干嘛?
莫非是给吕太后政治定性还不够,打算就势再进一步,给汉家的历代先皇——如太祖高皇帝、孝惠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乃至于前、后少帝政治定性?
带着这样的疑虑,殿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等众人眼神交流出什么成果,刘荣便率先开口,打破了众人的胡乱猜测。
“道理,总是越辩越明的。”
“——太祖高皇帝于儒生如何、我汉家于法家之士如何,又各为何,都是诸公了然于胸的事。”
“至于士子非议,不过是打不到猎物的猎户,抱怨猎物太少、太奸诈,却不去精进自身猎术的无病呻吟罢了。”“这些言论,大可不必去理会。”
…
“待考举结束,这些曾非议太祖高皇帝,乃至我汉家历代先皇的士子,自然就会在同僚、上官提醒下,明白事实如何。”
“至于那些有过非议,又没能通过考举的士子,何必去理会他们呢?”
“反正儒、法等诸学,抱怨我汉家‘不礼待文士’,也不是三年两年了。”
“便让他们继续抱怨着吧。”
“——朕虽无东海之量,却也还容得下这些许狭隘之谈。”
“至少朕,是这样的……”
如是一番话出口,殿内百官虽是稍稍安下心,却也陷入了更深的疑惑当中。
看刘荣这架势,对于坊间应考士子的非议,刘荣并不打算去主动处理。
但为什么总觉得刘荣这番话,还暗藏着什么大家没有想到的深机……
“大理卿臣赵禹,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将那些非议太祖高皇帝,乃至历代先皇的应考士子——尤其是治申、商之学的法家士子,悉数下狱!”
哗!
赵禹冷不丁站出身,语不惊人死不休!
——什么情况?
——科举在即,你赵禹法家出身,就是这般‘关照’自家师兄弟的?
但很快,大家伙儿就反应过来了。
非但反应过来赵禹为何出入,也同样明白过来:刘荣方才那番看似消极的躺平式应对,究竟暗含着怎样的深意。
就说赵禹——自幼治的就是申、商之说,尤其还是法家最坚挺的基本盘:律法出身!
照常理来说,这么一个人,对于同出一学的法家士子、师兄弟们,是必然会有相当浓重的情感滤镜的。
倘若有法家出身的士子找上门,赵禹旁的不说——好吃好喝,外加安排住处,亲切招待一段时日,总归是不在话下。
至于后续,是否要为这个同门师兄弟动用人脉、安排官职,虽然也要看这个找上门的法家士子肚子里有没有墨、有没有点真材实料,但标准总归是会宽松许多。
这么一个人,在某件事情上,居然当着满朝公卿的面,请求刘荣从重处罚参与此事的法家士子!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在这件事情上,那些法家出身的同门师兄弟,严重损害了赵禹的利益!
以至于赵禹这么个法家‘顽固派’,都不留情面的请求从重惩处,而非为那些同门师兄弟求情。
那么,此番,儒、法诸学士子非议太祖高皇帝,乃至整个汉家对‘士子’不公,究竟触碰到了赵禹的哪片逆鳞呢?
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不过三两句话就能说明白。
——法家出身的士子,在如今汉室,很不好混!
背着‘助纣为虐,助秦残民’的政治污点,法家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一直到太宗孝文皇帝年间,甚至都不曾有过哪怕一人,跻身于庙堂之上!
真正为法家打开汉家朝廷之大门的,是晁错。
甚至即便是晁错,一开始也并非以‘法家士子’的标签入仕,而是扯了一层《尚书》博士——也就是儒生的皮,才得以顺利跻身朝堂。
再经过对先孝景皇帝十数年如一日、润物细无声的洗脑,才总算是为后来的法家士子,开了仕汉的先河。
鬼知道当年,《尚书》博士晁错成为太子詹事,并受了太子刘启的拜师礼时,儒家上下有多高兴!
只是与之对应的,是后来,晁错露出自己‘儒生’的马甲下,是‘法家拂士’的真实身份后,儒家上下不说是如丧考批,也起码是骂晁错骂的很难听。
从这件往事,其实就不难看出:如今汉家对于儒家,其实没有太大的恶意。
——北平侯张苍,治的是儒家六经之一的《春秋》,正儿八经的荀子门徒,那不也做了汉相?
更别说贾谊贾长沙,更是名正言顺的成为了《春秋》博士,以儒生身份垂名青史。
事实上,除了太祖高皇帝本人,从个人情感上有些许厌弃儒家,后来的历代先皇,对儒家其实态度都比较温和。
个人情感上,或有远近亲疏,但原则上并不完全厌恶。
反观法家,却是被一句‘助秦残民’的官方政治定性,而从根本上,失去了跻身汉家政坛的可能。
从晁错宁愿扯一层儒皮,也不主动暴露自己法家士子的身份,也不难看出:儒、法两家在如今汉室,处境绝非同病相怜。
法家的处境——至少在晁错之前,法家在汉室政坛的处境,可比被放养的儒家恶劣许多。
说到眼下,其实也没有改善太多。
拜晁错‘潜伏太子宫’的贡献所赐,先孝景皇帝,情感上倒是比较偏向法家。
但也仅仅只是个人情感上,而非整个汉室,由上而下的认可、接受,甚至亲近法家。
事实上,时至今日,天下仍旧有不少地方郡县,将法家视为洪荒猛兽,视为苛政、暴政的根源。
至于当今刘荣,则是一切唯公——只欣赏法家在律法层面的造诣,却对法家在治国层面的主张不屑一顾。
在这个大环境、大背景下,法家如今的状况,虽还不到举步维艰的程度,但也绝不很乐观。
晁错之后,朝堂之上,就只剩下赵禹这么一根杜苗,外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张汤。
在外,倒是有个雁门太守郅都,原本在朝中担任中郎将,并且还是中尉的最佳人选;
如今却走了武将的路子,未来的发展,大概率会更亲近兵家,而非法家。
然后就没了。
地方郡县,倒是有零星分布的法家士子,但能跻身中央决策层、能称之为‘高官’的精英,就这么三两个。
这种情况下,法家的应考士子,在长安闹出‘抱怨汉室’的舆论污点?
呵;
也就是此刻,赵禹不在那些个蠢货面前,此次考举,赵禹也没啥插手的空间。
若不然,赵禹不说把那些师出同门的蠢货挨个暴走一顿,也起码要搞一搞‘暗箱操作’,让此次考举,得出‘法家没有哪怕一人通过第二轮’的炸裂结果。
什么?
你说这些应考士子,将来都是我在朝堂之上的左膀右臂?
赵禹表示:去特么得吧!
这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的蠢货,真让他们跻身朝堂,我捞他们都能累死!
(本章完)
第414章 各学派的顾虑
第414章 各学派的顾虑
不能怪赵禹冷血无情,又或是不顾及同门情谊;
实在是诸子百家当中,仍存在于人世间的几大显学当中,法家实在是太过于特殊。
那如今汉室,自开国以来得执政学派:黄老学举例;
黄老学的基本盘,无疑是贵族。
而且是大贵族。
不说是王公、皇室一级,也至少是权力金字塔顶尖的那一批人。
只有那一批人,才有资格、有机会接触深奥晦涩的黄老学;
换而言之,只要牢牢抓住这一批人的心,黄老学就衰败不下去。
过去这几十年,黄老学盛极而衰,也正是因为曾经,视黄老学为人世间不二真理的顶级贵族们,开始出现‘异端’了。
——比如太宗孝文皇帝年间,随着贾谊、张苍师徒,以及儒皮法骨的晁错,儒家开始在权利金字塔尖具备影响力、话语权;
又比如文、景两代天子在位时期,先后出现的张释之、晁错,乃至现任廷尉赵禹等人,让法家也开始跻身庙堂之高。
蛋糕就那么大;
话语权也就那么多。
过去,无论是权力的蛋糕,还是决策层面的话语权,都是被黄老学所独享。
等儒、法崛起,开始瓜分蛋糕和话语权,黄老学自然也就不可避免的衰败了。
当然了,除了基本盘被动摇,黄老学的衰败,还有另外一个不可忽视的客观原因。
——人才培养周期。
相较于其他诸学,黄老学培养人才的周期,实在是长到令人发指。
就说某个贵族子弟,记事儿的年纪识字开蒙,十几岁就开始研读黄老学说,顺风顺水学到四五十岁了——恭喜你,成功达为‘黄老学才俊’的入门成就;
等六七十岁,外加天赋异于常人,这才勉强能跻身‘黄老之士’的行列。
至于学问大成,乃至于成为黄老巨擘,没个八九十岁,根本就不可能。
没办法;
黄老学说的理论框架太过宏大,理论思想又太过晦涩难懂。
单就一句‘道可道,非常道’——不过六个大字,没个三五十年的人生阅历,就别想参悟出个什么名堂。
而类似这样的六字真言,黄老学说有成千上万……
在这个国民综合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贵族也普遍活不过五十岁的时代,黄老学的没落,几乎是历史的必然。
再说儒家。
相较于黄老学‘专盯顶级贵族’的高端市场定位,儒家的基本盘,则是范围更广的地主豪强群体。
所谓耕读传家,说的就是儒家最欣赏的、有一定文学传承的大地主。
什么仁、义、礼、智、信,说一千到一万,都是儒家在为广大地主豪强,提供剥削底层穷人的思想工具。
所以,无论得罪了谁,儒家都绝不会得罪地主豪强群体。
因为那是他们最坚实的拥护者,以及最不可或缺的基本盘。
法家也有基本盘。
而法家的基本盘,也恰恰是法家‘特殊’的原因所在。
——自申、商之学自称一派,成为闻名天下的‘法家学说’开始,法家思想,便始终和变法、图强划等号。
而变法图强、革新旧制,意味着法家的政治主张,天然会触动旧贵族,以及既得利益者的蛋糕。
为了达成政治愿景,法家只能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封建时代的嘴里最顶层:王权,乃至皇权之上。
只有得到王权、皇权的支持,法家才能扛着旧贵族、旧秩序,去推动新的制度。
如此说来,法家的‘基本盘’,也就呼之欲出了。
最高统治者!
如果说,黄老学与顶级贵族相辅相成,儒家为地主豪强政治代言,那法家,则天然依附于皇权。
过往的无数次案例——无论是在秦变法的商鞅、在韩变法的申不害,亦或是先帝年间的晁错;
几乎每一个在华夏历史上,留下过一定政治成就的法家人物,都无一例外的,是顶着全世界的敌意,在王权、皇权——在最高统治者的支持下,向着自己的政治愿景而大步迈进。
商鞅得秦孝公嬴渠梁支持,顶着整个秦国上下的强烈反对,完成了在秦国的变法;
也不出意外的:秦孝公死后,商鞅死于非命,连尸首都被反扑的旧贵族车裂示众。
但好歹变法成果,还是在秦国保留了下来,并成为了日后,始皇一统寰宇的坚实基础。
申不害得韩昭侯韩武信重,主持韩国变法。
关于申不害的晚年,史家众说纷纭。
但从申不害在韩国的变法,于申不害死后悉数被废止,就不难推断出:申不害在韩国遇到的阻力,远比商鞅在秦国所遇到的阻力要大;
更关键的是:申不害从韩昭侯韩武那里得到的支持,也绝没有秦孝公嬴渠梁那么坚定、彻底。
更直观的——先帝年间的晁错。
有先帝在背后撑腰,晁错在朝堂之上,不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起码是威势无两。
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晁错一度凭九卿之首的内史之身,和作为百官之首的当朝丞相:故安侯申屠嘉斗了个平分秋色!
但正所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有皇权支持时,晁错是朝堂上呼风唤雨、风头无二的头号宠臣、权臣。
可一旦失去皇权支持,晁错也终归难道不得好死的结局。
从以上过往案例,其实就不难得出结论:对于法家而言,唯一需要争取的支持者,其实向来都只有最高统治者一人而已。
至于其他人?
——无论顶级贵族,还是地主富户,亦或是贫民黔首;
没人会喜欢法家那一套把人当国家机器上的螺帽,甚至是国家发动机所需燃料的思想体系。
唯有图强的君主、帝王,才会在国家积重难返、迫切需要改变的时候,临时借用法家的思想哲学,老推动革新。
这一点,法家自己也有着明确的认知。
至于法家对此怎么看?
甘之如饴!
凡法家之士,从来都不怕牺牲!
自商君身死秦国,变法成果却当真使秦强大,法家士子就坚信:革新,需要用血液来推动。
而且大概率需要改革主持者的血液来推动!
法家士子怕的,从来都不是因为革新而牺牲,而是牺牲之后,革新成果被悉数推倒,一切又被打回原形。
一如申不害在韩国的变法,随着申不害故去而人亡政息……
明白了这些,再来看赵禹此番,这看似过度剧烈的反应,也就可见一斑了。——法家,是需要依附皇权的!
法家与封建皇权之间的关系,如鱼和水;
法家是鱼,皇权是水。
水里没有鱼,对水而言无所屌谓;
但鱼没有水,却是要立刻暴毙。
在这种情况下,儒、名等诸学抱怨汉家‘不礼待文士’,往大了说是心怀不轨,往小了说,那也就是闲着没事儿发发牢骚。
反正人家骂的不是客户受众。
可法家的受众,恰恰就是封建皇权、恰恰就是这个名为‘朝堂中央’的国家机器!
作为失了水就活不了的鱼,非但不爱护水,反而还疯狂拉屎撒尿?
这样的脑子,别说是一起搞学问、做官了;
哪怕同赴一宴喝酒,赵禹都怕会喝死一两个,让自己背上个‘连带责任’。
老话说的好:坏人的处心积虑,永远都比不上蠢货的灵机一动。
赵禹还是挺惜命的。
对于这些师出同门的蠢货,赵禹只想说:莫沾边!
事实上,此刻的宣室殿内,之所以只有赵禹一个人站出来,其实也是因为此番,牵扯进这一‘舆论事件’的各学派,唯独法家有赵禹这么个杜苗,能在庙堂之高来一手危机公关。
其余各学,别说是某个在朝中任职的士子了——绝大多数,都是连朝堂之上,情感稍微偏向自己的代言人都没有。
唯一一个朝中有人、有能力‘危机公关’的黄老学,则压根没牵扯到本次事件中。
原因也不难猜。
——黄老学的‘新生代’才俊们,大都已是发须白的老人。
他们不需要参加考举,也不屑于通过这样的考试,来谋求一个四百石封顶的官职。
他们要做的,是在深山老林的进修、参悟;
等学出个名堂,出山就是两千石的博士起步。
再有,便是作为有汉以来,汉家始终不曾动摇的执政学派,黄老学的日子,是诸子百家中过的最滋润的。
这么滋润的日子过了五十多年,若是再骂汉家‘不敬黄老之士’,那且不说良心那关过不过得去,单就是天下人的唾沫,也能把他们给活活淹死。
至于其余各学派,但凡朝中有人——甚至哪怕是有个情感偏向于某学派、喜欢某一学派思想的人,恐怕都会在这个档口站出来,学着赵禹的样子,来一出‘大义灭亲’。
这是态度。
对皇权敬畏的态度。
这个态度往大了说,可能影响刘荣这一朝,各个学派所可能遭受的待遇——是被重视还是忽视、是被扶持还是被打压;
往小了说,就算刘荣尽得乃父真传,真的能做到‘不因私怨而废公’,不因本次事件而长期针对某些学派,那也还有即将到来的考举呢!
对于已经显赫多年,虽已逐渐落寞,却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的黄老学,以及终究还是逐渐重返权利决策层的儒、法两家,这场考举,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黄老学非但不以为意,甚至还嗤笑了两声;
法家虽然有一定重视,但也只是从容应对,将其视作加快本学派‘官僚队伍建设进度’的机遇。
至于儒家,虽然是这三家中最重视本次考举的,却也是最小心翼翼、最忧心忡忡的。
原因无他;
作为诸子百家之一的学派,儒家过往这些年开枝散叶,实在是开的太过于夸张。
——如今天下,每十个治某一学说的读书人,便有至少七人治儒家六经!
天下读书人,七成是儒生!
什么概念?
就拿本次考举距离——截至目前为止,报考一万一千多人,儒家士子超过八千!
最终哪怕只录取三千,儒家也能占据两千五百个名额!
作为一个传承千百年的学说,尤其还是一个在本朝不受待见的学派,儒家很清楚:这究竟是多么凶险的一次变故。
一旦最终,儒家真的拿走了超过七成的考举通过名额,那天下诸学,必定群起而攻之!
别说是天下诸学群起而攻了——单一个执政学派黄老学,儒家就不可能遭得住。
所以,儒家是既期待,又恐惧,即想要借此一飞冲天,又务必担忧会就此灰飞烟灭。
相较于这三家或无视、或淡然应对、或纠结无比的态度,其余诸学,则无一例外的喜极而泣。
——总算有机会了!
总算有机会能凭借本学派的学说,谋求一个如假包换的官职,来为学派提供庇护了!
也别说什么官儿大官儿小。
将来能有个县令,那就保该学派在一县之内的太平;
能出个亭长,那就在一亭之内,为这个学派保留火种,薪火相传。
终究是比过去这些年,各学派如无根之萍,随时可能断了传承好不知多少。
只是这次的舆论事件,算是让这些原本兴致勃勃的学说,都不可避免的要遭受一定程度的打压了。
——刘荣当然不会主动去说:这次考举,哪个哪个学派的士子,尽可能不予通过,或是把标准把严一些。
哦对了,鲁儒除外……
但底下的人捧不捧臭脚,就不是刘荣能控制的了。
总不能刘荣真的‘气量宏大’,专门交代底下的人:千万不要因为本次舆论事件,而针对某些学派吧?
只要刘荣没这么说,那就必定会有人,抱着‘为陛下出一出恶气’的想法,为难这些涉事学派的士子。
甚至于,哪怕刘荣真做了这么一个声明,也未必就没人会反着听。
——陛下专门提这么一嘴~
——是在说反话吧?
——说是别针对,实际上,应该是让我们使劲儿针对……
而对于这些状况,刘荣表示:随他去。
真金不怕火炼。
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可能因为几个刀笔吏的打压,就明珠蒙尘。
至于赵禹所展露出的姿态,却也让刘荣失笑之余,想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可能性。
“法家……”
“境况很糟糕吗?”
…
“过去,朝中议个什么事儿,没见赵禹跪的这么丝滑过啊?”
(本章完)
第415章 儒家的真面目?
第415章 儒家的真面目?
将赵禹的些许异常暗自记下,刘荣便将话头一转,生硬开启下一个议题,将舆论问题暂且略过了。
——舆论这个东西,什么时候都会有的。
尤其是本次科举,与后世历朝历代的科举,都有一个根本性的不同。
诸子百家还在。
华夏思想学术界最活跃、最复杂,同时也是最为激进的时期,并没有完全被历史的车轮所碾碎。
不同于后世,那些儒家早已垄断学术界的时代——如今汉室,还保留着诸子百家当中的绝大多数‘显学’。
后世人常说:汉武大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统一了华夏思想界,奠定了华夏文明以儒家文化所推崇的仁、义、礼、智、信等道德规范,为文明根基的基础。
刘荣对此却持有保留意见。
——经过春秋战国数百年,诸子百家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即便各家学说的思想哲学偏重点有所不同,但最终想要达成的目标,和基本的道德价值体系,其实都是百变不离其宗的。
最终目标,无外乎‘致君尧舜上’,使民富、使国强,使天下安定,使国家富足。
区别只在于达成目标的具体手段,以及达成目标过程中倚靠的力量。
黄老学认为,水利万物而不争,要想让国家富强,那政府就该像水一样——用得到你的地方,你就搭把手、使把劲儿;
用不到你的时候,你就老老实实‘无为而治’,任由天下人自我发展就好。
法家则认为,百姓民生来愚钝,与其费劲巴脑的教化、开智,不如直接以法制作为约束,以国家力量去引导民众,朝着共同的远大目标使劲。
说的直白点,就是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让种地就种地,让参军就参军,让修长城修长城,让修直道修直道;
别问为什么,说了你也不懂,照做就是。
儒家算是个异类。
在儒家看来,要想让国家、文明强大,就需要让这个国家、文明的每一个个体都强大起来。
即:让每一个人,都成为文武双全,能读书认字、能骑马射箭,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道德君子。
至于具体怎么做?
——正所谓: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所以,那些‘仓禀、衣食皆足’的地主、豪强,必然是懂礼节、知荣辱的榜样。
既然他们已经知礼节、知荣辱了,那也不用费劲儿了——就让他们发挥一下榜样的力量,带一带那些愚昧的底层民众就是……
从结果来看,这三大显学的思想哲学,显然都有些太过于理想化。
——黄老所提倡的小政府模式,虽然在和平年代降低了政府维护成本,却也大大降低了政府对地方的掌控力度,甚至隐隐朝着‘无政府’的方向靠拢。
这也是黄老学作为汉家的开国执政学派,如今却愈发衰败的原因之一。
因为随着始皇一统,华夏文明正式被注入‘统一’‘集权’的基因,中央集权,已经愈发成为华夏封建政权所向往、所想要达成的远大目标。
尤其当今汉室,在太宗孝文皇帝长达二十七年的‘无为而治’后,于先孝景皇帝年间,正式进入了‘原始资本积累完成,开始大踏步开疆拓土’的高速发展时期。
简而言之,就是从与民休息,转变为了中央集权。
也就难怪提倡小政府的黄老学,与如今汉室中央集权的总体方针相悖,故而逐渐淡出权利决策层中心了。
至于法家那一套高压政策,显然也不行。
——拿老百姓的命当国家进步的燃料,不让问、不让说,只叫百姓老老实实听话,任劳任怨的累死在基建项目上?
后世的绝大多数监狱,都没这么不人性!
追求美好生活,永远都是人类最本能的向往。
这种本能向往被压迫的越狠,最终的反弹就会来的越激烈。
秦二世而亡,一夜崩塌,就是再直白、明确不过的佐证案例。
至于儒家那一套‘乡绅治国’,寄希望于豪强地头蛇起榜样作用,乃至于先富带动后富,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哪家地主那么好心,会教底下的佃户如何成为地主?
埋藏于人类基因深处的自私自利,只会让他们绞尽脑汁,以求将佃户的子孙后代,都变成永远都要为自己劳作、被自己剥削的佃户。
敲骨吸髓,人家都嫌你骨髓不够香、不够多,又怎么可能把你培养成竞争对手,一同奔赴更好的明天?
所以,无论黄老学的‘小政府无为而治’,法家的‘中央政府高压统治’,还是儒家的‘政府无为,乡绅治国’,显然都是或不符合人性、或不符合现实的,过于理想化的方法。
但他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国富民强,国泰民安。
甚至于农家、医家,乃至小说家、阴阳家等,最终的目标也都是这个,只是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方法。
路径不同,目标一致,不外如是。
至于道德标准,那就更是高度一致了——不外乎华夏文明最朴素的:忠孝友善,人伦孝悌等。
你说儒家崇尚仁义礼智信,难不成法家,就推崇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了?
儒家讲究‘温润君子’,难道墨家讲的就是穷凶极恶、悍匪暴徒了?
显然都不是。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诸子百家一大抄。
在道德标准层面,除去一个‘杨朱唯我,不以物累’的异类,诸子百家所推崇的,基本都是朴素的:与人平和、友善,敬重长者,友爱幼者之类。
所以,在刘荣看来,汉武大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他是‘奠定了华夏文明讲仁义礼智信的道德体系’,多少有点欺负后世人没见识,不懂诸子百家其他学说的价值体系了。
倒是统一华夏思想界,是独尊儒术实打实的现实意义。
理解起来也很简单:在汉武大帝之前,诸子百家可谓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黄老说无为而治,法家说高压统治,儒家说乡绅治国;
墨家说无政府共产,兵家说打下全世界,农家说种地就能强国……
各类说法五八门,偏偏每一家的说法都有点道理,让你根本分不清谁对谁错。
这又会导致中央政府有什么大动作的时候,你作为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普通民众,往往就会陷入无以复加的迷茫、纠结。
好比某年冬天,你所在县的县衙发布公告,说是你们县唯一的一条大渠淤堵了,要召集全县青壮,赶在开春前把渠道清理干净,以免影响来年春耕。
这本来是一件不值得思考的事——利国利民,干就完了。
但你身边的人,开始对此事发表褒贬不一的看法了。
——村头治黄老的老人家说:国家不是这么治理的,放任不管才是上策;
至于淤堵的水渠,堵到一定程度了,就会被水流自然冲开,并不需要特意投入人力物力去疏通。
这大冷天的,官府居然还征召苦命农户家的青壮,去进行无偿体力劳动,分明就是残民!
你有心反驳,但觉得老人家说的不无道理。正当你要认可老人家的说法,决定拒绝县衙征召,并痛骂几声‘狗官残民’的时候,邻居家的远方表亲来串门,也就此事发表了观念。
据这位法家出身的青年所言,县衙征召青壮疏通水渠,这是官府关心民众、重视百姓生计的体现。
官府明明可以什么都不管,却也还是费心费力的发布了公告,决定带领老百姓疏通渠道,以更高的迎接来年春耕。
这是善政。
生活在这样的县,有这样积极向上、将百姓放在心上的父母官,你做梦都该偷着乐!
这个说法,你也觉得有点道理。
但有些无法判断这个说法,和村头老先生那个说法,二者到底谁对说错。
不等你做出抉择、判断,村长家的老儒又发话了:哎呀~
事儿是好事儿;
但这种事儿,怎么能让贪墨成习、受贿成风的官吏来做呢?
这分明就是把一件大好事,交给一群道德败坏的人去干呐~
又怎么可能会得出好结果呢?
这种事儿,还是应该由地方表率,也就是乡绅这样的代表性人物去办。
然后,你就麻了。
不就是挖个渠吗?
家里有地,觉得通渠对自己家有利的,便派家中青壮去帮忙不就是了?
怎么还整出这么多弯弯绕?
搞得你这个原本知道这是好事儿的人,都有些分不清这事儿是好是坏,甚至办这事儿的人,究竟该不该负责这件事儿了。
这都还算好的。
——你们县只有这么三个不同学派的知识分子,这都还算好的。
据说隔壁县,还有一个墨家出生的墨者,一听要疏通水渠,就自发召集民众把活儿给干了。
搞得当地县衙往上报,都不知道该怎么写报告——写事儿办成了也不行,说没办成也不对,怎么都别扭……
更要命的是:不单你这么个老百姓纠结、迷茫,就连县衙那些个官老爷,也被这五八门的说法给整麻了。
县令觉得黄老说的有道理,这事儿就不该官府去管,迟迟不肯在动工书上签字;
县尉觉得法家说的有理,无论是为了使命还是仕途,这事儿都必须得干。
为了这事儿,二人还起了不小的争执。
顶头两个神仙打架,底下的‘池鱼’也争的面红耳赤。
主簿说了:儒家说得对,这事儿就该乡绅去干;
吏篆又说了:墨家的人有本事,把事儿交给他们准没错,省时又省力,还什么都不用做……
就这么乱了好几年,渠道也迟迟没能疏通。
灌溉不足,导致县里的农田肥力越来越差,当地官员被迁、免了一茬又一茬。
而水渠疏通的事儿,也随着县衙班子换了又换,而周而复始的陷入扯皮循环,迟迟没能落到实处……
等汉武大帝独尊儒术,一切就都简单多了。
——中央明确规定:儒家是对的!
那无论是底层民众,还是地方官员,大家谁都不用纠结了——就按儒家说得来。
该乡绅负责就乡绅负责,官府该支持的时候支持,该闭嘴的时候闭嘴。
等事儿办完了,老百姓的农田不缺水灌溉了,乡绅也赚到自己想要的名望了,地方官员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政绩拿到手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凡是与此事有关的各方,就没有不受益的……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历史告诉刘荣——并非如此。
就拿同样一件事:疏通渠道举例。
头一回,乡绅负责此事,自然是替官府代劳,充当一个组织者的角色。
但慢慢的,随着官员因政绩累计升迁,而走了一茬又一茬,地方乡绅也愈发‘德高望重’,事态,就会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原本应该分发给青壮的吃食、工钱,没了;
——原本该疏通的公共大渠,开始变成了乡绅家的私渠。
再然后,青壮们开始‘付钱上班’了;
十里八乡,但凡哪家富户需要重劳力,就都要通过这种‘乡绅治国’的方式了。
政府拨的项目款,乡绅吃了;
青壮上交的‘上班费’,乡绅也吃了。
顺带着,乡绅家以后再有什么活儿,也都再也不用钱了不说,甚至还能从苦哈哈的农户青壮手里,收上来一笔‘上班费’。
美其名曰:孝敬。
再然后,力工们找不到活计了;
地方官府越来越懒、越来越习惯于把所有的事,都丢给乡绅去负责。
时日一久,官府就成了看客,乡绅反倒成了地方的统治者。
如此数百年后,某一届官府班子突然想起来:诶,不对啊?
这地方,应该是我说了算啊?
这时候,乡绅就会站出来,满是疑惑地问出一句:您哪位啊?
官儿?
谁家的官儿,还真管事儿啊?
几百年来,不都是官儿负责加官进爵,我辈乡绅负责治理百姓——官儿升官,乡绅发财的吗?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干的,您家祖祖辈辈的官老爷们,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于是,国家统治者在潜移默化中,从中央政府下辖的地方政府,润物细无声的,转变成了地方豪强富户,也就是所谓的‘乡绅’。
在他们的‘治理’下,国家土地兼并加剧,底层百姓民不聊生;
逼不得已,最终一人登高而呼,百姓民揭竿而起,彻底推翻了这个逼得他们失去活路的‘腐朽’王朝。
至于那些‘乡绅’们?
则面部红心不跳,转头就对新朝的地方官员表示:官爷,您要政绩不要?
只要您开金口,我辈乡绅马上就给您送来!
不用您出钱,不用您出力;
只要您老乖乖窝在县衙,该办的事儿,俺们这些乡绅都给您办妥。
什么?
您问我图什么?
嗨~
还不就是仰慕您,为您的风姿所折服,想要为您老办点事儿嘛~
国家兴亡,乡绅有责嘛!
什么?
土地兼并,残民害民?
怎么可能!
我辈乡绅躬耕传家,读的那都是圣贤书,张口仁义道德,闭口道德仁义的;
又怎么可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呢……
(本章完)
第416章 大棒!
第416章 大棒!
刘荣反思过:对于贯穿华夏近两千年历史的儒家、儒学,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排斥、那般嗤之以鼻;
甚至于在后世,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儒家、儒学,便是华夏文明在封建时代中后期,愈发腐朽、灰暗的原因所在。
最终,刘荣得出的结论就是:儒家所提倡的‘乡绅治国’道路,在历朝历代——在每一个华夏封建王朝,都使得乡绅、地主阶级,成为了国家真正的统治者。
相较于多少还要点脸、多少还有点追求的封建皇权,乡绅、地主阶级的诉求纯粹的多。
不外乎兼并土地,耕读传家八个大字。
底层民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他们吸整个底层的血,来帮助他们滚雪球般积累财富、地位的诉求相悖。
只是儒家、儒学的存在,让他们得以将底层vs地主的阶级矛盾,转移为底层vs封建皇权的制度矛盾。
于是,封建王朝周而复始,深陷三百年王朝周期律而无法自拔;
反观乡绅、地主们,早已在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的财富积累——也就是对底层民众的压榨后,发展成为了臭名昭著的百年门阀,乃至千年世家。
直到后世新时代,这样的状况才被一位伟人所终结;
但刘荣依旧清楚地记得:即便在那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整个地球上,也独有华夏文明摆脱了这种畸形的‘乡绅治国’路线。
华夏文明周边的泛华夏文化圈国家,无不仍在被儒家‘乡绅治国’的错误理念继续荼毒,翻身无望。
至于遥远的西方,则发展出了独具特色的财阀治国理念,并在自我毁灭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明白了这些,再回过头,来看眼下,正被自己所掌控、所统治的当今汉室,刘荣便很轻松的就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做了。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绝对不行的。
至于‘统一思想’,刘荣也想过:要不要从除儒家以外的其他学派、学说当中,选一个可以面面俱到,可以完美武装华夏文明思想的一个。
但刘荣最终发现,这个想法太过于天真。
因为在刘荣的简单了解过后,便发现这个时代的所谓‘诸子百家’,更像是一张百足圆桌的桌腿。
将这百根桌腿砍掉一些,甚至砍掉大半,或许并不影响这张名为‘华夏文明’的桌子的平衡。
但这百根桌腿当中,没有任何一根,能独自支撑起这张桌子。
历史上,儒家曾尝试过。
只是后来的一切,都证明:将一根桌腿放在圆桌正中央,虽然能勉强撑起一张桌子,但这个平衡将无比脆弱;
随便在桌子的某个位置放上东西,桌子就马上会倒。
以至于儒家自己也发现了这个隐患,于是只能‘自我分裂’,内部分离出多个流派,来共同支撑起这张桌子的平衡。
而在刘荣看来,华夏这张桌子,哪怕是按照最基本的物理原理,也至少有三条腿才能立稳。
儒家的‘有教无类’,教书育人,有其可取之处。
法家的法治理念、改革信念,同样不可或失。
此外,还有黄老学——即道家的‘无为而治’,与民休息;
墨家的格物致知,乃至于史前版本的‘共产煮意无政府’理念;
还有负责农业技术的农家、医药技术的医家、外交艺术的纵横家、舆论传播的小说家……
等等等等。
你不能说诸子百家当中,有哪一家可以完全代表华夏文明的思想结晶。
——哪怕号称‘集百家之所长’的杂家,也同样不行!
但你不得不承认:诸子百家当中,任何一个学派、学说单拎出来,都有其存在的积极意义。
所以在刘荣看来,统一思想,完全不需要通过粗暴的‘罢黜百家,独尊某术’来达成。
这纯粹就是懒人的做事方法。
刘荣要做的,是通过对诸子百家进行统一的思想改造,来达成华夏文明思想统一的同时,尽可能保留诸子百家当中,那些明显有积极意义的学说、学派。
那么,问题来了。
——人家凭啥听你的?
祖师爷都把道路指的明明白白,你刘荣张口闭口一句话,就让人家改?
你有这么大面子吗?
刘荣显然没有。
准确的说,现阶段的封建皇权,还没有根据自己的心意,来改造某一个,乃至诸子百家所有学派的能力。
但刘荣知道:科举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对于学派、学说而言,这个‘利’字,无外乎学说的传承。
而传承,就需要人。
只有更多的人,去学习、传承,学派才不会断绝在历史的长河当中。
那要怎么做,才能让更多的年轻人,更积极的投身于某一学派呢?
答案是:做官。
升官发财四个字对华夏人的诱惑力,可谓是贯穿古今。
只有能培养出官员、能让门下底子更轻松的跻身官僚群体的学派,才能吸引更多、更杰出的年轻知识分子,
于是,逻辑闭环大致形成。
——学派、学说,需要有更多的人学习本门学说,来确保学说的传承、延续;
同时,也需要官面上有本学派出身的人,为学说传承保驾护航;
至于年轻的精英知识分子,则需要寻找一块能更轻易敲开‘官场’之门的敲门砖。
同时,也需要通过学说这个媒介,来作为‘报团取暖’的人脉网络。
双方一拍即合。
唯一欠缺的,就是某一学派相较于其他学说,是否在‘将弟子培养为官员’这一层面,有明显的竞争优势。
这时,刘荣出手,补全了这个短板。
——哪个学派更听话,哪个学派出身的士子,就更容易被录用为官员!
至此,逻辑闭环彻底形成。
学派要想更受欢迎,就得培养出更多的官员;
而科举的存在,又使得学派为了培养更多的官员,就需要更听刘荣的话。
学派听话了,培养官员的比例、能力增加了,对年轻人的吸引力自然就变大了;
其他学派一看——这还得了?
于世赶忙跟进。
如此几年,现存于世的诸子百家各学,就都会陷入‘谁跟听天子的话,谁的国家立场更坚定’的竞争当中。
刘荣无心罢黜百家,独尊某术,所以对于那些会来事儿的学说,刘荣都会给与相应的照顾。
如此,诸子百家得以保存,思想家也得以统一,各学各派也都有了官方背书,传承、延续不成问题。
甚至于,这些学说、学派的传承,将和汉家的国祚绑定在一起!
毕竟谁知道若汉家灭亡,下一个朝代还会不会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保各家学说传承无忧……
到这里,刘荣的想法也就很明显了。——暂时的思想混乱,是有。
但科举,恰恰是刘荣为了统一思想,而下的一手妙棋。
通过科举的大棒,来引导各家学说更贴合现实、更贴合国家利益,就是刘荣真正想要达成的目的。
相较于这个宏大的政治目标,通过考举为国家选拔人才、充实官僚群体,就多杀显得有些顺手而为之嫌了。
先前,刘荣放出科举的消息,考虑到兹事体大,自然不易透露太多。
正所谓:事以密成。
若是刘荣一开始,就把自己所有的目标都摆上台面,那且不说阻力有多大、难度有多大——单就是扯皮,都能把刘荣这具肉体凡胎之躯的寿命给耗光。
一开始不多说,只表明是要选拔官僚,算是给朝堂内外,留一个缓冲、消化的时间。
而现在,朝堂内外基本接受了‘科举纳士’的现实,也接受了这种官僚选拔制度;
再加上舆论的混乱,已经让朝堂内外,就科举一事生出了些许不安。
刘荣知道,是时候了。
是时候向朝堂内外,进一步展露自己的政治意图了。
“嗯~”
“这样;”
“申、商之学,朝中独大理一人。”
“便由大理修书一封,转告张恢——张子:今岁秋闱,治刑、名学之法家士子,便暂不予录用了。”
“往后数岁,还请张子于法家之士多行教诲、约束。”
如是一番话,算是刘荣为参加本次秋闱的法家士子,做出了最终宣判。
——一人惹祸,集体背锅。
过往的列国、秦汉二朝,都在说不让你们抱团,你们非抱团;
那好,既然你们非要以‘学术’之名抱团,那就体验一下荣辱与共的感觉吧。
至于刘荣‘托’赵禹转告的张恢张子,则是先帝老爷子的恩师:晁错早年的学师。
拜弟子晁错所赐,如今的张恢,已隐隐成为了法家内部的话事人。
刘荣很确定,都不需要赵禹具体去说些是什么——只要今年秋闱,法家没有哪怕一人通过科举的消息,送到那位张恢‘张子’面前,其他的事,就不必多言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有了这次的教训,下一次科举,法家必定会以更让刘荣顺眼的姿态,出现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
敲打完法家,刘荣自然也没漏掉另一大难。
“及仲尼之说~”
“唔,便劳烦魏其侯,修书转告欧阳和伯——欧阳生;”
“便说儒家之士,多长于经义,而短于实践。”
“故今岁秋闱,儒家之士,或多有落榜。”
“还望欧阳公约束门徒,另广告儒家其余诸学,如鲁儒、齐诗等学——朕兴科举,乃为国选材、纳士;”
“学无所成、德无所全者,便莫派来长安自取其辱,辱没师门了……”
相较于法家‘今岁秋闱不录’的一刀切,刘荣对儒家显然还是留情了。
没办法;
今年秋闱,儒家来的人实在是太多——足足占了七成有余。
先立下‘法家士子皆不录’的弗莱格,今岁秋闱,刘荣已经损失数百上千的考生。
若是再来一句‘儒家士子亦不录’,那也不用搞什么科举了;
直接把剩下的千儿八百号人召入宣室,来一场殿室就完了……
至于刘荣托请御史大夫窦婴这个‘当世大儒’,转告当世《尚书》传人、济南伏生唯一的传人:欧阳和伯,则是向儒家透露了一个不算隐晦的信号。
——治《尚书》的,才是我汉家最需要的儒学人才。
一如太宗皇帝年间的贾谊贾长沙、计相张苍等。
这也算是刘荣通过皇权,轻轻抬了欧阳和伯一手,使其在儒家内部诸多学派中,享有更大话语权外,针对儒家学术、思想改造的一次尝试。
考试范围已经划给你了:治《周易》的,原则上来者不拒,治《尚书》的,无条件高看一眼;
剩下的,就看儒家懂不懂事儿了。
法家、儒家都敲打完了,就该轮到消极怠战,高傲的不掺和此次科举的黄老学了。
“及黄老……”
故作迟疑的沉吟一声,惹得殿内接连抬起几十颗原本低垂的头颅,刘荣终是怪笑着摇摇头。
连道几声‘罢了’,旋即低下头去,自顾自沉默下来。
对于黄老,刘荣的期望不大。
——不指望黄老学能触底反弹,重新成为汉家的执政学派;
只是哪怕要退出权力中枢,刘荣也希望黄老学可以退的更体面、更有骨气。
而且在淡退出权力中枢之后,也别自暴自弃的去修仙问道,搞什么道家。
就像一个退役的运动员一样,乖乖在替补席坐着,等下一次华夏文明需要自己了,再披挂上阵就好。
只不过,作为汉家的开国执政学派,黄老学在如今汉室朝堂的影响力,终究还是统治级的。
尤其东宫长乐,还有一位太皇太后,在为这个无论整体精神层面,还是个体物理层面,都‘垂垂老矣’的学说撑腰。
所以,对于黄老学,刘荣不方便太过直接的口头敲打。
一声迟疑的沉吟,外加苦笑间几声‘罢了’,以及一个失望至极的眼神,足够了。
刘荣很确定,今日这场朝仪结束之后,得知自己表态的黄老学,也必定会做出反思。
至于反思结果,刘荣不在乎。
派几个人象征性参加一下科举也好,珍而重之的应对科举也罢,继续对科举无所屌谓也行。
终归是要做出变化的。
几十年来,都始终一成不变——连内部秩序、学说传承都没咋变过的黄老学,总该做出些许变化了……
(本章完)
第417章 应有之理
第417章 应有之理
“皇帝,是想要以科举为引,激起诸子百家相互争斗啊……”
“只是这争斗,似也无甚不妥?”
长乐宫,长信殿。
端坐于上首御榻之上,听着面前的族侄、当朝御史大夫窦婴,将今日朝议的内容娓娓道来,窦老太后几乎是不假思索间,便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在窦老太后看来,刘荣的意图可谓是一目了然——良性竞争。
用‘科举’二字,来作为文人与官僚之间的纽带,或者说是渠道;
再通过将科举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来倒逼各个学派,为了取得更好的科举成绩,而接受更符合汉家利益、更符合当下时代的学术改造。
这很好理解。
好比你生活在如今汉室,是个三代赤贫的农户,父祖都只给你留下了百亩农田;
——就这,都还是因为你爹和你,均为长子的缘故。
你的叔叔们、弟弟们,则都只是得了些粮、布、钱之类,就被赶出家门自谋生计去了。
混得好的,佃租了某位大地主的农田,虽然日子苦些,但也终算是娶了妻、生了子。
混得差一点的——好比你二叔、四弟,都去混街头当游侠,在械斗中横死接头了。
到了你这一代,你们家的祖坟终于冒了些许青烟:你某位远方亲长绝嗣,又觉得你这人不错,厚道,就把遗产留给了你,并交代你照顾一下自己的老妻。
你把老太太接来了家中,好生照料;
倒是那笔遗产,让你生出了些‘黔首’不该生出的念头。
就这十几万钱的遗产,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一带,置办田产也不过三五亩地,根本无法显著改变你们家的经济状况。
——一百亩和一百零五亩,对一个农户家庭的区别,真的就在有和没有之间。
但若是把这笔钱,用在培养下一代上,那就不同了。
十几万钱,好歹也是达到‘中产之家’家产水平线的财富。
虽然无法培养出一个自幼吃好喝好,另外还得请人教导、打熬身体的武人,但培养出一个文人知识分子,总还是不在话下的。
你之所以有这个念头,也是因为你的大儿子,被村头老生称赞了一句:此子若从文,则必不复为黔首农户矣……
到这里,情况也就很明显了。
——继承遗产这种天降大礼包,你们家祖宗十八代,几乎不可能幸运到再碰上第二回。
这十几万钱怎么用、是否用到了刀刃上,将直接决定你们家族是就此完成阶级跃迁,还是把这天降大礼包拿去打了水漂。
那么,你会作何抉择?
这是完全不用考虑的是——哪位老先生曾培养过更多官员、哪位老先生的学生做官做的更大,你就会带着你的儿子,去找这位‘考公专家’拜师。
而科举,就等于是为原本模糊、常人无法明确判断的‘这位老先生是否能培养出官员’这一疑问,给出了明确的判断标准体系。
判断一位老先生培养官员的能力、门下弟子‘考公上岸’的比例和成功率?
简单,直接看上一次科举结果就行。
往小了说,科举,可以让普罗大众更直观的知道:哪位老先生水平更高,门下弟子通过科举、成为官员的概率更大;
往大了说,其实也同样是通过科举,让天下人更直观的看清:哪家学派的学说,更容易受如今汉室青睐,学哪个学派的东西,更容易通过科举、成为官员。
对于那些有权有势,甚至都看不上科举的权贵来说,让儿子拜谁为师,即便是一件需要深思熟虑的事,但也不过是随便找个名士的事儿。
但对于上文中,意外继承了一笔遗产,并将其视为家族完成阶级跃迁之希望的‘你’而言,这次选择,将直接关乎到你们家族未来千百年的命运。
——对于世人而言,谁通过了科举、谁没通过,或许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对于这个‘你’而言,过了,就是这辈子,乃至子子孙孙都有了。
每过,那就是一笔天降横财打水漂,家族翻生无望,别说是世世代代为农,从土里刨食了——三五代人之内,能别阶级滑落成佃农乃至奴隶,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
而刘荣的科举,就是抓住了这个关键。
或许‘农人意外继承遗产’的案例太过于极端。
但富农、小地主有闲钱培养后代,而且无力培养出武人,只能培养知识分子,却也是如今汉室普遍存在的状况。
——这个时间线,前后三十三年的文景之治,除了那十几家上万万财富、上百家千万巨富,以及数以千计的百万富翁之外,也同样养出了相当熟练地‘中产阶级’。
何谓‘中产阶级’?
用这个时代所谓的‘中产之家’来举例:去掉作为生产工具的田亩价值,以及刚需的住房价值不算;
余下的财产,如存款、存粮,家禽家畜、器具等‘身外之物’的总价值,能达到十万钱以上,便算是中产之家。
这样的中产之家,显然无法支撑起一个子弟从小就吃精粮、隔三差五吃顿肉,外加打兵器、买药品,再请老卒指点、教导,走猛人武将的路子。
但给某位杰出子弟配上文房四宝、一身像样点的衣服,外加一柄装饰品性质的佩剑,然后带着束脩——也就是一条腊肉,找某位老生拜师从文,这种家庭还是负担的起的。
这样的家庭,被太宗孝文皇帝成为:汉室最坚实的拥护者,税、赋、劳、役最重要的贡献者。
就差没说中产之家,是关乎汉家宗庙、社稷的国之柱石了。
如此重要的一个群体,对于各学派、学说而言,意义其实也是大差不大。
——比这些人更穷的农民,且不说学不学得起、学不学的会,单就是生存压力,就让他们不具备脱产学习的客观条件。
至于比这些人更富有的——商人天生被这个时代鄙视,教出来也没用;
权贵数量就那么多,早就被闻名天下的各学派大家、巨擘给预定了。
就剩下这不上不下,即学的起,数量也足够多的中产之家,能为各学派提供源源不断的生源。
得到这个群体中绝大多数人的支持,那这个学派想不兴盛都难;
反之亦然——失去这个群体中感觉大多数人的支持,这个学派想不断绝传承都不可能。
儒家就是这么个状况。
明明有那么多肉眼可见的思想、哲学、学术缺陷,以及黑历史,内部又分裂为那么多南辕北辙的流派,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个学派如此混乱不堪,简直吃枣药丸。
但儒家对地主阶级的天然亲近,是他们得到了中产阶级,也就是这个时代的‘中产之家’的普遍认同。
于是,本次考举,最终应考一万三千余,儒家士子几近九千;
天下读书人不到十万,儒家便可能占去其中七成!
如此庞大的人才队伍基数,哪怕是矮子里面拔将军,最后拔出来的,也根本查不到哪里去。
反之,那些几近绝传的学派——如纵横家、阴阳家之类,满共就剩那么百十来号人;
就算选出一个最出色的,也不过百里挑一而已。
而这样的‘百里挑一’,儒家能挑出来好几百个。
正如后世,那句另华夏底层民众怅然若失的名言:十四万万华夏同胞,即便是万里挑一,也能挑出来十四万人……
“既然皇帝无心压制,那儒家,大抵会就此兴盛了?”
如是一语说出口,老太后似笑非笑的抬起头,虽是看不清窦婴此时的表情,却也大致窦婴此刻,应该是笑的压不住嘴角了。
只是老太后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儒家即将到来的‘美好时光’。
——对于刘荣这个孙子,老太后自认还算了解透彻。
根据老太后的了解,这个皇帝孙子,虽然不大会将个人情绪带入工作当中,总是以一副大公无私的‘上帝视角’来看待问题;
但有一件事,却是这个正值壮年的汉天子时刻不忘、时刻警惕的。
制衡。老太后不知道先孝景皇帝,是如何把这两个字,如此深刻的印入刘荣脑海中的。
但老太后很确定:皇帝孙子,绝无可能允许儒家就此起势,并就此一家独大。
最终结果,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儒家起飞,外加另外一个同样举足轻重的学说一起起飞,再和日薄西山的黄老学一起,组成‘三足鼎立’之势。
老太后印象中,刘荣很喜欢玩儿这么一手三方制衡。
但从现实条件来看,这个可能性,并不具备客观条件。
那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
——儒家‘假’起飞,然后重重摔上一跤。
正如今日朝议,法家被禁了本次科举资格、儒家被刘荣明确敲打,就连黄老学也没逃过阴阳怪气一样——汉家未来的学术界格局,大抵便是如此了。
法家将成为时刻跟随天子脚步,只以天子意志为金科玉律的铁杆皇派;
儒家,则将在‘祖传反骨’,天然为地主豪强代言、与皇权站在对立面的基础上,一步步寻找背后金主:地主豪强,与头顶上的强权:皇权之间的平衡点。
至于黄老,既是老太后最关心的,同时,也是老太后最为担心的。
——无论是从今日,刘荣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还是老太后结合客观现实的推断来看,黄老学未来的结局,都只有一种。
缓缓淡退,逐步让出指正学派的超然地位,但并不会彻底退出权力中枢。
还是那句话:刘荣最注重的,从来都是‘制衡’二字。
儒家不能一家独大;
法家也不能成为脱缰的野马。
那么,在找到第三个可堪一用,且有足够分量的、综合性强的学派之前,黄老学,就必须成为这三方制衡中的一方。
何谓综合性强?
儒、法、黄、墨等‘大学’,皆是。
反之,农家、医家、兵家、小说家之类,便是专业性更强,而综合性明显不足的‘小学’‘专学’。
很显然,这和窦老太后预想中,或者说是‘愿景’中,黄老学未来的发展并不相符。
只是眼下,老太后纵是有心拉黄老学也罢,也多少有些无从下手了。
就好比一个人。
他伸出手,你可以拉一把他的手;
他彻底晕过去了,你也好到可以从腋窝下,试着把他架起。
可黄老学,如今就好似是烂成了一摊泥——还是稀的。
别说拉一把了,便是双手去捧,都不怎么捧的起来……
“皇帝搞科举,本就是要执诸子百家之牛耳。”
“法家先挨了当头一棒,往后,当是能想起所学,天然就是为帝、王牛马走。”
“儒家受了敲打,鲁儒一脉更是受了重锤——儒家内部,当也能有些许教训。”
“就是这黄老……”
如是说着,老太后不由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即为皇帝孙子如此不给面子而感到暗恼,也同样对自己喜爱的黄老学恨其不争起来。
只是无论如何,汉家的东西两宫,早已经有了一整套健全、默契的联合执政模式。
——刘荣在西宫未央,唱完了白脸、打出了板子;
接下来,就需要窦老太后这个‘东帝’,在长乐宫唱红脸、给甜枣了。
“拟懿旨。”
“——淄川张恢,传道受业,多有高徒仕汉,有功于社稷。”
“赐十金、布一匹、肉一斤、酒一爵。”
“凡张生门下士子,出则任为吏、入则举为郎。”
…
“千乘欧阳和伯,教书育人,贤明远扬,多有高徒仕汉,有功于社稷。”
“赐十金、布一匹、肉一斤、酒一爵。”
“安车驷马以召至长安,觐朝长乐。”
分别对法家、儒家做出安抚,轮到黄老学,老太后不由又是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东西两宫之间的默契,想来是皇帝在西宫未央挥舞大棒,太后的东宫长乐温和安抚。
法家、儒家,都挨了刘荣的大棒,老太后安抚之,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可黄老,刘荣压根儿就没挥舞大棒,仅仅只是若有似无得表达了不满和失望。
这,就使得老太后非但不能去安抚,反而还要顺着刘荣的意思,以黄老学当代最大靠山的身份,对黄老学做出内部批评。
“南皮侯,近来无事。”
“便走一趟内史,报考科举吧。”
“——莫言外戚体面之类;”
“若真能考过三轮,我这瞎眼老婆子,倒还真高看他南皮侯一眼。”
“便是皇帝,兴许也能就此,不再对南皮侯耿耿于怀了……”
…
“就这样吧~”
“魏其侯且去。”
“——别忘了皇帝的交代;”
“告诉那帮鲁地的腐儒:当年,太祖高皇帝网开一面,看的是项籍的颜面,才给英雄的乡邻一份体面。”
“若还拿那仲尼老儿说事,便是皇帝脾性敦厚,我这瞎眼老婆子,也总还是挥的动刀、刺的出剑的……”
(本章完)
第418章 外戚衰败,无可逆转
第418章 外戚衰败,无可逆转
“南皮侯?”
“窦彭祖???”
未央宫,长乐殿。
得知东宫窦老太后,非但没有因为自己隐晦敲打黄老学而大发雷霆,反而还让堂堂外戚南皮侯本人,参加本次最多也只能换得一个四百石官职的科举,刘荣惊诧之余,也不由一阵怅然。
——老太后,算是给足了刘荣面子。
也算是在最大限度上,尽可能站在‘汉太后’这个位置,而非‘窦漪房’这个个人的立场,发挥出了应该发挥出的作用、摆出了应该摆出的姿态。
至于南皮侯窦彭祖参加此次科举,刘荣却是没怎么往深处去想。
——魏其侯窦婴,是窦氏外戚一族二代子侄当中,最出色的那一个;
而南皮侯窦彭祖,则是窦氏二代子弟中,最出色的嫡系。
说直白点,就是窦彭祖虽只是中人之姿,却也是嫡脉二世子弟的牌面。
至于窦婴,虽然才华卓绝,却是旁支庶脉出身。
从这其实就不难知道:窦彭祖再怎么天子平庸,也毕竟是窦氏嫡脉最杰出的那一个。
才华卓绝的窦婴,算是旁支意外涌现出的天才个例;
中人之姿的窦彭祖,却是嫡脉投入无数心血,自幼悉心培养出来的最优作品。
换而言之,区区科举,对于窦彭祖而言,根本就不在话下。
话说的难听一点——若是连这么一场为了选拔最高四百石、最低百石级别官员的科举都无法通过,那窦彭祖哪怕是有外戚这层身份加成,也根本无法出任任何朝中要职。
然而事实却是:早在先帝年间,南皮侯窦彭祖,就已经担任过九卿之一的奉常卿了。
若非吴楚之乱平定之后,原定的太子家令窦婴升格为了太子傅,太子家令的位置被窦彭祖顶替、兼任,之后又因为立场问题而被刘荣弃用,顺带被罢免了职务,窦彭祖时至今日,也至少应该是个平平无奇的汉九卿。
让汉九卿,去考一场选拔四百石级别官员的科举?
这就好比是让国家级运动员,去参加一场婴幼儿爬行比赛——光是参加这么个比赛,人家就已经觉得很丢人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若非窦彭祖有过‘案底’,需要通过这么一次自我作践式的表忠心,来重新回到刘荣的视野当中,换做任何一个曾做过汉九卿,乃至担任过千石以上级别的官员,都不可能自降身份、自甘堕落,跑来参加这么一场科举。
甚至即便有这么个前提,刘荣也依旧敢断定:窦彭祖对此事,恐怕也依旧是深感屈辱。
若非其中,还多一层‘天子敲打黄老学,黄老学需要象征性低头’的政治深意,外加东宫窦老太后亲自揪耳朵,窦彭祖别说是乖乖参加科举了——便是‘不堪其辱’在家上吊,也绝非不可能的事。
对此,刘荣只想说:有得必有失。
想当年,南皮侯窦彭祖因为立场问题,而被刘荣剔除出自己心中的人才储备库;
想重新回到这个人才库,那窦彭祖就得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
最好的证明方式,无疑便是从跌倒的地方:立场方面着手。
前九卿、故奉常参加科举,丢人吗?
很丢人!
黄老学新生代血液中,除汲黯外仅有的‘俊杰’,才加这么一场选拔‘刀笔吏’的文试,体面吗?
不体面!
但也恰恰是因为这很丢人、很不体面,才更能衬托出窦彭祖此举,有多么难能可贵。
——科举,是刘荣出于多层面考虑,所要推行的大政。
要现在这件事情上,体现出自己‘无条件忠君’的立场,那最好的方式,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支持科举。
而这其中,相对有些魔幻的一个角度就是:在支持科举、表明立场的过程中,受的委屈越大、丢脸丢的越多,就越能表明支持科举的力度够大、表明立场的决心足够坚定。
在刘荣看来,这也正是窦老太后借‘黄老学要给皇帝、给科举一个交代’的名义,揪着耳朵让窦彭祖参加科举的主要原因。
——丢人是真,不体面也是真;
但借此重得天子信重,至少是相对亲近、不再疏远排斥,却也是真。
和日薄西山的黄老学一样~
随着昔日的窦太后,已经升格为窦太皇太后,以及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二人先后离世,窦氏外戚一族,实际上也已经走上了盛极而衰的下坡路。
等窦老太后殡天,窦氏外戚一族的荣华富贵,就将尽数系于魏其侯窦婴一人。
说不定届时,窦氏内部,会把窦婴这一支替换成嫡脉,亦未可知。
至于窦婴也故去之后,那窦氏外戚一族,恐怕就会像如今,只有轵侯薄戎奴充当门面的薄是外戚一样,彻底淡退出汉家的权利决策核心——乃至于就此淡退出历史舞台。
窦老太后心里当然清楚:这个进程,无法违逆;
除非想要学吕氏,孤注一掷的拼上一把、进行一笔‘成了就坐江山,败了就绝血脉’的豪赌。
否则,窦老太后就必须接受窦氏一族盛极而衰、逐渐衰败,并最终‘退化’为一家普通贵族的现实。
而在这个过程中,窦老太后唯一能做的,是尽可能减慢这个进程。
就好比后世,治疗某些尚未攻克的、已经晚期的癌症时,所奉行的核心准则——治好是不可能了。
但只要积极治疗,那稍微延长患者寿命,其实是可以做得到。
至于具体能延长多少,就看患者心态、治疗状况,以及一定程度的运气因素了。
对于未来的窦氏一族,以及如今的窦老太后而言,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孤注一掷,吕氏试过了,行不通。
未雨绸缪,薄氏也试过。
时至今日,都还孤零零住在桂宫,从不曾被先帝临幸过,不出意外便要将处子之身陪葬先帝阳陵的废薄皇后,证明了这条路也同样走不通。
有这两个失败案例摆在前面,窦老太后就只能接受现实:窦氏衰败已成定局,神仙难救。
与其去纠结、去头疼,还不如尽人事,听天命,拖延这个衰败的过程。
尤其是趁着自己——趁着‘窦太皇太后’还在,再多为窦氏埋下一些善因,将来好多长出一些善果。
只是过往的人生经历,让窦老太后学会了很多。
窦老太后在吕太后身边伺候过;
见过卧榻弥留的太祖高皇帝、年少轻狂的孝惠皇帝;
在代都晋阳,给当时还是代王的太宗孝文皇帝做过侧室、姬妾。
自有汉以来,那一批最阴狠、最深沉,最能让人速通‘人性课’的人,窦老太后都见过、都接触过。
这些经历告诉窦老太后:人情,是靠不住的。
无论是锦上添,还是雪中送炭,在只讲利益、不讲感情的皇家,都是靠不住的。
——就说吕太后,难道就不曾对朝堂内外、功侯贵戚有过恩惠?
结果如何?
一俟吕太后驾崩,诸吕败亡,天底下愣是找出哪怕一个人,能说出吕太后半句好话的了。
再说故薄太皇太后。
在太宗孝文皇帝年间,与彼时的太子、后来的孝景皇帝联姻,帮助储位不稳的孝景皇帝坐稳储位,算不算人情?
莫说是孝景皇帝了——这个人情,就连窦老太后自己,那都是认的!
可到了最后,薄老太后直到闭眼,都没能等到先帝临幸薄皇后、薄皇后诞下一儿半女,从而延续薄氏荣华富贵的那一天。那么大一个人情,最终却根本没还成,先帝愧不愧疚?
窦老太后愧不愧疚?
当然,都是愧疚的。
只是愧疚归愧疚,事关宗庙、社稷,即便私心上有愧疚、有不忍,最终依旧还是不得不辜负人家、不得不负了那天大的人情。
当年的薄氏如此,未来的窦氏,大概率也会是同样的情况。
——只要舍得下脸皮、豁得出去,窦老太后完全可以将堂邑翁主陈阿娇,乃至某个窦氏女塞给刘荣,甚至册封为刘荣的皇后!
但那有什么用呢?
不过又一个困居桂宫,郁郁终身的薄皇后第二罢了。
窦老太后也可以善待朝堂内外,广施仁义于功侯贵戚、公卿百官;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真到了窦氏一族‘获罪于天,无可祷也’的那一天,那些受过老太后恩惠的人,非但不会想着报答恩情,反而还会为了撇清关系,而更加卖力的在窦氏一族头上填土盖坟。
甚至哪怕是善待天子刘荣,以求刘荣将来,能尽可能善待窦氏一族,也同样不现实。
——是否善待窦氏一族,无论是对于当今天子荣,还是对于先孝景皇帝刘启,都不是以‘是否曾欠过窦老太后人情’作为决定因素的。
若国家需要,那即便窦老太后一直作到死,天子荣该善待也还是会善待;
若国家不需要,那哪怕窦老太后无下限纵容,天子荣该灭窦氏族,也还是会诛窦氏的族。
想来想去,老太后唯一确定有点用、多少还受自己影响的,能为窦氏多争取一些事件的方式,也就是人了。
多留点人。
在朝中,多留几个姓窦的人,以多庇护窦氏几年。
至于这些人在日后,能不能再培养出更年轻的窦氏子弟进入朝堂……
想到这里,窦太后终于明白当年,太祖高皇帝与吕太后交谈时,所说的那种感受了。
——到了那时,我都死了很多年了;
——那时候的事,也就不是现在的我们,所能够预见、掌握得了……
“外戚是外戚;”
“黄老是黄老。”
“老太后,这是要把二者混为一谈——借黄老的势,来拉一把窦氏?”
“呵;”
“不愧是……”
体会到老太后这层动作暗含的深意,刘荣呵笑着摇了摇头,不禁为老太后的政治智慧感到钦佩。
换做旁人——换做任何人,玩儿这一手混淆概念,都不可能骗得过刘荣这双火眼金睛。
黄老就是黄老;
窦氏就是窦氏。
你窦彭祖来参加科举,分明就是黄老学在向朕低头!
朕凭什么要因为这件事——凭什么要因为黄老学低头,而给你窦氏一个面子?
唯独窦老太后。
如今天下,唯独窦老太后一人,玩儿这一手混淆概念,能在刘荣这里过关。
原因无他;
窦老太后,不单是汉家的‘东帝’,也同样是刘荣的祖母。
一把年纪的祖母,像是个小孩儿一样,玩儿一手幼稚的把戏,刘荣难道还要戳破?
事实上,单就是老太后这‘故作幼稚’的卑微姿态,其实就已经有了三分祈求刘荣的味道了。
——皇帝孙儿啊~
——皇祖母我,可都做到这个份上了~
——看在我这瞎眼老婆子的份上……
这个面子,刘荣愿意给。
不单是,或者应该说,完全不是出于什么长幼尊卑、人伦孝悌,而对祖母窦老太后给予尊重。
而是天下人,肯定会希望刘荣这么做。
刘荣需要做出最有利于汉家、最有利于天下的决定;
那天下人希望的,自然,也就是刘荣希望的……
“南皮侯窦彭祖~”
“故奉常……”
…
“罢了罢了~”
“去召南皮侯入宫吧。”
“——堂堂彻侯、外戚,跑去参加科举,像个什么样子?”
“传出去,岂不成了朕容不下东宫后族外戚?”
如是说着,刘荣便微微颔首,做出了最终决断。
“让丞相,召朝中公卿议一议。”
“岁末大朝仪之后,内史拆分后,三分关中所得的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右扶风一职,朕觉得南皮侯不错。”
…
“另外,清河太守窦融,也召入长安述职吧。”
“还有前几日,丞相桃侯刘舍,再乞骸骨。”
“让魏其侯亲自登门,去代朕‘挽留’一番,以免功臣寒了心。”
“若实在挽留不下,便让魏其侯入宫见朕。”
至此,刘荣也算是针对窦老太后的担忧,而给出了自己能给出的最高价码。
魏其侯窦婴拜相,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南皮侯窦彭祖~
刘荣还是不大喜欢这个人,所以九卿是别想了。
比二千石的右扶风,也不算辱没了窦彭祖‘中人之姿’的才学。
至于清河郡,算是窦氏外戚的大本营、基本盘。
就连郡太守,都已经连续三任出自窦氏本家了。
召见清河太守,勉励、慰问一番,也算是委婉表示‘清河依旧会在窦氏掌控中’的意图。
这样一套组合拳下来,窦老太后哪怕是被迫害妄想症,也总该安下心了。
众所周知,汉家惯例;
东宫长乐安下心了,那西宫未央,就要开始办事儿了……
(本章完)
第419章 考题
第419章 考题
天子荣新元二年,秋八月十四。
距离华夏历史上的首次秋闱,仅仅只剩六天,本次秋闱的地点才终于确定下来。
根据朝堂官方拟定的方案,本次考举分三轮,分别于秋八月二十、二十三,以及二十八日举行。
考试地点由还未被正式拆分的内史属衙,按考场大小划分。
甲考场,位于长安西郊,上林苑外围区域,一处被荒废的旧军营,共容纳两千名考生;
乙、丙、丁三个考场,均位于蓝田县附近。
作为并不曾被荒废,却也并非日常使用的大型军事重镇,蓝田一带的军营、校场,无疑是完美解决了本次科举的场地问题。
三个考场分别位于蓝田县城东、西、北三侧,是用于‘非常时期’大军集结的军营。
这三个考场,总共容纳了九千名考生。
至此,甲乙丙丁四个考场,便已是容纳了一万一千名考生。
却依旧还有考生没有安排完。
所以,内史属衙不得不上书天子,借用了长安南郊,原属于南军的一处老旧军营。
曾几何时——也就是太祖高皇帝年间,拥有五部校尉,共计一万兵马编制的南军,也是和北军七校不相上下的禁卫武装。
但随着吕太后驾崩,诸吕祸乱长安,太尉周勃一句‘刘氏左袒’,便率领北军冲击宿卫未央宫的南军;
尤其是周勃率领下的北军最终得胜,成为‘平乱王师’,南军却损兵折将不说,还被判定为‘助纣为虐’的乱贼余孽后,号称长安两支禁军之一的南军,其实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
太宗皇帝年间,南军在整个权利决策层或有意、或无意的推动下,逐渐发展为了丰沛元从、山东父老们安排自家不屑子弟的集中营。
时至今日,旧丰沛元从群体,也基本已经形成了固有概念。
——凡族中子弟,能学兵法学兵法,没天赋的就习武;
习武都没天赋的,就从文。
再不行,就塞进皇宫里‘荫为郎’,镀一层金出来,然后去混官场。
实在实在不行了——以上这种种道路没一个走的通了,兵法看不懂、武艺练不好、文才学不会;
乃至于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没有、察言观色都不会的高纯度废物,就只能塞进南军去混日子了。
这也就使得南军,作为曾经与北军起名的精锐禁军,便不可避免的、愈发便的懒散、懈怠。
战不战斗力且先不说——整个军营几千号人,愣是找不出几个不刺儿头的。
就这么发展了几十年,到如今刘荣即立,南军,基本已经不配被称之为‘军’了。
原本五部校尉的编制,也从曾经,每校都超编至两千人,共计万人,变成了如今,只有一部校尉满编一千人,其余四校总共只能凑出不到两千人的境地。
原本可以容纳一万人便只得南军大营,如今却只有不到三千‘山东父老’‘丰沛元从’家的纨绔子弟,自然空出了一大半。
临时征调其中的一半区域,塞进去三千考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算上这三千,本场考举的总报考人数,便已经高达一万四千。
基本已经到顶了。
至于至今都还没抵达长安,要在未来三日陆续赶来的考生,内史属衙也没搞一刀切,而是在长安城东郊的霸上一代,原属于霸上军的霸上营,设了一个‘预备考场’。
如果未来几日,多出来的考生超过五百人,这个考场就将被启用。
若是达不到五百人,则会被安排到长安西城门外,一片属于少府的卸货区,来作为临时考场。
总的来说,时间、地点,都已经安排完成。
唯独考题,在朝中又引起了一阵不小的争执。
最终,刘荣力排众议,亲自定下了三轮科举的考题组成结构,以及难度系数。
第一轮考试,分为文述、算术、自述三个模块。
文述模块,顾名思义,是根据考题给出的内容,做出总结概要性质的叙述。
大概是:考题描述了某一事件的具体经过,要求考生自己组织语言,用尽可能精炼的文字,形容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哪些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很显然,这是一道扫盲题。
只要认字儿,读得懂题目,且有点语言组织能力,外加能把组织好的语言用文字表达出来,这道题就不会有问题。
这个模块分两道题,各十五分,共计三十分。
第二个模块:算术,则不必赘述——以基本的加减乘除法,分出十道题,每题三分,共三十分。
最后一个模块,算是首轮科举唯一有点难度,同时也是唯一能体现出考生文学素养差距的题目。
——自述。
分三道题——自我介绍,家庭背景介绍,以及,讲述随便一件往事。
这三道题,前两道各十分,最后一道二十分,模块总分四十分。
如此组成总分一百分的首轮考卷,以六十分为合格,九十分为优秀。
这个分数组成,刘荣也算是深思熟虑。
——一百分的卷子,拿够六十分就合格,可以进入下一轮;
这就意味着考生,可以完全不会算术,将算术模块的三十分全放弃,在其余七十分的内容中拿够六十。
又或者,某个考生语言组织能力太差,文述、自述模块都拿不到高分,也完全可以靠算术补上缺口。
总的来说,第一轮考试,基本就是在扫盲。
文盲,或者‘准’文盲才会通不过这一轮。
能写会读,有点脑子的,就不可能通不过——甚至都不可能低于八十分。
而在此基础上,刘荣还附加了特殊群体照顾条款。
功侯贵戚、朝中百官,又爵关内侯及上之勋贵、秩千石及以上之官员子弟,无条件通过第一轮;
第一轮卷面分高于六十者,则第二轮无条件加十分,第二轮卷面高于六十者,则第三轮无条件加十分。
翻译成白话就是:哪怕你是个废物,只要你别废的太彻底,朕也愿意看在你家大人的面子上,允许你连续通过三轮考试。按道理来说,这样的照顾政策,不应该只给公侯贵戚子弟。
什么死王事之英烈遗骨啊,功臣之后存亡续断之类,刘荣本也应该考虑到。
但最终,刘荣依旧坚持将这种看似荣耀,实则分明就是看不起人的照顾政策,作为独属于贵族子弟的侮辱性照顾。
原因很简单,其他群体,压根儿就不需要这样的政策。
——这可是汉室!
是“士为知己者死”六个大字,能切切实实落到实处的汉室!
别说这样的照顾分了,随便哪个街坊邻居的中伤,惹得当事人以死自证清白,在这个时代是稀松平常的事。
民间尚且如此,庙堂之高就更不用提了。
不用说旁的,就一点:汉家的丞相,为什么只有自然老死任上和被粗暴罢相这两种结局?
为什么不能多出第三种抉择,比如某位和天子不对付的丞相,识趣的乞骸骨,又或是天子与其友好协商,以相对平和的手段完成相权更替?
答案,便是令后世人理解不能,在这个时代却再寻常不过的“气节”二字。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说难听点,其实就是面子。
——自有汉以来,以萧相国作为开端,历代汉相无不是或老四任上,或罢官贬黜!
凭啥到了我这儿,就得自觉乞骸骨,又或是“光荣退休”?
不行!
绝对不行!
要么,让我也和萧何萧相国、曹参曹相国那样,一直干到老死;
要么,就让我和周勃周丞相、张苍张丞相那样,因为不畏强权、不以谄媚事天子,而被昏君罢黜!
绝没有第三条路!
若不然,这事儿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稍微有点口德、有点节操的,或许还会说我这是“才能不足”,不配终老丞相任上;
碰上嘴没个把门儿得、和我有点仇的,更是能在三言两语之间,把我贬成“连被罢黜都不配皇帝亲自出手”,甚至连和天子对着干的骨气都没有,只能唯唯诺诺的乞骸骨的小人、懦夫!
毕竟桃侯刘舍这样的丞相,不单在当今汉室,而是遍观华夏上下五千年,那都是数一数二的少见。
他可以不要脸;
桃侯家族,有不要脸的资本。
“不要脸”三个字,也确实能为桃侯家族,带来比“要脸”还要大的多得多的利益,或者说是补偿。
但在这个时代,像桃侯家族这么不要脸的功侯家族,真的找不出第二家了。
在这个人人都要脸,人人都视名誉更甚于生命的时代,当众把自己剖腹,就为了证明自己只吃了一碗粉——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质疑的。
在这个时代,要想证明自己只吃了一碗粉,那就应该把自己肠子掏出来!
稍有不同的是:在证明过后,这个果真只吃了一碗粉,且因剖腹必死无疑的人,将从此成为天下人心中的传说。
至于那个污蔑此人吃两碗粉,却只付了一碗粉的钱的小人,则将就此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祖祖孙孙、子孙万代,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所以,哪怕是刘荣这种本身没啥毛病——法理坚固,地位稳固,权柄在手,且没有太大性格缺陷的六边形全能战士,在面对朝中重臣时,往往也不敢把话说得太难听。
这就好比后世,无论事实如何、责任如何划分,只要是汽车司机撞死了行人,就必定要承担部分责任的所谓“上路三分责”;
一样的道理——无论是谁的错,无论刘荣有没有冤枉人家吃了两碗粉,只要最后对方自杀了,那刘荣就要强忍着恶心,接受“登基三分责”的普世价值,为那个本就该死的败类、反贼,流两滴鳄鱼的眼泪了。
就像太祖高皇帝,曾哭梁王彭越“盖英雄也,悔从皇后之言,以小人之术诛杀之”;
比如太宗赵文皇帝,曾哭淮南厉王刘长:太祖皇帝八子,今独遗朕与淮南。
今淮南骤薨,朕肝肠寸断,以为,孤家寡人矣……
如果这都不够抽象,那就来个最抽象的。
——先帝老爷子,哭过吴王刘濞!
没错;
就是那个一棋盘,砸死人家王太子的先孝景皇帝,曾在吴楚七国之乱平定之后,哭着哀悼过吴楚之乱的始作俑者!
至于原因,还是那句话:天大地大,人命最大。
老刘家的天子和老六家的匹夫,那肯定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毫无可比性。
但在老刘家内部,宗亲对宗亲的时候,最关键的就不再是对错了,而往往是“死者为大”这四个大字。
先帝当然是“对”的,是正义的、神圣的。
但刘濞死了。
且不论他干了什么,什么吴不吴楚之乱——关键是他死了。
哪怕是叛乱失败后,于败逃被人借了项上人头,那也毕竟是死了。
既然死了,那先帝老爷子即便对各路平乱大军,下大了血腥味极浓的“深入多杀为要”的核心纲领,也不得不假惺惺的抹把泪,然后感叹几句:吴王濞,宗亲长者也;
其薨,朕哀痛不能自已,以为国失臂膀矣……
就是这么抽象!
虽然还不至于说是谁死谁有理,但也起码是“死了平白多占三分理,对方平白多生三分心虚”的情况。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种民风刚烈的时代,也就只有那些如蛀虫般,趴在国家身上吸血的贵族,才会觉得这是一份荣耀。
再有,便是其他群体,本身也不需要通过科举的渠道,来达成个人的志向;
汉家也不需要在科举上照顾其他群体——对于这些群体,汉家有无数其他渠道,来提供更体面、更尊重他们的照顾。
比如烈士遗孤——刘荣的羽林、虎贲两部都尉,至今都还维持着只接受英烈之后的单一兵源。
剩下的各个群体,也都有着各自相应的、符合他们身份的受照顾渠道。
于是,此事便在朝堂内外全当没看到,以及公侯贵戚沾沾自喜当中定了下来。
之后两轮科举的题目,刘荣也不出意外的大包大揽。
——二轮科举,主要偏重更近一步的文学素养,以及算术在具体政务操作中的应用。
三轮,更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殿试……
(本章完)
第420章 新的怪物诞生了
第420章 新的怪物诞生了
在整座长安城,乃至于大半个华夏文明的高度关注下,这场华夏历史上首次科举,也终于拉开帷幕。
从天下各地赶来长安,报名参加本次科举的各学派文士,带着自己对未来最美好的祝愿,走进了内史属衙为自己安排的考场。
——考场外,北军将士负责维护秩序和治安,几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除了背对考场,板着脸站岗、巡逻的禁军将士,便是早早赶来,次序走入考场的考生;
以及或焦急、或期盼,或看热闹般踮起脚尖,在考场外看热闹的人群。
考场内,已经入场的考生们,就像是落在围棋棋盘上的一枚枚棋子,坐落于网状棋盘格当中,静静等候着这场聚集大半天下人关注的考试开始。
随着考生们逐渐走入考场,本就不算轻松地氛围,也逐渐带上了一股让人疑惑地肃杀之气。
“陛下说,等天下人都习以为常,科举,便会成为文人彼此‘征伐’的战场;”
“本还不怎信的……”
感受着空气中,那明显令人感到不适的淡淡火药味,汲黯如是想着。
——作为当今刘荣的太子宫班底当中,如今最受刘荣信重、最为刘荣亲近的那一个,本次科举,汲黯也不可避免的,被安了个‘监考’的差使。
说是监考,却与后世人印象中的监考有大不同。
在后世,监考老师要做的,除了为考生分发试卷,并将领导下发的通知宣读给考生,还有不断在考场内巡逻,以防考生作弊。
但汲黯这个监考,或者说是分考场主考官,却根本不用考虑这些。
——试卷,是由军士发放的。
巡逻,也是由军士负责的。
汲黯要做的,是整个分考场的统筹规划,以及掌控大局。
比如此刻,考生虽然全都来齐了,但汲黯却并没有急于下达指令,而是十分耐心的等待起了最终时辰。
汲黯不发号施令,底下的官员、军士们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张。
于是,官员们就只能也学着汲黯,做出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好似是生了某个考生的气,就顺带着不搭理任何一位考生。
反倒是负责干体力活的军士们,在愈发诡异的氛围当中,不断在行走、游荡在考场之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士们看向考生们的目光,也是愈发的不善了起来。
而汲黯看着这一切,目光中,却是流露出另外一丝了然、洞悉之色。
——关于科举一事,汲黯与当今刘荣聊了不少次。
虽然汲黯从不曾明确表达过‘绝对不行’之类的反对意见,但几乎每一次探讨,汲黯只要有机会开口,便都是在表达自己对这新事物的担忧。
也不能怪汲黯迂腐;
毕竟是黄老出身,且被黄老学视作新生代唯一一位‘俊杰’的代表性人物。
对于任何新事物,尤其是会打破旧秩序的新事物,但凡是个治黄老的,就不可能不感到由衷的排斥。
无为而治嘛;
顺其自然嘛;
在黄老学看来,一个政权最理想的状况,就是不断重复某个平平无奇的一天。
就像是陷入了时间循环。
什么都不要变,事儿能不做就不做,天下之人、天下之事,能不干涉就不干涉。
又好比是放养一群羊。
如果法家说的是‘为每一只羊建档,一羊惹事,左右连坐’这样的严苛律法;
那黄老说的便会是:找一座山,围一圈栅栏,把羊往山上一赶,就别管了。
羊群吃什么喝什么,会不会有危险,都听天由命。
作为黄老学绝无仅有,且已经许多年不曾涌现出的‘青年才俊’,尤其还是从太子宫混出头、混出名堂的当今心腹,汲黯虽然比学派内部其他的老学究、老顽固要思维灵活一些,但有些东西,终归还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就如这科举——在第一次得知这么个东西的时候,汲黯的第一反应就是皱起眉头。
随后,因刘荣随口问起而发生的那场交谈中,汲黯嘴上是不断发问,诸如这可怎么办、那个怎么搞之类,但汲黯真正想表达的,却从来不是提醒刘荣‘还有这些问题需要解决’,又或是真心求教‘这些事儿咋办’。
汲黯想告诉刘荣的事:陛下看呐!
这事儿多麻烦呐?
这都还没正式开始呢,就已经冒出来这么多问题了;
天知道真到了具体操作的时候,又会出多少驴马烂子?
还是别搞了吧~
维持现状不好吗?
就靠察举,等地方郡县一个人一个人往上举荐呗……
汲黯的这个心思,最终也并没有逃过当今刘荣的火眼金睛。
为了让汲黯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刘荣与汲黯就科举一事聊了很多次,且每一次都聊很多、很久、很深。
比如方才,汲黯回想起的那句‘考场如战场’,便是刘荣结合后世经验,以及科举的本质,所推断出来的未来景象。
刘荣清楚地记得,在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别说是决定能否跻身体制的公务员考试,又或是所谓决定‘一生命运’的高考了;
就连一场为了获取驾驶证,而参加的驾驶技能考试,都能在考场外引发一轮围观。
有那么一段特殊时期,刘荣家乡的驾驶资格考试,甚至有过规定的通过比例,类似于‘无论多少人参加考试,都只能通过一半’之类的潜规则。
于是,考生们为了打败竞争者,开始无所不用其极的一边提升自己的硬实力,一边为竞争者们制造麻烦。
什么举报身份造假,又或是举报‘昨晚他肯定喝酒了’之类,都是最低级的小儿科;
刘荣曾听说过有一个人,为了能顺利通过考试,便以‘镇定药物,吃了就不紧张了’的名义,给其他考生兜售违禁品!
如果那般不择手段、没有下限的竞争,都不能算作是‘考场如战场’的话,那刘荣就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考试,才能被称之为‘考场如战场’了。
除此之外——除了科举未来的发展方向,以及大概率会形成的文化场景外,刘荣还和汲黯深入探讨了科举推行后,官僚群体逐渐壮大的问题。
而这,也让汲黯愈发感觉到无所适从的同时,更无比直观、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所学的黄老之学,似乎真的越来越赶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曾几何时;
准确的说,就是在太祖高皇帝,继始皇嬴政后再度统一天下,并建立汉室的那个时候。
当时的黄老学,几乎是全天下人的宠儿。
无为而治?
——妙啊!
道法自然?
——绝绝子!
就这么干!黄老咋说,咱就咋做!
无他;
唯划算耳。
那段光辉岁月,几乎是每一个学习黄老学说的年轻文士,都遐想、憧憬过成千上万次的过往高光。
却很少有人想明白:那段高光,并不源自于黄老学本身有多先进,而仅仅只是因为当时的汉家,实在是太过于彻底的一穷二白;
除了最省钱、省事、省力,同时又不至于对底下完全放任不管的黄老学,汉家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学说,能作为当时天下的所谓‘执政学派’了。
法家?
刚把秦忽悠到二世而亡了不说,张口闭口就是改革、就是要钱。
哥们儿开国皇帝之身,愣是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到处奔波平乱,你跟我说改革、变法?
也不是不行——朕在精神上支持你;
只要你愿意自掏腰包,那别说变法了,你就算是变性,朕也依旧把你当成为国为民的大忠臣。
什么?
没钱?
巧了,朕也没钱。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非但朕没钱——如今天下,就没几个人手里有钱……
至于~儒家?
懂得人都懂。
但凡有点上进心、雄心壮志,并对底层民众的疾苦有所了解的帝王,就不会觉得儒家是什么好东西。
更何况儒家要搞得,是地主乡绅为主导的‘家国天下’;
王朝末年,中央威信力下降,天子变成泥塑雕像,儒家着重达成这一伟大目标,那倒也罢了;
王朝新兴,开国皇帝尚还健在——尤其还是刘邦这种重度儒黑的开国皇帝在位,儒家想搞家国天下、乡绅经济?
不过是嫌帽子里的‘天子尿液’不够多罢了……
说到底,黄老学之所以能在那个特殊时代,毫无悬念的成为汉家的执政学派,就是因为黄老学所提倡的理念,是汉家当时唯一用得起的理论体系。
除了黄老学‘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咸鱼式治国,其他任何一种治国方式、理念,当时的汉家都用不起。
黄老便宜;
汉家穷。
双方一拍即合,这才完成了那场史诗级别的‘同流合污’。
然而,当时间来到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来到汉家第七位天子、老刘家四代子弟刘荣在朝,情况却早就今非昔比了。
——黄老依旧便宜;
但汉家不穷了。
没钱有没钱的过法,有钱有有钱的过法。
虽说即便有了钱,汉家也依旧可以过勤俭节约的日子,但汉家——或者说是刘荣,显然是有些‘飘了’。
准确的说,是从太宗孝文皇帝后期开始,汉家的皇帝,就开始不再满足于以最低的成本,维持政府最基本的运转,从而最大限度节省开支的执政理念了。
——想当年,朕父祖没钱,不得已用黄老无为而治天下,与民休息;
到如今,朕父祖多年积累,府库早已无比充盈!
手握如此财富,若还是继续无为而治、与民休息,那朕父祖苦心积蓄,不就白忙活了吗?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汉家的天子,野心越来越大了。
开国那会儿,刘邦想的就是凭借现有条件,随便搭个最便宜的草台班子,别倒就行。
但随着中央财政愈发好转,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就开始琢磨怎么加固草台班子了。
——虽然还是以省为主,但也开始敢钱了。
到了刘荣这一朝,就更是一个明显的分水岭——刘荣直接放弃拯救旧有的草台班子,打算彻底推倒重建!
什么官僚体制、军队体制,乃至于社会体制……
方方面面算下来,刘荣打算新建造的,甚至都已经不能算做是台子了。
至于究竟是什么,除了刘荣外,恐怕也没人知道。
简而言之,就是刘荣要大刀阔斧的搞改革,为汉家重新搭建起一套并不便宜,却也因效率极高,而显得相当具备性价比的体制、体系。
而这种‘贵,但也好用’的执政理念,显然和黄老学‘便宜,能凑合用’的执政思想并不符合。
所以,黄老学被历史淘汰出汉室的权利决策核心,其实也是必然的。
——汉家初创时穷,但不可能一直穷下去;
草台班子可以临时搭起来撑一撑,但不可能指望这个草台班子直接撑几百年!
说到底,无论是败人品的三铢钱,还是唯一用得起的‘执政学派’黄老学,都不过是太祖刘邦不得以而为之的一时权宜之计。
就像是三铢钱,一旦中央财政状况好转,就要抓紧机会消除、取缔;
也好比黄老学——原始积累足够了,中央要从原先的低成本维持,朝着大集权的方向靠拢了,那执政学派,也该从黄老以外选个新的了……
“我辈,当真是要好好审视一下这世道了。”
“——如今天下,早已不是当年,太祖高皇帝登台拜相,曹参曹相国三月宴饮,然国事无半点误漏的年景。”
“世道变了;”
“我黄老之学,或许也该变一变了……”
毕竟是年轻一代的‘有识之士’,又是整个学派一致认同的学派未来、希望;
对于学派的未来,汲黯即便是有些悲观,也总不至于绝望到连思考、谋求道路都不去做。
而在汲黯看来,黄老学如今最需要做的,便是改变。
——就像儒家一样,根据皇帝的喜好,将自己捏成不一样的m形。
汲黯认为,如此先进的理念,黄老学真应该底下高傲的头颅,好好找儒家取取经。
至于眼下,这场即将正式开始的考举?
虽然先前,汲黯并不觉得科举会变成‘战场’,但此刻,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汲黯……
“新的怪物,诞生了。”
“——继秦军功勋爵名田宅,以及汉家‘以武一切’的尚武之风后,又一个新的怪物,诞生了……”
(本章完)
第421章 大喜
第421章 大喜
这个因科举的出现,而提前诞生在华夏文明的怪物是什么?
汲黯称之为:文官集团。
但如果让刘荣来取名,刘荣必定会称其为:文人士大夫官僚阶级。
在华夏文明历程当中,士大夫文官集团,与武将功臣集团的敌对、角力,可谓是贯穿五千年始终。
文官嫌武将粗鄙、不识大体;
武将嫌文人嘴炮、只说不做。
表面上,这是两个不同群体对彼此的成见。
但实际上,这是两个利益冲突群体,为了尽可能确保自己的利益,而对利益冲突方的攻讦。
——封建政权本身,就是一个庞大无比的蛋糕。
理论上,天子吃最美味、最大的那一块,元勋功臣紧随其后;
剩下的部分,则都要争。
武将争,文官争,外戚争;
争到最后,蛋糕都争完了,本属于这些‘外人’的蛋糕没得分了,他们就会去争那些不属于自己的部分。
比如开国元勋,必定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被新的功勋武将,以及文官外戚挤出权利决策层;
乃至于天子,都有可能被这些外人当中的佼佼者——如丞相、太尉,又或是外戚大将军,分走本该由天子独享的蛋糕。
后世人常说:文官武将,是所有封建王朝的两条腿,缺了任何一条都要跛。
好比武强文弱的大秦,穷兵黩武,横征暴敛,终二世而亡;
又好比文盛武衰的弱宋——千古绝句说外蛮,万万库银作岁币,空守半壁江山。
在后世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整个华夏封建史,似乎就只有文、武这两个对立面;
至于皇帝,则是在利用这两个互相对立的群体的同时,还要凭借微妙的帝王之术,来寻求二者之间的相对平衡。
但事实上,华夏历史上下五千年,政权内部的纷争种种,都不外乎‘争权夺利’四个字,也就是分蛋糕。
蛋糕分的好,大家都满意,那自然是君臣相得、文武相得益彰——君贤臣明,文能武强,外戚也能温润如玉;
反之,某一方对分到的蛋糕不满意,就会盯上某个看上去不够强大,至少不配分到那么大蛋糕的群体,然后对其进行无下限攻讦;
为的,也不过是把对方分走的蛋糕,给划拉到自己的碗里。
比如天子,对分到的蛋糕,也就是自己手里的权利不满意,便会本能的集权;
而天子集权,自然会导致外朝权柄被夺走。
于是,朝堂内外说天子‘不务正业’,天子说满朝乱臣贼子根本不懂忠君奉上。
又比如文官,觉得武将风头太盛、外戚受宠过度,显得自己很呆很没用,便会本能的对其进行打压。
被打压者又不可能束手就擒;
于是,文官们说武将功高盖主,居心叵测,说外戚把持朝政,祸乱朝纲。
反过来,武将说文官百无一用,外戚则说文官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除此之外——除天子、文臣、武将、外戚等几方之外,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也会出现其他的利益群体。
比如宦官,又或是军阀之类。
但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华夏封建政权的牌桌上,都是这四方在角力。
尤其是在外戚逐渐被挤出牌桌之后,更是只剩下君、文、武三方。
——皇帝需要文官治国、武将打仗;
文官、武将,则需要通过‘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比如加官进爵、升官发财、名垂青史、福佑子孙之类。
双方对彼此有需求。
但在‘权力’这块蛋糕面前,双方,乃至这三方彼此之间,又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皇帝想的永远都是:事儿最好全都有人替自己干,但权力,最好也全都在自己手里攥着,一点儿都不给别人分。
既要又要,确实不要脸,却也是封建帝王最真实、最本能的期望和目标。
文官、武将,则稍有些不同。
——绝大多数时候,文官要的是名声、地位,以及权柄;
武将要的,则是尊重、财富,以及信任。
只是二者都极端到令人无法接受的程度。
文官要的名声,是名垂青史;
要的地位,是在世圣人;
要的权柄,是权倾朝野。
武将要的尊重,是天子亲迎;
要的财富,是富可敌国;
要的信任,是兵权尽付。
二者都想要从不同层面,得到世人的爱戴、敬重——而且是天子无法接受、无法赞同的那种程度的爱戴和敬重;
二者也都想要掌握天子很不乐意交出,乃至于根本不可能交出的权柄。
于是问题就变成了:你想要的,朕绝对不给——至少不可能自愿给;
同时,朕又要求你给朕朕想要的。
朕需要你,所以咱们不能翻脸;
你也没别的选择,所以你也需要朕……
便是在这般斗而不破——彼此需要,又彼此存在利益冲突的微妙关系中,三方共同度过了华夏历史最精彩的上千年。
后来的事,也都是世人皆知的:由于对皇权威胁更大,武将,成为了这三方中首先被挤出牌桌的淘汰者。
在那之后,便是以文官代表‘臣’,与作为‘君’的天子进行博弈。
君强,则臣弱势、恭顺;
君弱,则臣强势、擅权。
到这里,也就不难明白本场科举,即将催生出一个怎样的怪物了。
——在华夏历史上,与天子、武将、外戚、宦官等各方势力同坐一张牌桌,并最终,成为除天子外唯一一个未被淘汰者,成为封建帝王‘最后一个对手’的文官士大夫阶级。
这个阶级,或者说是这个群体,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利益集团。
他们垄断知识,从而垄断官僚职务,并间接垄断从政渠道;
他们因所学知识,而天然身处同一阵营,且天然具备较强的‘报团取暖’的意识。
不同于大部分时间里,都在盘算着和同类人竞争的武将、外戚、宦官——文官们内斗、内部竞争的前提,是已经扫除、消灭了所有外部威胁;
只有在没有外部威胁,即没有武将、外戚、宦官等势力和自己对着干时,文官们才会有空搞内斗。
一旦有这些群体存在,那文官们就会不约而同的‘兄弟阋墙’,一致对外。
慢慢的,他们会将一个又一个对手挤下牌桌,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与皇帝这两方,在牌桌上博弈。
这场博弈的结果,往往都会很惨烈。
——因为封建皇帝离不开文官;
对于封建皇帝而言,要想构建统治国家的官僚体系,就必须通过文人士大夫群体,根本没有替代品可言。
但对于文官而言,天子,是可以换的。
这个不行,就换一个;
实在换不掉,那就等。
等这个不好搞的皇帝死了,早晚会有一个好搞的皇帝上位。
至于你说,皇室血统太过强大,以至于连续好几个皇帝都不好搞?
也没关系;
皇帝这个东西,是可以‘易溶于水’的……
“也不知陛下今日之举,后世之人会如何评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就是莫名心慌……”
作为当世人,汲黯当然不知道文官士大夫阶级,最终会成长为一头怎样的怪物。
但一个合格政治人物所具备的敏锐嗅觉,也还是让汲黯本能的感知到了些许危险。
——如今汉室,为什么不存在文武相争,又或是文官士大夫阶级倒逼天子,以至于天子被夺权的情况?
因为当今汉室,根本就不分文武。
作为一个以武立国的华夏统一封建政权,以及弟国煮意最后的余晖,当今汉室的官僚体系,其实是以武人来作为框架构建。
应该说,在这个时代,文人士大夫阶级并没有出现,或者是还没有从武人,即武勋功侯集团当中分离出来。
如今汉室,文官就是武将,武将就是文官。
穿上官袍能治民,装备甲胄能治军,才是如今汉室的常态。
文武不分家,本身就同属于一个群体,自然也就没有针锋相对的矛盾可言。
但随着科举的出现,汉室官僚体系当中,必将开始出现没有任何军方背景的‘纯文人’。
不同于如今,汉室已经存在的、文武双全的全能官僚——这些‘纯文人’,几乎是从小就泡在书本、知识的海洋当中。
他们没有武勋傍身,没有在军中当兵、做官的故交;
他们不会像现有的官员那般,具备‘文武不分家’‘文官也要会打仗,武将也要会治民’的人生信条。
他们会以不同的名义,如同年、同科,亦或是同窗、同门之类,来报团取暖。
最关键的是:作为新兴既得利益群体,他们必然会站在现有利益集团的对立面。
——汲黯,就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陛下总说,年轻官员遇到事,要少说、少做,多看、多想。”
“此事……”
“看看吧;”
“再看看吧……”
带着一股不明由来,只因本能而出现的忧虑,汲黯从座位上站起身,对不远处的中年将官轻轻一点头。
而后,便是一阵武人特有的粗狂吼叫声,于这处考场次序响起。
“奉陛下旨意,今岁秋闱,开科取士,为国举才!”
“辰时三刻(8点30)发卷,巳时正(9点)准时开考,午时二刻(12点),击鼓以结考!”
“听闻结考鼓声,考生务必于三息之内提笔离卷,停止作答!”
“违令者,以军法论处!!!”
…
“考试期间,考生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
“凡窃视旁人试卷者,以军法论处!!!”
…
“考生不得喧闹、喊叫,不得擅自离位!”
“违者,以军法论处!!!”
军士们此言一出,在场考生只一片哗然。
——这场科举,‘武人’气息实在是太重了些。
监考是禁军,守备是禁军,维持考场秩序的同样是禁军。
再加上这接连三条‘以军法论处’,竟让在场众考生,都莫名生出一种身在军营,而非文试考场的错觉。
但很快,大家便接受了这个现实,并默默点头表示明白。
——这是汉室。
在这个儒生也能手劈榴莲,老学究也能骑马射箭的时代,以军法来约束科举考场秩序,其实并没有那么违和。
更重要的是:军法,往往被用在极为关键的场合和时刻。
换而言之,以军法来作为考场秩序的根本,意味着这场科举,对于长安朝堂而言很重要、很重大。
不然何必用军法吓唬人?
于是,带着对未来的无尽遐想,以及对未来前景的美好憧憬,考生们自顾自泡开了笔、研起了磨,并静静等候考题发放。
很快,一块块两人高、三人宽的巨大木板,被军士们合力抬入考场,并立在了考生们的视野范围内。
“考题抄录时间,限半个时辰!”
又一声呼号,考生们赶忙捻笔沾墨,开始奋笔疾书。
毕竟是首轮科举,难度很低,期间也没有出什么意外。
三个时辰后考试结束,绝大多数考生面上,都流露出轻松之色。
——在科举规则公布之后,考生们也都想明白了;
前后三轮科举,一轮比一轮难,最后却只录用一批最高四百石,最低一百石的基层官员。
说难听点:在这个时代,能接触到知识、成为读书人,并能长途跋涉顺利抵达长安的,谁家没点能为自己谋求官职的人脉?
十几二十年寒窗苦读,费劲巴脑跑来长安,先后三轮科举竞争,最后却只能做个靠人脉就能做的官?
这也太不划算了……
但若是把科举,作为丰富个人履历的渠道,那就很划算了。
往大了说,通过科举,读书人们无疑是通过一个相当公平公正的平台,证明了自己的学术水平。
在过去,你治《春秋》,我治《尚书》,咱俩还真不好说谁学问更好。
而现在,我通过了三轮科举,你只通过了前两轮——参考系一下就建立起来了。
再者,这个参考系,也不完全就是人和人比。
无论是将来有机会被举荐,还是被征辟之类,科举成绩,都必定会成为毋庸置疑的加分项。
往小了说——就算没有通过全部三轮,那也没事。
通过个一轮或两轮,好歹也算是证明了自己。
回到地方郡县,无论是谋求官职,还是打算投靠权贵给人做门客,人家都能高看你一眼。
也就是在这基本没有例外的欢庆氛围中,原本还对科举的未来,乃至汉室的将来忧心忡忡之时,汲黯得知了一个足以让天下人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当今刘荣的皇帝面板中,最后一块缺损的版图,或许要被补上了。
——椒房殿曹皇后的某个陪嫁侍女,怀有身孕……
(本章完)
第422章 为人父的奇妙感觉
第422章 为人父的奇妙感觉
“嗨~”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才刚有身孕而已,还说不定能不能平安生育呢;”
“何必传的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未央宫,宣室殿。
得知消息已经‘走漏’,整个朝堂内外,几乎都在忙着给自己准备贺礼,刘荣只如是发出一阵牢骚。
只是嘴上话随时这么说,但刘荣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却也是怎么都压不下来。
——如果是在前世,让一个并非自己妻子的女性怀了身孕,那刘荣必定会心惊胆战;
即便这个人是女朋友乃至未婚妻,刘荣也只会感到惊惧、彷徨,却根本不会感觉到半点高兴、喜悦。
但在这个时代,刘荣是皇帝。
作为皇帝,刘荣理论上,能推倒任何一个与自己没有亲缘关系,且没有嫁人的女性。
不会有人说刘荣是在强迫、违背女性意志。
因为在这个时代,皇帝与某位女性深入交流,只有一种形容词。
——幸。
——临幸。
皇帝大发慈悲,给你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给你恩赐个被皇帝推倒的机会。
这是你的福气。
前生今世修来的大福。
除非触及人伦红线,又或是闹出‘曹魏遗风’之类的丑事;
否则,刘荣任何一次用下半身思考,都只会被视作那个女人的幸运。
被皇帝推?
你家祖坟冒青烟啦?!
所以,即便怀上自己第一个孩子的,是一个连姬嫔都不是的陪嫁侍女,刘荣也依旧没有感觉到半点心理负担。
——陪嫁侍女,顾名思义:陪同正室嫁入某户人家,以侍奉男、女主人的女性奴仆。
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在皇室,陪嫁侍女的职责范围都基本一致。
即:作为奴仆,脏活累活肯定是要干的;
卖身契在主子手里,那被打生打死也是常有的;
再有,便是作为女性,在某些情况下供主人寻欢,也是不可避免的……
好比去年,刘荣早早预定的卫氏外戚一族,即卫子夫、卫青姐弟,二人的母亲卫媪在平阳侯府,便大概是这么个角色。
——有活就干活;
——没活,那她就是被干的活……
当然了;
平阳侯府的女仆,和未央宫里的自然没得比。
普通的女性奴仆,和有名有姓的陪嫁侍女,也不是一码事儿。
前者只需要具备两个要素:女的,活的;
后者却需要根据职责范围,而满足方方面面的要求。
比如,作为当朝皇后的陪嫁侍女,手脚得勤快、做事儿得干练,这是提都不用提的基本条件。
除此之外,嘴够严、脑子够灵光,知道自身定位,也是此人能待在皇后身边不可或缺的特性。
最后,便是作为当朝天子潜在的陪睡对象,首先得够漂亮;
除了漂亮外,还得识大体、知尊卑——不至于怀了龙种就屌成二五八万,平白给后世的历史肥皂剧提供抽象素材。
结合这些,也就不难知道此番,那位怀上龙种的椒房殿侍女,大概是个什么状况了。
——毕竟是奴籍,身份卑贱没的说;
——能给当朝曹皇后做陪嫁,智商、颜值基本也都在线。
最最主要的是:能被曹皇后安心带进宫的陪嫁侍女,必定是即使怀了龙种,也绝无可能威胁曹皇后的体己人。
好比先帝第六子,长沙王刘发的生母唐姬,便是这么个情况。
原是程夫人侍女,结果某次程夫人不便侍寝,又不愿把先帝老爷子放去其他狐媚子那里,便一咬牙一跺脚,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把自己的侍女塞进了先帝被窝里。
然后就有了先帝皇六子,现长沙王刘发。
从唐姬、刘发母子后来的境遇,也不难预见这个为刘荣怀上龙种的椒房殿侍女,未来会拥有一个怎样的人生……
“嗯~”
“派人走一趟长乐,给母后、皇祖母报个喜。”
“再让太医令去见一见皇后。”
“具体如何,皇后自会有安排。”
作为刘荣纯政治联姻的正宫发妻,曹皇后这几年,除了偶尔催促刘荣‘快来椒房殿造娃’外,便基本没怎么让刘荣为后宫之事而操心。
就好比今日,传出怀孕消息的侍女马氏,便是曹皇后知道自己暂时得不到刘荣的身子,才给刘荣硬塞进被窝的。
至于说辞,也是懂事到让人心疼——陛下可以不怜惜臣妾,但宗庙、社稷,不可因为臣妾无能,而久无后嗣。
该说不说,当时听到曹皇后这番话,刘荣那早已坚如磐石的心底,那也是有点感动的。
随后,刘荣也是顺从接受了曹皇后的建议,借着酒劲,为宗庙、社稷耕耘了一下下。
这不,就那么一下下,就出暴击了。
只能说,老刘家的皇帝出暴击,那是有点说法的。
——太祖高皇帝一发入魂,暴击暴出来个太宗孝文皇帝;
先帝老爷子勉为其难,暴击暴出来个影响东、西两汉四百余年历史进程的长沙王刘发。
现如今,轮到刘荣出暴击了。
鬼知道刘荣这次暴击,最后会暴出来个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说回眼下。
刘荣留下血脉,且不说最后生下来的是男是女——甚至于,且不论最后能不能顺利生下来;
单就是有人怀了刘荣的种,对刘荣而言,就已经是一个重大利好了。
在此基础上,孩子最终能出生更好,生下来的是男孩儿最好。
刘荣却无所谓是男是女了。
毕竟两世为人,这是刘荣头一回,感受到即将成为父亲的奇妙感觉……
“嗯~”
“拟诏;”
“依长沙王太后唐氏惯例,进椒房殿马氏,为良人。”
刘荣含笑一语,却当即惹得一旁的周仁上前劝阻。
“方才,皇后传来口信,说是替马氏,向陛下讨一份封赏……”
闻言,刘荣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恩,确实还是有曹皇后去给更好一些。
明白过来,刘荣也没多纠结,当即点下头:“即使如此,便让皇后走一趟长乐。”
“毕竟后宫封赏事宜,终归是要皇祖母拍板。”
“朕这边,皇后就不必忧虑了。”做下交代,刘荣便佯装出一副淡定模样,装摸做样的处理起了手中文档。
显然是在做样子给朝堂内外看:朕,真的没有那么激动。
还是那句话;
自有汉以来,从太祖高皇帝到孝惠皇帝、从前少帝到后少帝,从太宗皇帝到先孝景皇帝,再到刘荣——前后七位汉天子,六次皇位传承,有且仅有一次,是完全遵循嫡长子继承制。
也就是太祖高皇帝,传位嫡长子:孝惠刘盈。
此后,孝惠皇帝传位于庶长子:前少帝刘恭;
前少刘恭为吕太后幽杀,其庶弟刘弘即立,为后少帝。
诸吕之后,后少帝惨死街头,太宗皇帝旁支代嫡,入主大宗。
而后又是传位庶长子:孝景刘启;
孝景皇帝传位庶长子:当今刘荣……
过去这些年,汉家由上而下,一口一个‘嫡长子继承制’,结果到头来,愣是只有一个孝惠皇帝,是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皇位。
已经到极限了。
嫡长子继承制,与汉室皇位传承之间的悖论,已经达到极限。
再有一代——只要刘荣再来一次‘传位庶长子’的操作,那华夏文明从此往后,将再也不会有什么嫡长子继承制,乃至于嫡庶之别的说法。
道理很简单:皇帝老子都传庶子,凭啥让俺传嫡子?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吧?
我不管!
我也要立庶子!
听上去,是不是没什么大不了?
对于底层百姓、农户而言,确实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人家别说姬妾了,连娶媳妇都要费老鼻子劲儿;
所有孩子都是妻子所生,所有孩子都是嫡子,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庶子。
刘荣要以身作则,让皇室传承重新回归嫡长子继承制的本质,也从来不是针对底层。
往浅层次说——嫡长子继承制,有利于皇室传承的稳定。
即便刘荣是既得利益者,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嫡长子继承制,是最有利于皇位传承、政权交替的制度。
因为皇位传承,无外乎‘嫡长子继承制’的立嫡立长,以及歪门邪道般的立贤。
立嫡立长,是能确定的、一目了然的。
嫡就是嫡,长就是长;
但立之以贤,是有极大主观因素影响的。
你觉得你贤,我觉得我也贤。
咋办?
争咯;
夺咯。
能控制就暗地里争,控制不了,就搞兵变政变玄武门咯。
所以,嫡长子继承制,刘荣必须要搞——这有利于汉室未来皇位传承、政权交接的稳定性。
再有,便是更深层面的,功侯贵戚、百官公卿,以及地方豪强、宗亲诸侯等,也都需要通过嫡长子继承制,来确保其‘稳定’。
这,也是刘荣要恢复嫡长子继承制在皇室的实际应用,最核心的原因所在。
——因为嫡长子继承制下,贵族是有很大概率‘绝嗣’的;
举个例子。
你是某位宗亲诸侯,如梁王、燕王之类。
你和正室王后有五个嫡子,还和其他姬嫔有几十个庶子。
按照这个时代,婴幼儿平均不到三成的成人率,你的五个嫡子,最多最多也只会有两人顺利长大,其余三人都大概率会因为种种原因夭折。
在这种情况下,嫡长子继承制的存在,意味着只要你运气够差,仅存的两个嫡子都没有活到你薨,那你们家这个王位、这个诸侯国,就绝嗣了。
朝堂中央就可以以你‘绝嗣无后’为由,将你的封国除为郡县。
反之,若嫡长子继承制越来越不被重视,以至于皇位传承都不怎么遵守了,那你即便失去了全部五个嫡子,也还是有其余几十个庶子。
且不论质量怎么样,有没有能力继承你的封国——好歹也算是传下去了不是?
诸侯如此,彻侯如此,公卿贵族、地方豪强,也都是同样的道理。
——彻侯爵位,同样只有嫡子能继承;
以嫡长子为先,为侯世子,若世子出意外,则依次递补嫡次子、嫡三子等等。
若嫡子死完了,也还是一样——哪怕你有一千个庶子,你也还是‘绝嗣’,你的封国也还是得废为郡县。
很显然,想要通过‘绝嗣除国’的方式,来一点点收回诸侯王、彻侯封国的,不止刘荣这一代汉天子。
而是每一位有点脑子的汉天子,都不会放弃这个名正言顺收回藩王、彻侯封地的机会。
所以,为了能让诸侯王、彻侯们按一定比例缓慢‘绝嗣除国’,刘荣必须要拉嫡长子继承制一把。
最后的最后,便是地方豪强。
除了以陵邑之制割韭菜,汉室遏制地方豪强坐大、地方宗族势力尾大不掉的另外一个手段,也同样是嫡长子继承制。
还是那句话——嫡长子才有核心资产继承权。
倘若你是个豪强,拥田千顷、商铺上百,宅数十,家赀数以千万;
那在你死后,你的绝大多数财产——尤其是不动产,都只能留给嫡子继承。
至于庶子,你可以给他一些钱,或者象征性的庄园、商铺之类。
但核心资产,如宅院、田亩等,也和诸侯王位、彻侯封国一样——有嫡子就传嫡子,没嫡子,那你也同样是‘绝嗣’无后;
资产或许未必会充公,但必然会被地方官员所分食。
所以,华夏男人才会如此在意生育能力。
——在这个时代,生育能力不行,那是真不行啊!
不趁着年轻,赶紧生他十几二十个嫡子,万一将来倒霉透顶嫡子死完,那岂不就白活一世?
明白此件种种,自然就能知道刘荣——以庶长子身份继承皇位的当今刘荣,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嫡长子继承制的权威性了。
因为这是一把剑;
一把攥在汉天子手里,确保皇位传承稳定,并不断从藩王、彻侯身上割肉,顺带着割豪强韭菜的利剑。
这么一把剑,明明擦一擦就能继续用,为什么非要把他丢在一边生锈?
至于将来,曹皇后生出来的儿子,有没有能力继承汉室社稷、能不能达到刘荣对未来继承人的要求?
这就要提到刘荣这个后世来客,于土生土长的封建皇帝,最本质的一个区别了。
——不同于这个时代,或认为‘人性本善’,或认为‘人性本恶’的土著当地人;
刘荣对于人性的看法是:人生来,本是一张白纸。
最终画出一副怎么样的画,主要取决于画师的技艺,而非白纸的材质。
刘荣有信心,将或许天资平庸的嫡长子,培养成一位水准线以上的合格天子。
比如先孝景皇帝,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变废为宝’的代表作。
至于对未来,自己的继承者的期盼?
刘荣想说:张弛有度,总是没错的。
在刘荣这一朝,汉室要做很多很多事;
到了下一代汉天子,就该稳一稳阵脚,消化一下改革果实了。
若不然,连续出两个雄才大略的‘明君’,天下人也遭不住。
——其实,别说连续两代了;
原本的历史上,连一个活得久了点的汉武大帝,天下人都险些没遭住。
(本章完)
第423章 曹皇后的手腕
第423章 曹皇后的手腕
相较于在宣室殿,刘荣嘴角明明比机枪还难压,实则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定模样;
此时的椒房殿,曹皇后的心情,可谓是五味杂陈。
看着身前不远处,小心翼翼跪倒在面前,再三抬手想要抚上小腹,却又每每迟疑收手的马氏,曹皇后几欲开口,终,也不过化作一声长叹。
“即是有了身子,便莫再跪了。”
“过来坐吧。”
强撑起一抹笑容,招呼马氏走上前,又伸手拉着马氏坐下身;
待马氏如惊恐的小猫般,惨白着脸将半边屁股落在踏上,曹皇后不由又是悠然一声长叹。
——曹皇后此刻,真的很想告诉自己:没什么的;
不过是个皇庶长子/庶长公主而已;
真的没什么的。
更何况这情况,也是自己一手促成的——这本就是自己的意图。
真的没什么的……
过去,不知多少个日夜,曹皇后都曾这样为自己做心理建设。
曹皇后告诉自己:陛下不碰自己,没关系;
自己不是先帝薄皇后。
会有孩子的。
早晚都会有的。
至于将马氏送上当今刘荣的御榻,曹皇后也再三告诉自己:这是皇后的责任。
这是一家主母、天子正室、当朝皇后当仁不让的使命。
但当马氏怀着身孕,真真切切跪在自己面前,惊慌失措的说出‘听凭皇后发落’时,曹皇后却依旧感觉一阵胸闷、气短。
曹皇后知道自己怎么了。
——这是这个时代赋予皇后的责任,与女性与生俱来的本能,正在做天人交战。
责任告诉曹皇后:这是应该的。
但本能告诉曹皇后:明明自己才是妻;
明明自己,才是明媒正娶的中宫皇后……
“在侯府多年,倒是鲜少探听你的往事?”
一时收拾不好心情,曹皇后便本能的扯起家常。
算是转移注意力,也是顺带着,再深入了解一下这位未来的‘马姬’。
正如曹皇后此刻所言:过去这些年,曹皇后从来不曾深入了解过这个十数年来,都和自己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婢。
除了一个‘马春’的姓名,曹皇后对马氏,便几乎再没有其他了解。
甚至于,直到此时此刻,马氏惶恐不安的在身旁坐下,曹皇后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楚地打量起马氏。
——前额饱满,口鼻娇小;
双眼并非这个时代的审美更青睐的狭长,而是更显和善的椭圆。
再加上那对浓眉——算不上多美艳,但看上去,却总是让人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平和。
很顺眼。
马氏,长的很‘顺眼’。
曹皇后依稀记得当年,还处于总角之年的自己,之所以会选中马氏作为贴身侍婢,便是因为瞧着顺眼。
但此刻,即便马氏长的再怎般顺眼,曹皇后心中,也还是难免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
“回主子的话;”
“婢子生于侯府,母亲原也是侯府侍妾。”
“说是那年,母亲招待贵客多了些,不知婢子生父何人,更不敢妄加攀附。”
…
“临产之时,母亲恰害了风寒,府上又有好几位公子年幼。”
“担心母亲将风寒染给诸位公子,老夫人便将母亲安置在了侧院。”
“又恰逢凛冬严寒,母亲不得已,便只得在侧院马厩起居,也好省下些炭火。”
“婢子生于马厩,又不知生父姓氏,便由母亲做主,取了马氏;”
“又生于开春,便……”
规规矩矩将自己的‘来头’娓娓道来,马氏原本的紧张情绪,也稍稍缓和了些。
毕竟这胎,不是马氏今天突然怀上的。
早在被曹皇后选定,并亲自送上当今刘荣御榻之时,马氏就曾在宫里打听过了。
——这种事儿,有先例;
而且并不久远,就在先帝朝,距今也不过十几年。
根据马氏了解到的消息,那位唐夫人,并没有因为怀上龙种而遭受厄运。
现如今,那位唐夫人甚至被儿子带去了长沙国,成为了一国王太后。
马氏不敢奢望这些。
马氏只知道:这件事儿,并不会为自己招来祸患。
当然,前提是马氏‘知进退’,能摆清自己的位置,而不是去憧憬一些不属于自己、自己配不上的美好。
马氏也是女人,当然能明白此刻,曹皇后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但在平阳侯府这么些年、在曹皇后身边这么些年,马氏,自也有一套自己的生存理念。
好比此刻,曹皇后不过闲聊般,提了一嘴‘不大了解你的过去’,马氏当即便明白过来:曹皇后,这是要探自己的底细了。
既然是探底细,那自然是越细越好、越全越好。
于是,马氏便不假思索的,从自己出生开始说了起来。
倒是曹皇后,从马氏这简短的三言两语间,便提炼出了不少关键信息。
——无父,母亲原也是平阳侯府的婢女;
再算算时间,以及马氏的年纪,便不难推断出其母,大约是在太宗皇帝年间入的侯府。
当时,平阳侯家族早已不复往日之兴盛;
初代侯曹参,早在孝惠年间便已离世。
二世侯曹窋,则因为在吕太后掌权期间,为吕太后任命为亚相御史大夫,而被诛吕的朝堂内外归为了‘准吕党’。
诸吕覆灭,太宗皇帝入继大统之后,平阳侯曹氏一族虽不至于直接被诛灭,但也终归是被罢了官职,赶回了封国。
再加上一个‘准吕党’的政治污点,使得地方郡县都有些肆无忌惮起来,平阳侯府那几年的日子,自也就不大好过了。
而在那么一段‘侯府上下都不大好过’,且必须低调的敏感时期,能入平阳侯府的奴、婢,几乎不可能是单纯钱买来的。
——要么,是平阳侯家族的某个故交、旧部家破人亡,留下的遗孤被平阳侯府收留;
要么,就是太后、天子恩赐,亦或友人相赠。
考虑到平阳侯府当时的处境,后者基本可以被排除。
也就是说,马氏的母亲,很可能是某个曾追随初代平阳侯曹参,却没能混出太大名堂的故旧之女。
这家人遭遇了重大变故,以至于无法再以‘民’的身份存活下去;
于是,平阳侯家族为了照顾一下旧人之后,才把马氏的母亲收留下来。
当然了;
毕竟是曾经的部下,而非朋友。
即便是收留、照顾,也不可能留在侯府白吃白喝。
一个给侯府做奴婢的机会,对于当时的马氏之母而言,已然是天大的恩赐。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马氏的身世还算干净,且不说对平阳侯家族忠诚与否——至少羁绊很深。
还有,从马氏方才这番表述中,曹皇后也愈发感觉到马氏,真的是一个很识大体,很会说话的女人。
什么那一年,马母招待贵客过多,算不准马氏的生父?
——按当时,因被归为‘准吕党’而失去官职、郁郁寡欢,整日胡来的二世平阳侯曹窋的尿性;
更大的概率,恐怕是后世那句经典的:当时人太多,实在记不清……
至于不敢妄加攀附,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若是能确定是谁,那派人知会那位贵客一声:您在平阳侯府有个奴生女,其实也并非多犯忌讳的事儿。
再不济,也至少能为生下来的孩子,冠生身父亲的姓氏。
就说如今的中郎卫青,其母也同样是侯府侍妾——而且恰恰是平阳侯府的侍妾!
早些年,卫青甚至还在自己生父家中待过几年呢。
虽然不受待见,但也起码去了生父家,实打实待了几年。
所以,马氏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当时,母亲一次性招待客人过多/连续好多天都在不停招待客人,所以根本说不准哪个才是我爹;
因为说不准,所以才不敢乱指人。
再往下看——临产染了风寒,怕传染给府上公子,就被‘安置’去了侧院?
为了省炭火,才住进了侧院马厩,并于马厩内生下马氏,遂冠以‘马’氏?
只能说,这就是语言的艺术。
按照曹皇后对平阳侯府的了解,真实的情况,恐怕远没有马氏所说的这么美好。
——染了风寒,怕传染人,几乎可以直接翻译为:嫌马母,以及腹中怀着的马氏脏,觉得奴婢在府内生育不吉利;
所以,把马母锁在了位于侧院,那平阳侯府唯一一处马厩,任其自生自灭。
至于为了省炭火而去马厩,和马匹报团取暖,更是无稽之谈。
奴婢哪来的炭火?
能有马抱团取暖就不错了……
“也是苦了你。”
“生在了马厩,便取马为氏……”
“——往后,便改氏曹吧。”
“唤个曹春。”
曹皇后此言一出,原本还在组织语言,准备继续从盘古开天地开始说自己身世的马氏,只当即愣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又见马氏面上一片狂喜,当即从榻上滑落,无比激动的跪下身,对曹皇后连连叩首。
“婢子谢皇后!婢子谢皇后!!!”
“皇后大恩大德,婢子便是生生世世当牛做马……”
说着说着,马氏便吭哧吭哧哭了起来。
哦,对;
现在,应该叫曹氏了。
世人皆知:主人对奴婢最大的恩惠,便是赐名。
因为赐名,意味着这个奴婢得到了主人的认可,并被确认为了主人的私人财产。
好比才刚改了名的曹春——早先是平阳侯家族的婢女,先前是椒房殿的陪嫁侍婢,得到曹皇后赐名,才会成为曹皇后专属的奴婢。
有点类似于玄幻世界,人与坐骑、灵兽之间的滴血认亲。
而在赐名外,还有一种恩惠,含金量比赐名还高。
这,便是赐姓、氏。
准确的说,是允许奴仆冠主家的姓氏。
好比如今汉室,对外臣最大的恩赐,便是赐国姓。
换做贵族,也是一样的道理——对奴婢最大的恩惠,便是赐本家姓氏。
因为赐了本家姓氏,奴婢就不再是奴婢了,而是同姓氏的家人。
后世网红们空口无凭的‘家人们’,尚且能让万千苦命人倍感亲切;
自更别提这种庄重、正式的‘家人’二字,对原本卑微、低贱的奴婢而言,究竟有多大含金量了。
——曹春哭,是因为高兴。
从今往后,曹春将再也不是‘平阳侯府侍婢马氏’,亦或‘椒房殿陪嫁侍婢马氏’。
无论最终能否顺利生育,成为某位公子/公主的生母,曹春都将被正式称呼为:平阳侯府女,良人/美人/夫人曹氏。
而对于曹皇后而言,这一恩惠,却不过举手之劳。
“既是改氏曹,便是自家姐妹了。”
“纵是比我年长些,也终归有这么多年主仆情谊。”
“——便唤我一声姊吧。”
“不委屈你。”
曹皇后温尔一语,曹春自是磕头如捣蒜。
嘴上却是连道不敢,非但不远称曹皇后为‘姊’,也不像过去这段时间般称皇后;
而是改回了入宫前,对曹皇后的称呼:细君。
过去在平阳侯府,奴婢们都只能称呼曹皇后为少君,有且只有作为贴身侍女的曹春,获准以‘细君’称呼曹皇后。
而今,曹春又一声‘细君’,也总算是消除了曹皇后心中,最后些许不痛快、不通达。
“早些时候,已替你向陛下讨了封赏。”
“按长沙王太后唐氏惯例,大抵会封良人。”
“——太医也把过脉了;”
“是公子。”
“既是皇长子,待其诞世,当能再进个美人的秩位……”
曹皇后娓娓道来,曹春便规规矩矩跪地叩首,再三谢恩。
直到曹皇后亲自探出手,将曹春从地上虚扶起身,曹皇后才微冷了冷脸,望向身侧不远处的寺人。
“亲自走一趟长乐,转告太医令:曹氏所孕,乃陛下长子。”
“若因太医令药石不妥、医术不精而生了闪失,便让太医令自己去高庙,同太祖皇帝谢罪。”
…
“再传令宫中:凡曹氏出行,诸宫人皆当小心避让,不得冲撞。”
“——自宦者令以下,皆然。”
“违令者,杖毙当场!”
…
“还有餐食、起居,都盯着些。”
“万莫生了闪失。”
交代完这一切,曹皇后才终是缓缓起身。
侧过头,又看了看赶忙随自己起身的曹氏一眼。
见曹氏仍旧如往日那般,小心扶上自己的胳膊,曹皇后才又温尔一笑,轻轻拍了拍曹春扶在自己臂上的手背。
“旁的,都有我。”
“你便安心养着胎,争气些,稳稳当当诞下皇长子。”
“——待日后,若不愿住椒房,便搬去凤凰殿;”
“若愿住,便稍带着也教教我如何养育子嗣……”
(本章完)
第424章 神特么汉使!
第424章 神特么汉使!
虽然这么说,对于曾经的马春、如今的曹氏不大公平;
但也还是不得不说:曹氏怀有身孕——尤其还是怀了男胎,其实并没有在朝堂内外,引起太过剧烈的反响。
朝中公卿百官、功侯贵戚,或怀揣着喜悦、祝福,或按捺着郁闷、不快,给刘荣送上了精心准备的贺礼。
贺礼规格普遍不高,主打一个礼轻情意重、不值钱但了心思的路数。
毕竟这才刚怀上;
按照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这个孩子能顺利降生、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几率,几乎不到三分之一。
即便最终顺利出生,能顺利活过六岁,而非在那之前夭折的概率,也至多不超过四成。
所以,与其说朝堂内外,是在庆贺刘荣的皇长子降临人世正式进入倒计时,倒不如说,是在庆贺这一个胎儿,证明了刘荣‘没问题’。
今天,刘荣能让马春/曹春怀上,来日,也必定能让张春、李春怀上。
在曹皇后并没有‘不可以怀孕’的政治缺陷的前提下,除非是当朝曹皇后怀孕,正儿八经的嫡皇长子、嫡长公主诞生在即;
否则,其他任何一位姬嫔怀有身孕,对汉室而言,都算不上一件多大的事。
怀男怀女无所谓;
生不生的下来无所谓;
养不养的大,照样无所谓。
事实上,这也就是曹春怀上的,是刘荣的第一个血脉子嗣;
从今往后,第二个、第三个怀上刘荣血脉的宫女、姬嫔,其因怀孕而得到的关注、待遇,都不大可能比得上如今的曹春。
还是那句话——曹春这一胎,重点不在性别、不在是否健全,也不在能否顺利生下来、能否顺利抚育成人。
这一胎对汉室唯一的意义,便是证明刘荣的生育能力。
曹春并不大懂这些太深、太晦涩的东西。
但从那位‘前辈’,如今的长沙王太后唐氏身上,曹氏也大概能类比出自己的情况。
——哪怕按最理想的状况来推断,孩子顺利出生、果真是皇庶长子,且顺利长大成人,自己的卑贱出身,也还是会拖这个孩子的后腿。
未来,这个孩子大概率要被封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待当今刘荣驾崩,自己,也会被孩子接去封国,以某王太后的身份,度过自己的余生。
所以曹春很清楚:接下来,自己需要做的,其实就那么几件事。
其一:好好养胎,把孩子生下来;
其二:摆正位置,时刻抱紧曹皇后大腿。
其三:好生教养子嗣,把孩子养成现长沙王刘发那般,唯唯诺诺的乖孩子、好孩子。
再然后,就是时刻牢记一句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规规矩矩熬当今刘荣便是。
所以,对于曹皇后‘愿意就住椒房,不愿意就去凤凰殿’的提议——或者说试探,曹春回答的也很坚决:莫说婢子,绝不愿离椒房、离皇后而去;
便是愿,也绝不去凤凰殿!
毕竟在当今刘荣坐上皇位后,曾属于东宫栗太后,以及当今刘荣三兄弟的凤凰殿,也已经蒙上了一层特殊的政治色彩。
不出意外的话,三两代人以内,不会再有后宫姬嫔、皇子,被安排去凤凰殿居住。
除非,汉家再出一个对嫡长子极度不满,又十分喜欢某一个庶子,有意废储另立的天子,将那个自己中意的皇庶子安排去凤凰殿。
于是,曹春怀胎一事,便也很快平寂了下去。
——长安街头巷尾的百姓民众,听闻此事微咧嘴一笑,算是对未来有了指望;
朝堂内外送上了贺礼,便很快将此事甩到脑后,继续忙着处理年末堆积的政务,以及刚结束的科举第一轮、即将开始的科举第二轮。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虽忙碌,却也让人莫名感到一阵安宁。
也恰恰是在这安宁之中,遥远的万千里之外——在位于河套以西,距河套、河西之交亦数百近千里之外的区域;
一伙宛如从天而降的汉人商队,缓缓靠近了河西地区,举例河套最近的一个部族驻地。
休屠部。
以休屠泽为族地,并坚持常年在此留下留守武装,世世代代生活在此的休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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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幕南地区,仅次于南池、盐池的第三大湖,休屠泽周围,吸引了无数觊觎这片水源地、沃土的游牧部族。
但此刻,休屠泽东部沿岸,距离湖岸不过数百步的位置,却根本看不见任何一个其他部族的人。
——休屠部,是幕南极为特殊的一个游牧部族。
相较于折兰、白羊、楼烦这三家马车,休屠部在匈奴单于庭的地位,并不比其他寻常部族高太多,更远比不上这三驾马车。
论实力,休屠部无论是人口、牧畜数量,还是部族勇士的战力,也都只是比普通的中大型部族稍强。
远比不上折兰等三驾马车;
更是连给左、右贤王,乃至单于庭本部擦鞋都不配。
但在幕南,休屠部的特殊性,几乎不亚于人均战争狂的折兰部。
因为休屠部的每一个特征,或者说是生存信条,都和草原上的主流价值观严重不符,甚至是背道而驰。
比如:整个大草原,几乎所有游牧民族都信奉的至理名言——有奶便是娘,对于休屠人而言,却是莫大的耻辱。
在休屠人看来,友好与敌对,是如白天与黑夜那般,毋庸置疑,且铁打不变的。
某一个与休屠人友好相处的部族,世世代代都能得到休屠部的信任、亲近,只要求上门,休屠部都是能帮就帮。
同样的道理:若某个部族同休屠部结仇,那也同样是世世代代传下去,不死不休。
什么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就投降?
休屠人不!
在休屠人看来,打不过,就该更使劲儿打,绝不能跑!
就像被草原上的狼群盯上——你也懦弱,狼群就越嚣张,只要你敢跑,狼群就能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同样的道理;
在休屠人看来,与仇家打仗,就该一往无前,一步不退。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敌人感到恐惧。
一旦撤退——哪怕只是战术性佯败、诈退,都必定会让敌人士气大振,从而更加坚决、勇敢的来攻杀自己。
这,是休屠部与草原各部格格不入的第一点。
草原最高法则:一切都要为生存让路!
休屠部却认为,勇敢者才配活着。
其次,便是不同于草原上,那些对部族兼并、联合持开放态度,并以此来强大自身的绝大多数部族。
休屠部,或者说是休屠人,极度排外!
对于请求联合,乃至于自愿加入休屠部的中小部族,休屠部一盖拒绝;
甚至于,在一场针对其他部族的战争胜利过后,休屠部也不会将战败部族的残兵败将、女人小孩吸收。绝大多数时候,休屠人会把战俘卖给其他部族做奴隶,来换取牧畜等物资。
极个别情况下,则会自己留下来当牧奴用。
极度排外,极度抗拒部族融合、兼并,极度重视血脉单一性、部族纯洁性,是休屠部与草原格格不入的第二大特征。
最后,同时也是最让人无法理解的一点。
——在抗拒与其他部族融合、兼并,甚至都不大愿意和其他部族交朋友的前提下,休屠部对待大河以东的汉人,也同样是一种极其别扭的态度。
对于汉人的军队、民众,休屠部和每一个草原游牧部族一样: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去抢掠汉人百姓,去戏耍、攻杀汉人军队;
但与此同时,对于那些从汉人地界带来货物,到草原上一路交易的汉人商队,休屠部又友好的有些夸张。
正如此刻;
这支商队,才刚在休屠泽附近一旦出现。
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休屠王本人在内的一众休屠部贵族,便已经在湖畔备下了露天酒宴,以欢迎这支汉人商队的到来。
“远方的客人,来到了我们贫瘠的大草原!”
“草原上没有佳酿,却也有热烈的奶酒;”
“草原上没有珍馐,但也有鲜嫩的烤羊羔。”
“为尊贵的客人,奉上最好的酒、肉,迎接尊贵的客人,再次来到我们世代守护的休屠泽……”
是的。
在休屠人看来,并不是休屠泽,以及休屠泽所滋润的这片土地,在孕育休屠部的牧民;
而是休屠部的勇士们,在虔诚守护着这片天神所赐,并特意交给休屠人守护的圣池。
所以,休屠泽沿岸数十里的区域,从来都不允许其他部族的牧民——乃至牧畜靠近;
休屠泽内的水,更是只有休屠部的人和牧畜能饮用。
任何试图玷污休屠泽的行为,都会让每一个休屠人当场暴怒,不惜以天神之名,发起无休止的血脉追杀。
何谓血脉追杀?
好比某个不懂事的小孩儿,在休屠泽边上站着尿尿;
那么,直到这个小孩儿的每一个家人——包括父母双亲,手足兄弟,同部族的血亲;
乃至于嫁去其他部族的姐妹,以及这些姐妹嫁去的部族,都将被纳入休屠部的追杀名单。
除非上了名单的人死亡;
否则,休屠部对这个,或这几个部族的追杀,就将世世代代,永无止境的进行下去……
很显然,对于这支‘再次来到休屠泽’的汉人商队而言,休屠人的种种习性,基本已经被这支商队摸透了。
故而,在听到休屠王这番慷慨激昂的欢迎辞后,为首的汉商当即起身,双手奉上了自己从汉地带来的见面礼。
嘴上,也不忘学着休屠王悠长、高亢的音调,‘回礼’致辞道:“伟大的休屠王,给予了我们无上的礼遇。”
“作为休屠部永远的朋友,我们这些狡猾的商人,为伟大的休屠王,带来了一些不值一提的礼物。”
“——希望休屠王世代守护的圣池,也能庇佑我们这些狡猾的商人,并赐予我们再次来到这里,以瞻仰圣池雄姿的荣幸。”
“些许薄礼,还望休屠王,莫要嫌弃才是……”
汉商此言一出,那被称为‘休屠王’的匈奴贵族当即喜笑颜开,嘿笑着上前,便双手接过那盖有红布的礼物。
若无旁人的掀起红布一角,看清礼物全貌,休屠王面上笑容,也当即再添三分诚挚。
“贵客对圣池的憧憬,即便是我们这些天神指定的守护者,也难免一阵汗颜呐~”
“——休屠王不必客气,不过区区薄礼……”
二人客套间,已经是勾肩搭背着于上手落座,不片刻,更已是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陪坐的一众休屠贵族,也都找到了各自的目标——要么豪迈对饮,要么一起跳舞;
更有甚者,颇为爽朗的拉过目标,便朝着自己的毡帐走去。
不多时,毡帐内便传出阵阵粗喘声、畅笑声,以及草原女子所特有的呻吟声……
就像是一场荒唐至极的颜色聚会;
人人都在释放内心深处,不知被埋藏了多久的原始兽性。
以至于都没人发现:在距离筵席场地不过百步开外,商队的临时驻地内,原本也应该在酒宴狂欢的商队成员,此刻却鬼鬼祟祟聚在了一起。
“休屠王、休屠部的性子,基本都已经摸透了!”
“混邪部那边,也已经基本说定!”
“——如果混邪部信守承诺,那三日之后的夜半时分,休屠泽,就将成为血泽!”
“而后,我汉家究竟如何——在河西究竟是何境地,便要看往后三日,我辈于此地之谋划……”
为首之人沉声一语,蹲聚一圈的众人齐齐点下头。
若是有新人看到这个场景,其实就不难发现:这几十号人,和寻常汉人商队的成员,有着极为显著的区别。
——和寻常商队的护卫一样五大三粗,身上却并没有多少市井气息;
腰间佩剑五八门,显然都是市面上粗制滥造的货色,但这几十号人行走间的仪态,以及那时刻扶在剑柄上的左手,却时刻彰显着他们的不凡。
在后世,对于这样一群由内而外透着古怪的人,有这样一种描述方式;
一水儿的寸头,黝黑的脸、精壮的身形;
作训服外防风衣,人均脚踩作战靴,操持川渝口音,一口一口‘麻买批’。
他说他是渔民。
可他晕船。
他手里的鱼叉,也总是下意识摆出刺刀直突的架势……
(本章完)
第425章 河西
第425章 河西~
“休屠人……”
“混邪人………”
未央宫,宣室殿。
处理朝政时的片刻间隙,刘荣的目光,也不由下意识落在身旁不远处,那张被日常悬挂起来的巨大堪舆之上。
这份堪舆很特殊。
甚至不同于过往五十年,汉室所常用的任何一张堪舆。
——开国之初,汉室朝堂用的堪舆,普遍都是局部区域的地形、地势图。
比如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前,与韩信、吕泽等将军商讨方略时,用的便是关中渭南地区的局部地图。
又好比那场让太祖高皇帝差点连底裤都输掉的彭城之战,用的则是楚国地图;
后来的荥阳拉锯战,用的则是荥阳-睢阳一线的地图。
完整的疆域图,汉室自然也有。
但涵盖的范围却也只限于:西起陇右,冬至东海,北至雁门,南至五岭的绝对版图。
类似西南诸夷、岭南百越,东北朝鲜半岛、西北河套河西,以及正北方向的大草原等诸多邻国、势力,则很少出现在汉家常用的堪舆图之上。
顶破天去,也就是在燕国东北方向,笼统的标出一个‘朝鲜诸国’,西南画一个圈表上‘西南诸夷’;
南方大致划出南越、闽越、东越。
至于北方,用心点的话,能标注出几个毗邻边墙的匈奴部族。
过分一点,更是可能会直接用‘幕南’二字概括掉。
事实上,在过往这五十多年时间里,汉家之所以会在面对匈奴军队时,屡屡陷入追追不上、跑跑不掉的尴尬境地,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汉室对于塞外地形的掌控,低下到了一种令人不敢置信的程度。
就拿太宗皇帝十四年,老上单于大军压境,长驱直入,差点把长安城都给一把火烧掉的那场战役举例。
——在那之前,汉室对于疆域外的了解、掌握,仅限于:陇右、北地,均只和掌控河套、河西地区的月氏人接壤;
上郡也有过半与河套接壤,剩下与匈奴人接壤的正北方向,则有孤悬塞外的云中城充当哨塔。
正是因为这个认知,以及‘月氏人自顾不暇,不可能对汉家造成威胁’的情报,汉家才会在当年那一战,被打的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月氏人什么时候输的,什么时候逃的?
匈奴人什么时候掌控河套、河西的?
这显然都是情报问题。
但月氏人从哪逃的、往哪逃的?
逃跑途中,有没有给匈奴人制造麻烦?
在失去河套、河西之后,他们是头也不回的继续跑了?
还是有能力回过头,凭借某一有利地形,和汉室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对匈奴人新占据的河套、河西造成威胁?
以至于:得到河套、河西之后,匈奴人在这片区域如何分布、兵力如何布置;
若入侵汉室,他们会从哪里、哪个方向来?
这些,可就是实打实的地理问题了。
说白了,过去这些年,汉家之所以在面对匈奴军队时,屡屡出现‘哪怕打的赢,也根本追不上,更不敢去追’的尴尬状况,就是因为出了边塞,汉家那就是两眼一抹黑。
一望无际的草原,要山没山,要水没水;
便是有,也是根本没有明显特征,千篇一律的丘、坡,以及歪七扭八的溪流。
事实上,按照这个时代的草原地理风貌,别说汉室没有地形图作为参考了;
哪怕是有,也根本没有多大参考意义。
——一张地图,上面是草原,下面也是草原;
就中间被一条沙漠带分开,以分清上下,也就是南北。
这有什么意义?
别说是汉家将士了——在草原上,就连土生土长的匈奴人,也经常出现整个部族在迁徙途中走偏,于草原上迷路的状况。
草原没有地标、没有参照物,根本画不出有参考价值的地形图;
与此同时,汉家又实在没有渠道,去了解草原腹地深处的地形地貌——去都去不成,怎么可能画得出图?
所以,过去这几十年,汉家军队根本就不敢出塞作战。
不只是怕匈奴人的骑兵,会在开阔地冲击本方步兵集群;
更让他们担心的,是在草原上迷了路,无论是否遭遇危险,都无法找到返回关内的方向。
但这个问题到了刘荣这里,却得到了一个相当刁钻的解决角度。
——幕南地区,确实没办法;
但河西地区,却并非没有地标参照!
问:河西地区,为什么叫‘河西’?
因为大河,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黄河,是从西向东而流,在地图上呈‘一’字形;
但到了河套一带,就因为高耸凸起的高原,而被迫往上拐了个弯,变成了‘几’字形。
这个‘几’字内部,被绕道的大河像护套般套起来的区域,便被称之为:河套。
也因为这片名为‘河套’的区域,位于‘几’字上面那一横的南侧,故而也被称为:河南地……
按这个逻辑来说——河的南边是‘河南地’,那河西,便指的是河流西边吧?
对,也不对。
河西之所以被称之为‘河西’,确实是因为这片区域,位于大河流域以西。
却并非整个大河以西,而是河套那个‘几’字左边那一撇的西侧。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河西这个名称,并不应该被解释为‘大河以西’,而是称之为:河套以西,更严谨、准确一些。
如此一来,问题就简单了。
——以河套的‘几’字型流域左边那一撇,或整个河套地区为参照物,河西,确实应该被称为‘河西’。
但若是以大河从源头,一直到抵达河套之前,始终呈东西向‘一’字形流淌的流域作为参照物,如今的河西,其实更应该被称之为:河北。
大河以北嘛;
对岸的南边就是黄土高坡。
这就使得曾经,和草原其他地区一样,找不到任何有效参照物的河西地区,被刘荣找出来了一个勉强够用的参照物。
——大河。
也是华夏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大河上游和河西地区的关系,大致就是在‘一’字上,托起了一个平放的鞋盒。
在没有参照物的前提下,汉家想要在这个一望无际的鞋盒里,按照既定路线前往目的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若是以这个鞋盒下的大河,来作为参照物呢?
比如:某一场战争中,汉家的军队西出河套,打算攻击河西地区的某个点,或突袭某个战略要地,如淡水湖之类。
那么,这支军队完全可以按照地图,先沿着大河走。
一直沿着大河,走到目的地与大河连线能垂直的地方,再转个九十度的弯,径直北上!
虽然依旧要无参照物、无对照系的走数百里,但也总好过一出河套就这样,走个上千,乃至数千里。
于是,就有了此刻,摆在刘荣御榻侧前方,常日被悬挂起,却很少有人注意到的巨大堪舆。
这张堪舆特殊的点在于:这,大概率汉家第一张非局部,将整个汉室包含在内,并对周边势力、文明进行了准确标注的,某种意义上的历史第一份‘亚洲地图’。
至少也是东亚地图。
在这张地图上,幕南地区的几处战略点,如龙城、高阙、南池、盐池,以及贺兰山、祁连山、狼居胥山;
朝鲜半岛的己方势力,如马韩朝鲜、卫氏朝鲜、真番、临屯等国;
乃至于历来以‘遍地芝麻小国’著称的西南夷,什么夜郎、靡莫、滇、邛等小国,都被标记出了大致的势力范围和掌控区域。
其中最精准、最精确的,大致就是河西地区了。
——短短一年多时间,汉家经河套地区,已经送出了数以十计的‘商队’,于河西地区查探情报。
说是查探情报,其实也就是简简单单的几项。
其一,摸清楚河西地区,几大部族头人的脾性,以及这些部族内部的状况、彼此之间的‘外交’状态。
其二,尽可能精准的,确定这些部族在河西地区的固定祖地,以及习惯性游牧的区域、范围。
最后,最为重要的一项:测算出休屠泽、居廷泽在内的,河西地区所有重要战略地的具体位置。
用到的方法,便是上文中所说的:以大河为一条横轴,再根据各个战略点与大河的距离,勉强组建出一个类坐标系,从而更精准的标注出重要战略地。
于是,刘荣便得到了这张地图。
或许旁人还不敢把话说死;
但作为后世来客,凭借脑海中的模糊记忆,刘荣敢打包票:这张地图,可以让每一位汉室将军,都顺利抵达在河西地区的目标地五十里以内。
五十里以内,足足二十公里,听上去误差很大;
但考虑到斥候部队,在战场的探查范围,本就是以前进方向为准,左右各二十里起步,原则上上不封顶;
这么点误差,其实也就没什么了。
——大不了以后,汉家的军队立条规矩:凡是在河西打仗,斥候探查都以五十里为最低限!
不管怎么说,有这么一份能把你带到目的地五十里以内的地图,也比过去那般凭感觉走、凭运气碰,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比如历史上,某个名气严重大于实力的迷路将军,在有了这么一张地图之后,就算迷路,也不至于再贻误战机,甚至于错过整场战役了。
而在这张地图上,只要看向那片被刘荣称之为‘河西’的区域,就很难不被其中的两个不规则圆形所吸引。
休屠泽;
居廷泽。
其中,前者距离已经被纳入汉室版图的河套地区并不远,不过三百余里;
后者则更靠西,距离河套上千里之远。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日后,汉家军队踏足河西,亦或是河西地区的游牧民族——只要脱离了孕育这片沃土的大河太远,那就必须以这两处水源地,作为赖以为继的生存根基。
对刘荣及汉室而言,道理更简单——只要想在打河西的过程中,能自由脱离大河流域,而不是始终循着大河西进、东撤,那这两块水源地,都是不可或缺的。
当然,这两块地方的守护者,也同样关系到汉室能否达成自己的图谋。
比如休屠泽的休屠部,可谓是河西地区仅有的不到十个中、大型部族之一。
只要能吃掉休屠部,那休屠泽就唾手可得不说,还能对其他的河西大部族,起到相当有效的威慑作用。
——休屠人都败了!
——休屠泽都没了!
那咱们,还能打过汉人吗?
不然,降了吧……
“混邪部,大抵是要反水。”
“至少在我汉家再度衰败、匈奴人再度强大之前,混邪部,是可以用来撬动河西的。”
想到这里,刘荣也不由得为先祖的智慧,而感到赞叹。
——咋寻思的呢?
公孙混邪,一个义渠王子,早八百年就和草原上的匈奴混邪部分家了;
结果上下嘴皮子一碰,给人安了个公孙的汉姓,还做了大官儿。
到现在,刘荣几乎是念头刚起,公孙混邪那边,就已经和草原上的亲戚们联系上,并基本聊妥了。
根据公孙混邪所转述:草原上的义渠后人,也就是所谓的匈奴混邪部,日子极苦!
早在上百年前,义渠人就曾臣服过秦,并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只是后来的一系列变故,让原本团结的义渠人支离破碎——汉家,匈奴,月氏,乃至于草原上的‘盗羊贼’羌人,都收留了义渠人的部分分支。
对于神州华夏,混邪部,早就是向往无比!
只要王师有意,混邪部愿意随时从驻地出发,自河套内附!
当然,若有必要的话,混邪部也可以暂时留在河西,以内应的身份帮助汉家达成某些图谋,来作为自己‘内附’的投名状。
这个消息被公孙混邪摆上朝堂之上时,朝堂内外,其实还多有迟疑。
最终,还是刘荣拍板,选择相信混邪部。
——因为刘荣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
而且原本的历史上,混邪部也确实是在汉武大帝在位期间归附汉室,成为了汉室与草原之间的缓冲带,又或者说是国门守卫、戍边战士。
而且在内附之前,混邪部还奉上了整个休屠部的人头,来作为投名状!
既然如此,那刘荣还有啥说的?
(本章完)
第426章 岁末
第426章 岁末
作为皇帝,刘荣考虑问题,基本上还算全面。
但凡事都有其两面性。
——思考问题全面,自然就意味着刘荣在思考某个小问题时,思维很容易就会扩散、延伸到一个更大的命题,视角也会抬高到一个极大的范围。
正如此刻,刚想到原本的历史上,混邪部最终内附,并凭一己之力(背刺)覆灭休屠部,以整个休屠部外加休屠泽,当做了内附汉室的投名状,刘荣便当即联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冠军侯。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冠军侯霍去病,长平侯卫青,无疑是整个汉武大帝一朝,乃至于整个西汉两百余年最耀眼的绝代双骄。
但在战场上,这舅甥二人的战术打法,却可谓是牛马风不相及。
二人当中相对年长的卫青,是遍观华夏历史,都排得上好的史诗级战略家。
在战场上,卫青往往掌握着十数、乃至数十万大军,却总是能将这个数量级的部队协调好,安排的头头是道、妥妥帖帖。
到了战时,该拼命了,卫青不含糊;
该迂回了,卫青也不犹豫。
必要时,卫青也能毫不迟疑的下达撤退命令,以免伤亡扩大。
这么个人~
怎么说呢;
就像一本教科书。
让他去打仗,自他率军从长安开拔,一直到班师回朝再归长安——这整个过程当中,他都不会犯下哪怕一个错误。
这里的不会犯错,和程不识那种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还不一样。
而是任何时候,都能在极端的决策窗口内,做出最有利于本方、能让本方利益最大化的正确决策。
再加上卫青脾性敦厚,向来不吃独食——但凡是能想起来的,报军功的时候都不会漏忘,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此间种种结合在一起,才最终塑造出了华夏历史上,最有名的绝代双骄之一:长平烈侯,卫青。
与主打正面、大军团会战的舅舅卫青相比,霍去病的战斗方式就热血很多了。
——特种作战!
当然,不是后世那种特种部队,而是和后世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小股部队迂回、绕后,对敌军后方,乃至大后方发动突袭,乃至斩首行动——这是霍去病擅长的。
舅、甥二人一个正面硬刚谁都不怵,一个绕后突袭哪都敢去、哪都敢打;
二者结合在一起,所催生出的化学反应,绝非1+1>2这么简单。
更不负‘绝代双骄’之千古颂扬。
而眼下,想起原本的历史上,混邪部以休屠部作为投名状,内附成为‘汉昆邪部’的事件,刘荣便立刻想起了历史上,冠军侯霍去病的又一大特性。
——冠军侯麾下,草原胡人仆从部队的占比,几乎达到了三成!
而且,在冠军侯所部取得较大战果,并相应承受了较大伤亡的战斗当中,其麾下胡骑仆从部队的伤亡,甚至占到了总伤亡的一半以上!
这就等于说,每十个冠军侯霍去病的兵,就有三个胡人——而且大概率是匈奴人!
一场战争中,冠军侯麾下阵亡将士一百人,当中有至少五十个是匈奴人!!!
这就多少有点让刘荣心底发痒,恨不能立刻召唤系统,抽一张霍去病巅峰卡了。
——给他八百嫖姚骑,他出去转一圈,能把龙城给你端了!
给他五千精骑,他能把草原上掀个底朝天不说,回来还能带回四千多汉军将士,外加同等数量的‘匈奴精锐’。
汉军麾下,受还是领导的、打匈奴人最积极最卖命的匈奴精锐。
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真的很难不让人心潮澎湃。
刘荣知道——这种以胡治胡、以胡攻胡的神奇手段,寻常人很难模仿。
至少很难有人像冠军侯那般,先把某个匈奴部族暴走一顿,然后三两句话,就把他们策反成比汉军将士都还忠于汉室、打起仗来——打起匈奴人来,比汉军将士都还要拼命的顶级狗腿子。
但刘荣清楚的知道:历史上,混邪部于河西跳反,并将休屠部当成了内附投名状——这件事的整个经过,都和冠军侯没有半点关系。
这就意味着,类似混邪-休屠二部这种‘策反一个打一个’的模式,是有可能复制的。
至于原因,也非常充分。
——草原上的生活,真的很苦;
——草原上的匈奴人,真的很穷。
倒不是说,刘荣打算用钱砸,把草原上这些没见过世面、见钱眼开的匈奴土包子给砸晕,直接用钱将其收买。
而是他们的困苦、贫瘠,意味着他们对更美好生活的向往更加强烈,而期望又相对低了许多。
就说如今汉室,绝大多数百姓农户对‘好日子’的憧憬,是秋后丰收,同时粮价又不暴跌;
种出来的粮食够全家人吃,隔三差五——至少个把月沾荤腥。
对于后世人而言,这或许算不上‘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可若是看看在这个时代,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所向往的美好生活是什么样,就不难发现:如今汉室的百姓农户,真的已经很幸福了。
——不死于非命。
这是九成九以上的游牧民族,所向往的‘美好未来生活’中,唯一一条标准。
不死于非命。
不被饿死,不被冻死;
不被别人欺负死,不被强盗屠戮死。
不被屎憋死、毒死;
不因缺少微量元素摄入,而突然暴毙惨死;
不因吃了变质腐肉而病死,不因喝了污染水源而毒死。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游牧民族,所向往的‘美好的未来生活’。
他们愿意死在马背上;
也愿意死在狩猎,又或是为本部生存,而与其他部族进行的战争之中。
此外,在三十多岁的‘暮年’,被部族温柔的驱逐,自生自灭,并最终葬身于野兽、食腐动物腹中,也同样是游牧民族愿意接受的死亡方式。
——他们认为,战死、老死,都是最理想的死亡方式。
如果能死于这两种方式,而非其他奇奇怪怪,又多少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死法,对于游牧民族而言,就已经是体面、安详的,甚至堪称‘寿终正寝’的死亡方式了。
而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导致游牧民族,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标准如此之低,连做梦都不敢梦吃饱、穿暖的原因,便是草原上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
气候不必赘述——位于整个华夏版图正北方向的大草原,气候自然比汉家更寒冷、冬季比汉家更长。
在汉室北方边境,尚且被称之为‘苦寒之地’的前提下,地理位置更靠北的大草原,自更是气候恶劣的不易生存之地了。
诚然,气候的寒冷对游牧文明的影响,没有对农耕文明那么大;
但农耕文明至少有的选。
气候热,能种喜热的作物,如粟、稻;
气候冷,也有冷天儿能长的庄稼——如冬小麦之类。但游牧民族没得选。
他们没有冬小牛、冬小羊。
他们只能在春夏两季,拼了命的给牧畜养肥膘,于秋天尽可能寻找温暖一点的地方,并祈祷冬天别太冷、别太长,牛羊牧畜别冻死、饿死太多。
资源更没的说。
即便在后世,这片草原是世界文明的矿物资产富裕地区,但即便是到了那个新时代,这片土地上的民众,也仍旧只能凭畜牧为生,而不能挖掘出埋藏在地底的财富。
正如后世人所了解到的,那句出自匈奴底层民众口中的哀呼: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畜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草原上的贫瘠资源,逼得游牧民族必须和天争,和地争,和人争。
争的却绝非大富大贵、子孙万代,而仅仅只是活着。
再加上生活方式的问题——上限不高,下限极低的游牧文明,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民族,几乎不具备任何抗风险能力。
一场大风、一场暴雨;
一场大雪、一场冰雹。
甚至于一场干旱、炎热,一股寒流、瘟疫,都能如镰刀般,成片成片收割这片草原上的生命。
他们没有赈济灾民的中央政府——因为他们的中央政府,也照样抵御不了这样的自然危害;
他们没有可以自外地调用的物资——草原上的资源,非但不允许其他地区帮助他们,甚至使得其他地区更乐意、更希望死的人再多一些,好让生存压力减小。
对于游牧民族而言,南下侵略,从来都是一个残酷的生存问题。
——不抢,就要饿死、冻死。
只能抢。
抢邻居的,抢亲戚的;
等什么时候,大家都穷的没什么东西值得被抢了,就该合计合计,聚集起来南下,去抢更富裕的汉人了……
对于汉家而言,这不公平。
但从客观角度、从上帝视角来说,这也不过是游牧文明,在这个文明阶段唯一能想到的生存方式。
那么,既然是‘生存’二字逼迫游牧民族抢掠、发动战争,那这个问题,就不是无法解决的。
——游牧民族要的是生存,而不是杀戮、战争;
而生存,并不非得通过抢掠、侵略来达成。
就拿历史上,以休屠部、休屠泽作为投名状,得以内附汉室的混邪部来说——他们就是最先想明白的那一批。
打仗,可能能抢到东西,也可能抢不到,但一定会死人;
直接投降,不需要再抢东西,而且一定不会死人。
那还想什么?
几乎无风险、必然有回报的内附,怎么都比风险与回报成正相关的战争、侵略要强吧?
历史告诉刘荣:混邪部,只是最早想明白的那一个,绝非最后一个。
在混邪部内附汉室,并顺利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人人都不用再担心随时死于非命的美好生活之后,越来越多的草原部族,开始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也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冠军侯才能以神兵天降之姿,在草原上如入无人之境,几乎将进入视野范围内的每一个匈奴男人,都转变为了汉家的‘胡骑别部’。
刘荣很清楚:这,是最正确的路线。
这是对汉家而言,性价比最高——投入最小、损失最小,同时收益最大的统战思路。
而混邪部与休屠部的故事,就将成为这一统战路线的开端。
——最晚在今年年末之前,此事便会得出结果。
要么,是混邪部如历史上那般,以一己之力覆灭休屠部,将整个休屠部的人头外加休屠泽双手奉上;
要么,是这两个世代居住、生活在河西地区的中大型部族,斗个两败俱伤。
汉室怎么都赚。
最主要的是:从此以后,草原上的部族与部族之间,也很难再以相对和平、友善的方式相处了。
——你就不怕你身边的邻居,是下一个‘借君项上人头一用’的混邪部?
万一是,那他捅你腰子,可是很疼很疼的。
即便不是……
咳咳;
即便他不是,也不愿意做第二个混邪部;
难道你,就不能做第二个混邪部,让他成为第二个休屠部吗……
在后世新时代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全世界人民都向往美丽国,恨不能生来就是高贵的美丽人。
但很少有人知道:在人类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世界人民——至少是亚洲东半部,人们向往的是‘天朝上国’,即华夏。
而今汉室,在同样举足轻重的匈奴人面前,或许还没有绝对碾压级别的强大实力。
但汉室百姓的生活,即便是同样属于超级强国百姓的匈奴百姓,也同样是无比向往的。
刘荣有十成的自信笃定:只要有机会,九成九以上的游牧之民,都愿意成为有饭吃、有地种,有衣服穿、有房子住的华夏民族。
好比上百年前,需要秦孝公费尽心机去拉拢、安抚的义渠人——在如今汉室,都成了军队视为珍宝的义渠铁骑了!
说是义渠铁骑,却也基本已与汉人无异!
往更早了说——殷商开国之时,连山东半岛都还是‘境外’,荆楚、巴蜀、关中、燕代,尽是外族之徒;
出了都城,再走几百里就能到国境线。
结果呢?
山东半岛的莱夷,现在叫自己‘齐人’。
荆楚蛮夷之地,出了汉太祖高皇帝。
巴蜀山林,成了天府之国;
曾经‘苦寒’的燕代、秦赵,如今都成了汉室疆域的北半部。
那么,未来呢?
为什么未来的大草原,不能是汉室版图上的‘内匈奴’呢?
为什么匈奴人,不能像如今的义渠人那般,在百十年后,成为汉家军队又一哄抢的珍惜精锐兵源,同时又和华夏民众,看不出什么区别呢……
(本章完)
第427章 百年大计
第427章 百年大计
草原上正在发生的事,刘荣当然不知道。
——至少不知道具体细节,以及准确的时间。
或者应该说,那些个派往河西地区的使团,实际上都能算做是刘荣这个棋手,在河西这盘棋上下的闲手。
何谓闲手?
就类似于风险投资。
对于一个风险极高,回报也相应极大的项目,进行一笔能显著影响项目走向,对自己却根本无伤大雅、完全承担得起损失的投资。
就好比这些商队,刘荣的投入很多吗?
——商队本来就存在,并不因为刘荣投资与否,而影响到这些商队是否出塞;
刘荣做出的投入,不过是在一个原本就要出塞行商的商队中,掺进部分绣衣卫的探子,以‘商队护卫’的身份,一同前往塞外打探情报。
当然,这些人可能回不来,可能因为种种原因死在草原上,又或是直接和商队一起团灭,乃至于暴露身份。
但对于刘荣而言,这个投入,显然算不上太大。
绣衣卫哪年不死个几十上百号人?
病死的,意外死的,又或是暴露了身份,被做局害死的——几乎每一年,都有那么大几十号人。
到了多事之秋,如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前夕,绣衣卫甚至是每天都死人;
从叛乱爆发之前的先孝景皇帝二年,到叛乱平定的孝景皇帝三年,前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绣衣卫在关东郡、国潜伏的眼线,死亡人数更是足有六百人之多!
这是没办法的事。
情报工作,本身就属于超高危工种。
在这个出趟远门,都担心这辈子再见不到第二面的时代,经常换工作场地,并普遍与危险人物朝夕相处的绣衣卫探子,死亡率根本就不可能降得下来。
到了草原,那就更别提了——别说是绣衣卫的探子,又或是实打实的‘真·商队护卫’了;
就连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自己,那都是动不动就要死人的。
什么天灾人祸,饮食问题,乃至于水土不服之类,都有可能要人命。
所以,刘荣的投入约等于零——仅仅只是派了原本就坐着高危工作的绣衣卫,去更加危险的草原上,进行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
至于回报,刘荣原本的设想,是能摸清楚河西的大致状况,尤其是那些中大型部族各自内部,以及彼此之间的情况,就已经可以接受了。
倒是没想到冒出来个混邪部,给刘荣整出来了个意外惊喜。
只是归根结底,这,不过是刘荣的一手闲着。
成了很好,不成也无所谓。
眼下,刘荣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眼下的长安——即将结束的,华夏历史上第一次考举之上。
经过前两轮考举,刘荣也基本摸透了这个时代,对于考举这一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
——第一轮科举,最终有一万四千余考生报考,有将近一万一千人成绩及格,进入第二轮。
这意味着第一轮科举试卷,那些最基本、几乎毫无难度的考题,也同样难住了足足三千多名自诩为‘读书人’的考生。
得到这个数据后,刘荣原本还感到非常疑惑。
但在专门看过那些第一轮不及格的考生试卷后,刘荣便释然了。
这三千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字迹潦草到根本没法辨别,而被判定为不及格。
造成这个情况的原因,大概率是照猫画虎,偷师偷出了问题。
类似于:某个农户子弟,偶然从当地权贵扔出去的垃圾当中,得到了权贵家里小孩儿练字的废弃竹简,便当即将其视为珍宝。
找人问过字儿的含义,再回家拿树枝在地上临摹、练习,最终便练成了一手独具一格的狗爬字。
又或者,是某个自幼就没怎么读过书、练过字,却被全家上下捧着、哄着的少爷,自信心爆棚的跑来参加科举。
但科举场上,却没人惯这些少爷的臭毛病了。
明白了那三千人考试不合格的原因,刘荣便也没再去多想。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让刘荣始料未及,且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原本已经通过第一轮,获得参加第二轮资格的将近一万一千名考生当中,有将近一半弃考,放弃参加第二轮科举!
这就让刘荣有些理解不能了。
好家伙!
第一轮扫个盲,扫下去将近四分之一,朕也就不说啥了;
特么都过了首轮,居然还有近一半考生弃考?
咋?
看不起朕?
还是看不起朕给的每年四百石秩禄?
恼怒过后,刘荣也专门去查了此事的原因。
查明原因过后,刘荣便又是一阵无奈的长叹。
——退考的五千多名考生中,儒家士子占了三千以上!
有自诩清高,觉得首轮科举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而四百石的官职又配不上自己,故而傲娇弃考的;
有被第一轮搞得汗流浃背,担心第二轮会考个位数,觉得自己没必要自取其辱的;
当然,也有儒家内部经研究,最终决定:为了不让儒家,成为本次科举的出头鸟,而择优应考第二轮,适量内部淘汰掉的。
这些都还在刘荣的预料之中,也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最让刘荣暗自懊恼,并深感无力的,是除了以上原因外,无论儒家,还是其余法、墨、黄老等诸学派,都还存在另外一种情况。
——觉得通过第一轮,就已经足够了。
拿着‘科举第一轮通过’的履历,就足以回地方郡县,被地方官任命为官吏,或是给权贵做门客。
那还考个屁?
走了走了……
这就让刘荣有些牙根痒痒,恨不能把这帮没出息的东西都绑回来,在东市外弹勾勾示众。
瞧你这点出息!
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只是气归气,终归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刘荣也只能尊重他们的选择和命运。
一边用‘就算是给地方输送人才了’的说辞安慰自己,刘荣一边,也没忘暗下让人进行统计。
——就这些主动弃考,觉得通过第一轮足矣的窝囊废,有一个算一个,别想成为上的了台面的官儿!
这是来自汉家最高统治者光明正大的政治压迫!
但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皇帝好不容易搞出来个科举,你居然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活该你政审永远过不了!再然后,自然就是二轮科举。
按照刘荣原本的计划,第一轮科举,本应该最多淘汰不到一成的考生;
近一万五千应考者,应该至少有一万三千人进入第二轮。
结果最终,只有六千多人应考,朝堂自也乐得轻松,在长安附近设置了几个考场,完成了第二轮科举。
相较于第一轮科举‘扫盲’的性质,这二轮科举,就多少有点选拔官员的意思和架势了。
——同样的算术题,却不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而是融入到了实际行政应用场景当中。
比如,今岁秋闱二轮科举,算术模块唯一一道大题,原题便是:有一户,田百亩,籍关中;
岁得粟330石,麦180石;
家有夫、妻、子、女共五口;
是岁,粟作价石40钱,麦作价石55钱。
问:该户所拥之农田百亩,长宽各几步?(五分)
问:去除农税,该农户余粟、麦各几石?(五分)
问:该户不以麦为食,欲尽卖其麦,又自留粟50石过冬;其粮售罄,得钱几许?(十分)
这道题,就是二轮科举非常典型的,披着算数的皮,实则却在考研考生数字应用能力的题目。
答案算不上太难,但也具备一些筛选效果。
比如第一问,标准答案便是:关中行大亩,亩宽一步,长二百四十步;
故百亩田,宽百步,长二百四十步。
第二问:农税三十取一,粟330石,缴农税11石,余319石;
麦180石,缴农税6石,余174石。
第三问的复杂程度和运算量,也配得上十分的分值。
——麦174石,每石55钱,共得9750钱;
粟319石,农户自留50石,卖269石,每石40钱,共得10760钱。
二者相加,得钱20510钱。
再去掉一家五口人,每人每年40钱的口赋,再减掉200钱,还剩20310钱……
…
当然了;
如果能在答题过程中,提上一嘴‘农税本十五取一,口赋本一算(120钱),蒙太宗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仁德,陛下泽被苍生,减农税之半,取三十税一’,更是妥妥的思政加分项。
而上面这道题,便已经是二轮科举中,难度相对较高的题了。
单这道题,分值就高达二十分——若是能拿到思政加分,更是高达二十五分之多!
能做出这道题的,前面四道算术选择、填空题也不可能做不出,这又是二十分到手。
单数学模块,这就已经拿到了四十五分,余下卷面拿个十五分,那基本就是甭管对错,写满答题区就行的事儿。
刘荣原本想:既然有自信参加二轮科举,那第二轮科举的通过率,总该达到八成以上了吧?
毕竟二轮科举的考题组成,刘荣老早就放出了口风;
没点墨水,没点自信的,压根儿就不回来参加。
但最终结果,却依旧让刘荣大跌眼镜。
——1378人。
第二轮科举六千多名考生参加,最终在百分制的考卷上,达到六十分及格线的,只有1378人。
这其中,还包括了几十上百号凭自己通过第一轮,故而在第二轮得到10分‘照顾分’的功侯子弟。
如果说,一轮科举的通过率,以及通过者在二轮的弃考率,都让刘荣即郁闷、又生气,同时也无可奈何的话;
这第二轮科举的通过率,却是实打实的让刘荣怀疑起人生。
不是!
不是哥们儿!
最难的一道算术,也不过是看起来相对复杂,实则仍旧考验加减乘除的数学应用题!
这,还考不过?
特么读书人含金量这么低的吗???
不信邪的刘荣,再次调来了上百张不及格试卷。
然后,刘荣就麻了。
——第二轮科举没有通过的近五千名考生,有至少九成以上,都是因为总分值高达四十分的算术板块,这些人几乎不得分。
好一点的,是选择填空全对拿了二十分,或是错了一道拿了十五分,后面的大题基本不得分;
差一点的更是全错,算术模块直接丢满四十分,其他版块随便丢个一两分就直接不及格。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没能在那道理论分值达到二十,实际上有机会拿道二十五分的答题、应用题上,拿到哪怕一分。
第一问:关中一百亩地,长宽是多少?
他们不知道。
第二问,330石粟,180石麦,交了农税后剩多少?
他们答不上来。
甚至于,哪怕写上一句捧臭脚的‘幸太宗皇帝、孝景皇帝、陛下仁慈,使农税减半’这句话,就能得到的隐藏思政加分,他们也没得到。
这也就难怪他们无法及格了。
——一百分的试卷,上来先丢三十多,更有甚者直接丢掉四十!
还想及格,真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长得丑,想得美了。
更让人郁闷至极的是:这些人在其他板块的得分,真心不低。
比如那些算术一分不得,直接先丢四十分的,最终成绩也能有四十大几,甚至五十多;
算术能得个五分十分,只丢了三十分的,更是有好几人,差个三五分就能踩上及格线!
也就是说,如果算术板块不计入成绩,他们在其他板块得到的分数,甚至可能比那些通过的人还高!
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朝堂内外——包括刘荣身边的近臣如汲黯,也都在劝刘荣网开一面,不要因为所谓的分数线,就把这些偏科战神挡在汉室体制之外。
但最终,刘荣还是咬紧了牙槽,认下了这令人郁闷到发毛的结果。
——这,是汉室,乃至华夏文明历史上的第一次科举。
本次科举的每一个细节,几乎都会为往后,举行于无论哪朝哪代的科举立规矩。
而刘荣要立的规矩,除了百分制卷面、六十分及格线、各科目综合出题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公正。
诚然,勋贵子弟、英烈后人有照顾分;
但哪怕是照顾分,也不是直接保送,而是在他们自己的正式分数上,统一加十分。
甚至可以这么说:本次科举,刘荣可以白忙活一场。
刘荣可以接受本次科举,无法为汉室选拔出哪怕一位像样的官员,乃至于完全选拔不出像样的基层官吏。
但规矩,一定要趁这第一次立好、立住。
若不然,真到了以后,此次考试都有人得到‘偏科豁免’,那刘荣搞出来科举,才是真的白忙活一场。
——不是刘荣,以及如今的汉室白忙活一场;
而是刘荣,为华夏文明白忙活一场……
(本章完)
第428章 唯才是举?
第428章 唯才是举?
“一千三百七十八人……”
“呵;”
“呵呵……”
嘴上不断呢喃着二轮科举的通过人数,刘荣眉宇间,也不由涌上阵阵苦涩和自嘲。
——在刚下定决心开科取士,为国选材时,刘荣甚至一度为此次科举过后,可能冒出来的上千基层官吏位置而头疼。
因为在当时的刘荣看来,科举报考人数大抵在八千,至少有七千人通过第一轮,至少五千人通过第二轮。
即便第三轮,把这五千人刷下去大半,也至少是上千位可堪一用的官吏,需要刘荣从汉室现有的官僚体系当中找位置塞进去。
现在好了;
二轮才刚结束,就剩下这有零有整的1378号人;
以最乐观的估计,这些人当中,还有自信参加三轮科举的,大概率不会超过一千人。
算上刘荣早在科举开始前,就早早定下的‘三轮科举最多通过三分之一’的比例,本次考举过后,最终只会有三百多不到四百人,能真正得到最高四百石级别的官职任命。
其中,大抵会有上百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子弟,以及英烈遗孤。
再去掉这些人当中当中,必定要去少府的十几个墨家墨者、只能去新大农属衙的上百农家稼官。
最后能剩下个百十来号人?
刘荣不好说。
只是这百来号人,且不论质量如何——这些人的安置问题,却是轻松到让刘荣莫名不是滋味。
百多号人,住处都完全可以在长安北城区,随便找个民居闾里,甚至都未必住的满。
至于职务——如今朝中随便一个九卿属衙的官员缺口,都能把这些人轻松吃下。
只是这样一来,科举的影响力,就将因为最终的通过人数,以及最终得到官职任命的人数,而大大受损。
——全天下范围内的开科取士,毋庸置疑的‘国考’,最后就选出来百多号人?
那以后还考个屁啊!
与其大老远跑去长安考试,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乡,给豪强、权贵做门客来的轻松……
“录取比例,必须要提高了……”
无奈一声长叹,刘荣手中悬于半空的笔,终是在面前的白纸上画上了一个大八叉。
那,原本是刘荣准备的三轮科举最后一道大题。
题名:鸡兔同笼,分值高达二十分。
思考片刻过后,刘荣又是一阵涂涂改改。
不难的题尽可能降低难度,太难的题更是直接删掉,并以相对简单一点的题目进行替换。
修改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刘荣才终于长呼出一口浊气,将面前,那张被涂改的不成样子的白纸抓起,轻轻吹了吹。
待墨迹被吹干,刘荣才将白纸交到了身旁,如铁塔般屹立着的葵五手中。
“拿去交给丞相,适当润色一番,便可拟定抄录了。”
刘荣一声令下,葵五领命而去。
数日后,未央宫宣室殿外,原本空无一人的硕大广场,也终是被一排排整齐摆放的书案,以及书案前的筵席所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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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咚~
咚~~~
未央宫东北角的钟室,响起三声宫钟沉鸣。
北阙外,一名武将屹立楼阙之上,俯视着宫墙外,正仰头观望的考生们。
“奉陛下之令、太皇太后懿准,今岁秋闱三轮科举,行殿试!”
“午时正,应考士子凭手中准考竹牌,自司马门有序入宫!”
…
“本轮科举,应考士子九百一十九。”
“凡应考士子,其准考竹牌之上,皆有‘座位号’一项。”
“入宫之后,由宫人、禁卫引领于各自座次。”
“——座位不得替换,考生不得喧哗,不得争执!”
“违令者,斩!!!”
好吧。
考生们已经习惯了。
一轮科举,各考场的监考官们,就一口一个‘军法从事’,恨不得将每一个东张西望的考生,都吊在院门外晒成人干。
二轮科举更甚——张口闭口杖责、鞭挞,乃至于下狱。
到了眼下的第三轮,蹦出来这么一句‘斩杀当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得了。
不过大多数人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以严格的纪律,来吓唬那些刺儿头罢了。
但事实上,这显然没有多大必要。
——真正的刺儿头,早就被一轮科举给筛选掉了。
即便有漏网之鱼,也不至于如此拿不准轻重——敢在天子脚下、皇宫禁中乱来。
能走到这三轮科举的,不说人均治国之才,也起码都是肚子里有不少墨水的、正儿八经的文士。
皇宫中的规矩,虽然大家伙都懂得不多、不详细,但也不至于搞出什么乱子。
见众考生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反应,那武将也不由满意的点点头。
又交代几句老生常谈的考场秩序——如不允许作弊,不允许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之类,武将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楼阙之上。
随着楼阙之上的身影消失,考生们也都纷纷将昂起的头底下,一边有意无意看向司马门的方向,一边做着深呼吸,好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进宫!
抛开某些恶作剧性质的歧义不谈——这两个字,几乎是这个时代每一个文人的毕生追求!
就像后世新时代,每一个年轻人,都曾幻想过自己出人头地,升官发财,然后左搂右抱、极尽奢靡一样;
这个时代的年轻知识分子,也无人不曾憧憬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得到天子相召,入宫门而及殿,面天子而畅谈。
只是梦想终归是梦想;
大家心里也知道:如果没有什么天大的机遇,又或是自己真的有天大的才华,否则,这个梦想终究只能是梦想。
而今天,大家伙无一例外,都要在某种程度上,达成曾经触不可及的梦想了。
——虽然不是被单独召入宫;
——虽然不是入宫面圣;
但终归是入宫。
终归也能远远瞥见当今天子一眼。
四舍五入,这又如何不是梦想得以实现呢?
更何况此刻,站在未央宫外的绝大多数考生,都不过二十出头、不到三十的年纪;
这个年纪就能达成‘丐版入宫面圣’的成就,未来,未必就真的无法真正‘入宫面圣’,与天子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退一万步说——即便今日,真的是大多数人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天;
此番入宫,是大多数人人生中,唯一一次入宫、面圣;
即便如此,今日的经历,也依旧足以让所有人珍而重之。
皇宫,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天子,更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无论这是精彩人生的开始,还是悲惨人生最后的辉煌,这,都是弥足珍贵,值得永远铭记的时刻……
咚~
咚~
咚~~~
天子荣新元二年,秋八月二十八。烈日当空。
正午时分——午时正的三声钟鸣,终是宣告了本次,同时也是华夏历史上首次科举的最后一轮考试:殿试,正式拉开帷幕。
宫门缓缓打开,旋即便涌出一对又一对甲胄齐备、气势非凡的禁中午时,踏着整齐的步伐小跑到宫门外,分列左右摆出个‘八’字形。
紧接着,两名虎背熊腰,腰挂银印——明显是二千石级别的武将,一左一右站在了司马门下的门洞两侧。
左边那人一手执卷,一手持笔,显然是要做记录。
右边那人则手摁剑柄,怒目圆睁,无疑是震慑宵小。
便是在这与科举、与‘文试’格格不入的肃杀氛围中,考生们依次在宫门处完成登记,有序踏入了未央宫中。
几乎是在考生们踏入宫门的同时,便会有宫人走上前去,默默接过准考竹牌——也就是准考证看一眼,然后按照座位号领着人前往自己的座位。
每隔七八个考生,接引者就会换成着甲禁卫。
就这么过了有半个时辰,近千民考生终于全部走进未央宫,并在宫人、禁卫引领下,来到位于宣室殿外的硕大广场上,于各自的座位上坐下身。
而后,又是一群四五十岁,身着官袍——至少也是千石以上的官员,依次检查考生们的准考竹牌。
所有的检查都结束,考场便莫名安静了小半炷香的功夫。
就当考生们都以为,是在等待考题发布时,考场周围哗啦啦跪倒的身影,也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考场东侧,那五十五级长阶顶部的宣室殿前——那道孑然而立的身影之上……
“臣等,参加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铿锵有力的唱喏声,惹得众考生不由得微微一愣;
片刻之后,考生们也后知后觉的,哗啦啦跪作一地。
“末学后进等,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福……”
此刻,几乎每一位考生的脸上,都写着惊惧二字。
——不是刘荣长的吓人。
实际上,隔着这么几十级长阶,仰头去看那道模糊的身影,考生们根本就看不清刘荣的面容。
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跪地见礼,也正是因为大家伙看不清、不确定那道身影是谁。
直到监考官,以及禁卫、宫人们跪倒在地,大家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就今天这个场合,除了当今刘荣,还有谁敢这么牛逼轰轰站在宣室殿外,沿长阶居高临下,俯瞰殿试考场?
众人之所以敢到惊惧,一来,是没想到刘荣真的会出现——而且是如此直截了当的出现。
二来,则是本能的,对上位者、对身份地位远高于自己,以至于都让人不敢相信‘我居然见到活的某某某了!’的惊诧,以及对权力的本能畏惧。
而在短暂的惊、惧之后,自然便是一阵狂喜。
——见到了!
——见到当今天子了!
——虽然没看清,但好歹也算是见到了!
最重要的是:刘荣出现在这里,足以为本身被坊间讽刺为‘没什么含金量’的科举,加上一层极具影响力的神圣光环。
不是说没含金量吗?
不是说‘区区四百石,科举狗都不考’吗?
当今天子亲自监考!
怎么说!!
黑子说话!!!
再叫?!!
对于下方考生们的情绪变化,刘荣大致有数。
却并没有做出更多动作,而是按照先前交代好的,轻轻抬了抬左手;
片刻之后,刘荣早早交代下的‘口谕’,便在御阶两侧禁卫们的‘口口相传’中,传到了御阶下方的殿试考场。
“陛下答诸考生见礼,曰:朕躬安~”
…
“陛下勉励诸考生,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
“陛下赏诸考生,金一斤,布一匹,笔一支,墨一块,砚一台,纸一扎~”
…
……
接连几声唱喏,考生们自是跪了又跪,拜了又拜,再三叩谢皇恩浩荡。
待考生们都直起身,御阶上,方走下一道手持木匣的身影,于御阶下方站定,从木匣中取出一张米黄色绢布,双手摊开,朗声宣读起来。
“诏曰: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里之亭必有良善。”
“又有民谚云:马上得天下者,下马治天下,刀剑取天下者,书简固天下。”
“自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立汉国祚,而来五十余载;”
“乃民尚武,风尚烈,天下人无不以武一切。”
“然报读经书之士日缺,能臣干吏日少,每念及此,朕无不悲从中来,又困苦万分……”
…
“今,有忠信贤良如诸君,愿以文举才,而报效家国,朕心甚慰。”
“乃以此诏明告天下:自今岁起,我汉家三年一科,以举贤纳才,为国所用。”
“——凡户非奴籍,未有偷盗抢掠、杀伤人命者,皆可由地方郡县予以符、传,入长安应考。”
“凡通过一轮,而无故缺考二轮、通过二轮,而无故缺考三轮者,终生不仕!”
“二轮科举未通过者,与万钱,以作往返盘缠之费。”
“三轮科举未通过者,可为吏,秩百石,仕少府。”
“三轮通过,而不愿为官、吏者,又为官、吏不足三岁而辞官者,终生不仕!”
“乃告天下百姓民:行伍乃武人之战,科举为文士之争,皆无戏言……”
……
诏书宣读完毕,整个考场内,可谓鸦雀无声。
考生们惊愕之余,一边为自己老老实实来应考感到庆幸,另一边,也为那些退出二轮、三轮考试的蠢货们默哀了三秒。
——老刘家的天子,从来就没有一个心胸宽广的。
这回,刘荣的小本本算是大开张。
至于在场各位,也还没有绝对‘安全’。
若是不想也沦落到‘终生不仕’的地步,大家伙除了老老实实考试,在考试通过之后,还要本本分分做官……
(本章完)
第429章 朕呐,又要搞事情啦
第429章 朕呐,又要搞事情啦~
居高临下的站在长阶上端,缓缓朝下方拾级而下;
看着御阶下方,应考士子各怀心绪——大部分人心有余悸,小部分人微微皱眉的反应,刘荣心中也算是大概有了数。
在诏书宣读完毕,得知刘荣打算光明正大的,打压那些主动退考的考生后,绝大多数人脸上,都是一副‘还好我没这么干’的庆幸;
这些人,基本都被刘荣打上了一个‘平庸之才’的标签。
这些人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利益没有受损。
准确的说,是差点就受损了,却因为自己的正确抉择,而侥幸没有受损。
至于那极小部分——总数不超过三十个人,此刻则无不是微皱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就好似是在想:这么做,会不会有些不妥?
要不要做这个出头鸟,劝陛下三思?
这些人,便大概是刘荣想要通过科举,为汉室选拔出来的、真正意义上的‘人才’了。
——思维模式。
对于官僚,尤其是年轻官员而言,这是个非常重要,且极难培养的东西。
当某一突发事件发生时,官员的第一反应,往往能最大程度体现出这个官员的成色。
好比某年秋天,某地粮价鼎沸;
若是此刻,那些个一脸心有余悸,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考生,在彼时发生粮价波动的地方为官。
他们的第一反应大概率是:怎么办?
会不会被问责?
会不会保不住乌纱帽?
啊呀,我怎么这么倒霉,被分配到这么个鬼地方……
这样的思维认知下,接下来的一系列抽象操作,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人品好些的,或许能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动用一些粗暴甚至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好歹把事儿给平了;
人品差些的,更是极有可能成为华夏历史上,第一个总结出‘提出问题的人,比问题本身更好解决’这一概念的败类。
这样的官员,该要吗?
刘荣的回答是:能要。
但不能重用。
最好,让他们担任‘少吏’,也就是部门副手;
而非‘长吏’,即具有决策权的部门负责人。
至于直接淘汰——正所谓:不聋不瞎,不配当家。
对于封建王朝而言,再差的官员,也比没有好。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再混乱、再黑暗的秩序,也比完全没有秩序的混沌要好。
所以这些人,刘荣也还是会酌情去用——当庸人、庸官去用。
反观那些一脸忧国忧民,第一反应就是事件本身可能引发的影响,以及思考起事件应对办法的‘极少数’;
还是同样的例子,某地粮价鼎沸。
换作这些思维模式更成熟、更‘不利己’的杰出者为地方官,他们的第一反应是:粮价鼎沸?
那接下来,必定是饿殍遍地!
必须要出手了!
施粥赈灾!
开仓放粮!
在这么一套思维模式下,一切,都会顺理成章的步入正轨。
用最直白、最浅显的话来说:这些人——这些杰出者,天生就擅长面对、解决问题。
反之,占据绝大多数的‘庸才’,则本能的厌恶问题,更无比排斥、不愿意解决问题。
偏偏为官一方,要的就是不断地面对问题、不断地解决问题。
二者孰优孰劣——哪个能用、哪个不能用,哪个能重用,哪个能凑合用,自也就一目了然了。
事实上,这也同样是黄老学日渐落寞,逐渐退出汉室权利决策核心的又一重要因素。
——黄老学的做派,和那些什么事儿都不想管,恨不得一辈子都不会有问题需要自己解决,最好就这么碌碌无为混到退休的庸人、庸官,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两样。
哪怕实际上,二者是有区别的——哪怕黄老无为后面,紧跟着就是一句‘必要时无所不为’;
但黄老无为四个字的存在,也无疑还是为那些不作为、不愿作为、不敢作为的庸官,提供了绝佳的保护色。
什么?
你说我不做事儿?
你懂个屁!
本官这是无为而治,与民休息!
哪凉快儿哪待着切!
懂什么叫执政学派吗你?
很显然,刘荣并不喜欢——甚至非常讨厌这种现状。
无论庸人还是贤能,都在比着谁更悠闲、谁贯彻‘无为而治’更彻底?
特么活儿都留给朕来干是吧?!
那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天下百姓民,每年上缴数百上千万石的粮食,就为了供养这么些个无为而治、道法自然的老道?
不好意思——天子荣在位期间,汉家不允许存在编制内的道士。
要么老老实实干活,然后踏踏实实拿俸禄养家糊口。
要么滚去梦里的深山老林,炼丹也好、修仙也罢,没人管你。
带着这样的想法,刘荣终是停下脚步,在长阶大约中部偏下位置的一处平台驻足。
随着刘荣的身影逐渐靠近,并愈发清晰地出现在应考士子视线范围内,考场的氛围,也莫名庄重了起来。
——刘荣,这俨然是一副‘亲自监考’的架势。
随着刘荣落座,早早备好的三轮科举试卷,也随之次序发放到考生手中。
却是无人知晓;
哪怕汲黯这样的近臣、丞相刘舍这样的重臣,都没有哪怕一人知道:在刘荣心里,三轮科举,其实已经结束了。
本次科举最耀眼的三十号人,已经被刘荣一纸‘惩罚无故退考士子’的诏书,给顺利甄别的出来。
剩下的,不过是看看那千把号庸才当中,能有多少人具备被‘凑合用’的资格。
至于那杰出的三十位?
——试卷才刚发下去,考生们连个人信息都还没填完,这三十来号人的名字,就已经被刘荣记录下来,并初步拟定为本次科举的‘甲榜’了。
还是那句话。
本次科举的第三轮,应考人数实在是太少;
为了最大可能提高通过率,刘荣几乎是最大限度压低了考题难度。
虽然依旧算不上‘闭着眼睛都能通过’,但至少对那些有心思忧国忧民,而非关心自己能否通过的杰出者而言,完成这么一张考卷,根本就不在话下。
事实上,于四天前刚结束的二轮科举,这三十来号人的成绩,也基本都在前五十名内。
——二轮科举六千多人应考,通过者足足1378人!
能在这么多人里排进前五十,已经足以说明这三十来号人的学术水平了。
至于那三两个跌出前五十的意外,刘荣也无心去修补这个小小的bug。
笔试成绩,不过是一个附加项而已。
至少本次科举的第三轮,情况确实是这样。
对于刘荣而言,一个能在事件发生的第一时间,就本能的开始思考应急预案,投入到事件当中去的官员——哪怕到最后,第三轮科举真的连六十分都拿不到,那也是值得刘荣出手捞一把的可塑之才。
如是想着,刘荣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被那三十多张各有特色的青涩、自信面庞所吸引。
——熟人不少。
故太子舍人郑当时,五大三粗,哪怕跪坐在地,也还是比旁人高出一头,很是扎眼。
还有南皮侯窦彭祖,虽然没有着朝服,但腰间那枚象征彻侯之爵的金印紫绶,也还是让周遭考生本能的,以窦彭祖为中心朝四面八方远离。
同时,暗地里也不忘吐槽几句:堂堂彻侯之身,几千户封国食邑,三十好几快四十的年纪,跑来和我们这些年轻人争;
汉家的彻侯勋贵,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不要脸了……
还有公孙弘——太宗皇帝元年的博士,和贾谊一个年纪、一个时代的人物;
如今也是年过半百,顶着一头华发,跪坐在一群年轻人之间俯身答题,也同样引人注目。
陌生的面孔也有。
但前两轮科举过后,像样一点的,也基本都被刘荣给挑了出来,作为重点关注对象。
——齐人主父偃,治的是如今汉室,比墨家都还要稀罕的长短纵横术!
哪怕抛开此人,乃留名史册的历史人物不谈——就算是为了保留学术多样性,刘荣也肯定会留下这个纵横家的独苗!
——千乘倪宽,儒生。
却并非刘荣不待见的鲁儒,或是动不动搞出来个‘大新闻’,搞得汉天子既不敢喜,也无法悲的公羊一脉;
而是师从济南伏生除死人晁错、二世祖张偃外,唯一的、正儿八经的传人:欧阳和伯,治的是如今天下最全、最权威的一版《尚书》。
这么个人,哪怕不堪欧阳和伯的面子,以及倪宽自身才华的面子,刘荣也起码要给《尚书》,以及济南伏生一点面子。
——结巴文豪,司马相如。
曾追随梁孝王刘武,在那个‘是个文人都能在梁王宫吃香喝辣’的美好时代,吃尽了梁王刘武红利的苦命人;
但从此人就此销声匿迹,并出现在今岁科举来看,也不难发现:失去了梁王刘武这个大金主,司马相如的日子并不好过。
所以,即便前两轮科举,司马相如都‘答非所问’——分别交上了一篇辞藻华丽的文赋,刘荣也还是给司马相如开了特殊人才绿色通道,使其通过了科举。
原因无他;
司马相如的赋,写的那是真漂亮啊……
不单是那一手好字——内容本身,也是‘美’的不可方物!
且不提那些后世人不大熟悉的,就说后世最广为流传的:《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诗词歌赋之类,刘荣确实不怎么尅儿。
但一篇词赋美不美、好不好,刘荣还是有起码的判断能力。
司马相如,没说的——刘荣钦定的中央宣传部长!
也不求未来的司马相如,能按照《凤求凰》的规格,写出一篇赞扬刘荣英明神武,捧刘荣臭脚的作品;
写写风土人情啊~
写写人间值得啊~
乃至于,写写男女情爱之类,也足以。
华夏文化的底蕴,足以支撑司马相如,以这些看似‘肥皂剧’般的作品,为刘荣达成想要达成的政治目的,提供刘荣想要的统战价值。
除了以上几人,也有几个刘荣印象不深,但很确定其‘青史有名’的人物。
酷吏王温舒;
弓高侯庶孙,故少府舍人韩嫣;
以及几位老臣、近臣家中的杰出子弟之类。
总的来说,质量还算让刘荣满意。
“四百石……”
“嗯……”
“要不要稍作改动呢……”
思考间,刘荣心中也不由有些动摇起来。
——首先,本次科举,刘荣是一定要‘造成轰动’,好为日后的每一次科举开个好头的。
既然是要开好头,那自然是要让参加考试的人,尽可能多的坐上像样点、体面点,最好秩禄高一点的位置。
原本的计划是堆数量,任命上千,乃至数千名官员;
考虑到这个数量级,刘荣甚至还给自己留了个小小的退路——没把话说死成‘人人四百石’,而是说成‘最高四百石,最低一百石’。
而眼下的状况,显然无法满足刘荣堆数量的计划要求了。
既然堆数量不行,那自然就要提质量。
——让尽可能多的人有官做,并让拔尖的一批人,做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大’官。
念及此,一个原本不该被这么早拿出来的方案,也随之出现在了刘荣脑海当中。
“尚书台,就借此番,顺势成立吧。”
“甲榜定死为三十人,往后也同样如此。”
“——乙榜任命为四百石级别的少吏,到地方郡县打磨、沉淀;”
“甲榜的三十个,就先纳入尚书台,在朕左右见习吧……”
尚书,并非刘荣新发明的官至,而是本就存在于汉室现有体系中。
——所谓尚书,是和尚厨、尚衣等属衙在内的、隶属于少府的、负责刘荣生活起居的六个部门,即‘少府六尚’之一。
作为少府六尚中,分管笔墨、文档类别的部门,刘荣对于这个部门的官员任免,不说是有绝对的话语权,也起码是说一不二。
借着本次科举的机会,把科举最杰出的几十号人塞进尚书台,无疑也能以最温和的方式,将自己的图谋展露在外朝面前。
——都看清楚咯~
——朕呐~
——又要搞事情啦~
(本章完)
第430章 人才啊
第430章 人才啊~
御阶中段的‘监考台’上,刘荣想入非非,早已是思绪万千。
而在御阶下方的广场——或者说是考场,考生们也已经得到了方才,刘荣所许下的赏赐:文房四宝,以及金、布。
说来,这也算是为了保证刘荣的生命安全,而想出来的办法。
——皇宫内的安全,无疑是重中之重!
尤其是当今刘荣的生命安全,更是系宗庙、社稷,乃至于华夏文明未来走向于己身!
而考生们,无论政审多么彻底,也还是无法百分百保证:这近千号考生当中,就没有一两个因为种种奇葩原因,而自认为和刘荣‘结了仇’的傻缺。
好比去年,刘荣就曾听说,鲁地冒出来了一个读书读傻了的酸儒,说刘荣不敬东宫,非为人子!
结果不出意外的,被两个衙役当场镇压,并被移交长安廷尉,治了个‘大不敬’的罪。
再者,虽然刘荣登基才刚两年多不到三年,但加上先帝后三年,刘荣太子监国——前后加在一起,刘荣掌权也已经快六年了。
六年。
先孝景皇帝总共也就在位六年。
在这六年的时间里,刘荣做了很多事,尤其做了许多损害旧贵族、旧豪强利益的事。
要说其中,没有对刘荣怀恨在心,甚至恶向胆边生,想要拿刘荣垫背的疯子,怕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所以,为了宫禁安危,尤其是当今刘荣的生命安全,本次三轮考举——即殿试,必须保证入宫应考的考生们,无法将任何潜在凶器带入宫。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搜身。
但思虑再三之后,刘荣终还是否决了这个提议。
——都说武人好面子,实际上,文人才是天底下,最好面子的那一群人。
而且不同于武人直来直去的‘夸他就高兴,骂他就生气’;
文人好面子,还多多少少都有点傲娇。
你礼待他、尊敬他,他不一定会感激,甚至会骚包的捋须叹息,摆出一副‘正该如此’的架势。
可你要是羞辱他、贬低他,那他能当场跟你跳脚,甚至和你刺刀见红!
说白了,其实就是自卑。
不像武人——一膀子力气,一身的本事,还于国有功,武勋在手;
与之相比,文人一没有让自己挺直腰杆的武勋,而没有‘死战报国’的机会和条件。
非说有什么,那也就是看不见、摸不着,还轻易分辨不出真假的仁义道德、满腹经纶之类。
心里没底气,就不可避免的,特别在意他人的看法。
旁人的夸赞,只会让他稍稍心安;
可旁人的批评,却会让他觉得遮羞布被撕破,旋即恼羞成怒……
为了照顾到自己刻板印象中,文人群体普遍存在的‘好面子’‘自尊强’的状况,刘荣只能否决了搜身方案。
那除了搜身,还有什么办法吗?
答案,便是不允许考生携带文具。
——入宫应考的考生,全身上下能藏凶器的地方,也就是考试所用的文具了。
不让考生们自己带文具,就让他们轻装上阵,入宫应试,问题自然就得到了完美解决。
既然考生们自己不带,那自然就得刘荣给他们备着。
反正都备了,那与其‘借’,还不如就势赐下一套文房四宝,以极低成本,最大程度提高科举的影响力。
就说此刻,考生们手里正在用的文具,无一例外——都在笔、墨、纸、砚的不同位置,留有‘癸已年秋闱殿试,御赐某某某’的字眼。
这些文具,显然必定会成为传家宝性质的纪念品,乃至于身份、地位的象征。
同时,归乡考生们同人显摆这些‘纪念品’时,也会为科举免费做宣传。
——诶,你这笔不错啊?
——哪儿来的?
——什么?
——御赐?!!
——哦,科举啊……
——咳咳,这科举~是个什么玩意儿来着?
如此一来,安全问题照顾到了,考生们的情绪照顾到了;
顺带着还让刘荣施恩一波,并为科举宣传一番。
甚至连问世至今,始终没能大范围扩散的纸,都被刘荣借此机会狠狠推广了一波!
都数不清是一举几得了。
刘荣一边如是想着,一边不断调整着面前,那张记录着三十个人名的名单。
倒是一旁随侍的汲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心;
在请示过刘荣之后,轻手轻脚走下御阶,像后世绝大多数监考老师那样,借着巡视的名义,下意识扫视起考生们的试卷。
俗话说得好;
肱骨心腹,说的就是那些脑子时刻跟得上上级思路,并使其成为习惯的人。
——汲黯的重点,自然也在那些已经被刘荣钦点通过考试,并录名于甲榜的三十来号人。
只是不看不要紧;
这一看,可把汲黯给吓得不轻……
“陛下……”
正纠结于本次科举的状元郎——华夏历史上的首位状元,究竟该选公孙弘还是公孙弘时,去而复返的汲黯于耳边一声低语,才总算是把刘荣的注意力拉回眼前。
循声侧过头,淡定自若的一抬笔,示意汲黯直说无妨,刘荣便再度低下头,在一张全新的金黄色绢布上——右上角第一个位置,写下了公孙弘的大名。
没办法;
本次科举,无论是炒冷饭的郑当时、历史上的‘武帝宠妃’韩嫣,还是纵横家最后的绝唱主父偃、儒家《尚书》一脉根正苗红的传人倪宽,都只能算得上是青年才俊。
选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刘荣都会纠结:这个会不会更好、那个是不是更合适?
只有公孙弘,让刘荣根本找不到理由,将另外一个人确立为华夏历史上的首位状元。
——早在三十多年前,公孙弘,就已经是和贾谊齐名的二千石《诗》博士了。
虽然相较于《春秋》博士贾谊,公孙弘所治的《诗》含金量相对低了点,但那也是博士、也是二千石!
最关键的是:除了所治的《诗》,在含金量上比贾谊所治的《春秋》稍有逊色之外,其他各方面,公孙弘都几乎完全不逊色于彼时的贾谊。
同样都是二十岁!
同样都是因贤能闻名于郡国!
同样都在担任博士短短一年后,火速提拔为太中大夫!
虽然后来,贾谊一飞冲天,成了整个华夏历史上都赫赫有名的贾长沙,但也不可否认:能和贾谊在同一年纪,共同成为汉家的二千石博士,公孙弘无论是天资还是才学,都绝不比贾谊逊色太多。
再有,便是年纪和资历。
公孙弘,已经五十多岁了;
二十岁就成为二千石博士,一直到四十五岁,于太宗皇帝晚年辞官回家,继续精进学术,学习贾谊所学的《春秋》诸流派,并最终选定公羊为主攻方向。
四十七岁时,太宗皇帝驾崩,先孝景皇帝即立;
五十四岁,先帝驾崩,当今刘荣即立。
又过了两年多,来长安参加科举——算下来,公孙弘今年,已经足足五十六岁了。
倒也不是说,刘荣要在科举场搞论资排辈,搞长幼有序;
而是公孙弘在二十岁的年纪,以二千石《诗》博士、太中大夫作为起点,之后的三十六年时间,都一直在不断进步、不断精进所学。
如果这样一个人——这么一个和贾谊齐名,且学富五车的老学究,都不配成为本次科举的状元郎,那刘荣真的想不到还有谁,更配得上状元殊荣了。
都不用说旁的,就一点。
除公孙弘外,无论刘荣选定何人为状元,其他人都肯定会不服。
无论是选故人郑当时,还是狠人主父偃;
无论是选儒生倪宽,还是酷吏王温舒倪宽;
又或是外戚窦彭祖、‘武帝宠妃’韩嫣。
无论选谁,其他人都会说:凭什么?!
唯独公孙弘成为状元,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老老实实低下头,压下心中所有不甘,毕恭毕敬说上一句:合该老博士,受此状元殊荣……
“时也~命也~~~”
“想当年,公孙弘初露锋芒,却碰上了不世出的贾谊贾长沙——端的是既生谊,何生弘。”
“而今,公孙弘时来运转,起源巧合下,竟成了我诸夏第一位状元郎。”
“若不出差错,如今已经五十六岁的公孙弘,还能为我汉家发光发热二十多年。”
“反观贾谊,早已化作黄土一捧,徒惹人哀婉……”
定下状元人选,后续的名词,那就很好排了。
第二名榜眼,儒生倪宽;
第三名探,弓高侯庶孙韩嫣——也算是为探郎的高颜值开个好头。
而后是郑当时、主父偃、王温舒等人依次排序。
总之算是搞定了。
忙完这些,刘荣这才有精力再次抬起头,看向有话要对自己说的汲黯。
原以为,汲黯下去转了一圈,许是发现了几个先前被忽略的人才;
却不料一抬头,便对上汲黯满带着庄严肃穆,朝考场方向一摆头。
刘荣循声望去,便见自己钦定的甲榜众人,已有至少二十人手持试卷站起了身。
不等刘荣反应过来,便见这二十多人走到御阶前,郑重其事的跪倒在地,对刘荣沉一叩首。
“民等,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法外开恩!”
二十来号人,比之硕大的未央宫,显然并不起眼。
即便此刻,刘荣距离这二十来号人,也只隔着二十级长阶,也还是只能大致看清这些人的面容,却不能轻易认出谁是谁。
但也就是这二十多人齐声一呼,却让呼声响彻整个考场上空,回音靡靡,久久不散。
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刘荣眉头也不由微微皱起,面色更当即一沉。
对身旁的汲黯一颔首,待汲黯将那二十多人的试卷收上来,刘荣再大致一扫……
“好胆啊~”
“好胆……”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的面容,也一点点阴沉了下去。
——不出刘荣所料,此刻,这二十多人的试卷上,没有哪怕一个字是在答题。
准确的说,这二十多个人,都以各自的试卷为载体,各给刘荣递上了一份谏书。
至于所谏内容,也不过是方才,刘荣颁诏要惩罚所有无故退考的人,让他们‘终生不仕’;
而在这些杰出人才看来,此事,还有商榷的余地。
——谏书上,以及嘴上,这些人都是在说:请陛下法外开恩;
无知者无过,放他们一码,从下次科举开始,再去惩罚无故退考的人。
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陛下呀~
这事儿,大可不必说出来呀~
哪怕没这么个诏书,陛下暗地里也完全可以封杀他们呐?
即便陛下没动作,就这些个不给陛下、不给科举面子的蠢货,难道还能通过其他渠道,成为我汉家的官员?
反倒是陛下如此堂而皇之的把话说开,才是落人口实,平白让人拿了把柄啊~
对此,刘荣自有想法。
——刘荣要的,就是杀鸡儆猴!
杀的鸡,就是本次科举,那些‘无知者无过’的蠢货!
至于此刻,自己最看好的杰出人才,都拿着考卷给自己写谏书,劝自己‘三思’~
刘荣暗地里,嘴角其实都压不住了。
人才啊!
都是人才!
但表面上,刘荣却是摆出一副阴郁的神情。
以一副‘气死朕了,但这个场合,朕不能发作’的架势,佯装愠怒的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待御阶下,公孙弘为首的二十多人都有些心里没底了,刘荣才稍抬起头,冷声道:“诸生谏书,留中。”
“再发考卷,使之答题。”
“——殿试,还剩三刻又一炷香。”
“其余考生停笔之时,此诸生,亦当停笔!”
说完这句话,刘荣就一副怒火难遏,生怕当中发作的架势,拂袖折身,朝御阶上方的宣室殿而去。
看着刘荣远去的背影,那些老老实实答题的考生们,只幸灾乐祸的撇了公孙弘众人一眼,便重新投入到了答题之上。
便是公孙弘在内的众人,此刻也是惴惴不安,显然是事态出乎了他们的预料,让他们有些拿不准了。
唯独公孙弘。
古井无波,云淡风轻的理了理衣冠,对刘荣离去的背影沉沉一礼;
而后折过身,回到座位上,毫不迟疑的开始在新发下来的空白试卷上答起了题。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就像是方才,公孙弘仅仅是去上了个厕所,然后就回来继续答题了。
而不是和其他二十多人联袂,以考卷为谏书,平白惹怒了本场主考官:当今刘荣……
(本章完)
第431章 面圣
第431章 面圣
不到一个时辰后,殿试结束。
不同于一轮、二轮科举——考试结束后,考生们就可以自行离开,只需要把考卷留在座位上;
今日殿试结束后,要求考生们停笔留座,不要走动,先由考官们把考卷收上来。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考卷被收走了;
考官们带着考卷走掉了。
现场除了考生们,就剩下维持秩序的禁中武士。
没人告诉考生们,现在是该走还是该留;
于是,考生们便只能左顾右盼着,继续在座位上等候起来。
等什么?
没人知道。
就是觉得,如果就这么直接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虽然无缘无故留下,也好像哪里不太对,但总觉得比直接走掉要好些……
“诶,郑兄;”
约莫一炷香过后,发现武士们根本没有异动,依旧如雕塑般屹立原地,考生们便试探着、小心翼翼的,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倪宽找上的,自然就是此番到长安,所认识的朋友里门路最多、人脉最广,同时也最了解当今刘荣的郑当时。
“陛下这是~?”
“——雷霆震怒了?”
“便是怒了,也总该有个章程吧?”
“就这般置我辈于不顾,又是个什么路数???”
作为儒家年轻一代仅有的几位代表性人物之一,倪宽身上,有着极为浓厚的儒家色彩。
说直白点,就是人情味儿极重,为人处世,极其看重人脉和交情。
好比此番入长安赶考。
作为济南伏生的徒孙、欧阳和伯最拿得出手的关门弟子,《尚书》一脉当代唯一传人,倪宽到了长安后,即便不走任何关系、不找任何人脉,也同样不用担心什么。
——长安朝堂,会给济南伏生面子、会给欧阳和伯面子,甚至会给倪宽这个青年俊杰的面子,将他的起居事宜,都给安排的妥妥当当。
但作为儒家士子,倪宽抵达长安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上如今朝中,儒家能够到边儿的‘人脉’‘交情’里,能量最大的那一位:御史大夫魏其侯窦婴。
作为当世大儒,对于倪宽这个后生晚辈,窦婴自然也是礼待有加,尽全了地主之谊。
而后,倪宽便在窦婴牵线搭桥下,结实了自己在长安的第一个‘朋友’:故太子舍人郑当时。
这或许很抽象;
一个儒家的好好学生,一个梁楚豪侠兼没混出头的故太子舍人——这两个人,似乎并不应该走到一起去?
但实际上,今岁科举数千考生、数十位‘才俊’当中,最适合倪宽结交、亲近的,还就是郑当时。
先来做个排除法。
除郑当时之外,其他有点名气、有点实力的应考士子,没有哪怕一人,是和倪宽这个儒家乖宝宝对路的。
主父偃?
——纵横家异教徒!
王温舒?
——法家酷吏!
韩嫣?
——纨绔子弟!
窦彭祖?
——二世功侯,当朝外戚!
唯一一个看上去,似乎适合倪宽去亲近、结交的,其实也就是同为儒家出身的公孙弘。
但很可惜,三十多年前的公孙弘,是被太宗皇帝任为《诗》博士;
过去这些年,公孙弘又转头去治了《春秋》,而且是《春秋》各流派中最激进、画风最不像儒家的公羊!
故而,虽同是儒家出身,但治《尚书》的倪宽,终归还是不认为治《诗》《春秋》——尤其还是齐诗、公羊春秋的公孙弘,能和自己尿到一个壶里去。
再者,倪宽如今二十郎当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反观公孙弘,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曾担任过二千石博士。
如今再度入朝,参加考举,未来不说是出将入相,也起码是个保底九卿、冲击三公的下限。
倪宽并不觉得现如今年纪轻轻,又‘一事无成’的自己,能仅凭同出儒门的交情,就和公孙弘搭上线。
毕竟倪宽自己也清楚:儒家出身的士子,无论老幼、无论才华高低,骨子里那都是有点倨傲的。
就像是倪宽自己,看不清那些学无所成、几十年都学不出名堂的肺雾前辈一样——在倪宽看来,公孙弘这位大佬,也肯定瞧不上自己这个小年轻。
窦婴就不一样了。
虽是当世大儒,但窦婴实际上,并没有特别专精某一流派,诗、书、礼、春秋——乃至于易,窦婴都有所涉及。
甚至于,在儒家典籍外,窦婴还自幼受当朝窦老太后,以及窦氏外戚一族的影响,而在黄老诸学之上也有一定造诣。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与其说窦婴这个‘当世大儒’,是因为儒家学问做得好而成为大儒;
还不如说,是因为窦婴学的够全、够广,外加上一层外戚身份加成,才被有心攀附的儒家,给硬捧出了个大儒的名头。
所以在倪宽看来,窦婴这个‘名不副实’,本身就是儒家为了攀附而捧起来,且并不专治某一流派、对任何儒家内部流派都不存在有色眼镜的‘当世大儒’,才是自己真正应该联络感情的人脉。
而窦婴在成为御史大夫之前——在先帝朝,是以储君未立、太子宫无主时的太子詹事起步,之后平定吴楚有功,升格为了太子太傅。
考虑到彼时,窦婴所‘傅’的太子,如今已经贵为汉天子,完全可以说窦婴,是当之无愧的当朝帝师。
故而亲近窦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就是亲近天子,外加窦婴背后的当世最强外戚:窦氏一族。
至于郑当时,也正是窦婴担任太子太傅时期,于刘荣的太子宫中结识,并赞赏有加的旧相识。
窦婴说郑当时这个人可以交朋友,那倪宽自然是绝无二话。
除了‘窦婴引荐’这一关键要素外,郑当时自己,其实也比较满足倪宽这个儒家乖宝宝,对政治盟友的选择标准。
——鲜有人知,或者说是很少有人记得:粗狂、直率,曾为关东豪侠的郑当时,身世那也是大有来头。
——郑桓公第十九世孙!
——汉家‘存亡断续’之潜规则的又一对象!
这,便是王公贵族之后、血脉高贵,很符合儒家所提倡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价值观。
王公贵族之后,那能是个不值得结交的人?
开玩笑……
其次,对于游侠这个群体,如今汉室尚还存于世的诸学说、流派当中,儒家的态度可谓是最为温和。
法家不用说——直接连游侠带儒生,给一起扫进了‘五蠢’的行类;
黄老学也差不多,看上去懒洋洋的,有事没事喊一声‘无为而治’,但真把黄老学逼到份儿上,人家大喊一声‘无为,而又无所不为’!
干你干的比法家还狠、手段比法家还残忍!
反倒是儒家。
反倒是以豪强地主为基本盘,坚持为豪强‘发盐’的儒家,出于金主们对黑手套的需求,而对游侠群体有着相当高的容忍度。
——毕竟当世儒家讲的,终究还是仁、义、礼、智四项准则嘛!
游侠众旁的不说——在‘义’这个点上,那是真没说的。
所以,对于郑当时这个豪侠出身的‘劣迹官员’,倪宽并不排斥。
除了窦婴引荐、不排除游侠外,郑当时‘故太子舍人’的精力,也同样让倪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想想也知道:像倪宽这样的‘宗门圣子’,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在几十年后担任二千石《尚书》博士的人物,大老远跑来参加科举,肯定不会是为了一个四百石级别的官职。
说白了,倪宽若想做官,那光是学师欧阳和伯的举荐,就能为倪宽谋求一个比二千石打低的官职。
所以,科举对于倪宽而言,真正的价值、意义,其实并非谋求官职;
而是借着‘响应当今刘荣号召’的大势,顺利进入刘荣的视野,伺机靠近刘荣,并潜移默化的改变刘荣,对儒家的刻板印象。
——给汉天子洗脑,让汉天子不再那么讨厌儒家,是从汉室初立至今,儒家始终在坚持推动的工作。
世人皆以为,太祖高皇帝一朝,儒家这项工作做的极其糟糕,非但没有任何成效,反而让本就讨厌儒家的太祖刘邦,更加讨厌儒家了不说,还接二连三的站在儒家脸上拉屎撒尿。
但实际上,自有汉以来,汉家历经七帝一后,儒家洗白最成功的时间区间,恰恰是在太祖刘邦一朝。
因为在那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儒家成功培养出了一位张口仁义道德、闭嘴道德仁义,不出三句话就必提‘子曰’的太子储君!
而且这个好儒、喜儒,甚至恨不能以儒生自居、奉孔夫子为先师祖的太子储君,还顺利即立为帝了!
毫不夸张的说:孝惠刘盈,就是儒家这百十年来,最成功、最杰出的作品——比扶苏还成功、还完美,被洗脑的也更彻底!
只可惜,孝惠皇帝不长命,且始终不曾掌权。
之后吕太后掌权,前、后少帝在位,儒家只能蛰伏——毕竟吕太后一朝,别说学说、学派了,连开国皇帝的子嗣、在位的宗亲诸侯,都被这位挨个点杀了;
儒家向来都很擅长审时度势。
到了太宗皇帝一朝,儒家又迎来了转机。
先是贾谊横空出世,儒家正式在汉室政坛,登上了大雅之堂!
结果贾谊恰恰因为其‘儒生’的出身,而被整个朝堂内外排斥,最终更时运不济,郁郁而终。
又冒出来个《尚书》博士晁错,搞得儒家又是一阵欢喜;
尤其是在晁错混进太子宫后,儒家上下更是普天同庆——大家都以为,汉家要出第二个孝惠皇帝了。
结果晁错老贼嘿嘿一笑,儒皮一扒:惊不惊喜?
开不开心?
嘿嘿!
爷们儿可是正儿八经的法家拂士!
搞得儒家骂又骂不得,说也说不得,只能自顾自生闷气……
先帝一朝就不说了——孝惠皇帝2.0计划,由于晁错老贼而胎死腹中。
纵观先帝一朝,酷吏大行其道,黄老苟延残喘,压根儿就没有儒家张嘴说话的份儿。
到了当今刘荣一朝——准确的说,是先帝后三年,当今刘荣监国掌政开始,儒家又重新开始了行动。
为了在当今刘荣面前,展露出最完美的姿态,儒家甚至极为冒险的,将最拿得出手的‘圣子’,颜回之后颜异给送来长安,塞进了刘荣的太子宫做舍人。
目的还是一样:在太子耳边润物细无声的洗脑,潜移默化的改变储君脾性,最终培养出下一位孝惠皇帝。
结果如何,大家伙儿都见到了。
好在当今刘荣,对儒家也算不上有多大敌意——至少没有太祖高皇帝那么深刻、那么纯粹的敌意;
于是,儒家再度动起了心思。
——当今刘荣,也已经及冠了。
椒房有主,国朝有后在即。
趁着这次机会,把倪宽送来参加科举,在当今刘荣面前混个脸熟,顺带着展现一下儒家士子的学术水平;
之后皇嗣降世,儒家在朝中最大的靠山:魏其侯窦婴,应该也能坐上丞相之位了。
等皇嗣——皇长子到启蒙的年纪,有当朝丞相窦婴从中运作,外加欧阳和伯举荐,让倪宽去做个太子少傅,或是太子家令之类,当也是不在话下的。
倪宽当然知道自己的使命。
当然知道自己此来长安,就是冲着未来,能混到储君身边的机会。
所以,任何与‘储君’二字有关的字眼,都会是倪宽重点关注的对象。
而郑当时,刚好就是当今刘荣太子时期的舍人,正儿八经的潜邸心腹。
虽然在竞争过程中,由于不知名的原因被淘汰了,但再怎么着,也总比其他没在太子宫待过的人,要更了解有关储君的事宜。
结合这些,倪宽这个儒家乖宝宝,和郑当时这个大老粗、大豪侠凑到一起,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倪宽出声发问,其实也不是真要郑当时回答出个名堂,而仅仅只是想要借此,来稍稍平复忐忑不安的心情。
却不料郑当时还没开口应答,宛若耸立云端的宣室殿方向,便传来一声声由远及近、由低至高,由模糊不清,到清晰可闻的传唱声。
“宣,故《诗》博士,菑川公孙弘觐见~”
“宣,淮阳郑当时,临淄主父偃、千乘倪宽、阳陵王温舒……等,侧殿待召~”
“余者,离宫归家,静候露布张榜~”
(本章完)
第432章 策问
第432章 策问
被刘荣如此有针对性的召见——尤其还是挨个召见,郑当时在内的一众拔尖考生,此刻自然是一头雾水,惴惴不安。
反倒是最先被召见的公孙弘,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就像是吃定刘荣,不会因为众人方才的考场直谏而怪罪众人。
至于刘荣?
——即便原本有心,稍微吓唬一下这些‘青年才俊’,但在公孙弘这个五十好几、年近甲的异类考生面前,却也并没有再绷着脸。
似笑非笑的抬起头,示意公孙弘落座;
又淡然抿下一口茶汤,刘荣便扬了扬方才,由公孙弘呈上的那纸写有谏言的试卷。
“想当年,太宗皇帝弥留之际,公辞《诗》博士之职,归乡治学之时,朕,还不过是个总角稚童。”
“太宗皇帝拜公为博士时,便是父皇——先孝景皇帝,也才不过八九岁的年纪。”
“唉~”
“时移境迁,沧海桑田……”
“——贾谊早故,晁错身死;”
“便是先皇,也于壮年宫车晏驾,独留朕弱冠之年,负此天下万钧重担……”
手里拿着公孙弘劝谏自己‘网开一面’的谏书,刘荣嘴上,却是莫名平和的与公孙弘回忆起往昔。
便见刘荣话音未落,公孙弘也满是唏嘘、感怀的长叹一口气,又半带自嘲、半带苦涩的含着笑,自顾自连连摇起了头。
刘荣说的没错。
时移境迁,沧海桑田。
公孙弘幼年时期,从大人物口中听说的太祖高皇帝,驾崩了;
少年时期,于县衙大门外的露布上,听人宣读过的孝惠皇帝,也驾崩了。
公孙弘被因罪免职,不得已牧猪为生,一边放猪一边读书的那段时光,前、后少帝也都死于非命。
吕太后也早在三十多年前驾崩,却也没忘记给汉家留下一场诸吕之乱。
那一年,公孙弘才刚及冠。
那一年,二十岁的公孙弘自学成才,成功从牧猪场‘出栏’——学成入朝,担任博士!
曾几何时,公孙弘牧猪为业,尚可自学经书典故,以为博士的故事,也是天下为人父母者,勉励自家子弟努力治学、积极上进的正面案例。
但时至今日,回首往昔;
对于自己的过往——尤其是在功成名就的二十岁后,到再度入朝的现当下,这三十多年的往昔记忆,公孙弘有的,只是一声满焊苦涩的唏嘘、感叹。
——《春秋》博士贾谊,早在太宗皇帝年间,就已抑郁而终;
后来,借儒皮以饰法骨,披着儒家的马甲混进太子宫,终得以‘潜邸从龙’的《尚书》博士晁错,也已在先帝三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吴楚七国之乱当中,成为了先孝景皇帝的弃子。
还有当年的中大夫袁盎;
廷尉张释之;
将军张武、丞相张苍,御史大夫申屠嘉……
等等等等。
曾经的故人,如今可谓是一个不剩。
唯一能让公孙弘感觉到熟悉,庆幸‘朝中还有自己认得出来的人’的,也恰恰是曾经,最不为公孙弘待见的:曲周侯郦寄,以及弓高侯韩颓当。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在二十岁的年纪,担任二千石级别的《诗》博士,与太宗皇帝刘恒,丞相陈平、周勃、灌婴、张苍,御史大夫申屠嘉、廷尉张释之、少府岑迈等人共事;
到了五十多快六十岁得年纪,再度入朝,坐在皇位上的,却已经变成了太宗皇帝的长孙。
丞相刘舍——至今都还让公孙弘深感不齿的小人;
御史大夫窦婴——曾几何时,连千石官职都绝不能担任的幸佞外戚;
还有廷尉赵禹,俨然一个酷吏,和曾经的张释之根本就没得比。
尤其军方,更是成了俪寄、韩颓当等小人,以及程不识、郅都等一众毛头小子的欢乐场。
——这就像后世新时代,一个昏迷多年的人,一下子从国家困顿的七八十年代,瞬间来到了国家飞速发展、日新月异的2025年!
公孙弘觉得,世界变化太大;
大到自己,都有些跟不上这个时代的步伐了……
“臣离京之时,曾于长陵邑,于田何——子庄公拜别;”
“不知如今……”
听出公孙弘话里的意思,刘荣只叹息着摇摇头。
“先孝景皇帝元年,田子庄于自居病故。”
“先帝敬重子庄公之才学,特赐与冥灯、棺椁等丧葬用具若干。”
“后又遣奉常登门,欲要其子入朝,为二千石《易》博士。”
“然其子辞曰:亡父临终有诲,田氏《易》一脉,不入朝、不为官、不食禄……”
话音落下,刘荣与公孙弘——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天子,一个年近甲的老学究,便隔着一张御案,以及几级御阶,遥相长吁短叹起来。
前文曾提到过:儒家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
其中最稀缺的,就是治《易》的人才——尤其是融会贯通的顶尖人才。
而田何田子庄,便大致是太宗、孝景二朝,汉室最顶尖的《易》学大师。
说来,这位田何、刘荣口中的‘子庄公’,那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田何,既是战国七雄之一的田齐王族,同时,也是孔夫子所传《易》第六世传人!
而且是能顺藤摸瓜,一代代捋清传承的那种!
公元前五百年左右,周敬王匄在位期间,孔夫子传授《易》于鲁人商翟——商子木。
后,商翟传《易》于鲁人矫疵——矫子庸。
矫疵传与楚国江东人馯臂——馯子弓。
馯臂传与燕人周丑子——周子家;
周丑子传与东武人孙虞——孙子乘;
孙虞传与田何——田子庄。
作为田齐王族,田何治学,可谓是顺风顺水——除了专心做学问,其他什么是都不用操心。
只可惜,随着秦一统寰宇,连带着田氏齐国在内的关东六国,都被秦所兼并,田何以王族身份安心做学问的闲暇生活,便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及至始皇即立,颁发《焚书令》,田何所代表的《易》,也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危机。
最终,凭借整个阴阳家的通力斡旋,由田子庄传承下来的《易》,才得以凭借其‘卜筮’这一分类而逃过一劫,并得以顺利传承下来。
——始皇《焚书令》: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不在禁书之列。
田何的《易》,为了度过那段黑暗岁月,不得已,被整个华夏学术界归入了‘卜筮’这一类别,并就此,成为了神棍、骗子们标榜自身的挡箭牌。
再后来,汉室鼎立,太祖刘邦一手陵邑之制,广迁天下豪杰入关中。
田何田子庄,便跟随田齐王族一大家族,被强制迁移到太祖刘邦的长陵邑,并就此扎下了根。
说来,田何田子庄与长陵田氏——也就是现胶东王刘彻的母族外戚田蚡,也算是远房亲戚。
只是在被强制搬迁到长陵后,田氏一族选择走上商道,田子庄则分门别户,找了处僻静的小院独居,继续专心搞自己的学问。
太祖刘邦求贤若渴,再三派人征辟,最终结果也还是和商山四皓拒绝征辟一样——田子庄以‘年老体弱’为由婉拒征辟。
好巧不巧,和商山四皓不愿仕汉,却愿意支持孝惠皇帝一样——长陵田子庄,也接受了彼时的太子储君、后来的孝惠皇帝刘盈的拜师礼……
后来的孝惠皇帝年间,以及吕太后掌权的前、后少帝年间,田子庄都在自己的小院安心搞学问,并收徒授业。
等太宗皇帝入继大统,公孙弘与贾谊、晁错、袁盎等一干青年才俊入朝,长陵田子庄,便成了公孙弘少有的忘年交。
——公孙弘很尊敬这位自秦时,就因精《易》而名扬天下的老先生。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公孙弘甚至能算得上田子庄的‘不记名弟子’——毕竟公孙弘,也曾想其请教过有关《易》的问题。
此番入朝,知道那位故人,大概率活不到一百岁,所以公孙弘一直都在逼自己别去想、也别去打听。
直到此刻,和刘荣聊起往昔,公孙弘才终是按捺不住,问出了口,也得到了那个公孙弘早有预料,却始终不敢面对的答案……
“子庄公~”
“唉……”
…
“臣尚还记得,子庄公有一得意门生,名曰:丁宽?”
闻言,刘荣当即微点下头:“然。”
“梁人丁宽,子庄公唯一嫡传弟子。”
“太宗皇帝后元三年,丁宽学成出师,为子庄公遣去关东,以精进其所学。”
“丁宽东出函谷,至梁都睢阳而止,从周王孙习学古义《周氏传》。”
“——孝景元年,子庄公离世,丁宽远来奔丧,朕,也曾代父皇登门吊唁,见过那丁宽一面。”
…
“后吴楚七国之乱,丁宽自请为将军,助梁孝王固守睢阳,号:丁将军,颇有斩获。”
“今岁科举,朕也曾遣人相问于丁宽:可有门徒德才兼备者,愿入长安以襄盛举?”
“丁宽谢辞曰:家师遗命,田氏《易》一脉,不入朝、不为官、不食禄……”
说到这里,刘荣、公孙弘二人,便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作为儒家六经当中,实用性最强、珍惜度最高的一脉,《易》一脉的人才为何会如此稀缺?
答案便是凡治《易》者,几乎无一例外,全都在追求宇宙最终的奥秘。
他们占卜、卦算;
他们观星、测算。
甚至于如今天下,最闻名遐迩的‘日者’,也就是占卜大师、《易》学大拿司马季主,也同样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到头四处乱跑,根本找不到人。
你为他去干吗?
追星星。
追赶星辰运转,观察、记录、测算……
对于这样一群天文学家、神学家而言,入朝为官?
一年到头都在固定的地方坐班工作?
想都别想!
就这帮疯子,能隔个一二十年,甩一个没培养好的边角料出来,到长安来做观星官,刘荣都得谢他八辈儿祖宗……
“公故为博士时,朕虽尚年幼,然于长安、于庙堂之高,公,也算是故人了。”
“今日策问,便不讲其他——便已今我汉家之大弊为题,请公,畅所欲言。”
一阵寒暄、唏嘘过后,刘荣终还是把话题拉回了正规。
——策问!
用后世人更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面试。
至于先前,公孙弘等人考卷进谏?
刘荣表示很高兴。
能有人——尤其是还没进入朝堂、半点权势都没有考生,敢在科举考场上,用试卷给自己写谏书,刘荣非常高兴。
尤其此番,本就是刘荣故意卖个破绽,来看这些考生们的反应。
最终结果让刘荣非常满意。
眼下,若是换做其他的年轻人,如郑当时、主父偃之类,刘荣或许还会玩儿一玩儿恩威并施,稍微吓唬一下年轻人。
但对公孙弘,却完全不需要。
——估计公孙弘从始至终,都知道刘荣如此作为的目的;
乖乖奉上那纸谏书,也不过是配合刘荣表演而已。
接下来,才是今日殿试真正的戏肉。
刘荣也将凭借这个时代特有的策问,来考验一下考生们的成色。
当然了;
近千名考生,刘荣根本见不过来。
所以,就见一见这几十个大概率有天赋、未来会有成就的杰出者,也就可以了……
“呵……”
“当真如传闻所言;”
“陛下,还真是雷厉风行……”
刘荣一出题,公孙弘便不由为之一愣。
片刻后,又哭笑着摇摇头,似是友人般,戏谑调侃了一下刘荣的单刀直入。
又眨眼的功夫,公孙弘身上,那好似邻家老爷爷般和蔼、慈祥的气质,便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刘荣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一股令人本能直起腰杆、绷起面容的肃穆,和庄严。
“臣,愚见。”
“今汉家之弊政,内外各三。”
“——于内,首为宗藩割据,次为吏治混沌,再,为苛捐杂税。”
“于外,首为北蛮匈奴,次为岭南百越;”
“再,则为东北朝鲜……”
铿锵有力的一番话,便算是拉开了这场史诗级策问的序幕。
而公孙弘的政治智慧,也随着这看似平平无奇,任谁都知道、都说得出来的几个‘问题’被提出后,逐渐被完整展现在了刘荣的面前……
(本章完)
第433章 尚书令
第433章 尚书令
“大才啊……”
“大才……”
…
“如此大才,当年竟落得无人知、无人闻,于贾谊有云泥之别的地步?”
“若当真如此,那贾谊贾长沙,又该是怎般风华绝代……”
策问已经结束。
丢下洋洋洒洒上万字的应答,公孙弘,便以一副与来时一般无二的谦和姿态,自宣室殿退了出去。
公孙弘走了许久,下一位考生,却迟迟没有得到刘荣的召见。
究其原因,便是公孙弘一场策问,让刘荣久久都不能回过神,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之中。
回过神,也依旧不忘感叹一句:大才;
这种程度的人才,当年居然都不是贾谊的一合之敌!
这一刻,刘荣对那位传说中的贾长沙,好奇心和占有欲,都达到了空前的顶峰。
又愕然感叹许久,身旁的汲黯才终于出声,将刘荣飞散的心绪彻底拉回眼前。
正要请示刘荣是否要接见下一位考生,便见刘荣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御案上——那张墨迹未干,才刚抄录完成,并送到刘荣案前的白纸之上。
今日策问,刘荣给公孙弘提出的问题,其实非常难。
难就难在‘今汉室之大弊’这个命题,实在是范围太大、太过宏伟;
听上去不是什么角度刁钻,又或是不常见的冷门问题,貌似很好作答。
但在策问、在这种关系到一名预备官僚,在封建帝王心中印象分的场合,这种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宏大无比的命题,很容易得出一个不咸不淡、不上不下,且平平无奇的答案。
如今汉家有什么大问题?
别说是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了;
就在长安街头,随便找个还在穿开裆裤的小娃娃,也起码能像模像样说出几句:北蛮匈奴,岭南赵佗,关东诸侯藩王之类。
所以,公孙弘能总结出‘内外各三个大弊’的框架,其实是非常基本的,完全不值得刘荣如此赞叹的标准答案——甚至都不值得刘荣挑一下眉角。
真正让刘荣大开眼界的,是公孙弘后续的论述。
——策问,从来都不是皇帝问一个问题,臣下就事论事,回答这个问题,就顺利结束的。
策问策问——问的是策,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和策略。
就好比后世,领导冷不丁问你:部门的工作效率,最近是不是有些不大对劲啊?
这时候,领导想要你回答的,绝非‘是’或‘不是’;
而是要你从自己的角度,给出近段时间,部门工作效率低下的具体原因。
比如谁没好好工作啊~
谁迟到早退啊~
谁谁谁搞小团体,谁谁谁搞阳奉阴违之类。
答到这里,你的回答才勉强算是合格。
若是想加分,你最好再以建议的形式,根据这些具体的问题,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法。
如今汉室的君臣对奏、天子策问,也是一样的道理。
具体到方才,刘荣以‘今我汉家之大弊’发问;
实际上的考题却是:请指出如今汉室所存在的重大问题,并逐个给出可行的解决方法。
同时,还将整个应答的格式,或者说是文体,限定为:策论。
这就要求公孙弘,不单要在如今汉室多如牛毛的问题、弊政当中,找出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重点,同时还要在极短时间内给出解决方法,并将其组织、整合为一篇策论。
这不单考验公孙弘的文学水平,以及语言组织、材料整合水平——最重要的,也同样在考验公孙弘的政治水平。
能不能准确发现问题?
能不能根据问题,迅速给出解决方法?
这,才是这场策问真正的内核。
而公孙弘给出的答卷,实在是让刘荣大开眼界。
不说是惊为天人吧;
也起码是为公孙弘年近甲的年龄,而感到了些许遗憾。
——再年轻一些就好了。
——再年轻一些,能多为朕所用几年就好了……
“若是卿来打这道题,恐怕,也绝做不到公孙弘这等程度吧?”
刘荣悠悠一语,汲黯当即低下头,沉声一‘嗯’,半点没有因为刘荣的对比,而感到丝毫不忿。
公孙弘这篇策论,不单刘荣惊为天人;
始终在一旁记录的汲黯,也同样是心潮澎湃,甚至直至此刻,都没有将情绪完全平复下来。
究其原因,便在于此刻,那张摆在刘荣面前的白纸上,那一字字、一句句骇人听闻的‘暴论’……
“外患北为匈奴,南为百越——尤其是南越赵佗;”
“过往,朝堂内外的公论,也一直是:北蛮匈奴,非以雷霆之怒相惩、百战强军征伐,方可剔其爪牙。”
“及南方百越,更是自太祖高皇帝时起,便已有定论。”
“——赵佗年老;其死,则南越必乱矣。”
“及赵佗亡故,南越即乱,岭南百越群龙无首,我汉家自可兵不血刃,而使岭南百越内附……”
如是说着,汲黯不由深吸一口气,再度将目光,撒向刘荣面前的御案之上。
——和北方的匈奴人动武,对南方百越则奉行和平统一,是过往数十年,汉室朝堂中枢的一贯原则。
究其原因,自是北方匈奴‘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用后世史家的结论而言:游牧民族,见小利而忘义,谋大事而惜身,颠覆纲常人伦;
茹毛饮血,披发左衽,实乃未服之地、未服之民也。
既然是‘未服之地的未服之民’,而且还是畏威而不怀德、畏强而不怜弱的野人,那自然是要先胖揍一顿,给打服了;
打服之后,再去考虑要不要开化、开智,又或是车轮放平之类……
而岭南百越,早在数百上千年前,就已经被纳入了华夏文化圈当中。
春秋时期的越王勾践,甚至至今都还被岭南百越之民,共奉为‘始祖’;
闽越王室驺氏,更直接就是越王勾践的直系后裔!
这么一块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以‘华夏贵胄’自居的区域、群体,自然不能用对待匈奴人的方式来对待。
再者,岭南地区与华夏文明的融合,或者说是岭南地区单方面荣辱华夏文明的进程,在大约八十年前,进入了一段飞速发展期。
秦将任嚣、赵佗二人,率秦征南大军跨越五岭,控制岭南,将岭南大地真正纳入了华夏文明版图。
后来秦二世而亡,赵佗毁道绝涧,割据自立后,更是半点没有放缓对岭南之民的‘教化’进程。
先进的耕作方式啊~
布匹、衣服制作方式啊~
乃至于文学文化、官僚制度之类,都被赵佗不遗余力的在岭南大地推广开来。
时至今日,岭南大地——尤其是赵佗治下的南越国,无论军队、官僚,还是贵族、民众,都已经和华夏之民无异。
虽然在某些方面,较如今汉室还有一定落后,但也终归是‘落后的华夏农耕文明’,而非截然不同的游牧文明,或是其他外域文明。
所以说白了,岭南地区的问题,其实并不能算作纯粹的外部问题。
至少汉家历代先皇——包括刘荣在内,都希望将其视作内部问题,并以‘赵佗割据自立’的政治定性,将南越问题内部解决掉。
如何内部解决?
往长远了说,自然是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让岭南地区对华夏文化的向心力愈发强大,最终找个合适的契机,以和平手段将‘外藩’化作‘诸侯’。
往短了说,便如汲黯方才所言:熬死赵佗。
赵佗一死,南越必乱;
南越都乱了,那闽越、东越自然也无法安稳如初。
无论是三方彼此攻伐,还是内部出现动荡,汉家都可以迅速出手,以‘宗主国代为平乱’的名义,顺理成章的将岭南地区光复。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汉家历代先皇,也为之做了不少努力。
——比如至今为止,南越、闽越、东越三国的王世子,都默认在长安为质。
他们大都于幼年时期来到长安,生活在宗正属衙安排的别居,接受纯正的华夏文化教育,自幼在华夏文化政治、经济中心,接受最浓烈的华夏文化熏陶。
在此期间,他们会有出身儒家的老师、同学、朋友;
会有朝堂精心挑选,为其量身定做的红颜知己,以及与红颜知己孕育的子嗣。
直到他们的父亲病重弥留,需要他们回国继承王位,他们才能离开。
但他们的子嗣不能走。
他们的红颜知己和子嗣,都会留在长安,等着已经贵为南越/闽越/东越王的丈夫、父亲来长安见他们。
很显然,在登上王位之后,他们大都不敢来长安。
所以,他们留在长安的子嗣,就会成为长安朝堂控制他们的新地盘。
——赶紧把你的王世子送来!
——若不然,朕就要把你留在长安的这个儿子,给敕封为某越王世子了!
不单是这一场景——无论往后,这位某越王因为什么事,而触怒了长安朝堂中央,汉室都可以拿这个孩子来做威胁。
真到了必要的时候,这个孩子甚至真的可以成为汉室幕后遥控,控制某越国的傀儡某越王。
这样的手段,刘荣一直都以为很高明。
至少以眼下的条件,基本找不到性价比更高的、解决岭南问题的办法了。
但公孙弘今日的策问,却给出了一个‘暴论’。
——第一步:刺杀赵佗!
而且不是通俗意义的截杀、暗杀、毒杀,而是以更隐蔽的手段,人为的让赵佗‘自然死亡’。
比如病故之类。
第二步,遣使南越;
让使者无所不用其极的,全力激怒南越国上下。
事不可为时,让使者自杀!
第三步,以‘南越屠戮天使’为名,出兵边境!
却不急着进攻,只陈兵边境施压。
等闽越、东越都按捺不住,想趁火打劫,攻打南越时,再水路齐进,在地势相对平坦、开发程度较高的南越境内,将南越、闽越、东越三国的武装力量一网打尽!
最后,再给三者定性:南越屠戮天使,闽越、东越居心叵测,妄图螳臂当车,抵抗天兵!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什么师出有名,什么性价比,什么时间、周期——一切都被安排的面面俱到!
等南越光复,再恢复秦旧制,于岭南设郡县。
必要时,再象征性给这三家王室,留几个耻辱性爵号的彻侯之爵,并将其软禁长安……
这个方案,让刘荣怎么说呢~
听上去不太道德;
但刘荣非常喜欢!
什么道不道德,在国家利益、大是大非面前,都不如一块擦脚步来的重要!
而且这套方案,几乎全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浩浩荡荡压过去,让汉室以最小的代价,把岭南大地彻底碾碎!
至少在刘荣看来,这和‘阴险狡诈’半点都沾不上边。
对南越,公孙弘都如此‘暴力’,如此‘强硬’了,对北方匈奴以及东北朝鲜半岛,公孙弘自更不可能怀柔了。
——针对北方匈奴,公孙弘奉行‘遇一人,杀一人,遇一部,杀一部’的灭绝主义。
在公孙弘看来,这些草原上的野人,只有把他们杀怕了——甚至杀绝了,他们才能彻底服软,从此不再对汉室造成威胁。
朝鲜半岛那就更夸张了。
公孙弘直接说了:人?
朝鲜半岛哪还有人?
周室所封的疖子朝鲜,不都被卫满鸠占鹊巢了吗?
我汉家就该大军压境,借着‘诛灭卫满’的名义,将整个朝鲜半岛都给打下来啊!
别管那块地方冷不冷、有没有用——土地哪有没用的?
“呼~”
“不愧是近些年,治了《公羊》的激进派啊……”
“呵呵;”
“呵……”
片刻间,刘荣心中就已经有了主意。
——本次科举最杰出的那一批人,或许能有十几二十个,有资格被刘荣收进尚书台,贴身培养。
但尚书令的人选,刘荣已经有了。
在仅仅只是见过公孙弘一人,连第二个人都还没召见的当下,刘荣就已经决定了。
甚至于,刘荣还掰着手指头,算起了公孙弘的年纪。
“先任尚书令,顺便把尚书令抬到比二千石。”
“过个一年半载,拔为九卿……”
“——大农?”
“还是太仆……”
…
“等窦婴为相,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再往下,便是公孙弘了。”
“嗯……”
“等窦婴退了,也别韩安国了——就公孙弘为相!”
“若不然,再继续拖下去,万一再给人熬死了……”
(本章完)
第434章 还行吧
第434章 还~行吧
刘荣原本的计划,是逐个接见这将近三十位即将登上科举‘甲榜’的杰出才俊,并一一奏对、策问,以考验其成色。
——就算不需要考研,刘荣也得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奖励这些杰出者。
因为君前奏对,本身也是一种荣耀,而且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种。
但不知是公孙弘的策问太过‘耀眼’,还是本次科举的头部杰出者成色一般;
又或者,是刘荣对这些历史名人本身就有很高期望之类?
后续的奏对、策问环节,刘荣基本就没有那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了。
——郑当时,刘荣的老熟人,曾经是个满脑子江湖义气的愣头青。
在太子宫的激烈竞争中,被逐渐边缘化后,如今的郑当时,又明显多了一丝刻意隐藏、掩饰江湖气的别扭。
刘荣有点小失望。
——倪宽,当代《尚书》传人,大儒欧阳和伯的关门弟子,算是故御史大夫晁错的半个师侄。
论对《尚书》的参悟、心得,倪匡没说的,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但毕竟还年轻;
而且家庭出身,也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倪宽的眼界。
这就难免让刘荣生出一种‘还没雕琢好的璞玉’的既视感。
不过这也怪不得倪宽。
和历史上的‘猪倌丞相’公孙弘一样——儒生倪宽,也同样是穷苦出身。
幼年时,倪宽家贫,读不起书,便在千乘郡唯一一处学宫的伙房帮厨,以谋求学习的机会。
为了生计,倪宽还经常会到富人家中做短工。
为富人做工种田时,倪宽就会把手里仅有的几卷经、书残卷,挂在肩上那杆比自己还长的锄头尾部。
别人干活时,倪宽也不偷懒,等别人休息了,倪宽就挤出休息时间来看书。
那,也是倪宽第一次闻名于郡国。
——带经而锄的故事,至今都还在关东大部分地区传颂,作为师长训诫子侄‘努力学习’的正面素材。
带经而锄,就是如今汉室版本的凿壁偷光。
因这四字而‘成名’后,倪宽也得到了济南伏生唯一‘真传’弟子:欧阳和伯的欣赏,随机将其收入门下。
这一学,就是从十几年前,一直到今天。
可以说倪宽从出生至今,完整的人生阅历就是:在贫苦农民家庭出生,幼年脱离家庭去学宫伙房帮厨,并在外出打工时‘带经而锄’,从而顺利拜入欧阳和伯门下,以治《尚书》。
只是这《尚书》,倪宽一治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的青少年时期,倪宽一直都在欧阳和伯身边专心治学,心无旁骛;
既没有体会到人间险恶,也没有亲身经历人情冷暖。
这就好比一个从小学开始就进入封闭式学校,一直到清北大学毕业,才重新回到社会的傻白甜。
你说他不行吧?
人家清北毕业,成绩优秀;
你说他行吧?
他连买菜都不会,连公交车都不会等……
放在日常生活当中,这么说或许夸张了点。
但在刘荣召见,并与之奏对、策问时,这说法就半点不夸张了。
——今日,针对这三十来号人的策问,刘荣几乎是给每个人,都准备了量身定做的问题的。
而刘荣给倪宽准备的问题,便是:陵邑之制,利、弊几何?
很显然,刘荣这个问题的重点,是直击倪宽所出生的儒家之基本盘:地主豪强群体。
刘荣想要凭借这个问题,看出倪宽对豪强的态度;
并以此来判断倪宽这个儒生,究竟是夸夸其谈的鲁儒之流,还是北平侯张苍、贾谊贾长沙那样,虽然出身儒家,却有治国之才的大贤。
倪宽最终给出的答案,便印证了刘荣最后的结论:倪宽,无疑是一块璞玉。
但还没雕琢好。
仅仅只是一块极好、极上乘的原材料,高级货;
但也只是‘原材料’,而非成品。
倪宽作答的策论,洋洋洒洒数千字。
总结概要起来,其实就短短几乎话。
——陵邑之制,本质上是为了减小关东郡国行政压力,而将那些不好处理的‘泛贵族’群体,都强制迁徙到皇城脚下,以更好的集中管理、统治。
本意是好的。
而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极个别贪官污吏,乃至于法家酷吏刻意扭曲,导致具体的操作模式出了问题。
从而,最终使得原本只是应该被迁入关中,换个地方居住的地方豪强,被地方官吏以强制迁移的名义,巧取豪夺、敲骨吸髓。
所以在倪宽看来,陵邑之制,初衷是好的;
被迁徙的地方豪强,也是应该被迁徙的。
但操作模式出了问题,导致地方豪强在迁移过程中利益受损,平白养肥了地方贪官污吏。
到这里,其实就能看出刘荣准备的问题,真的是非常精准、非常有针对性了。
——儒家士子于汉家而来,从来都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考虑、商榷:屁股歪不歪?
至于有没有本事、肚子里有没有墨水,反倒在其次了。
反正儒家五经,又不会教你怎么做官、怎么收税,怎么与同事及上下级相处之类。
如何做官,终归是要先做了官,才能在实践中一点一点学会的。
而陵邑之制,几乎是最适合用于判断儒家士子屁股歪不歪、三观正不正的标准命题,且没有之一。
盖因为陵邑之制的根本,就是打击地方豪强,以减缓、遏制土地兼并,并从源头上杜绝门阀世家诞生的土壤。
而地方豪强,又是儒家天然的幕后金主、基本盘,儒家更是地主豪强最坚定的政治代言人。
这就使得‘陵邑之制’这四个字,总是能看出一个儒生,究竟‘儒’到了怎样的程度。
比如儒家各流派中,最‘儒’,即屁股最歪的鲁儒之流;
他们对于陵邑之制的看法就是:此暴政也!
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豪强尾大不掉、地方二千石不能治,也不在乎土地兼并、底层民众还有没有生存空间。
他们只在乎他们的金主爸爸:地方豪强过得好不好。
豪强过得好,那自然是圣君在朝,海内升平,盛世降临。
豪强过得不好,也必然是昏君在位,民怨沸腾,国将不国。
任何侵犯豪强利益的政策、行为,他们都批判、反对;
任何有利于豪强的措施,他们都赞成,甚至愿意自发相助。
所以,无论是太祖高皇帝、孝惠皇帝,还是后来的吕太后、太宗皇帝,亦或是先孝景皇帝、当今刘荣。
准确的说,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汉天子,就不可能对鲁儒之流有好脸色。
——从‘鲁儒之流’这个措辞和形容方式,也不难发现这一点。
若是用儒家五经:诗、书、礼、易、春秋,来作为区分儒家各流派的标准,那鲁儒之流,便大致是指那些治《礼》,《春秋谷梁传》,并无比坚定的为豪强、贵族站台的保守派、顽固派。
他们甚至提倡恢复井田制和奴隶制!
只能说这些人,已经保守到连儒家内部的其他流派,都有些不待见的地步了。
井田制?
奴隶制?
开什么玩笑……
与鲁儒之流,对陵邑之制全盘否定的态度截然相反的,便是儒家内部最激进的鹰派,公羊派。
这一流派,治的同样是《春秋》,却是和谷梁截然相反,甚至针锋相对的《春秋公羊传》,也称:公羊春秋。
若是让这个流派的士子,答这道关于陵邑之制的题,那最终的答案,大概率会让刘荣喜笑颜开。
他们会说:陵邑之制就是正确的,一目了然!
那些豪强为富不仁,活该被强制迁徙!
什么地方官员敲骨吸髓——没把这些败类豆沙了,已经是这些官员严重渎职了!
只能说,激进派、鹰派的画风扑面而来,味道极正。
而这——鲁儒的‘完全反对’,和公羊儒的‘完全支持’,显然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
绝大多数儒生,尤其是年轻儒生,其实都是在这两个区间之内。
有的偏反对、偏鲁儒一点,有的偏支持,偏公羊一点。
只是无论如何,都很少会有儒生,像鲁儒那般完全反对陵邑之制,以至于违背如今汉室最基本的政治正确;
也不会像公羊那般完全支持,以至于完全背叛了儒家的基本盘,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屁股决定脑袋。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如今汉室在任用儒家出身的官员时,就不得不去判断:这个人,到底是偏鲁儒一些,还是偏公羊一些。
偏公羊,那没说的,儒家出身为此人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自然就能降到最低。
若偏鲁儒、偏谷梁,那就要好好琢磨琢磨:这个人,值不值得去挽救、去时间精力拉回正道上了……
在过去这几十年,几乎每一个‘偏鲁儒、谷梁’,爱豪强更甚于爱国家的儒生,都被挡在了汉室政治权利核心外。
每一个‘偏公羊’,爱国家更甚于爱本门学说的,也几乎都成为了垂名青史的人物。
只是前者实在是如过江之鲫——实在太多,后者如凤毛麟角——实在太少。
以至于,人们误以为过去这几十年,儒家一直都被排除在汉室‘可录用学说出身’的名单当中。
然而事实却是:儒家出身的士子,汉家并非完全不要。
若不然,叔孙通怎么解释?
贾长沙怎么解释?
儒皮法骨的晁错、外戚大儒窦婴,以及此番入朝应考的公孙弘、倪宽,又如何解释?
不过是‘符合要求’的人太少,以至于都被忽略不计了,才让大家生出‘汉家没有儒官’的错觉而已。
就拿今日的倪宽举例。
——能说出一句‘陵邑之制是对的’,这就已经合格了,已经可以判定为‘不鲁儒’‘不谷梁’了;
只是后面那句:在迁徙过程中,让豪强被地方贪官污吏欺负~
怎么说呢;
也不能说屁股歪,就是有点天真。
在刘荣看来,倪宽认知中的‘豪强’,或许依旧是同门师兄弟、师叔伯所描述的那样:躬耕传家,友爱乡邻,助贫扶弱的。
这样的人,在被强制迁移过程中,被贪官污吏敲骨吸髓,那当然是值得倪宽同刘荣‘告上一状’的。
但这样的人——如此仁善的豪强,存在吗?
刘荣的答案是:百分之一百二十,不可能存在!
道理很简单: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在这个时代,一个善良的人,别说是发家致富成为‘豪强’了;
就算是去把家里老母鸡生的蛋拿去卖,都不一定能卖的上市场价。
所以说白了,在这个时代,除了那些生来就有的贵族外,对其他的‘普通人’而言,有钱,和有德,几乎是不可能同时成立的两个特指。
——豪商必奸诈;
——豪强必酷戾;
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所以刘荣才会说:倪宽太年纪,眼界不够宽,不明白人间险恶;
而不是说:倪宽屁股歪,为豪强站台,纯粹是鲁儒之流……
总的来说,对于倪宽,刘荣也还算满意。
慢慢培养就是了。
在官场——尤其是在长安官场,刘荣相信倪宽‘懂事儿’的速度,会超乎所有人想象。
尤其是倪宽从过去,堪称洁白无瑕的‘干净’生活,一下跌入长安朝堂这个比乌鸦还黑的大染缸;
刘荣相信,倪宽不会让自己失望。
再往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酷吏王温舒,确实有够‘酷’;
若是读几年法家典籍,必定又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恶魔。
——纵横家的独苗主父偃,也确实符合世人对纵横家的刻板印象:心眼极小、极其记仇。
这样一个人,刘荣也不打算将其往其他方向培养——就做纵横家祖传的本职工作:外交。
比如接见一下匈奴使团啊~
亦或是出使南越,和南越王太后联络联络感情之类……
咳,咳咳……
还有弓高侯庶孙,汉武大帝历史上的‘宠妃’韩嫣。
却是有些出乎刘荣的预料。
什么宠妃?
分明是个雄姿勃发,身形伟岸,相貌俊美的少年郎!
甚至都不用拿原本的历史时间线来做对照,刘荣就能一眼看出来:这妥妥就是个将军胚子!
还是那种长得贼帅,并不粗狂的将军!!!
只能说,太史公手里的笔,那绝对是有点说法的。
谁让太史公的‘命脉’,就是断在这位汉武大帝手中呢?
仅仅只是捕风捉影、若有似无的侧面描述,而非直接写一句‘某年某月某日,帝幸韩嫣’;
太史公的脾气,已经可以算作是史诗级软柿子了……
(本章完)
第435章 税
第435章 税
天子荣新元二年,秋九月元朔。
今日朔望朝。
科举已经结束,只待放榜。
虽然还没有确定最终放榜结果,但有门路的朝中重臣、功侯贵戚,却已经基本打听清楚了状况。
尤其是得到刘荣单独照见、君臣走对的那二十几号人,更是已经成为了整个朝堂内外关注的对象。
只不过,科举所带来的轰动和舆论,终究还是成为了朝堂年末忙碌当中的小插曲。
——科举,就像是后世华夏足球界,出了一批可堪雕琢的青少年球员。
有关注度、有曝光度;
但对于朝堂这个‘成人国家队’而言,真正的重点,却仍旧是世界杯、亚洲杯在内的国际赛事。
更准确的说,是对于长安朝堂而言,相较于眼下要忙的正事、急事,这场科举,只能,也注定成为一个插曲。
——秋收已过;
长安朝堂眼下的工作重点,无疑是秋收后的繁杂事务。
农税、口赋征收,以及长安朝堂针对今年税赋的政策出台,是首要重点。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个月之后的冬十月初一——即刘荣新元三年年初元朔,长安朝堂所要迎来的一系列改革……
“朕意,今岁农税,照例减半,取三十税一;”
“口赋亦然——三口一算,每人每年四十钱。”
“诸公可有异议?”
御榻之上,刘荣正襟危坐,沉声一语,正式开启了这场朔望朝的议题进程。
而在刘荣话音落下之后,满朝公卿百官无不起身,对刘荣深深拱手作揖,口呼:陛下德被苍生,泽及鸟兽,臣等,谨为天下贺……
和绝大多数后世人印象中的状况有所不同:农税减半、口赋取三分之一,并非汉家定制。
按照太祖刘邦所制定的法定税率,当今汉室的税、赋法定比例,分别是农税十五其一,口赋每人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
而农税减半取三十税一、口赋减三分之二,取每人每年四十钱,却并非法定减免,而是历代汉天子于每年年末、秋收之后,酌情减免。
用官方措辞来说,便是:农税十五其一,口赋一人一算,这是法定义务;
而农税减半、口赋减三分之二,则是天子个人为百姓减免的义务、许下的恩赐。
至于后世人,之所以会有‘汉农税三十取一,口赋每人每年四十钱’的刻板印象,则是由于历史上的文景之治,即太宗、孝景皇帝在位期间,几乎没一年,汉天子都颁下了农税减半、口赋减三分之二的恩赐诏。
——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有足足二十五年都是如此。
先孝景皇帝,在历史上在位十六年,更是有十五年都颁布了税、赋减免诏。
这才使得无论是后世人,还是当世天下人,都下意识将三十税一的农税、每人每年四十钱的口赋,误认为了汉室的法定税赋比。
但事实上,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之所以有两年没有减免税赋、历史上的孝景皇帝在位十六年,之所以有其中一年没有减免税赋,正是为了借此提醒天下人:别真以为农税三十取一、口赋每人每年四十钱,是我汉家的法定税率了;
农税十五取一、口赋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才是法定税率!
至于税赋减免,则是朕为尔等百姓民许下的恩赐。
别把恩赐当寻常!
对于这种间歇性不见面税赋,以提醒天下人‘减免是情分,不减免是本分’的作法,刘荣还是比较认可的。
因为刘荣清楚地知道:对于底层民众而言,什么是法定义务,真的很难让他们自己去判断。
或者应该说,任何法定义务,在连续三到五年的时间里,因某某特殊原因而连续没有得到落实后,这三到五年当中的常态,就会成为民众认知中的‘新法定义务’。
就好比这税、赋;
每隔个十年八年,不减免税赋,恢复农税十五取一、口赋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的法定税率,老百姓才能反复回想起来:哦~
对了;
这才是正常的税、赋比率来着。
可若是连续十五、二十年,乃至连续三十年,都维持农税减半、口赋取三分之一?
那这三十年时间,很可能让新一代农民、百姓,从记事儿的年纪开始,就形成‘农税就该三十取一,口赋就该每人每年四十钱’的刻板印象。
如此一来,等什么时候,长安朝堂出于客观需要,而恢复法定税率,就必然会引发他们的强烈不满。
——农税十五取一?
特么农税直接翻倍是吧?!
还让不让俺们这些老农活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警告!
——口赋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
特么的,直接翻三倍!
你老刘家,这是坐天下坐的太舒坦了是吧?!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太宗孝文皇帝在位的二十七年间,汉家的税、赋比率,都是极有规律的:每隔十年恢复一次法定税率。
即:太宗十年、二十年,分别取农税十五其一、口赋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
历史上的孝景皇帝在位十六年,也同样是在孝景八年左右,恢复了一次法定税率。
其他时候,汉天子都是和今日的刘荣这般——不厌其烦的,每年‘议’一次,并每年颁下一份减免税赋诏;
诏书内容,也是不厌其烦的反复强调:原定的税率本不是这样~
十五取一的农税、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的口赋,才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
怎奈当今仁慈,见不得天下人受苦,这才冒着百年之后,被太祖皇帝斥责‘不遵祖制’的风险,为天下人减免了税、赋~
大家可要感恩啊~
诸如此般。
而今年的税、赋,相较于过往数十年——尤其是太宗、孝景皇帝这三十三年,都略有些不同。
因为今年,是汉家在关中范围内,推行冬小麦种植的第五个年头。
当年,为了顺利推动冬小麦种植,监国太子刘荣做主,为关中百姓所种植的冬小麦免去了全部农税。
现当下,免税期满。
针对冬小麦如何收税,成了长安朝堂在今年秋天,非解决不可的急务……
“粟,农税按照旧例,取三十其一的农税;”
“宿麦之税,诸公可有高见?”
这一回,刘荣倒是没急着‘乾坤独断’,而是把难题丢给了朝公百官。
——冬小麦要不要收取农税?
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粟、冬小麦的种植,实际上是不能完全无缝衔接的。
就好比一户农人,于开春时节种下粟,于秋收时节收获;
收获过后,抓紧再补种冬小麦,时间上虽然来得及,但非常赶。
到了来年,冬小麦成熟得等到春夏之交,但粟却需要在开春时就种下。
也就是说,等冬小麦长成、收割,粟早就过了播种的时候了。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补种,但产量就无法保证了。
而且接连不断的不同作物种植,对于土地肥力的损耗也不容忽视。
——原本春种秋收,冬天休息,土地肥力也能稍微恢复一下,也就是‘歇一歇’‘缓口气’;
现在成了连轴转,粟才刚收割就赶紧补种冬小麦,田亩连休息、恢复肥力的时间都没有了。
长此以往,土地肥力必然会显著下降,以至于上田沦为中田、中田沦为下田,下田,则直接沦为荒地。
何谓上、中、下田?
按照如今长安一带公认的说法:上田,粟产量可达到每亩三石半以上,且完全不需要‘休耕’,可以无止境的连续耕种。
中田,粟亩产量达到三石以上,理论上每耕作三年,就要休耕一年。
如要避免休耕,那就要在每年秋收后、春耕前,从河床周围找来淤泥,以补充肥力。
下田最惨——粟亩产量不超过二石六斗,每隔两年,就必须休耕一年!
如果硬要连续耕作,那第三年的产量很可能跌破二石,且大概率会流失大部分肥力,从而沦为荒地!
要想拯救,就得完全以淤泥、腐草取代原有的土壤,并维持一整年的湿润。
结合以上种种,过去这几年,关中百姓也逐渐摸索出了一套粟、冬小麦耕种的理论、方法。
——如果要连轴转、连茬种,那就必须是上田!
而且上田几年内就会退化为中田!
所以,即便是上田,也只能三年两种。
即:今年春天种粟,秋天收获之后补种冬小麦,来年春、夏之交再赶种粟;
来年秋收之后,冬天就补种冬小麦了——让田亩休息一个冬天。
至于中田,情况更尴尬——连轴转、连茬种,每一次‘粟-麦-粟’的三连种植,就得连续休两季,即一整年。
下田照例最惨:粟-麦连种,然后就要休耕一整年。
而上田,向来都是高门富户——至少也是极个别种田小能手的专属品。
绝大多数普通农民,家中田亩都是中田、下田参半。
所以,他们就想到了一个性价比最高的办法。
——直接不种粟了!
从每年种粟,春耕秋收,直接改为只种冬小麦,秋耕,春夏之交收。
因为他们发现:如果只种粟,那年产量大概是每亩三石,折钱一百钱左右;
只种冬小麦,亩产量也能达到三石以上,折钱则高达一百六十钱以上。
1.5倍的收益,何乐而不为?
至于粟、冬小麦都种——也有人试过。
在不考虑土地肥力流失,导致的土地资产价值下跌的前提下,光看产量,这也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二者皆种,只需要一年,从第二年开始,就会让粟、冬小麦的产量,均跌下一石!
因为粟收获之后,冬小麦得赶补种;
冬小麦收获时,更是早就过了粟的耕时,只能迟种。
二者各一石的产量,折钱不到一百钱——忙前忙后,收益甚至还不如纯种粟!
所以,过去这几年,关中地区出现大量的,彻底舍弃粟、专注于种植宿麦的农户家庭。
带着这个客观现实,回到刘荣方才的议题本身。
——冬小麦,该不该收农税?
刘荣的答案是:如果不收,那汉室在关中地区,很可能再也收不上来农税了。
而且长此以往,冬小麦逐渐推广到巴蜀、关东地区,乃至于全天下;
到了那时还不收,那汉室的农税收入,就会迅速朝着‘约等于零’的方向撒丫狂奔。
当然了;
对于刘荣而言,重要的,并不是这点农税。
就算没有农税收入,刘荣也能保证汉室不被‘缺钱’所困扰。
但有一件事,刘荣却不能不在乎。
——粟收农税,冬小麦不收,必然会引导百姓民,都走上只种冬小麦、完全不种粟的歪路。
如此一来,刘荣搞出来的冬小麦,就不再是‘为汉家找了第二大主粮’,而是会变成:找到了替代粟的新主粮。
两种主粮——尤其还是错季主粮同时存在,才是刘荣搞出来主粮麦面最重要、同时也是最有价值的成果。
若是有了冬小麦,却反失了粟,那刘荣不说是白忙活,也起码是用尽浑身解数,最后来了一出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所以,要想保证粟、麦同时存在,就不能在税务角度过分的偏袒其中一个,以至于另外一个完全失宠。
就好比后世,广大女性的产假。
——要想让女性不被产假所拖累,那就得让男性也跟着一起休产假;
只有这样,才能让女性避免职场歧视。
同样的道理:要想让粟不因农税而被农民放弃,那就得针对冬小麦也一同收取农税。
与此同时,为了推广更需要精耕细作的麦,冬小麦的农税,又必须比粟低一些。
这个度如何把握,便是刘荣甩给朝堂内外的难点了。
“三十取一?”
沉默中,一声略带迟疑的嘀咕声传出,惹得殿内众人齐齐侧目。
便见朝班靠后一些的位置,一名发虚斑白,身上却着四百石官袍的甲老人站出身;
对刘荣微一拱手,旋即到:“可定为三十取一。”
“若逢农税减半,便可为六十取一。”
“如此,即不以重税加于百姓农户,又可使百姓不因宿麦无需缴纳农税,而尽弃粟而取宿麦……”
(本章完)
第436章 百官的鄙视
第436章 百官的鄙视
听到这一提议,刘荣几乎是连提建议的人是谁都没看,就暗自点了点头,初步认可了这个方案。
——针对冬小麦的农税,和针对粟的农税,有什么区别?
拿后世新时代的某一事物来对比,二者其实就像是燃油车,和新能源电车的购置税。
燃油车的购置税‘由来已久’,自然是要收;
而新能源电车,出于加速推动、推广的需求,则只能在一定年限内免除购置税。
但这种情况显然不能长久。
若不然,大家都买电车了,油车没人买了,也就没有购置税能收上来了。
所以,新能源电车在前期,至多三到五年的免购置税后,紧接着就是‘半购置税’;
再过个三五年,终究也还是要恢复到全购置税。
冬小麦和粟,情况也是一样的。
初期推广,冬小麦当然可以,也必须免除全部农税,以调动百姓民播种冬小麦的积极性。
而在推广期结束,百姓民接受了这一新鲜事物后,自然就要恢复半税。
眼下,就是汉室冬小麦推广工作临近尾声,需要针对冬小麦恢复‘半税’的时间节点。
在肉眼可见的将来,针对冬小麦的农税回到全税,也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而眼下,粟的农税理论上是十五取一,实际上为三十取一;
冬小麦的农税定为理论上三十取一,实际上经常性六十取一——刚好是粟的一半,无疑是非常恰当的。
除此之外,三十取一这个数,对于汉室百姓民而言,也有着相当特殊的意义。
——在这个每一百人当中,就至少有九十九个文盲的时代,数学、算数的普及,并不比文字、知识的普及更广。
故而,对绝大多数算术都算不明白,只听得懂结果的百姓农户而言,过往几十年的经历告诉他们:三十取一,就等于农税减半。
甚至可能有人不懂‘三十取一’这四个字,具体是什么意思;
但生活经验,以及父祖的言传身教告诉他们:三十税一,就是农税减半的意思。
在此基础上,再减免一半到六十税一,对于这些愚昧的农户而言,那就更是和不收税没什么区别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一百亩地,全种植冬小麦,巅峰产量最多最多,也不超过四百石。
就算有四百二十石——这一几乎不可能出现的超高产量,六十税一,也不过才七石而已。
若是按三百石的平均产量来算,六十税一,更是不过区区五石……
“诸公以为如何?”
“暂定宿麦农税为三十税一,并与粟同步减免税率,可否?”
短暂的思虑之后,刘荣便委婉的向殿内众人表示:朕觉得还行。
大家要是也觉得不错,那就这么定下;
若谁有不同意见,也趁现在抓紧提出来,别等事儿定了才出来膈应人。
话问出口,刘荣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殿内的氛围,居然莫名为一股诡寂所充斥。
——倒不是大家伙对这件事有意见。
实际上,针对冬小麦收取农税,且税率仍旧要低于粟的农税,也已经是朝堂近几年愈发统一的共识。
而此刻,宣室店内之所以鸦雀无声,殿内百官之所以面色各异,原因就在众人目光汇集之处。
站出身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大家伙儿都不认识!
非但人不认识,就连此人身上,那象征着四百石秩禄的官袍、印绶,也让众人感到一头雾水。
什么情况?
汉家的朔望朝,什么时候能让区区四百石级别的、小虾米中的战斗米参加了?
非但参加了,这厮还主动出身说话了!
非但说话了,刘荣居然还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时间,殿内众人心中思绪飞转,无数种猜测涌上心头。
但怎么想都怎么不对。
不就是针对冬小麦,收取三十取一/六十取一的农税吗?
这芝麻大点的事儿,刘荣犯得着安排一个托吗?
就算有必要,也不至于安排一个四百石级别的托吧……
“倒是忘了与诸公介绍。”
“嗯……”
“便由尚书令,亲自向诸公见礼吧。”
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刘荣也不含糊,当即便给出了解决方案。
而后,便见那身着四百石官袍的甲老人,在殿内数百道目光齐齐注视下,慢条斯理的走上前些,对殿两侧的百官公卿、功侯贵戚环一拱手。
“鄙人,菑川公孙弘,见过诸公。”
…
静。
足足五息的寂静,让公孙弘不得不强笑着,再道:“太宗孝文皇帝元年,鄙人蒙太宗皇帝信重,拜《诗》博士。”
“二年,迁太中大夫,秩真二千石……”
“太宗皇帝后元三年,鄙人深觉术业不精,故而辞官归乡,从胡毋生——胡子都胡公,治《公羊春秋》。”
“今岁入朝,与应科举。”
“凭些许微薄才学,得陛下信重,任以为尚书令……”
有了这么一番详细的介绍,殿内数百号人的脸上,才开始逐渐出现‘哦~想起来了’的了然之色。
也不能怪大家伙贵人多忘事。
一来,确实是时间隔得太久——都三十多年了;
朝中公卿百官,功侯贵戚,不说是换了一茬、换了一代人,也至少有大半都不是当年那些人了。
就算是有那么几个三十多年前,就已经在朝中显赫的,也基本都是赋闲在家的功侯贵戚。
让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整日里都想着去哪儿寻乐子的二世祖,去回忆一个三十多年前的弱冠博士,多少是有些难为人了。
再者,便是当年的贾谊,实在是太过于光芒万丈。
即便是被贾谊的光芒所埋没的,也基本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尚书》博士晁错!
——汉法鼻祖张释之!
——文景交际袁盎!
哪个单拎出来,知名度都远比公孙弘这个透明人要高。
尤其是过去这三十几年,无论是郁郁而终、英年早逝的贾谊,还是志向远大,却被先帝牺牲掉的晁错;
无论是华夏历史第一位法官,又或是故交友朋遍天下的政坛常青树袁盎——这些人但凡还活着,就基本都还活跃于政坛之上,甚至直接就是活跃于长安朝堂。
贾谊没说的,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汉室朝堂内外的舆论焦点;
晁错也差不多——一手《削藩策》,俨然一副无论成败,都必将名垂青史的超然地位。
袁盎虽差些,但也好歹是三十年如一日的活跃在政坛上,想让人把他忘记都难。
反观公孙弘,从太宗元年,一直到太宗后元三年——即太宗二十四年,在长安做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博士;
二十五年!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五年?
在这个时代,甚至有很多人都活不到二十五岁!
结果公孙弘这二十五年,却愣是在长安没有找到半点影响力、丝毫存在感。
甚至就连此刻,那些流露出‘哦,想起来了,当年是有这么个博士’之神色的公卿百官、功侯贵戚,其实大半也都是装的。
他们压根儿就没记起来。
准确的说,他们压根儿就不记得,也不知道太宗皇帝元年,有一个叫公孙弘的年轻人,和贾谊一起做了博士。
此刻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也不过是给公孙弘,以及御榻之上的刘荣一些体面而已。
这能怪公孙弘吗?
很难评。
若说能怪,那汉室对博士这一职务的彻底架空,使博士根本没有参政、议政的权利,让这种说法对公孙弘显的有些不公平。
可若说不能怪——贾谊怎么说?
晁错怎么说?
都是博士,还都是儒六经之一的博士。
《春秋》博士贾谊,能成为风华绝代的贾长沙;
《尚书》博士晁错,甭管他是非对错,好歹是玩儿了一出大的,在史书上留下了专属于自己,且浓墨重彩的一笔。
怎么到了你公孙弘这个《诗》博士,就二十多年无所事事、碌碌无为,最后只能灰溜溜回家沉淀了?
说白了,公孙弘所谓的‘自觉术业不精,故归乡精进’的说法,满朝公卿大臣没一个买单。
——说得好听!
——不就是郁郁不得志,最终灰溜溜跑回家乡了嘛!
你看看你看看;
曾经二千石的《诗》博士、真二千石的太中大夫,如今这不——劈脸不要的跑来长安参加科举,穿着四百石级别的官袍,出现在宣室朔望朝了嘛~
这还不足以说明他当年,是灰溜溜从长安滚回家乡的吗?
事实上,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不止鄙视公孙弘‘任博士二十五年碌碌无为,如今跑来参加科举’这一项。
就连眼下,公孙弘似乎已经被任命为尚书令,也同样让大家伙有些不齿。
——尚书,是少府六尚: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沐、尚书之一。
从这六个官职的名称就不难发现:少府六尚,就是六个分管不同类别的、负责天子私生活的部门。
而在华夏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候,天子的私生活,往往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官员负责的。
比如当今汉室,少府六尚当中,尚衣、尚食、尚席、尚沐四者,无一例外都是由女官充任。
而且是惯例默认:必须是女官。
余下尚冠和尚书——前者多为寺人,偶有郎官兼任;
后者,或为寺人,或为侍郎……
说到这里,大家伙看向公孙弘的复杂眼神,也就是可以理解得了。
——尚书令,阉人做的官儿,你公孙弘也不嫌弃?
好歹也是做过二千石博士、真二千石太中大夫的老臣啊……
咋能这么不要脸呢……
于是,宣室殿内的画风,便随着公孙弘的自我介绍,而变得更加奇怪了。
如果说之前,大家伙是不知道公孙弘的来头、不明白这个四百石的甲老翁,凭什么能在朔望朝自作主张的开口说话;
那现在,大家伙就是在鄙视这个自甘堕落,为了谋求一官半职,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所谓‘故《诗》博士’。
至于公孙弘,原先还只是因‘居然没人认识我’而感到尴尬;
此刻,却是因为大家异样的眼神,而莫名一阵苦笑连连。
汉博士有多难做,没人会比公孙弘更懂。
没有参政权,没有议政权,甚至没有主动请见天子的权力!
除非天子主动召见,否则汉博士,那就是一块立给天下人看的贞节牌坊!
是;
贾谊风华绝代;
晁错名垂青史。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们,都得到了太宗皇帝的接见!
而且是不止一次、连续不断的反复接见!
能三天两头见到天子,可以无所顾忌的大展宏图——公孙弘真的很想说一句:我上我也行!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公孙弘为《诗》博士,唯一一次得到太宗皇帝召见,都还是和贾谊联袂入宫。
结果进了宫,太宗皇帝听过贾谊的策论之后,当即惊为天人,什么都顾不上了,当下就要留贾谊秉烛夜谈!
可怜公孙弘,从应召入宫到落寞走出宫门,满共就说了三句话。
——菑川公孙弘,参见陛下。
——承蒙陛下挂怀,臣,感激涕零。
——臣,告退……
这你能受得了?
换做谁,被这么无视、漠视,还能绝地反击、扭转颓势?
尤其在这之后,太宗皇帝真的就再也没有召见公孙弘。
朝中公卿百官、功侯贵戚,乃至于友人问起:陛下召见使君,都说了些什么?
公孙弘也根本不知该如何作答。
——说陛下压根儿都没正眼看我?
还是说陛下就像一个八辈子没开荤的色狼,被贾谊那个魅魔直接0帧起手硬控,完全没给我片刻表现机会?
公孙弘根本无法回答,只能一笑而过。
于是,大家伙就都默契的认为:在太宗皇帝面前,公孙弘表现的很差劲,以至于他自己都没脸说。
久而久之,大家伙儿就都笃定:《诗》博士公孙弘,纯粹就是个名气大于实力的水货。
哪怕彼时的公孙弘根本没什么名气,也同样不影响朝堂内外如此评价公孙弘。
再加上有贾谊、晁错等参照组衬托,公孙弘初入朝堂的失败经历,也就是必然了。
而今,公孙弘回来了。
不再是吉祥物般的博士;
却是百官眼中,与阉人为伍的尚书令。
换做三十多年前,公孙弘或许仍旧会一笑而过。
但此刻,公孙弘只觉得那几十年积攒下的委屈,都化作了自己奋发向上的动力。
——这尚书令,我做定了!
非但要做,还要做好,做到前所未有的好!
让你们这些听风就是雨,没事儿就胡乱脑补的蠢货好好看看:菑川公孙弘,绝不逊色于贾谊贾长沙!
(本章完)
第437章 御前秘书处
第437章 御前秘书处
只是终归年过半百,又经历过人生中的大起大落。
——二十岁担任博士,是公孙弘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
而后,便是长达二十五年的下坡路,让公孙弘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再十余年的沉淀、静心。
如今的公孙弘,早就不是三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毛头小子了。
此刻,公孙弘心里自然是激情澎湃,恨不能当场自燃!
但表面上,公孙弘却仍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面上总是挂着一抹莫名憨厚的呵笑。
而在御榻之上,刘荣的目光也在殿中央,那道躬身而立的年迈身影上停留许久。
终,还是略带欣赏的含笑微点下头。
只是再开口,话题就从原先在讨论的:针对冬小麦收取农税,跳跃到了完全不相关的另外一件事上。
“说起尚书令,诸公,或多有不解。”
“——往昔,少府六尚主责天子起居;”
“衣、食、沐、席、冠、书。”
“凡天子所需,皆出少府六尚。”
…
“而今,岁首年关在即,朝堂公、卿改制在即。”
“少府亦有所变动,少府六尚,自也不应该维持原样了。”
刘荣说这话之前,大家伙还本能的以为:公孙弘真的堕落到去做尚书令,这么一个太监也能做的官职了;
但在刘荣这番话说出口后,大家伙迅速反应过来:这哪是公孙弘堕落了?
这分明是御榻上这位,又要开始搞骚操作了!
不过考虑到朝中三公九卿,但凡能动的,基本都被这位给动了个遍,区区少府六尚,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如是想着,众人重新整理好情绪,再度将审视的目光,撒向微躬着腰,浅笑盈盈的新任尚书令公孙弘。
——在刘荣明确表示‘少府六尚要动一动’的意图后,再回过头来看公孙弘这个新任尚书令,情况就没那么简单了。
想想也知道;
公孙弘这么个和贾谊、晁错一个时代的人物,而且还是政治履历丝毫不亚于二人的老学究。
就算公孙弘自己自甘堕落,刘荣也不可能真的容许他堕落、真给他个四百石级别的职务,又或是太监的官职,以落‘苛待老臣’之骂名。
基于此,几乎可以断定:刘荣‘动’过后的尚书令一职,就算配不上公孙弘故二千石博士、故真二千石太中大夫的身份地位,也绝不会相差太多。
说直白点就是:新尚书令的秩禄,绝不可能低于比二千石!
如此一来,新尚书令的职权范围,就非常值得朝堂内外好生研究、好生审视一番了。
比二千石,是个怎样的级别?
如实汉室的官员秩禄品级,最高级别是秩万石的丞相与太尉,实俸均为每年四千石。
二者分别为行政、军事最高长官。
紧随其后的,便是九卿级别的‘中二千石’,实俸为每年二千一百六十石。
——这‘中二千石’的‘中’字,便大致取‘在朝堂中枢担任二千石’之意。
再往下,是真二千石,年实际俸禄一千八百石。
诸侯国相、王太傅等官职,便都是这个秩禄等级。
再其次——二千石,年实际俸禄一千四百四十石。
郡太守、太子太傅、太子少傅,以及曾经的中尉、备盗贼都尉,军中无将号的都尉,便都是这个级别。
再再往下——万石、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往下的第五级:比二千石。
这个级别,在如今汉室的官僚系统当中极其常见。
首先,郡都尉、都邮,诸侯国中尉、内史,军中校尉,都属于这个级别。
此外,还有中央朝堂的许多职务——如中郎将、未央长乐两宫的宫门尉,以及南北两军的各部校尉等,均为比二千石。
还有丞相下辖司直部门,及驸马都尉、治粟都尉、护军都尉、奉车都尉等,也都是比二千石的级别。
可以说,比二千石这个级别,就是汉室‘二千石’高官的转入门槛。
踏入这个门槛,那将来至少也是郡守、将军打低;
踏不过去——尤其是四五十岁还踏不过去,那基本就一生都无法跻身‘二千石’之列了。
这是针对官员个人而言。
再来说比二千石级别的属衙,也非常有趣。
——要么,是名义上隶属于九卿,实际上并不受九卿直接管辖,有接近九卿属衙的规模,规格或重要性却够不上九卿的独立部门;
比如过去的郎中令。
要么,就是具备行政自主权的郡、国二三把手,以及具备自主指挥权的军中校尉、将军。
再或者,就是某些独立于整个朝堂官僚体系之外,直接对天子本人负责的特殊部门。
这三条,无论哪一条,安在‘保底比二千石’的尚书令公孙弘身上,都足够吓人。
独立部门!
有自主权!
不受朝堂管控,直接向天子本人负责!
这样的部门,且不说具体做些什么——哪怕是个掏粪、扫大街的属衙,也绝对没人敢小觑。
话说得难听点儿,就这‘比二千石’的规格摆在这里,就算是掏粪,你也得好好琢磨琢磨他掏粪的手法;
就算是扫大街,你也得仔细观摩观摩他扫大街的身法。
理清楚思绪,明白以上种种;
再最后回过头,看公孙弘这个‘保底比二千石’的‘新贵’的具体职务:尚书令。
尚书;
无论是根据尚书属衙过往的职责,还是顾名思义,其实都不难判断出:即便是被刘荣强行拔高到比二千石,乃至更高的秩禄级别、规格,公孙弘掌控下的尚书台,大概率也还是要负责文档、卷宗相关的工作。
说的具体点,就是整理、搬运奏疏,将其送到刘荣的御案之上;
再根据刘荣批复后的指示,或回复,或驳斥,或留中(烧掉)。
此外,皇家档案室——石渠阁的整理及管理,也同样在尚书台的职责范围内。
因为在刘荣心血来潮,冷不丁来一句‘诶,那个什么书/什么文档,拿来给朕看看’的时候,尚书台必须第一时间将其找到,并送到刘荣面前。
尚书尚书,由此得名。
如此简单、枯燥,没有任何技术难度,只求一个细心、认真的岗位,也就难怪过去,酌情由寺人和官员担任,且只有六百石的秩比了。
——文档管理员,六百石级别,都赶上小县的县令了!
而今,刘荣摆明了要拔高尚书台的地位,而且是至少拔高至比二千石。
那尚书台的职责,自然也要配得上比二千石的规格。
就拿同样比二千石的中郎将举例——人家管理着整个五官中郎将,为天下中郎之‘最’,之‘将’;
天子出行时随侍、护驾左右,提剑上马就能做都尉,挂印地方就能做郡守!
作为同样比二千石的同级,尚书令显然也不能差太多。
不说上马能治一部都尉、下马能牧一郡之民;
好歹也得有点拿得出手的特殊能力,以及旁人无法取代的特殊权责。
而这二者结合到一起——‘尚书’二字,与比二千石的逼格结合在一起,众人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一种非常可怕的可能性。
“莫非……”
“从今往后,凡外朝奏疏,都要先过一遍尚书台?”
“更甚者,陛下的批复、旨意,也都要经过尚书台发布……”
不给众人太多胡思乱想的机会,刘荣再次直言不讳,摆明了自己的盘算。
“朕意,以尚书令统辖尚书台,为朕参赞。”
“凡朝中政务、内外军事,又边墙军报、庙算推演,皆由尚书台上下,为朕查漏补缺于旁。”
“——然尚书台上下,仅有建议权;”
“其言、谏,朕自决纳否。”
有了刘荣这句话,原本还在胡思乱想的百官公卿,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智囊团。
这个词现在或许还不存在,但这个模式,对于这个时代的贵族而言,却丝毫不陌生。
比如地方豪强,亦或是彻侯勋贵,都会私下里养许多门客;
这些门客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依附在豪强、权贵身上白吃白喝,醉生梦死。
但到了紧要关头,那都是要各显神通——有脑子的出智慧,有蛮力的出力气的。
尤其是谋略型门客,即谋士,属于门客中最顶级、最稀有,比刺客死士都还受重视的珍惜品类。
这都还算委婉的。
豪强、权贵养门客,这都还算委婉的。
到了宗亲诸侯,亦或是皇子——尤其是到太子这一级别,那谋士都是光明正大养的。
往近了说,刘荣的博望苑、先帝老爷子的思贤苑,都是各自的皇帝老爹,为二人会见、安置宾客——主要就是谋士、智囊团而专门准备的。
尤其是先帝老爷子的私苑名称:思贤苑,更是恨不得把‘聪明人都来帮我出出主意’的意图,给明明白白写在脑门儿上了。
往远了说——张良、陈平、娄敬之类,不就是太祖刘邦的智囊团?
亚夫范增,不也是霸王项羽的首席谋士?
说白了,如今这个时代,谋士虽然没有数百年后的三国时期那般,成为每一个‘有志之士’的标配;
但找一个聪明人为自己谋划、盘算,给自己出谋划策,却也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权贵的共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刘荣把尚书台从原本的单纯文档管理部门,提拔为御用智囊团、参谋团,算不上多么骇人听闻的事。
非要说有什么不对,那就是过去,天子的智囊团,向来都是由朝中公卿百官兼任。
有什么事儿,天子往往都是拿到朝堂上来说:哎呀,这事儿可怎么办呐~
于是朝公百官给出建议:俺认为该这么办,我觉得该那么办……
商量出结果了,把最终结果往天子面前一松:陛下瞧,商量出个这,您看行不行。
行就行,不行咱就再议。
实在议不到陛下心坎儿上,那就由陛下乾坤独断,自己拿主意。
但这种模式下的智囊团,和刘荣所描述的尚书台,其实也有着极为显著的区别。
——朝中公卿百官,有资格给刘荣提建议的,无一不是公卿重臣二千石!
就像方才,公孙弘身着四百石官袍发言,就惊得满朝公卿面面相觑一样——级别不够的,根本就没资格主动开口!
这就导致朝中公卿百官给出的建议,刘荣以及每一代汉天子,哪怕是看在对方二千石职务级别的份上,也得多少给点面子。
不采纳也得安慰几句:卿这个想法还是不错的~
只是时机不成熟/条件不允许巴拉巴拉……
极个别情况下,甚至可能发生某位重臣梗脖子犯倔,非要和天子顶牛,非要天子答应自己建议的情况。
比如先帝年间,丞相申屠嘉就几次三番表示:陛下如果不答应臣、不暂缓削藩,臣就一头撞死在陛下面前!
而且在撞死之前,臣还得先把晁错这乱臣贼子给当庭揍死!!!
这就很尴尬。
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矛盾都摆上台面了,根本没有缓和的余地。
而且,朝公重臣在朝议上提建议,是要承担责任的。
比如今天,刘荣说要针对冬小麦收取农税,大家伙都是默认,愣是没人站出来说一句:陛下慧眼如炬,合该如此!
为什么?
因为这话但凡从某个臣子嘴里说出来,那半个时辰后,全长安的烂菜叶子臭鸡蛋,就都会砸在那个‘与民争利’‘盘剥穷苦百姓’的贪官污吏身上。
所以有些话,百官不敢说,也不能说;
也有些话,百官明知不该说,又碍于政治影响和舆论,而不得不说。
这就搞得君臣双方之间的议题,几乎没有任何缓和余地,桩桩件件都是针锋相对。
但有了尚书台,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尚书令本人才比二千石,配的副官都不可能是正千石,而是要配比千石;
主官比二千石,副官比千石,底下的尚书郎们,自然都是四百石到六百石不等。
这群人说起话来——尤其还是关起门来说话,是不会有心理负担的。
就事论事,把建议一给:事儿就这么个事儿,陛下爱听不听。
刘荣也不用给他们留面子。
哪对哪不对,一二三四都给罗列出来,即培养了这些尚书郎、智囊团,也可以顺带捋一捋自己的思路。
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个智囊团作为缓冲,刘荣想要做某件事,就不再需要直接和外朝碰撞。
而是可以先关起门来,和尚书台上下商量商量:朕打算这么干,大家觉得怎么样?
朝中百官,谁可能反对,谁的反应可能比较激烈?
按照最糟糕的情况,朝中会是个什么局面?
朕如何解决、如何未雨绸缪,甚至于:还要不要把这事儿拿到朝堂上去说?
又或者,朕偷摸先把事儿干了;
出成绩了,朕再站出来认下。
没做出成绩,就当啥也没发生,朕不认就是了……
(本章完)
第438章 新的秩序
第438章 新的秩序
事实上,过去的华夏政坛——至少过去的汉室,是有类似的缓冲机制的。
好比当年,晁错一纸《削藩策》,不单是吓出了关东宗亲诸侯一身冷汗,也同样在长安朝堂内外,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政治、舆论轰动。
但在那之前;
在晁错于朝议之上,正儿八经将《削藩策》摆上台面之前,这件事,晁错是分别于当时的储君刘启,以及天子——太宗皇帝刘恒私下通过气、商量过的。
和储君刘启,晁错商议的核心主要在于:《削藩策》该不该摆上台面,该在什么时候摆上台面;
同太宗皇帝,晁错则需要商议具体细节——削藩削藩,具体怎么削,从谁开始,以何为由等等。
后来,《削藩策》的头几个版本被太宗皇帝反复驳回,晁错也必定曾与当时,还只是储君的先帝老爷子商量:这咋整?
你爹不同意,这事儿是就此作罢,还是静待将来?
从后来,晁错仍旧于太宗皇帝驾崩、先帝老爷子即位后,再度将《削藩策》搬上朝议来看,太子启当年的答复,恐怕是:精益求精,静待将来。
世人皆知:晁错的《削藩策》再度出现在朝堂之上后,时任丞相申屠嘉与先帝之间,曾爆发过异常激烈的冲突。
但鲜少有人注意到,哪怕是申屠嘉——哪怕是就《削藩策》一事,固执的和先帝顶牛的申屠嘉,在君臣矛盾全面爆发前,其实也在私下见过先帝老爷子。
具体交谈内容也不外乎:申屠嘉劝先帝老爷子三思,先帝老爷子说朕都三百思了,这事儿非干不可。
申屠嘉见劝不动,就只能威胁道:如果陛下如此执拗,那臣只能在朝议之上,以丞相的身份拒绝行政令发布;
先帝老爷子旋即大怒:有本事你试试?
原历史时间线上的申屠嘉:试试就逝世……
这还只是极端情况。
绝大多数正常情况下,某一个臣子想要在朝议之上、在公卿百官见证下提出某个建议,其实都是要事先单独觐见天子,以得到天子允准——至少是默许的。
先私下见,说清楚自己打算做什么事儿;
等天子点了头,说一声‘回去写封奏折,明儿个朝议呈上来’,这事儿才会被摆上朝议。
只是这样的缓冲机制,显然并不那么稳定。
懂事儿的,自然是大都会事先面见天子,陈述利害,再根据天子的反应,来决定是否要做这件事。
但祖传倔牛如申屠嘉之流,哪怕私下见了天子,也很容易把君臣矛盾摆上台面,让朝局平白生出动荡。
后世有句话说得好:领导班子,无论如何都要团结;
不团结的话不要说,不团结的事不要做。
用刘荣的话来说,还要再加上一句:哪怕真的不团结,也绝不能把矛盾摆上台面。
——两位同志私底下坐下来,好声好气把矛盾解决掉,才是性价比最高、最有利于稳定的处理方式。
而未来的尚书台,干的就是这个事儿。
以后,朝臣百官在上奏请示某件事该不该做之前,无论是否事先请示过刘荣,刘荣都可以凭借情报网络:绣衣卫,以及参谋团:尚书台,预料到事态的大致发展走向。
还是拿当年,老丞相申屠嘉就《削藩策》,与先帝老爷子顶牛一事举例。
若往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刘荣首先会通过绣衣卫得知:丞相申屠嘉,打定了主意要反对《削藩策》。
这一步,当年的先帝大概率也做到了。
毕竟绣衣卫在朝公百官身边安插眼线,也不是最近几年的事儿了。
而下一步,便是刘荣带着‘申屠嘉打算梗脖子反对《削藩策》’这一客观现实,向尚书台征求意见。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尚书台的各位,都是俊杰中的俊杰、人才中的人才;
——大家帮朕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劝老丞相回心转意,支持朕推动《削藩策》。
——实在不行,也起码让老丞相别明着跟朕作对,免得朝局动荡、帝相不和,传出去也不体面……
真要说起来,当年的先帝,还真就是差这么一个给自己出谋划策、以团体为单位共同提供解决方案的部门。
最终,还是刘荣横插一脚,勉强起到了些许从中调和的作用,才化解了君臣二人之间针锋相对的紧张氛围。
若不然,真要按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被申屠嘉气到红温的先帝老爷子,只怕真的要和晁错联手,把老丞相给活生生气死在任上了……
再者,尚书台能给刘荣出的主意、建议,也不止局限于‘某个朝臣要干这么个事儿,朕该咋办’这种被动应对;
当刘荣主动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尚书台也同样能集思广益,将刘荣原本模糊、宽泛的想法,变成精细、具体的操作方案。
众所周知:当今刘荣,很爱‘搞事情’。
穿越者的先见之明,总是让刘荣想要做一些前所未有,在这个时代既没有现实基础,也没有具体操作经验、先例的事。
若这样的事,每一件都要刘荣自己去操心、自己去想具体的操作方案,刘荣怕是累都能累死。
——始皇嬴政怎么死的?
还不就是天天加班,连续二十多年,都在维持每天十六个小时以上的高强度工作,才活生生把自己给累死的么……
刘荣不怕累;
但刘荣很担心自己有限的寿命,不足以支撑刘荣完成所有的既定目标,无法让刘荣充分发挥穿越者的特殊‘才能’。
有了尚书台,刘荣就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想起一件事就费劲巴脑的去做,做完再说下一件;
而是可以直接把一件事的大致思路丢给尚书台,让他们去出方案。
而刘荣自己,则继续去思考下一件事。
至于方才,朝中公卿百官猜测的:外朝奏疏入宫、天子批复出宫,都要过一遍尚书台——这是自然。
尚书尚书,管的就是这个事儿。
但也绝没有公卿百官猜想的那么恐怖。
——外朝呈上的奏疏,尚书台的处置权利从来都仅限于:根据事务的重要程度及迫切程度,将奏疏重新排个序;
急一点、重要一点的,让天子先看、抓紧看;
相对没那么急、没那么重要的,也并非就不让天子看了。
而是看完之前那些重要的、急的事儿之后,再看后面这些没那么急、没那么重要的。
说白了,就是个奏疏分类、整理的权利,甚至都算不上权利。
在这方面,未来的尚书台也不会改变——针对奏疏,尚书台的职责仍旧是排序。
对外发回的批复,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刘荣咋批复,尚书台就怎么去办就好。
批示的,给人送过去;
驳斥的也派人送过去,顺带替刘荣骂上两句。
留中不发的,就搬去尚食,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御膳房,当柴火烧了便是。
——刘荣可不傻!
批红权,即政务处置权,刘荣是绝不可能放手的。
除了未来的监国太子,以及如今的东宫老太后,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从刘荣手里拿走本属于汉天子的政务处置权。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正是这个道理。
不过话又说过来——刘荣针对尚书令的改革,真正要命、真正值得外朝跳脚的重点,外朝并没有发现。
准确的说,是只有那个利益相关者发现了,却故作不知。
问:封建时代,谁是帝王第一顺位的行政助手?
答案毋庸置疑:丞相。
从始皇嬴政一统寰宇,一直到明太祖废除丞相制度——这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当中,有至少九成九的时间里,是由历朝历代的丞相、首辅,来具体掌握政权运转的。
天子固然富拥天下,唯我独尊;
但同样的:天子多生于深宫之中,既不知喜,也不知忧。
天下到底什么样,百姓过的怎么样,什么事儿该怎么办,很多时候都要看丞相怎么说。
除极个别的乱臣贼子、权臣奸佞外,绝大多数丞相,也都能得到各自君主的信任。
比如某地出现自然灾害,从来没见过这阵仗的华夏天子,几乎必定会慌乱的看向丞相:这可如何是好?
然后丞相就会站出来,摆事实讲道理,全方位无死角的同皇帝解释:自然灾害是个什么东西,会导致什么结果;
咱们朝堂应该派多少人、调配多少物资,来赈济灾民、安定人心。
天子环顾四周,发现满朝公卿百官都点头称是,便会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既然丞相这么说,诸公也没有异议,那就按丞相说的办吧……
又或者,天子对自然灾害有一定了解,对于赈济也有一定心得;
但碍于丞相‘百官之首’的身份、地位——尤其是沉浮宦海数十载的丰富经验,便只能承认自己是‘门外汉’,将事务处理方案交给丞相这个‘专业人士’去定夺。
除非开国皇帝,又或是文治武功鼎盛的强势君王,否则,以上两种情况,就是绝大多数封建帝王,在国家遇到事务时的默认处理方式。
而这两种情况,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特点。
——丞相说了算!
情况糟糕一些、恶劣一些,是天子被架空,皇帝只做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实际上的事务决策权,尽数掌握在丞相手中。
而在情况相对乐观、正常一些时,这就意味着丞相,才是天子唯一的参谋、智囊。
说夸张一点,便是丞相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丞相说怎么搞,那就得怎么搞。
这既是封建王朝丞相的滔天权柄,即‘相权’的来源之一,也同样是贯穿华夏历史的‘帝相矛盾’的由来。
——作为富拥天下的封建帝王,却连一件事怎么做、一个问题怎么解决都做不了主,事事都要听朝堂上某个糟老头子的话;
换做谁,心里都不大可能痛快。
时间长了,不痛快就成了猜疑、防备,乃至于,嫉恨。
凭什么?
我老刘/李/赵/朱家的江山,凭啥让他一介外人说了算,让他一个外臣拿主意?
皇帝有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
但皇帝眼中‘把持朝政’‘欺压天子’的丞相,难道就是错的吗?
并不是。
绝大多数封建帝王,在面临绝大多数问题、情况时,都是门外汉的水平——这是不争的事实;
而丞相丰富的行政经验,使得绝大多数丞相,在面对绝大多数问题时,都具备水准线以上的处理水平——这同样是客观现实。
二者结合在一起,人家丞相也有话说的
——这么大一件事儿,不让我这个专家去处理,难不成还让你个毛头小子、门外汉去解决?
是;
这天下,是你老刘/李/赵/朱家的江山。
但我作为丞相,不单要为你这个毛头小子负责;
我还要对天下人,还有你家祖祖辈辈的历代先皇负责。
你不开心、不爽,总好过天下人都不开心、你家历代先皇都在地底下不爽吧?
于是,帝相矛盾愈发尖锐,以至于完全不可调和。
最终,隔几百年就出一个封建帝王,给丞相换个名字、换个理论职权范围。
相国啊~
丞相啊~
宰相啊~
首辅啊~
亦或是军机大臣之类。
名头五八门,具体职权范围、权力行使方式也各不相同。
但归根结底,地位、效能,却终归还是百官之首的丞相。
而现在,刘荣搞出了尚书台——这么一个原本就存在,未来却必定大不相同的天子幕僚团。
往后,无论是刘荣本人,还是后世之君,都不需要再事事问丞相、事事由丞相定夺了。
你丞相是专业人士?
——尚书台上下几百号人,哪个不是专业人士?!
你一个人,还顶得上尚书台几百号人不成???
三个臭皮匠,他还能顶个诸葛亮呢!
三百个尚书郎,还比不上你一个百官之首了?
这,才是刘荣搞出来的新尚书令,真正踩到外朝痛处的关键。
从此以后,国朝有事,天子不再是‘默认门外汉’;
丞相,也不再是祖传万事通了。
按道理来说,如此包藏祸心的部门,必然会引发丞相本人的激烈反应,乃至于疯狂反扑!
但看着此刻,在朝班首席抠指甲缝的桃侯刘舍,刘荣便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扶一个‘家臣’做丞相的感觉,是真的很爽啊~
若昏君在位,这或许是天下人的灾难。
但刘荣,又如何能算得上昏君?
不过是个思维跳脱,爱搞事儿,且想办的事儿基本都能办成,甚至都能办好、办漂亮的平平无奇汉天子罢了……
(本章完)
第439章 新体系,新气象
第439章 新体系,新气象
“既然提到了尚书台、尚书令;”
“那便顺带,将公、卿有司属衙的改制方案,也都议一议。”
“——年关将至啊~”
“早早议定,岁首元朔朝仪,最好能直接颁布政令,正式开始改制。”
“毕竟公、卿有司属衙改制,也并非三两日,乃至三两月之功。”
“早点开始,早点结束,也好让朝堂内外早入步入正轨,以免朝局动荡……”
见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都没什么太大反应——至少没有意识到未来的尚书台,对丞相的地位、权力的直接威胁;
而丞相刘舍本人,又似懂非懂的装傻充愣,刘荣自然也没好心到去主动提醒。
顺势略过尚书台、尚书令,话题旋即被刘荣引向了此番,尚书台改制的源头——朝堂内外天翻地覆级别的大改制。
具体的改制方案,刘荣原先给出了大致的思路。
但具体细节,自然还是要朝堂内外去商量、去商议,并最终得出符合如今汉室状况,不会造成水土不服的改造方案。
而刘荣这番话,无疑就是在伸手要报告——商量的怎么样了?
把成果亮出来给朕看看吧?
不出意外——到了要给刘荣做‘政府工作报告’的时候,唯一有资格站出来的,依旧是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刘舍。
“禀奏陛下。”
“尊陛下口谕,于我汉家现有之公、卿有司的改制方案,臣与朝中诸公再三商议,终得出一份草案。”
“陛下即问,臣这便以草案禀奏,并宣与百官共知……”
很显然,这件事,刘荣先前也和刘舍打过招呼。
所以在刘荣问起此事时,刘舍就已经从怀中掏出竹简,并将其呈上了。
这卷竹简——或者说是这个‘草案’,刘荣自然是看过的。
所以仅仅只是象征性扫了一眼,刘荣就把竹简递向身旁,交代宦者令葵五,将竹简交由百官传阅。
与此同时,刘舍也开始脱稿汇报起这份草案的具体内容。
“据陛下旨意——原丞相府,仍为丞相府。”
“其职、权、责皆不做变动。”
“唯独国库钱、粮支出用度,需由御史大夫属衙核准。”
“核准之义有二。”
“——其一曰:钱、粮用度必要否;”
“——其二曰:钱、粮支出数量合理否、符合需求否。”
“二者皆无不妥,则御史大夫以‘可’字核准,国库钱、粮方可出用。”
“若有不妥,则由御史大夫奏请天子,亦或直接驳回钱、粮调度。”
“若丞相不满,亦可奏请天子圣裁……”
刘舍这番话说出口,朝中公卿百官看向刘舍的目光,便不由得古怪了起来。
——此番改制,刘荣针对相府,其实就一项:为丞相府原本完全不受控制、基本不受监管的国库财权,加一个名为‘御史大夫核准’的枷锁。
毕竟过去,汉家的丞相和亚相御史大夫,说是互相制衡、钳制,但实际上,御史大夫却根本就没能力和丞相真正抗衡。
反倒是更需要被制衡的丞相,能凭借‘百官之首’的天然地位,稳稳压过御史大夫一头。
而在刘荣这番改制之后,掌握丞相府财权的御史大夫,才算是真正有了威胁、掣肘丞相的具体手段。
御史大夫,也才能算作是真正意义上的‘亚相’。
而且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好处。
——让御史大夫监管相府财政的同时,提前熟悉一下丞相府的收入、支出,以及财政运转模式,为将来‘亚相转正’做准备。
也正是因此,众人此刻看向刘舍的目光,才会如此古怪。
大哥!
你就是丞相啊!
狗皇帝削你的权,你不反抗也就罢了,居然还亲自出方案?
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也不过如此吧……
要说脸色最精彩的,不外乎当朝御史大夫,在不远的将来,即将接替刘舍担任丞相的魏其侯窦婴了。
——丞相财权被御史大夫攥住,紧随其后的,自然便是御史大夫本人,从原先的御史大夫属衙独立出来。
对于身为御史大夫的窦婴来说,这是好事。
因为原先的御史大夫,就算没有从御史大夫属衙单独拎出来,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御史大夫属衙的内外事务,和御史大夫本人基本都没什么关系。
从原来‘啥事儿都管不了’,变成以后手握相府财权,对于窦婴而言,这自然是权利变大。
但难受的是:窦婴的御史大夫生涯,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肉眼可见的将来,窦婴就要‘亚相转正’,正式担任丞相,并被未来的御史大夫捏住命脉、握住财权了……
这种感觉~
怎么说呢……
“及御史大夫,则单独自原御史大夫属衙分离,仍为三公,秩中二千石。”
“再立一新属衙,名曰:御史台。”
“御史台,主责丞相府上下官员监察事,及国库钱、粮支出核准。”
众人正啧啧称奇间,刘舍将针对御史大夫属衙的改制方案也提了出来。
——这没什么好说的,和刘荣早先给出的方案基本一致,大家伙也都有心理准备。
最主要的是:相府都被剥夺财政自主权了,那作为该权力接收者的新御史大夫,改制自然也要与之对应。
而在丞相、御史大夫的改制方案汇报完成后,三公一级中改制力度最大、最值得注意的戏肉,也随之揭开了神秘面纱。
“除丞相、御史大夫外,原三公之:太尉,就此罢设。”
“新设大司马一职,职、权、责比照原太尉,秩万石,为天下将官之首。”
“及原太尉‘三公’之位,则以由原御史中丞顶替。”
“——改御史中丞,曰:大司空,秩中二千石。”
“职、权、责,比照原御史中丞,另加以监察朝中百官,三公、九卿,又郡县地方,宗亲诸侯国中官、吏之权责。”
“原御史大夫属衙之采风御史,倍之;”
“新设巡察御史、监察御史等职,各位六百石、比千石,以监察地方郡、国。”
刘舍话音未落——准确的说,是刘舍每说出一句话,殿内,便会随之响起一阵略显嘈杂的交谈声。
原因无他;
相较于丞相、御史大夫二者的微调,这御史中丞——或者说是‘大司空’顶替太尉三公地位的重大调整,动作实在是太大、影响实在是太过于深远。
首先,以官员监察部门,取代原先军方最高将领的三公地位,这无疑是在透露一个十分明确的政治信号:官员监察、监督,将从此成为汉家朝堂内部工作的重中之重!
有多重?
——需要专门设立一个三公级别的部门,去专职专责、对口抓工作那么重!
而在过去,尤其是自太宗皇帝年间起,汉家便一直是行贿、受贿蔚然成风,且愈演愈烈的。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原御史中丞、现大司空被抬上三公级别,无疑是在反贪反腐层面,直接将这架马车给掉了个头。
从原先的:随便贪,肯定没人管;
变成了以后的:还贪?
收你们来啦~
其次,原先的御史中丞所谓‘监察百官’,手段仅限于采风御史不定期、不定点的,公费旅游式、游山玩水式的随缘巡视。
而往后,除了这种随缘采风的御史要人数加倍,还要另外搞出巡察御史、监察御史。
单从这两个职务的名称就不难看出来:巡察御史,主打一个‘巡’;
但不同于采风御史随缘‘采风’巡视——巡察御史必然是按照严格路线,甚至是带目的、带目标的针对性巡视。
比如,某郡有百姓告状告到长安,就可以派巡察御史走一趟。
名义上是‘巡查关东’,该御史团也确实走了一大圈。
但真正的目标,其实只有那个有百姓鸣冤,把状告到长安的那个问题郡。
至于监察御史,那就更好理解了——直接在郡县地方,亦或是彻侯、诸侯国定点驻守,长期监察官员。
如此双管齐下,汉家的官员不说是再也不敢贪了,也起码是贪的不敢太明目张胆、太过火了。
再有,便是太尉改名大司马,且三公位置被这个监察百官的大司空取代。
——且新的大司马,职、权、责均与原太尉一致,仍为万石的秩禄!
秩万石,就意味着未来的大司马即便不再是三公,也仍旧是汉室官制中,除丞相外唯一一个万石级别的官职。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只有大司马能和丞相平起平坐,剩下的都是弟弟!
即便同为为三公的御史大夫、大司空,也同样如此!
这就很要命了。
好比后世,不在政府系统的部门,必然会在dang系统。
一样的道理——在这个时代,不在朝堂体系下的部门,必然会是天子直属。
最直白的表达方式便是:过去的太尉,是汉家的太尉;
而往后的大司马,却将是汉天子的大司马……
刘荣当然不会告诉这个时代的官员:什么叫军政分离,什么叫军队就该跟天子走;
但毋庸置疑的是:从今往后,汉室的军队——即枪杆子,将与行政系统分离的愈发彻底、愈发清晰……
至此,三公一级的改制方案汇报结束。
按照刘荣早先和刘舍约定好的,汇报工作暂时停止,朝堂针对三公级别的改制方案,进行了正式的投票表决——即三读。
顾名思义,便是由禁中郎官反复宣读方案三次;
期间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且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或解读,亦或是让此人满意的方案调整,则都视为方案不通过。
最终,朝堂针对现有三公一级的改制方案,得以三读通过。
接下来,便是刘荣正式颁发行政诏令,并分别由丞相、太后用印,这封政令便将正式具备法律效应。
当然,现实情况是:能三读通过的政策,根本不可能遭到丞相、太后的反对。
所以,三读通过的这一刻,改制方案实际上就已经具备法律效应了。
——新汉三公:丞相-相府,御史大夫-御史台,大司空-司空属衙!
三公完成,接下来,自然便是九卿。
便见刘舍深吸一口气,稍清了清嗓,便继续汇报道:“九卿改制,则以内史为先。”
“原内史——即治粟内史罢设。”
“新设大农,中二千石,为九卿,主责天下农、耕,又农税收缴事。”
“原属内史之中尉,改名:执金吾,中二千石,为九卿。”
“原属内史之五官中郎将,改属郎中令。”
“原属内史之备盗贼都尉,改属大理(廷尉)。”
…
“匠作少府,仍为九卿。”
“原主爵都尉,拔为九卿,中二千石,主盐、铁、粮,又少府诸般器具收售事。”
“原属少府之东、西织室,为新设织布司所属——东、西织令比二千石,织布司监二千石。”
“原属少府之东园,改属太常。”
“原属少府之太仓,改属大农。”
“原属少府之禁中六尚——改尚食为御膳房,改尚浴为汤沐,改尚衣为御裁,改尚席为御席,改尚冠为御冠。”
“尚书改为尚书台,独为一司,不属少府,比二千石。”
…
“卫尉不复为九卿,仍为中二千石。”
“罢设卫将军。”
…
“典客不复为九卿,降真二千石。”
…
“太仆、太常、大理、宗正、郎中令,皆不变。”
相较于三公一级,御史中丞改名大司空,并顶替太尉三公之位的大地震,九卿一级的改动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绝对不小。
——说大吧?
太仆、太常、大理、宗正、郎中令五个部门没动,而且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好处;
如太常得到东园、大农得到太仓、郎中令得到五官中郎将、大理得到备盗贼都尉之类;
可要说不大吧?
九卿当中的重中之重——内史、少府二者,却被拆的不成样子。
但总体来说,九卿一级的改制方案,也基本还是刘荣先前透露过得方向,没有多少出人意料的新内容。
最终,依旧是三读通过,针对九卿一级的改制方案,也随之正式具备法律效应。
至此,朝堂本次公、卿改制,便算是走完了所有政治程序。
汉新三公:丞相,御史大夫,大司空。
九卿:少府、大农、太仆、太常、大理、宗正、郎中令、执金吾、主爵都尉。
准九卿部门:典客,织布司,尚书令……
程序完成,手续走完了;
接下来,便是在半个月后,天子荣新元三年冬十月初一的元朔朝议,将此事诏告天下。
至于具体的改制,则是从今日朝议之后,便直接开始。
(本章完)
第440章 天宫一粒尘,压塌人间山
第440章 天宫一粒尘,压塌人间山
从刘荣提出,对汉家现有的公、卿体系进行改制时起,朝堂内外,便始终被一股莫名的不安所充斥。
尤其是在刘荣明确表示内史、少府——这两个九卿当中的代表性部门,至少要分别拆分成两到三部分时,朝堂内外凡九卿有司属衙,都可谓惶惶不可终日。
连少府、内史都要挨刀子!
更何况是我们?
但今日,当‘闸刀’彻底落下,公、卿级别的改制方案正式拍板,满朝公卿大臣,却都是莫名长松了口气,只觉一阵久违的轻松。
没办法;
——最令人恐惧的,从来不是已经砍在身上的刀。
而是悬于半空,精确瞄准脖颈,必然会落下,却迟迟不曾落下、不知何时落下的刀。
极致的恐惧源于未知,就是这个道理。
过去这段时间,九卿有事属衙,上到中二千石的九卿本人,下到四百石、二百石,乃至百石级别的基层官员,都因为这未知的恐惧而晃晃不可众人。
每一个人都在担心;
担心自己的属衙被拆解,更或直接被取缔。
而自己,要么跟着被拆解的部门,被划入某个相对更差的部门;
要么随着部门被取缔,便自然而然遭到遣散。
最乐观的情况,也不过就是眼下,原属于典客属衙的官员们的遭遇。
——本来在九卿属衙干得好好的;
虽然是典客这么个没存在感的九卿,但再怎么说,那也是九卿啊!
在朝为官,又是九卿部门直属,相亲都能平白多三分底气!
现在好了。
典客不再是九卿了。
原本属于典客属衙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再是刘荣口中的‘九卿有司’官员,而是某个非九卿独立部门的官员了。
最可怕的是:九卿部门和非九卿部门,是有许多方面的区别、不同的。
最典型的——典客卿本人,从原先的九卿、中二千石,降为了非九卿、真二千石;
一把手都‘贬官’一级了,那底下的人呢?
原本独属于九卿、中二千石的超高配副手:两名秩千石的典客丞,自然得降为比千石不说,还得从两个变成一个。
这主官都真二千石、副官都比千石了~
再往下,又怎么可能出现第三个比千石及以上级别的人?
毫不夸张的说:在整个属衙降格,并被踢出九卿之列后,典客属衙未来只会有一个真二千石的典客卿、一个比千石的典客丞;
再往下,就是六百石、四百石乃至百石,按照金字塔结构依次往下排。
用生动形象的语言来描述,此番改制,便是典客原有的金字塔形权力结构,在底部被削掉了厚厚一层!
最顶部的中二千石,变真二千石了;
次一级的两个千石,变成了一个比千石;
比千石的变六百石,六百石的变四百石,四百石的变百石……
几可谓是人人降级降职,乃至于顺势被‘优化’淘汰。
最要命的是:未来不再是九卿之后,典客属衙,可没原先那么多萝卜坑了!
公孙昆邪原本是中二千石的九卿,未来只能是真二千石的朝臣;
至于公孙昆邪原先的两个副手,运气好一点的那个,是从千石降到比千石,仍为典客丞。
运气差点的那个,则是直接就要降到六百石级别……
再往下——原本比千石级别的十几号人,外加那个运气不好的原典客丞,跌入六百石一级;
但不好意思,典客不再是九卿了。
所以六百石级别的位置,也要从原先的几十个,缩编到十个以内。
所以,原来就是六百石的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保住级别——通通降去四百石级别;
至于这十几个从千石、比千石级别降下来的,都还得有几个人,连六百石都混不上。
再往下,问题就开始变得严重了。
——那个倒霉的典客臣,从千石直降六百石,总算是没继续往下降;
但那十几个从比千石掉下来的,可还有几个人连六百石都没混上,继续往下跌到了四百石一级。
而四百石一级,原先上百乃至数百个位置,如今却只能留三五十个;
其中几个位置,还要被从比千石掉下来的那几个人给占掉。
可六百石级别掉下来的,仍旧不止三五十号人!
于是,继续‘滑档’。
四百石的位置,全都被原比千石、六百石的‘滑档’官员占据,甚至仍旧剩下十来个人继续往下‘滑档’;
而原先的四百石,无一例外,跌落百石级别……
最惨的,无疑便是原本就属于典客最底层、最基层的,秩禄百石级别的官员。
——泰山压顶压下来,层层降级,原本的小领导都降到基层;
原本的基层官员降无可降,退无可退,自然就只能被彻底挤出去。
有点门路的,或许还能降级调动其他部门;
没门路的,也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所以,过去这段时间,九卿有司属衙的官员才会如此不安、如此忐忑。
因为此刻在宣室殿,参加这场朝议的每一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此番改制,有关典客的内容不过一句‘不复为九卿,降真二千石’;
但这十个字,却让典客属衙至少三分之二的萝卜坑被填,余下三分之一也人人降级——大部分降一级,小部分降两级。
极端情况下,未必没有连降三级的情况发生。
连降三级,什么概念?
比千石降到百石!
百石!
后世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如果想知道献血一瓶对身体的负面影响,就应该在搜索引擎输入:失血一瓶对身体的危害是什么?
同样的道理;
要想知道比千石降到百石是什么概念,最直观的方式,是了解百石升到比千石有多难。
那么,百石级别的官员,大概是个什么情况呢?
说到百石,就不得不提如今汉室,自秦沿用的官僚体制当中,沿用相对完整的基层官吏体系。
在后世,人们经常从有关秦汉的文献中,发现‘无秩小吏’这个词。
而这‘无秩’的意思,便指百石以下,不包括百石的、没有正式秩禄级别的吏。
达到一百石,就是‘有秩’——百石就是你的‘秩’;
有‘秩’,就等于有编制、有身份,有固定俸禄。
最重要的是:有官印,有官身。
反之,级别达不到百石的‘无秩’,便是没有编制、没有官身,也没有固定俸禄的‘吏’。
总结而言便是:百石,是‘官’和‘吏’的分水岭。
达到百石,那你就是官——芝麻官也是官。
达不到百石,那你就是吏,想啥时候开除你就啥时候开除你;
回头出点啥事儿,推出去顶包的临时工,说的就是你这个‘无秩小吏’。
这样的无秩小吏,在如今汉室地方基层数量极大。
如郡、县属衙中的后勤人员,即马夫、伙夫、门房等,便都是无秩;
再比如编制外,并不由官府发放俸禄的义务岗、志愿岗——如乡三老、里正等,也属于无秩。
秦汉十里一亭,十亭一乡,算是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基层组成架构。
而在这郡-县-乡-亭-里五级行政划分当中,最低一级的‘里’,便不存在百石及以上的有秩官员。
第二级的亭,倒是有那么几个。
——比如亭长,就是百石级别的守门员;
第三级的乡,百石有秩多一些——收税的游缴啊,乡啬夫啊之类,都是百石。
到了第四级的县,可以毫不夸张的说:绝大多数地方县级部门,其人员构成,有九成以上都是百石级别的基层官员。
比如巡街的衙役,抓贼的缉盗;
比如记录的文吏、守备的县兵。
乃至于某些管理岗位——如狱篆、吏曹等,也有可能是百石级别。
之所以是可能,而非必定,则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县,也分大小。
就好比后世,地级市和县级市,行政级别、规格大相径庭。
这个时代的大县和小县,规格也同样是大有不同。
——如今汉室,大县,即人口超过一万户的县,其主官为:县令;
秩禄千石。
小县,即人口低于一万户的县,其主官为:县长;
秩禄根据户、口数量及占地面积,为四百石或六百石。
很显然,由千石级别县令掌控的大县,狱篆、吏曹这样的部门负责人,都能达到四百,甚至六百石级别。
但在那些主官都不能称县令,而只能称县长的小县——尤其是由四百石级别县长掌控的小县,连县长本人都才四百石,低下恐怕根本就找不出第二个高于百石级别的官员了。
从以上种种就不难发现:百石,就是汉室从‘吏’到‘官’的分水岭。
敲开那扇名为‘官场’的门,抬脚迈进去,你就是百石级别的小虾米了。
至于门外?
那不叫官场。
如果你乐意,你可以管他叫‘吏场’。
也可以称之为:人间……
换而言之,百石,就是一名官员在起步阶段的初始级别。
类似于后世才刚上岸,刚上班的公务员,起步就是科员。
那么,比百石高出三级的比千石,又是个什么级别?
举几个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不难理解了。
——在如今汉室的最高规格部门:丞相府,一把手丞相,秩万石;
二把手丞相司直,秩千石;
三把手丞相长史,比千石!
丞相长史是个什么官儿?
简单点说,就是所有送到丞相府的政务,丞相本人都只处理那些最重要的部分。
剩下的鸡零狗碎,都是丞相长史负责去处理。
另外,丞相亲自解决的重大事件,也只是丞相决定怎么搞;
具体动手去搞、去办的人,也同样是丞相长史。
再举个例子。
过去的巨无霸,真正意义上的九卿之首:少府。
一把手少府卿,中二千石;
二把手少府丞,比千石!
少府二把手,负责和身为九卿——尤其还是少府这种超高配九卿对接工作的副官,也不过比千石!
明白这些,再回过头来看最初的问题,一切就都简单多了。
原问题:从百石升到比千石有多难?
翻译后:从地方县衙的基层文员、衙役,升到长安九卿部门的二把手,或三公属衙的三把手有多难?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如今汉室,百石官员没有五万也有三万。
但终生都无法再进一步,升到四百石级别的,占了起码七成。
四百石级别的不过万余,能进一步提拔到六百石的,不足四成……
六百石有四千多人,能上比千石的至多一千;
比千石能上千石的倒是能有大几百;
但千石能上比二千石的,却绝不超过二百人……
就怎么一次次、反反复复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甚至还要再外加一项熬资历,才有极其渺茫的可能杀出重围,平步青云。
最最重要的是:如今汉室,或许真的有上千个比千石级别的职位。
但别忘了;
典客属衙的比千石,可是在京九卿部门的比千石!
如此特殊的比千石,如今汉室连三公带九卿,外加整座长安城里里外外——掰着指头算下来,绝不超过五十个。
几万人,甚至是大几万人的官僚队伍里,好不容易爬上来,争取到最好的五十个比千石位置之一;
结果一夜之间,典客不再是九卿了。
你非但不再是九卿部门官员了,甚至都不再是比千石了;
能降到六百石算你运气好,降到四百石算你没倒霉透顶。
因为真正倒霉的人,已经一夜回到解放前,降到百石级别了……
可笑吗?
百石-四百石-六百石-比千石,一级一级爬上来,每一级都是至少五六年的兢兢业业;
连续二十年努力工作,外加运气爆棚——刚好有位置出缺,而且是连续三次出缺,都由你这个幸运儿顶了上去!
结果朝堂一句改制,你直接一辈子白干……
典客属衙,真的很惨。
但好在,只有典客属衙惨。
其他属衙都还行。
少府还是少府;
内史虽然已经没了,但减配拆分出来的大农,也依旧是九卿部门,依旧能把原内史属员原封不动的照搬过去。
卫尉虽不再是九卿,却并非降格,而是被划入了单独的军政体系,仍旧是中二千石的级别待遇和规格。
可以说,每一个人——除典客属衙上上下下,其余的每一个人,都在这一日长松了一口气。
而接下来,则是一场狂欢。
——新三公九卿部门,定下来了。
但新部门的负责人……
(本章完)
第441章 迭代!
第441章 迭代!
“丞相桃侯臣刘舍,顿首顿首,昧死百拜!”
当公卿改制方案敲定,关于方案的汇报工作也结束后,下一个议题,自然就是朝堂体系改制后的新人事调动。
而这一议题的开端,便是丞相刘舍再度站出身。
只是这一次,刘舍却并非是出来做汇报、拿方案。
便见刘舍出身一礼,旋即便低下头,将手伸入胸前的襟口。
摸到那卷早已拟好,甚至已经再三呈上,却无一例外被驳回的奏疏,刘舍身形一滞,眉宇间,也不由涌上阵阵怅然。
过了足有十息,刘舍才深吸一口气,旋即洒然一笑。
将竹简一把拿出,双手捧于胸前,再深深一礼。
“臣,乞骸骨以告老……”
没有预料之中的满堂皆惊,也没有朝堂之上,没有‘新闻’爆出时,都必然会出现的嘈杂交谈声。
几乎所有人,都将略带唏嘘的复杂目光,投向了刘舍那道故作洒脱、佯装镇定,实则却连背影,都散发着浓烈不舍、惆怅的身影。
——兔死狐悲,固然是其中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也是对过去这四年多时间里,刘舍这个丞相的工作表示认可。
众所周知:汉家的丞相,那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从最初,萧何、曹参、王陵这样的开国猛人;
到后来,稍逊一筹的陈平、周勃、灌婴等开国第二梯队。
再到太宗皇帝在位时期后半段,出了个即有开国元勋身份,又有真材实料,同时还有个‘大学阀’之斜杠身份的张苍,算是把汉丞相的质量曲线抬了一手。
但张苍之后,汉家的丞相质量,大体趋势仍旧是稳步下降,并间歇性直线下降。
——张苍的继任者申屠嘉,直到辞官的那一天,都被相当一部分人以‘汉相一代不如一代’的风凉话讽刺;
申屠嘉之后的周亚夫,更是造成汉家丞相质量曲线急转直下、直线下降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到了刘舍——到了当年即将官拜丞相的刘舍,朝堂内外,乃至于民间舆论,更是早已麻木了。
对于刘舍这个丞相,天下人几乎都在说:完了;
没救了。
汉家的丞相,从最初的开国元勋、后来的第二梯队元勋;
再到申屠嘉这样的准开国元勋、周亚夫这样的军功侯二代;
发展到刘舍,已经是连一个幸佞之臣——一个因背叛项羽而得封的项氏后人,都可以染指的了。
当年就是如此风评,大家伙对刘舍这个丞相的有色眼镜,那自然是要多深有多深。
平日里,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之间,关于刘舍‘沐猴而冠’的冷笑话更是一茬接着一茬,愣是没断过。
但当今日,刘舍第一次在朝议这样的正式场合,向刘荣正式乞骸骨时,大家伙才咂么过味儿来。
——嘶~
——这几年,刘舍干的其实不错啊?
——有点舍不得是怎么回事?
回忆一下过去几年,刘舍在丞相任上具体做了什么,或许没人能想起来太具体的事件、事务。
但若是说:过去这几年,丞相刘舍犯了什么错,又或是让相府运转不畅、朝堂政令不通?
也同样没人能想得起来。
事实上,丞相这个职位,正应了某位孙姓兵法大家的那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说得再贴切一点,便是善治者,无累累政绩。
再怎么说,丞相也终归不是将军。
将军立功,可以斩首万千级、拓土千百里;
丞相治政,能怎么立功?
拓荒千百里?
还是人口增长千万口、百万户?
说到底,包括丞相在内——凡是内部治理型职务,都很难保证在出政绩的同时不犯错。
要想出政绩,就得搞骚操作;
而骚操作的‘骚’,众所周知,是有两种截然相反,一褒一贬的解释的。
在后世的新时代,为了顺应时代潮流,尤其是为了民族伟大复兴、国家迅速强大,官僚们或许更需要有魄力去做事、有能力去出政绩;
但在封建时代——尤其是奉行无为而治数十年,且仍旧处于‘休养生息就能无限变强’阶段的当今汉室,一名官员真正拿得出手的能力,并非是搞骚操作;
而是不犯错。
就拿有汉以来,最典型的文官代表、内部治理型人才——酂侯萧何萧相国举例。
为什么说萧何,是毋庸置疑的大汉开国第一功臣?
太祖刘邦那张‘开国十八功侯’名单当中,萧何排名首位,固然是重要因素之一。
但更重要的,是太祖刘邦后来那句: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这句话,奠定了萧何、张良、韩信三人‘汉初三杰’的历史地位。
而刘邦对这三个人的评语,给人的感官其实是很不一样的。
——说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俨然就是个开了天眼的顶级谋士,比诸葛武侯还牛掰!
韩信更没的说——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纵观华夏上下五千年历史,都极其少见的顶级‘帅才’!
但到了萧何,却变成了: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
就好像这汉初三杰,张良是外挂级谋士,韩信是史诗级主帅;
而萧何,就只是个做好了本职工作的相国。
单纯以刘邦对这三人的评语为准,给这三人按牛逼顺序排个名的话,第一名或许有争议——张良韩信,一个谋士一个帅才,半斤八两;
但萧何明显逊色于这二人,却是一目了然的事实。
然而事实却是:在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看来,无论是运筹帷幄的谋圣张良,还是战无不胜的兵仙韩信,都不足以撼动萧何‘开国第一功侯’的超然地位。
为什么?
原因就在于:对于丞相而言,做好本职工作,就是天大的难题;
只要做好,那就是毋庸置疑的首功。
说白了,在刘邦发家的过程中,谋圣张良要考虑的,是汉军总体战略方向。
难归难,但张良至少只需要关心这一件事。
同理——兵仙韩信需要考虑的,也只有打仗这一件事。
百战百胜确实很难,尤其还是数十上百万人这种数量级的大兵团指挥,更是难上加难;
但韩信也同样不需要分心,只需专心这一件事,即‘如何打胜仗’即可。
反观萧何。
又是‘抚百姓’,又是‘给馈饷’,听着好像是但凡是个像样的文官,就都能干好的工作。
但事实却是:除了张良负责的总体战略、韩信负责的军事指挥,其余的所有事,萧何几乎都要扛起来。
——才刚打下来的大后方关中,萧何即要镇压,也要安抚;
即要扫荡流寇余孽,也要安抚百姓民。
于此同时,还要尽最大限度、最快速度恢复社会稳定,以劝耕劝农,从而为前线供给粮草辎重。
被刘邦送回大后方的太子刘盈,以及诸将帅、功侯的家眷子弟,萧何要管;
朝堂内外大大小小狗屁倒灶的事儿,萧何要管。
国祚将立,开国前的人心安抚、争取,以及法律、体制建设,萧何也要管。
甚至于,萧何还要在百废待兴——先后被两场战争打成废墟的关中地区,一边进行战后重建,一边恢复社会秩序,再一边收缴税赋供给前线;
乃至于,还要另外招募兵丁将勇,为彭城之战,败光诸侯五十六万联军的太祖刘邦擦屁股。
以最形象的形容方式来说:张良运筹帷幄,韩信百战百胜,都相当于让一个数学天才,专心致志去做一道史诗级数学难题。
而萧何要做的,则是成千上万道,且每做完一道就会立刻多出三道、永远都做不完的无数道普通题目。
张良、韩信,固然各自答对了一道史诗级难题;
而萧何,却是在数量级达到正无穷的无数道普通题上,交出了‘全对’的满分答卷。
这,就是萧何‘大汉开国第一功侯’的坚实基础;
同时,也是汉丞相最标准的模板。
——你可以为相半生,却没有哪怕一件拿得出手的政绩;
你可以,也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搞骚操作;
但你一定要少犯错,最好别犯错。
犯的错太多,那你就是不行。
犯的错不多,那你就中规中矩;
犯的错少,那你就是贤相了。
至于不犯错?
ok,你就是第二个萧何!
没办法。
——封建时代的丞相,哪怕不主动去做什么,也依旧有无数事务,等着丞相去被动处理。
处理得当,甚至是‘大部分处理得当’,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故而此刻,回想起刘舍过去这几年的丞相生涯,大家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刘舍这个丞相,哪怕不考虑其‘幸佞之臣’的斜杠身份,把他当做一个正常渠道上去的丞相,他也做的相当不错。
虽然为相只有四年,但你要知道这四年,是自有汉以来,汉家内外战略处境、内部体系体制改革最剧烈,也最频繁的四年!
先是吴楚七国之乱的平定,让汉家基本解决的宗亲诸侯尾大不掉、割据地方之患!
而后是当今刘荣太子监国,以及后来先帝驾崩、当今即立——这一整个政权交接的过程。
再就是先帝的后事,菜鸟新君刘荣与东宫之政,以及先帝尸骨未寒,便先后爆发的汉匈北地之战、河套-马邑之战!
短短四年时间,汉家遭遇的变化遍及内外、军政、君臣、两宫;
且在此期间,刘荣还一直在不断地搞骚操作……
便这般掰着指头算下来,众人惊讶的发现:刘舍这四年的丞相任期,综合水平纵观汉家有汉以来,居然也数得上号!
同一年内的两场对外战争,一次政权交接,先后两代帝王与东宫太后之争,外加不下于五指之数的内部重大变动次数,都发生在刘舍担任丞相后的这四年。
你要说在这些事情上,刘舍做了什么?
刘舍做了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刘舍的存在,让大家伙根本就没感觉到这些事,为朝堂内外带来了什么影响、引发了什么不稳定因素,又或是造成了不受控制的混乱。
——大家压根儿就没感觉!
就像是一座农家小院,在几年时间里先后被豺、狼、虎、豹等猛兽光临。
但从始至终,这个农院都没有出事;
住在农院里的这家人,都只知道有这些野兽来过,却连恐惧、担忧的情绪都不曾有过。
那么,请问这个农院的看门狗,是个什么段位?
你能说这个看门狗啥也没做,就仅仅只是拴着链子趴在狗窝前,而不是跳出院墙,去和豺狼虎豹们厮杀搏斗吗?
同样的道理。
刘舍为相这四年,做了什么、没做什么,说不清;
但你只需要知道:在这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长安朝堂却依旧有条不紊,半点没有受到影响。
这就够了。
这,就是太祖刘邦评价萧何的言辞中,最具含金量的‘镇国家’三个字最直观的体现。
你别管他是怎么镇的;
甚至都别去管他到底镇没镇!
因为他的存在,所以没出事儿,这就够了……
“桃侯……”
“当真打定主意了?”
毕竟也不是刘舍第一次,明确向自己表示想退休养老了;
刘荣固然不舍,却也没有直接开口拒绝,而是诚恳的追问起刘舍的真实想法。
——刘舍这个丞相用着有多顺手,没人比刘荣更清楚。
要知道刘舍为相这四年多,恰好就是刘荣太子监国,正式掌权至今的时间。
可以说,刘舍做了四年丞相,刘荣掌了四年大权——君臣二人,都是彼此唯一的合作对象。
刘舍没给其他汉天子做过丞相;
刘荣,也不曾拥有过其他的丞相。
对于刘舍这个丞相,刘荣固然是一百个满意。
在某种程度上,刘荣甚至觉得刘舍这个丞相,可能比萧何、曹参,亦或是王陵、张苍那样的‘千古名相’,用着都还要更顺手一些。
毕竟过去这四年,是刘荣绝对意义上的菜鸟期。
刘舍,几乎是菜鸟期的刘荣,最理想的丞相了。
但刘荣也清楚:就算刘荣的到来,依旧无法改变刘汉总共四百年的王朝寿命;
就算一个丞相再好,也不可能真的被汉室用三百多年。
总要向前看。
刘舍老了,该退了;
而随着丞相告老,以及三公九卿体制改革,接踵而至的,便是汉家时隔九年后,又一次大规模的——遍布大半个朝堂规模的官僚迭代……
(本章完)
第442章 和平分手
第442章 和平分手
“自先帝四年,桃侯为相至今,虽不足五载;”
“然桃侯执相府,朝堂内外,政令无有不通,公卿无有不满。”
“——自朕太子监国,主关中粮价平抑事,后又官营粮米以安民;”
“及先帝驾崩,朕未冠而立,主少国疑……”
…
“又北蛮匈奴欺朕年幼、欺我汉家无有长君,而悍起刀戈于北地。”
“再,便是朕少年热血,以河套-马邑之战,施北蛮匈奴于当头棒喝!”
“及至今日,朕又‘不甘寂寞’——不满于现状,而于公、卿有司行改制之法……”
确认刘舍是打定主意,而且是第无数次打定主意,决定借着这次公、卿改制,朝堂洗牌的机会彻底退休,刘荣也随之发出一声长叹。
由衷表达过自己对刘舍——对这位‘幸佞丞相’的不舍,刘荣接下来,自然是列举出了刘舍的整个丞相生涯,汉室都经历了些什么。
还是那句话;
刘舍的丞相任期,和刘荣太子监国开始至今这将近五年的时间,可谓是高度重合。
双方不说是配合默契,也起码是君臣相得。
从个人情感上,刘荣舍不得这个用着无比顺手的‘幸佞丞相’;
站在国家、站在汉天子的角度,刘荣也明白:刘舍无论是年纪、精力还是身体状况,都已经到了再不退,就要终老任上的极限。
尤其刘舍选择急流勇退的时间节点,还是如此合适、妥当。
但无论如何——无论情感上有多不舍、理智上有多认可,有些话,刘荣都是必须要说的。
世人皆知:无论是对帝王、诸侯还是臣子而言,谥号,都是总结一生功过的盖棺定论。
而在一位臣子——尤其还是丞相这种超重量级的臣子,在十分恰当的时机主动提出告老退休时,皇帝挽留不成后的发言,便是对这位臣子在任期间的‘盖棺定论’。
比如酂侯萧何、萧相国,其离世之时,孝惠皇帝就曾说:没有了萧相国,国家的顶梁柱就塌了一半;
平阳侯曹参、曹相国离世时,孝惠皇帝则说:平阳侯追随高皇帝而去,于朕、于天下苍生何其薄也?
这种,无疑就是顶好的评价。
再比如后来,第三任汉相王陵离世时,吕太后连默认给丞相的冥器、赏赐,以及诸侯王级别的丧葬规格都没给。
显然是被早些年,王陵坚决反对吕太后遍封诸吕一事而怀恨在心,通过这种负面评价的方式,来表达对王陵的不满。
再后来的几任丞相,得到的评价也都耐人寻味,非常值得细咂么。
——曲逆侯陈平亡故,太宗孝文皇帝给足了体面,又是赐金缕玉衣、黄肠题奏,又是于朝议之上垂泪叹息。
那是就差没有亲扶灵柩,许陈平以‘天子礼’下葬了。
但到了给陈平盖棺定论、议定谥号时,却悄摸给陈平定了个‘献’字!
曲逆献侯!
《谥法》云:聪明叡哲曰献——有通知之聪;
知质有圣曰献——有所通而无蔽。
简单翻译一下,就是聪明睿智、啥都知道,什么都懂点儿,谁都欺瞒不了他的意思。
乍一听,好像还不错?
别急。
还没完。
——惠无内德曰献!
——无内德,惠不成也!
翻译过来的意思,直接就是:有点小聪明,但纯纯就是个道德败坏的小人!
完全没有德行,以至于那点小聪明都用不到正道上!
你就猜吧。
猜猜被这个时代捧为‘在世圣人’的汉太宗孝文皇帝,究竟是在说陈平睿智、聪明,还是在说他‘惠无内德’吧。
反正咋说都行。
朝堂内外有意见,太宗皇帝就可以说:咋了?
献字儿不好吗?
说他聪明还不行?!
但刘荣更倾向于后者——即太宗孝文皇帝,碍于当时还尚未完全坐稳皇位,所以在表面上,只能对亡故的陈平礼敬有加。
但毕竟陈平也算半个权臣,都和周勃合力,把太宗皇帝架空成泥塑雕像了;
要说太宗皇帝没点怨气——没想过用‘献’字的贬义释解恶心一下陈平,顺带震慑一下剩下的周勃,那也是个极小概率事件。
——太宗皇帝是在世圣人、千古圣君没错;
但别忘了:太宗孝文皇帝刘恒,那也是极其典型的刘氏天子!
而要说老刘家的天子,有什么共同特点的话,那也无非就是普遍上不得台面的特殊癖好,以及千篇一律的睚眦必报了。
说白了,就是心眼儿小,爱记仇……
陈平往后更有趣。
——辟阳侯审食其!
作为华夏历史上,第一个在皇宫外的大街上、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被皇室子弟、在位诸侯当场用锤子砸脑袋砸死的丞相,审食其死后的待遇,可谓是凄惨至极。
当然了;
太宗皇帝,那可是‘在世圣人’,自然不可能因为怨恨,以及审食其‘吕氏余孽’的政治成分,而对死后的审食其做什么不好的事。
但光从一件事,就能看出当时的太宗皇帝,对淮南王刘长当街锤死审食其一事的态度。
——作为诸侯王,刘长把前任丞相当街砸死,一命呜呼!
结果太宗孝文皇帝,仅仅只是骂了刘长两句‘鲁莽行事’,便原谅了泪流满面的弟弟刘长。
太宗皇帝怒斥刘长:怎这般鲁莽?简直无法无天!
刘长哭着说:当年吕太后杀我母亲时,审食其这厮就在边儿上,却愣是没为我母亲求情;
今棰杀之,不过是为死去的母亲报仇雪恨而已。
太宗皇帝:啊……
那好吧……
也是难为你了……
只能说,这件事从头到尾——从当事人的举动,到太宗皇帝后续的处置,都由内而外透着抽象。
刘长锤杀辟阳侯,最终得到的惩罚是:念其为母报仇雪恨,情有可原,罚金四两。
四两!
四分之一斤!!
六十克出头!!!
刘长随便一件配饰,含金量都不止四两!
未央宫内,四两黄金,更是连一个寻常寺人都贿赂不动!
只能说这‘罚金四两’,与其说是对淮南王刘长的惩罚,倒不如说,是对辟阳侯审食其的杀人诛心。
——呐;
——赔你四两黄金;
——你这条贱命,也就值这个价了……
……
最终,平阳侯审食其,为太宗皇帝谥为:幽侯。
这‘幽’字,都不用去翻《谥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褒是贬。
再往后,便是绛侯周勃了。
这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单一个‘狱卒之贵’的典故,就足以说明太宗皇帝对周勃的态度。
倒是谥号,周勃捞到了一个相当客观公正的‘武’字。
这就说明,即便对周勃擅权的行为有再多不满,太宗皇帝也依旧认可周勃,在汉室建立过程中立下的丰功伟绩。
为了让周勃的谥号,尽可能贴合周勃在开国过程中立下的功绩,太宗皇帝甚至愿意将周勃在诸吕之乱后的所作所为,排除在盖棺定论、议定谥号时的考虑因素之外!
只能说,对老周家,老刘家的皇帝那真是仁至义尽……
再后来是灌婴。
这个就比较正常了。
毕竟也算是诛吕功臣,尤其还是平定诛吕过程中,将齐王刘襄挡在函谷关外,间接促成太宗皇帝顺利入继大统的从龙功臣。
再加上太宗皇帝入继大统之后,灌婴也没和陈平、周勃二人把持朝政,架空太宗皇帝;
所以,对灌婴这个本分人,太宗皇帝十分大方的给了个‘懿’的谥号。
《谥法》云……
也别云不云的了;
就看‘懿’这个字儿,字面上的意思就直接是:美好!
而且这里的美好,往往专指德行!
给臣下定一个释意为‘德行美好’的谥号,太宗皇帝对灌婴这个丞相的满意程度,也就可见一斑了。
当然,太宗皇帝对灌婴感到满意,却并非因为灌婴在丞相任上做的有多出色。
——归根结底,灌婴还是一个相对纯粹的武人;
对于内部治理,灌婴虽然不至于一窍不通,却也顶多只是合格、勉强够看。
太宗皇帝对灌婴感到满意,原因大致和眼下,刘荣认可刘舍在丞相任上的表现相似。
——足够恭顺,足够稳重,能给天子最大限度的发挥空间,而不是被丞相所掣肘……
事实上,汉家的皇帝评价丞相,往往都是在其离世后。
而且基本都是通过盖棺定论、议定谥号的方式来表达。
之所以这样,主要还是因为过去这几十年,汉家由内而外,都一致认为丞相这个东西,要么因为犯了错而被罢免;
要么,就得在任上一直干到老死。
能终老任上,甚至是一种荣耀!
说明你丞相做得很出色,直到你死,皇帝都不舍得换一个丞相!
所以,丞相离任=丞相离世,汉天子对丞相的评价,自然就只能通过盖棺定论了。
而这次的情况则显然有些特殊。
准确的说,这,是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以来,丞相首次真正意义上的非过失性告老辞官。
在这之前——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先后终老任上;
安国侯王陵,因反对遍封诸吕,而被吕太后明升暗贬为皇帝太傅,不久后便告病辞了官。
辟阳侯审食其,因‘吕党余孽’的成份,而在太宗皇帝入继大统后被动离任;
曲逆侯陈平,终老任上。
绛侯周勃,被太宗皇帝罢免。
颍阴侯灌婴,终老任上。
北平侯张苍,被太宗皇帝罢免。
故安侯申屠嘉,基本等于终老任上。
条侯周亚夫,明面上是辞官,实际上却是被粗暴罢相!
再然后,便如如今的刘舍了。
自萧何开始,一直到刘舍——不包含刘舍在内的整整前十任汉相,五位终老任上,五位被罢免。
在刘舍之前,还从来没有哪一任汉相,是在没有过错的前提下,完全主动、心甘情愿,且合情合理的正常退休。
而今,刘舍便要开这个先例了。
准确的说,是刘荣要借这次的机会,给未来的汉家开先例。
什么先例?
——就算没有错,丞相也未必就非得终老任上!
再进一步来说:终老任上,对汉家而言未必就是好事!
定期迭代——最好是固定任期,定期换届,才能保证丞相的位置上,始终坐着一个精力充沛,有能力应对天下政务的丞相;
而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牙都没剩几颗,连块肉都无法独自嚼碎咽下去的耄耋老人。
再者,如今汉室的权力结构,虽然大体上呈现金字塔结构——从最高的天子、太后,到次一级的丞相、太尉,再到底下的三公、九卿、郡国二千石;
但这座金字塔内部的同一层,也是有先后顺序鄙视链的。
比如九卿,明明同为中二千石,但少府、内史的主官,在其他九卿面前永远都搞人一等!
过去,内史甚至是‘准三公’的身份,进一步就是亚相御史大夫!
反观其他九卿,除了少府刘舍这个特例外,任何九卿想要往上升、展望一下三公,都得先去做内史。
毫不夸张的说:在过去的汉室,寻常九卿平级调任内史,那就是妥妥的升官!
而这种普通九卿<太仆<少府≈内史<御史大夫<丞相的链状结构,又造成了一个十分操蛋的问题。
——上面的人不退,底下的人就上不去!
就好比丞相,要么老死病死,要么犯错被罢免;
否则,御史大夫永远都做不成丞相。
御史大夫无法‘亚相转正’,内史就做不成御史大夫,其他九卿也就无法得到出任内史、证明自己的机会。
继续往下——九卿不出却,赋闲功侯、地方郡守也就没机会入朝,更底下的官员,也就没机会顶替出缺的郡守一职……
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丞相下台,整个公卿都要往前挪一步;
然若丞相长命些,那整个朝堂,都要数十年如一日,宛如一潭死水。
这,也正是刘荣即便不舍,意义就强迫自己接受现实,接受刘舍乞骸骨之请求的原因。
——刘舍不动,朝堂内的其他位置就很难动!
反之,一旦刘舍退了,那整个朝堂往前挪一步的同时,也能给刘荣插手操作的机会和空间。
只是相较于那些或终老任上,得到天子盖棺定论,或因罪被免,得到天子破口大骂的前辈,刘舍这情况实在特殊。
所以,刘荣必须通过这样的方式——通过毫不吝啬赞美之词,与刘舍超高评价的方式来告诉天下人:刘舍无法终老任上,不是因为犯了错。
朕即没有逼刘舍退位,也没有因刘舍乞骸骨而感到不满。
我们是和平分手的!
一切,都是基于国家利益,以及宗庙、社稷的未来考虑!
(本章完)
第443章 桃侯家族的难
第443章 桃侯家族的难
“这五年,辛劳桃侯了。”
在列数过过去这五年,汉家所遭遇的困境、问题,以委婉表示对刘舍丞相任期的认可之后,刘荣终是从御榻上缓缓起身。
如是一声:辛劳桃侯,惹得老刘舍也不由得眼眶一热;
正要弯腰再拜以谢,便见刘荣以自御榻前拾级而下,来到了自己面前。
“陛下……”
喃喃一语,刘舍当即便要提起袍摆,跪地叩拜。
只是不等刘舍弯下身,刘荣那还算有力的手,便已自手臂将刘舍结结实实服了起来。
而后,便是刘荣在满朝公卿大臣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将身上那层绛黑色披风解下;
抬臂一扫,披风便已是盖在了刘舍虽不佝偻,却也早已尽显老迈的双肩之上。
“自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立汉国祚;”
“尔来,足有五十余载。”
“——先是孝惠皇帝,后,又是少帝、伪帝。”
“便是太宗孝文皇帝,也是在二十三岁的年纪——以弱冠之年承继大统。”
“直到先孝景皇帝,为储足二十二载,更太子监国数岁,年三十一而即立,我汉家,才总算摆脱主少国疑之久弊……”
刘荣嘴上说着,脚下,也已是迈动脚步,踱步走到了刘舍身旁。
与刘舍相反的方向并将站立,刘荣随机抬起手,在刘舍伴随着哭泣而轻轻颤抖的肩头拍了拍。
而后,又环视向殿内众人。
“孝惠皇帝年少而立,幸有萧相国、曹丞相,方使国祚无恙,宗庙得存。”
“(前)少帝、伪帝(后少帝)即立,则相府无有国之长者,而使宗、社险些颠覆。”
…
“幸太宗孝文皇帝,少年老成。”
“纵弱冠而立,亦未使我汉家之宗庙、社稷,因天子少弱,而再遭劫难……”
这番话,刘荣可谓是半点都没给吕太后年间,先后履任的王陵、陈平、审食其这三位丞相留面子。
——王陵还好些;
毕竟孝惠皇帝前脚刚驾崩,王陵后脚就因反对遍封诸吕,而被吕太后给踢出了朝堂。
审食其也没的说——本来就是个没得洗的吕党,哪怕德行、能力都不错,在如今汉室的政治背景下,那都是必须要黑的。
更何况审食其这人,本身也不具备什么德行、能力;
后世野史甚至有传闻,审食其之所以能过一把汉相的瘾,不过是因为和秦贼嫪毐相同的天赋,而得到了吕太后别样的特殊青睐。
唯独陈平。
唯独陈平,被刘荣这一棒子打进‘不是国之长者’的负面归类,稍微有一些冤。
论能力,陈平好歹也是开国元勋出身。
更何况陈平为相,那是早在萧相国还在世时,就已经被太祖刘邦定下来的。
——萧何,曹参,王陵+陈平,这是刘邦在弥留之际,对吕后委托的汉家前三任丞相/左右相。
论政治成分,按如今汉室‘捧太宗皇帝一脉,暗贬孝惠皇帝一脉,死命黑吕氏’的基本共识;
作为诛吕主谋、迎立太宗皇帝的第一决策者,陈平本该在太宗皇帝一脉的每一位汉天子口中,都得到毋庸置疑的正面评价和定性。
但考虑到太宗皇帝入继大统之后,陈平、周勃为首的一派老臣,为了掌权而架空太宗皇帝,刘荣今日这番暗讽、暗贬,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毕竟陛下还年轻嘛!
——为祖父感到不忿,想给祖父出口气,也算是人之常情。
听着刘荣掷地有声的判语,殿内众人如是想着。
却见殿中央,刘荣已是侧过身,面向此刻正侧对自己、正对御榻方向,早已哭的涕泗横流、老泪纵横的老丞相;
庄严务必的退后一步,沉沉拱手一拜。
“朕,谢丞相。”
没有过多的华丽语言;
也没有多余的政治作秀。
就这干脆的一拜,简简单单一声‘谢’,老刘舍便已是再也压不住泪意,吭哧吭哧哭嚎着转过身。
“陛下~”
“何至于此啊~~~”
“何、何至于此……”
此刻,什么宫廷礼仪,什么‘君前失仪’,都早已被刘舍抛到了九霄云外。
本该诚惶诚恐跪倒在地,口称‘不敢受陛下之礼’的刘舍,此刻却满脸泪水的伸出手,颤巍巍将刘荣扶起了身。
待刘荣面带不舍,甚至眼眶发红着直起身,刘舍更是千言万语,都只化作止不住的泪意,以及那不住点下的头颅。
——没人知道这些年,刘舍过得有多憋屈!
不单是刘舍,而是整个桃侯家族,从决定背叛项氏的那一天,就再也没有被人当‘人’对待过。
不单是私底下、背后——就连非正式的宴请,乃至于朝议等正式的公开场合,人们关于桃侯家族背叛项氏、墙头草两边倒的行为,都始终是不屑和鄙夷。
而且不知为何——每每到人们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就总是会发生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事件,让桃侯家族再次被拉出来道德鞭尸。
比如当年,太祖高皇帝于洛水之畔即立为帝,开汉国祚;
众所周知,太祖高皇帝刘邦立汉国祚当年,并非‘太祖元年’,而是大汉五年。
因为大汉纪年,并不是从刘邦称帝开始算,而是从秦三世身亡,刘邦获封为汉王那年开始算起。
汉元年,太祖刘邦获封汉王,就国汉中;
同一年,大将军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还定三秦!
汉二年,基本掌握故秦国之地的刘邦,召集其余各路诸侯组成联军,东出函谷,正式向霸王项羽发起挑战。
这一战,也被称为彭城之战。
而彭城之战,也被后世史家作为‘楚汉争霸’的开端。
刘舍的父亲刘襄——或者说是项襄,便是在那一年的定陶一战,为汉将灌婴所败后,降服于汉。
从项襄降服的汉二年,一直到霸王项羽乌江自刎,太祖刘邦即立称帝的汉五年,中间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
再者汉营之中,本就诸多降将;便是项氏族人,也不止项襄一个。
照理来说,即便是对项襄再怎么不屑、鄙视,三年时间过去,外加一个‘开国之喜’;
其他功侯们情商再低,也总该嘀咕一声:算了,以后好好处吧;
然后不再拿项襄开涮才是。
结果桃侯的爵位才刚封下来,项襄就被赐了刘姓。
于是,舆论就又一次炸了。
——作为项襄族人,你背叛家族?
行,站在‘正义’的角度,算你大义灭亲;
帮对手倒戈对付自己的家人?
好吧,算你心狠手辣。
被对手封为开国功侯?
也没问题——就当你通过这种委曲求全的方式,为老项家留了条血脉。
但?
改姓?
尤其还是改姓刘?
脸都不要啦?!
就这一下,桃侯家族彻底成了整个天下,都最为人所不耻的家族。
偏偏同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让项襄被赐刘姓的舆论风波,彻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早些年,彭城之战,霸王项羽忙着在齐地攻伐,太祖刘邦长驱直入,直接打进了楚都彭城!
顺风顺水之下,太祖高皇帝自认为胜利已经到手,就一头扎进了楚王宫的后宫,整日整日的废自己腰子。
等项羽自齐地轻装奔袭而归,还在彭城楚王宫瑟瑟的太祖刘邦,那是裤子都没来得及提,就着急忙慌往城外跑。
结果还差点没出得了彭城!
好不容易自西出了城,才踏上逃亡之路,就被楚军将领丁固率领的骑兵追上,死死咬在了身后。
被骑兵追击,刘邦那是吓得心神俱震;
坐在由太仆夏侯婴驾驭的马车上,什么儿子、女儿,都毫不迟疑的往车下踢,就图能减轻车重,加快车速,以更快逃出生天。
结果每踢下去一次,夏侯婴就要停一次车,把后来的鲁元主刘乐、孝惠皇帝刘乐往车里捡一回;
非但没有按照刘邦的预想,减轻车重、加快车速,反而还因为夏侯婴停车捡孩子,而又浪费了不少时间。
万般无奈之下,刘邦就只能从车厢后侧探出头,向已经追进的丁固喊道:两贤岂相厄哉!
字面意思就是说:英雄为何要难为英雄呢?
听到刘邦这句话,丁固便驻马止步,而后引军而去,不再追击刘邦了。
——当然不是因为丁固,被刘邦这一声‘英雄’给夸嗨了!
而是刘邦这句话,是有一层更深层次的含义的。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丁固或许是英雄,或许不是;
但毋庸置疑的是:丁固,是楚将。
在那个时代,绝大多数楚将存在的意义,都是对付刘邦的汉军。
楚将建功立业、夺取功勋,也都得通过战胜汉军来达成。
更何况霸王项羽,在军事方面本来就有点瞧不起人,连韩信都瞧不起、不愿重用,更舍不得为其加官进爵。
所以,出于养寇自重的考虑——出于‘留下汉军之主,给楚军将士留下一个刷怪升经验的副本’的考虑,丁固放走了逃亡路上的刘邦。
然后,这个和项襄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回旋镖,在三年后——在项襄被赐刘姓时,不偏不倚正中项襄脑门。
——汉五年,太祖刘邦立国称帝后不久,侥幸于垓下之战活下来的丁固,非但没有找个山沟沟躲起来,反而跑去洛阳找刘邦了!
去干什么?
要封赏。
因为丁固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当年放走刘邦,那刘邦也没有这开国家、建社稷,以王天下的一天。
不料刘邦闻知丁固来意,却满是唏嘘的说:丁公为项王臣不忠;
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
于是下令斩杀丁固,并对左右言: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至于丁固的救命之恩,最终也只换来了刘邦那略带敬意的一个‘公’字……
然后,舆论又炸了。
——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刘襄!
——你就没啥要说的吗?!
——丁固一个外臣,背叛项氏尚且得了这么个下场,你一个项氏族人,还哪来的脸继续活着?
——赶紧下去给项王当面请罪去!
有那么一段时间,桃侯府外,总是有一阵若有似无的挽歌响起。
项襄不敢管,更不敢说。
当然,也没有‘羞愧自尽’。
就这么忍了二十多年,一直到死去的那一天,病重卧榻、弥留之际,连人都认不出来的项襄,嘴上都还在不断念叨着:非有罪也;
非有罪也……
父亲离世的时候,作为侯世子的刘舍,当然就在病榻前。
且无论是那之前的桃侯世子,还是那之后的二十桃侯,都对桃侯家族的处境了然于胸。
——桃侯家族,就是融不进开国元勋的圈子里!
因为人家的侯爵,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砍出来的;
而桃侯家族,却是背刺项氏背刺出来的。
非但功侯圈子融不进——几乎每一个正常的、但凡有点道德追求的圈子,桃侯家族都融不进去。
看看过去这些年,桃侯家族能日常往来,逢年过节、婚丧嫁娶能彼此走动的,都是些什么人?
——卖友求荣的曲周侯郦寄;
——父亲判汉投胡,自己又判匈投汉的弓高侯韩颓当;
——商贾出身,赀郎起步,最终官至廷尉的张释之;
——和谁都不轻易交恶的交际袁盎。
没了。
刘舍记得很清楚:父亲死后,满朝公卿大臣、功侯贵戚,没有哪怕一个人上门吊唁;
至于自己,刘舍也大概能断定:能有多少人能来调研自己,就看以上这几个仅有的故人,还能有几人健在了。
某种程度上,刘舍为相,也算是先帝代表老刘家,给桃侯家族过去这些年,所遭受到的不公待遇的一定补偿。
——过把丞相的瘾,权当是安慰;
顺带着,借此提一提桃侯家族的地位——这家出过丞相的!
所以早在履任之初,刘舍就已经明白,这丞相,自己就当是体验券,过把瘾就好了。
顺带着过渡一下,等有合适的人了就麻溜让位;
若有必要,甚至可以故意犯点错,好让天子名正言顺的罢免自己。
直到此刻,刘荣将自己的披风挂在了自己肩上,还当着满朝公卿大臣的面,如此郑重其事的拜谢自己;
刘舍心里的委屈,一下就再也蚌埠住了……
(本章完)
第444章 陛下,还真舍得啊?
第444章 陛下,还真舍得啊?
“拟诏。”
片刻之后。
刘荣已经回到上首御榻,正襟危坐。
刘舍也已经跪地负手,恭闻圣训。
殿内,百官公卿、功侯贵戚,都或真或假的挤出两滴眼泪,以表达对刘舍这位即将告老退休的老丞相的不舍。
——都到了这时候,就别提什么成不成分、奸不奸佞的了。
就算不给刘舍、不给丞相面子,也总得给刘荣一点面子。
毕竟刘荣搞出这么大阵仗,主要的受众——或者说是关中,就是此刻云集于宣室的朝中百官公卿。
而在刘荣一声低沉的‘拟诏’喊出后,那道令所有人关注的老迈身影,再次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当中。
此刻,公孙弘身上,只穿着一件米白色御史袍,头上也只一顶象征御史的法冠。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公孙弘被任命为御史了;
而是当今刘荣口谕:凡通过三轮科举,确定能被任命为四百石,却还暂时没有被正式任命的考生、准官员,皆暂且视为‘采风御史’。
这也说得过去。
毕竟采风御史的工作,就是一年到头公费旅游,以‘采风’之名游山玩水,然后将自己从天下各地采集到的‘民风民俗’带回长安作报告。
而参加科举的考生,几乎有九成九都来自于长安方圆百里之外,有大半来自于关东地方郡国;
让这些考生在通过三轮科举之后,拿出一份家乡的采风报告,也完全是题中应有之理。
能拿得出采风报告,自然就可以被称作采风御史了。
真要说起来,反倒是长安朝堂,欠这些‘采风御史’们一笔采风盘缠,以及采风期间的俸禄……
此时的公孙弘身御史官袍、戴御史法冠,腰间铜印以黄色绶带挂在腰带上,就是一副‘二百石及以上,六百石以下级别文官’的打扮。
但公孙弘理论上的官方身份,其实已经是尚书令了。
而且还是被刘荣提格之后,达到比二千石级别的尚书令。
正式得到任命后,公孙弘会穿深红色官袍,头戴中高级文官专属的二梁进贤冠;
腰间印、绶,也将换成象征比二千石及以上级别的银印、青绶。
银印青绶,大概是个什么级别?
——秦汉印、绶制度规定:诸侯王金玺綟绶;
也就是金制玺,以苍绿色绶带系于腰间。
——丞相、太尉,又皇帝太傅、太保、太师等‘秩万石’级别,金印紫绶。
另外在战时,前、后、左、右、上、车骑、大将军等,皆金印紫绶(临时性)。
需得注意的是:诸侯王的‘金玺’,和丞相、太尉及古三公的‘金印’,并不是一回事。
准确的说,是玺、印、章三者之间,有着极为明确的划分。
玺,对于绝大多数后世人而言,都并不陌生。
——始皇嬴政以和氏璧为料,使匠凿制传国玉玺,纂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便是象征至高皇权的玉玺。
玉玺的应用场景,主要为正式政令、法令颁布时,为新政策、新法令赋予合法性。
好比某个新政策的推行政令上,盖上那名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的传国玉玺,就等于告诉天下人:这事儿,是朕要做的。
玉玺为证。
往下,自便是诸侯王专属的金玺。
相较于天子玉玺——尤其是极具神话色彩的传国玉玺,诸侯金玺,自然就要低一个档次。
用料肯定没的说——金没玉珍贵;
大小方面,诸侯金玺也要比天子玉玺小一圈,以明确上下尊卑的等级秩序。
再有,便是纂字。
不同于传国玉玺上,那直击华夏男性灵魂潮点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诸侯金玺,大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大汉某王。
其应用场景,和玉玺有些类似,都是在信件、公文上留下印记,以宣示‘这事儿是寡人做的’。
当然,天子有资格制定法令、革新制度,诸侯却并没有。
所以,诸侯金玺的应用场景,往往是在私人往来的信件,以及局限性极大的寥寥几种政令发布时。
其中相对具有代表性的,便是诸侯王要享受自己的法定权利,征劳于民,让老百姓帮自己白干苦力时,在政令上盖下的诸侯金玺。
但这,并非是为了让老百姓,知道是谁征召自己做苦力;
而是留痕。
——汉室诸侯征劳于民,是有人数额度、时间限度的。
比如梁王,每年可征召民夫三万,劳作四十五日;
如齐王,每年可征召民夫二万,劳作三十日;
再如江都王,每年可征召民夫一万五千,劳作二十日等等——都是根据诸侯国的人口、土地以及富裕程度,来划出的红线。
一旦触及这个红线,无论是多征召了一人,还是多征劳了一日,都会触犯一条对宗亲诸侯而言,比谋反都还要严重的大罪。
——役使国人过律。
这一条,和乱lun、毁祖庙,并称为汉室宗藩三大红线。
而且是高压线,谁碰谁死,神仙都救不回!
与这三条高压线相比,什么谋反、自立乃至刺王杀驾,反倒是诸侯藩王次一级的重罪——顶多就是个死;
而且大概率是病死、溺亡,而非明正典刑。
所以,汉室宗法——或者说是老刘家的‘家法’规定:宗亲诸侯征劳于民,必须发布正式的露布政令,并盖上诸侯王金玺为证。
至于这么做有什么用,这就不得不说汉室诸侯征劳于民,真正有趣的地方了。
按照惯性思维,诸侯王一口气征召几万人,劳作数十日;
就算多征点、多劳作几日——至少人数方面动点手脚,应该是没那么容易被查到的吧?
事实上,很好查。
因为诸侯征劳于民,并不是只发一张‘征劳多少万,劳作多少日’的王令,然后原封不动得抄录数百份,并分发全国上下。
而是每一个地方,都要发去一张针对性的王令,类似于:这个县三百,那个县五百,这个乡八十,那个亭二十……
就这么一封一封王诏发下去,底层民众再笨、再蠢,也总数得清自己村出来应劳的,是不是王令上写的二十或三十人;
至于这些零零散散的王诏加在一起,总数有没有超过人数限额,那就是朝堂御史要干的事儿了。
一旦出现人数过限,或劳作时常超过限度,那直接就是一个役使国人过律的帽子扣下来,纵是尊贵如宗亲诸侯,也不过锒铛下狱的下场。
而证据,就是那一张张印有‘大汉某王’金玺的征劳王令。
——这个县的三百人,是你征的吧?
——那个县的五百人,也是你征得吧?
——还有,这个乡、那个亭……
…
——既然这些都是你征的,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加一块儿都超好几千号人了!
至于劳作时限,那就更没操作空间了。
如果你王令上按规矩写‘劳四十日’,那只要第四十一日没遣散民丁,说不定就要爆发民变!
老百姓又不傻!
说好四十日,真当俺们不识数、不会输日子?
至于直接在王令上写明八十日、一百日——还是那句话,不盖金玺,那就没人认;
盖了金玺,那就是你‘役使国人过律’的铁证。
所以可以这么讲;
——天子玉玺,是极致纯粹的权,几乎不受监督。
而诸侯金玺,既是王权的具象,同时也是王权的牢笼。
在牢笼里,王权可以肆无忌惮;
可一旦触及牢笼边沿,那即便贵为诸侯,也终不过是只触碰高压电线的笼中鸟。
再往下:金印。
说到金印——尤其是‘印’和‘玺’的不同,就不得不提绶带。
所谓绶带,便是自印、玺顶部的孔洞穿过,并将印、玺挂在腰间的布带。
而印、玺二者的不同,便在于绶带自印、玺顶部孔洞穿过的位置。
——玺,在方正的底座之上,还另有半截雕刻。
比如著名的传国玉玺,上半部便交有五龙;
诸侯金玺上半部,则多以龟纽——即‘玄武’为饰,亦偶有山脉雕刻为饰。
无论是天子的传国玉玺,还是诸侯金玺,其供绶带穿过的孔洞,均位于雕刻上方。
即:底座下篆字,上半部雕刻,雕刻之上留孔洞。
而印,则没有上、下半部之分——就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块,底部刻字,顶部平面留有突出的鼻纽。
至于刻字内容,‘印’和诸侯金玺一样:是持有者的职务。
比如丞相金印紫绶,便指丞相腰间的金印,以紫色绶带挂于腰间。
上有刻字:大汉丞相/相国。
太尉亦然——大汉太尉。
车骑将军、大将军,以及上、前、后、左、右将军,也基本都是类似的状况。
金印往下,便是比二千石及以上、中二千石及以下的银印青绶。
很好理解:银、铅掺制印,以青色绶带悬挂腰间。
其上刻字同样为职务,如少府匠作大臣、治粟内史、大汉廷尉、御史大夫之类;
须得一提的是——彻侯,同样是金印紫绶。
所以,即便中二千石级别的九卿,以及同为中二千石的御史大夫,其官职匹配的是银印青绶;但在如今汉室,绝大多数九卿都身具彻侯之爵的前提下,大部分九卿腰间,也同样是和丞相一模一样的金印紫绶。
但不同的是,这些由九卿挂在腰间的紫绶金印,刻的却并非职务;
而是爵号。
如:汉魏其侯,汉弓高侯之类。
当然,也有人腰间一枚金印、一枚银印——这便是有彻侯之爵的九卿;
或许会出现腰间有两枚金印者,便是有彻侯之爵的丞相或太尉。
但绝大多数情况下,朝中官员都不会臭显摆,夸张的腰挂二印。
要点脸的,即便有彻侯之爵,也会把彻侯金印收起来,挂银印青绶上朝,平日里以‘彻侯’身份出现在非正式场合,再挂彻侯金印紫绶过过瘾。
不要脸点儿的,也不过是顶着九卿或御史大夫的职务,腰间却挂着彻侯金印,好似这么做,就能和丞相平起平坐了似的……
说的就是你,御史大夫魏其侯窦婴!
当然了,刘舍要退了,窦婴真的要做丞相了。
往后,只要窦婴别真在腰间挂俩金印,也没人会说他不要脸……
说回公孙弘。
此刻,公孙弘腰间的,依旧是象征二百石及以上,六百石以下的铜银黄绶。
但在刘荣一声‘拟诏’之后,公孙弘却施施然起身,走上前,于御阶下方,侧对御榻上的刘荣,以及殿内公卿百官坐下身。
几乎同一时间,笔、墨、布、砚到尾;
公孙弘悬笔半空,便将目光投降御榻上正襟危坐的刘荣。
而后,便是一封草拟封赏诏,再次惊掉了殿内百官公卿的下巴……
“朕尝闻: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以史为镜者,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
“——以人为镜者,忠直之臣,犯颜直谏也。”
“先孝景皇帝壮年而崩,朕弱冠而立,以至主少国疑,外蛮轻睨。”
“幸有家臣,曰:桃侯舍;”
“为相五载,兢兢业业,面面俱到,劳苦功高。”
“今以年老而乞骸骨,朕不舍其去也,亦不忍其劳也。”
…
“乃诏进桃侯舍,为皇帝太傅,秩万石。”
“赐桃侯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
“——入宗谱,赐宫籍。”
“凡非长安八面临敌,则桃侯舍出入禁中,无召而面圣,皆百无禁忌。”
话音落下,除了停止哭泣,并亚麻呆住的刘舍之外,整个宣室殿内外,都当即一阵哗然。
进皇帝太傅!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
入宗谱,赐宫籍!
出入禁中,无召面圣,百无禁忌!
第一条不用说——就是个荣誉性质的皇帝太傅,而非真的去给刘荣上课。
但那也是皇帝太傅啊!
古三公、天子三师之一!
毋庸置疑的帝师!
第二条更夸张——赞拜不名,入朝不趋;
就差个剑履及殿,便能和萧何萧相国、曹参曹相国平起平坐了!
第三条,入宗谱,赐宫籍。
啥意思?
——过去,桃侯一脉仅仅只是‘得赐姓刘’,就只是姓刘而已,压根儿不算老刘家的人;
但往后,桃侯家族,那就真是如假包换的大汉宗亲、刘氏皇族了!
不出意外的话,桃侯家族有相当大的机会,被分封为宗亲诸侯!
最最极端的情况下,身为项氏之后的桃侯家族,甚至可能具备刘汉皇位继承权……
“嘶~”
“刘舍这厮……”
“当真值得陛下这般……?”
…
“陛下,还真舍得啊?”
(本章完)
第445章 为后世开先例
第445章 为后世开先例
对自己这一番操作,大家伙儿心里大概是个什么想法,刘荣心里也有数。
刘荣知道自己这么做,可能会引起一场舆论风波。
——刘舍,他配吗?
尤其是和前辈如王陵、张苍——乃至于申屠嘉等‘明显更优秀’的前丞相比起来,刘舍,真的配得上如此荣耀吗?
对此,刘荣的看法是:还真配。
说起来,刘荣对即将离退的老丞相刘舍,看似是许下了一大堆封赏;
——尤其是进皇帝太傅,又是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入宗谱,赐宫籍,乃至自由出入宫禁,之类。
但实际上,却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多。
首先第一条:进皇帝太傅,秩万石。
这么做有没有必要?
很有必要。
原因很简单:刘舍,几乎是自有汉以来,首位非个人因素、非帝相矛盾,亦或是君王喜好问题,而单纯‘告老退休’的丞相。
想想刘舍之前的十任丞相,都是个什么‘下场’?
——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曲逆侯陈平,颍阴侯灌婴,故安侯申屠嘉五人,基本都算是终老任上,活到老干到老。
余下五者——辟阳侯审食其,纯粹就是被罢免,从本就不属于他位置上,被硬生生摘了下来;
绛侯周勃也差不多,本就是掣肘太宗皇帝的‘诛吕功臣’代表,被太祖皇帝略施手段,就给天下人做表率回了封国,而不是留在长安给朝堂添堵。
张苍那就更直接了——因帝相矛盾,而被粗暴罢相!
申屠嘉相对好些,说是主动乞骸骨告老,好给先帝老爷子无法处理、封无可封的吴楚平乱功臣周亚夫,腾出丞相之位;
但实际上,申屠嘉当时的状况,也已经是非退不可了。
——就算申屠嘉不主动退,先帝老爷子也必定会想办法让他退。
为了给周亚夫腾出丞相的位置,先帝老爷子,甚至可能让申屠嘉人为终老任上!
只是相较于审食其、周勃、张苍等前辈,申屠嘉最后还算识相,算是给自己留足了体面——既没有难为自己,也没有为难先帝老爷子。
要数最特殊的,当属安国侯王陵。
太祖高皇帝弥留之际,吕太后曾以丞相之事,相问于太祖高皇帝。
吕太后问:萧何已经老迈,其亡故后,当拜何人为相?
——高皇帝答:曹参可继萧何之后,为汉丞相。
吕太后再问:曹参也同样老迈,若曹参也死了,又该拜谁人?
——高皇帝思虑片刻,答道:若曹参也死了,那就让王陵担任丞相吧。
只不过,王陵为人憨直,不懂变通;
让他和陈平各为左右相——以王陵为主,陈平从旁辅佐,就不会出问题。
吕太后欲再问,太祖高皇帝去摇头笑道:等他二人也死了,这天地间会发生什么事,就不再是我们所能预料、所能提前安排的了。
让彼时的皇帝自行定夺吧……
这件事,也算是为后世人所熟知。
而从这件事来看,安国侯王陵在汉太祖刘邦心中的地位,也是一目了然——仅次于萧何、曹参二人的第三顺位丞相候选!
这么一个人,说他和萧何、曹参一个档次,或许还有些夸张的成份;
但说他比后来的陈平、灌婴——乃至于张苍更好,更适合做丞相,那基本是没有问题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担任丞相短短一年之后,于孝惠皇帝尸骨未寒之时,便被吕太后明升暗贬为‘皇帝太傅’,从而驱逐出了朝堂决策核心。
当时的情况也很简单。
吕太后想遍封诸吕,但又怕朝堂内外反对意见太强烈,于是就找来了外朝的代表:右丞相王陵。
吕太后问:如果我封吕氏外戚为王侯,丞相觉得会怎么样?
果真如太祖高皇帝所言——王陵这人憨直,不知变通;
面对吕太后明显意有所指,甚至已经隐晦暗示出答案的提问,王陵却答道:太祖高皇帝,曾于公卿大臣斩白马而誓盟!
盟誓曰:非刘氏,不得王!
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所以,倘若太后遍封诸吕,那最终结果,必然如太祖高皇帝所盟誓的那般:天下人群起而共击之。
王陵如此不给面子,吕太后当然不高兴了。
——太祖高皇帝斩白马而誓盟,又不是秘密进行的;
作为开国皇后,吕太后能不知道这事儿?
既然知道,却仍旧找王陵来问这么一嘴‘你觉得咋样’,显然就是为了得到王陵为代表的外朝支持。
结果王陵不识抬举,吕太后自然就‘不大愉快’了。
没能在王陵口中,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吕太后仍旧没有放弃,又找来了另外一位丞相——也就是太祖高皇帝临终之时,为右丞相王陵指定的副手:左丞相陈平。
同时,为了探听军方的意见,吕太后还同时召见了军方最高代表人:太尉周勃。
面对同样的问题,陈平、周勃二人的回答,却是和王陵截然相反。
陈平、周勃二人皆答:当年,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为汉天子,于是遍封诸刘为王侯;
今太后女身而执大宝,掌天下大权,与当年的太祖高皇帝并无两样。
当年的太祖高皇帝,能凭借手中权柄遍封刘氏,如今同样独掌大权的太后,当然也能遍封母族吕氏……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吕太后当即‘龙颜大悦’。
同时,心里也不由开始想:王陵这个丞相,不听话。
这陈平就很听话。
与其让王陵做右丞相,还不如把左丞相陈平抬上来,主持相府政务。
至于副手性质的左丞相,就给老熟人审食其过把丞相的瘾,也算是对其多年来兢兢业业的奖赏。
当然了,审食其是个什么货色,吕太后最清楚不过。
所以拜相归拜相,吕太后却并没让审食其这个‘左丞相’去相府,辅佐入主相府的右丞相陈平;
而是让他去未央宫,行使郎中令的职责,去监视年幼的前少帝:刘恭。
至于为什么要让审食其去监视未央宫?
这就要提到陈平‘升官’为右丞相之后,原本的右丞相王陵,被吕太后抬上皇帝太傅的位置了。
——皇帝太傅这个位置,当成年,乃至壮年天子在位时,自然是个荣誉性质的‘帝师’名头;
但对于当时,才年仅四岁的前少帝刘恭而言,皇帝太傅、帝师,那是正儿八经的老师。
所以,吕太后让审食其这个左丞相去监视未央宫,为的就是盯着点王陵,怕王陵这个被自己明升暗贬的皇帝太傅,再把少帝刘恭给教坏了。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王陵自知是被明升暗贬,又被新任左丞相审食其所监视,根本不可能真的去‘教导’少帝刘恭;
于是一气之下,以病重为由辞了官,回家关上门生闷气去了。
以上,就是王陵——这个刘舍之前的十任丞相中,下场最特别的一位,最终自丞相任上离职的经过。
至于为什么要说王陵,是刘舍之前的十任丞相中最特殊的一个,则是由于:王陵从丞相任上离职,是这十个人——尤其是审食其、张苍等‘非终老任上’的五人当中,最体面、最漂亮的一例。
审食其——吕氏党,故罢。
周勃——说好听点是‘为天下人先’,给天下人做表率,实际上,却也是被罢免官职赶回老家。
张苍——忤逆君上,故罢。
申屠嘉——说是自请骸骨,却是不得不退,要么退,要么罢,乃至于‘不退便死’。
唯独王陵!
唯独王陵一人,既不是拐弯抹角的罢,也不是扑朔迷离的退;
而是正儿八经的:擢为皇帝太傅,为汉帝师!
擢,升官儿!
这即是王陵特殊的点,同时,也是刘荣之所以要给即将离退的刘舍,来这么一手‘进皇帝太傅’的原因所在。
因为根据过往经验,汉丞相最终的结局满共就几个;
不外乎:终老任上,直接罢免,委婉罢免,明升暗降这四种。
唯有明升暗降,才算得上是最能服众,同时也是最体面、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说回眼下。
刘舍为什么‘该退’了?
刘荣,究竟想要借此次刘舍离退,达成怎样的政治目的,形成怎样的政治惯例,或者说是先例?
答案是:借刘舍这个‘纯粹就是退休’的特例,来开汉丞相不一定非得终老任上、不终老任上也同样能德高望重的先例。
所以,刘荣就得竭尽所能的,让刘舍这个正常退休的老丞相,得到足以媲美‘终老任上’的前辈们的荣耀、待遇。
至于具体的手段,便是捡现成的先例——循王陵当年擢皇帝太傅,进刘舍为自己的皇帝太傅。
当朝天子,让你做他的老师,这荣耀够大了吧?
都做帝师了,那还想什么丞不丞相的啊……
再者,王陵、刘舍这先后两个先例,无疑也能为汉家的后世之君,提供宝贵的经验。
——你看看;
——吕太后再怎么讨厌王陵,也没粗暴罢相,而是明升暗贬为皇帝太傅。
——孝x皇帝刘荣,对退休的宗室丞相刘舍,那也是给了个皇帝太傅的荣耀。
——看明白了吧?
——碰到不喜欢的丞相,可别再粗暴罢相,而徒使朝野震荡了~
——吕太后、孝x皇帝刘荣,都已经给你打好样了……
所以说,刘舍卸任丞相后进皇帝太傅,看似是刘荣的封赏,实则,不过是吃了政治因素的红利,搭了刘荣‘为后世开此先例’的顺风车。
第二条: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也基本是同样的原因。
要想让未来的丞相们,不再执迷于‘终老任上’,那刘荣就必须通过此次刘舍离退,用行动告诉未来的丞相们:活着离退,并不比终老任上差。
终老任上能有哀荣,活着离退,朕照样能给足你们面子!
当然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及殿,毕竟是汉室对‘牛逼到极限’的臣子专门准备的大满贯三件套。
刘舍显然达不到标准。
所以去掉其中一个,赐予刘舍其中两个,也算是表明了态度——朕也觉得刘舍比不上萧何、曹参~
——但朕同时也承认刘舍的功绩,至少承认他的苦劳。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合乎情理了。
至于剩下的第三、第四项:入宗谱,赐宫籍,自由出入宫禁,自主面圣,其实可以合为一条。
入宗谱,就等于说是老刘家的人,刘荣的自家人了。
而拥有宫籍的人,除了太后母族外戚外,基本也就是刘氏宗亲。
再有,便是拥有宫籍的人,本身就能自由出入宫禁。
所以实际情况是:刘荣赐桃侯家族入宗谱,让他们成为了老刘家的宗亲皇室;
作为皇室,他们本来就有资格拥有宫籍。
而拥有宫籍,就等于可以自由出入宫禁……
唯独最后‘自主面圣’这一条,算是刘舍的特权——如今汉室独一无二的那种。
但这一条,也同样是个表面功夫而已。
就如‘剑履及殿’的荣耀,但凡不是曹贼之流,便即使得到,也绝不会有人真的不脱鞋、不卸剑,就入殿见皇帝一样;
自主面圣这个荣耀,也绝不会有人真的一声不吭,闷头一路从宫外走到刘荣的御榻前。
至少刘舍不会。
如此算下来,刘舍真正得到的,其实就是为自己的家族,获得了一个宗亲皇室的身份。
除此之外,基本都和刘舍本人没啥关系,要么是刘荣有的放矢,拿刘舍当第一个被吃的螃蟹,要么就是象征性的荣耀——只能摆着看,绝不能真的用那种。
至此,刘舍离退一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且走完了程序。
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朝堂内外从上而下,如一条蠕动的长虫般,集体往前‘挪’一步了。
——刘舍离任,丞相出缺,自然是御史大夫窦婴递补;
窦婴做了丞相,那空出来的御史大夫之位呢?
还有新提格为三公的大司空,总不能让原本只有千石的御史中丞,直接跳过比二千石、二千石、真二千石——跳四级提拔为中二千石吧?
再往下:内史拆分,谁做大农?
中尉提格为九卿级别的执金吾,是让原本的中尉就势升职,还是另外任命资历满足九卿级别的老臣?
还有少府;
就算石奋仍任少府,那分出来的主爵都尉……
(本章完)
第446章 栗氏外戚
第446章 栗氏外戚
和先前,议题一个接着一个、戏肉一块接着一块,半点没有停顿所不同。
在刘舍呈上乞表,并接下刘荣的优待封赏诏书之后,朝堂之内,安静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
——御榻上,刘荣双眼微眯,单手虚握成拳抬到嘴边,明显是在思考。
御阶下,满朝公卿大臣于东西两侧相对而坐,更是无一例外的双手环抱于腹前,皱眉低头。
每个人都在思考。
思考什么?
显然是刘舍历任后,所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实际上,就算刘舍不历任,在朝堂公卿大改制的背景下,今日朝议,本身也是要讨论人事安排的。
就拿公卿大改制之前后,朝堂现有的班子组成架构来说。
公卿改之前,情况如下。
三公一级——丞相刘舍,御史大夫窦婴,太尉闲置。
九卿一级——内史韩安国,少府石奋,大理赵禹;
郎中令周仁,宗正刘辟强,太仆直不疑;
卫尉卫绾,典客公孙昆邪,太常闲置。
…
而在公卿大改制后,不考虑刘舍离任的前提下,具体情况如下。
三公一级——丞相刘舍,御史大夫窦婴,大司空闲置。
九卿一级——大农闲置,执金吾闲置,主爵都尉闲置;
少府石奋,大理赵禹,郎中令周仁;
宗正刘辟强,太仆直不疑,太常闲置。
所以,如果刘舍今日不提乞骸骨的事儿,朝堂原本要解决的人事安排问题,也依旧很多。
三公一级,大司空的人事任命问题;
九卿一级,大农、执金吾、主爵都尉等新职务,以及老职务太常的人事任命问题。
还有,原本担任的内史:韩安国,是该留在原内史班子,担任大农令,还是顺势升上三公,担任大司空的问题。
事儿已经很多、很繁杂了。
偏偏刘舍横插一脚,就更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首先,三公一级——刘舍离任,窦婴递补为相;
这既是朝堂内外早有心理准备的共识,同时也是先帝老爷子在世时就做出的安排,更是刘荣结合实际因素,得出与窦氏外戚和平共处的基本要素。
故而,窦婴为相,板上钉钉。
这样一来,三公一级要考虑的,就直接变成除丞相外的余下两个职务:御史大夫,大司空。
如果刘舍没离任,窦婴仍未御史大夫,三公一级仅仅只是大司空出缺,那韩安国做大农还是升三公,原本还需要考虑考虑。
可现在刘舍离任,三公一下出了两个缺,那韩安国没说的——必升三公了。
唯一的悬念,是让韩安国做亚相御史大夫,还是第三顺位的大司空。
按照汉家过去‘内史-御史大夫-丞相’的发展路径,韩安国大概率要先做大司空。
毕竟才刚入朝没几年,而且一入朝便做了九卿之首的内史;
再‘越级提拔’——越过三公第三顺位的大司空,直接担任亚相御史大夫,即无法服众,也不符合常态化的官员个人发展规律。
所以,韩安国担任大司空,也基本不需要讨论。
于是,需要讨论的议题,就从原先的‘谁来做大司空’,变成了眼下的:谁来做御史大夫,来和新丞相窦婴、汉家首任大司空韩安国一起,组成新一届三公领导班子。
这个问题很麻烦。
在过去,公卿不曾改制时,三公一级虽号称‘三公’,但实际上却只有丞相、御史大夫这二公。
余下的太尉,一则不常设;
二则,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忌讳,而不具备参政议政的可能,故而并不在朝堂公卿体系当中,发挥具体的工作职能。
所以,过去那套内史-御史大夫-丞相的官员进阶路子,才没有太大的问题。
——内史作为九卿之首,号称‘关中小丞相’;
能担起内史的担子,就等同于有能力——至少是有潜力,能在未来担起丞相府的担子。
而内史作为九卿之首,往上升,自然是要升三公。
三公一级实则只有丞相、御史大夫二公,从内史直接升丞相又不可能;
自然,就只能先升亚相御史大夫,而后在图谋亚相转正。
这是过去,汉家重臣从内史做起,并通过御史大夫过渡,最终亚相转正,宰执相府的完整逻辑链。
可现在,情况却是大有不同了。
——大司空取代了太尉,成为了汉家的新三公!
汉家的三公,真的有‘三公’——真的有三个位置了!
而且先后排序也是一目了然:丞相为首,亚相御史大夫次之,大司空最次。
这样一来,九卿之首的内史再往上升,自然就只能升三公一级最小的大司空。
韩安国只能升大司空,绝不可能直接升御史大夫,便是由于这个原因。
那么,问题来了。
——一号丞相、三号大司空都有人了;
要想竞争二号御史大夫,你需要具备怎样的素质?
首当其冲的,便是御史大夫‘亚相’的实际政治地位,使得候选人,必须具备‘准丞相’‘储备丞相’的能力和资历!
即:满朝公卿大臣,以及御榻上的天子,都认为你有能力、有资格成为窦婴之后的下一任丞相,你才能有机会,去角逐出缺的御史大夫一职。
其次,便是大改制之下,旧有的内史-御史大夫-丞相——这一晋升路线,已经不复存在了。
内史没了;
公卿改制才定下来,新的九卿之首还不确定,但必定不可能是被拆分后的大农、执金吾,亦或是少府、主爵都尉。
这就意味着现有的九卿当中,根本找不出除原内史韩安国之外,第二个有资格升上三公一级的人。
无法从九卿提拔,那自然就只能‘空降’——从赋闲的功侯中直接点将,指定某人担任御史大夫。
但还是那个问题;
御史大夫,得是将来能做丞相的人。
能做丞相的人,又怎么可能赋闲在家?
更何况汉家的丞相,至今都还留存者‘非彻侯,不拜相’的政治潜规则。
就算有申屠嘉的先例,也仅仅只是把丞相候选人的范围,扩大到彻侯及关内侯。
——这样的人,如今汉室有不到三百号人。
其中至少二百多,都是混吃等死的功侯二代、三代;
余下百十来个,平庸一点的在封国搞建设,相对好一点的,则已经担任了朝中九卿,亦或是军中要职。
能赋闲在家的,不是酒囊饭袋,就是饭袋酒囊。
几乎没有例外。
这就很难受了。
找一个有彻侯或关内侯爵位——起码也得是将来有机会封关内侯、彻侯的潜力股,并且这个人,还得具备担任亚相御史大夫的能力、资历,以及未来担任丞相的潜力;
这些条件综合起来看,真的给人一种萝卜岗的感觉。
可问题就在于:这个萝卜岗,压根儿就没有合适的萝卜能占坑……
好,这个问题,暂且抛开不谈。
往下看九卿一级,也是一大堆烂摊子。
——韩安国必须上三公,升大司空了,大农肯定得新找人;
而且这个人,还得是和农业方向相关的人才——至少不能是连农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门外汉。
除大农外,原内史拆分出来的另一部门:执金吾,也同样是个老大难。
最省事儿的解决方式,当然是让原先二千石的中尉,直接官升两级,和职位、属衙一起鸡犬升天,担任中二千石级别的九卿执金吾。
但问题就在于:大改制之前,中尉的位置本来就是空着的……
——先帝老爷子即位初,中尉是周亚夫。
后来吴楚乱起,周亚夫被拜为太尉,乱平又拜了丞相,之后不久便被政治雪藏。
先帝老爷子未雨绸缪,早早培养好的中尉人选:苍鹰郅都,也被刘荣外放到了雁门郡历练。
一开始,是给郡太守程不识做副手:郡都尉;
去年河套-马邑一战过后,程不识转掉河套,任朔方郡守,郅都也被提拔为一把手,做了雁门太守。
才刚做太守一年,直接把人召回来担任九卿,多少有些不妥;
而且刘舍也不希望郅都,按原历史的轨迹走官场,而是希望这位‘战克之将’,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军事才能,走军方发展路线。
而郅都之后,先帝老爷子也曾为刘荣,预备下了新的中尉人选。
建陵侯卫绾。
当年,中郎将郅都升中尉失败后,先帝老爷子就任命了平乱有功,武勋封侯的卫绾为中尉。
结果后来卫尉出缺,刘荣没办法,只能把卫绾强提上九卿。
眼下,卫绾仍为卫尉;
虽然卫尉即将被踢出偏行政的三公九卿体系,但转入军队体系后,卫尉仍旧是中二千石的级别。
理论上,刘荣确实可以让卫绾平调,从卫尉转任执金吾。
但这无非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卫绾做了执金吾,刘荣就得找个新中尉,缺口依旧存在,仅仅只是换了个位置而已。
更要命的是:刘荣最终需要面对的情况,很可能是执金吾、卫尉两个位置同时出缺。
——三公一级出缺的亚相御史大夫,刘荣唯一能想到的、基本满足条件的人选,只有卫绾!
卫绾未必完全合适;
但他绝对是眼下,最合适,同时也是唯一一个乍一眼看上去,不会让人觉得明显不合适的候选人。
所以,卫绾非但不能担任执金吾,甚至还不能继续担任卫尉。
至此,三公一级基本得到解决:丞相窦婴,御史大夫卫绾,大司空韩安国;
可九卿一级的缺口,却是越来越大了……
——大农得找人;
——执金吾得找人;
——太常得找人。
现有的其他九卿:少府石奋本就是权宜之计,继续‘权宜’虽也可以,但多少有些不合适。
准确的说,石奋这个少府,在少府顺利被拆分后,基本就已经完成使命了。
继续让他担任少府,就要拖这个被削弱后的庞大机构的后退了。
如此一来——少府最好也得找个人。
大理(廷尉)赵禹,干的挺好,不用换。
宗正刘辟强没说的——就算要换,也还是从他们楚元王一家,再找个德高望重的老辈子。
可太仆直不疑,却是无论如何都要换了。
这人,实在太老实了……
过去这几年,不知有多少鬼精的话头,趁直不疑这个老好人担任太仆,疯狂挖太仆墙角!
什么免费借马,出去搞租马行都还是好的;
动不动把借出去的马弄伤弄死,甚至是假装弄伤弄死,却又死赖着不赔,逼得让直不疑只能往上报‘意外’的恶劣事件,更是层出不穷。
这几年,直不疑也不止一次叫苦,说自己做不好这太仆,辜负了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的信重。
所以——太仆也得换。
多少能让人好受点的是:直不疑只是不能做太仆,以及少府这种容易被人挖墙脚的位置。
原先在卫尉的位置上,直不疑就做得很好!
未来,让直不疑回到卫尉的位置,又或是去担任执金吾,都是不错的选择。
剩下的主爵都尉和郎中令——前者,刘荣老早就决定启用母族外戚:栗氏,看上去是已经得到了解决,但实际上,也是一笔烂账。
启用栗氏外戚,没问题。
相较于太宗皇帝、孝景皇帝,刘荣启用母族外戚的时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很晚了。
但问题就在于:栗氏外戚一族,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栗仓,是栗氏家主栗贲的儿子。
那么,你天子荣,究竟是用舅舅栗贲,还是表弟栗仓?
——用舅舅栗贲,刘荣不高兴,而且事儿也办不好。
更何况主爵都尉新立,在很多层面,都要给后世‘开先例’;
而栗贲担任九卿,几乎百分百会把所有的经历,都用在给家族捞钱、捞钱,往属衙塞自家人上。
可若是用栗仓,栗贲又肯定会不高兴,觉得老子被儿子比过去了,甚至于说刘荣‘不尊重母舅’;
事态严重一些,便是东宫栗太后那边,也可能出现未知的变数。
过去这几年,栗太后规规矩矩的窝在东宫,没给刘荣添乱,刘荣自然是无比舒心。
但刘荣绝不会忘记人生中,那段被母亲支配的恐怖时光!
如此一来,就连最稳的主爵都尉,都生出了无比棘手的变数。
至此,新九卿当中,大农、太常、少府、太仆四个位置,都需要新的任命,且完全没有合适备选;
主爵都尉在栗氏外戚内部存疑。
执金吾重点考虑直不疑,大理、宗正不动,郎中令周仁也勉强凑合用着。
可即便如此,这庞大的工作量——尤其是脑工作量,都让满朝公卿大臣、功侯百官,都在飞速燃烧脑细胞。
御榻上的刘荣,自然也没能幸免……
(本章完)
第447章 快刀斩乱麻
第447章 快刀斩乱麻
“先孝景皇帝尚在之时,便有遗令。”
“——桃侯舍后,魏其侯窦婴可为相。”
“今桃侯告老,魏其侯又已为亚相多年,于情于理,皆当拜相。”
先帝老爷子曾说过:遇到复杂的局面,就得先抓紧把能确定的部分落实。
所以,看着眼前这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团,刘荣当即决定:快刀斩乱麻。
——先把能定的位置定下来!
剩下的,再集中去解决。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这话一出,大家伙齐齐向刘舍抛去了同情的目光;
就好似是在说:可怜的老桃侯诶~
前脚才刚递乞表,天子后脚就开始指定新丞相了……
但刘舍的反应,也同样没有出乎刘荣的预料。
“诚如陛下所言。”
“早在当年,条侯因故辞相之时,先孝景皇帝、东宫太皇太后,均有意使魏其侯为相。”
“但最终,还是太皇太后思虑再三,决议使魏其侯磨砺数岁,而后再议。”
“于是,先孝景皇帝无奈之下,拜臣为相,以作权宜之计;”
“只彼时,魏其侯继臣之后而拜相,便已是先孝景皇帝定下的事了……”
刘舍这一番表态,看上去是在主动接刘荣的话茬、捧刘荣臭脚,或者说是给刘荣和自己一个台阶下。
但实际上,刘荣这看似随意的表态,在汉室丞相‘换届’的过程中,同样是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汉室的丞相,是可以在离任前指定继任者的!
当然,不包括因为‘犯错’而被罢免的丞相。
比如:酂侯萧何临终前,推举曹参接自己的班;
曹参临终,则借着‘太祖高皇帝早有安排’的说辞,指定王陵、陈平各为左右相。
王陵是被吕太后明升暗贬,自然是没资格,也没心思去指定继任者;
倒是陈平,在自己临终前,同时指定了周勃、灌婴二人,为自己死后的先后两任继任者。
毕竟都是‘诛吕功臣’一党嘛,也算是拉了两个老伙计一把。
只是不曾想,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太宗皇帝,实则却是个比侯桂芬还狠的狠人!
入继大统之初,太宗皇帝投桃报李,拜陈平、周勃两位诛吕功臣,各为左右相;
个把月后,周勃听人劝说,觉得这么搞会破坏自己和陈平的关系,于是辞相,让陈平做了独相。
短短一年后,陈平离世,指定周勃为自己的继任者。
结果周勃‘二进宫’,在丞相的位置才单独坐了十个月,就被太宗皇帝一句‘丞相为百官之首,当为天下先’,就稀里糊涂做了滞留长安、不愿就国的功侯们的表率,回封国种地去了!
然后灌婴为相,两年后,老死了。
短短四年时间,入继大统的太宗孝文皇帝,就完成了对陈平、周勃、灌婴这三位诛吕功臣集团核心成员的‘收割’。
虽然其中两个都是老死的……
而后,便是灌婴临终前,指定了北平侯张苍,为自己死后的下一任汉相。
只是灌婴指定张苍,究竟是自己的心愿,还是为了家族而遵从太宗皇帝的心意,就多少有些耐人寻味了。
再往后——张苍被粗暴罢相,失去了继任者举荐权;
太宗皇帝亲自选出了故安侯申屠嘉。
申屠嘉离任前,算是指定了条侯周亚夫。
然后周亚夫‘自辞’相位,并‘主动’放弃了继任者举荐权。
而后,便是先帝老爷子任命桃侯刘舍……
从以上这一连串——自酂侯萧何以来,汉丞相每一次‘换届’的过程,其实就不难发现:对于上一任丞相的继任者举荐,汉天子基本都是遵循的。
至少表面上,每一次换届都是老丞相指定一个人,天子从善如流的拜那人为新的丞相。
这就使得汉家政坛,实际上形成了又一个政治潜规则。
即:除非上一任丞相,是因为‘过错’而被罢免;
否则,新一任丞相,必须得到上一任丞相的举荐——至少是认可,才能真正具备丞相所对应的政治威望。
这就类似于后世,老领导调任前,拉着新领导对所有下属说:我走之后,就由新来的某某同志,来主持大家的工作了;
大家要像支持我一样,支持某某同志未来的工作……
有这句话,新领导大概率就不会被排斥。
反之,没有老领导这句话,新领导上任后,还要相当一段时间,来和下属进行磨合。
一样的道理——老丞相认可的,甚至是指定的新丞相,是不怎么会被朝堂内外排斥的。
反之,则多少会有或多或少的排斥。
比如当年,并没有得到北平侯张苍指定、认可的申屠嘉,就被批为‘一代不如一代’。
即便这并不是申屠嘉的错,而是张苍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丧失了继任者推荐权,申屠嘉也还是无法避免被排斥一段时间。
再比如刘舍。
如果当年,刘舍接的不是周亚夫的班,而是老丞相申屠嘉的班,并得到了申屠嘉的举荐;
甚至于——哪怕得到了周亚夫的指定,刘舍为相初期的工作,也不会开展的那么费劲。
所以,刘舍方才这一番表态,看似平平无奇,可有可无;
但实际上,却是在这朝议之上、在正式的政治场合,以前一任丞相的身份,认可了即将成为新一任丞相的窦婴。
如此一来,等窦婴入主相府,朝堂内外——至少那些和刘舍共事比较愉快的人,就不会再排斥窦婴。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刘舍的认可,甚至补全了窦婴这个新任丞相的部分合法性!
至少在如今汉室的政治大背景下,朝堂内外基本都是这么认为的。
刘荣快刀斩乱麻,刘舍也半点不含糊的表了态,丞相的位置,这便是定了下来。
剩下的,就只剩下奏请东宫,卜卦问吉,以及正式祭天拜相等手续。
基本都是走个形式。
——东宫窦老太后,难不成还能反对窦婴拜相?
负责卜卦问吉的太常官员,难道还敢占卜占出‘老天爷不让窦婴为相’的卦象?
显然都不可能。
华夏上下五千年——至少当今汉室,是神为皇帝服务,而不是皇帝为神;
甚至就连神,都得先得到汉天子的敕封,才能真正成为‘神’……
“魏其侯即为相,则御史大夫出缺。”
“又新设大司空一职,亦缺。”
“——朕意,故内史韩安国,擢大司空。”
“又卫尉建陵侯卫绾,擢御史大夫。”
“诸公以为如何?”
还是那句话。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公卿大改制,外加刘舍离任,三公九卿体系已经乱成一团;
御史大夫、大司空,都是除卫绾、韩安国外,再没有第二个合格备选。
既然都只有唯一的选择,那与其纠结,还不如直接定下来。
对于卫绾升御史大夫,大家伙儿明显意见不小。
——卫绾?
——凭什么!
一个郎中令出身,比二千石的小虾米,因吴楚平乱有功,更军功封侯,才勉强官升一级,做了二千石的中尉。
从二千石的中尉,转任中二千石的卫尉,已经是跳过真二千石——连升二级了!
这才没几年,又要从平平无奇的九卿:卫尉,直接提拔到三公一级的二号:亚相御史大夫?
还有天理吗?
还有法律吗?
刘荣并没有否认公卿百官所提出的意见。
却也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简简单单扔回了一句:那我问你;
除了卫绾,还有谁能做御史大夫?
这下,大家伙儿就都消停了。
反倒是韩安国上大司空,几乎没人有意见。
——韩安国当年从梁国入朝,本身就是因为御史大夫出缺;
若不是横空跳出来个魏其侯窦婴,外加‘入朝直接做亚相’多少有些不妥,韩安国当年就该的御史大夫!
现如今,在内史任上锻炼了几年,韩安国已经是充分证明了自己。
若不是三公一级多出个大司空,韩安国直接做御史大夫,那也是没人能跳出毛病的。
——至少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反对意见会比卫绾要小很多。
于是,三公一级正式确定:窦婴,卫绾,韩安国!
直到三个人都确定下来,大家伙儿才发现一个问题。
这特么……
怎么儒里儒气的……
丞相窦婴——当世大儒,窦氏外戚牌面。
御史大夫卫绾——因驾马技术而得太宗皇帝赏识,郎官出身,先后离任中郎将、中尉、卫尉;
履历看似是偏军方,实则学术上,却无比讨厌法家和纵横家!
用卫绾自己的话来说:为人臣者,就该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啥乱七八糟都不去想,君王怎么说,臣下就怎么做。
而不是像法家的酷吏、纵横家的说客一样,整日里叽哩哇啦个不停,胡乱出主意!
这样一来,卫绾的学术成分——至少是学术倾向,也就是一目了然的了。
讨厌法家、纵横家;
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极其看重上下尊卑。
这特么不还是儒家那一套么……
好你个卫绾,行伍出身,居然还特么是个儒将……
唯独大司空韩安国,稍微好一些——早年随邹县田生,治《韩非子》和杂家学说,行事作风又多少有些纵横家的影子。
很显然,未来的三公之二:御史大夫卫绾和大司空韩安国,指定尿不到一个壶里。
但韩安国的缺陷也十分明显。
——在对外战略层面,韩安国无比坚定的主张和亲,以及‘反战’。
在韩安国看来,打仗——尤其是和匈奴人打仗,是一笔毋庸置疑的赔本买卖。
打输了自然没的说,就算打赢了,也根本没法拿策马逃窜的匈奴人怎么样。
匈奴人的土地,汉家得来也没法用,更无法有效掌控、驻守;
匈奴人更没有什么资源,能弥补汉家的战争消耗。
所以在韩安国看来,与其拼着一年的粮食歉收,去和匈奴人打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还不如拿出部分粮食收成,来换回天下人安居乐业、和平稳定的外部环境。
说白了,就是打仗没和亲划算。
在原本的历史上,韩安国就曾在武帝一朝,担任亚相御史大夫。
并于丞相田蚡死后,担任了一段时间的‘代理丞相’,差一点就染指相位!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一次为武帝驾车时的意外崴脚,让韩安国因‘疑似跛脚’而错失机会。
再后来,武帝爷也给了韩安国机会:去军中建功立业,从而堂堂正正的担任丞相!
结果韩安国再三做出‘反战’举动——动不动就是私自撤军、私自避战,甚至于私下与匈奴人谈和;
慢慢的,韩安国愈发被边缘化,驻守区域也越来越偏、部下战损也越来越大。
如此不数月,韩安国便抑郁而终,吐血而亡。
这么一个人,对刘荣,以及这个时间线上的汉室而言~
呃,怎么说呢……
嗯。
韩安国,是个非常不错的文官。
抛开三观不大正、不大符合民风刚烈的大汉不谈:业务能力方面,韩安国还是很不错的。
尤其眼下,汉家缺人——尤其却文职高官;
所以韩安国这个人,刘荣得用,而且得用相当一段时间。
只是用归用,升上去却是不大可能了。
——即便在这个时间线上,汉武大帝被刘荣所取代,但汉家在这个阶段的历史使命、刘荣皇帝生涯的头等大事,也仍旧是‘扬大汉军威’五个大字!
这个历史阶段,刘荣不允许汉家、不允许华夏文明,出一个避战、怯战,认为和亲更划算、打仗不值当的丞相。
亚相也不行!
至于新一届三公班子的学术舒属性,刘荣也考虑过了。
——儒家+外戚出身的丞相,行伍出身+情感偏向儒家的御史大夫,外加一个治《韩非子》和杂家学说,肯定和这俩人尿不到一个壶里的大司空。
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是一种平衡。
御史大夫卫绾和大司空韩安国针锋相对,窦婴有心偏帮,却碍于自己的外戚身份,以及自己和卫绾‘丞相对亚相’的天然对立关系,而只能中立看戏。
至少在刘荣看来,这三人之间的均衡,还算是比较稳定的。
(本章完)
第448章 墨家?
第448章 墨家?
在新一届三公班子正式确定,且大多数人都意识到这个班子‘儒味儿太重’后,刘荣也没忘不着痕迹的昂起头,于殿内大致扫视一圈。
——主要是看出身各学派的公卿大臣们,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的大致反应。
比如最具代表性的:大理赵禹;
作为法家如今,在朝堂上的唯一牌面,此时的赵禹,面色可谓是一片凝重!
就好像方才,汉家并不是决出了两位和儒家渊源颇深的丞相-亚相组合;
而更像是刘荣方才颁诏,下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且其中的‘罢黜百家’部分,着重强调了要狠狠搞法家,把法家给彻底消灭在天地之间!
赵禹有这样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丞相是当世大儒,这对于法家而言,已经很难以接受了;
再加一个明明是行伍出身,却无比讨厌法家、纵横家,情感严重倾向儒家的亚相御史大夫。
对于法家而言,这意味着未来这十来年,法家出身的士子想要跻身朝堂,难度至少上升了三五个档次。
倒不是窦婴、卫绾二人会故意使坏,刻意压制法家出身的士子谨慎;
而是法家和儒家的观念,本就是针锋相对的关系。
前者主张高压治国,事无巨细的都要管,最好连老百姓细胞分裂也插上一脚;
后者,则主张乡绅治国,政府啥也别管,全都丢给地主豪强——比黄老都更提倡政府应该‘无为而治’。
这两类人,根本不用表明自己的学说身份——甚至都不用做自我介绍,只要搭上话茬聊两句,就能马上怼起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某个法家出身的年轻才俊,得到一个在朝中升迁的机会,窦婴、卫绾会是什么反应?
二人或许不会因为‘我喜欢儒家,他是法家出身’这种学术标签,而提出反对意见。
但同样的:二人都会因为自己主观上讨厌这个人,从而给出一些看似客观,实则更偏主观的负面意见。
比如:我觉得这小子不大稳重,还是得沉淀沉淀;
又比如:我觉得这人有些急躁,还是要磨磨性子。
甚至于更为直接的:这特么是个酷吏啊!
陛下三思!
嘴上的话是这么说,可真要深究其真由,却不外乎一句:这个法家酷吏,我是真特么喜欢不起来啊……
相较于如临大敌的赵禹,其他人的反应就相对平淡了些。
——黄老出身的老臣们,不知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黄老学回天乏术,早晚被法、儒等诸学取代;
还是仍旧傲慢的认为‘不过是意外’,觉得黄老学仍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至少在刘荣视野中,黄老出身的官员、功侯,除了汲黯若有所思外,再找不到第二张有危机感的面容。
像是麻木;
像是倨傲;
像是早有预料,甘愿任命。
也像是一无所知,活在梦里。
刘荣失望的摇了摇头。
后世人总说‘诸子百家’,就好像春秋战国,乃至于后战国时期,天下真的有上百家学说可为执政者所用。
但实际上,诸子百家当中能用的——至少是能为当今汉室所用的,却不过那三五家。
即将瘦死的骆驼:黄老;
暴秦覆灭的元凶:法家;
有教无类的人海战术鼻祖:儒家。
基本没了。
余下的——几近失传的墨家,只能用于工业方面,执政思想那是一个字儿也没法用;
农家更是早已名存实亡,成了当今汉室的农稼官群体。
号称‘集百家之所长’的杂家,就像后世交了学杂费的俊男靓女们——学杂费确实没白交,那是真学杂了。
纵横家——传承倒是还在,但基本就是个‘外交人才培养机构’的性质,培养出来的人才局限性极大,基本无法作它用。
小说家,与其说是学派、学说,还不如说是个名词:小说作家……
掰着指头算下来,综合性大学派,其实就黄老、儒、法、杂四家——杂家还用不了。
余下三家,黄老半截脖子入了土,就剩下儒法针锋相对。
众所周知,刘荣一向不喜欢双方对峙。
准确的说,几乎每一位合格的封建帝王,都更喜欢三足鼎立,而不是两条腿踩高跷。
所以,即便知道黄老学已经无法适应时代发展、注定要被历史的车轮所碾碎,刘荣也依旧在过去这几年时间里,给予了黄老学一定程度的支持——至少是纵容。
因为刘荣需要黄老学,继续以较强的存在感,以及较高的学术、政治地位,再继续存在一段时间。
至少在汉家出现除儒、法外,第三个能打——能和儒、法分庭抗礼,从而三足鼎立的综合性大学派之前,刘荣需要黄老学这个即将瘦死的骆驼,能稍稍压一压儒、法。
但现实总是让人失望。
黄老学,可谓是完完全全辜负了刘荣的期待。
而没有了黄老,本就因‘暴秦’而处于天然劣势的法家,就要独自面对有教无类,门下学子成千上万的儒家。
刘荣极度不希望最终,汉家再次走上那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老路’。
但此刻,看着黄老学让人无比失望的表现,以及法家先天营养不良、后天代谢不佳的状况,刘荣也逐渐开始理解历史上的汉武大帝,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抉择。
——没得选了呀!
就剩下儒家一个能打的!
至于法家——别说和儒家对抗了,人家直接‘打不过就加入’,脸不红心不跳的玩儿起儒皮法骨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反正百家罢不罢黜、独不独尊儒术,事实都已经是这样了;
那还不如顺水推舟,统一一下内部思想,免得有人拿冷门学派当挡箭牌,为自己懒政不作为、贪污腐败,亦或是横征暴敛找借口……
“黄老学,彻底指望不上了……”
“呵;”
“一开始,就不该指望这些蠢货的……”
念及此,刘荣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黄老学唯一的希望:汲黯身上。
作为黄老学新生代俊杰,难得一见的新鲜血液,汲黯相较于学派内部其他的老学究、老顽固们,还算是可以一用。
最起码,汲黯即不会傲慢无比的说:我黄老天下无敌!
儒法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我黄老学的一根毫毛!
反过来——不会过分傲慢的汲黯,也同样不会因为看清现实而心灰意冷,彻底被现实所打败,并逃避式的躲进深山老林,修仙炼丹做道士。
——学术追求,政治追求,汲黯都有。
更难能可贵的,是汲黯在此基础上,还同时具备相当清晰的认知能力,以及极为敏锐的政治嗅觉。
要说如今,黄老学内部,有没有人意识到了黄老学的处境?
汲黯或许不是唯一的一个,却也是认识到‘黄老即将落寞’这一事实的黄老学士当中,唯一一个不打算自暴自弃的那一个。
而要说,黄老学内部,对于学派的未来有没有信心?
汲黯,又是对学派未来抱有信心的人当中,唯一认识到现实情况、明白黄老学处境严峻的那一个。
说白了,其实就是黄老学内部,分成了无比割裂的两个极端。
——觉得黄老学能与国同休的‘普信男’,以及觉得黄老学回天乏术、神仙难救的史前老道。
唯独汲黯,即认识到了黄老学的处境,又仍对学派未来满怀信心。
至于这信心的源头,刘荣也不难猜测。
汲黯,非常自信。
在汲黯看来,黄老学内部的问题,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
偏偏学派内部,那些智障话语权的老辈子,要么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要么,直接就是彻底死了心,打算避世修仙了。
所以,汲黯想要做的,是先凭借自己‘当今刘荣潜邸从龙之心腹’的超然政治地位,尽快为黄老学在朝堂内,重新夺回部分话语权。
然后再回过头,凭借自己‘为黄老学取得政治话语权’的功绩,转而获得在黄老学内部的话语权。
有了话语权,汲黯就可以着手,针对黄老学落后、不符合时代发展的部分进行改造。
并最终,改造处即能保留黄老特色,同时又能适应时代发展——尤其是汉家由弱变强,对外战略由守转攻的历史巨变。
汲黯的心气之高,刘荣深表敬佩。
但也仅限于个人情感上。
未来,刘荣即不会出于个人情感倾向,而给予汲黯、黄老学特殊优待,也不会为了汲黯这个国士胚子,而影响总体大局。
——黄老学的淘汰,已经是既定事实。
最起码,黄老学要被暂时淘汰,被驱逐出朝堂。
不以此倒逼黄老进行内部改革,刘荣怕自己根本看不到黄老学重新焕发生机、重新成为汉家朝堂之上,又一不可忽视之政治势力的那一天。
至于汲黯,当然要留。
但不是为黄老学留一个独苗,而是当今刘荣,在身边留了一个出色的潜邸心腹而已。
至于黄老学——能被危机感倒逼着进步,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然若不能……
“墨家~”
“嘶……”
“是真难用啊……”
儒法分庭抗礼,黄老学注定要被淘汰;
帝王的本能,让刘荣下意识间,便开始考虑起儒法之外,第三个可以扶持、培养的学术势力。
而诸子百家当中,现存于世的四大综合性学派,除去已经显赫于朝堂的儒、法两家,就只剩下墨、杂二家了。
杂家不可用——至少不可重用,刘荣自然是知道的。
但剩下的墨家,更是让刘荣仅仅只是在脑海中,想了一下‘要不要扶持一下墨家’这个可能性,就已经口干舌燥,心跳加速了。
作为后世来客,某种意义上的‘后世人’,刘荣真的很难对墨家——对这个颇具神秘色彩的学说,不生出浓烈的兴趣。
甚至可以说:后世人,但凡是对诸子百家有所了解的,就很难不对墨家生出本能的好感。
原因很简单。
——诸子百家,唯有墨家这一个特例,是以最底层的穷苦百姓,来作为自己的基本盘的。
其他诸学,有的舔权贵,有的舔豪强,也有如法家这样的机制利己主义者,只拿帝王一人当人,把其他所有人,都当做国家富强的燃料。
唯独墨家,即不攀附权贵,也不谄言媚上;
即不认可豪强,也不赞同世家。
在墨家看来,治理天下最好的方式,是团结最底层百姓的力量,同吃同住,同劳同作。
为了践行这一理想信念,墨家制定了极具特色的成员服装:最粗劣、最廉价的粗麻褐衣,以及一双手工草鞋。
就像是后世,那些信奉‘只要我多吃点苦,天下人就能少吃点苦’的苦行僧;
更像后世新时代,那些不畏生死,愿意为了往后三代人的幸福生活,而把战争都留给自己这一代打的无数英雄。
至于后世人,为何会对墨家感到天然的亲近?
因为诸子百家,各学各派所提倡的价值观当中,墨家的理念,是最贴近后世新时代,那个令华夏民族为之自豪的党派的。
——共产!
墨家想要达成的理想社会,想要达成的最终成就,和后世华夏民族所追求的目标完全一致!
但刘荣,除了是在后世生活过一生的‘后世人’,同时,也是一位存在于这史前时代的封建帝王。
从帝王的角度,刘荣真的很难不对墨家这帮涩会煮义、共产煮义者,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因为制度这个东西,从来都不分绝对的好坏。
看似是懒政、不作为之温床的黄老,在合适的时候——如汉初的百废待兴时,也能成为最适合提倡的执政学派;
看似是严苛律法、残民之法的法家,在合适的时候——如始皇一统天下前后,也能成为秦庭最应该遵从的价值体系。
一个学派,从来都没有好坏,而只有‘合不合适’。
黄老好吗?
不好。
懒洋洋一片死气,半点活力都没有。
但汉初还就只有他能用。
法家好吗?
不好。
动不动连坐、重罚,搞得国法比军法汉中。
但在秦一统天下的历史进程中,秦国还就需要他。
而今汉室,究竟需要什么学派、什么价值体系,或许还值得刘荣深思。
但刘荣非常确定:尚出于封建文明初期的当今汉室,绝对不能用墨家那一套领先时代百八十条街——甚至在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都还距离目标极为遥远的理论体系。
步子太大,是要扯到蛋的。
就像始皇嬴政,便是步子太大,让不可一世的秦帝国扯到了蛋,平白便宜了汉祖刘邦。
及刘邦,仅仅只是在嬴政那‘一步’的基础上,稍稍后退了半步,立刻就是两汉四百年国祚问世。
而墨家,对于当今汉室而言,根本就不是‘步子迈得太大’的问题。
而是一个身穿兽皮,手握骨棒,连钻木取火都没搞明白的原始人,嚷嚷着要搞曲率引擎、要搞歼星舰,要给太阳套上戴森球,要统治整个银河系的问题……
(本章完)
第449章 战鼓擂
第449章 战鼓擂
三公即定,九卿的位置,倒也没那么难抉择了。
准确的说,是备选人就那么几个,没有太大的选择面。
——魏其侯窦婴为相,建陵侯卫绾为御史大夫,故内史韩安国迁大司空,为三公;
往下,大理赵禹、郎中令周仁、宗正刘辟强,皆不做变动。
太仆塞侯直不疑,平调执金吾;
少府石奋,平调大农;
早些年被刘荣雪藏,并以参加今岁科举,来向刘荣表态度的南皮侯窦彭祖,任太仆;
故典客公孙昆邪,迁少府;
外戚栗仓,任主爵都尉;
谒者仆射汲黯,任太常……
至此,新一届九卿班子得以确定。
——大农石奋,大理赵禹,太常汲黯;
郎中令周仁,宗正刘辟强,太仆窦彭祖;
少府公孙昆邪,主爵都尉栗仓,执金吾直不疑。
而在九卿也确定下来之后,满朝公卿百官也逐渐意识到:当今刘荣,终于把手伸向了朝堂。
回想一下当年,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后,先孝景皇帝刘启,是怎样急不可耐的往朝中安插党羽、亲信?
三公层面,虽有一个倔牛丞相申屠嘉,但御史大夫陶青,却是早早投身于天子启的阵营!
虽然不足以与丞相申屠嘉分庭抗礼,但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外加一个九卿之首的内史,以及故太子家令的晁错,二人合力,也算是和申屠嘉斗的有来有回。
甚至一度把申屠嘉完全压制!
九卿层面,除了九卿之首的内史晁错,其他位置的动作也不小。
廷尉张欧——故太子舍人;
郎中令周仁——故太子舍人;
卫尉直不疑——故太子中盾卫;
还有太仆刘舍、少府岑迈,虽非潜邸元从,却也是先帝的绝对追随者。
还有当时的宗正红侯刘富,更直接就是自家人……
毫不夸张的说:太宗孝文皇帝尸骨未寒——甚至是还没入土为安,朝中公卿要职,就已经被先孝景皇帝火速塞满了肱骨心腹!
反观当今刘荣呢?
时至今日,当今刘荣的太子宫元从,才终于出现第一位担任九卿者:汲黯。
甚至就连汲黯,也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太常。
丞相刘舍,时至今日才退位;
御史大夫窦婴,不到一年前才刚得到任命,且并非是‘制衡丞相’的兴致,而是纯粹在相府见习,为今日拜相做准备。
九卿方面,内史韩安国——和刘荣非但没有半点渊源,甚至还是故梁孝王属臣!
考虑到当年,梁孝王觊觎大宝的那段往事,韩安国非但算不上刘荣的心腹,反而还是毋庸置疑的反动分子!
可饶是如此,刘荣也还是在前任内史:田叔告老后,为宗庙社稷计,将韩安国召入朝中,担任内史。
九卿其他位置,刘荣也基本没怎么动过。
少府石奋,算是个软柿子,但终归不是刘荣的亲信;
卫尉卫绾,人倒是老师,却也终归是先帝旧臣。
还有大理(廷尉)赵禹、太仆直不疑、典客公孙昆邪等,都是先帝给刘荣留下的旧臣。
最最令人不敢置信的是:连最重要、最需要保证其‘独忠于天子一人’的郎中令,刘荣也是至今没换,一直在用先帝的近臣周仁。
这,很难说刘荣究竟是步步为营,还是确实没找到合适的替代者。
但毋庸置疑的是:敢这么搞——敢如此淡定的维持先帝留下的朝堂公勤班子,刘荣对自己的能力,无疑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
——即位不到三年,准确的说,是才两年零两个月;
在对朝中公卿‘秋毫不犯’的前提下,刘荣就已经基本掌握了朝中大权。
东宫太皇太后,亦或外朝的老臣,乃至于军方的将帅,都不再是掣肘刘荣的阻碍。
年仅二十一岁,刘荣便已大权在握,君临天下!
而后,才是今日,刘荣开始慢条斯理的,从太常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开始徐徐图之,润物细无声的往朝中安插党羽、心腹。
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
朝野格局,并没有因为政权交接之后不久,便发生的大规模人事变动,而出现本可以规避的动荡。
从刘荣即位至今——甚至是自刘荣太子监国至今,这五年多将近六年的时间里,长安朝堂,几乎都是平稳运转,不曾生出明显的动荡。
这是刘荣的本事。
而现在,先帝驾崩、当今刘荣即立这一政权交接过程,连进程带后遗症,都已经完全结束。
汉家朝堂和当今刘荣,都已经完全适应了彼此。
到了这时,刘荣再耐心的开始往朝中安插心腹班底,朝堂内外就算有意见,也根本生不出太大的反抗心理。
已经很不错啦~
拖了好几年,一直到朝局彻底稳定,才开始推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进程——刘荣,已经很厚道啦~
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刘荣几乎完美的平衡了朝野大局,和自己的‘私利’。
甚至可以说,刘荣为了顾全大局,甚至牺牲了自己相当一部分利益。
毕竟当年,孝景皇帝驾崩、尸骨未寒之时,若刘荣拿孝景皇帝当年的举措当先例,大刀阔斧的往朝中安插班底,也没人能挑刘荣的礼。
现在,更没人能挑刘荣的礼,说刘荣‘急功近利’‘不顾全大局’了。
“公、卿即定,余者,便行而观其效,再行定夺吧。”
“无旁事,便此退朝。”
公卿改制,以及具体的职务任命确定,刘荣也无疑再继续拖着这场朝仪。
——终归不是岁首元朔朝,而是九月两次朔望朝当中的一次;
已经从天还没亮,议到现在夕阳西下,这场朝议,已经‘议’的够久了。
议论的内容、信息量,也足够让与会众人下去之后,消化很长时间。
更何况就连刘荣——连年富力强的刘荣,都有些扛不住了,更何况朝中,这些个动辄五六十岁,却舔着脸说自己‘正值壮年’的老翁?
刘荣开了口,朝中百官公卿、功侯贵戚也是如蒙大赦。
当即便齐齐起身,对刘荣齐一躬身。
“臣等,恭送陛下~”
呼~
御榻上,刘荣一边朝着御榻一侧,通往后殿的长廊走去,一边也不忘长呼一口气。
而在刘荣离开之后,殿内更是响起一阵又一阵中老年男性极致疲惫后,活动腰背时所特有的沙哑呻吟声。
今日朝仪,开了很久。
议题很多,内容也够重大。
待岁首元朔朝仪,今日的议题悉数施行,朝野格局,也将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不过,相较于过去——尤其是太宗孝文皇帝驾崩那年,朝堂公卿改动时的哀鸿遍野,刘荣此番人事调动,却并没有让太多人感到‘受伤’。
当年,孝景皇帝任免九卿,那是真的即‘任’也‘免’。
每有一个孝景皇帝太子班底被任命为九卿,就有一个原本担任九卿的重臣被罢免,好给新君的党羽腾位置。
而刘荣此番,却几乎没有伤害任何人的利益。
三公一级,丞相刘舍自己主动退的,刘荣没有威逼利诱,也给够了刘舍荣耀和体面。
御史大夫窦婴升了官,亚相转正;
内史韩安国升了官,从九卿之首的内史,升任为三公之末的大司空。
——从鸡头升到凤尾了属于是。
卫尉卫绾也一样,九卿升三公——而且是直升亚相御史大夫,十年之内拜相有望!
而原本的三公中,太尉本就闲置,根本没人被罢免。
反倒是卫绾任御史大夫之后,空出来的卫尉一职,又可以提拔一位青年将领上来。
大理、宗正、郎中令,均不做变动。
直不疑、石奋、公孙昆邪三人,则都是挪了个窝,换了个新单位继续做九卿。
而且公孙昆邪调动之后,又空出来了一个准九卿的典客属衙,可以供刘荣培养太子班底、潜邸元从。
至于新担任九卿的南皮侯窦彭祖、外戚栗仓、当今太子班底汲黯,也没有取代任何人的位置。
——原本的九卿属衙,本来就只有八人在职,太常都闲置好几年了;
原本任九卿的八人,有六人仍为九卿;
余下卫绾、韩安国二人,更是均升了三公。
公卿大改动,新三公都升了官,九卿也有三位新人。
且三公九卿,除自愿退休的丞相刘舍外,没有任何一人被罢免。
这如何不让人感到欣喜?
就算没有欣喜,也起码能长松一口气。
毕竟上一回,孝景皇帝大刀阔斧搞‘一朝天子一朝臣’,刀子实在是太过于锋利;
相比较而言,刘荣此番调动,无疑算得上是非常温和了。
而今日朝仪之后,除了长安朝堂即将迎来新的格局,汉家的军队,也将引来前所未有之大变。
——在过去,汉室文武不分家,三公一级有太尉,九卿一级也同样有卫尉、郎中令;
再往下,有准九卿的中尉,比二千石的中郎将。
可从今往后,汉家军阵分离,三公九卿,除去一个负责长安治安的执金吾,以及皇帝安危的郎中令外,再无武职。
武将从此自成一套体系——以大司马、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等高级武职为第一梯队,以卫尉,以及上、前、后、左、右将军组成第二梯队。
朝堂九卿不干涉军务,军中将官不插手朝政。
二者各走各的路。
但要说完全没有联系?
其实也还是有的。
军队的粮、饷,需不需要相府国库、少府内帑调拨?
更何况眼下,相府国库多了御史大夫这么个审核官、少府内帑也分出来了个主爵都尉;
再有:军中将帅军功核算、核准,需不需要御史去统计,甚至临时充任监军?
以上种种都说明:军阵分离,指的并不是完全割裂成两个世界,二者都当彼此不存在了;
而是说,从今往后,军队系统主要就负责打仗,行政系统则主要负责治理。
必要时,军队自然也会出手,帮忙解决内部治理问题——比如镇压叛乱、维护治安、扫荡贼寇之类。
而行政系统也要保障军队的后勤供应。
真正与过往不同的是:这两条体系,未来是以天子刘荣,来作为中间纽带的。
——没有天子诏谕,行政系统将不敢和军队系统,进行任何或必要、或不必要的往来!
同样的,没有刘荣点头,军队系统也不可能胆敢掺和朝政。
这很重要。
至少对于刘荣,以及未来的每一代汉天子而言,这非常重要,也很有必要。
只是眼下,刘荣还没有将自己针对‘军阵分离’,以及针对军队体系的改革透露太多。
或者应该说,相较于对涉及行政体系改制的开诚布公、畅所欲言,刘荣对军队系统的改制,多少有些藏着掖着的意思。
这就导致朝堂内外百官公卿、功侯贵戚,要想知道刘荣究竟对汉家的军队做了什么,就只能等做成了之后,再直接看结果。
至少眼下,还没人能看得出、察觉的出,刘荣对汉家的军队究竟做了什么。
即是因为疲惫,也是因为今日朝仪信息量大;
散朝之后,绝大多数人都并未立刻退去,而是在原地稍微缓了缓,歇了歇。
感觉身上的疲惫稍微减缓了些,正要退去,却刚好‘撞’上了一件令整个天下,都感到热血沸腾的重大事件。
——便见一骑背系三旗,自司马门策马狂奔而入,于宣室殿外的长阶下驻马!
而后,便是一声又一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高亢的呼号声,清晰无比的传入殿内每一个人耳中。
“朔方八百里加急!!!”
“朔方八百里加急!!!!!!”
只刹那间,满朝公卿大臣、功侯百官,都惊疑不定的瞪大了双眼!
朔方?
河套?
不是说匈奴人,跑去西方虐菜找信心,顺便‘休养生息’去了吗?
除了匈奴人,又有谁能威胁到河套???
即是好奇心驱使,也是责任心使然。
在‘撞’上河套传回的八百里加急入宫后,大家伙也不走了,就地站着,等候着刘荣再次出现。
片刻后,刘荣便去而复返,重新走到了殿前。
便见那风尘仆仆的驿骑单膝跪地,将军报双手捧于头顶。
“朔方军报!”
“河西混邪部倾巢而出,夜袭休屠部于休屠泽,大破之!”
“休屠部自休屠王以下,无论老、弱、妇、孺,兵丁、青壮,皆为混邪部所斩!!!”
“混邪部抢占休屠泽,遂遣使朔方,请附汉称臣,并以休屠泽奉上。”
“朔方、五原二郡兵马,由朔方守程不识决断,各分颁布兵马西渡大河,朝休屠泽进发!!!!”
(本章完)
第450章 艰难的抉择
第450章 艰难的抉择
同一时间,汉室版图西北方向,河西。
程不识发往长安的军报,自然是振奋人心。
——休屠部,没了!
整个部族从上到下,不分男女老幼,尽数死绝!
为了‘内附’,或者说是某些别的目的,混邪部,彻底把事做绝,完全没有遵守草原游牧民族‘老、弱、妇,及身高低于车轮者不杀’的潜规则。
可以说,混邪部没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从今往后,混邪部的名声,将在整个草原臭大街。
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游牧部族,相信混邪部同样是个游牧部族。
他们是魔鬼!
而在混邪部屠灭休屠部后,所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也是极其耐人寻味。
便如此刻,程不识所身处的地方,确实是河套以西、大河以西;
却也并没有走出去多远,而是在大河以西不足百里的一片洼地暂时扎营。
程不识,在思考。
先前,得知混邪部灭掉休屠部,占据了休屠泽,并派人来请求内附汉室,还将休屠泽双手奉上,程不识自然是遵循本能,第一时间召集人马拔营,西渡大河朝休屠泽进发。
不能怪程不识沉不住气。
实在是休屠泽的战略重要性,根本不可能让任何一位将军,生出哪怕半点拒绝的心思。
——泽!
能用上这个‘泽’字的地方,在华夏中原或许没什么大不了。
不就一片水滩子嘛;
又不是湖、河、江。
说不定,还是一片没多少水,甚至让人举步维艰的湿地、沼泽呢。
但在草原上,能用上‘泽’这个字眼的地方,却足以让每一个对草原有想法的将军,都搀的直流口水。
因为在匈奴人的语言体系中,是没有湖、河、江等字眼的。
那他们,是怎么形容水源地的呢?
答案是:除池、泽二字外,再无其他。
如南池、盐池,亦或是休屠泽、居廷泽等,不外如是。
而这些地方,匈奴人称其为池、泽,汉家又没什么人去过这些地方,压根儿不知道这些地方,究竟是池、泽,还是湖、河;
自然就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翻译过来,称其为:池、泽了。
可实际上呢?
——匈奴人所谓的‘池’,实际上就是湖!
而且必须是盐含量高的咸水湖!
南池——幕南的咸水湖!
盐池——盐分格外高的咸水湖!
而泽,则多指有活水连通的淡水湖。
明白了这些,再来看休屠泽、居廷泽,也就不难发现这两个地方,为什么对汉家的将军们,有如此之大的诱惑力了。
——能在草原上,被匈奴人称之为‘泽’,那就是妥妥的行军水源地啊!
而且不同于草原上,其他一望无垠、无险可守,占据也无法固守的区域——水源地,就意味着那地方可以定居,可以铸城啊!
所以,总结而言便是:草原上,每一个带有‘泽’字的地名,都属于汉家出塞作战时,不得不考虑的战略重心。
这些地方掌握在匈奴人手里,那他们无论是部众、兵丁,还是牛羊牧畜、胯下马匹,就都不会缺水。
反观汉军将士,本来就对草原人生地不熟,一旦失去地标就是两眼一码黑,东南西北都得根据日头来判断。
这就好比说,汉军将士直接出塞作战,就像是独自飞出国境,到邻国执行任务的战斗机。
能飞多远、打多远,到了什么地方就必须回来,都是实打实的局限性。
更何况如今汉室的将士们塞外作战,可没有后世战斗机的定位系统,又或是卫星导航。
走丢了,那就是真丢了!
碰上匈奴人,那多半就真的回不来了!
可若是占据了这些名字里带‘泽’字的水源地,那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有水的地方,那就可以驻扎修整啊!
再不济,也能补充一下体力、淡水。
如此说来,这些散步在草原上的水源地,就好比一座座航空母舰。
汉家的‘战斗机’飞出边塞,不再是两眼一码黑,不再是出去多远就必须回来,却还不一定回得来。
——有了这些‘航空母舰’,汉军将士完全可以不回来,而是直接就去找这些‘航空母舰’。
到了地方,该加油加油,该休息休息。
养精蓄锐之后,再次起飞,那时候的作战半径,可就不是从汉室的边塞往外画了。
而是以那一座座‘航空母舰’为中心,向四周扩散!
程不识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战斗机、什么是航空母舰。
但作战半径这个东西,程不识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的。
在程不识的认知当里,发生在势均力敌的两方之间的战争,必定是双方各自占据一片区域,而后正面对峙。
而汉军将士出塞作战,则意味着主动出击,在敌占区向敌人主动发起攻击。
这很危险。
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层层包围,陷入孤立无援的绝望处境。
但战争,从来都是世界上,风险与收回最成正比的范畴。
孤军深入,踏足敌占区,并主动发起攻击,确实每一个字眼,都由内而外透露着危险气息。
可一旦成功!
一旦顺利在敌占区,对敌方发起一场成功、有效的进攻,那对敌人造成的伤害,堪称含量!
就拿过完这数十年,发生在汉匈双方之间的边境战争距离。
为什么匈奴人一直在占便宜,汉家却一直在吃亏?
因为战争发生的地方,始终是汉室边境。
无论胜败,都是汉家的边境糜烂,都是汉家的百姓颠沛流离,家破人亡,都是汉家的城池、道路遭到破坏。
反观匈奴人,却仅仅只是丢下了几条人命,但也掳掠走了成倍的青壮人口。
尤其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那场差点在长安一带爆发的战争,更是差点让汉家宗庙颠覆,社稷无存。
究其原因,不外乎老上单于所率领的匈奴军队,非但踏足‘敌占区’,也就是汉家的领土,而且还深入汉家府邸,并对汉家的绝对政治中心,造成了巨大的军事威胁。
那么,从匈奴人的角度上来讲,深入汉家腹地,让汉家损失惨重的方式,是否就只有‘兵峰直指长安’这一条路径呢?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帝都长安,确实是汉家最重要、最要命的战略政治重心。
但除了长安,汉室境内,也依旧有无数战略要点,是只要匈奴人攻占——甚至仅仅只是发动进攻,就要让汉家损失惨重的。
那匈奴人入侵汉地时,为什么不需要像汉军将士出塞那般,重点留意水源地呢?
答案是:汉家境内,任何一处有民众聚居的地方,无论是城池、乡镇,又或是村落,都可以作为匈奴人的战略资源补充点。
无论打下的是大城市还是小城镇,亦或是不起眼的村落,匈奴人都能抢到足够的粮食,找到足够的水源,甚至还能掳掠人口青壮,来补充后勤人手。
草原很穷。
草原上,无论是水还是食物,无论是水源地还是宜居区、合适的驻扎地,都是非常抢手的稀缺资源。
所以,汉军将士在本土作战时,仅仅只需要重视粮道在内的后勤补给线,却并不需要太过于追求水源地。
神州华夏,哪里能没条水流?
但到了草原上,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对于后世人而言,这个时代的汉军将士出塞作战,在草原行军,完全可以理解为是在徒步横穿沙漠。
水要找,驻营地要找,后勤补给线更是想都别想。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块稳定的——至少稳定存在了数十上百年的水源,无论其实用价值还是战略价值,都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说,匈奴人入侵汉室,目的是抢掠资源、人口,汉室要做的则是保护城池,降低损失;
那汉军出塞作战,目的便是开疆拓土,匈奴人要做的则是保存有生力量。
在这个过程中,一块军事位置不查,且能供十万数量级军队长期驻扎的水源地附近,就成了双方必须争夺的焦点。
就拿眼下,汉家即将到手的休屠泽来说。
——只要休屠泽到手,那就等于休屠泽方圆至少五百里的区域,以及这片区域与汉室版图之间的区域,都将被正式纳入汉室版图!
因为只要掌握了居廷泽,那汉军将士便算是在河西腹地,拥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战略支点。
经过三到五年的巩固、建设,原本还只是一片水源地的居廷泽,完全可以被建设成军事重镇、战略要地,以及桥头堡。
不用说别的:云中城的存在,为什么让匈奴人那么难受?
明明只是一座孤城,尤其还是孤悬塞外,位于汉室版图以外上百里处的孤城;
匈奴人对云中城,又为什么会深恶痛疾,却无可奈何,以至于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呢?
正是因为云中城,便是汉家插入草原的一根钉子,一个前哨站、战略支点。
从北方边墙出塞的汉军将士,并不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防备,而是可以安心的前往云中方向。
至不济,就算无法直接退回汉边,也好歹还有云中城可以暂且容身。
而云中城本身,又能辐射方圆上百里区域,是这片区域变成汉、匈双方都无法完全掌控的‘缓冲区’。
河西的情况则更复杂。
——云中方圆百里,之所以是‘缓冲区’而非汉室领土,是因为云中,几乎位于幕南草原正中心。
除非幕南大半沦陷,否则,匈奴人不会允许云中城,将控制力辐射出云中城墙。
但河西,却是另外一种状况。
简单而言,只要汉室控制住居廷泽,并以点延伸出面,于居廷泽附近修建一座三里长宽的城池,再伸展出一片五十里方圆的军事管制区;
那从汉室版图边界——即河套地区,一直到居廷泽的这一片区域,便都将成为汉室的实际控制区域。
幕南的匈奴人,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兵力,威胁这块因‘居廷要塞’的存在,而被汉室所掌控的区域。
从这些方面来看,汉室掌控居廷泽,似乎是百利而无一害。
但程不识知道——准确的说,是在率军出发之后,程不识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居廷泽,还真不是一块无刺的玫瑰。
居廷泽本身没问题,占据居廷泽就是好事,这毋庸置疑。
但时间、时机是关键。
占据方式,也同样重要。
看看眼下,是什么时间?
居廷泽,又是通过怎样的方式,即将为汉家所有?
——现在,是九月末!
草原漠北地区,已经开始下雪了!
这个时间节点,汉家即便占据了居廷泽,也不可能在冬天,对居廷一带进行基础建设。
换而言之,即便是派了军队接管居廷泽,也不过是一群暴露在野外的步兵,守着一片数十里方圆的湖。
再有,便是汉家得到居廷泽,并不是自己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而是突然发难的混邪部,凭借为草原民族所不耻的偷袭、屠杀所占据,并‘无条件’送给汉家的。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河西一带的游牧民族,绝对不服!
不服偷袭、屠杀休屠部的混邪部,更不服没出半点力气,就白得了休屠泽的汉家。
——草原上的一切,都是要真刀真枪去争的!
平白获得的东西,在草原上是不属于‘合法拥有’的。
那在草原上,什么是法?
拳头就是法!
你打赢别人抢来的东西,才叫合法持有!
你偷来的、骗来的,又或是别人送给你的,则都是你不应得的,不配得的。
所以,眼下的状况是:看样子,汉家要得到休屠泽了,皆大欢喜。
但这临近冬天的时间节点,以及河西地区其他部族的愤恨,使得汉家在今年冬天,根本就无法对休屠泽达成实际掌控。
唯一现实的选择,是让混邪部暂驻休屠泽,待来年开春,汉家再派出军队前往休屠泽,并抓紧开始巩固、建设。
可问题是:一个冬天过后,混邪部,还愿意自愿献出休屠泽吗?
程不识当然不认为草原上,有‘道德’‘信用’这几个字存在的土壤。
按照游牧民族固有的脑回路,对混邪部而言最赚的操作方式,无疑是:今年冬天,独自占据休屠泽,并直接开始兼并周边部族,顺势扩大掌控区域、势力范围!
同时,借着‘内附’的名头,争取得到汉家的支持——包括但不限于物资、军械,以及面对匈奴单于庭时的外交战略支持。
至于开春过后,已经在休屠泽扎下脚跟的混邪部,还是否会内附汉室?
什么混邪部?
这不就是换了一批人,外加换了个名字的‘新休屠部’吗?
什么内附不内附的,我好端端守着休屠泽,内附你汉人作甚?
(本章完)
第451章 稳有稳的好处
第451章 稳有稳的好处
很显然,程不识正在面临着无比艰难的抉择。
河套地区能调动的军队,基本都被程不识给带出来了。
接下来怎么办?
——就这么带着麾下将士们,走一趟休屠泽,看一眼然后回来?
还是连这都免了,直接去都不去了,各自回朔方、五原——也就是河套二郡休息?
从事实角度上来说,这两个选择,还真说不上哪个更好、哪个更坏。
首先,接管休屠泽是肯定别想了。
还是那句话:汉家的军队,尤其还是步兵集群,不可能在草原的开阔地形上,守住任何一个‘战略要地’。
更准确的说,不是受不住,而是受不了太久。
原地驻扎,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汉家的步兵集群自然做得到;
但维持数个月之久,尤其还是在深入草原腹地,孤立无援的精神压力下,维持这种状态好几个月,就有点难为汉家的步兵将士了
事实上,真要说起来,在必要的情况下,汉家的军队,也不是完全不能在草原固守。
倘若眼下是开春,而非凛冬将至,汉家的军队肯定很乐意在休屠泽一带,构筑起一道以鲜血乃至生命所组成的血肉长城。
至于你问为什么?
步兵将士会告诉你:给匠人们争取时间,在休屠泽铸城、构筑防线/防御工事。
也就是说,守不守得住休屠泽、愿不愿意去守休屠泽,是取决于固守的那段时间,究竟有没有意义、究竟有多少意义的。
毕竟不是后世,令行禁止,严格遵守军令的现代军队,汉军将士们,多少还是有些各自的追求。
如果说,是在开春让他们前往休屠泽,在外围抵挡住其他游牧部族的觊觎和攻击,为休屠泽建设队争取到宝贵时间,以及相对安全的建设环境,那他们肯定乐意。
因为他们会认为,自己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是胜是败,至少都是有意义的。
活得其乐,死得其所。
但现在是秋冬之交,马上就要到冬天了。
就算程不识率军前去,并真的从混邪人手里接管了休屠泽,也根本无法第一时间开始建设。
将士们守着休屠泽,就仅仅只是‘守着’;
一直守到开春,不知要死多少人——甚至都有可能全军覆没,也未必能撑到休屠泽正式开始建设、‘休屠城’正式开始建造的那一天。
说白了,就是不必要的牺牲。
从春天开始,以建设休屠泽、构筑休屠泽一带防线为目的,去和周边部族去碰、去打,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出现问题,河套地区,以及背后的北地、陇右,更甚是长安朝堂中央,也都能尽快发动力量支援。
但在冬天到来天接手休屠泽,毫无意义的往日填人命,一直填到冬天过去、春天到来?
程不识很清楚:凛冬的河西草原,别说五原、朔方二郡——也就是河套地区的可用之兵;
便是汉家大半个北境的戍边部队填进去,那也是起不到半点作用。
——到了开春,汉军将士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战死的战死;
总不能指望汉军将士们的尸体,能在休屠泽周围垒起一堵墙,以此来抵挡周边部族的觊觎吧?
说白了,无论是过去的休屠部,现在的混邪部,亦或是未来可能接管这片区域的汉室,要想真正稳妥的掌握这块区域,最重要的还是人。
过去,休屠部凭借河西地区绝无仅有的:三个万骑,一万八千战卒,武器装备近半为金属的硬实力,始终占据着休屠泽这片沃土。
现在的混邪部,虽然实力只比已经消亡的休屠部好些,但也主要体现在汉人商队送去的武器装备上。
从休屠部曾经,以及混邪部眼下的状况来推断:汉家要想真正掌握休屠泽,没有个两万战卒,那是根本想都别想!
再加上汉家,军队仍旧是以步兵为主,而步兵驻守战略要地,又需要关塞、城墙为依凭。
所以休屠泽‘片区’,汉家需要至少以两万战卒,倍数的民夫、辅兵,外加最少最少一座城池,才能长期有效的实施掌控。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汉家可以勉强接受在三到六个月时间内,让步兵将士去和匈奴骑兵打野战——以牺牲换得珍贵的建设时间。
但今年冬天,程不识唯一的选择、汉家唯一的选择,就是让休屠泽暂时掌握在混邪人手中。
只有到了开春,组成军队+建设队+后勤队的综合性队伍,前往休屠泽立即开始‘西部大开发’,汉家才能真正朝着掌控休屠泽的方向迈进。
如此一来,问题就很棘手了。
——今年冬天,汉家十成十、百分百没法把休屠泽吃进肚里;
非但没法吃进肚里,甚至都没办法好好摸一摸、抱一抱,又或是闻闻味儿。
在这个前提下,程不识率军前去走这一趟,是否还有必要呢?
或者应该说,走这一趟,究竟是对汉家有利,还是……
“大军出现在休屠泽,高兴地自然是混邪人。”
“——因为我汉军将士的出现,必定会告诉周边其他部族:不要打混邪部的主意;”
“更不要打休屠泽的主意。”
“这样一来,至少今年冬天,休屠泽绝不会被混邪人搞丢,混邪人可以安心巩固休屠泽一带的方向。”
“可如此一来,混邪人也同样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在休屠泽一带扎下脚跟。”
“再想将其连根拔起,和原先拔休屠部,只怕是难度相差无多……”
站在临时军帐中,负手背对着帐门,看着悬挂的堪舆自言自语着,程不识面上纠结之色再填三分。
正如程不识所言:去了,并非是对汉家有利;
而是能让混邪部仗着‘我背后有汉军爸爸撑腰’的底气,无比迅速的取代原先的休屠部,成为休屠泽新的守护神。
从好的方面来讲:这意味着休屠泽不会丢。
到了明年开春,休屠泽大概率还会在混邪部手里。
但从坏的方面来讲:只要混邪部打定主意,要成为新的休屠部,世世代代‘守护’休屠泽?
那汉家再想掌握休屠泽,仍旧是只能打——而且是强攻。
过去,休屠部在,汉家想要休屠泽,得靠拳头打;
现在,休屠部没了,汉家想要休屠泽,还是要靠拳头打。
这特么休屠部,不是特么白死了么……
可若是不走这一趟,而是原路返回,那情况就更糟糕了。
——首先,这么做,至少从理论层面,等同于汉家主动放弃对休屠泽的‘主权宣示’。
对于混邪部‘双手奉上休屠泽,以换得汉室庇护’的请求,汉军若不做出积极回应——尤其是行动上的回应,那汉家就会在草原信用破产。
往后,再有部族考虑是否要投降、是否要臣服于汉家时,必定会回想起今日,混邪部所经受的遭遇。
——投降?
——还是再好好想想吧!
——想当年,混邪部拿着休屠泽为投名状,不也没换来汉人的庇护?
对于志在长期有效的掌控草原,从根源上解决游牧民族对华夏中原农耕文明的威胁,以‘杀人诛心’的汉室而言,这绝对不是个好的选择。
于是,问题就变成了:究竟是白跑一趟休屠泽,为了所谓的‘信誉’,而吃下混邪部为汉家量身定做的这个哑巴亏,在草原留下‘汉人都是要面子不要里子的傻叉’的形象?
还是拒绝吃这个亏,直接放任混邪部自生自灭,在周边部族群狼环伺下被吃干抹净,失去这个看似千载难逢的、获得休屠泽的机会,并在草原留下‘汉人根本就靠不住,就算穷途末路,也绝不能臣服于汉人’的形象?
二者显然都非常糟糕。
甚至都分不清哪个更糟糕。
尤其眼下,长安朝堂大概仅仅只是收到了休屠泽剧变的消息,正下意识的狂欢着、庆祝着;
但具体的应对方案,长安朝堂很可能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根本还没来得及启动应急商讨预案。
就算启动了——就算长安朝堂,有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复杂性,且已经开始在商讨怎么办了,但等长安朝堂的指示传到河套,也只怕是黄瓜菜都凉了。
眼下的状况,便是汉室边关将领所面临的局面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种。
请示长安,来不及;
不请示,又拿不定主意。
于是只能遵循本能,从许多看似都很糟糕的选择中,选一个相对没那么糟糕的。
可很多时候,这些选择都会糟糕到让人分不清哪个更糟糕;
让人不知道选哪个,才能得到相对较好的结果……
尤其眼下,程不识并不在朔方郡治:博望城。
河套地区的战备武装,有近四成都被程不识给带了出来,于大河以西驻扎。
这,是在确保河套地区短期内不出问题的前提下,所能调用兵马的数量极限。
如此大规模,堪称‘倾巢而出’的军事调动,显然也是把程不识给架在了火上烤……
“休屠泽~”
“休屠泽……”
“混邪部……”
“混邪……”
一时间,程不识竟无比怀念起在长安,能随时见到平曲侯公孙昆邪的日子。
眼下这状况,就算公孙昆邪无法起到决定性作用,也至少能以‘故义渠王子’的身份,和同宗同源的混邪部取得联络。
且不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也能从联络过程中,混邪部所表露出来的姿态,来判断他们的真实想法。
再不济——就算程不识决定吃下这个哑巴亏,也总还能通过谈判,来为汉家争取一定的利益,以尽可能降低损失。
可眼下,要想联络上占据休屠泽的混邪部,唯一的方式就是把军队开过去。
而汉室军队出现在休屠泽,又意味着混邪部‘计谋达成’,汉室也随之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陛下曾言:匈奴之土,非战地、焦土也,乃我诸夏往后万千年畜牧的所也。”
“故而,即便是要灭匈奴人的国,毁其俗、绝其族,也不可能杀进草原游牧部族。”
“——即是杀不尽,也不能杀尽,就要怀柔。”
“至少,不能让草原各部,都站在我汉家的对立面。”
“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实在不行就归附汉家’的退路。”
念及此,程不识心下,也大致有了盘算。
这个哑巴亏,汉家似乎只能咬牙吃下了。
——将军队开过去,被混邪部撑腰!
帮助混邪部,在休屠泽扎稳脚跟,以此来告诉草原各部:只要你投降,那咱们就是好朋友!
至于以后的事——尤其是开春之后的事?
“若大军走这一趟休屠泽,那明年开春,便是混邪部背信弃义,辜负我汉家拳拳相护之心。”
“虽然游牧之民向来如此,但至少我汉家‘无错’。”
“反之,若不走这一遭,就成了我汉家靠不住,不值得投效。”
“二者孰优孰劣、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至于休屠泽——无论作何选择,只怕终归是没那么容易就能拿下的了……”
“不过也算正常。”
“若是能如此轻松,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那,也就不是河西要地:休屠泽了。”
如是安慰着自己,程不识也终于做出了决断。
——反正无论怎么选,休屠泽都不大可能拿的下来;
那与其纠结,还不如塑造一个汉家大大方方,对投效的草原各部来者不拒,且能实打实提供支持的正面形象。
至于休屠泽,程不识本来也不觉得靠这种方式拿下,是多好的事。
还是那句话;
草原上,只有一个王法,那就是拳头。
只要靠拳头打下来的东西,别人才会承认你有合法拥有资格。
所以在程不识看来,休屠泽,与其靠混邪部所谓的‘白送’,来不如靠将来,汉军将士一刀一枪,扎扎实实给打下来。
若不然,休屠泽虽是白得了,但之后长年累月的、由周边部族发起的侵扰,并不比直接武力打下休屠泽轻松多少。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具体到休屠泽,或许就应该说是:打出一拳山崩地裂,免得日后翻江倒海……
(本章完)
第452章 还得先看看高阙
第452章 还得先看看高阙
在长安的刘荣,自然不知道程不识最终作何抉择,以及做出抉择的理由。
如果知道,刘荣必定会老怀大慰,再借机好好夸一夸这位‘故太子宫属臣’当中的佼佼者。
——别忘了;
程不识可是给太子时期的刘荣,做过太子中盾卫呢!
虽然官儿不大,手里的兵权也谈不上多重——满共就两千人的太子亲卫,其中还有大半是当时,刘荣临时凑起来准备操练、还未形成战斗力的孤儿军。
但毋庸置疑:刘荣的故太子宫属官中,混的最好、最顺的,当属程不识。
别看汲黯也出息了——又是六百石的谒者,又是比二千石的谒者仆射,眼下更是贵为当朝九卿,中二千石!
但比起秩禄仅有二千石,比中二千石差了两级、中间还差个‘真二千石’的朔方太守程不识,汲黯还真不敢说自己混的更好、官儿更大。
事实上,别说是汲黯了;
如今汉室,除了仅有的几位大概率能拜相,或至少有希望能染指三公的重臣以外,就没人敢说自己的未来,会比程不识更加光明。
是;
眼下,程不识仅仅只是个二千石的朔方太守,距离九卿都还差着两级;
但别忘了。
这,已经是程不识第三次担任边郡太守了!
最开始,是北地太守,任上打了汉匈朝那之战;
而后迁雁门太守,又打了汉匈河套-马邑战役的马邑分战场。
如今任朔方太守,已经是程不识第三次出任太守。
接连两次平调,连续三次担任太守,还都是边郡太守!
偏偏程不识每到一个地方做太守,就能赶上一场汉匈大战。
——自当今天子刘荣即位至今,汉匈满共两场大战,都让程不识给赶上了。
而程不识现在的职务,是朔方太守。
朔方郡,又位于河套地区——甚至是位于河套地区直面匈奴兵峰的北半区域!
不出意外的话,天子荣即位后的第三次汉匈大战,程不识也仍旧不会缺席。
非但不会缺席,还很可能会成为前线最高指挥官。
这就有点恐怖了。
——先前两场大战,程不识都没有缺席!
先是朝那之战,以弱势兵力守住了朝那塞,将匈奴人直接拦在了国门外!
而且是自有汉以来,史无前例的、第一次见匈奴人的大规模入侵拦在国门外!
而后,河套-马邑战役,程不识身处马邑战场,虽然斩获不多,却也为河套主战场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从最终的结果来看,汉家能顺利夺回河套,至少有一般的功劳,得给在马邑战场拖住单于庭主力的程不识所部。
毫不夸张的说:若不是前两次大战,程不识所部的战果,都与汉家传统的军功核算方式相悖,程不识早就是如今汉室军方数一数二的大将了。
只要打仗,就必定会派出去统掌大局的那种。
眼下,程不识在军方的地位其实也差不多。
早些年,将士们一听到程不识三个字,那就是头疼二字。
一想到要去程不识麾下,经受残苛军法的摧残,军士们就总是会想尽一切办法,争取不要被分到程不识麾下。
但经过这么些年——尤其是朝那之战、河套-马邑战役这两场战争,军中将士们当中,反应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虽然在程将军麾下作战,那是站着、坐着、躺着都难受,但好歹能活着啊!
活人才能抱怨站着腰酸,躺着腿疼,坐着膈屁股啊!
更别提非但大概率能活着,甚至还能捞到武勋了!
于是,越来越多的军中将士——尤其是那些不安现状,有志向做一番‘大事业’的上进青年,开始期望到程不识麾下作战了。
虽然在军方高层,曲周侯郦寄、榆侯栾布,乃至故安侯韩颓当等老一代将军的地位仍旧不可撼动;
但程不识,已然是这三人之下,军方最拿得出手、地位最高的新生代将领了。
在此基础上,在肉眼可见的未来,汉匈双方必然还会围绕着河套,再爆发至少一场中规模及以上级别的战役。
等那场战役结束,程不识但凡不是弃军而逃、临阵投敌之类的,不可原谅的原则性大错,就必定会成为汉家真正意义上的军方第一人。
到那时,朔方太守?
说不定当今刘荣,都会搞个河西都护府出来,让程不识担任第一任河西都护!
太子班底、潜邸心腹混的越来越好,越来越优秀,天子荣自也是脸上有光。
对于此番,程不识可能对雄踞休屠泽一带,打算将汉家当大傻子坑的混邪部采取的措施,刘荣也并不太担心。
——程不识为将,向来都主打一个‘稳’字。
而近些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抨击程不识‘过于求稳’,很可能会为了稳而贻误战机,再加上任雁门太守期间,和搭班子的雁门都尉郅都共事过一段时间;
如今的程不识,已经在‘求稳’的基础上,进化出了‘稳中求进’的进阶技能。
如果说过去,程不识是无条件、无下限求稳,那如今的程不识,就是在尽可能求稳的基础上,更大胆的争取扩大胜利果实。
这样的程不识,且不说刘荣有多喜欢、有多顺眼,起码此番河西之事,刘荣对程不识,就绝对是放一百个心。
——朕的不败将军,必定会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而眼下,刘荣的注意力,却从休屠泽这一局部区域,以及占据休屠泽的混邪部,扩展到了包括休屠泽在内的整个河西地区,以及包含混邪部在内的所有河西部族。
休屠泽,确实很重要。
其地处河套以西数百里,占据了这一战略要地,汉家的军队,就能具备随时从河套西出数百里,并以休屠泽为中心,向方圆数百里辐射势力范围的能力。
再者,为汉家所掌控的休屠泽,也将成为汉家在河套以西的大河彼岸,所能依仗的唯一一个战略支点。
没有休屠泽,那汉军将士自河套西出,首先要做的是西渡大河,而后便是就地扎营戒备。
确定没问题了,才能一点一点往西探索、挪动。
而有了休屠泽,将士们就能在大河对岸,自休屠泽前来的友军掩护下,安然西渡大河。
渡河之后,也不用就地安营扎寨,防备可能到来的攻击,而是可以在友军接应下直接前往休屠泽。
只是沿途注意伏击即可。
真要说起来,在草原上、在开阔的平原地区搞伏击,本身就是太监说书——无鸡之谈。
一眼就能将百里范围尽收眼底,怎么伏击?
兵往哪儿藏?
所以,汉家得到休屠泽之后,休屠泽——或者说是未来的‘休屠要塞’的战略意义,就会类似于汉室北方的云中城。
深深插入敌占区腹地,作为战略支点、前哨站!
但休屠泽的重要性,却也仅限于此了。
——并不是说占据了休屠泽,汉家就能完全占据河西地区,又或是扼住河西地区的咽喉了;
而是占据休屠泽,并以此作为战略支点,汉家就能更好地开展对河西地区的谋划。
无论是政治层面、外交层面,亦或是军事层面,休屠泽,都将成为汉家打开河西局面的最佳切入点。
简而言之:休屠泽,仅仅只是一处极佳的‘射击点位’;
而汉家要做的,是更轻松、更省时省力的掌握河西,也就是‘全歼敌军’。
况且休屠泽,本就是汉家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占据、掌握的地方。
有了这个地方,河西便可图,且易图!
没有这个地方,汉家图谋河西,就将举步维艰,事倍功半。
所以,刘荣其实并不很在乎眼下,已经掌控休屠泽的混邪部,究竟是真心实意想纳诚,还是拿汉家当怨种骗。
——你给,我就拿;
——你不给,那我就抢!
反正休屠泽,我汉家是势在必得的。
你识相点,主动给我,朕还能给你牵条狗链子,赐你一个‘大汉狗腿子’的身份。
不识相?
什么休屠部、混邪部——我汉家打谁不是打?
真要说起来,人家休屠部好歹在这儿世代繁衍生息,起码是本地人;
和周边部族不说是一衣带水,也好歹有点邻里之间的交情。
你混邪部一个外来人,屠杀休屠部,搞得自己在河西一带声名狼藉,又雄踞休屠泽,无异于小儿持金于闹市;
换你混邪部来守休屠泽,我汉家打起来,还真未必就比打休屠部,要费更大力气。
——人休屠部被打,说不定还有援军呢!
可换做你混邪部,那来的援军,只怕就是我汉家的援军,甚至是新的狗腿子了……
“就算没有混邪部此番,暴起而屠灭休屠部,最晚明岁开了春,我汉家也是要图谋休屠泽的。”
“眼下多此一举,却也无伤大雅。”
“真正要紧的,还是高阙……”
如是呢喃着,刘荣便站在了那张悬于殿内的巨大堪舆前,目光从河套以西的休屠泽,再次移到了河套以北,仅与河套隔大河而南北向往的高阙。
——过去这几个月,刘荣但凡是看这张堪舆,便有至少一半的时间,目光是落在高阙之上。
没办法;
高阙的战略位置,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
百十年前,秦长城军团同时掌握河套,以及河套北侧、大河对岸的高阙时,高阙对秦人而言,自然是从河套地区北出,踏足大河北岸的桥头堡。
过去这几十年,匈奴人同时掌握河套、高阙,高阙则成了匈奴人在河套与幕南之间的保险锁。
就算河套丢了,幕南也无忧。
可眼下,河套、高阙,却分别为汉室和匈奴双方所有。
这下,高阙就成了匈奴人掌控下的幕南地区,自北抑制河套地区,并辐射河西地区的前线要塞。
若汉军北出河套,那渡河之后,抬头就是城高墙厚,坚固无比的高阙!
打下高阙,自然就能野望高阙北侧的幕南草原。
但打下高阙有多难,真的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踏足河对岸便是要塞,而且渡河过程中,对岸要塞也不会袖手旁观,轻则箭羽侵扰,重则半渡而击!
类似格局的军事要塞,汉家也有一个。
函谷关。
函谷关有多难打,高阙便也容易不到哪里去。
最要命的是:高阙的存在,不单能让匈奴人确保幕南无虞、汉军无法从河套向北威胁幕南;
与此同时,对于自河套西出的汉军,高阙也同样能采取必要的掣肘措施。
因为高阙在河对岸、在河套以‘外’;
河西,也同样如此。
河套地区的汉军将士,无论是北上踏足幕南,还是西进踏足河西,都需要先渡河。
但高阙的匈奴人想染指河西,却只需要沿着大河沿岸绕一段路。
听上去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渡河与否的问题;
但在军事层面,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渡河,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不过是渡河成功,安全抵达河对面。
可一旦赌输了,被敌方半渡而击,那全军溃散都是轻的。
所以,高阙的存在,不单抵挡了汉军向北、对幕南地区的军事威胁,也同样遏制了汉家向西,向河西地区扩张势力的图谋。
只要高阙还在,那汉家就不可能放着高阙不管,去专心致志的图谋河西。
但凡是要在河西地区进行军事行动,汉家都必须派出第二路军队!
佯攻也好、牵制也罢——总归是要把驻守高阙的匈奴人拖住,使其无暇他顾,尤其是无暇兼顾河西。
明白了这些,就不难发现此刻,刘荣看向高阙的平静目光中,究竟暗含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了。
——高阙!
——摆在汉家西、北两个方向上,唯一一块难啃的骨头!
啃下这块骨头,进则幕南无王庭,退,亦河西走廊通!
然若不先啃下高阙,则匈奴人幕南无忧,河西也能随时插上一脚。
即便先后于朝那、河套之战战败,匈奴单于庭在草原的号召力、威慑力,也依旧是朽木未倒。
都不用匈奴人真的大军压境,进抵河西——仅仅只需要一块单于信物,三二单于使者,河西地区的绝大多数部族,也依旧不改违抗单于庭的命令。
所以,此时的河西,程不识在考虑休屠泽;
但在长安,刘荣却在想:要想把河西完全吃下,那首当其冲的,便是高阙……
(本章完)
第453章 无 无间道?
第453章 无 无间道?
“召:曲周侯郦寄、榆侯栾布、弓高侯韩颓当等,宣室演武!”
对高阙动了心思,刘荣索性也不隐藏自己的图谋——直接明白要‘演武’。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却并不是因为自信、完全不担心消息走漏。
——事以密成的道理,刘荣还是懂的。
真正让刘荣如此‘大声密谋’的,是在过去这一到两年,发生在长安的几件小事。
说他小,是因为在当时,汉家无论是负责都城治安的中尉、宫禁防务的卫尉,亦或是天子荣的私人武装——明面上的郎中令、暗地里的绣衣卫,都没有半点察觉。
可既然此事被刘荣注意到了,那这件事再小,其实也小不到哪里去。
具体经过却也不复杂。
大约是在去年,汉匈河套-马邑战役打响之后,岭南大地传回南越王赵佗亲笔奏疏。
奏疏之上,赵佗言辞恳切的表达了南越——乃至百越之民对汉家的忠心,以及至死不渝的决心。
而后,赵佗便话锋一转,说自己年岁已高,已然是过了耄耋之年(九十岁);
又是力虚体伐,又是病重卧榻——拐弯抹角说了一箩筐,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寡人不行了!
请陛下允准,将在长安为质的南越王世孙:赵胡送归,以备不测。
至于为什么是南越王世孙,而非南越王世子?
正如赵佗自己在奏疏中所言:南越王赵佗,已经九十多岁了。
赵佗的长子,曾经的南越王太子/世子赵仲始,早就在二十多年前离世,享年五十一岁。
做了足足三十年南越王太子,赵仲始愣是没熬过老爹赵佗,反倒是把自己先给熬死了。
于是,南越宗社的传承,便颇有些戏剧性的,落在了赵仲始之子、赵佗之孙,南越王太孙/世孙:赵胡身上。
照理来说,赵佗九十好几的年纪,说自己快不行了,请求刘荣将为质长安的王储放归,好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政权交接,这是在正常不过的请求。
但坏就坏在:刘荣是穿越者。
熟知历史的刘荣,无比清楚地记得: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南越王赵佗这个老乌龟,足足活了一百零三岁!
生于六国尚未统一,秦始皇帝尚且还是‘秦王政’的公元前240年;
赵佗两岁时,年轻的始皇嬴政平定了嫪毐叛乱,并铲除吕不韦及其势力、幽禁赵太后,随即正式掌政。
从赵佗十岁开始,秦正式开启了横扫六国统一天下的步伐。
到秦一扫六合、一统天下,秦王嬴政也正式升华为‘始皇嬴政’的公元前221年,时年仅十九岁的赵佗,已经在秦平灭六国的过程中,累军功升至都尉。
两年后,赵佗二十一岁,始皇嬴政正式决定图谋岭南,于是便派屠睢为主将,赵佗为副将,率领五十万南征大军,挥兵岭南百越之地!
又过了七年,赵佗二十八岁,秦征南主将屠睢战死沙场,始皇嬴政又派了任嚣担任主将,继续和副将赵佗一起平定岭南。
当年,岭南平定,秦设岭南六郡。
再二年,赵佗满三十岁,始皇驾崩,二世即立,天下战火骤然。
任嚣、赵佗二人商议过后,决定毁道绝涧,将战火挡在五岭以北,以偏安一隅。
四年后的公元前206年,赵佗三十四岁,秦征南主将任嚣病故,并遗命副将赵佗接管征南大军。
同一年的中原大地,获封为汉中王的沛公刘季,才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还定三秦,并开始谋划联合天下之后,共同讨伐弑杀义帝楚怀王的逆贼项籍……
就从那年——即汉太祖高皇帝二年开始算起,太祖高皇帝随后在位十一年,孝惠皇帝七年,吕太后八年;
太宗孝文皇帝二十三年,先孝景皇帝六年,以及当今刘荣三年……
前后加起来,赵佗三十四岁执掌岭南,至今,已有过去了足足五十八年。
五十八年的光景,熬死了赵佗的王太子,还把王太孙赵胡,也熬成了年仅半百的老人。
当年,跟随屠睢、任嚣以及赵佗跨越岭南,进行岭南大开发的五十万老秦军民——第一代悉数死去,第二代只剩年过甲的寥寥数人。
第三代,也大都已人到中年。
现如今,南越国军队的人员组成,基本都是当年,跟随秦征南大军跨越岭南的老秦军、民的第四代后人。
而这些老秦移民第四代后人,却依旧由第一代将领:赵佗所引领。
且肉眼可见的未来,赵佗还要继续执掌南越十余年。
到赵佗死去时,南越国的将帅、士卒,只怕是要以老秦移民的第五代后人,来作为中坚力量了。
言归正传。
才刚年满九十二岁,但刘荣却明知其到一百零三岁,才会真正死去的老乌龟赵佗,突然请求让王世孙回国;
尤其还是在汉匈大战在即,马邑分战场局势不明,河套主战场还没开打的关键时间点!
赵佗究竟意欲何为,刘荣自然是一目了然。
——觉得汉家要被匈奴人胖揍一顿了,所以想要浑水摸鱼,看能不能在汉家身上,伺机咬下一块肉!
于是,才以‘病重弥留’为借口,将王储从长安喊回来,以绝后顾之忧。
既然都看破了赵佗的打算,当时的刘荣,自然是理都没理赵佗。
尤其当时,整个战役都还在‘战略保密期’,河套战场一直都是在暗中开辟,还未公之于众;
刘荣的全部注意力,都紧紧系于河套战场的成本,自然更没空去理会上蹿下跳的老乌龟赵佗了。
后来,自然是河套战场大获全胜,汉家彻底夺回河套,正式宣告河套-马邑战场的全面胜利。
发现汉家非但没有被汉家胖揍,原本还蠢蠢欲动,想要浑水摸鱼的赵佗,自也就此偃旗息鼓,重新夹起了乌龟尾巴。
然后这件事就过去了。
在当时的刘荣看来,这件事完整的经过,就是赵佗在开战前居心叵测,又在汉家全面胜利后‘迷途知返’——病也不重了,命也不短了,世孙赵胡也不急着回去继承王位了。
但有一个小细节,却为当时被胜利冲昏头脑,无暇他顾、深究的刘荣给忽略了。
不单刘荣——汉家的所有情报部门,都忽略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时间。
要知道赵佗所在的南越,与五岭对侧的长沙,都至少要十天半个月的路程!
而长沙到函谷关,纵是八百里加急,也至少需要五到七天。
进了函谷关,一路送来长安,又是三五天。
林林总总算下来:长安-南越两地之间的信息流转速度,在最理想的状态下,也需要至少二十天。
——长安的消息,需要二十天才能传回南越;
赵佗的奏疏,也需要二十天时间,才能从南越送到长安。
一来一回四十日!
但当时,几乎是马邑刚开打不到十日,长安都才刚收到开战消息不久,赵佗请求世孙回国的奏疏,就已经从南越出发了!
等马邑战事焦灼起来,奏疏更是刚好送到长安,出现在了刘荣的御案之上。
而且是一发不可收拾——一开始是每五日一封,而后是每三日、每两日,最终,更是日日有南越奏报入长安。
所言无他:请释世孙归国即立。
战役结束之后,南越国诏书停止的时间也是极其一场。
几乎是从胜利的消息传到长安的第五日左右,便再也没有赵佗的奏报送到过长安。
这合理吗?
很不合理!
按照正常的距离、正常的消息流转渠道,马邑战场开战至少二十天后,赵佗才应该收到消息,最短四十天后,赵佗请求世孙回国的奏疏才应该抵达长安。
同样的道理:战役结束之后,赵佗最早也该在二十天后,才收到‘汉室大获全胜’的消息,并同时停止向长安发送请求世孙回归奏疏。
四十天后,赵佗早先发出的最后一封奏疏,才应该出现在长安、出现在刘荣御案之上,并就此结束。
然而事实却是——汉室北方边墙的马邑这边一开打,南方版图边界的赵佗就同时发出了奏报!
——汉室版图西北角的马邑战场,才刚传回‘大获全胜’的喜讯,居于岭南赵佗的赵佗又同一时间停止发送奏报。
就好像开了天眼!
这件事,直到今年春、夏之交,草原东胡王部——或者说是长安侯卢氏传回一份情报,才终于被揭露。
在这份情报中,长安侯卢氏明确表示:南越王赵佗的嫡孙,南越王世孙赵胡,没有接受哪怕半点汉室正统教育,或者说是洗脑!
从入长安为质至今,赵胡没有哪怕一天,是在接受汉家‘仁义礼智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开化;
而是由一位出身岭南的所谓‘书生’,日日教导赵胡:一定要记住汉室给南越带来的屈辱,将来务必要图强,以报此血海深仇!
除此之外——除了从老家岭南瞒天过海‘带’来长安,并正大光明成为自己老师的自己人,世孙赵胡手上,还有一支人数不多,情报传递效率却极为高效的情报组织!
这个情报组织要做的事,可以说只有一个:将长安城内发生的任何事,都尽快送回南越,以供南越王赵佗定夺。
极个别情况下,该情报组织甚至能在世孙赵胡的决断下,在一定程度上代替赵佗执行决策!
比如:在赵佗还没得到汉匈开战的消息之前,就以赵佗的名义,向长安朝堂递上‘请归世孙’的奏疏;
比如,在赵佗才刚得知此事,却根本无从得知战争结果的时候,就自主停止上奏。
至于这个情报组织的存在,为什么能逃过整座长安城的审视,却被远在塞外的长安侯卢氏家族所知晓?
答案是:这个情报组织和卢氏家族之间,有着相当稳定,且已维持多年的情报交易、互换、合作渠道。
卢氏通过该情报机构,获知长安城内发生的一切。
而该情报机构又通过卢氏,来提前获知草原上的情况——主要是匈奴人即将对汉家采取的行动,并以此为准,制定南越国接下来的应对举措。
比如赵佗试探性称个帝啊~
或是派出一支偏师,去长沙国蹭一蹭啊~
又或是老老实实去帝号,上表称臣之类。
主打一个汉家受挫我豪横,汉家得势我蛰伏——纯不粘锅。
得知此事之后,刘荣究竟有多怒,只有绣衣卫指挥使周仁知道。
从那一天开始,绣衣卫上下就瞪大了眼睛,势必要在长安城,将那个隶属于南越王世孙赵胡——或者说是隶属南越国的秘密情报机构连根拔起。
只可惜,收效甚微。
为了不打草惊蛇,王世孙赵胡和那个伪装成‘大儒’的南越书生,绣衣卫一直都没去动。
但不知为何——许是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需要冒险传递,在汉匈河套-马邑战役结束之后,那个情报组织就好似是凭空消失般,未曾被绣衣卫抓住哪怕丝毫把柄。
对于绣衣卫,刘荣还是比较信任的。
先前大意了,没注意到这么个情报组织的存在,虽然气人,但也情有可原。
现下,明知有这么一个情报组织存在了,但凡这个情报组织有活动,就必定不可能再次从绣衣卫眼皮子底下逃脱。
所以,刘荣便打算放出一个假饵,试试看鱼儿要不要勾。
——汉天子召众将军演武,对于南越国而言,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冒险传递回国的重要情报!
而这个情报,只要送到那个情报组织手中,刘荣就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让绣衣卫将其连根拔起。
至于这么做,会不会真的泄漏机密?
谁能知道刘荣此刻,是在盘算高阙呢?
谁又猜得到此刻,刘荣的注意力并不在汉家唾手可得的河西休屠泽,而是在几乎无法从外部攻破的高阙呢……
“最好老鼠也抓了,赵佗老贼也信了朕要图谋河西;”
“——若能把这个消息送去匈奴单于庭,那更是最好不过。”
“嗯~”
“敌人的间谍,那也不是全无用处的嘛。”
“等匈奴人去盯着休屠泽,高阙那边……”
“就算不至于到唾手可得的地步,也至少不会仍那般棘手?”
(本章完)
第454章 故年
第454章 故年
“陛下如此大张旗鼓,似乎想要告诉什么人:我汉家,又要有大谋了似的?”
三个老伙计联袂走入宣室,却闻曲周侯郦寄人未到而声先至——大老远变传来那极具辨识度的豪迈嗓音。
打自三十多年前,那场令天下人都感到惊骇的诸吕之变后,作为‘卖友求荣之辈’的曲周侯郦寄,很少有如此有精神、如此豪迈的时刻了。
——实在是当年,那件事对于郦寄的打击实在太大,也太过于伤害郦寄的感情了。
真要说起来,郦寄那也是开国元勋来的!
太祖高皇帝封曲周侯,封的可不止初代侯郦商一人的武勋、功绩。
而是把郦商、郦寄父子二人的功绩给合并在一起,整体封了个曲周侯,以父亲郦商为侯,儿子郦寄为侯世子。
虽然说不清这父子二人,谁功劳大些、谁功劳小些——家族得封曲周侯,谁是mvp、谁是躺赢狗;
但毋庸置疑的是:为郦氏一族换回的曲周侯爵,郦寄是有份儿的,是有贡献在其中的。
说有一半那或许有点夸张,但有个至少两到三成,大抵还是贴合事实的。
二十啷当岁的年纪,跟着做将军的老爹,一起南征北战、反秦抗楚,郦寄自也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
——老子英雄儿好汉,在当时的汉室,尤其还是开国元勋群体当中,可是极为少有!
更常见的,是老子英雄儿软蛋。
开国十八功侯如此,太祖高皇帝始封一百四十七家元勋侯如此——就连太祖高皇帝自己,也同样如此。
这让郦寄如何不骄傲、如何不自豪?
但随着那场巨变,郦寄所有的骄傲,几乎都被践踏的体无完肤。
汉二十七年,也就是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后的第十五年,吕太后驾崩。
适时,吕产、吕禄为首的诸吕外戚王侯,知道家族过往十数年的所作所为,必然被长安朝堂内外的元勋功侯所不容。
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发动政变,真正将汉家的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而郦寄,很不幸——便是诸吕逆贼之首:赵王吕禄的至交好友。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至少在郦寄的角度上来看,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郦寄,是有功于社稷,和父亲合力闯下基业的准元勋、二世侯;
而吕禄,也同样是吕氏外戚二代子侄,虽于国无功,却也因吕太后的缘故,而位高权重。
大家都是‘功侯贵戚’这个圈子里的同龄人,玩儿的好一点、走得近一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坏就坏在吕禄这个‘贵戚’,刚好就是当时,惹得‘天下人’群情激奋的吕氏子侄、诸吕王侯不说,还刚好是吕氏当时的话事人。
结果吕太后一死,吕氏一族决议发动政变,郦寄这个‘吕禄’之友,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卷了进去。
当时,朝中功臣、关外诸侯里应外合,决定两面开,一举三处吕产、吕禄为首的诸吕逆贼。
关外响应的诸侯,是当时关东最富庶、最强大的齐王刘襄。
而朝中,负责在长安抢先一步发动兵变的元勋功侯,是以陈平、周勃二人为主。
说来此二人,也算是和郦商、郦寄父子出生入死,一同创下大汉基业的老熟人、好朋友。
功侯大臣共诛诸吕,于情于理,都敢带上同为开国元勋的郦氏父子。
结果到了要动手的时候,意图窃夺吕禄手中兵符,以借此掌握北军兵权的绛侯周勃,却把主意打到了郦氏父子身上。
——直到郦寄和吕禄是好友,又对父亲郦商无比孝顺,周勃二话不说就把郦商捉拿。
而后,便找来大孝子郦寄,以郦商的性命相要挟道:你父亲的命,掌握在我的手里;
如果不想失去自己的父亲,你这小子,最好按照我说的来做。
郦寄能怎么办?
就算本身不是什么大孝子,在当今汉室、在这个时代的普世价值下,作为侯世子的郦寄,都不可能不管父亲郦商死活。
尤其当时,老曲周侯郦商还年迈抱病!
于是,郦寄自是只能予取予求,向周勃表示:只要能放了我父亲,让我做什么都行。
郦寄当年,真的是这么想的!
只要能确保父亲安然无恙,郦寄宁愿去死!
但周勃却显然不会让郦寄这么轻松死去。
周勃告诉郦寄:你和吕禄是朋友,现在吕禄想要凭借手里的兵权,集诸吕之力发动政变,颠覆汉家的宗庙、社稷。
我要阻止他,就必须把他手里的兵权抢到手。
所以,需要你去把吕禄手里的兵符骗出来给我,这样,你的父亲就安全了。
郦寄能怎么办?
父亲的性命掌握在周勃手中,郦寄又怎能不言听计从?
无奈之下,郦寄只能按照周勃的指示,去找到了友人吕禄。
——郦寄告诉吕禄:太祖高皇帝,与吕太后共同安定天下,先立刘氏九人为宗藩,后又立吕氏三人为诸侯;
这,都是经过朝中大臣议定,并向天下诸侯公开宣布过的事,诸侯都认为理应如此,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现在吕太后驾崩,天子年幼,主少国疑;
——你吕禄身佩赵王印玺,不立刻回封国镇守边墙,却为吕太后任命为上将军、在京师掌重兵!
你吕禄异姓而王,已经是很让人眼红的了,如今又在长安掌了兵、掌了权,又怎么会不被人诽谤、中伤呢?
就连关东的宗亲藩王们,也难保不会因为距离太远,而误会你吕禄此举,是想要在朝堂之上拥兵自重,欺压年幼的天子啊!
我们是朋友,我自然不会害你,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要我说,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上将军的将印悬在正堂,把手里的兵权交给周太尉;
再让梁王吕产把丞相印信,还给丞相陈平。
你二人无官一身轻,又没有威胁到年幼天子的权利、兵马,再老老实实回到各自的封国,岂不就让旁人无法攻讦你们了吗?
齐王刘襄起兵反叛,打起来的旗帜就是‘诛灭诸吕逆贼’。
只要你们这么做,齐王的险恶意图不就被天下人所熟知、你二人的忠义,也就被天下人所知晓了吗?
无奈之下,没有了举兵理由的齐王刘襄,最终必定只能引兵退去。
你高枕无忧的回到封国,去做方圆千里之地的一国之君,这才是正儿八经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谋福祉、奠定基业的大事啊!!!
……
…
吕禄和郦寄二人感情有多好、对郦寄这个好朋友,当时的吕禄又有多么信任,或许没人知道。
但世人知道的是:就郦寄这番明显包藏祸心,明显是在谋害吕禄、吕氏外戚的劝说,吕禄信了。
一字不落的,全信了。
根据郦寄的‘建议’,把腰间上将军印解下,挂在将军府正堂;
而后取出调动北军的兵符,委托郦寄将兵符交给太尉周勃。
当吕氏族人出言阻止,吕禄更是大发雷霆:我朋友不会骗我的!
至少郦寄不会!!!
只能说,当年这段往事,不单害惨了郦寄,也让郦寄这么多年以来,都始终在经受着煎熬。
郦寄,自认为自己就算不欠吕氏,也至少欠好友吕禄些什么。
但郦寄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一边是病重、年迈的父亲郦商,一边是确实有错,却和自己私交甚笃的朋友吕禄。
一边是孝,一边是义。
郦寄怎么选都是错,故而怎么选,也都不应该经受指责。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的普世价值背景下,最终选择了‘孝’的郦寄,更不应该为世人所不耻。
但世事,却往往事与愿违……
借助郦寄这个棋子,陈平、周勃为首的元勋功侯们,轻而易举的解决了诸吕外戚唯二的两个大难之一:赵王吕禄。
长安南、北两支禁军当中,后者的兵权也随即到手。
再加上先前,齐王刘襄在关外发兵西进,逼关函谷,迫使梁王吕产派出了南军近半兵力,又同样身为元勋功侯的颍阴侯灌婴给带去了荥阳。
表面上是去和齐王刘襄的‘叛军’对峙,实则,却是借此,把吕氏在长安一带掌控的兵力,给分散一半去了关外。
于是,在借一声‘刘氏左袒’彻底掌握完全体的北军之后,太尉周勃便再没了后顾之忧。
率北军入长安,同吕产手中,只剩下一半兵力的南军,于未央宫宫墙、宫门内外捉对厮杀。
半个南军,打一整个北军,战果显而易见。
——曾经威名赫赫,跟随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勋的南军丰沛子弟,成为了‘诸吕逆贼’的陪葬品。
北军也是自那以后,成为了汉家独一无二的王牌部队。
甭管战力高低,人家立过大功的!
而且是‘刘氏左袒’这种反常识的大功!
再后来,自然是南军几被血洗,全军覆没;
北军虽同样伤亡惨重,却人人裸露左袒,走进了未央宫的大门。
诸吕就此授首,凡吕氏族人,无一生还。
朝堂内外、宫闱之中,凡是和吕氏族人‘往来密切’的逆党,也都没能逃过陈平、周勃等诛吕功臣的屠刀。
——甚至就连后少帝刘弘,以及刘弘之内的孝惠皇帝诸子,都被陈平、周勃定性为‘非孝惠子,乃诛吕秽乱后宫所出’的野种,并同样难逃一死。
直到代王刘恒被接到长安,被周勃亲自护送入了未央宫,这场巨变,才终于告一段落。
郦寄,也终于时隔数月,再次见到了父亲郦商。
到这里,故事本应该结束。
郦寄或当对吕禄怀愧于心,或当因‘为父弃由’,乃至于‘大义灭亲’‘拨乱反正’,而得到天下人的赞扬。
但事实却是:曲周侯世子郦寄,成为了诸吕之乱平定之后,战胜一方唯一的丑角。
——卖友求荣。
郦寄为了父亲安慰、碍于周勃胁迫,最终无奈做出的抉择,却被天下人评定为:为了荣华富贵,背刺了多年好友吕禄,以至其身死族灭,家破人亡。
卖友求荣四个字,也成为了天下人教导子女、晚辈时,最完美的反面教材。
没人敢说郦寄当年,就不该听周勃的话、就不该在意父亲的安危,而是应该去帮助好友吕禄,去对付陈平、周勃。
但同样的,也没人认可当年,郦寄‘弃友救父’,而非‘卖友求荣’的客观事实。
时至今日,事已境迁,沧海桑田。
当年,和父亲一起追随太祖高皇帝,在神州大地‘逐秦所失之鹿’的弱冠少年郎;
那一年,为了父亲的安危忍痛迫害好友的中年人。
现如今,却成了顶着‘卖友求荣’之骂名长达三十多年,甚至因这‘卖友求荣’四个字,而至少先后三次无缘拜相的军方大将。
后世人常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过去这些年——过去这三十六年,曲周侯郦寄过的是什么日子,只有郦寄自己知道。
旁人,甚至可能连同情的能力都没有。
那郦寄,释怀了吗?
恐怕并没有。
作为开国元勋功侯当中,唯一一个‘侯世子’而非‘侯爵’,郦寄必然是骄傲的。
作为开国元勋二世子弟当中,唯一不负‘将门虎子’之名的杰出二代,郦寄的政治抱负、志向,也必然都是远大的。
作为一个能在当年,和吕氏子弟交朋友的武人,郦寄对故去的好友吕禄,必然是有愧的。
分明是为了救回父亲,而忍痛做出的抉择,却被不明真相者认定为‘卖友求荣’——过去这些年的郦寄,必然是委屈的、痛苦的,同时也是无处说理,只能暗自经受的。
而在先后三次——至少三次丞相之位的竞争当中,在资历、能力等各方面全方位碾压对手的前提下,仍旧因那‘卖友求荣’四个字而功败垂成;
郦寄,也必然是保守挫折的。
现如今,还能以军方大将的身份,参加、指挥汉匈双方之间的国战,并被刘荣叫来宣室殿演武、商议,郦寄,自然也是坚韧不拔的。
只是这一声豪迈、爽朗——就好似一生顺风顺水,从未经受过挫折的清澈嗓音,便是郦寄自己都有些恍惚。
郦寄,似乎听到了当年长安,尚冠里赵王府中,与有人吕禄把酒言欢时,才会出现的那抹爽朗笑容……
(本章完)
第455章 能有什么办法呢?
第455章 能有什么办法呢?
郦寄一声呼号,旋即便自陷入一阵恍惚。
一旁的栾布、韩颓当二人,倒是没察觉到郦寄的异常。
只嘿笑着走上前去,来到刘荣所在的巨大堪舆前;
发现刘荣的目光,居然是落在堪舆上,那条标注为‘高阙’的东西向关隘,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头皆不由分说的皱了起来。
“陛下,有意图谋高阙?”
对于刘荣此时所展露出来的意图,榆侯栾布颇有些担忧。
不同于‘卖友求荣’的曲周侯郦寄,以及父祖判汉降胡,自己又再度降汉——身上明明留着纯粹的华夏血脉,却被定义为‘匈奴降将’的弓高侯韩颓当;
栾布过往这将近八十年的人生,说不上困顿,却也完全可以称之为:波澜壮阔。
始皇帝年间,栾布出生于梁地,与彼时,同样只是个平民的彭越私交甚笃。
栾布幼时家贫,却也几乎不曾受饥挨饿——为了讨活计,栾布自梁地东游,去了当时天下闻名的‘富庶之地’:齐地,给一户酒家作佣工。
期间,尚还只是平民的彭越因罪被秦廷通缉,不得已落草为寇,于巨野一带打家劫舍。
栾布却不慎被人掳走拐卖,卖去燕地做了奴隶。
期间,栾布的主家——也就是拥有栾布的奴隶主,意外与人结下了生死仇怨。
栾布虽委身为奴,却也觉得主家对自己不错,便舍出命去,替主家报了仇。
此事,在那时的燕地,也是好生引发了一场轰动。
而当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始皇驾崩,二十即立,陈胜吴广起义大泽,天下群雄并起的二世秦二世元年。
有陈胜吴广起头,天下各路豪杰纷纷响应,原本被秦所灭的六国,也很快争相‘复国’。
如何‘复国’的呢?
在大泽乡吹响反秦的号角之后,陈胜自立为楚王,建立了‘张楚’政权。
而后,为了团结天下人——尤其是团结故六国百姓、激发全天下人的反秦信念,陈胜决定:先将曾经的六国领土,从秦廷手中打下来!
打定主意,陈胜便派出大泽乡起义的发起者之一,老家陈留的小老乡,在起义过程中坚定拥护自己的小弟武臣,率军攻略赵地。
也正如陈胜所预料的那样——听说武臣所率领的军队,是大泽乡起义的领导者:楚王陈胜派来,打算将赵国从秦廷压迫下解救出来的‘王师’,原赵国百姓,或者说是赵人,一致决定推举武臣为赵王。
有了这次的成功先例,赵王武臣也有样学样,派出麾下大将韩广攻略燕地。
不出意外的,韩广也随之被广大燕国百姓,共同推举为了燕王。
差不多也就在韩广被推举为燕王时,奴隶栾布为主家报仇雪恨的故事,便传遍了燕国大地。
听闻此事,燕王韩广麾下将领:将军臧荼,对栾布‘知恩图报’的德行非常欣赏。
于是亲自向燕王韩广举荐栾布,让栾布做了都尉。
就此,梁国农家子弟出身,去齐国给人做佣工,又被卖去燕国做奴隶的栾布摇身一变,成了反秦义军之一:燕军的将领。
次年,也就是秦二世二年,赵将李良暗中降秦,并按照和秦将章邯的约定发动兵变,暴起而杀死赵王武臣!
赵王暴毙,赵国上下一片混乱,章邯也趁乱东进,斩杀项梁,攻破邯郸,并一路追击逃亡的赵国军队。
赵王死,邯郸破,赵军危。
万般危机之时,赵相张耳、大将军陈馀二人,决定扶立故赵国王族之后:赵歇为王,以安人心。
以此同时,张耳假借赵王赵歇之名,向天下各路义军求援。
最后,便是率领幸存的万余赵军,带着新立赵王赵歇东走,却终还是被困在了巨鹿,固守待援。
巨鹿之战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
——章邯连战连捷,所过之处,反秦义军可谓是触之即死、碰之即王。
所以,当章邯大军兵临城下,围困固守巨鹿的赵王赵歇、赵相张耳等,其余各路联军都自顾不暇,纷纷坚壁营垒,唯恐秦军向自己攻来。
各路义军都自顾不暇、自身难爆了,自更不可能派兵救赵,以解巨鹿之围了。
这其中,就包括被燕王韩广派出,率军救赵的燕将臧荼,以及都尉栾布。
之后的故事,自然是喜闻乐见的:霸王项羽破釜沉舟,一战而绝嬴秦气数,天下各路义军士气大振!
而燕将臧荼、燕都尉栾布,自也就此折服于霸王在巨鹿城下的风姿,跟随项羽一路西进,一同入了关。
而后,秦三世而亡,项羽以义军统领的身份,分封各路义军将领为诸侯。
其中,原燕王韩广,被封为辽东王。
而燕将臧荼功勋卓著,被项羽封为燕王,取代了曾经的君上。
曾经的部下,抢走了自己的‘燕王’头衔,自己又去了鸟不拉屎的辽东,做个劳什子辽东王,韩广自然是一万个不服。
于是之后不久,燕王臧荼便发兵杀死辽东王韩广,吞并了所谓的‘辽东国’。
至于栾布?
本就深受燕王臧荼欣赏的栾布,自然就此做了燕国大将。
两年后,即汉三年(公元前204年),天下格局又是一番天翻地覆。
——曾经的各路诸侯,或主动、或被动的与汉王刘邦联合,与楚王项羽战争不休。
楚汉争霸,真正进入最后的白热化阶段。
为了不断压缩项羽麾下楚军的生存空间,汉王刘邦派出大将韩信,先后击杀赵王赵歇、代王陈余,平定赵、代两国之地。
说是平定,其实就是把不听话、不愿意和自己结盟的两个诸侯王杀了,然后封了听话的自己人做王。
代、赵归于汉,一衣带水的燕国,自然就成为了韩信——或者说是汉王刘邦的下一个目标。
只是汉家的使者才刚把劝降书送去,燕王臧荼便光速滑跪,望风而降。
至此,项羽曾经分封的十八路诸侯,除去汉王刘邦外,余下十七路诸侯,或降或亡,几尽归汉。
先是关中的雍王、塞王、翟王,早在刘邦北出汉中,还定三秦时,便被纳入了汉室版图。
——还定三秦的‘三秦’,指的就是雍、塞、翟三王。
及燕、代、常山、辽东四国——辽东为燕王臧荼吞并,代国、常山国由张耳合兵为赵。
且此二人,先后归汉。
再算上反复横跳,最终被杀的魏王魏豹,被项羽斩杀的韩王韩成,被策反降汉的九江王英布;
秒跪降汉的河南王申阳、殷王司马卬,以及名义上属于项羽阵营,却始终‘中立’,不曾出兵参战的临江王共敖;
还有在家族内部合并,最终统一为田氏齐国的胶西、济北、齐三国……
掰着指头算下来,项羽所分封的十八路诸侯,除汉王刘邦外,只有临江王共尉一人保持中立。
其余十六家,或土或人,或国或军,悉数归汉!
也就难怪最终,项羽被逼的拔刀自刎,无颜渡江了。
说回栾布。
在燕王臧荼降汉之后,栾布自然是跟着成了‘汉军阵营的燕将’。
后来刘邦称帝,汉室国祚鼎立;
又燕王臧荼谋反,汉天子刘邦御驾亲征,最终生擒臧荼,并将其处死。
而栾布,则兵败被俘。
按照惯例,燕王臧荼谋反未遂,兵败身亡,作为燕国将领的栾布,其实也同样难逃一死。
但恰好此时,栾布少年时的友人:时梁王彭越出手,请求赎回故人栾布,并将栾布接去了梁国,担任中大夫。
再后来,彭越也‘谋反’了;
甚至是没有任何动作,就因谋反的罪名——或者说,是因吕太后那句‘已经得罪了,那就将错就错杀了吧’,而被枭首悬头示众。
斩杀彭越,并将彭越的首级挂上洛阳城头后,刘邦还下令:有来探望、祭奠彭越首级,或收敛彭越尸首者,即刻下狱!
彼时,栾布才刚出使齐国归来,
于是来到城门下,丝毫不顾及刘邦‘不许探望、收敛’的威胁,一把鼻涕一把泪,向彭越高悬于城门的脑袋,汇报了自己此番出使齐国的工作情况。
汇报完了,还光明正大的祭祀起彭越,甚至还打算收敛其尸身,将其安葬、为其举丧。
得知有人如此不把自己,以及自己发布的命令当回事,刘邦当即大怒!
令人将栾布抓来,便呵问道:朕都说了不许探望、收敛彭越首级,你却如此不把朕当回事,是想要和彭越一样造反吗?!
而后便要以‘谋反共犯’的名义,当场烹杀栾布。
到了关乎身家性命的关头,栾布也是不含糊——指着刘邦的鼻子就是一顿说。
虽然不至于到‘指着鼻子骂’的地步,但也差不多把事实真相,把刘邦的遮羞布挨个扯下来了。
什么,我王彭越谋反是假,陛下贪图梁土是真啊~
什么,我王功勋卓著,功高震主,陛下容不下我王啊~
反正就是怎么扎心怎么来,偏偏刘邦还反驳不了。
可毕竟是汉太祖高皇帝,一则厚黑,二则,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
知道栾布所言句句属实、话糙理不糙;
再加上栾布最终的请求,也是及其淳朴的:请求为我王收敛了尸身,入土为安之后再死。
刘邦为栾布的忠义而动容,于是便赦免了栾布,任命其为都尉,让栾布正式跻身‘汉将’的行列。
从那之后,栾布的后半生,便算的上是顺风顺水了。
于太祖皇帝年间任都尉,在军中熬了二十来年,到太宗孝文皇帝年间,便做了秩禄真二千石的燕国相。
之后又回到军中为将,与边境屡屡与匈奴人对战——无甚功勋,却也无甚过错。
又是二十多年过去,栾布又于平灭吴楚之乱后,因功封榆侯,食邑一千八百户。
再到如今,年过八十的栾布,已经成为了与郦寄、韩颓当二人齐名,处于汉室军方金字塔塔尖的第一梯队最高将领。
其中,郦寄偏掌控大局,韩颓当则专精骑战。
而栾布,则属于二者的微妙结合。
——掌控大局的帅才,栾布能做;
率军奔袭的骑兵集群主将,栾布也没问题。
所以,对于刘荣想要图谋高阙的想法,栾布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刘荣疯了。
很简单的道理。
谁家好人会通过常规作战方式,正面猛攻函谷关啊?
多大家业多少家底啊?
高阙,那不一样一样的吗?
纯粹就是拿人命填,还几乎不可能填的满!
只能寄希望于敌人挽弓搭箭、挥舞刀剑到脱力了,且没有适时轮换生力军,好给本方踩着高高垒起的战友尸体,爬上墙头的机会。
很显然,匈奴人不可能这么傻。
除非有意外因素,如天雷、陨石,又或是冰雹、风雪之类的自然伟力帮助汉室;
又或者,匈奴人内部自己出了问题——比如单于庭内讧啊,幕南内战啊,乃至于高阙守军分成两波,自己和自己打出狗脑子之类。
否则,正常状态下的高阙,几乎不可能通过人力,从正面攻破、拿下。
栾布当然知道高阙的重要性。
当然知道拿下高阙,汉家就几乎不再会有‘败给匈奴人’的可能性。
幕南、河西,都会成为汉军将士的后园,想啥时候去啥时候去,根本不会再被限制。
但也正是因此,栾布同样无比笃定:匈奴人在高阙一线布置的防守兵力,几乎不可能比单于庭的守备力量低。
对于匈奴人而言,单于庭有多重要,高阙便也同样重要!
只是过去这些年——尤其是北地朝那之战,以及河套-马邑战役后,与刘荣相处的经历,终于还是让栾布把赶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先听听吧。
别急着骂娘。
万一陛下真有什么好办法——好的‘非常规’的办法,那高阙,未必就是不可触碰、不可企及的。
在‘不走寻常路’这方面,当今刘荣也不止一次,让朝堂内外大开眼界。
若刘荣没有什么特殊的方法?
到时候再骂不迟!
如是想着,栾布便悄悄眯起眼,仔细观察起高阙一代的地形。
——作为汉室军方的高级将帅,栾布对高阙一代的地形,不说是倒背如流,也起码是知之甚详。
但也正是因为了解,栾布心中的疑惑,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深刻。
能有什么办法呢?
高阙,怎么可能在不遭受天大代价、损失的前提下,正面攻破、拿下呢?
(本章完)
第456章 万望陛下三思!
第456章 万望陛下三思!
各自恍惚、思虑良久,三位老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经过一番漫长的眼神交流,终还是由三人中,最直率、最‘粗俗’的弓高侯韩颓当站出身。
对刘荣微一拱手,便接过刘荣含笑递出的长棍,昂首看向悬挂的堪舆,而后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世人都说,我汉家的帝都长安,如一‘斗’字。”
“坊间,甚至有人说长安城,更应该被称为‘斗’城。”
“说来我汉家疆域,大体上,也呈一粗矮的‘斗’字。”
“——至少北方边墙,原确是东西绵延近万里,大体皆为东西向,唯独最西侧,如‘斗’字般缺了一角。”
“这原本缺失的一角,便是如今的朔方、五原二郡。”
“也就是河南地。”
“又或是陛下所常说的:河套。”
一段四平八稳的开场白道出口,韩颓当便回过身,对栾布微微一笑。
而后便呵笑道:“去岁河套一战,我和榆侯、曲周侯三人——尤其我和榆侯,也算是走遍了大半个河套。”
“其地形、地势,又周边山川河流,我与榆侯不说是了若指掌,也总还算略知一二。”
…
“河套,南有高岭以绝,西、北、东三侧,又均为大河所阻隔。”
“大河西岸的河西、北岸的幕南,均为北蛮匈奴所掌。”
“唯独东岸,是我汉家的北地郡和上郡。”
“——北地位于河套东南,上郡位于河套正东。”
“若再加上河套东北方向的云中,我汉家与河套间,也勉强算得上‘毗邻接壤上千里’。”
言罢,韩颓当便带着欠意的微笑,将话头交给了去年河套之战,因‘总揽大局’而没能亲临河套战场的曲周侯郦寄。
感知到韩颓当释放的善意,郦寄也是微笑一拱手,默然承了这份人情。
便见郦寄深吸一口气,旋即含笑唏嘘着接过了话头。
“去岁一战,某有幸受陛下以大军向托付,又将士用命,窃得些许功勋……”
“然早在去岁战前——乃至早自太祖高皇帝时起,我汉家,便已是对河套念念不忘。”
“某尚还记得,太祖高皇帝曾亲言左右:河南地,乃我诸夏应许之地!”
“早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河南地,便乃我华夏神圣不可侵犯之领土。”
“只可惜,秦末天下战火纷飞,反秦义军群起;”
“二世胡亥强令秦北墙边郡南下,错使北墙防务空虚,以至北蛮匈奴沐猴而冠,窃夺河南地。”
…
“遥想当年,太祖高皇帝欲与公侯大臣斩白马而誓盟。”
“可单就是誓盟时,所需斩杀的那匹白马,萧相国便寻了足有十数日,才从军中临时掉了一匹驿马。”
“及太祖高皇帝所乘圣驾,更是连八匹同色的马都凑不出。”
“黑、棕、栗、褐、沙、杂、灰青——区区八匹马,却足有七种颜色。”
“便自那时起,我汉家上至庙堂君臣,下至苍生黎庶,便皆知:唯有河南地,方可缓我汉家马匹之奇缺。”
“也唯有先夺河南地,我汉家,才能不再为匈奴轻骑所掣肘。”
话说到这儿——尤其还是说起了太祖高皇帝年间,即开国后的陈年旧事;
虽原本打定了主意,要‘冷眼旁观’眼前的三个老家伙讨论出个结果,刘荣也还是不得不站出来接过话头。
“是啊~”
“汉匈平城一战,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险些置我汉家宗庙、社稷,于风雨飘渺之中。”
“后太祖高皇帝驾崩,吕太后临朝掌政,更成为狄酋冒顿以国书相羞辱。”
“——国仇家恨呐~”
“每每念及此般往事,朕,便总觉得身上冠玄、头顶硫冠,腰间印玺更沉了些。”
如是说着,刘荣便算是划水式参与了话题,而后便又再度沉默下来,将这场讨论交还给了郦、栾、韩三位老将。
便见三人感同身受的叹息着点下头,又唏嘘感怀一阵,才由郦寄继续往下说道:“当时,军中将帅无人不言:先得河套以组骑军,后以骑军正面战胡。”
“这,是唯一可以击败匈奴人,使我汉家北墙不再受胡骑侵扰的方式。”
“——后来,太宗孝文皇帝迫不得已,另辟蹊径,于雁门、上郡等地广设马苑,以培育战马。”
“但此马苑育马法,一来费颇巨,二来,又多位于北墙一线,随时都可能为匈奴人所攻击。”
“再有,便是十步之墙,跑不出千里马。”
“太祖高皇帝遍设马苑于边墙,虽稍解了我汉家‘马匹奇缺’的燃眉之急,但边墙诸苑出栏的马匹,可谓战马者却十不足一。”
…
“便拿太宗孝文皇帝,最早设立的雁门苑为例。”
“——去岁末,雁门苑有种马一十七匹,母马七百二十九匹,未长成之马驹百四十六匹。”
“合计:九百九十二匹。”
“此外,雁门苑去岁还有马七十四匹出栏。”
“此七十四匹马,有近半数公马经阉割,做了驿站传马。”
“余下半数母马——共四十一匹,有一十六匹优等驽马入了少府,一十七匹劣等驽马售与商队,作拉车之用。”
“只余区区八匹良种母马,调与飞狐军做了战马……”
说着,郦寄还不忘痛心疾首间,双手分别伸出五个、三个手指。
“八匹。”
“区区八匹战马。”
“真到了战场上,只须胡骑百人一轮齐射,这八匹战马——雁门苑每隔数年,才能出栏一批的全部战马,便都要死在乱箭之下。”
“如此,我汉家还需多久,才能以骑万、千而成军,与匈奴胡骑正面对战,以绝北墙后患呢?”
“——百年?”
“——还是千年?”
郦寄话音刚落,一旁的栾布便顺势接过话头。
“太宗孝文皇帝在位二十三载,于边墙设马苑七处;”
“先孝景皇帝在位六年,亦设马苑一十一处于北墙,且另有一十八处待设。”
“——便都算上,边墙共三十六苑,即便皆不逊色于雁门苑,苑马三岁一出栏,却不过三百之数。”
“岁得出栏战马百匹,而万骑之军,确需战马二万余,乃至近三万匹……”
说到最后,栾布也是尴尬的笑着摇了摇头。
却并非反驳郦寄,而是非常赞同。
经过一个简单的算术题,便不难得出结论。
——将太宗皇帝所设七处、先孝景皇帝所设十一处,外加计划要设,却还没落地的十八处,总共三十六处马苑都算上;
每三年出栏一批战马,每个马苑每隔三年,出栏战马八匹。
平均算下来,边墙三十六苑,年出栏战马各两匹半,不到三匹,总共出栏战马不足百匹!
而纯骑兵作战部队,通常是以‘骑校尉’为基本作战单位,即八百骑;
又通常以骑都尉,来作为分战场的参战单位,即四千八百骑。
就说骑校尉,骑兵八百,按一人两马的低配置来算,也需要足足一千六百匹合格的战马。
而这一千六百匹战马,却需要汉家的边墙三十六年,费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能勉强凑齐。
二十年,却只能组建一支骑校尉,区区八百骑兵……
至于骑都尉,那就更别提了——足足四千八百骑!
若再进一步,以一人三马的高配置标准来算,足足需要一万四千多匹战马!
如果全指望边墙三十六苑,更需要至少一百五十年的时间……
所以,郦寄说的没错。
太宗孝文皇帝,于边郡广设马苑,并交代继承人:先孝景皇帝将此发扬光大,真的就是万般无奈下的‘另辟蹊径’‘曲线救国’。
想来,太宗皇帝也没指望通过这种方式,便组建起成千上万骑兵所组成的强大骑军。
而仅仅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聊胜于无的努力,来稍稍改善汉家马匹奇缺——尤其是战马奇缺的窘境。
边墙诸苑出栏的战马再少,也起码能让先头斥候斥候部队,不再因缺战马而头疼不是?
更何况边墙诸苑,除了少量的战马外,还能同时产出相当数量的驽马。
这些驽马,且不说能带来多大的经济效益——单就是战时,对后勤保障工作提供的支持,就已经能值回票价了。
至于战马?
开国元勋郦寄、降汉‘胡’将韩颓当,以及军方常青树栾布——乃至于天子刘荣都不得不承认:郦寄说的是对的。
甚至不单是开国后,长安朝堂内外的公侯大臣们;
时至今日,刘荣这一朝的长安朝堂,也同样坚定地认为:能打败匈奴骑兵的,只有汉家的骑兵!
而要想组建足够强大、足够数量的骑兵部队,汉家就迫切需要一块合适的养马地,以及相当基数的良马种群,来作为‘启动资金’。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河套。
只有河套,能解决汉家组建骑兵部队,所面临的一切难题。
河套就是天底下顶好的养马!
河套就有整个已知世界最为庞大——至少是最为庞大‘之一’的良马种群!
有了河套,就有了养马地、就有了培育战马的‘启动资金’;
之后的一切,就都会变得非常简单,水到渠成。
说到此次,三个老家伙自然是你一言,我一语,以‘陛下得取河套,乃福佑子孙万代之大功’之类的话,拍起了刘荣的彩虹屁。
刘荣也是与三人客套一阵,说些‘都是诸位将军之功,朕不过是会用人而已’之类的客套话,才将话题重新引回正轨。
便见郦寄深吸一口气,稍一肃面上神容。
而后,便从军事战略的视角,将河套地区的大致状况摆上了台面。
“过往数十年,我汉家之所以夺不回河套——太宗皇帝,之所以宁愿遍设马苑于边郡,也不愿图谋河套,绝非历代先皇无远志、军中将士不效死。”
“而是河套本身,极难攻取!”
…
“兵法有言:居高而临下,则必居高而‘凌’下;”
“位下而望高,非十倍于敌,不可围之;非五倍于敌,不可攻之。”
“若强攻——纵三倍于敌,无以胜;纵倍于敌,或溃败;敌我相当,则必为敌所尽灭。”
“河套,便是这么一块居高而‘凌’下,守之颇易,攻之极难的,兵家甚忌为‘不可攻’之地。”
“其地势,连高岭之南侧,及中部高;西、北、东三侧皆低。”
“——无论是自河西向东、自幕南向北,亦或自北地向西,皆会是以低攻高。”
“而高阙,便位于河套以北,大河对岸,阻隔河套-幕南的河岸线。”
话到此处,手握长棍的韩颓当,才终于把话题接回,开始做总结性发言。
便见那长棍高抬,先是在堪舆上的‘高阙’二字上一点,而后,又在整个高阙周围大致画了个圈。
“自河套北攻高阙,本该是‘居高而凌下’,俯冲接敌。”
“此本乃敌劣、我优之局面。”
“然大河东西而流,我汉军将士自南向北、自高向低俯冲‘凌下’之优势,便会为大河所阻断。”
…
“反倒是高阙,居河畔而依山峦,关坚墙固,又有大河护关。”
“而我汉家欲夺高阙,则必先淋箭羽而急渡,再三受敌半渡而击,死伤惨重;”
“便是将百千将士送到河对岸,也绝非大功告成。”
“——拼死渡河,精疲力竭下的将士们,还要立刻强攻高阙。”
“步卒争度,自当轻装简行不说,更不可能将攻城器械送到对岸。”
“轻装急渡大河,而后在没有器械之力的前提下,几乎‘徒手’强攻高阙;”
“二者结合在一起,便几可称之为:纵天神降下雷、火相助,亦无以破局之大难。”
话音落下,韩颓当终于将木棍交还给了刘荣,并向刘荣深一拱手。
而后,郦寄、栾布二人也先后站出身,对刘荣躬身拱手。
“陛下欲得高阙,臣等,皆敬陛下之宏图大志。”
“然高阙之难攻,不逊于函谷之稳固——非鬼神之力,不可违也。”
…
“去岁一战,北蛮匈奴损兵折将,更失河套,三五岁间已然不敢再战。”
“边墙难得安和,朔方、五原二郡,更负我汉家‘不败骑军’之重担于己身。”
“万望陛下三思。”
“非十足把握,我汉家,绝不可因攻高阙,而使边墙再生战端……”
“至少近几岁,若非泼天之利唾手可得,我汉家,便不宜再兴刀戈了……”
(本章完)
第457章 高阙,关乎汉家国运!
第457章 高阙,关乎汉家国运!
“高阙,只能强攻,也必须强攻。”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对于郦寄、栾布、韩颓当三人‘不好打,打不下来,而且打了不好收拾’的提议,刘荣的回应可谓是简单干脆。
——匈奴人,是必须要打的!
不打不行。
这一点,从太祖高皇帝那场白登之围开始,就始终是汉家上下君臣的共识。
之所以拖到现在,拖了五十多年,也并非不打了,而是暂时发育一下,有把握了再打。
从造成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明确‘汉家暂时打不过匈奴人’的那场汉匈平城战役,所发生的太祖皇帝五年开始算;
太祖皇帝后七年,孝惠皇帝七年,吕太后八年。
再加上太宗皇帝前三年——汉匈平城一战后过了二十五年,时间来到太宗皇帝四年。
太宗皇帝觉得,这都发育二十五年了,应该打得过了,于是就试了一下。
这一试,试出了济北王刘兴居叛乱,顺带着,告诉了汉室中央:经过二十五年的猥琐发育,汉家或许可能说不定,能正面对抗匈奴人了;
但只要打起来,关东肯定出问题,肯定会有宗亲诸侯举兵某乱。
于是,汉家又开始猥琐发育。
太宗皇帝后十九年,先孝景皇帝六年——又是刚好二十五年过去。
伴随着吴楚七国之乱被平定,‘只要汉匈打起来,关东必出问题’的隐患,也算是彻底排除。
与此同时,汉家猥琐发育的进度,也丝毫没有放缓,又发育了足足二十五年的时间。
到刘荣即位元年,汉匈爆发北地朝那一战,距离白登之围所发生的平城战役,刚好过去了五十年。
五十年的时间,汉家经历了太祖皇帝时期的‘异姓诸侯清除计划’,吕太后掌权时期的内部疏离、整合。
再经过大半个文景之治——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汉室,即便是曾经叱姹草原的雄主:冒顿、老上父子二人见了,心里也必定会犯嘀咕。
这特么,怎么打?
你汉家纯后期英雄是吧?
只要不死就发育的起来,还发育的这么好?
早知如此,前期就该把你弄死了……
简而言之,经过这五十年的发展、发育,汉家几乎解决了内部所有问题,并通过效果最显著的‘笨办法’:轻徭薄税,开源节流,将开国初糟糕的财政状况、民生工作,以及军队建设工作,都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除了军事硬实力上,因为骑兵,也就是战马的稀缺,而稍逊于始皇在位时期的大秦帝国之外,如今的汉家,在其他方方面面,都堪称完爆大秦!
那么,问题就简单多了。
论民生——始皇陛下的子民都在修长城、修直道,大汉帝国的子民则在休养生息;
论经济——始皇陛下手里或许有钱,但也是恨不能有一块三块,到处搞基建,建宫殿,大兴土木,寻仙问道。
反观当今汉室,赚五块,恨不能往府库里存进去六块。
唯独军事方面,距离曾经睥睨天下的大秦帝国,稍微有点不容嘴硬的差距。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民生、经济,都已经超过了大秦帝国,那剩下的不就是疯狂爆兵、爆装备,把军事实力和成就,也往上抬一抬吗?
汉家也确实这么做了。
当今刘荣元年,汉匈朝那一战,无疑是以最直观的语言告诉匈奴人:我汉家,不再是你想攻,就轻易攻进国门,在边地肆意妄为得了。
我汉家,守得住国门、保得住国境线了!
而短短半年之后的河套-马邑战役,更是无比霸气的告诉匈奴人:莫伸手!
伸手必剁!
攻打马邑,我汉家能抢走你的河套!
下回打算打哪?
或者说,下回,打算让我汉家抢走你什么地方?
所以,如今汉匈双方之间的战略格局,虽然还没到‘寇可往,我亦可往’的大反转,但攻守易型,却也已不容否认。
过去,匈奴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汉家疲于应对,只求匈奴人别来——起码少来。
现在,换做是汉家守株待兔,待匈奴人入侵边墙某个点,逮着机会就从其他方向,去偷袭匈奴人的薄弱点。
河套,就是这么拿下来的。
而眼下,刘荣盯上高阙,其实也是必然。
——河套对汉家的战略意义,除了地理位置上的战略重要性外,最主要的,就是这块方圆数百里的天然养马地。
换句话说:河套,就是汉家抢下来的一个空投。
抢到空投不是最终目的。
拿到空投里面的武器、装备,打败敌人,最终成功吃鸡,才是汉家的最终目的。
说具体点,便是先拿下河套,补齐汉家北方边界‘斗’字形的西北方向缺口,大幅降低边防压力。
而后,凭借河套地区原有的马匹种群基数,尽快获取足够数量的优质战马,并以此来组建骑兵部队。
最后的最后,便是以骑兵对骑兵,刀刀见血的正面硬刚,并将匈奴人赶去欧罗巴,去做个劳什子的上帝之鞭。
那打败匈奴人,需要具体做些什么?
正面硬刚,1v1真男人大战,把匈奴人杀的丢盔卸甲,然后一路西走欧罗巴?
这当然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但问题在于:匈奴人,他不是没有脑子的npc;
而是从出生开始,就在和天地‘争命’的游牧民族。
打不过就跑、打得过也不急着硬拼,才是游牧文明世界的主旋律。
所以,别说是和匈奴人你十万、我八万的骑兵正面对抗了——去年一场河套战役,都把匈奴人吓得跑去西域回血了!
匈奴人不跟汉家打。
尤其是不跟现在,已经初露锋芒的巅峰大汉王朝打。
那怎么办?
不打了?
显然不可能。
——卧榻之侧,岂容它人酣睡?!!
尤其还是匈奴这么一头恶迹斑斑,对汉室上下君、民,犯下过累累罪孽的恶虎,就更不能在‘卧榻之侧酣睡’了。
汉家肯定要揍匈奴人,可匈奴人又不愿意打,怎么办?
玩过游戏的都知道:只要你开始攻击敌方防御塔,就会随机刷新一个前来阻止你偷塔的敌人。
当你攻击敌方水晶枢纽的时候,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敌人,就都会来拼命阻止你!
反之,你若是在大优势去逛街、去打野,敌人管都不会管你,只会躲着你,好争取发育时间。
现在的匈奴人,大概就是类似的想法。
——汉家发育起来了,一场朝那之战,一场河套-马邑战役,匈奴人连输了两拨大团,还丢了河套这个‘大龙’。
本来就打不过,汉家又多了一个龙buff,自然更打不过了。
于是,匈奴人决定暂避锋芒,跑去刷自家野区——西域,并通过防御塔来暂时钳制汉家,来争取一定的发育时间。
那匈奴人的防御塔是什么?
是草原一望无际、让人晕头转向,根本认不清路——甚至压根儿没有‘路’的地理特性;
是分散在草原各地,并流动游牧的各个部族;
是将河套围了大半的大河;
当然,也有高阙。
有高阙拦在面前,而匈奴人的大本营:幕南,又刚好就缩在高阙后面;
汉家要想让畏畏缩缩的匈奴人,被逼着不得不和汉家碰一碰,那就只能攻其之必救。
只有幕南。
只有作为整个匈奴帝国之根基、之根本的幕南,才能让匈奴人顾不上敌我实力差距、顾不上正面硬刚的性价比,不管不顾的拼命打上一场。
所以问题就成了:要想打到匈奴人,要想通过威胁到匈奴人的根基,来将匈奴人的位置锁定,而非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跑,汉家就必须对幕南地区造成威胁。
最好的方式,便是拿下高阙。
只要高阙一下,幕南地区必定是人心大乱,单于庭风雨飘渺,匈奴帝国危在旦夕。
按照游牧民族的尿性,说不定还会发生几场政变,换一两个匈奴单于。
就像当年,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吴楚叛军主力猛攻梁都睢阳,且一副随时都能打下来的样子,就曾搞得长安朝堂人心惶惶。
情况最糟糕的时候,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偷偷给吴王刘濞,提前写祝贺登基的贺词了!
究其原因,便是因为梁都睢阳一破,吴王刘濞继续西进便是一马平川,直到兵临函谷。
而函谷,是关中东门户。
且不提他坚不坚固,是否真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吴王刘濞的叛军是否真的攻不进来;
单就是‘函谷关临敌’这一项,就足以让当时的天子刘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然后沉默不言的退位让贤,把皇位让给吴王刘濞。
你说为什么沉默不言?
当然是因为死人不会说话。
这就好比你住在乡下的一间农院,最近,村里都在传山上有猛虎,还伤了隔壁村几条人命。
你或许暂时还不会太慌。
但当有一天,那只猛虎出现在了你们村,且恰好就出现在你家的农院外;
你会去思考你家的院墙、院门,能否挡住这只猛虎吗?
显然不会。
你只会说:这勾八地方风水有问题!
只要能活下来,就赶紧搬走,明天就走!
同样的道理——当年,若吴王刘濞的叛军能兵临函谷关,那长安朝堂内外所思考的,绝不会是函谷关守不守得住。
而是:勾八一个吴王刘濞,都能打到我汉家的函谷关下?
不愧是你啊!
天子启!!!
我好端端一个强汉,你才做了几年皇帝,就菜成这个ac样了?
你勾八皇帝做的有问题啊!
按照这个逻辑,高阙,其实也能算作是幕南的南门户;
汉家兵临高阙,已经足以要匈奴现单于:挛鞮军臣的命了。
这一点,刘荣也感到奇怪:这么‘废雾’的单于,在无比信奉丛林法则的草原,居然还没有被某个挛鞮氏王族——如伊稚斜之类的赶下台?
说回高阙。
作为匈奴帝国之根基、之根本的幕南地区南门户,高阙不止是形状、结构像函谷关;
高阙对匈奴单于庭的意义,和函谷关对于汉家朝堂中央的意义,也几乎是一样的——都是基本盘、老窝的关键门户。
如此门户面临威胁,最高统治者死不死另说——整个政权,必然都是如临大敌的。
而这,也同样是高阙之所以会那么难打,以至于郦寄、栾布、韩颓当三人无比悲观,就差没拍着胸脯说‘陛下信我,肯定打不下来’的原因所在。
除了高阙本身的防御属性、攻打难度外,其战略意义的重要程度,也同样会让汉家投鼠忌器。
举个例子。
都城附近的内海,是后世华夏的海防门户。
只要夺取那片内海,就能直接对京都造成直接威胁。
那倘若有朝一日,姨妈巾国攻打这片内海,并且侥幸打下来了,那请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姨妈巾国,真的能轻而易举的,对华夏京都造成威胁,并以此获取巨大利益吗?
华夏会去求姨妈巾国:求求你别打我京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绝对不会!
那片内海被姨妈巾国获取,京都地区直面威胁,只会激活一个名为‘长城守望’的副本!
高阙也一样。
如果有朝一日,汉家真的拿下高阙,那匈奴人必定会如潮水般涌现高阙,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守护身后的幕南大地。
就像那场会战,华夏军人前仆后继——路上走了三个月,战场上活了三小时,也要拼死抵抗侵略一样。
甚至于,都不用等汉家彻底拿下高阙!
只要高阙有危险,出现可能要被攻破的隐患,整个幕南地区的匈奴人就会集体发疯!!!
到了那时,什么部族矛盾、什么地区格局,什么本部利益,通通都要靠边站。
单于庭也就是个把大家集合起来,共同应对来敌的组织者;
所有人,每一个人,都会拼进最后一滴血,来捍卫匈奴人唯一的‘沃土’:幕南草原。
因为每个匈奴人都清楚,有幕南,匈奴才是‘帝国’,单于庭才是草原共主;
一旦失去幕南,匈奴会再次变回曾经,那个苟延残喘、在夹缝中求生存的部族,单于庭也要变成‘匈奴王帐’。
最可怕的是:如果是换另一个游牧文明来取代匈奴,那绝大多数部族,心里也还是有底的。
先效忠东胡,后投降月氏,最后又成了匈奴三驾马车之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是吧?
楼烦王?
可若是汉人?!
若是汉人——若是诸夏之民取代匈奴,成为了草原新的统治者?
(本章完)
第458章 难啊
第458章 难啊…
由汉家这个农耕文明封建政权,来统治数百年来,始终处于部落联盟游牧文明的大草原?
别说草原上的匈奴人、各部族牧民心里犯嘀咕;
——便是汉家自己,也不大敢想这个诡异的可能性。
因为当今世界,就没有一套针对于游牧文明政体,统治草原游牧之民的理论体系。
如何统治草原、如何统治游牧之民,如何保证草原的社会结构稳定——东胡人不知道,月氏人不知道,如今的匈奴人,乃至作为‘游牧民族世地热’的汉家,也都不知道。
后世人常说,人类想象不到认知以外的事务。
比如在农民伯伯看来,皇帝,那大概就是个拿金锄头耕地,拿金碗喝渠水、吃米粥的奢靡富农。
又比如,在风尘女子看来,世界上,就没有女人是不靠出卖肉体赚钱的——至少没有人不愿意这么做。
之所以有人没这么做,是因为她有更好的选择,让她觉得出卖肉体的价码不够高。
只要价格给到位,那世界上,就没有张不开腿的女人……
这是因为在老农认知当中,世界上的人,不种地是不可能养得活自己的;
哪怕再怎么尊贵,也得种地!
同理——在风尘女子看来,这个世界上的女人,不出卖肉体是不可能赚到钱的。
哪怕再怎么清高,也得张腿!
故而,在草原绝大多数底层牧民看来,倘若有朝一日,汉人统治了大草原,那或许便会彻底颠覆草原的生存逻辑。
——什么每年将牧畜上缴十五分之一,来作为‘农税’啊~
——另外再上缴一定数量的乳制品,来作为‘口赋’啊~
等等,诸如此类。
只是不管怎么遐想,思维的局限性,以及草原恶劣的生存环境,都会逼迫他们往最糟糕的方向去向。
比如某个牧民,有一匹马,三头牛,二十只羊。
日子算不上滋润,但也能勉强养活妻女几人,以及自己所组成的小部族。
有一天,该牧民听人说起此事,说是汉人快要统治草原了。
让汉人统治草原,那他们这些牧民,就要和汉人地界的农民一样了。
于是他心想:汉人的农民,每年要交三十取一的农税——这已是农税减半过后的比例。
想来汉人单于,不会对草原游牧之民如此仁慈,必定会收取十五税一的‘农税’。
或者应该叫‘牧税’?
那这十五税一怎么个取法,就多少有些让人心惊胆战了。
——我就两匹马,取其中的十五分之一,不会是要杀掉其中一匹,然后拿走一部分的肉吧?!
那三头牛也是,万一有其中一头被杀掉,其余两头的产奶量,根本就养不活这个小小的家庭。
至于那二十只羊,十五取一,那就是一只多,等于说是起码要少两只。
每年两只!
明年、后年,都会被完整带走一直,另外有一只被宰杀,并被取走部分羊肉。
三年之后,就剩下十四只羊了。
然后,就是每年杀一只,其中大半上缴……
也不能怪草原游牧之民,会有如此抽象、奇葩的猜想。
而是在游牧之民——尤其是底层民众已有的认知中,汉人,就是比游牧之民富裕、懦弱,且极其愚蠢的超级大部族。
他们几乎不会饿死;
只要勤劳耕作,且不遭遇重大自然灾害,他们就能保证每天都吃上食物!
即便遭遇了自然灾害,他们的单于庭也会非常仁慈,将单于庭的财富分出来一部分,来供灾民渡过难关。
汉人还有一句话;
这句话说:只要单于不是个瞎子、聋子、傻子,那就不应该有子民被饿死、冻死。
从这些事上来看,汉人的富裕——上到‘汉人单于庭’,下到汉人底层农民,都到了令游牧民族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程度。
凭什么!
凭什么更勇敢的游牧之民,没有得到上苍如此优待,反倒是让懦弱的汉人,过上了如此富足的生活?!
于是,他们开始钻牛角尖,开始苦思冥想。
并最终,得出了一套十分完整,且能自圆其说的逻辑。
——汉人,是上苍专门圈养起来,供游牧之民食其血肉,并磨练技艺、锻炼自身强大意志的羊。
既然是羊,那整日无所事事,轻轻松松就能吃饱肚子的生活,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有了这个逻辑作为信念支撑,游牧之民便开始将长城以内的诸夏之民,当成打怪升级掉装备的野怪boss。
boss太强大,他们就躲着,或拉扯、风筝;
一旦boss变弱,他们就会觉得是自己强大起来了,于是乌泱泱去群刷boss,看能爆出什么好东西。
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大约一千多年后,便曾有两个华夏boss,给游牧民族爆出了前所未有的丰厚装备。
——boss之地!
明白了这些,明白了游牧之民对长城南北两侧文明、社会的理解,再去看历史上,华夏王朝强盛时期,游牧之民的坚韧,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不就是打不过boss嘛~
攒攒装备,刷刷级,战力高了再来打就是。
谁会因为打不过boss而难过啊?
至于那些特殊时期——如始皇嬴政、汉武大帝在位时期,被打到崩溃的游牧之民,那也很好理解。
勾八野怪造反了,boss狂暴了,你不怕?
一刀一个小朋友,那都不是杀你角色,而是直接销你的号!
这你不崩溃?
…
到这里,游牧之民对华夏农耕文明的了解、认知,便已是十分清晰。
再回过头看高阙。
高阙是什么?
是暴动的boss抢占了河套地区后,保证匈奴‘玩家们’的安全区域:幕南地区,不受到boss攻击的屏障。
那么,当这个玩家与野怪——或者说是文明与野蛮的分界线,被愈发狂暴的boss攻击时,安全区的玩家会是什么反应?
答案是:但凡有点战力,觉得自己能帮上忙的,都会自发前去作战!
就算没有战力,觉得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连boss的血皮都蹭不掉的人,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守护这个关口。
高阙难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要高阙遭受攻击,草原大部分地区都会开启‘狂暴’buff,而后前仆后继的涌向高阙!
而今草原之上,除了匈奴单于庭口口声声显摆的‘四十万控弦之士’,也就是大约四十万左右的本部户口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部族。
这些部族,大的能有七、八万,乃至十几万人,拥有二至四个‘万骑’,拥兵上万!
中等规模的部族,则有个三五万人口,也能勉强凑出一个万骑,拿出四千到六千兵马。
至于小部族,那范围就广了。
大一点的,万儿八千人,三五百游骑,虽算不上有多么强大,却也绝非寻常匪盗、贼寇所能觊觎。
周边部族有邪念,那也得掂量掂量:这几百游骑,以及必要时还能挖掘出来的战争潜力,究竟值不值得自己去死磕。
中等水平的,三两千人,百八十骑,除非占据了水、盐、林木等资源地,便也自保无虞。
最小的,那更直接就是以家庭为单位,人口两位数甚至个位数,兵力普遍为:一人。
而在高阙这种生命线,遭受‘域外文明’功绩,并有可能陷落时,这些规模各异的游牧部族,便都会将自己所能分出来的武装力量,悉数派往战场。
他们没有家国情怀这种太高级的情感;
也没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种深奥的思想哲学认知。
但草原千百年来,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生存智慧,会驱使着他们在懵懂间,做出最正确,同时也最为壮烈的抉择。
所以郦寄说:高阙只要开打,那就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栾布说:除非有十足把握——也就是打下高阙,并长期固守,而非被潮水般涌来的游牧之民所淹没的把握,否则,就不应该太早打高阙的主意。
至于韩颓当,虽然始终没怎么开口,但这三人当中,韩颓当是看得最透,同时也是最为悲观的一个。
韩颓当自幼在草原长大。
游牧之民的尿性,韩颓当可谓是一清二楚。
如果说幕南、河套,是天平的两边,那高阙,就是平衡天平两侧的支点。
这个支点只要出了问题——甚至仅仅只是抖动一下,那对于天平两侧的幕南、河套而言,都将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地震!
地震过后,幕南肯定是举目疮痍。
但河套就能落着好?
掌握河套的汉家,难道就不会被这场大地震所波及?
最终的结果——在韩颓当看来,攻打高阙最理想的结果,是高阙到手,幕南溃烂,匈奴人北走或西遁,以至‘幕南无王廷’。
而汉家这边,也同样会损失惨重。
——河套也会烂。
无论是从汉室内陆源源不断送上来的人员、车马,还是武器辎重,都会让河套这片天然养马地受到破坏,并陷入漫长的自我修复期。
与此同时,河套北侧的高阙开打,西侧的河西,也几乎不可能隔岸观火。
汉家为什么想要高阙?
因为高阙在匈奴人手里,汉家往北摸不到幕南,往西,也不能专心致志、没有后顾之忧的谋划河西。
只要拿下高阙,汉家就算是不进一步踏足幕南,仅仅只是占住这个探入幕南的前哨站,也完全可以抽出手来,全神贯注的图谋河西。
那作为河西各部族的头人,在高阙爆发大战时,该作何抉择?
再简单不过——自西向东,侵扰河套西部地区,为河套北部的高阙缓解防守压力,让汉人双线作战,疲于奔命,首尾不能相顾。
而高阙的重要性和攻打难度,又不得不倒逼汉家,将尽可能多的注意力放在高阙,而非河套与河西地区毗邻的西部区域。
这么做的结果是:无论高阙打没打下来,河西各部都大概率要踏足河套,吃喝玩乐、打砸抢烧,肆意逛一圈再走。
打仗,是要算账的。
投入的成本,可能获取的回报,往往才是政权决定一场战争是否开启的决定性因素。
好比后世,但凡是个不冒黑油的地方,漂亮大兵都不乐意去。
因为不划算。
一样的道理——当今汉室,决定一场战争是否开启,也是要算账的。
只是不同于后世漂亮大兵只算钱、不算人的计算方式——华夏政权算战争支出和收入,还要算上人命和政治得失。
比如刘荣元年,汉匈朝那之战。
一场由外敌主动发起的侵略战争,汉家需要投入无数成本,但最终却并不能得到实际的收益;
但汉家还是得打。
因为打了,仅仅只是亏项目投入成本。
不打,那就要亏股份、股价,甚至面临破产的风险。
最终,汉家砸进海量的资源,得以保住朝那塞,也就是保住了股价、股份,顺带着,收获了诸多精神层面、政治层面的收益。
反观敌人,同样投入了庞大的资源,最终却一无所获。
正所谓:食敌一钟,当吾十钟。
能让敌人亏,本身就是赚。
所以朝那一战,汉家原则上不亏,实际上小赚。
再看之后的河套-马邑战役,那就更是一目了然。
——汉家赚的盆满钵满,匈奴人却差点没把底裤给亏进去,大概率还差点折了个单于。
而眼下,刘荣有意开启高阙之战,自然也是要算账的。
战争投入没的说——本身就是攻坚战,资源消耗和人员伤亡,都远非朝那之战,或河套-马邑战役所能比。
而河西地区的不稳定因素,又必定会导致河套地区遭受损失,或是汉家为了保卫河套西部,而投入同样庞大的成本去做防守。
看的见的成本,就已经有这么多了。
收益呢?
不是没有,也不是不够多——幕南,河西,都是足以让汉家拼上国运,去搏一把的致命吸引力。
但收益,往往伴随着风险。
万一没打下高阙,汉家海量的战争成本投入,就都会付诸东流。
最糟糕的状况,甚至可能连河套都得丢!
如此庞大的成本,以及虽然足够诱人,但风险同样极高的预期收益。
难。
这场战争,真的很难去下定决心主动开启……
(本章完)
第459章 不一样,很不一样
第459章 不一样,很不一样
“若高阙之战爆发,我汉家所需投入的兵力,所需要筹措的粮草——陛下可曾估算过?”
漫长的沉默之后,韩颓当终于开口发言。
但碍于自己降将的身份,以及对刘荣的尊重,韩颓当决定不直接提反对意见,而是通过这种委婉的方式,让刘荣知难而退。
不料这一问,却换来了刘荣自信无比的精确答复。
“朕,还真算过。”
略显臭屁的说着,刘恭当即走上前,昂首看向堪舆。
而后抬手指向高阙,大致虚画了一个圈。
“高阙,本为匈奴四大氏族之一:呼延氏驻守。”
“去岁河套-马邑之战过后,匈奴单于庭深知高阙之危,遂将四大氏族中的另外一家:兰氏,也举部调到高阙一线。”
“除了驻守高阙的这两个部族,共计大约四万兵马外,还有周边部族。”
…
“高阙方圆五百里,有部众万人以上、战员五百以上的大小部族,共一十九各,至少可出兵三万。”
“方圆千里,则有战员千人以上的部族,共五十五个,可出兵六万。”
“算下来,我汉家倘若强攻高阙,且不能速攻而下,那战起至多七日之后,我汉家要面对的高阙,便会有超十万匈奴骑卒驻守。”
说到具体的数字,刘荣面上笑意也被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油然而生的严峻和凝重。
“十万兵马,就算是不擅长攻、守关塞的胡骑,也绝不容小觑。”
“再加上又高阙为依凭,没有三倍之军,强攻而下便无从谈起。”
“换而言之,强攻高阙,我汉家至少需要调动三十万人以上的战卒,以及至少两倍数量的民夫、辅兵。”
“——这,就已是近百万人了。”
“每月军粮,算上沿途损耗,几近三百万石!”
…
“且高阙一战,无论我汉家能否攻夺高阙,将士伤亡,都不会低于二成。”
“即:战卒伤亡至少六万,民夫伤亡十数万。”
“这还只是保守估计。”
“最糟糕的情况,是三十万战卒伤亡近半,逾十万,辅兵、民夫伤亡过半,数以十万计。”
“如此,我汉家光是战后抚恤,就要用去数十、上百万万钱。”
言罢,刘荣便转头看向郦寄和栾布,想要看看他们的反应。
——这个账,刘荣是按理论值算的。
实际上会怎么样,还是这些经验丰富的将军们,能得出更准确的范围。
果不其然。
刘荣话音刚落,郦寄便不假思索的,精简了刘荣所给出的数据。
“强攻高阙,有个二十万兵马,当足矣。”
“余下十万兵马,或可成列于河套西沿线,以免河西生变。”
“至于军粮——三十万大军,至少倍之的民夫、辅兵,光是吃,每个月便是近二百万石;”
“又河套山高路远,每一石粮食被运去高阙,或许便要额外付出一石余,来作为运输所费。”
“如此,便是四百万石每月了……”
…
说着,郦寄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勉强说服自己,将兵力投入、军粮耗费这两项暂且抛在脑后。
可即便去掉这两个大项,余下的部分,也已就让殿内四人胆战心惊。
尤其是刘荣方才,所提到的:攻打高阙所造成的伤亡,有可能会让汉家在战后,承担起高达上百万万钱的抚恤、补偿负担。
上百万万钱!
什么概念?
——太宗孝文皇帝曾算过:如果汉家和匈奴人,先后决战三次,且每次都主力尽出,汉家所消耗的钱、粮、用度以及其他投入,总价值大约在四百万万钱。
也就是说,少府攒够四百万万钱,汉家就可以不去麻烦底层民众、以不加税为前提条件,自费把匈奴人给打掉。
四百万万钱,前后三个阶段的总决战,每个阶段大约一百四十万万钱。
换而言之:若强攻高阙,无论成败——一旦伤亡过于巨大,那汉家的战争投入,就很可能超过原计划中,汉家打算用来和匈奴人决战的,最终决战某一阶段的几乎全部成本。
成本极高,风险极大!
自然而然的,郦寄、栾布、韩颓当三人,看向高阙的目光也愈发古怪了。
——你高阙是个什么东西,非得着我汉家费上百万万钱,去赌一个正面攻破的机会?
哦,你是幕南门户啊……
那没事了……
但即便如此,上百万钱的战后抚恤金额,也实在是多到吓人。
这会造成什么?
非常简单。
当汉匈高阙战役正式打响,但凡是在场这三个老家伙其中一人挂帅,那就必然会在暗中算这笔账。
当攻打高阙的战事伤亡,达到让汉家损失惨重,陪抚恤金就能赔死的程度时,这三人必定会出于性价比的考虑,而停止攻打高阙。
不继续打,就不用继续伤亡,从而不断扩大战后需要给出的抚恤金了。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后世人常说,战争时政治的延续,因政治斗争强度溢出而爆发,并为政治而服务。
但从这一套‘算账’理论,也就是财政、经济——或者说是得失论的角度考虑,战争,往往都是零和博弈。
即:胜利一方通吃,战败一方全输。
只要打赢了,那就应有尽有;
只要战败了,亦是一无所有。
后世近现代,姨妈巾国便是出于这个原因,而在政权无比艰难的时期,决定孤注一掷,去搏一个‘赢家通吃’的解决,以解决其内部的所有问题。
具体到高阙,也是一样的道理。
——如果汉家拿下高阙,并顺利守住‘高阙’这一核心胜利果实,那与这个战果,高达六位数的战斗减员、高达十一位数的抚恤金总金额,便都是值得的。
因为有了高阙,等于将来汉家能拥有幕南、河西,乃至更遥远的漠北、西域。
再多的投入都值得、再多的投入都赚的回。
反之,一旦高阙没能拿下来,那这场零和博弈失败所引发的连锁反应,也大概率是汉家——至少是如今的汉家所无法承受的剧痛。
首先第一点,自然还是伤亡。
为什么要再提一遍伤亡?
因为战争胜利时的伤亡,和战败后的伤亡,完全就是两码事。
战争胜利,意味着每一场战斗之后,我方几乎都可以打扫战场。
阵亡者的遗体、遗物能得到收敛,遗体焚烧后所得的骨灰能送归其家乡——而且还是壮烈牺牲,荣归故里!
因伤丧失战斗力、行动能力者,也能在打扫战场的过程当中,得到相对较好的处理和诊治。
运气好的能获救,稍微差点落个残疾,但也好歹能活命。
实在实在倒霉透顶、伤的太重,才是救不回来。
反观战争失利呢?
别说打扫战场了——我方能保住国境线不向内收缩,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国境线都悬了,自更别提打扫战场,收敛遗体、遗物,乃至焚烧遗体,移送骨灰回家乡,以‘荣归故里’了。
绝大多数时候,在一场失败的战争中牺牲的军人,都无法保全尸身。
基本就是该烈士生前的上官,登门知会家人一声:你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在战场上英勇牺牲了。
然后家人们拿该烈士留在家中的遗物,搞个衣冠冢之类。
十里八乡的左邻右舍,也不会说某某家的男人是‘为国捐躯的大英雄’,而是会平淡的说:哦,他家男人啊,去打了一场败仗,死战场上了。
甚至于,不乏会有人将战争的失败,归咎于这些在战争中死去的英烈身上。
——能死在战场上,分明就是这个人不够优秀!
——这种不优秀的人多了,军队又哪来的战斗力?
——没有战斗力,拿什么赢匈奴人?拿头嬴?
所以,战争胜利或失败,对于阵亡烈士的身后名、哀荣、社会评价,都是有着极为显著的影响的。
死在一场我方胜利的战争中,那你就是用生命帮助我们取得胜利!
但死在一场我方失败的战争中,则会有人将死去的你,视作战败的罪魁祸首之一。
对于这个时代,视名誉胜于生命,尤其视家族声誉,更甚于家族未来的汉人而言,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比生死之间的落差都更大。
——前者比活着还好,后者,则比全家死绝都还让人接受不能。
第二点:抚恤制度。
在绝大多数后世人认知当中,阵亡、伤残将士是否得到抚恤,得到怎样规格的抚恤,得到怎样的社会舆论评价,和战争胜败并无直接关联。
但在封建时代,二者却是高度关联的。
原因很简单;
绝大多数封建王朝,实际上都没有太过健全,且较为正常的阵亡、伤残军人抚恤制度。
好比当今汉室,在法律层面,就只有太祖高皇帝年间,以律令形式留下的几条规定。
原文为:士卒从军死者,为槥归其县,县给衣衾棺葬具,祠以少牢,长吏视葬。
翻译过来就是:士兵在服役期间死去的,用小棺盛其遗体,送归原籍;由籍贯地县衙供应葬衣、葬具,为其进行少牢规格的祭祀;并由县衙最高长官亲自参加葬礼。
看上去很不错,非常暖心,也解决了许多现实问题。
但实际上,这条关于阵亡将士的规定,却仅仅只是‘规定’,完全算不上抚恤。
如第一句:士卒从军死者,为槥归其县。
——不然呢?
——不给人尸体送回去,难道还要扔在野外发臭发烂,无法入土为安?
——真这么干,谁还愿意参军、谁还愿意让家中儿郎去参军?
这本身就是应该做、不做就要损阴德的基本举措。
再看第二句:县给衣衾棺葬具,祠以少牢。
这句倒还行。
由户籍所在地的县衙,为其提供丧葬用品,并按照少牢规格为其举行祭祀,好歹是了点真金白银,实打实减轻了烈士家属在操持葬礼时,所可能面临的经济压力。
但这一条的问题在于:无论是以天子名义恩赐的丧葬用屁,还是少牢规格的祭祀所需的‘少牢’,即猪、羊各一头,无一例外,都是地方县衙在出钱。
中央天子分儿逼不掏,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让地方县衙掏钱,去为天子邀买人心。
且不说这合不合适、对地方县衙公不公平;
单就是具体操作时的漏洞,就大到令人无语。
——原则上,地方县衙不能违背这条律令,必须履行这条律令所要求的职能。
但倘若地方县衙,没有履行能力呢?
倘若地方县衙的财政状况,不足以支撑他们履行这一条律令呢?
更恶心的是:如果地方县衙的财政状况,可以被粉饰为‘刚好无力承担这笔支出’,那这条由太祖刘邦制定的法律条令,就必然会轮为一纸空文。
不是不给你,是真没钱呀!
要不,再等等?
实在等不及,你就先自掏腰包垫着,好歹先让人入土为安。
至于丧葬用品、少牢祭祀,等县衙有钱了,都折钱给你。
什么?
你问县衙什么时候能有钱?
那还不是我说有就有,没有也有;我说没有就没有,有也没有嘛……
丧葬用品、少牢规格的祭祀,都能因为地方县衙‘无力承担’而轮为空谈,自更别提最后那句‘县令参加葬礼’了。
本官忙得很行不行?
去郡府开会了行不行?
实在不济——本官病了,你又能说啥?
说到底,封建时代的绝大多数时期,阵亡将士能否得到抚恤,完全就是看封建帝王本人的心情。
心情好了,大手一挥,搞一个集体国葬也是有的;
心情不好,脑袋一埋装鸵鸟,你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那么,与战争相关的事,是如何影响封建帝王的心情的呢?
在有关战争的事务当中,什么事最容易、最能直接影响帝王的心情?
答案,显然是战争的结果。
打赢了,自然就高兴!
帝王不单有大手一挥,豪爽抚恤的心气儿,也同样有这个底气——打胜仗赚回来的东西,抚恤能用掉多少?
反之,打输了,自然就不高兴。
且不说还有没有心气、心情去搞抚恤——哪怕有,现实条件也未必允许。
毕竟打输了,经济层面必然是亏炸了的状态。
哪还有闲钱去抚恤阵亡、伤残者?
(本章完)
第460章 战略格局
第460章 战略格局
这是其一;
——帝王和率军将领的心情,受战争结束后的成果这一直接因素、帝王心情咋样这一间接因素,使得军中将士死了能否得到抚恤,活着能否等到封赏,充满了不确定性。
而且战争结果对应的,是何战争结果对应的,一目了然天差地别的待遇。
作为后世人,刘荣自然知道这不对。
军队,赏是赏,恤是恤。
前者是奖励,后者是鼓励,二者都得有,且缺一不可。
真要说起来,相较于‘一定要按时奖励有功的人’,反倒是‘一定要按时抚恤阵亡、伤残将士’,更迫切需要形成制度、体系去支撑。
盖因为没有奖励,仅仅只会动力缺失,大家出工不出力,都不愿意好好打仗了;
而没有抚恤,则会导致信心确实,大家直接不愿意上战场了!
所以,抚恤制度,也同样会因战争的胜利后失败,而存在或消失。
最后,同时也是最让人无语的一个点,就是这场战役过后,汉匈双方之间的战略格局,并不会维持在现如今,汉家掌握河套、蠢蠢欲动,匈奴人固守高阙,瑟瑟发动的模样。
——战略格局,是会伴随每一场战争甚至战斗,而处于动态变化之中的。
比方说,自太祖高皇帝刘邦身陷白登之围的汉五年,一直到汉匈朝那一战结束前的当今刘荣元年——这长达整整五十年的时间里,汉匈双方之间的战略格局,都始终是匈奴人骑脸输出,汉家被动挨打。
直到当今刘荣元年,汉匈朝那之战,结束,汉匈双方之间的战略天平,才第一次朝有利于汉家的方向倾斜了一下。
从表面上来看,这其实不大正常。
因为汉匈朝那一战,本质上,就是一场失败的侵略战争、成功的卫国战争。
而且战争并没有蔓延战线、时间——仅仅只是在朝那塞打了一场,战争就彻底结束了。
无论是从结果还是过程来看,朝那之战过后,汉匈双方之间的边境实际掌控线,都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
那一战之前,汉家守着朝那塞,匈奴人想来就来,想打就打,想走就走。
那一战过后,汉家也还是守着朝那塞,匈奴人依旧是来去自如。
双方之间的对峙状态没变,也没有某一方因此战,而遭受了太过于重大的局部损失,又或是被庞大的战争成本给伤到筋骨。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汉匈朝那之战,本不该影响汉匈双方之间的实际战略格局。
顶天了去,也就是匈奴人士气低迷一些、对朝那塞生出些许畏惧和忌惮;
汉家则士气高涨一些,对朝那塞和参战的将军、部队多出一层‘牛掰’滤镜。
然而现实情况是:就是那一战过后,汉匈双方的战略格局便发生了变化。
——汉家,前所未有的,将匈奴人成建制的骑兵集群,完完全全的挡在了国门外。
仅此一点,便迫使汉匈双方的权力中枢,重新评估了双方之间的实力变化,并根据新的实力对比,来制定出双方对待彼此的全新方式。
比如,汉家经过朝那一战,意识到自己有点牛掰起来了;
虽然还是追不上打定主意要跑的匈奴人,但至少能守住一个地方,把匈奴人堵在某处,使其无法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
那以后,是不是可以不那么卑微了?
是不是不用那么担心匈奴人张口闭口‘控弦四十万’的威胁,不用再在匈奴人表现出愤怒和蠢蠢欲动时,着急忙慌去和亲、去哀求,好跪换边墙安稳了?
是!
从那以后,汉家便不怵匈奴人了!
汉家就此,拥有了‘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这地方,你就是打不下来、走不过去’的底气。
反观匈奴人呢?
本该也认识到这一现实,尽快调整对汉室的战略应对方式;
结果却仍旧活在梦里,认为朝那之战,不过是汉家侥幸,外加右贤王伊稚斜无能,才得出那般反常识的战果。
也就难怪朝那之战结束后,仅仅只过去半年时间,匈奴人便再度自马邑方向如今汉室,并就此落入汉家的圈套,从而大意失河套了。
——朝那之战,根本就没让匈奴人认清现实。
没能认清现实,仍旧按照过去的老黄历,来做新的战略格局、战略应对预案,自然就被更早刷新战略日志的汉家给摆了一道。
直到匈奴人原本以为的‘马邑之战’,变成了汉家从始至终,都将局势完全掌控在手的河套-马邑战役,匈奴人才终于开始认清现实。
只是稍微晚了点。
等匈奴人认清现实,河套都丢了,新的战略格局变化又再度形成。
这一次,匈奴人倒是学聪明了,没有再迷信自己过去的强大,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仔细审视了如今的汉室,和过去究竟有多少不同。
很显然,最大的变化,就是汉家拥有了河套。
往后每隔数年,汉家就能得到一批数量极为可观,能帮助汉家快速建设骑兵部队的战马。
其次,则是经过河套-马邑战役,汉家通过双线作战——而且是两条战线均十万人以上参战的魄力和能力,来彰显了自身庞大的战略储备、后勤保障能力,以及战局掌控能力。
最后,便是汉家的新皇帝,有魄力、有勇气,在长达五十多年的战略劣势后,毅然决然主动发难,试图扭转现有的战略格局。
并且做到了!
认识到这些变化过后,匈奴人终于调整了对汉家的战略应对预案,以及对汉匈双方的战略格局判断。
——先是单于庭派出使者入长安,威逼也好,恐吓也罢,想看看还有没有机会吓唬汉家,好为单于庭谋求一些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轻松取得的利益。
顺带着,通过汉家在外交过程中表现出的姿态,来判断汉家的后手、底气有多少。
比如,汉家如果吹胡子瞪眼,极尽强硬之姿,那就是被河套-马邑战役掏空了家底,其实也快撑不住了;
装出一副强硬姿态,不过是想逼匈奴单于庭尽快服软。
这种时候,只要单于庭撑得住,那战线绵延之下,汉人未必就不会撑不住,从而使战略格局出现新的x因素。
但让匈奴单于庭失望的是:那一次外交试探,将一个无比残酷的现实,摆在了匈奴单于庭面前。
——汉家,尚有余力。
河套-马邑战役,并没有掏空,而且是远远没有掏空汉人的家底。
如果不是战果太大,汉人想要耐心消化一下,河套-马邑战役,未必就会随着河套易主而宣告结束!
而是会进入第二阶段,如河西之战、高阙之战,更或直接就是幕南之战、漠北之战!
得出这个战略判断之后,匈奴人终于反应过来:汉匈双方之间的战略格局,已经随着朝那之战、河套-马邑战役这两场发生在同一年内的战争,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于是,为了应对新的战略格局,匈奴人改变了战略决策,决定暂避锋芒,同时用空间换时间,跑去西域,乃至更西的中亚地区重新积蓄力量,以待将来。
而在新的战略格局形成后,高阙,就成了汉匈双方战略平衡的支点。
有高阙在,汉家下一步战略进攻便能得到延缓,甚至直接停止;
匈奴人则可以趁着汉家因高阙的存在,而无法进一步北上幕南、西进河西的时间,进一步加深对西域地区的掌控,提高西域给匈奴单于庭的造血、输血能力,好在未来的汉匈争斗中,手握更多筹码和力量。
这要是放在过去?
——想在西域搞敲骨吸髓,又或是在中亚地区攻城拔寨,开疆拓土,何须单于庭亲自出马?
西域那边,千儿八百精骑,外加一个单于使节,就足以将西域九成以上的国家吓得屁滚尿流,赶忙把各自的王太后洗洗干净,给送去单于庭暖被窝!
中亚麻烦些,但也仅仅只是麻烦些,多派点军队,多给点时间,总能有所斩获。
但新的战略格局之下,匈奴单于庭不敢再有丝毫保留,只能亲自下场,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在西域、中亚地区获取最大的战略利益,从而改善自己在汉匈新战略格局下的被动处境。
而眼下,刘荣想要发动汉匈高阙之战,所需要考虑到的战争成本,以及战后可能承担的战略风险、损失当中,便有一项至关重要的内容是:战争结果,对日后汉匈战略格局的影响。
如果打赢了,高阙打下来了,那肯定没得说的——无论战略格局怎么变化,都必然是朝着有利于汉家、极度不利于匈奴人的方向去变。
可一旦打输了,在承受了巨大损失、投入了海量成本的前提下,依旧没打下高阙,那战后的战略格局,可就要朝着不利于汉家的方向发展了。
正如朝那之战,匈奴人仅仅只是攻而不能下,就开始让战略天平朝汉家倾斜一样;
一旦高阙之战,汉家也攻之不能下——甚至是攻之不能速下,下之不能久守,那战后的战略天平,也同样会像匈奴一方倾斜。
首当其冲的,是尚还存在于河套地区,理论上臣服汉室的游牧部族,必然会就此蠢蠢欲动,摇摆不定,从而导致河套不稳。
最糟糕的情况,甚至可能会导致连锁反应——匈奴人反守为攻,自高阙南下渡河,踏足河套;
而河套地区的游牧部族,又在河套腹地响应,从而导致汉家需要再度平定河套,甚至就此让出河套。
其次,便是河西。
现如今,汉家碍于高阙的存在,而不能放开手脚去图谋河西;
而河西诸部,也同样因为高阙的存在,而在面对汉家昭然若揭的战略进攻意图时,保有一定的底气。
一旦高阙之战爆发,且以汉家失败为结果,那河西诸部不说是近逼河套,也至少会将汉家的脚步,进一步锁定在大河东岸。
汉家原本的大好局势,以及西可取河西、北可攻幕南的宽松战略处境,也会就此被扭转。
最理想的状况,是汉家失去了继续开拓、继续维持战略进攻姿态的能力,却也能勉强保住河套;
而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一切都回到河套-马邑战役之前,甚至是汉匈朝那之战前的战略格局。
过往数年,汉家等同于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时间,却尽做了无用功。
而这个成本——相较于战阵本身的投入,以及战后的资源消耗,这因战果而导致的战略格局变化,才是汉家真正需要评估风险-收益比的重点。
就好比做生意,有亏就有赚。
投入有大有小,风险有高有低;
而判断一个生意值不值得做,该不该做,并不取决于投入大不大、风险高不高,而是取决于最终的收益,是否能匹配投入金额的大小,以及风险的高低。
毋庸置疑的是:打高阙,是一项投入极大,风险极高,同时,收益也极为客观的大项目。
如果从最极端的两种战争结果,即汉家全面获胜,就此北上幕南、西进河西,或汉家全面失败,让出河套,缩回北地为标准,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高阙之战,很可能同时成为匈奴帝国、大汉王朝的国运之战!
胜者,自此国运昌隆;
败者,则也就此国运衰颓。
从目前的汉匈双方战略格局来看,占据相对优势地位的汉家,似乎并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就这般维持现状,凭借河套得天独厚的优势安心发展,爆骑兵,才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但刘荣却很清楚:今、明两年,匈奴人在西域及中亚地区,必定会收获颇丰。
待重新归来,匈奴单于庭必定会以崭新的姿态,再度出现在幕南地区。
到了那时,高阙,恐怕就不再是匈奴人将汉家挡在幕南之外的壁垒,而是会变成单于庭大军南下,夺回河套的墙头堡。
敌人在发展、在强大、在积蓄力量;
而且是丢下幕南,跑去了西方积蓄力量!
不趁着这个窗口期做点什么,好让匈奴人彻底失去翻身机会,刘荣当真无法说服自己。
高阙是很难打。
但眼下,单于庭主力远在西方——至少是在西域,三两个月内根本赶不回来!
这,很可能是未来数十年中,高阙防御最薄弱、最容易被攻破的时间节点。
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得看将士们仗打的怎么样。
但要不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则取决于刘荣,有没有这个战略魄力。
(本章完)
第461章 朕意已决!
第461章 朕意已决!
最终,刘荣还是决定带着三个老家伙,换个地方聊。
——宣室殿后侧殿,演武堂。
之所以要换地方,是因为这方方正正的演武堂,有近六成的面积,被沙盘所占据。
当然,与后世的军用沙盘相比,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但相比起先前,只能在平面上观摩的地图,这篇沙盘所能提供的立体地形效果,也直观了许多。
“三位将军且看。”
走进演武堂,刘恭便快步走到了沙盘左上角,朝着一处立有黑色三角旗的位置走去。
而后蹲下身,伸手在那个位置上点了点。
正是高阙。
便见郦寄、栾布、韩颓当三人也走上前,也学着刘荣的模样蹲下身。
看着那处位于关口,有大河为护城河,且两侧有关墙围护——尤其一侧有赵长城相连的关口,三人也随之沉默下来。
——没错。
高阙,是赵长城的西终点。
《史记·匈奴列传》记载: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
在大部分史料记载中,秦始皇帝、汉武大帝在位期间,秦、汉军队出塞北上,驰骋草原,也多以高阙作为出发起点。
原因自是不用赘述:出了高阙,便算是踏上幕南地界。
先前,在宣室殿前殿看地图,郦寄、栾布、韩颓当三人,还只能通过地图信息,在脑海中脑补出高阙一代的地形。
尤其郦寄、栾布二人——压根儿就没见过高阙,只能凭空想象。
便是韩颓当,也仅仅只是在三十多四十年前,机缘巧合下远远见过那么一次——还是从北侧见到的高阙南侧景象,而非河套视角,也就是如今汉家视角的高阙北侧。
此刻,看着地上那精细无比,栩栩如生的地形沙盘,三人一时间,都有些说不出话了。
视觉带来的立体冲击,总是比平面地图带来的‘脑补画面’冲击来的更直接,也更强烈。
先前看地图,三人只想当然的认为:高阙很重要,是连接幕南与河套的要塞,同时也是辐射河西地区的军事战略重点。
而此刻,三人却都从眼前的沙盘上,直观看到了高阙,为什么能有如此重要的战略地位和重要性。
太像了!
高阙,实在是太像函谷关了。
都是依山傍水,都是以山涧天险为根基,且护城河,还都是一衣带水的大河!
唯一的区别,是函谷关坐西向东,抵御关外;
高阙则坐北朝南,抵御河套。
更要命的是:函谷关外的大河流域,是下游地区,水流相对平缓。
虽也同样称得上波涛汹涌,却也有许多种可行的方式渡河。
比如官员或权贵,可以乘坐官船:楼船,不经颠簸的渡河;
比如寻常百姓、农户,也能在函谷关外,找到拥有羊皮筏的樵夫,只须三十钱,便来一场惊险刺激的横渡大河体验。
若非没必要——若非函谷关存在的意义,本身就是提高自关外抵达函谷关下的难度、时间,汉家甚至可以在函谷关外,搭设一条横渡大河的浮桥!
对于如今的汉室、如今的汉少府而言,这绝非什么值得谨慎的大工程。
但高阙外,隔断幕南与河套的大河流域,却位于大河上游。
虽由于河套的存在,使大河被迫向北改道,并绕着河套流出一个‘凸’字形,但其河水流速、流量,都比函谷关外的下游流域高出好大一截。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要想从河套北部,以最短的直线距离横渡大河、兵临高阙,那唯一合理得办法,就是在冬天。
——而且得是腊月凛冬,大河水流量大幅下降,且剩余的部分也冰封,汉家的军队才可以如履平地般,踩着结实的冰面渡河。
而其他集结,无论是动用‘海军’级别的楼船,平民低配般羊皮筏,还是遂营的拿手好戏:抢搭浮桥,都多少有些不切实际。
羊皮筏自不用多说——压根儿扛不住这上游地区的波涛汹涌。
搭设浮桥也是同样的道理,在水流速、流量不允许的前提下,就算浮桥最终真的能达成,需要耗费的时间也绝不可能短。
而楼船,且不说能不能行,单就是每趟几百号人的运输能力,便足以让这个提案被直接否决。
想想也知道:汉家想要从河套北部,在能肉眼看到大河对岸的高阙的前提下,渡河兵临高阙,自然不是为了和匈奴人联络感情。
——而是为了打仗!
既然是打仗,尤其还是渡河强攻关塞,那就必须保证一个‘快’字。
最好,能在匈奴人还没反应过来,甚至都没发现汉家渡河的时候,汉家的军队就已经兵临高阙之下,甚至已经爬上了高阙墙头!
基于此,一个大胆且疯狂的计划,开始在刘荣脑海中显现。
“若于冬日开战~”
“诸位将军,以为可否?”
就这么一句话,郦寄、栾布、韩颓当三人,便陷入了一阵更为漫长的思虑之中。
只是先前,他们陷入沉思,还是在考虑该怎么劝刘荣三思、全刘荣不要白天做梦,妄图轻易得到高阙;
而现在,他们却真的在考虑这个计划、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高阙之所以难打,有至少一半原因,是源于高阙南侧的大河。
三人作为武将,尤其还是如今汉室最顶尖的‘帅’级武将,自然瞬间就明白了刘荣的意思。
——在冬天开战,高阙外的大河便会冰封。
汉家不需要再为如何渡河、如何抢滩登陆、如何在对岸稳住阵脚,并向高阙发起攻击而头疼。
只要冰层够厚,护城河就等同于不存在!
汉军将士不单自己能走过去,甚至就连攻城器械,都能想办法送到对岸去。
最关键的是:渡河,是无法‘暗中’进行的。
无论是好几层有高的楼船披荆斩棘,还是遂营将士竭尽所能的搭设浮桥,都不可能在高阙不知情、没有发觉得前提下进行。
既然敌方必然发觉,那就等同于是光明正大的渡河,遭受敌方‘半渡而击’也就成了必然。
而在冬日,在河面彻底冰封后渡河,却没有这个问题。
光明正大走过去,当然也可以。
但汉家不可能那么傻。
汉家完全可以在某个深夜,或是某个可视距离、可视度皆不高的大雾天,悄悄摸到高阙。
神不知鬼不觉摸到高阙,接下来能选择的进攻方式,那可就多了去了。
可以夜半袭击;
可以斩首行动;
也可以想办法策反、胁迫关内匈奴守卒。
甚至于,可以派人潜入关内,接引大军直接入关!
选择变多了,就意味着战斗好打了、难度降低了。
只是这个道理,刘荣能想到,匈奴人显然也能想到。
——你自己的城池,你能不知道你的护城河在冬天会冰封,会彻底失去作用?
当然不可能。
知道护城河会在冬天冰封,你就必定会在冬天严加防范,甚至时刻紧绷心弦。
那高阙呢?
高阙内的匈奴守军,是否知道大河会在冬天冰封——至少是大幅降低流速、流量?
当然知道。
那他们,是否会在冬天着重防备,加强防备力量呢?
不会。
不是因为他们傻;
而是他们知道:哪怕河面冰封,冬天,也绝对不是适合主动进攻,乃至仍进行战争的好时机。
想想过去这些年,汉匈双方之间的战争,都发生在什么时候吧。
不是开春,就是秋后。
开春的战争,是因为匈奴人被过去这个冬天冻坏了、饿坏了,不得已南下抢掠;
秋后的战争,则是因为汉家秋收了,仓禀富足了,有东西给匈奴人抢了。
二者无一例外——匈奴人要么是被过去的冬天害惨了,要么就是为了更好的应对接下来的冬天,以免被冻坏、饿坏。
从这其实就不难看出:对于草原游牧民族而言,真正的敌人,既不是曾经的东胡、月氏,也不是如今的恶邻汉家。
而是寒冬。
以及寒冬在内的所有恶劣气候、天灾人祸——但主要还是寒冬。
因为在冬天,牛羊牧畜会失去富含营养的水草,只能将就吃牧民早先储存下的干草,更甚至直接扛着,一直饥寒交迫的扛到开春。
而牧民,也会经受牧畜产奶量下降,乃至牧畜冻死、饿死,所造成的实物短缺问题。
可以说,每一年的冬天,都是草原游牧之民的劫难。
渡劫失败,十死无生!
而渡劫成功,却也不会羽化而登仙,而仅仅只是能继续活下去。
草原本就残酷的生存环境,在凛冬的寒风下,更为游牧之民添了几分悲壮。
至于汉家军队,御寒能力也不比游牧之民好歹哪里去——甚至可能还要相对更差一些。
没办法;
人家在草原上,这么多年都扛过来了,多少有点魔抗属性。
反观汉军将士,就算是在被称为‘苦寒之地’的燕、代等地,也绝对说不上是早已习惯了寒冷。
至少比起草原地区,燕、代北境的寒冷,就好似是在过家家。
尤其草原上,必定有许多游牧之民,愿意将燕、代地区的所谓‘苦寒’,称之为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暖之地。
所以,即便知道凛冬时分,大河会冰封、高阙会失去回城河,以至于防御力、攻取难度大幅下降,高阙内的匈奴守军,也绝不担心汉人会打来。
一方面,是数十年来养成的思维惯性,让匈奴人本能的认为:汉人只会在我们打过去的时候凭城墙防守,根本不会主动出击。
哪怕有河套-马邑战役的教训,这个思维惯性,也不会如此轻易的被扭转。
另外一方面,便是生活在相对更为温暖的‘南方’——准确地说是长城以南的汉人,必定比匈奴人更加怕冷。
不怕冷的匈奴人,在冬天都被冻得在高阙报团取暖,连头都不敢探出关墙,何况更怕冷的汉人?
想当年,汉匈平城一战,太祖高皇帝陷围白登山。
短短七天的时间,太祖高皇帝麾下的汉军精锐,便有上千人被冻死、饿死,更有成千上万人被冻伤截肢,以至于退出现役。
反观战斗减员,却不过聊聊数百。
成千上万人伤亡,对于开国之君麾下的数十万大军而言,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知道当年那一战,太祖高皇帝麾下的,全都是南、北两军的车骑精锐!
那一战过后,南军五校伤亡过半,北军七校更是差点没保住编制!
了足足十几年,南、北两支禁军才总算恢复元气,却也损失了最宝贵的财富:经历过秦末战争的百战精锐。
有这些思维定式,以及‘过往经验’在不自觉间影响着匈奴人,就使得凛冬腊月的高阙,实际上几乎处于完全不设防的状态。
——关墙外万里冰封;
关墙内,守卒们锁着脖子,在避风处蹲做一团,有条件就围着篝火取暖,没条件就报团取暖。
事实上,匈奴人想的也确实没错。
汉人确实更怕冷。
在那种恶劣的气候条件下,汉军将士别说是发起进攻了——甚至都很难在河套北部地区,乃至于草原所谓的‘温暖地区’:幕南正常生活。
汉人怕冷是事实,这个时代无论长城南北,都不可能——至少不愿意在冬天打仗,也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也正是这一个又一个客观事实,给了刘荣麻痹匈奴人,通过反常态、逆常规的方式,谋夺高阙的机会。
“朕的意思,诸位将军应该都明白了。”
“——御寒之事,便由少府解决。”
“且此战,许将士们携酒上阵。”
“另外,朕偶得一上古残卷,其上颇多御寒之法。”
如是说着,刘荣便下意识看向眼前三人,仔细观察了他们的神情状态。
确定他们已经有所动摇,便不再迟疑,当即拍板。
“朕决意:明岁冬十一月十,高阙之战,正式打响!”
“由弓高侯韩颓当挂帅,博望侯程不识、雁门守郅都各为先锋。”
“且此战,朕多年来精心培养的虎贲、羽林二部都尉,也将各有一校参战!”
…
“此事,乃我汉家之绝密!”
“至今为止,只朕一人知;”
“自即日起,便是我君臣四人了。”
“——还望诸位将军,倾力助朕!”
…
“此战,或会有许多大好儿郎,埋骨于高阙之下。”
“但朕仍执意如此。”
“朕,纵背后世之骂名,也要为我汉家的子孙后代谋福祉。”
“高阙,便是朕要为后世子孙,所谋求的第一个福祉……”
(本章完)
第462章 不是蠢,就是坏
第462章 不是蠢,就是坏
几乎是在刘荣定下‘高阙之战’的绝密计划后不数日,河套便再度传回消息。
——朔方太守博望侯程不识,率军抵达休屠泽。
对于程不识所部的到来,休屠泽及周围地区的新主人:混邪王及其部众,表现出了十足的欢迎。
又是烹羊宰牛,又是饮酒作乐——连续三日,程不识都是被亲兵抬回去休息的。
而后,程不识便代表汉家朝堂中央,对混邪部许下承诺:对于混邪部夺取休屠泽,并双手奉上的举动,汉家表示高度认可。
为奖赏混邪部的勇敢,顺带着,也是为了留出时间,给混邪部找一片真正的栖息地,汉家允许混邪部,在明年夏天之前占据休屠泽,以休养生息。
至于明年夏天之后,汉家如何接手休屠泽,混邪部又迁往何处,换防又如何进行——悉数再议。
并且,程不识还以朔方太守兼朔方都尉的名义,向休屠泽周边地区发出警告:混邪王,是俸汉天子之令,得汉天子恩赐,合法占据休屠泽!
就连‘汉混邪王’的官方身份和印玺,也都在送来河西的路上!
往后,草原各部胆敢对混邪部不利,便等同于向汉室宣战!
完成这一切,程不识便毫不眷恋的下令大军开拔,原路向东返回了河套。
而在程不识所部离开之后,得偿所愿的混邪王也没闲下来。
——几乎每一天,都有成百上千骑以休屠泽为中心,朝西面八方飞散而去。
短短十数日,混邪部归义汉室,得汉天子‘汉混邪王’敕封的消息,便传遍了大半个河西。
对此,河西诸部自然是各怀鬼胎,心思各异。
思想保守点的,仍旧认为匈奴单于庭,早晚会在河西地区重展雄风。
至于混邪部?
秋后的蚂蚱——他蹦跶不了几天!
稍微激进一些、活络一些的,也有开始通过汉人商队,来打探汉家对归义部族的待遇,以及归义方式和渠道的。
当然,绝大多数,还是在观望。
观望河西地区的未来,究竟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
因为在河套为汉家所有之后,双方的战略形式,其实已经迅速达成了新的平衡。
如果说过去,除了长城就都是匈奴人的天下,那现在,双方在河西、河套、幕南地界,达成了一种极为微妙的平衡。
幕南地区,自然是匈奴人绝对的保留地;
河套,则是汉家新得到的宝贝疙瘩。
这两块区域,都属于绝对意义上的领土,而且是战略价值极高的边境领土。
双方以高阙为界,不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也起码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大河北边的高阙,汉人肯定打不下来;
而大河南边,汉人刚建成的博望城,也同样将匈奴人堵在高阙,轻易不敢渡河南下。
汉匈双方以大河为界,各自拥有着幕南和河套,可谓是渭泾分明。
但河西,就有些微妙了。
河西和幕南之间,隔着后世的蒙古高原;
和河套之间,又隔着大河。
没有类似高阙那样的雄关,将河西与幕南、河套隔开。
只要愿意,汉匈双方随时可以跨越高原/渡过大河,踏足河西大地。
只是双方都有些投鼠忌器,都怕自己在河西动心思,会导致自己的大本营出问题。
比如匈奴人,一旦往河西地区派兵,那幕南就很可能不再万无一失;
同样的道理:汉家若往河西延伸实力,那河套地区就有可能不再安全。
没看到程不识率军前往休屠泽,都只带了河套四成兵力,而且着急忙慌赶回去了吗?
在这种情况下,河西地区的处境非常微妙。
即抵御不了匈奴人,也抵抗不了汉人;
匈奴人来了,得跪下舔单于脚趾,汉人如果打来了,也照样得跪下口呼陛下万岁。
如此微妙的战略处境,使得河西地区的局势,愈发变得扑朔迷离,同时也愈发复杂。
有奉行‘跪谁不是跪?有奶便是娘’的躺平派;
有仍旧迷信匈奴人的武力,打定主意要给匈奴人当狗,为匈奴单于庭守护河西地区的顽固派;
有两头摇摆,双面接触,同时向双方要好处、要承诺,却迟迟不下定决心的骑墙派。
甚至于,还有断定汉家将崛起,臣服喊人准没错的激进派。
这就结束了吗?
没有。
还有草原上,最常见的一个‘流派’——自认为可以渔翁得利,趁机统一河西,与汉、匈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的野心家。
各部族各怀鬼胎,思路各异,又犬牙交错的分散于河西大地。
想投汉人的,提防着隔壁的匈奴单于庭世袭狗腿子;
想做墙头草的,时刻防备隔壁妄图统一河西的。
主打的就是一个乱中有序,各怀鬼胎。
针对这种情况,程不识也经过深入了解,给刘荣递上了一封奏折。
在奏折中,程不识提到了河西各部的大致倾向。
比如谁谁谁可以争取,谁谁谁可以尝试,谁谁谁试都不用试,直接打准没错。
其中,程不识重点降到了那些誓死效忠匈奴单于庭的保守派。
在程不识看来,这些部族的存在,将对汉家未来在河西地区的图谋,造成极为严重的阻碍和负面影响。
要想更顺利、更轻松的谋求河西,汉家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这些愚忠匈奴单于庭,或者说是迷信匈奴人武力的老派部族。
这些部族数量倒是不多,大概五六个;
但也就是这五六个部族,却能凑出足足八个万骑,共计四万八千兵马!
如此数量级的骑兵集群,哪怕是放在汉匈双方决战当中,也无疑可以引发一场中规模以上的战役了。
更何况除了这四万八千骑的单于庭死忠武装,河西地区还有至少同等数量的骑墙派,以及只多不少的躺平派。
将来,一旦汉匈双方爆发大战,而汉家陷入劣势,那这些兵马必然会尽数站到匈奴单于庭一方。
一方面,是匈奴单于庭在草原的威慑旷日已久,早已在游牧民族心中,形成了惯性极大的思维定式。
另外一方面,同为游牧民族的轻微身份认同,也让大部分草原部族更倾向于站匈奴单于庭,而非汉家。
若跟汉家,未来是种地还是放牧、是战死还是饿死,一切都是未知。
跟匈奴单于庭,至少能预料到自己的结局——要么仍旧以部族的形式存在,要么被更大的部族侵吞。
最差的状况,是被其他部族瓜分为奴。
结局有好有坏,但起码是确定的……
对于这些状况,程不识的意见也是非常简单粗暴。
——如果汉家有意在河西地区用兵,那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屠戮那些死忠单于庭的保守派。
将他们杀尽、杀怕,其余的骑墙派、躺平派,便都会倒向汉家这一方。
有了这些墙头草的加入,再去对付幕南地区——尤其是高阙的匈奴人,无论伤亡、兵力,还是战斗方式、兵种克制方面的压力,都将得到极大的缓解。
至于那些已经起了心思,想要找汉家问问归义价码的部族,程不识的意见则是:千金市马骨。
多少钱、耗费多少代价,都不重要。
只要能把这些部族忽悠到本方阵营,等将来匈奴单于庭西迁欧罗巴,那草原不还是汉家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再有,便是除了河西地区的战略局势之外,程不识还提了一向战略建议。
——效仿在高阙对岸的大河南岸,所筑的博望城,在河套西部,与河西隔岸相望的区域,也建造一座军事重镇性质的城池,以作为河套西部地区的战略防守支点。
对这一建议,刘荣思虑再三,终究也还是答应了。
之所以没有痛痛快快的答应,自然是因为刘荣觉着这座城,汉家没什么太大的必要去建。
反正在刘荣看来,河西已经是囊中之物,什么时候取回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既然河西已经被默认为是‘汉家版图’,那在河西和河套地区相连后,大河东、西两岸,实际上就不需要有战略支点存在了。
若不然,刘荣能忍到现在?
怕是早在河套战役结束后,汉家的建筑匠人就要‘双线作战’,同时开始铸造河套北部的博望城,以及程不识所提议的,位于河套西部的城池了。
可既然如此,刘荣为什么还要答应呢?
一座城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去建这么一座可有可无的‘军事重镇’,浪费的钱粮物资可不是一点半点!!
为此,朝中公卿百官之间,甚至还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摩擦和争论。
最终,刘荣仍旧决意乾坤独断,建造这么一座保卫河套西部的城池。
至于原因?
当然不是刘荣改变了主意,觉得在河套西部建一座城很有必要。
而是为了战略欺骗。
这很好理解。
假如你是匈奴人,你对现在的汉人是什么看法、有什么担忧?
——答案自然是:汉家的军队无比麻烦且棘手,任其发展壮大下去,早晚有一天,匈奴单于庭要被踩在地上摩擦。
所以,为了遏制汉人的战略扩张速度,匈奴一方除了要务必守住高阙之外,还要对河西地区施加一定的影响力;
以免汉家过早占据河西,从而没有了后顾之忧,转过头全力攻高阙,乃至于在幕南地区肆意驰骋。
倘若这种时候——单于庭上下都人心惶惶,幕南各部都觉得汉人要打来了、大家要死定了的时候,有人告诉你:汉人在河套西部地区建了一座城,以防备河西诸部?
那你只会说:汉人不行了~
去年还能勇夺河套呢,今年连河西诸部都惹不起了——明明没有高阙这样的必要条件,却还是在河套西部起了城池。
匈奴单于庭极为稀缺的有识之士,或许会看出来这座城,大概率是汉家放出来的烟雾弹。
老话说得好:人越是缺什么,就越是爱显摆什么。
反之也是一样的道理——要想秘密做一件事,那明面上,你和这件事最好不要沾上任何瓜葛。
好比年入百万的水果摊主,永远都会开着一辆金杯,而不是奔驰宝马。
究其原因,便是为了不刺激到顾客,同时也是保护、隐藏自己的个人经济情况。
同样的道理;
汉家要打高阙,就需要有这么一个烟雾弹,来供汉家用实际行动告诉匈奴人:我不认识高阙,我对高阙不感兴趣。
甚至于:我啥都想要,但打下河套实在是太费劲了,我没力气再去搞别的了。
别说高阙了——我连河西都怕,所以才建了这么一座城,好守住艰难得来的河套。
匈奴人可能会上当,也可能不会;
但刘荣敢断定:匈奴人,将会再次为自己的骄傲、自大和愚蠢,而付出愈发惨重的代价。
上一次是河套;
这一次,不是河西,便是幕南……
城开始建了,自然就需要长安朝堂从少府匠人当中,挑出精干的送过去。
这一下,粮草、辎重秘密输送到河套北部前线,就不再是需要头疼的问题了。
再者,这座城池,对于眼下拥有休屠泽的混邪部,无疑也有相当强烈的警告意味。
——别特么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你那点道行,我用膝盖都能猜到你的小心思!
——老老实实给咱当狗,咱赏你一块骨头吃;
——若不然,连带着骨头,把你也给啃的一干二净,也不过是在便宜之内。
有了这座城,混邪部就会明白:自己那点小算盘,在汉人眼中,和考试时偷偷作弊,并傲慢的认为‘老师看不见’的人没什么区别。
而且汉家,已经做好了通过纯粹的武力,以大河为界徐徐西进,占据河西地区的准备。
你没看他大前线重镇、进攻墙头堡都搞出来了嘛!
如此,当高阙之战打响之后,河西地区即便有心在河套西部作乱,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毕竟就河西这些个部族,细胳膊瘦腿的,在草原局部地区称王称霸,倒还可以勉强理解。
但在已知世界唯二的两个大块头:匈奴,以及汉家这两头怪兽面前,任何一个游牧部族,都宛如土鸡瓦犬尔。
可以说,草原上的匈奴部族,就是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小国。
作为小国,和汉、匈起摩擦甚至开战?
能做出这种决定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本章完)
第463章 世态炎凉啊
第463章 世态炎凉啊~
“长安,还是那般模样啊~”
“但长安,却也不再是曾经的长安了……”
再次踏上渭桥,耳边是渭水波涛汹涌的水浪拍打声,眼前是长安城宏伟的轮廓。
明明一切都没变,郅都心中,也还是难免生出一种事已境迁,沧海桑田之感。
——在外放为雁门都尉,并在河套-马邑战役后,升任雁门太守的苍鹰郅都,终于再次回到了长安。
说是述职,但郅都心里明白,长安朝堂——准确的说是当今天子荣,只怕是对自己有了新的安排。
如果是三五年前,经历外放-升职-入朝述职这一系列变动,郅都大概率只会感到欣喜。
因为那时的郅都,风光无两。
苍鹰的名号,传遍了整座长安城。
朝中公、卿,不说对郅都予取予求、礼敬有加,也起码要看在郅都‘天子肱骨心腹’的份上,让郅都三分薄面。
从太宗皇帝时的北平侯张苍,到后来的故安侯申屠嘉,再到先帝年间,短暂担任丞相的条侯周亚夫。
——打自郅都入朝为官,朝中的历任丞相,就没有一个敢不把郅都当回事儿。
尤其先帝晚年的桃侯刘舍,更是将郅都奉为座上宾,就差没拉着郅都拜把子了。
丞相尚且如此,其余公卿,那自更不必赘述。
先帝时的内史晁错,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连丞相审图家都不放在眼里,连御史大夫陶青,都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御赐狗腿子;
但见了郅都,晁错也依旧会温声和气的拱起手,唤郅都一声:郅中郎。
老一辈公卿重臣,对郅都是礼遇有加,同一辈的,那就更是有理没理先让三分。
什么,少府岑迈啊~
什么,卫尉直不疑啊~
乃至公孙昆邪、廷尉赵禹之类,对郅都那都是无比尊敬,甚至还多少有些刻意讨好。
而今,短短几年时间过去。
先帝驾崩至今,不过两年多时间;
当今刘荣掌政,也总共五年而已。
至于郅都,更是才外放雁门不到两年。
如此短的时间,在长安朝堂中央动辄十几二十年升一次职、三五十年才会经历一次大规模换血的背景下,本该什么风浪都吹不起来。
然而事实却是:此番入朝述职,当朝三公九卿十二人,和郅都记忆中的‘老伙计’‘老朋友’们,却已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电话。
丞相魏其侯窦婴?
无论是其窦氏外戚族人的身份,还是其当世大儒的标签,都历来和郅都不对付。
——外戚幸佞,擅权祸国,向来是法家坚信的人间真理。
至于儒、法两家的世仇,更是早在几百年前的春秋时期,便已经早早结下。
随着秦变法图强,一扫六合,儒家却舔都没法在秦廷舔出未来,两家的梁子,更是延伸到了从学术理念,到思想价值的方方面面。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郅都,但凡敢亮明自己‘法家士子’的学术阵营,那不说是天下儒生群起而攻之,也至少会招致朝中,那几个儒家出身的公卿的本能反感。
具体到现任丞相窦婴——当年,二人之间就不大对付,只是二人都奈何不得彼此,索性老死不相往来。
而今,时代变了。
曾经的外戚纨绔子,所谓的‘大儒’,已然摇身一变,成了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当朝丞相!
反观郅都?
二千石的秩禄,比起九卿级别的中二千石,都还夹着一个真二千石级别。
自更别提在秩禄万石,放眼天下只此一人的当朝丞相面前,有哪怕半点耀武扬威了。
如果说过去,郅都能凭借自己太宗近臣、孝景心腹的身份,在绝大多数公卿百官面前耀武扬威、抖威风;
对于窦婴这样的外戚子弟,更是可以毫不留情面的私下贬低。
那如今,反倒轮到贵为丞相的窦婴,反过来挑郅都的不是了。
五年前的郅都:哦,窦婴啊~
一个外戚纨绔子罢了,上不得台面。
什么大儒不大儒的,还不是鲁地那些个腐儒,为了攀附太后才捧出来的?
莫说是太子家令——就连一个四百石的市令,他窦婴都是德不配位!
五年后的今天,窦婴:哦,郅都啊~
想当年,苍鹰之名,那也是长安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只是毕竟是先帝之臣嘛~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还能做个二千石的郡太守,已然是当今念在先帝的份上啦~
只能说,风水流轮转。
曾经跺一跺脚,就能让长安震三震的苍鹰郅都,如今却不得不在曾经瞧不起、看不上的外戚纨绔子面前,收敛起全部锋芒;
而后宛如一只和平鸽般,毕恭毕敬的躬身行礼,口称:雁门守郅都,拜见丞相……
而且这个反差,不止是过去的郅都和窦婴二人,和现在的二人之间的关系、尊卑;
还有丞相的位置,从原先对郅都礼待有加的桃侯刘舍,换成了必然对郅都不冷不淡的窦婴的缘故。
再者,如果只是丞相换了个人,那郅都或许还不至于这么难受。
仅仅只是换了个没那么亲近自己、尊敬自己的丞相,郅都也不至于发出‘长安已不再是长安’的感叹。
真正让郅都感到陌生、感觉长安已经大变样的,是包括窦婴担任丞相在内的,朝中公卿全面大洗牌。
——御史大夫建陵侯卫绾?
郅都当然认识这个人。
甚至可以说很熟。
太宗孝文皇帝之时,郅都因勇敢正直而任中郎,彼时,郅都的顶头上司:中郎将,便是卫绾。
但说是顶头上司,郅都对卫绾这个中郎将,却历来都有些瞧不上。
一来,是不同于其他或勇敢、或智慧,或作战悍不畏死、或打仗智勇双全的中郎——卫绾这个中郎将,是靠‘弄车之技’上位的。
说白了,就是驾车技术。
对于驾车技术高超的人,郅都本也没什么歧视。
毕竟汉家开国时,便有一位弄车之技极为高超的元勋功侯,单凭借出神入化的驾车技术,便在青史之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时至今日,未央宫北宫墙外,蒿街北侧的一块居民区,都还以那位传奇车神的名讳命名:夏侯婴第。
但郅都无法理解一个善弄车之技的人,居然成了天下兵王们的统领:中郎将。
而且这个人担任中郎将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弄车之技’四个字。
有这么一层有色眼镜,彼时的郅都对卫绾这个顶头上司,便也算不上有多恭敬。
尤其是卫绾这个人,还在担任中郎将后,开始读书了。
一开始,制度还没在意。
毕竟作为汉室从天下各地的军队中,优中选优选拔出来的兵王、储备军官,中郎群体本身就是要读书认字,好为将来进修兵法、军略做准备的。
至不济,也起码得看懂上级发来的战斗指令不是?
结果可倒好。
卫绾这不学那不学,偏偏学起了儒家的‘仁恕之道’,甚至还开始身体力行的实践起来。
如何实践的呢?
当麾下的中郎们犯错,乃至犯罪时,身为中郎将的卫绾每每包庇、掩盖,功劳都让给别人,黑锅都自己主动背起来。
美其名曰:亲亲相隐,君子之风。
这就让郅都非常无语了。
好端端一个武将,你治什么儒啊?
哪怕不学兵家的兵法谋略,也至少得挑个有骨气点的学说吧?
——卫绾可倒好,选了诸子百家中,数一数二的软骨头:儒家;
又好似没过瘾般,挑了儒家内部数一数二的软骨头分支:谷梁春秋。
积年累月之下,郅都看卫绾那是越看越不顺眼;
以至于最后,郅都也到了该看书学习,进行知识储备的时候,早已经对儒家无差别蔑视。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郅都最终认定法家才是最好的学派,就是因为在法家提倡的价值体系中,儒家就是人世间的五大类蛀虫、败类之一!
郅都觉得法家说得对!
于是,就开始喜欢,并深入研究法家学问了。
也可以说,郅都走上法家这么一条‘歪路’,建陵侯卫绾难辞其咎。
和郅都无法与窦婴和平共处一样:郅都和卫绾,也同样算不上亲近。
只是不同于窦婴的倨傲——卫绾这个人,性格是真的好,为人也是真的老实。
所以,郅都大概率不会和已经功封建陵侯,且贵为当朝御史大夫卫绾起摩擦。
准确的说,任何人,都几乎不可能和卫绾起摩擦。
丞相窦婴和御史大夫卫绾,一个和郅都不对付,一个和郅都形同陌路;
剩下的大司空韩安国,也照样算不上郅都的‘故交’。
——郅都和韩安国唯一一次打交道,是当年先帝尚在之时。
准确的说,是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后,梁孝王入朝奔丧,并开始对储君皇太弟之位动心。
作为梁孝王刘武的幕僚,韩安国自然是殚精竭虑,为孝王出谋划策。
而郅都作为先帝心腹,自然是要明里、暗里极力阻止,一边监视孝王一行的动向,一边给孝王一行使绊子、揪辫子。
当世,郅都和韩安国二人各为其主,直接杠上也是在所难免。
所以情况时:当郅都离开长安是,朝中三公(二公)即便算不上自己人,也起码是能说上话的朋友。
而今,时隔短短两年多,郅都再度回到长安,三公的位置上,却坐着两个曾和郅都有过矛盾的‘仇家’,以及一个虽不曾结仇,也不可能结交的,儒家出身的御史大夫。
下面的九卿,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郎中令周仁,虽然和郅都同为先帝心腹,但比起郅都先事太宗、后事先帝,周仁还是更纯粹些——入仕即入太子宫,一生效忠天子启。
虽然眼下,也在为当今天子荣做事,但也同样是朝堂之上极其特殊的那一个。
并且,人家还是宗周之后,汉家为了‘存亡续断’‘绵延前朝香火’,而专门立起来的贞节牌坊,爵封汝坟侯。
郅都去接近周仁,多少是有些高攀的。
宗正刘辟强,说是九卿,但向来都不怎么管事——甚至向来都不怎么待在长安,而是多在楚地。
太仆南皮侯窦彭祖——和窦婴一样,纨绔外戚一个;
一样属于‘纨绔外戚’的,还有新任主爵都尉:栗仓。
剩下几人,执金吾直不疑、大农石奋、少府公孙混邪,都是有名的老好人。
只是这里的‘老好人’,说的并不是人品,而是政治倾向。
什么样的人,才能在长安朝堂之上,被公认为老好人?
答案是:谁都不得罪,却也谁都不交好,主打的就是一个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明白,理解,但是对不起。
这些人,你可以说他们对你没威胁。
但反过来,他们也不可能帮你,对其他人造成威胁,又或是帮你消除其他人为你带来的威胁。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啥都别指望他们就对了。
就这么一个一个掰着指头数下来,最后,就剩下郅都的小兄弟:大理(廷尉)赵禹,和当今刘荣在太子宫的潜邸心腹:太常汲黯了。
汲黯不必多说——郅都和人家既不是一个圈子,也不是一个性子。
学术阵营层面,二人一个法家、一个黄老,虽然不至于像儒-法,儒-墨那样处于绝对敌对,但也顶多就是不敌对,也不亲近的关系。
再者,汲黯对当今汉室而言,终归还是个新人、小年轻;
而郅都,却是从太宗皇帝时开始,就显赫于朝堂的老臣了。
作为沉沦的老臣,郅都其实并不很乐意以下位者的身份,去和一位显赫的小年轻打交道。
最后剩下的小老弟赵禹,倒是和郅都同出法家,天然亲近。
但郅都心里明白:哪怕是自己唯一能指望的小老弟赵禹,也并不是完全靠得住的。
——法家,向来都只讲结果,不在乎过程;
具体到人上,那就是只看有没有用。
很显然,如今的郅都对于法家而言,虽还没到完全没用的地步,但也总归作用有限。
反观赵禹,作为如今朝中,唯一一位法家出身的公卿,俨然成为了法家的代表性人物,乃至新生代领袖!
真要让郅都找上门,人家说不定还要端起架子,反而把郅都当小老弟来对待……
(本章完)
第464章 国之爪牙,战克之将
第464章 国之爪牙,战克之将
站在渭桥上,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凄凉,郅都心中,只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
一朝天子一朝臣,并非郅都早先不具备的思想认识。
在离开长安时,郅都也确实曾想过:再回长安,可能是很久以后;彼时的长安,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过再回长安时,朝中会多出许多新的面孔。
只是郅都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再回长安,迎接自己的,居然是这样的朝野格局。
——基本还是那些人。
但也都不再是那些人了。
纨绔外戚窦王孙,拜了相;
梁国谋士韩安国,进三公。
就连过去,多少为郅都所瞧不起的顶头上司、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仅仅比郅都官大一级的卫绾,如今也已是官拜御史大夫,位汉亚相。
只差最后一步,便可礼绝百僚、群臣避道。
本就比郅都地位尊贵的老前辈们,不是隐退过上了退休生活,就是升到了眼下的郅都,连登门拜访都不一定有资格见到人家的程度。
原本和郅都平辈的同僚们,如今也大都升了官,见了郅都哪怕不主动拿乔,郅都也得主动先打招呼,口称:某某公。
原先的后生晚辈、同门师弟,那就更别提了。
见了郅都,能不挖苦两声‘auv,这不内谁吗’之类,就已然算得上是人品厚重,与人谦和。
一切都变了。
一切的一切,都让郅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
便是带着这样的复杂情绪,郅都沿章台街一路南行,终于站在了未央宫北宫门:司马门外。
一番追忆过后,郅都终还是唉声叹气间,昂起头,绷起脸,径直入了宫门,朝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却不知,看似对郅都的归来无甚反应,好似仍风平浪静的长安舆论,却随着这一则轰炸性新闻,而彻底为天下人——至少是关中人所关注。
至于关外,也不过早晚的事而已……
·
·
·
“先帝的苍鹰来了啊~”
“且坐。”
未央宫,宣室殿。
今天,刘荣特意把会见郅都得场地,定在了后殿那座巨大的沙盘前。
一来,是奏对、述职这个东西,其实非常繁琐。
从档案整合,到核算过程,再到得出结果的经过、将结果送报长安朝堂中央等等——往往都是一聊起来,眨眼就是从天亮到天黑。
刘荣即不喜欢这种繁琐、无聊的工作汇报,也没耐心听郅都说这些又臭又长的老生常谈。
这二来,也是因为雁门郡的特殊性,使得郅都这个郡太守,实际上却是个边关守将的性质。
说到雁门郡,就不得不提到雁门关。
雁门关的位置,大致在后世山西省忻州市代县县城以北,约20公里处的雁门山中。
从关塞接连长城的角度上来看,也可以说雁门关,同样属于长城防线的重要关隘、节点。
在后世,雁门关以‘险’著称,被誉为‘华夏第一关’,有‘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之说!
且雁门关,与宁武关、偏头关合称为:外三关。
要想数百年前,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大幅加强了赵国军队的战斗力——尤其是在草原骑战的战斗力。
而后,赵武灵王掌控下的赵国将士,便几乎是连战连捷。
对于北部边境的游牧部族,有了赵武灵王之后的赵国,也表现的无比强硬。
——林胡人打来,干他!
——楼烦人打来,赶他!
如是多年,赵国的边境实控线越来越靠北,赵国在再这片新服之地上,设立了云中、雁门、代三郡。
而后,名将李牧奉令助手雁门,以防备北蛮匈奴。
在驻守雁门期间,李牧曾根据现实情况,针对赵国北方边境防御情况,而做出了极为准确的判断。
李牧上疏表奏赵王:为免除匈奴对赵国边民的袭扰,尤其是为了让匈奴人,也常常辛苦收获被人摘走桃子的愤怒,就应该主动出击接战。
这一战的目的,是为了让匈奴人未来几年都无法通过畜牧、游牧,又或是和商贾交易,来换到任何东西!
更夸张的是,李牧成功了。
虽然没人知道那场战争,是如何开始、如何进行、何时结束的,却也终还是在世界战争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破匈奴十余万骑。
——其后十余年,匈奴不敢寇赵。
就这寥寥两句话,便足以说明李牧为什么是名将,以及春秋战国时期,各割据政权面对外族,就基本已经是当野怪、boss刷,而不是纯粹为了升级。
在后世,人们称李牧为军事战略奇才,并在雁门关附近建有一寺,曰:靖边寺。
其存在的意义,便是纪念李牧戍边保民的累累战绩。
后来,始皇嬴政一统六国,李牧的功绩也和赵国王廷的尊严一起,被始皇嬴政暂时埋在了故六国的废墟之下。
秦时,天下一统,海内升平。
于是,始皇嬴政派遣大将军蒙恬,率兵足足三十万,北出雁门关!
起战略任务,史书上的原话是:北击胡,悉复河南地——也就是河南地区。
正所谓,关乎高级官员、将帅的事儿,字儿越少,事儿才越大。
就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北击胡,悉复河南地,便不知道沾上了多少人的血液,乃至于宝贵的生命。
当匈奴人被秦将蒙恬赶到了阴山以北后,始皇嬴政才再度下令:将故列国长城连接起来,已形成一条自西向东绵延万里的秦长城。
故而雁门关,也就变得愈发重要了起来。
时间来到汉室鼎立,太祖高皇帝刘邦即皇帝位后的第一年。
匈奴冒顿单于大军压境,韩王信于战争前线:马邑投降,并率军倒戈,回头来打汉室军队!
而在韩王信不抵抗+免费效命的束手就擒下,匈奴人也得以向南翻越句注山,以直扑晋阳。
晋阳,既是如今汉室的代国国都,也是后世人所常听到的:太原。
那一场战争最终的结果,也就不必多赘述了。
——平城战役,白登之围之类,后世人基本都有所知解。
而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当时间来到汉武大帝在位时期,也就是如今这个时间线,天子荣即位后的这段时间,匈奴人针对汉室的军事活动会越来越频繁,强度越来越大、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面对匈奴人愈发猖狂的侵犯,汉武大帝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便从即位开始,就一直在着手反击报复。
汉武帝元光五年,汉武大帝颁诏,征发民夫、兵卒整修雁门关。
也几乎是在雁门关被整修完毕后的次年开始,作为绝代双骄的卫青、霍去病,以及李广、程不识等名将,也随之开始以雁门古塞,作为北出塞外的最后一站。
汉元帝时,王昭君出塞和亲,走的也同样是雁门关……
明白了以上这些——这些有关于雁门关的历史,便也就不难发现:雁门郡这个地方,之所以叫‘雁门郡’,与其说是因为其治下有座雁门山;
还不如直言不讳的承认:雁门关的存在,是雁门郡重要战略地位的源头。
念及此,刘荣也终于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身前的沙盘上收回片刻。
含笑抬起头,望向数年不见,面上已能略看出风霜的郅都,便见刘荣呵笑着一招手。
“将军且来。”
不知为何;
刘荣这一声‘将军’,没有让郅都听出有半点违和。
恰恰相反——正是刘荣这一声板板正正的‘将军’,让郅都恨不可能直接原地参军,成为汉家真正的将军!
即便没这么做,郅都实际上,差不多也能算是汉家的宿将了。
——自有汉以来,汉家北方边墙的战略防守人物,便向来都是由地方郡国来具体负责。
比如燕王、代王、赵王,再苦再难,也得先把关外的匈奴人给打舒服了,然后再给大后方做汇报不迟。
诸侯宗藩如此,外臣掌控下的边关郡县,那就更是如此了。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如今还是过去,汉家的边墙,其守备主将向来都是有极高的战术自主权,以及部分程度的战略自主权。
当匈奴人兵临城下,包括雁门、上、代、北地、陇右在内的北墙诸郡,都可以在各自主将——也就是郡太守或郡都尉的倡导下,自发组织起反抗和抵御外敌入侵的方向。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有朝堂内外,有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说法。
——内陆的郡太守,那是官;
边关的郡太守,那是将。
很显然,对于刘荣‘将军’的称呼,郅都极其受用。
毕竟是边关太守,这一声将军,无疑是对郅都过往这几年的工作,所能给予的最直接,最简单粗暴的肯定。
循着刘荣的呼唤应声走上前,并顺着刘荣的目光低下头,看向那座地基沙盘的局部区域,‘河西’二字首先映入郅都视野当中。
只是很快,郅都便由看向那片区域的右侧,另外一片名为‘河套’的区域。
而后,郅都的脸色便有些古怪了起来。
对于程不识这个小老弟,郅都的感情可谓是愈发的复杂了。
最开始,当今刘荣外放程不识,去北地做边关郡太守,郅都还只当是寻常。
却不料一步慢,步步慢。
等程不识在北地打完朝那之战,平调去雁门做郡太守时,程不识都已经封侯乐!
反观郅都,却只能去给这个曾经的小老弟、后生晚辈做副官,任雁门都尉。
等人家调走了——从雁门太守转任朔方太守,去和河套前线,郅都才得以顺位递补,为雁门太守。
有一段时间,制度甚至这样调侃自己。
——程不识下一次调任,自己或许又可以跑去朔方郡,继续拾人牙慧,担任朔方郡守了……
将飞散的心绪拉回眼下,郅都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有些‘异常’的高阙所吸引。
去年,汉匈河套-马邑之战,郅都所部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战斗,却也终究是以预备机动力量的成份,参加了那场战役的。
作为马邑分战场唯二的两位负责人之一——哪怕是副的那个,郅都也不可能不明白:雁门分战场拖住匈奴单于庭主力,是为了给河套战场上的汉军主力,争取更多的时间以谋夺河套!
自然,郅都也不可能不明白河套地区的地形,以及得到河套之后,汉家在西、北两侧,各应该如何布防。
其中的重中之重,显然就是和幕南隔着大河,又遥相对望的河套北部区域。
准确的说,是高阙及周边地区。
而现在,郅都却惊讶的发现:眼前这个沙盘上,高阙南侧的护城河,没了!
从沙盘上插着的几片三角小旗来看,刘荣方才似乎还同某个人,以‘高阙没有护城河’为前提,进行了一场兵棋推演。
是谁和刘荣兵棋推演,郅都不是很关心,也不大在乎。
只是‘高阙没有护城河’这个先决条件……
“陛下,可是欲凛冬发兵,使大军夜渡大河,再夜袭高阙?”
终归是先孝景皇帝口中的‘国之爪牙,战克之将’。
几乎只是在三两息间,郅都便通过沙盘上,那条本该位于高阙以南,却被沙土填实的护城河:大河之上,看出了刘荣的真实意图。
如是发出一问,待刘荣似笑非笑的低头看向沙盘,又见郅都自顾自皱起了眉头。
许久,方再开头道:“确激进了些。”
“但也确实是过往数十年,乃至未来数十年,都难得一见的天赐良机。”
“而且,和陛下谋夺河套一样:这法子,只能用这么一次。”
“一旦没成,往后要再想拿下高阙,可就是难上加难,几无可能了。”
看着原本还有些落寞、唏嘘的郅都,眨眼间便进入到自信满满,侃侃而谈的状态,刘荣也终于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却并未直接回答郅都的问题,而是意有所指道:“卿在雁门,待得可还习惯?”
“没仗打,怕也是憋坏了吧……”
…
“今年冬天,朕欲于朔方‘围猎’。”
“猎物、猎场,良弓、长剑皆是齐了。”
“只不知,先帝口中的战克之将、国之爪牙,可否能为朕鹰犬?”
(本章完)
第465章 酷吏?
第465章 酷吏?
郅都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刘荣自然是一清二楚。
甚至于历史上,郅都是个什么样的人,有过怎样的经历,最终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刘荣也都是如数家珍。
——在太史公所记载的史料当中,苍鹰郅都,是被记在《酷吏列传》里的。
究其因,则是因为郅都于历史上的吴楚之乱过后,曾担任济南太守,并在任上大肆屠杀济南豪强。
在太史公眼中,似乎只要是杀人,便不用去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杀的是什么人,都能统一将其归类为:酷吏行为。
刘荣甚至怀疑,若非被历史上的汉武大帝行了宫刑,太史公甚至可能将卫青、霍去病二人,都给塞进《酷吏列传》。
毕竟匈奴人也是人嘛;
卫、霍于草原上‘杀人无数’,可不就是纯纯的酷吏嘛……
说回郅都。
虽然在这个时间线,郅都还没来得及被先帝老爷子外放济南,并一刀刀砍出‘酷吏’之名,但郅都的性格,本质上并没有变化。
郅都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论是原本的历史上,还是当下这个时间线,答案都是一致的。
——嫉恶如仇!
而且,由于思想价值观更偏向法家,即申商之学的缘故,郅都尤其厌恶的,便是那些破坏王朝稳定因素的群体。
比如儒生啊~
比如游侠啊~
再比如地方豪强啊,贪官污吏啊,豪商富贾之类。
可以说,哪怕是到了后世,郅都这一套价值,都能在那个时代得到相当范围的认同。
——儒生,不就是指点江山的所谓砖家嘛?
——游侠,不就是无恶不作的黑恶势力嘛?
地方豪强、贪官污吏、豪商富贾,那就更别提了。
无论哪朝哪代,这些个群体,全杀了或许有冤枉的,但隔一个杀九个,准没错!
了解过这些,再来看郅都这个人,其实就不难发现:这个人,其实是非常简单且纯粹的。
从大义上,他嫉恶如仇,可能未必过分善待底层百姓,但一定会对特权阶级无比严苛。
工作态度上,郅都更是有过这样一句名言:远离双亲来长安为官,不能侍奉双亲晚年,已经是有违孝道了;
若再不忠于君事,有违君臣之道,那不就成了不忠不孝的败类吗?
至此,郅都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很明显了。
——极为典型的法家酷吏!
当然,酷吏二字,是太史公为代表的一众腐儒的说法。
刘荣更倾向于将其称之为:干吏。
根据郅都过往这些年——太宗孝文皇帝,以及先孝景皇帝年间的履历,刘荣所能得出的结论,似乎都在印证先帝老爷子的评价。
郅都,是个忠臣。
头脑简单,死脑筋,直来直去,对汉天子唯命是从。
只要是天子下令,说让他上吊,他就绝不会投水。
如果完全尊重先帝老爷子的建议,郅都这个人在刘荣这一朝最好的去处,其实是新设置的执金吾一职,以及暗中兼掌绣衣卫的郎中令。
但在再三思考过后,刘荣最终还是决定:发挥郅都在原历史上被埋没的另外一个才能。
将才。
在原本的历史上,郅都于太宗孝文皇帝年间,以中郎的身份起家。
中郎二字的含金量,不必赘述——无论是个人武力,还是战场表现、战斗经验,郅都必定都是挑不出毛病的。
到了先孝景皇帝年间,又升任为中郎将。
这更没得说了——‘中郎’这一群体的领头人,更是将郅都最耀眼的才能,无半点遗漏的尽数展现。
而在担任中郎将之后,郅都也有一件事垂名青史。
——汉孝景皇帝元年,天子启与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之母:贾姬同游上林,中郎将郅都陪同。
途中,贾姬不适如厕,却被一头突然出现的野猪,给堵在了厕所了。
天子启情急欲救,却为郅都所劝阻。
郅都劝阻天子启时的说辞是: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姬等邪?
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
翻译过来就是:死了一个贾姬,也会有张姬李姬被送进宫里,天下难道还缺能送进宫,给陛下做姬妾的女人吗?
陛下纵然如此轻视自己的安危,却又将宗庙社稷、东宫太后置之何地?
当然,这件事,也同样发生在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间线。
刘荣依稀记得当时,尚未封王就藩的七弟刘彭祖、九弟刘胜,还因此事把状告到了自己面前。
最终,刘荣也是毫不迟疑的站了出来,替两个弟弟好好出了一口胸中恶气。
但毕竟是对事不对人。
也不至于说是从那以后,郅都就对刘荣心怀怨念了,又或是刘荣从那以后,就本能疏远郅都了。
——一码归一码。
两个弟弟的身生亲母,被郅都说成‘亡一姬复一姬进’的一次性用品,刘荣固然要给弟弟们出气,好履行自己长兄如父的身份职责。
但话又说回来,刘荣自己和郅都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仇怨。
相反,对于郅都这个人,刘荣向来是极为欣赏的。
至于上林野猪事件当中,郅都疑似玩忽职守,导致野猪乱入抵近圣驾,刘荣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介怀的。
谁还没年轻过啊?
谁又没犯过错?
虽然这个错确实严重了点,但总归没有真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以及恶劣的影响。
反而是郅都,自打那次意外失误后,为人处世愈发的成熟、稳重,也更加细致入微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当年那件事,反倒是好事。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能让郅都如此迅速地成熟起来,当年哪怕贾姬真被野猪拱死了,那也值!
至于刘荣为什么会有这种认知,自然是因为屁股决定脑袋。
——当年,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刘荣是太子。
太子荣要考虑的,是自己在弟弟们,朝堂内外,以及天下人心中的形象。
所以,刘荣得以哥哥的身份,给弟弟们做主;
得以太子储君的身份,指出郅都工作上的失误。
而今,刘荣已贵为天子。
思考问题,自然就不能再按照原来那套思维逻辑了。
仍拿当年的野猪事件举例。
如果说现在,再发生一起上林野猪事件,某位王太后因为郅都玩忽职守,而被野猪堵在厕所,该王太后的儿子,也就是刘荣的某个弟弟把状告到刘荣这里?
那刘荣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严厉的斥责那个弟弟:谁允许你妈去上林的!
谁允许郅都护卫你妈的!
还有脸给朕告状?
带着你妈,滚回你的封国去!
你要问为什么,刘荣只能说:对于天子而言,郅都这样的忠臣,是一定要保的。
在极端情况下,哪怕这个人真的犯下了大错,只要不是故意、有心,就得网开三面。
因为人都会犯错。
忠臣也是人。
四条腿的蛤蟆好找;
两条腿的忠臣,却可遇不可求。
又或者说,按刘荣现在的视角,即‘天子荣’的视角,来看待当年的上林野猪事件,刘荣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
——郅都当年,确实是犯错不假;
但当天子启打算以身涉险时,郅都那一番劝阻之语,确实是一套非常值得提倡,乃至于广为传播的价值观。
但凡是个皇帝,就必定会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能有郅都那番话所体现出的思想觉悟,将天子安危、得失放在首位,将其他一切都排在后面。
之所以会这样——之所以‘太子荣’和‘天子荣’,在同一件事情上有不同的看法、感官,自然是因为思维模式,以及立场的缘故。
对于太子荣而言,上林野猪事件,是一次彰显气质、展露锋芒,并收买兄弟手足、朝堂内外,乃至天下人心的做秀机会。
太子荣需要通过那次事件,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太子荣能处,有事儿他是真帮你!
无论你占不占理,只要和你关系好,太子荣铁定帮亲不帮理!
只有这样,弟弟们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刘荣,而非惶惶不可终日,乃至于和刘荣作对。
朝堂内外,也才会有意无意的亲近刘荣,以换取刘荣的好感。
而且话说白了——郅都当时是先帝老爷子的忠臣,又不是刘荣的忠臣。
刘荣压根儿就没必要保护一个‘不忠于自己’的所谓忠臣。
当然,最重要的是当时,太子荣需要天下人夸上一句:瞧这大哥做的,就是靠谱!
谁家有个这样的大哥,那弟弟们可都有福了!
有了这么一句正面的夸赞,往后,刘荣再和某个弟弟发生茅盾,不明真相的天下人也会说:不能吧?
我记得刘荣这个做大哥的,对弟弟们很好啊?
当年,中郎将郅都巴拉巴拉,刘荣还帮弟弟们撑腰呢!
现在刘荣和弟弟们起了茅盾?
怕是做弟弟的不恭顺吧?
反正我不信刘荣会对弟弟不好……
结合以上种种,当年的刘荣才会义正言辞的站出来,当庭斥责郅都‘不当人臣’。
不是刘荣想这么做,而是刘荣需要这么做。
但现在,刘荣已是天子荣,而非太子荣了。
再遇到类似的事,刘荣需要考虑的,早已不再是太子时期的顾及形象、崭露锋芒、邀买人心。
坐上皇位之后,刘荣只需要知道:好处,拿到手里才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扯淡。
给弟弟撑腰?
能有啥好处?
好处能大过一个死心塌地的忠臣?
什么天下物论,什么朝堂内外的舆论,又或是所谓的形象——若是不涉及利益,一切好说;
一旦涉及利益了,那一切就都得给利益让步。
如果形象要不要都行,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能有好形象,那刘荣自然愿意竖立一个正面的形象。
但如果要在形象和利益之间选,刘荣宁可被天下人骂成独夫、暴君,也必定会选择把实打实的利益攥在手里。
至于弟弟们对自己的感官?
拜托~
孝景皇帝都已经驾崩了~
吴楚之乱平定,四舍五入都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
还拿宗亲藩王吓唬汉天子?
唬不住啦~
如果说当年,太子荣想要让弟弟们不起二心,不和自己作对,封王后也乖乖听自己的话;
那现在,天子荣眼中的‘兄弟手足’,则都成了可有可无、平平无奇的某位宗亲藩王。
你要老实点,朕还愿意给你推恩;
要不老实,朕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朕可不是太宗孝文皇帝那般,毕生都爱惜羽毛的在世圣人。
只要价码合适,朕的羽毛论斤卖!
所以,对于上林野猪事件,如今的天子荣看法无比明确。
——郅都说得对!
——贾姬是生是死,得看运气!
——死便死了!
天下之大,都不用说是别的女人了——便是再找一个姓贾的女人,甚至是和贾姬相貌七分相似的女人,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天子的安危,却绝不能因为一个随时随地,能被无数人取代的女人,而面临丝毫的威胁。
是的,没错。
郅都这套说辞,太子荣一半从本心上不认可,一半在客观条件影响下不能认可。
而如今的天子荣,完全认可,甚至高度赞同。
由此继续往外延伸,刘荣也完全乐意承认:自己就是欣赏郅都,自己和郅都就是三观一致,君臣相得的一类人。
至于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孝景皇帝的太子刘荣,最终是被中尉郅都逼死于牢狱之中……
刘荣只能说:反正死的不是我。
此刘荣非彼刘荣。
甚至于,郅都在原历史上,不折不扣的履行孝景皇帝交代下的任务,在完全不牵连孝景皇帝的前提下,手尾干净的将那位废太子、临江王给逼死,也同样让刘荣感到赞赏!
哪怕历史上,被郅都逼死的人是‘自己’,刘荣也依旧想说:像这么能干、忠心,且擅长保护君王的臣子,麻烦给我来一麻袋用着先!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郅都在军事方面的才能,也恰恰是在一段十分微妙的时间段内意外显现。
——在逼死废太子刘荣之后,郅都为窦太后所恶。
窦太后说:郅都外臣,安能伤我刘氏性命?
于是,为了保护这个忠臣,历史上的天子启在废太子刘荣尸骨未寒之际,便将郅都外放去了雁门。
也正是在雁门太守任上,郅都第一次被发现:这法家出身的酷吏,居然勾八还这么能打?
(本章完)
第466章 点将!
第466章 点将!
试问对于华夏武将而言,军事方面的最高成就是什么?
后世人或许会说,封狼居胥,饮马瀚海!
数百年前的宗周列雄会说,开疆拓土,百战百胜!
但这个问题在如今汉室——准确的说,是在如今的草原上,却是出奇一致的。
一个汉人将领,在草原游牧民族这里,所能得到的最高成就,或者说是最高‘待遇’,是被塑像朝拜。
究其原因,自然是匈奴人兴奋地原始萨满教,主张世间万物皆可成神的思想。
所以,只要是匈奴人打不过的,无论是人还是物,都会被捧上神坛。
小到一块石头,一棵树木;
大到匈奴单于,又或是汉人将领。
只要是能让匈奴人束手无策,甚至反伤匈奴人的东西,便都会在草原游牧民族的价值体系下被神化。
按照这套价值观,就好似匈奴人眼中,世间只有自己一人是‘人’。
主打的就是一个自我以下皆蝼蚁,自我以上皆神明。
刘荣始终认为:后世姨妈巾国人的思想价值体系,与这两千多年前的匈奴原始萨满教,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勾八就是欠揍!
你好声好气跟他说话,他就会觉得你是怕他,随即得陇望蜀,蹬鼻子上脸。
有事儿没事儿给他两个大嘴巴子,他就会觉得:嗯,敢打我,还打疼了,果然是神明没错了。
于是,你就成了他慈祥的父亲。
而在这一套思想价值体系下,匈奴人神化一位汉军将领最直接、最直观的方式,就是为这位汉将捏塑泥像,并早晚朝拜。
他们会认为,这位天神降之于汉家,暂时在世间给汉人做将领,早晚都会回到天上的在世神明,必定会被自己的虔诚所打动。
如果自己运气够好,那这一世,自己就能得到这位在世神的庇佑。
就算运气差些,这辈子没能得到这位在世神庇佑,也起码能为自己结下下辈子的善缘。
下辈子能别再投胎到草原,而是去温暖的中原,做衣食富足的汉人,自然是最好不过。
至不济,也至少别再投胎成底层牧民,乃至牧奴……
在历史上,有许多汉家将领,曾得到过游牧民族这一特殊方式的崇拜。
比如太宗孝文皇帝年间,驻守云中足足二十多年,始终确保云中城门不破、城墙不失的郡守魏尚;
比如历史上,与景帝、武帝年间历任边郡,打的匈奴人哭爹喊娘,以至于典属国公孙昆邪疾呼‘快让他收了神通吧’的飞将军李广。
自然,还有千百年难出的帝国双壁:卫青、霍去病。
却鲜少有人知,原历史时间线上的苍蝇郅都,也曾为匈奴人塑泥神像,以早晚朝拜。
可以这么说:在历史上的西汉前半页,判断一名武将是否名副其实、真有本事时,最具含金量,同时也最具说服力的判断依据,就是看匈奴人有没有为其塑像。
如果有,那无论这个人被太史公黑成了什么样,这个人都是有点东西的——而且不止‘有点’。
反之,一名汉将,哪怕是被太史公吹得天乱坠,又是功勋卓著、又是智勇双全,只要他没有被匈奴人塑像,那他就是个铁水货。
最起码,也能说明这个太史公口中的‘名将’,从来都不曾打疼匈奴人。
要知道游牧民族,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
只要你把他打疼了,他说塑像就塑像,说认父就认父,半点都不带含糊的!
什么见风使舵、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技能,更是早就被草原游牧民族点满。
这样一群人,你都没能让他们为你塑像?
你还有脸说你是汉将?
而郅都这个人,大抵是因为‘逼杀太子荣’这一政治污点,以及被窦太后赐死的悲惨结局,在史书上留下的痕迹并不多。
但即便如此,即便太史公极力笔削春秋,终也还是不得不留下这样一段描述。
——在太子荣死后,(孝景)皇帝为了保护郅都,将其任命为雁门太守,使其戍边卫疆;
而后几年,郅都率军抵御匈奴人入侵,被(匈奴人)誉为战克之将,国之爪牙!
匈奴人用木头刻出郅都得形状,立为箭靶,是士兵们策马挽弓,但士兵们畏惧郅都,居然没人敢射中郅都形状的木靶。
于是,直到郅都失去,匈奴军队都再也没有靠近过雁门……
短短几句话的描述,能提炼出来的信息量,却堪称海量。
首先,最核心,同时也是最惊人的一点是:战克之将,国之爪牙,并非汉家内部自吹自擂,又或是看在景帝刘启的面子上,将郅都这个景帝心腹吹吹捧捧上去的;
而是匈奴人在亲身体验过后,‘官方认证’的用户评价!
其次,从历史上的孝景皇帝年间,匈奴人在汉室边境的活动规模、频率,我们其实也不难发现:在孝景皇帝年间,汉家的边墙并不很太平。
虽然吴楚之乱前后,匈奴人始终没有真正干涉汉家的内部动乱,但无论是在吴楚之乱前,还是在吴楚之乱平定之后,匈奴人在汉北边境的‘活动’频率和规模,都可谓与日俱增。
尤其是在吴楚之乱平定之后,匈奴人就好似是因为自己错过机会、没有在吴楚之乱中横插一脚而懊恼不已;
于是接连多年,对汉北边境进行高频次、高强度入侵,以作为宣泄。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历史上的汉景帝后元三年,即公元前141年。
却也并非是到了这一年,匈奴人就不再侵扰汉室了。
而是匈奴人针对汉室的侵扰,在这一年到达了巅峰,并最终促成了一件并不亚于太祖皇帝白登之围、吕太后受国书相辱,以及太宗皇帝十四年,匈奴先锋火烧回中宫的国家级耻辱性事件。
——汉景帝后元三年,天子启病重弥留,遂使皇太子刘彻提前加冠,为即将到来的政权交接做准备。
得到消息,匈奴单于挛鞮军臣当即下令:尽发幕南、河西、河套可战之兵,各自就近奔袭汉边关隘,发起对汉室版图的全面入侵!
恰逢彼时,汉室在吴楚之乱平定之后,为削弱宗亲诸侯所制定的一系列削藩政策,都到了下刀割肉的关键时刻。
为确保万无一失,景帝刘启将北墙相当一部分戍边力量,都调去了关东驻防,以免关东生变。
边关防务空虚,匈奴人又是趁天子弥留、人心惶惶之际倾巢而出,边关防线自然是一触即溃。
短短十数日,汉-匈边关悉数燃起战火,边墙关隘、要塞及军事重镇大半告破!
数十万边郡军民,就此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这一年,为后世史家公认为汉室北疆四郡,在两汉四百多年历史当中,最苦、最难的一年。
在这一年当中,汉北四郡遭受了匈奴人长达数月的驰掠。
四郡军民,战死、伤残,又或被掳走的人数高达十几万,占了四郡总人口的至少四成!
定囊、雁门、代、上四郡,更就此元气大伤,在往后数十年里接连不断接收内陆移民,才总算是恢复元气。
更要命的是:和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先锋踏足关中,火烧回中宫一样;
这一次,汉家又有一座行宫,被匈奴先锋所点燃。
而且这一次,火光距离长安更近。
——不再是直线距离长安二百里,实际路程三百余里的回中宫;
而是直线百余里,路途也不超过二百里的甘泉宫!
甘泉宫!
汉天子于每年夏季,前去避暑的甘泉行宫!
这一事件,为后世人称之为‘火烧回中宫’,也被当时的汉室官方正式命名为:凌辱之恨。
正如以上所言:从吴楚之乱得以平定,一直到景帝末年的凌辱之恨,汉室北方边墙的状况,实际上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的。
在此前提下——在边防状况越来越糟糕、边防压力越来越大的前提下,郅都能为位处边境第一线的雁门郡,带来长达数年的绝对和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汉室这边,天子病重,储君少弱;
关东暗流涌动,边关守备空虚;
反观匈奴人——军臣单于才刚整合单于庭,正处于权利的鼎盛时期,恰好匈奴帝国,也刚好到达了军事实力的巅峰。
两相对比之下,双方之间打出火烧回中宫、汉北四郡糜烂的结果,几乎是必然。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郅都一个‘戴罪之臣’,一边顶着窦太后为孙儿刘荣报仇的压力,一边还能打的匈奴人抱头鼠窜——都不敢朝自己的木像挽弓搭建,以至于不敢再靠近雁门!
刘荣只想说:上一个达成如此成就——上一个让匈奴人不敢靠近其防守区域的人,还是太宗皇帝年间的魏尚。
至于下一个?
大概率不是卫霍,就是霍卫。
——连接连取得朝那、河套两战胜利的程不识,都还不曾被匈奴人如此‘礼待’!
如此将才摆在面前,偏偏汉家眼下又饱受将官稀缺之苦;
刘荣难道还能放着郅都不用?
难道还真能把匈奴人官方认定的‘战克之将,国之爪牙’,召回长安给自己做保镖头子,又或是京都治安大队队长?
开什么玩笑……
“不妨明告将军。”
“——高阙之战,已然定下章程。”
“庙算,得胜。”
见郅都思虑良久,却始终不发一言,刘荣倒也没有急着催。
而是如是一语,将郅都的注意力拉回眼前,而后再道:“将军亦曾戍边,非‘南将’。”
“高阙有多重要,得之何利、失之何弊,无须朕过多赘述。”
“——只要高阙在手,即便朕自此不复用兵于草原,我汉家,也至少可得二十年太平!”
“二十年后,也至多不过是高阙告急,而非边关告急。”
…
“更何况拿下高阙后,朕也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与匈奴人握手言和。”
“——朕,有太多太多账,要和匈奴人算。”
“我汉家,也有太多太多国仇、家恨,要向匈奴人讨要。”
“所以高阙,朕是一定要得到的,这一点没有商量。”
“区别只在于:苍鹰郅都,是否愿意为国之爪牙——替朕飞去朔方,啄瞎匈奴人的眼睛,叼走匈奴人的哨卫?”
“又或朕,还需另寻先锋,以此泼天之功相酬……”
实际上,并不需要刘荣说这么多——又是夸、又是捧,又是以武勋诱惑之类;
单就是过去这几年,从天子心腹、预备九卿,到边关将领、博望侯属从的巨大落差,就足以让眼下的郅都,不顾一切的赌这一把。
之所以在刘荣发出邀请后,没有第一时间作出答复,而是皱眉陷入沉思,自是和先前,郦寄、栾布、韩颓当三位老将一样。
——高阙,很难打。
天时、地利、人和皆具,也不过是堪堪‘有可能’。
但凡缺其一,便几乎不可能成功!
郅都确实是要赌这一把。
但也恰恰是因为要‘赌’,郅都才不得不慎重思考,好得出一个相对可行的方案,以取得刘荣的信任。
——郅都根本不相信刘荣,会无条件把攻打高阙的先锋任务,交给自己这么个‘非亲非故’的先帝遗臣。
若是不能拿出一套可行的方案,郅都根本无法保证这个机会,不会被刘荣交到其他人手中。
比如博望侯程不识;
比如飞将军李广。
再不济,也还有郦寄、栾布、韩颓当三位老将军兜底。
冲锋陷阵,他们或许不再有那个力气了;
但指挥作战,总还是不在话下的……
只是此战的目标,终归是不亚于函谷关的高阙。
即便再怎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郅都最终,也依旧没有想到太好的办法。
——于冬天开战,趁河面冰封夜班而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已经是汉家从战术方面,所能达到的极限。
去掉护城河:大河的阻碍,并制造出突袭机会,已经是汉家在战术层面,能为前线将士争取到的最大优势了。
剩下的,就只能靠将士们一刀、一枪去拼。
于是,郅都的关注点,很快就从战斗本身,转移到了战前准备方面。
——要想让高阙外的大河冰封,非腊月凛冬不可为!
而在能冰封大河的腊月,汉军将士们在河套北部,也很难不被‘冰封’。
既然战略战术层面,汉家已经无法做到更多,那唯有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来降低必然会出现的非战斗减员了。
(本章完)
第467章 麻烦了啊
第467章 麻烦了啊
保暖——尤其是军用保暖物资,一直都是刘荣为之头疼的老大难。
因为在这个时代,汉室向外开拓的所有高价值目标,几乎都位于现有版图以北——至少是版图中轴线以北。
比如幕南啊~
河西啊~
朝鲜啊~
乃至于草原上公认‘相对更温暖’的河套,都是对汉家极具战略价值,却又地处北方,气候因素对军事行动影响较大的战略目标。
就好比后世,东北地区的黑土地,就连姨妈巾人都垂涎三尺。
但要想真正利用好那片黑土地,尤其是在那片土地扎根,就必须解决保暖问题。
在已经完成工业革命的后世,保暖自然不是问题。
——官方供暖、壁挂天然气炉,以及各类衣物,都足以支撑华夏民族战胜寒冷,彻底扎根于那片黑土地。
但在这个时代——在如今汉室,保暖,却是个无比宏大的命题。
首先,便是衣物。
后世常见的保暖衣物填充材料,在这个时代,几乎一个都找不到。
羽绒搞不出来;
还没引进。
贵族的御寒衣物,大都是动物皮毛制成的裘。
家境一般、穿不起貂裘的,就只能穿衣。
当然,此衣非彼衣。
后世的衣,是以作为填充物,保暖性能相当之高。
但在这个时代,衣,却是以丝作为填充物。
何谓丝绵?
织布工们养蚕抽丝,能抽出丝的,自然是抽丝织布,做成布料、衣物。
而那些抽不出丝的残次双宫茧,便会被拆解成丝绵。
其中,质量好一些的,被称为绵,也就是真正的丝绵。
质量差一些的,则被称之为:絮。
无论丝绵还是絮,都被广大中低层人民群众,用于填充冬衣和被、褥。
只是保暖性能……
怎么说呢。
——能被称为‘絮’的填充物,再保暖,又能保暖到哪里去?
便是丝绵,也不过是稍好一些,但终归比不上后世人印象中真正的衣。
说白了:如果丝绵填充的冬衣真能御寒,贵族们压根儿就不会费重金,去买原材料和人工成本都极为高昂的貂、裘。
既然他们宁愿数十上百倍,乃至成千上万倍的代价,也非要穿上一件裘,那也就能从侧面说明:裘这个东西,除了贵点外,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众所周知,某个东西贵,往往都不是这个东西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钱包问题……
咳咳咳。
具体到军队,这个事情就更加麻烦了。
动物皮毛制成的裘,当然不可能成为普遍发放给汉军将士,做御寒之用的统一制式装备。
即便是极个别中高级将官,也都只能自掏腰包,才能穿得起所谓的裘,而且还不敢轻易示人,生怕底下的将官军士们心里不平衡。
而底层将官,则是按时按量领取‘絮’,并用其填充自己单薄的被、衣。
能御寒自然最好,御不了寒,却也只能自认倒霉,然后无所不用其极间,将更多絮塞进被、冬衣。
这种情况,在如今汉室军队中很常见。
汉家甚至有一套健全的法律,规定什么级别的军士,在什么地方驻守时,可以领取怎样标准的絮。
所以,才会有那场双方伤亡加在一起小几百,但汉家冻死、冻残、冻伤着成千上万的白登之战。
——要知道白登山,还不在塞外!
白登山位于平城一代,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大致位于代国中部偏北地区,比马邑都还要更靠南千百里!
白登山的冬天,尚且能将太祖刘邦的禁卫亲军,给冻死、冻残到差点失去编制,那更靠北、更寒冷马邑呢?
甚至就连马邑,也仍旧不算塞外!
出了马邑,过了武州塞,正式踏上草原,那气候更是肉眼可见的要寒冷许多。
也就难怪草原上的匈奴人,会在每一年的春、夏、秋三季,都无所不用其极的为牛羊牧畜养肥膘,再为自己攒下食物,然后在冬天一头扎进毡帐,一直到开春才钻出来了。
——草原必定更加寒冷!
游牧民族的御寒手段,理应比当今汉室还要稀缺,但实际上,牛羊牧畜的存在,却又给了匈奴人‘报团取暖’的可能。
在草原,至今都还有这样一种治病的方式:让牛、马等大型牧畜躺在地上,围成一圈,把病人放在这个圈儿里,和牛羊报团取暖一段时间。
病能不能治好且不说,起码不会再冷了。
所以,看似更脆弱、更缺乏御寒手段的匈奴人,实则却比汉军将士更‘抗冻’,同时也更有应对寒冷的经验。
尤其高阙——如果汉家真要发动针对高阙的进攻,那必定是匈奴人以逸待劳。
高阙的匈奴守军,最起码能把身体藏在关墙后,而不是被寒风凛冽直接吹在身上。
关墙、楼隘内,匈奴人也能毫无顾忌的生火取暖。
反观汉军将士,在关墙外冒着寒风过河——而且还是冰封的大河表面。
冰封的河面有多冷,懂得都懂。
生火取暖那更别提了,自然是绝无可能。
唯一剩下的方式,也就是衣物了……
“敢请问陛下。”
“如今,尚还驻守博望城的将士们,可有人因御寒衣物不足暖,而有冻伤、冻残者?”
漫长的沉默之后,郅都终如是发出一问,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同时,也是在以自己率军出击,作为先锋攻打高阙为前提,在了解具体的情况。
便见刘荣闻言,对郅都的军事素养的评价,当即便提高了几个档次。
郅都反应很快。
仅仅只是听到刘荣说‘要不要做先锋’,郅都便已经开始考虑可能遇到的困难,和无法解决的麻烦。
刘荣不知道这样的能力,是否是汉家大多数将官都具备的。
但刘荣很确定:博望侯程不识,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程不识当然也会想到:攻打高阙的关键,在于将士们受寒冷天气的因素有多大。
将士们越不受天气影响、保暖措施越到位,攻打高阙的成功率便会越高,程不识也同样能想到这一点。
但程不识不会如此快速地反应过来,并当面发问,而是会回去仔细思考,然后提笔一二三四罗列个表格出来;
然后再呈给刘荣:陛下,此番出征,有这一二三四等问题需要解决。
而且,让刘荣稍感眼前一亮的是:郅都毕竟不是纯粹的‘武人’,毕竟在朝中混过相当一段时间。
同是提问,郅都问出口的说辞,却透着满满的中央朝堂处世智慧。
——博望城的守军将士,有没有因为御寒衣物不够暖,而被冻死冻伤者?
郅都没说,少府能不能承担起博望城的御寒衣物补给、能不能送去足够的御寒衣物;
也没说博望城的将士们,有没有得到足值足量的御寒衣物。
郅都更没说:博望城的将士们,因汉家朝堂中央的任何工作失误,而被冻死、冻残。
而是听着有点怪,实则精妙至极的:御寒衣物不够暖。
御寒衣物不够暖,能是什么原因?
还不就是少府内帑送去的絮不够多、不够好,将士们身上的衣不够厚??
但只要不把这话明着说出来,那‘御寒衣物不够暖’,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会不会是天寒地冻的客观条件下,导致御寒衣物无力抵抗严寒呐?
会不会是将士们,并没有把下发的絮塞进衣物、被褥中,而是拿去卖了换钱,才导致衣物单薄,不能御寒呐?
总之,只要愿意说,郅都能为‘御寒衣物不够暖’这七个字,找出百八十万中‘合理’的解释。
至于事实如何——是不是少府内帑真的有些捉襟见肘,负担不起这么多御寒衣物,以及需要填充在衣服里的絮?
为了中央朝堂的形象,郅都自然是本着能不认就不认——只能以后偷偷把工作做好,却绝不能承认先前工作没做好的原则。
即便是认了,制度也有无数种方式,为少府内帑在内的整个朝堂中央开脱。
什么,路途遥远啊~
沿途艰险啊~
人手不足,物资紧缺啊~
等等。
总之,法家出身的官员,天生就最擅长为帝王甩锅。
只是在他们看来,这并不是不负责任的体现,而恰恰是为了朝堂的威仪、形象,而必须做的维护工作。
再有,便是郅都这一问,并没有直接问:高阙之战,战士们能不能得到足够的御寒衣物,御寒方面能不能得到保障。
而是旁敲侧击的问:博望城的将士们,有没有人因为御寒衣物的问题,而冻死冻伤?
这样一来,郅都首先能了解到更为直观地状况:在高阙以南不过百十里的博望城,将士们能不能抗住天寒地冻。
如果能——如果将士们能抗住博望城的寒冷,那高阙自然也没问题。
即便扛不住,即便过去这大半年,博望城有将士因御寒衣物的问题而冻死、冻残,这个问题也不至于直接伤及刘荣的颜面。
感受到郅都的谨慎,刘荣心中也不由一阵默然。
——曾经,长安城风头无两的天子心腹,苍鹰郅都,旁人口中的‘孤臣’,却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
那段在长安的日子——尤其是先帝即位后的那段时日,郅都每一天,都可谓是在钢丝上跳舞。
说出口的每句话、每个字,郅都都不敢有半点怠慢。
而这样一个人到了战场上,其在朝堂中央做孤臣,所培养出来的谨慎、细致,便会体现为更周全的战斗预案,以及更细致入微的风险规避……
“御寒衣物,及被褥、酒肉,将军不必忧虑。”
“——这,都是少府内帑的事,也就是朕需要操心的事。”
“将军只需要知道:朕,非桀纣。”
“朕不会让自己的子民、我汉家的将士、关中的良家子,穿着单衣去高阙送死。”
对于郅都熟稔的中央朝堂处世智慧,刘荣自然是欣赏的。
但本心上,刘荣还是更喜欢直来直去,言简意赅的交流沟通方式。
尤其是和将军们,刘荣更不希望君臣双方的交流,也变成朝堂上那般,拐弯抹角,一件事能拐出八百句话的磨蹭样。
感受到刘荣的这一用意,郅都也不在墨迹——当即便一点头,又再度低下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身前的沙盘之上。
攻打高阙的难点,对于任何一位成熟的将领,都可谓一目了然。
不多时,郅都便已得出结论,旋即便抬头对刘荣拱起手。
“这一战,我汉家会伤亡颇巨。”
“——且很可能上不封顶。”
“若一切顺遂,或是数千人战殁,万人左右的伤亡。”
“稍有不顺,便会是动辄数万人的伤亡,且即便如此伤亡,也未必能稳稳拿下高阙。”
郅都直入正题,刘荣也面色凝重的微点下头。
慈不掌兵的道理,刘荣不至于不懂。
尤其是这种攻坚战,除非有飞机大炮助阵,几乎就只能拿人命去堆、只能贴脸白刃战拼命斗狠。
对此,刘荣自然是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但嘴上,刘荣也还是不忘提一嘴:“必要的伤亡,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但都是我汉家的忠臣义士啊~”
“只要能降低伤亡——哪怕少死一人、少伤一人,都是好的。”
“有什么需要的,将军但可直言无妨。”
“御寒衣物,粮草辎重,武器军械,只要有助于攻打高阙,朕,无所不允。”
要想马儿跑,那就得给马儿吃草。
要想让马儿风驰电掣,就更是得给马儿吃、吃鸡蛋,甚至是更昂贵的营养摄入。
一样的道理:要想拿下高阙,就得舍得付出代价。
伤亡只是一方面,后勤方面的保障、投入,才是这一战的重中之重。
知道刘荣不是再客套,郅都也不客气,当即就罗列出此战,除了默认会得到供应的后勤辎重外,需要额外增加的辎重。
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在河套-马邑战役,起到关键作用的那两部遂营。
此战,虽然是在腊月凛冬,大河冰封的时间点,并不需要遂营搭设浮桥,但在郅都看来,遂营在这一战,也同样有发挥作用的舞台。
再有,便是几件稍有些出乎刘荣预料,却也并非不能给的特殊武器。
——有可移动底座的床弩!
——可拆卸式箭楼、投石器!
等等。
郅都狮子大开口,刘荣,也基本有求必应。
(本章完)
第468章 备用方案
第468章 备用方案
只是说到具体的作战方式,郅都拿出的预案,却又让刘荣有些迟疑了。
根据郅都的预测,如果高阙之战果真在腊月发起,那即便少府内帑拼尽全力,也依旧避免不了将士们,因寒冷的天气而出现非战斗减员。
——腊月,也就是冬十二月,是北半球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时间。
而涉冰过河,突袭高阙,也必然是半夜突袭作战。
冬十二月的凛冬,夜半时分,而且还是塞外的高阙、冰封的河面……
这种种客观条件结合在一起,郅都给出的大致结论是:点燃高阙之战的先锋部队,至少要有三万人成功渡河,并维持战斗力。
而这,至少需要郅都带着五万人,从博望城趁夜出发。
也就是说,战争爆发之前,汉室就要先遭受高达两万人的非战斗减员。
不会死太多人。
大部分人只是冻伤,严重点的因伤致残,情况好一些的,也不过是被冻的暂时失去战斗力。
但这个数字,也依旧是让刘荣——让明白‘慈不掌兵’这个道理的刘荣,都不免有些迟疑了。
五万人从博望城出发,到了河对岸的高阙下,就只剩三万可战之兵;
这还只是先锋。
先锋部队打响战斗,自然还要有后续主力部队跟进,发起对高阙的全面攻击。
就连先锋都有五万人——哪怕是按‘先锋三万人’来算,跟进的主力部队,也至少要有五到八万。
这,就是十万人以上的兵力投入了。
且不说这十万人,有多少人会被活活冻死,又或是如当年,白登山上的南北两军禁卒那般,被冻伤、冻残。
单就是这十万人的御寒衣物、攻关军械,以及酒肉等额外御寒手段等等,都是一笔无比庞大的支出。
当然了,只要高阙打的下来,一切都好说。
文景之治为汉家积攒下的家底,足够支撑刘荣掌控下的汉室,发起至少数十场高阙之战,又或是三到五场汉匈全面战役。
但这并不意味着刘荣,能将这丰厚家底当做试错成本。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如果高阙能拿下来,那即便拿出少府内帑一成以上的家底,刘荣也不会心疼。
因为值。
刘荣也同样能接受成千上万,乃至数万人的伤亡。
还是因为值。
高阙,值得刘荣投入相当程度的成本。
但正如郅都方才所言:无论如何,攻打高阙,都绝不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甚至都不是一笔肯定能做成的买卖。
最理想的结果,自然是汉家以合理范围内的最小代价,如千八百号人阵亡、几千人伤残的代价,在极短的时间内夺得高阙。
但最糟糕的结果却是:汉军将士死伤无数,伤亡惨重,府库投入巨大,战斗久不分胜负而陷入拉锯。
最终,汉家损失一大批战斗骨干,军心士气、民心民意一落千丈,府库耗费海量的资源,却只能灰溜溜的从高阙撤回博望城。
而后,便是匈奴人必定会发起的反扑。
博望城首当其冲,幕南地区陷入动荡,北地、陇右一线,又要再度成为汉家需要布置防线的边境、前线。
最要命的是:后面这一种糟糕的结果,成真的概率不低于三成!
而前面那种最理想的状况,达成的可能性却不足两成。
余下五成,则是汉家付出惨痛的代价,终如愿夺取高阙,却也一战而伤筋动骨,短时间内无力再发起大规模军事行动,只能艰难固守高阙。
这样一来,高阙非但无法成为汉室进一步扩张势力,进而野望河西、幕南的战略支点,反而还会成为匈奴人给汉家‘放血’的刀口。
往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匈奴人都会年年来攻打高阙,汉家也会不断派出新生力量,补充高阙的兵力损失。
一直不断的死人,一直不断的运输后勤物资。
直到最终,要么是府库被耗空,汉家只能放弃高阙,甚至更进一步放弃河套,退回长城内;
要么,是汉家在府库被耗空前缓过劲来,却也没了继续进取的民心、士气等条件,进退两难……
明白了这些,其实就不难理解刘荣先前,那句‘高阙系我汉家国运’的真正含义了。
从军事角度上来讲,这场高阙之战,汉家唯一的目标,就是不计成本、不惜代价的拿下高阙。
战争结果,只有拿下高阙、没拿下高阙这两种。
但若是把视角拉长,从单看这一场高阙之战,衍生到看整个汉匈未来战略走向的高度,那此战,汉家要做的就不单是拿下高阙了。
——首先要快!
汉家必须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最好是十到十五日之内,无比迅速地拿下高阙!
因为攻坚战,一旦被拖入拉锯阶段,就大概率无法成功,且极其打击军心士气,乃至于民心民意!
只有快,汉家才能在幕南地区的其余匈奴部族没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源源不断支援高阙前,相对轻松的将高阙拿下。
一旦战事拖延,那高阙的防备力量,必然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强、攻打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使得战争的走向,愈发朝着不利于汉家的方向发展。
所以,速战速决,是汉家必须要做到的。
其次,便是伤亡。
还是那句话。
刘荣手里有钱。
父、祖合力缔造的文景之治,为刘荣留下了极其丰厚的家底。
如果是要钱,那再多的钱刘荣都得起,也舍得为高阙。
但人命——将士们的伤亡状况,却不是刘荣舍不舍得的问题,而是天下人能不能接受、能不能认可的问题。
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寻常百姓,都一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乡——甚至是没离开过自己所在的县、乡。
跟他们说高阙多么多么雄伟、多么多么难打,他们没见过,便自然体会不到。
他们只知道:仅仅只是一场攻坚战,汉家就死了不知多少大好儿郎,又有多少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落下伤残,从此成为了家里的累赘。
而且这一切,不会是他们道听途说来的,而是亲眼看着左邻右舍,乃至自己家的顶梁柱,沦落到那般凄惨的下场。
他们也不会明白高阙的重要性,以及高阙对汉室未来战略部署的意义。
他们只知道:死了很多人,残了很多人。
了很多钱,就得了个故秦遗弃的破关隘。
这仗打的不值。
这仗,不该打。
有了这次的经验,下次再要打仗,他们就会说:别了吧?
也别跟我说河西有多大、幕南有多好了。
当年也说高阙怎么怎么着,拿下就怎么怎么着;
结果死了那么多人,伤、残那么多人,十里八乡家家戴孝。
消停几年吧~
安生种地不好吗?
说到此,慈不掌兵这个概念,只可能为掌权者、‘掌兵’者所接受。
作为被掌的兵,底层民众非但不可能认可这一概念,甚至还会对接受这个概念的人感到愤怒!
因为慈不掌兵的内在逻辑,是不要将必要的牺牲视作洪水猛兽,要接受战略目标的达成,是需要承担一定代价、牺牲的——这一客观事实。
但在底层群众,也就是这一逻辑的‘受害者’眼中,牺牲,根本不存在必要与否。
牺牲就是牺牲,战死就是战死。
虽然战死也算是一种荣耀的死法,但他们只能接受别无选择的牺牲。
他们只接受在战争中,自己被逼不得已,退无可退,完全没有活路,只得无奈战死;
却绝对无法接受原本有活路、原本不用死的自己,却被上层将官主动牺牲掉、主动送进必死的陷阱当中。
——他们希望自己牺牲后,上官表现出来的是惋惜、自责;
而不是对此早有预料的理所当然。
所以高阙之战,汉家除了需要速战速决、尽快占领高阙外,还要将伤亡数字,尽可能控制在合理得范围之内。
什么是合理得范围?
根据刘荣根据过往经验,所得出的大致估算:一支由五百人,而且大概率是同一籍贯的五百人所组成的司马,平均每有一个人阵亡,就需要有三个人因功得到封赏。
而且这三个因功得到封赏的人当中,至少应该有一个人,要和那位阵亡者同属一伍。
此外,这五百人的司马,阵亡人数最好不要超过五十人,且绝对不能超过百人。
只有这样,民众才会将战死者,归类为‘运气不好’,又或是自己没本事。
因为有那三个因功得封——尤其还有一个和自家大概率沾亲带故的小子,也因功得封作为参照;
便不会有人觉得,自家的儿郎阵亡,是因为汉家打了一场不该打、赢不了,亦或是需要用人命堆的战争。
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只是技不如人罢了……
有了这样的自我安慰,再加上朝堂的抚恤、优待,以及那些因功得到封赏者作为榜样、激励,才能抵消将士阵亡,对民心民意所带来的打击。
具体到这场高阙之战,这个‘合理范围内的伤亡’,就更狭窄了。
——高阙之战,只要汉家得胜,那就是人均都能得到封赏!
且大概率连战死者,也能得到身后哀荣!
所以这一战,于战场上战殁、伤残,以及在战前、战后非战斗减员的人数,至多不能超过总兵力的四分之一。
用更直观的数字举例,便是高阙之战,倘若汉家派出十万人参战,那最多只能有两万五千人,因阵亡、伤残等原因失去战斗力。
听上去,似乎空间还挺大。
百分之二十五的伤亡率,无论放在哪个时代、哪种文明状态下的战争,都远远超过了军队的溃败线。
但别忘了!
郅都方才刚说过:要想将三万先锋送到高阙,郅都就得从博望城带五万人出发!
都还没开打呢,两万五千的伤亡指标,就要被郅都用掉两万!
就算这两万的非战斗减员,能有小半非死、非残,仅仅只是累脱力而失去战斗力,这指标也要至少用掉一万以上!
剩下一万五千人的指标,且不说够不够用在攻打高阙的过程当中了;
——光是主力部队跟进过程中的非战斗减员,都能把这总数两万五千的‘预算’给拉爆。
试想一下,如果高阙之战结束后,老农们听到的、看到的,是村里出去的十个儿郎,冻死了一个、冻残了一个,战死了一个,战场上残了一个;
剩下六个虽都立了功,却也都是身上挂着彩,或轻或重都受了伤。
换做是你,你会为了胜利而欢呼雀跃吗?
你会觉得汉家,这是打了一个‘大胜仗’吗?
当然不会。
你最多最多,只能接受一人冻死或战死、一人冻残或在战场上伤残。
余下八人,得大半都立功得封赏,且不能太过狼狈,不能受太明显的伤!
只有这样,你才会继续教育你的儿孙:当兵好啊!
打仗能立功!
你看那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打了一场高阙之战,什么田宅爵位美娇娘,全都有了!
什么?
你说隔壁那个倒霉催?
嗨~
打仗哪能不死人呐?
还不是他没好好磨练技艺,才在战场上拉了胯?
这就又给刘荣,以及刘荣掌控下的汉家,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这个时代的战争,并不只是把军人送到前线那么简单。
十万人的作战部队,哪怕是在内陆作战,都需要至少两倍数量的民夫、青壮,来负责后勤辎重的运输,以及一些辅助性工作。
而高阙之战,是在塞外。
按刘荣最保守的估计来算,哪怕高阙之战,汉家真的只投入战役最低需求:十万战卒,也需要征发至少三十万人以上的民夫,来充当后勤运输兵,又或辅兵。
四十万人,在腊月凛冬的塞外,打一场攻坚战!
还得速战速决,还得控制伤亡——而且是包括非战斗减员在内的伤亡!
留给刘荣的选择,也就只剩两个了。
要么想办法,竭力避免,最好完全避免汉军将士,因天气因素而出现非战斗减员。
也就是给将士们百分百做好保暖,将冻死、冻残、冻伤的人控制在个位数。
要么,通过某种方式——比如几万大军潜入高阙,同时一对一抹脖子,兵不血刃拿下高阙之类,来极大限度的降低战斗过程中的伤亡。
二者都不大现实。
但刘荣,却似乎非选一个不可……
(本章完)
第469章 开花结果
第469章 开结果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很多人都懂。
而这句俗谚当中暗含的哲理是:要想达成非常的目标,就必须通过非常的手段。
好比一个做题家,无论端盘子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成为一个财富自由的餐厅服务员。
又好比一个老农,无论锄头挥舞的多有劲,也无法从土里刨出万贯家财。
——循规蹈矩的过程,只能得到平平无奇的结果。
惊艳世人的成功,往往只能通过惊世骇俗的渠道来达成。
此刻,摆在刘荣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在这公元前一百四十多年的西汉年间,为数十万人的武装部队,提供能抵抗草原凛冬风寒的御寒手段;
同时,还要在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攻坚战当中,在呵气成冰的腊月凛冬,作为攻击发起方,将伤亡控制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超低水平。
这两个目标,非同寻常。
要想达成,便只能通过极不寻常的方式。
比如前者,需要这个时代根本不存在的羽绒服、服,作战靴,乃至于电子取暖用品。
而后者,更是似乎只能通过后世热武器时代的战争逻辑、战斗方式,才有些许可能达成。
羽绒服,刘荣搞不来。
刘荣连都搞不到,更别提什么作战靴、暖手宝。
在现有条件下,刘荣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酒水、特殊肉类等高热量摄入,以及‘量变引起质变’的堆量。
——一层絮挡不住风寒,那就三层!
三层不够就六层,六层不行就九层!
哪怕是把将士们包成企鹅,也总能有办法让他们不被风寒所击倒。
再不行就喝烈酒,吃狗肉,甚至是调集汉室全天下的动物皮毛,都给大军将士做御寒衣物!
至于伤亡——刘荣首先想到的,是后世热武器战争中,涵盖于特种作战分类的斩首行动。
但很快,刘荣又无奈的否定了这个方案。
热武器战争时代,斩首行动之所以能有效打击敌方,是因为斩首行动,破坏的是敌人的指挥系统。
失去指挥系统,敌方就会群龙无首,无法整体协调作战。
但在这个时代,斩首行动唯一的意义,就是提振士气。
——大家打起精神!
——敌人的将军,被俺们暗杀了!
——敌人就快要败亡了!
但实际上呢?
人家分分钟把副官推上来做将军,那你不直接炸了么……
这还是中原,相对重视战争指挥的华夏军队。
放在草原,斩首行动?
破坏敌方指挥系统?
就好比一个没有道德的人,根本不会被道德绑架一样。
——一支根本没有指挥系统的军队,又怎么可能被你的斩首行动,而导致指挥系统崩溃?
说白了,这个时代的游牧民族,作战方式都是及其原始的。
作战过程中的指挥,也多局限于:主将发布一个笼统的军令,比如进攻、撤退、扎营之类。
具体怎么做,还是由下面的千人将、百人将,一层一层把命令分发下去。
好比去年,河套-马邑战役的马邑分战场。
手握单于庭主力的单于军臣,压根儿就不需要关心战争细节,只需要下达一个‘发起攻击’的命令,然后就可以找个视野好的地方观战了。
身为单于的军臣下了令,底下的部族头人、小王们,则会对自己下辖的万人将、千人长,下达一个稍微具体一点的指令。
比如:隔壁某某部攻打马邑西北侧,俺们攻打东北侧,另外一个部族攻正北。
再往下,百人将们得到指令:供给从某处到某处,这长几十丈的城墙段。
然后底下的将士就自由发挥了——射箭的射箭,冲锋的冲锋。
听到‘进攻’的命令就倾巢而出,听到‘撤退’的命令便如潮水般退去,回军营休息了。
所以,这个时代的游牧民族骑兵部队,本质上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指挥系统的。
斩首行动,最多只能对这个时代的匈奴人,造成政治打击,而非军事打击。
还是拿去年的马邑战场举例。
汉家派出了一支精锐特种作战部队,对军臣单于实施了斩首行动,并成功了!
造成的结果,固然是匈奴一方阵脚大乱,汉室一方军心士气大振!
但紧接着,就必然是匈奴人光速选出一位‘代理单于’——至少也是临时总指挥,接过马邑战场的指挥大棒。
然后继续一层层下达指令:攻打马邑,为死去的单于报仇之类。
具体到高阙,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高阙的守将,或许真的掌握着整个高阙的军事指挥权。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守将死了,高阙就没有指挥系统了。
或者说,本就没有指挥系统的高阙守军,并不会因为守将的突然死亡,而造成太过严重的指挥混乱。
刘荣甚至都无法百分百确定:高阙,是否真的有一名守将,或是守将性质的最高指挥官。
按照游牧民族的作战方式,在战争过程中,几个部族若身处同一阵营,且没有单于或左、右贤王这种明显地位更高者,那战争指挥权,基本就是这几个部族的头人商量着来。
如果这些头人中,有哪一个不小心阵亡了,那也没关系。
草原信奉的丛林法则,会在老头人尸骨未寒——甚至是还没断气的时候,就为部族选出一个新的头人。
高阙也一样。
高阙或许有一位守将,全权负责高阙事务,又或许没有;
高阙的事务,或许是由几个负责驻守的部族头人一同负责。
但无论是那种情况,斩首行动,都是象征意义、精神意义大于现实意义的做法。
——敌人会很慌,很乱,但缓过劲儿过来后,也会很气!
我方将士会军心大振,却也因为所谓的‘斩首行动’,而就此错失了最佳的突袭发起机会。
念及此,刘荣也基本得出结论:攻打高阙,几乎不存在捷径可以走。
必须正面突破!
必须从外部攻打,并攻破关门,攻入阙内!
于是,能做文章的地方,就只剩下强攻的手段,能否‘推陈出新’了……
“唉……”
“真的要这么做吗?”
“真的要这么早,放出那头‘恶兽’吗……”
对于作为穿越者的刘荣而言,后世热武器时代的武器军械,并非是全然没办法复刻的。
至少元、明年间的落后火器——尤其是简易火药,刘荣是能想办法搞出来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做不出有杀伤力的炸弹,也起码能做出声势惊人的‘烟’,来做惊马、惊人之用。
只是这人世间的一切,几乎都是双刃剑。
刘荣清楚地记得,原本的历史上,华夏民族意外搞出了火药,并将其做成了绚丽多彩的烟爆竹。
而外来民族得了火药,却将其制作成了长枪短炮,并将其用于轰开华夏国门,让本就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华夏民众,陷入了更加黑暗的人间炼狱。
想想前些年,刘荣还只是太子储君的时候,搞出来的马镫、马鞍、马蹄铁三件套。
东西不好吗?
好极了!
只要装备上,汉家的骑兵就能极大缩短训练、培养周期,可以向塔防游戏一样光速爆兵!
但至今为止,那三件套都依旧没有得到量产,而是被先孝景皇帝,以及当今刘荣先后下令封存。
究其原因,便是相较于汉室能得到的好处——这三件套给匈奴人带来的增益,才真正大的吓人。
汉家才有几匹马、才有多少骑兵部队?
匈奴人口口声声说的‘四十万控弦之士’,也就是单于庭本部的男丁,可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骑兵!
这还没算除匈奴本部外,其他部族零零散散,加在一起也几十万人的骑兵部队。
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来说,便是这三件套,可以让汉家仅有的万儿八千号骑兵,将人均战斗力3-4提到8。
可一旦匈奴人得到这三件套,那就是草原大几十万号精锐胡骑,能将战力从6直接提高到9,甚至是10!
所以,无论是汉匈朝那之战,还是河套-马邑战役——乃至于即将开启的高阙之战,刘荣掌控下的汉家,都始终在极力避免和匈奴人于野外、平原地区对垒。
而是更多的依凭城池、关隘等防御工事,以步兵对骑兵,与匈奴人斡旋。
是汉家练不出骑兵吗?
是汉家不喜欢骑兵、不想派骑兵去和匈奴人刚正面吗?
都不是。
是因为汉家马不够多,就算练出足够数量的‘骑兵’,最终也根本配不齐这些骑兵所需的马。
于是,战马三角套被无限期封存,哪怕在府库放烂了,也绝不能流入匈奴人手中。
马鞍、马镫、马蹄铁尚且如此,其他的,更加惊世骇俗、耸人听闻的武器军械,自然就更是如此了。
就拿眼下,刘荣因为攻打高阙的难度太大,而首先想到的:原始黑火药。
如今汉室,配不出来黑火药吗?
这个时代,没有硝石、硫黄以及木炭吗?
当然不是。
只要刘荣将大致配方、配比交给少府,那最多三天,刘荣就能拿到成品,并在初步审核通过后下令量产。
但过去,刘荣从来都没有动过搞出火药、搞出炸药的念头。
——因为这个时代,还没有准备好那般惊天动地的东西。
忙着对内防备宗亲诸侯,对外防备北方匈奴、南方百越,西南百夷、东北朝鲜的当今汉室,还没做好炸药问世的应对准备。
最主要的是:刘荣自己也没想好炸药问世之后,自己,乃至每一位汉室政要的生命安全,该如何得到保障。
过去,死士行刺,那都是要务必近身,并对目标要害部位反复造成近距离攻击的。
所以很好查,也很好预防——甚至都不用盘查,只需要别让人靠近政要即可。
但有了炸药之后,整个世界都会为之改变。
从好的方面来讲:开矿、开路之类,再也不用人们徒手去挖、去砸了,而是可以直接拿炸药炸开,省时省力。
但从坏的方面来说,某个对刘荣,或是对朝中大臣不满的亡命之徒,也不需要学荆轲‘图穷匕见’,又或是像豫让那般藏刃于鱼腹了。
远远把建议炸弹一扔,刘荣或其他某位政要,那就真的要‘炸’了。
先前提到过:在这个世代,斩首行动,往往无法在战场上起到战术效果,无法对敌人造成军事打击,而是会对敌人造成政治打击。
一样的道理——炸药问世之后,汉家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因为逆贼反动势力过于强大的火力,而陷入数十年如一日的争执动荡当中。
隔三差五炸死个皇帝,三天两头炸死个公卿大臣——就这,朝野政局还能稳得住,那才是天大的怪事。
于是,问题就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高阙,值不值。
投入后勤辎重、钱粮用度值,将士死伤、汉室军队伤筋动骨也值;
那搞出火药,大幅改变这个时代,并使历史提前、过早的走进本不该这么早进入的文明阶段,值不值?
刘荣,无比纠结……
“就一次……”
“就这一战,在高阙用一次……”
“在此之前,天下没有黑火药存在;”
“高阙战罢,天下也仍旧不会有如此逆天的东西存在……”
一厢情愿的想着,刘荣却始终下不定决心,也根本没有‘只用一次,绝不扩散’的信心。
潘多拉的魔盒,从来都只有打开一说,绝不会有关上的可能。
有了这一次,从今往后,汉家的军队、少府的矿业部门,丞相府的道路建设部门等等,都会记住有这么个东西,能让他们的工作难度大幅降低。
刘荣若给,他们肯定会要;
刘荣若不给,他们就算不抢,也肯定会想办法自己搞出来。
真到了那一天,汉家军队所要学习、习惯的战争模式,或许就会无限接近于后世元、明,乃至于满勤时期的华夏军队了……
“罢了~”
“罢了……”
…
“穿越这一遭,总归是要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些东西的。”
“——少府忙活了这么多年,投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进去,也该开一次、结一次果了。”
“也不做复杂的,就搞最原始的陶罐炸药,用投石器扔上高阙……”
“嗯,这样一来,伤亡肯定能压下来。”
“呵——若是高阙外墙的火烧的足够旺,说不定连御寒,也不成问题了?”
“噗嗤……”
(本章完)
第470章 第468 冷兵器时代的‘号称’
第470章 第468 冷兵器时代的‘号称’
虽然暂时没有给郅都明确答复,但高阙之战的先锋,却也在刘荣的乾坤独断下,就此秘密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高阙之战的参战兵力,也有了一个大致的范围区间。
——先锋部队,由郅都率领的五万兵马组成,并要有至少三万人北涉大河,抵达高阙之外。
至于中军主力,以及负责掩护、保障的侧翼,按照汉家过往的惯例,则大致为:左、右侧翼人数不超过先锋,且各不低于先锋部队的三分之二;
中军主力,则为先锋部队的一点五至两倍之间。
高阙之战很特殊。
战场在河对岸,且上了岸就是沿岸延绵数十里的关墙,所以不需要设左、右侧翼军。
如此一来,汉家于高阙之战的参展总人数,便来到了先锋五万人,外加中军主力八万人左右。
总共十三万人的战斗编制。
乍一眼,似乎不算多。
毕竟当年,吴楚七国之乱,单是吴王刘濞一人,便号称从吴国拉出了六十万大军!
外加楚王刘戊的储君二十万,以及岭南闽越、南越等国兵马——吴楚之乱,吴王刘濞掌控下的偏军主力,号称有百万之众!
当然了,‘号称’二字,本就耐人寻味。
但实际上,根据汉室朝堂官方的战后统计,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主力,光是在梁都睢阳城外,便丢下了数万具尸首!
再算上后来,吴王刘濞穷途末路之下,不得已强攻周亚夫驻守的下邳,以及东逃路上溃逃、走散、伤亡的兵马。
最终,汉室战后统计出来的结果是:吴楚七国之乱,吴王刘濞的叛军主力,兵力达到了至少二十万人。
虽然只有‘号称’的百万之众的两成,但这个数字也依旧夸张。
而在当时,汉室朝堂中央为了平乱,而从长安派出的军队,兵力就务实许多,没怎么谎报‘号称’了。
大将军窦婴,将兵二十万,驻守荥阳,以监齐、赵之兵!
太尉条侯周亚夫,同样将兵二十万,奔赴睢阳镇压叛乱。
前后加在一起,这就是四十万兵马了——比吴楚叛军主力的正式兵力,高出了足足一倍。
只是汉家这四十万平叛大军,虽然没有多少水分,却并非是战斗编制四十万。
就说窦婴那一路,说是二十万大军,人数也确实有二十万;
但实际上,窦婴从长安出发时,却只带走了北军中垒、巨盾二校。
即便是作为禁军,天然具备超编资格,北军的校尉部,也不过是每二千人一校的编制。
换而言之,大将军窦婴当年,从长安带走的中央军、正儿八经的精锐部队,其实就这两部校尉,满共不过四千兵马。
而这四千兵马,之所以能变成驻守荥阳的二十万大军,则是因为这一路上,窦婴都在‘奉旨扩军’。
无论后世还是当今汉室,当兵的苦,总归是绝大多数人不愿承受的。
但当战争到来时,建功立业的诱惑力,却又使得这些不愿成为常备军、不愿成为职业军人的壮年男子,前仆后继的扑向行军途中的参战部队。
每一次战争,都不例外。
便如当年,郅都带着四千北军卒出长安,向东才刚走了一天、才刚抵达新丰,麾下兵马就已经迅速膨胀到了三万人!
再一路往东,沿途一路扩军,一直到大军抵达函谷关,窦婴麾下,就已经有十好几万人了。
出了函谷关,又是一波暴涨。
——函谷关以东、睢阳城以西的地区,凡有意参军报效国家,或者说是平乱建功的大好儿郎,都等在了函谷关外。
大军前脚刚出函谷关,窦婴麾下大军便再度膨胀,毕竟了长安朝堂诏允的‘二十万人’编制上限。
若不是窦婴守住了底线,在兵力达到二十万人后,便坚定不移的将继续源源不断前来,想要入伙平乱的青壮们,挡在荥阳大营之外;
那吴楚平乱之前,窦婴麾下大军,兵力必然会超过三十万、大概率能达到四十万,甚至,未必完全没有超过五十万人的可能。
那么,是否就可能说窦婴,在荥阳手握二十万‘可战之兵’?
不尽然。
最开始,被窦婴带出长安的那四千北军卒,自然是在大军扩编之后,各自担任了不同级别的将官、指挥官,成为了这支军队的骨干。
但有一个问题,却是无法避免的。
——自发来投军的青壮,之所以来‘自发投军’,正是因为他们本身,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进入平叛大军。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那些有战斗素养、有战斗经验,组织起来就能上战场的合格兵源,多半已经在汉家的军队体系当中了。
即便有些漏忘之余,也会在战争爆发的第一时间,就被层层选拔征召走。
也就是说,能在战争已经爆发,中央朝堂也已经完成军队组织,并正式派出参战大军后,依旧只能通过‘自发投军’加入大军的,多半都是有些欠缺的兵源。
要么年纪大些,三十好几;
要么年纪太小,才十六、七。
要么家世不够好——太穷,够不上‘良家子’的合格线;
要么家底不干净——或是商贾子弟,或是游侠地痞。
这些人,实可谓鱼龙混杂,人员组成极为复杂,技战术水平参差不齐,且呈现极度两极分化。
有服从命令,却没啥战力的预备役,以及穷苦人家的瘦猴儿;
有具备战斗经验,然而身体素质却不过关的老大叔,甚至是轻度伤残的退役老兵。
有战力不错,但组织纪律极度涣散的游侠地痞。
自然,也有要战力没战力、要经验没经验,却碍于家世,你还非得带上他不可的纯累赘。
于是,你手下的二十万大军,自然就有了很多不同类型的编制。
比如,按照汉室军队正式的编制规则,归为甲、乙校尉,甲、乙司马的部分,便是具备战力,且真的要上战场的战斗编制。
也有因各种原因,而导致其不适合正面参战,只能负责各类辅助工作的‘别部校尉’‘别部司马’。
比如游侠出身的兵力,多半会安排为向导、引路者,以及后勤通道的保卫力量。
游侠嘛!
多半是地头蛇。
认路,也有点逞凶斗狠的力气。
若让他们上战场,那组织性、纪律性,是要出大问题的。
让他们负责后勤运输道路就很好。
反正后勤工作,向来就是不问过程,只要结果的。
我管你在护送运粮队的时候,组织纪律做没做到位——把粮食给我送来就行了!
而穷人家出身的瘦猴儿,则多半会被赋予往来送信、跑腿的差使。
穷人家的孩子嘛,多半从小就没吃饱过,瘦弱、矮小,上战场等于是送死。
但能来投军的穷人子弟,也不至于弱小到路走走不动。
甚至于,恰恰是因为这些人身材矮、瘦,反而使得他们具备了更灵活的移动能力,以及更小的受创面积。
让这些人去送信、跑腿,效率没的说,安全性,以及情报输送成功的几率,也明显会更高。
——至于那些各方面都没问题,也接受过汉室的冬训,具备一定战斗素养,单纯只是年纪太小的预备役;
他们,会被安排在敌人佯攻的‘非要害’位置,负责搬运箭矢、送伤员下城墙,以及收敛尸体等工作。
算是在尽可能保护他们的前提下,让他们见见血,熟悉熟悉战场氛围,为将来真正成为‘战卒’做准备。
商贾子弟、罪臣之后等政治成分有问题的人,自然会被安排去最不容易捞到军功、最不可能影响大军战斗的地方,去做最苦、最累活。
比如战斗间隙,双方各自休整的时间段,或出城、或出营收敛尸体,并运回伤员的工作,便往往是由这些‘成分不好’的人负责。
因为这些人‘成分不好’,等同于说是他们不可信任。
同时,也同样因为他们成分不好,所以即不能给他们立功的机会,也不能让他们过的太轻松了。
如此说来,打扫战场,就是最适合他们的工作了。
够累;
没有立功机会。
同时,也不会给他们任何背叛我方,从而严重伤害我方的机会。
——打扫战场的辅兵,你就算背叛,又能干点啥?
大不了,你就在打扫战场的时候跑嘛~
跑到对面去,你多半也是个打扫战场的命……
最后,还有一种情况,是让你最头疼,又偏偏拒绝不了的。
——你到了某地,某个大族热情的贴上来,说自己带了百八十号人,非但自备干粮、军械,甚至还额外带了点粮食支援大军!
人家大义凛然,共襄国难,你总不能拒绝吧?
又或者,你父亲的旧相识、老朋友,或是你上官的故人、朝中某位大官或贵戚的故旧,同样的自备粮草军械,同样给你带来了‘见面礼’。
你能拒绝吗?
好,人收下了,你的麻烦开始了。
这些人,特么不是同乡就是同族,得单独编制不说,还多半没什么战力!
指挥官得是这波人本来的头,说不定弓马齐备,甚至还有合法渠道获得的甲胄!
但也就是后世,差生文具多的那种类型。
这群人,你让他干点啥吧?
人家也不跟你急眼,只是或搬出后台,或扛着大义,话里话外都透着‘建功立业’的意思——也就是要上战场。
可真到了要打仗,你让这些人上战场,他们又无法承担起正常战斗部队的作用。
其他人打的热火朝天,他们多半躲在后面或侧面看。
眼瞧着要打赢了,一群人乌泱泱上去抢人头,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啥也不是。
一旦战事不利,这些人更是毫不迟疑,撒丫就跑。
你偏偏还不能把人家怎么样——人家毕竟不是真正的官方军队,你根本无法因为‘临阵脱逃’之类的原因,而用军法惩治他们。
计算你真要这么做,人家也是有一套成熟的话术应对你的。
——什么怯战逃跑,我这是在战略迂回!
——什么临阵脱逃,我这是去支援另外一个战场了!
说白了,这些人,用这样一句话来描述,那是再合适不过。
胜则如鹫鹰聚,败则如鸟兽散。
丫就是来抢人头的!
你还不能把他怎么着!
至此,你这‘二十万’兵马的军队,终于组建完成。
——能正面作战的,大约有个五六万;
负责送信跑腿、搬运物资和伤员、保护粮道等杂物的辅兵,也有个五六万。
再去掉三五万机动预备部队,以及至少数千人的斥候,剩下的,便是那一两万来抢人头的累赘。
那么,问题来了。
你有二十万兵马吗?
还真有。
但真要打起仗来,你判断敌我双方兵力对比、战力差距时,能按照‘我方兵力二十万’来算吗?
显然不能。
二十万‘人’你有,但战斗编制,你只会算能正面投入战场,随时进入杀戮模式的那五六万人。
这样一来,事实就非常明显了。
——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过程中,窦婴所部大军二十万,真正的有效兵力,大致在五到六万。
周亚夫所部,同样是二十万平叛大军,且分了三十六路将军,但有效兵力,也不过超过十万人。
加在一起,也就是十五万人左右。
反观吴楚,那更没法看了。
——吴楚叛军主力号称百万,实际兵力二十万,可就算这二十万人,也有至少十二三万,是吴王刘濞尽发其国,十四岁至六十二岁的男丁,砸锅卖铁凑出来的!
吴王刘濞尚且如此,更别提楚王刘戊了。
这么算下来,去掉老弱妇孺,必要的伏兵,以及超长后勤粮道,所不得不投入的后勤部队力量。
算下来,吴楚叛军主力的‘有效兵力’,绝不可能超过十万!
而且,这十万有效兵力,和窦婴麾下的五六万、周亚夫麾下的十来万,那也不是一回事儿。
毕竟再怎么说,周亚夫所部,那可都是正儿八经关中良家子组成的中央武装。
窦婴所部稍差些,却也基本都是接受过冬训、具备一定战斗素养的‘准战卒’。
反观吴楚叛军,一路上连威逼利诱带裹挟,指不定有多少年过甲的老翁、刚过十岁的娃娃,以及不情不愿,随时打算逃跑的受裹挟者了。
(本章完)
第471章 博望鲁班苑
第471章 博望鲁班苑
就这情况——吴楚叛军就由这种质量的兵员组成,睢阳城还能被攻的堪堪欲坠,也能说明睢阳国军的状况,也没比吴楚叛军强到哪里去。
再加上窦婴、周亚夫所部,尤其是真正参战的周亚夫所部,有效战斗兵力并不少于叛军,且战斗素养明显高于叛军的前提下,三月而平吴楚,也就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的事了。
回顾过当年那场吴楚七国之乱,其实就不难发现:封建时代的战争,往往是不能将表面上‘号称’的兵力当真的。
因为弱小一方,多半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夸大本方的兵力,好对敌方造成心理压力的同时,为自己争取更多墙头草的支持。
而强大一方,虽然多半不屑于‘号称’,但也会默认将各类非战斗编制,也都给算进‘总兵力’当中。
总结下来,吴楚七国之乱,叛军有效兵力十万左右,周亚夫平叛大军,有效兵力同样接近十万。
人数方面,双方势均力敌,战斗素养方面,周亚夫所部占优。
至于窦婴所部——无论是二十万的‘总兵力’,还是五六万的有效兵力,其实都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整场战争,窦婴所部压根儿就没参战,更没有靠近任何一处战场方圆百里的范围。
你说这二十万人,汉家有没有投入?
粮草给没给,战后有没有论功行赏?
在战争过程中,这二十万人有没有起到作用?
答案当然是:有。
但毕竟他没直接参战,起到的也就是一个稳定本方军心、震慑叛军士气的作用。
这么说下来,吴楚七国之乱,关东叛军vs长安朝堂中央,正面战场差不多就是十万人vs十万人。
明白了这些,再回过头,看刘荣在高阙之战中,拟投入的十三万兵力。
——这十三万人,那可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有效兵力’,都要上战场杀敌的!
什么辅兵、遂营、民夫之类,刘荣都压根儿没往里面算!
也就是说,这一场战争,刘荣打算投入的兵力,无论是从人数还是战斗素养、综合战力,都远远超过了当年,吴王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
而高阙,又与函谷关极其相似。
这就得出了一个十分有趣,且相当具有说服力的参照。
试想一下。
如果当年,刘濞带着麾下那号称百万、实则二十多万,有效兵力更只有十万的叛军主力,出现在函谷关外,会是个什么画面?
在过去,每每说起‘当年,叛军倘若兵临函谷关’的话题时,刘荣都总是在说:且不说叛军打不打的下函谷关,只要出现在函谷关外,长安就要骚动,天子启就可能‘退位’!
若是不去考虑这件事的政治意义,单纯从军事角度来看:按照以上假设条件,吴王刘濞,能不能打下函谷关?
大概率打不下。
但刘荣想说:凭什么?
凭什么不去考虑这件事的政治意义?!
——当年,吴王刘濞的叛军,但凡将一支偏师,乃至先锋,甚至是个位数的斥候送到函谷关外,那当即就是天下震动!
眼下,汉军将士出现在高阙外,难道就不会让高阙所守护着的幕南地区,以及幕南腹地的匈奴核心城市:龙城,因此而出现动荡吗?
诚然,长安是带不走的,天子启只能,也必须待在长安,而匈奴单于庭是可以到处游走的;
长安之于汉室的意义,远比龙城之于匈奴人的意义,重要不知道多少倍。
但再小的影响,那也是影响啊?
汉军将士兵临高阙,对高阙身后的幕南,以及龙城造成威胁;
就算匈奴单于,能随着单于庭而到处移动,也并不意味着匈奴人,完全不在乎幕南地区和龙城啊!
当年,吴王刘濞以十万有效兵力——尤其还是砸锅卖铁,老弱妇孺齐上阵的有效兵力,便逼得先孝景皇帝刘启腰斩自己的恩师;
如今,刘荣打算派出训练有素、战斗素养合格,且人数达到十三万的有效兵力,去突袭匈奴人在幕南地区门户:高阙。
匈奴人,难道就不会被吓得人心惶惶?
军臣老贼屁股底下的虎皮单于大座,难道就不会烫屁股?
就算此战,汉家无法打下高阙,甚至因此而引来匈奴人的猛烈反扑,刘荣也确信:此战过后,下一次来到长安的匈奴使者,必定不会是军臣单于所派出。
准确的说,是不可能由匈奴‘先单于’:挛鞮军臣派出。
说回高阙之战本身。
十三万作战兵力的投入,看似不多,但考虑到当年,吴楚七国之乱,叛军主力那十万人马,可以说是刘濞争天下的家底;
而高阙之战这十三万人,则是要挤在一起,攻下并守住高阙。
前者是一场波及大半中原的全面叛乱,后者则是针对单一关隘的局部战争。
刘荣很确定:这十三万人,几乎不可能同时上战场、不可能在高阙外铺的开。
考虑到目标的大小、战争的范围,十三万这个人数,已经非常高了。
更何况这十三万,还只是高阙战场的兵力投入。
是的。
和河套-马邑战役,分了两个战场一样:这场高阙之战,也同样不止一个战场。
只是稍有不同的是:这一战,除了一个固定的高阙战场外,另外的几个战场都是不确定的。
不单位置是不确定的,连其是否存在,也是不确定的。
比如河西。
在高阙之战爆发的同时,刘荣打算另外派出一支军队,在河套西部、西北部地区,进行战略威慑式游弋。
另外,河套西部,还要有一支军队定点驻守,以防备对岸的河西各部。
目的自然是为了预防河西,那些个死忠于匈奴单于庭的部族,在高阙之战爆发后,对高阙发起支援。
河西部族要想支援高阙,方式有两种。
——要么,从河西沿大河往东北进发,直接去高阙支援;
要么,就近东渡大河,侵扰、攻击河套西部,以转移汉家的注意力,达成类似‘围魏救赵’的效果。
两种都有可能发生,甚至可能同时发生——毕竟河西各部并非铁板一块,有人可能会选择直接支援高阙,有人可能会选择‘围魏救赵’,又或直接就是浑水摸鱼,去河套西部捞点好处。
二者都有可能发生,那汉家自然是二者都要防。
于是,除了高阙战场的十三万作战部队外,河套西部,还要有一支至少五万人的戍边军;
另需一支三万人左右的机动力量,沿河套西部、西北部,至高阙一线游弋。
再有,便是河套地区本身,也需要有军事力量进行镇压。
——汉家得到河套,终归还没过多少时间。
当年河套-马邑战役,河套各部跪的固然够丝滑。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能说明这些部族,本身就不具备‘稳定性’。
去年,这些人能滑跪汉军将士,今年高阙之战,他们就也能跪舔匈奴同胞,甚至在后方捣乱,让汉家无法专心攻击高阙。
所以河套内部,也需要有五到八万兵力,或化整为零、或聚兵一处,以防范可能发生的后院失火。
好在这部分人,倒不是非得精锐来——大半预备役,外加部分骨干老兵,足矣。
只是这样算下来,整场战役,高阙主战场十三万,河套西部驻守五万,西北部游弋三万,河套内部留守五万——汉家投入的总兵力,便这么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骇人听闻的二十六万人之众!
二十六万战卒!
什么概念?
——按照塞外作战,则民夫三倍于战卒的比例来算,刘荣需要为了这二十六万战士,征召高达七十八万人的民夫!
这一战,汉室投入的‘总兵力’,也将达到耸人听闻,且货真价实、没有半点‘号称’水分的:百万之众!
如今汉室,人口三千万上下,将近五百万户家庭。
一场需要汉室投入百万人的战争,等于说汉室全天下,平均每五户人家,就要有一个男人参战;
全天下的人,无论老弱妇孺——除了没到始傅年纪的小孩儿外,平均每三十个成年人,就要有一人参战。
这个比例,极其恐怖。
因为‘成年人’这个概念,包含了老人和女人。
三十个成年人,去掉女人剩一半,去掉老人再少一半。
等于说是每七到八个壮年男性,就要有一人在今年冬天的腊月凛冬,或为战卒、或为民夫,自朝那塞踏足河套大地。
如此庞大的人力成本,自然也意味着同样庞大的后勤供应成本。
——上百万人,每个月的粮食消耗,就高达两百万石!
战争只需要维持六个月,军粮的消耗,就能吃掉汉室一整年的理论农税收入!
考虑到如今,汉家的农税会被地方截留三成,余下的也多半要用来发放官员俸禄。
可用于‘操作’的盈余,不足农税总量的一成。
也就是说:这场高阙之战,如果让相府国库去负责粮草供应,那只需要半个多月,就能把相府国库去年的农税收入盈余给吃光。
若打上三、五个月,那往后十年,相府国库就别想做事儿了——老老实实休养生息,争取别拖欠官员俸禄,就已然能算的上是‘燃尽’。
当然了,按照惯例和制度,这百万人的口粮,其实并不都要官方负责。
——被征召的民夫,无论是自己吃的口粮,还是因‘别有用心’、想要建功立业而带上的弓、剑之类,都是要自备的。
至于作战单位,除了本身就属于南、北两支禁军,以及飞狐军那样的常备野战军,或虎贲、羽林等中央直属武装的职业军人外;
任何一位不属于常备武装、非职业军人,是在战前被征召编入军中的,理论上也同样要自备干粮、军械。
当然,具体的操作过程中,汉天子往往会将标准放宽一点。
比如有经验的老兵,以及特殊兵种——如巨盾、甲兵、弩手等,本身不具备‘自备军械’能力者,是可以空手到军营报道的。
至于口粮,也往往只需要他们象征性带个三五日的量,后续便统一由朝堂中央负责。
只是民夫,历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吃的、喝的、用的,武器军械,都得自己带。
而这一战,刘荣却打算把这一份缺口,也给补上。
原因无他——塞外作战的艰苦,即便刘荣没有体验过,也不难想象。
就说眼下,刘荣算出来的这百多万号人,真要出了朝那、去了河套,指不定有多少人要埋骨他乡、死在塞外!
且此战,不同于过往的诸侯王叛乱,又或是与匈奴人之间的大规模战役——战场只有一个高阙!
除了登上高阙墙头的绝对精锐,其他任何民夫、辅兵,乃至于承担其他战略任务的部队,都几乎不可能得到杀敌建功的机会。
当今汉室在战前征召民夫,百姓民为什么没有太大的抵抗情绪?
正是因为有机会建功——只要运气好,未必就不能砍下一个迷了路、脱离大部队的敌人的脑袋!
而在这样一场民夫几乎不可能有机会建功,同时又要承受极度艰苦,且承担非战斗伤、亡的战争当中,刘荣真的很想给他们一些补偿。
左思右想,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口粮。
——不让他们自掏腰包、自备干粮,跑去河套为大军做无私贡献了;
给他们一口吃的。
哪怕给一半,甚至是一部分,也总好过完全不给。
“面食,紧着作战部队;”
“粟,便留给这些苦命人吃吧。”
“若一切顺利,战后论功行赏、抚恤伤残,也不能忘了他们。”
如是想着,刘荣背负双手,却难得出现在了上林苑——已经阔别许久,接连数月没能抽空来看看的博望苑。
看着苑外围,佃农们身形佝偻,面色却也不算愁苦的清理着秸秆;
再看看苑内,几年前还人迹罕至的阔野,如今却是宅院林立,人来人往。
刘荣莫名一笑,感受到了许多不曾有过的平静。
但最终,刘荣并没有在其他地方驻足太久,而是径直朝着苑林深处,与猎场相连的一块军事管制区。
——如何以更小的代价攻下高阙,是刘荣眼下关心的头等大事。
而在当今汉室,几乎所有能减少汉军将士伤亡、简化战争进程的军事用品——无论是试验阶段的还是投入量产的,都只会出现在刘荣此行的目的地。
上林,博望鲁班苑……
(本章完)
第472章 墨家的覆灭历程
第472章 墨家的覆灭历程
在抵达鲁班苑外围后,刘荣并没有急着深入,而是驻足侧身,看向鲁班苑周围——将鲁班苑里外三成,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军营。
五年前,刘荣获立为储,而后不久便太子监国。
几乎同一时间,博望苑被划给刘荣,作为刘荣的太子私苑。
随后,天下各地方郡国按照惯例,尽显了一批‘天下豪杰’——也就是三教九流的杰出代表,来试着同太子刘荣相处。
这,也算是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汉家培养储君的过程中,极具汉室特色的一项举措了。
没办法。
在太宗孝文皇帝之前,汉家压根儿就没有一套成熟、完善,且明显有效的储君培养模式。
太祖高皇帝,那是‘生而知之’的开国之君,其成长经历即没有可复制性,也几乎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而后的孝惠皇帝刘盈,也顶多能为汉家,提供一个极具代表性的反面教材。
之后的前少帝刘恭、后少帝刘弘,更是连成为反面教材的资格都没有。
再然后,就又是一个‘生而知之’,好似生来就知道如何做皇帝的太宗孝文皇帝。
等太宗皇帝坐稳皇位,开始盘算着培养储君太子时,便发现过往经验,几乎无法提供哪怕一个可以效仿、复制的成功案例。
唯一一个负面案例:孝惠皇帝刘盈,也只提供了一个‘别圈养’的错误选项。
于是,太宗皇帝只能摸索着,采取与孝惠皇帝截然相反的储君培养方案。
——孝惠皇帝,是被圈养成肺雾的,那就放养!
然后就有了因为被放养,而天不怕地不怕,一棋盘把吴王太子砸死的太子刘启。
对刘启这个太子储君,太宗皇帝无疑是十分头疼。
头疼到极致,甚至还生出了易储另立,与立梁王刘揖的想法。
只是后来,梁怀王刘揖意外坠马身亡,还搭进去一个国士贾谊抑郁而终。
万般无奈之下,太宗皇帝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竭尽所能的,将太子刘启培养成才。
其中,最关键的一项便是:尽可能让太子,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
学术方面,儒、法、黄、墨、农,都得有;
身份方面,官员子弟、王族后裔、功侯之后,也都得有。
便是在这般填鸭式开阔视野、拓宽眼界的教育模式下,先孝景皇帝刘启,终还是被太宗皇帝给培养了出来。
到五年前,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
有了自己作为‘正面案例’,先孝景皇帝针对刘荣的培养方案,就基本照抄太宗皇帝当年,培养自己的整套模式了。
太子监国?
搞!
太子私苑?
给!
当然,还有太子私苑的逻辑根源:为太子储君,创造结识天下豪杰,接触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的机会。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刘荣小小动了一下指头,便让自己的太子私苑:博望苑的人才储备库,多了几名‘堕落的墨者’。
之所以说是堕落的墨者,自然是因为作为墨家成员的墨者群体,向来都是不怎么刁权贵的。
——屁股决定脑袋嘛。
墨家学说,本身就是以最底层、最穷苦的普罗众生,来作为学派的根基和基本盘,整个学派的追求,也都是为这些苦命人追求更好的未来和明天。
自然,对于刘荣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肉食者’,墨家就不可能有好脸色。
但好在墨家,和四分五裂的儒家一样:其内部,也同样不是铁板一块。
儒家,是按照诗、书、礼、乐、易、春秋这六经中,除失传的《乐经》外的五者为基础,分成了五大流派。
而在这五大流派下,又各自分成了小的学术分支。
比如《诗经》一派,分为齐诗、楚诗等地域性分支,乃至于元王诗这样的个人分支;
《周易》则是因为传承艰难的缘故,直接按照治学者个人,分成了田氏易、周氏易等。
《春秋》那更是不必赘述:有谷梁、公羊、左传这三大代表性流派,以及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分支。
甚至于,《春秋》这一大流派下的小分支:公羊,都因为胡毋生、董仲舒师兄弟二人的理念相左,而再度分化为了‘春秋注我’和‘我注春秋’两个派系。
就这样,原本属于同一学派的儒学,便此分成了诗经、尚书、周易、礼经、春秋这五大分支,乃至更细致的数十个小流派。
作为千百年来的死对头,墨家内部的分裂,也没比儒家好到哪里去。
——最初,是在战国初期,墨家内部三分,曰:相夫氏,相里氏,邓陵氏。
说白了,就是有这么三个人,各自带走了一部分骨干,去往了不同的地方开枝散叶,导致墨家自此分裂成三部分。
其中,邓陵氏入了楚,逐渐朝着游侠的方向发展。
相夫氏入齐,则偏重于墨家‘善辩’的特性,朝辩论家的方向一路狂奔。
唯独剩下个务实派:相里氏,于商鞅变法之后入了秦,凭借墨家严谨的科学态度,投身于器械制造、科学研究当中。
要说这三派,是否就此分道扬镳,成了三个不同的学派?
倒也不是。
说起来,这三个流派的学术理念、最终目标,依旧是墨家最开始的:兼爱非攻。
只是在达成目标的方式上,三者采取了各自认为最有效的方式。
——邓陵氏入楚,认为和平就应该是行侠仗义得来的,只要墨家充分充当侠客的角色,就能通过名望和影响力感染天下人,从而阻止战争的发生。
相夫氏入齐,则坚定的人为:人世间的道理,都是通过辩论辩出来的,只要具备高超的辩论技巧,就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那些意图发动战争的王公贵族劝回正道上。
唯独相里氏入秦之后,无比准确的判断出:结束战争的方式,只有天下大同。
只有天下统一了,天底下再也没有第二个国家了,战争才会结束,天下人才能得到长久的和平。
于是,明明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却开始帮助变法图强后的嬴秦,制作起了先进的武器军械,以及各类民用器械。
在这个过程中,入秦的相里氏之墨,也逐渐融入了秦少府,成为了‘秦匠’这一名词的主要组成部分。
而在如今汉室,众所周知——墨家学说,可谓是几乎绝传。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在秦末、汉初那十几年的时间里,分裂为三部分的墨家,几乎无一例外的被战火所摧残。
——楚地的‘侠墨’邓陵氏,早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闲人懒汉、社会不安定因素,早在秦一统天下之后,就被清楚了一波。
即便有漏网之鱼,也没几个人还记得自己是‘邓陵氏之墨’,而只以豪侠自居。
其行为主张,也局限于表面的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之类,与墨家深刻、丰富的思想哲学早已脱钩。
你可以说如今汉室,有几十万‘邓陵氏之墨’存在——游侠嘛,全天下哪哪都有。
但若是较真,当今天下,正儿八经要以侠客之道,拯救天下苍生的邓陵氏之墨——就算没有灭绝,也绝对凑不出十个人。
考虑到如今汉室的人口基数,以及华夏大地的辽阔疆域,邓陵氏之墨,已经可以算作是彻底绝传了。
不单是人死没了,就连其学说主张,也绝不可能在汉家的统治下重现。
毕竟褐色会这种东西,天然不可能得到统治阶级的好感。
无论后世还是如今,这都是最没有出路的职业。
楚地‘侠墨’灭绝,那齐地‘辩墨’如何?
更惨。
栖息于楚地的邓陵氏侠墨,只能说是徒子徒孙走歪了路,丢弃了学派主张,好歹人数还有。
就算将如今天下的游侠众排除出去,某座深山老林的犄角旮旯里,也未必没有几个邓陵氏侠墨藏着。
但齐地的相夫氏辩墨,却是官方认证的百分百灭绝。
——楚汉争霸年间,复辟自立的齐王田横,先是接受了汉说客郦食其的说降,而后又因汉将韩信的偷袭而震怒,将郦食其残忍烹杀!
随后,齐国被韩信攻下,齐王田横便带着门客、亲眷,逃亡到了齐国以东的某座海岛之上。
几年后,霸王乌江自刎,刘汉一统天下。
好巧不巧,齐王田横逃亡海岛的消息,又传到了新鲜出炉的汉天子:刘邦耳中。
对于田横烹杀郦食其,刘邦自然是恨得牙痒痒。
却并非恨田横,而是恨多此一举,为一己私利强攻齐国,导致郦食其死于非命的兵仙韩信。
——人家田横已经答应投降了,汉家已经是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齐国了!
结果韩信可倒好,出尔反尔,趁齐国解除战备突袭不说,还在攻下齐国之后第一时间上奏,请求刘邦立自己为齐王!
将郦食其惨死的账,都算到了韩信头上,对于田横这个人,刘邦则更多的是忌惮。
忌惮什么呢?
忌惮这个一没在灭秦过程中出过力,二没得到项羽分封,却仍旧能复辟田齐,得到齐地一致拥戴的故齐王,若是长期留在不收掌控的海岛,很可能会导致齐地出现动乱。
于是,刘邦派出使节,前往田横所藏身的那个海岛——也就是后世,山东即墨的田横岛。
使节告诉田横:汉王已即皇帝位,当年之事,也知非齐王之过;
今赦齐王之罪,召齐王入朝称臣,以正君臣名分、天下试听。
不料田横却慌乱拒绝道:我当年一怒之下烹杀郦食其,如今听说郦食其的弟弟郦商,是皇帝麾下数一数二的功勋大将。
就这么应召前去,恐怕郦商不会放过我,请求皇帝陛下允许我这个丧家之犬,以寻常百姓的身份留在这座海岛上吧。
田横的要求有理有据,刘邦却显然不会答应。
——能在齐地复辟,田横的在齐地威望,已经高到让天子刘邦,都不惜将长子封去齐地为王的程度!
于是,为了让田横安心,刘邦便专门对郦商下令:田横来了之后,如果有人敢动一下他的随从人员,立刻满门抄斩!
然后再度派出使者,召田横入朝面圣。
这一回,使者也不再是好声好气,而是先将刘邦对郦商的‘告诫’原原本本道出,然后提醒田横:如果乖乖去见陛下,那阁下或许会获封为王,再不济也能得封为侯。
但若是依旧拒绝前去面圣,那下次来请的,就不再是我这样的使节,而是韩信那样率领兵马的将军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田横自知躲不过,便只能从那座海岛回到大陆,并朝着当时的汉都:洛阳进发。
只是在即将抵达洛阳时,田横却做了一件让天下人,都为之瞠目结舌的事。
——田横告诉左右随从:我和汉王,都是南面而称王的人,如今要我卑躬屈膝的去见他,这不是对我的侮辱吗?
汉王叫我来,不过是想要看看我长什么样子而已,把我的头砍下来给汉王送去,汉王也一样能看到我的容貌。
然后,田横拔剑自刎!
其门客随从遵照田横的遗言,割取田横的首级,送去给洛阳的刘邦看。
刘邦颇感唏嘘,对田横的气节佩服无比,便下令以诸侯礼下葬田横。
事情到这里,其实本该结束。
但真正让天下人惊掉下巴的事,却才刚刚开始。
——将田横的尸体收敛,并下葬妥当后,那两个随行门客,自刎于田横墓前!
消息传回田横藏身的海岛,整个海岛上下的田横门客,无一例外的自刎殉节!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无数人为这千百门客的气节而震撼不已!
却鲜少有人知:这千百追随田横而去的门客,便是齐地相夫氏辩墨,经秦末战火后仅存的火种。
相夫氏辩墨留存的所有成员,包括当代齐墨钜子,都在为田横殉节的门客之列!
就这般,原本因田横的庇护,而得以留存学派传承的齐墨,或者说是相夫氏辩墨,便此‘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非但人死没了,就连学说,都消失在了那座不知名的海岛之上。
楚墨、齐墨皆无,唯一剩下的秦墨——也就是作为务实派的相里氏匠墨,也同样没好到哪里去。
秦,终究是亡了。
秦少府,终究随着秦的灭亡,而被扫入历史的尘埃。
至于融入秦少府的秦墨一脉,也仅仅只是流出了部分骨干,成为了汉少府的‘故秦匠人’。
却也再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墨者’了。
(本章完)
第473章 当代墨钜子?
第473章 当代墨钜子?
刘荣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少府大匠:秦老匠时的场景。
当时,刘荣将一摞并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器械图纸,交到了秦老匠的手中。
看到那一摞以绢布为质地的‘图纸’,秦老匠更曾腹诽刘荣,和每一个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一样——极尽奢靡,半点都不知道节俭!
但在看到图纸上的内容后,秦老匠却是惊为天人。
随后,刘荣便开始凭借一份又一份图纸,逐渐在少府内部建立起威望。
——以至于获封为储君时,长安坊间甚至有传闻,是刘荣‘不务正业’,将来必定是一个木匠皇帝!
现如今,时移境迁,沧海桑田。
自刘荣获立为储至今,短短五年的时间。
少府内部,却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开始,是陶瓷器,让刘荣为少府新生了条财路的同时,初步得到了少府上下的认可。
而后,又是晒盐法、高炉炼钢法等盐铁制取工艺,以及水车、三棱箭等各类器械,让少府彻底拜倒在了刘荣‘超越时代’的科学、器械天赋之下。
期间,汉家先是官营粮米,使天下——至少是关中粮价彻底平抑,并几乎再也没有了大幅波动的可能。
粮价稳定,不贵不贱,底层民众的基础生活,得到了最为坚实有力的保障。
再然后,便是前段时间的少府拆分,让原本庞大、冗杂的汉少府,被强行拆解成了几大部分。
——长安太仓,被刘荣划给了新设立的九卿:大农。
作为长安一带,乃至于关中最大、储粮能力最高,同时也是重要性最高的战略级粮仓,太仓被划归大农,无疑是让少府上下一阵心惊肉跳。
紧接着,便是与太仓配套的粮食官营,和盐、铁官营一起,被打包给了从另外一个新设立的九卿属衙:主爵都尉。
至此,少府彻底失去了盐、铁、粮这三大国有垄断行业和市场。
还没完。
少府还失去了东、西织室,失去了自己过去几十年来,最坚实、可靠的印钞机。
没错。
在这个布匹稀缺、珍贵的时代,织布,便等同于印钞。
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入项,少府剩余的部分,便也就此成为了相对更偏专业性的中央储蓄机构,以及轻工业生产机构。
而在这其中,贡献最为杰出的,便是刘荣在自己的太子私苑:博望苑,所设立的非官方器械研究机构。
——鲁班苑。
“想当年,朕欲设鲁班苑,朝堂内外,可谓是群情激奋。”
鲁班苑外围,博望苑羽林军大营不远处。
负手屹立于一片土丘之上,俯瞰着早已今非昔比的博望苑,刘荣如是一声感叹,惹得身旁的栗仓赶忙躬身上前一步。
便闻刘荣继而道:“满朝公卿百官,几乎都在向父皇疾呼:不可让太子近墨翟之学,不可让奇淫巧技,污了大汉储君的心智。”
“隆虑侯可还记得当年,父皇是如何应对百官公卿,又如何告诫于朕的?”
闻言,栗仓当即含笑低头,应声道:“先孝景皇帝告诉百官公卿:奇淫巧技,乃儒言。”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我汉家便不曾以儒言治国。”
“而后,先帝便告诫陛下:墨翟之学,掘的是宗庙、社稷之根基,务必慎重!”
“即便要用,也只可用于匠作之术,而不用施于治国之道……”
话音落下,栗仓不忘抬眸瞟刘荣一眼,而后又再度躬下身,静静等候起刘荣的下文。
——在刘荣获立为储君之后,作为刘荣母族外戚的栗仓,先是被任命为博望苑令。
而后不久,羽林、虎贲二校设立,栗仓又被刘荣兼任为羽林校尉。
在后来,羽林、虎贲二校提格为都尉,号羽林军、虎贲军;
同一时间,南军只保留理论编制,事实上脱离禁军序列,羽林军和虎贲军,则与两支禁军中剩下的北军一起,并列为长安三支禁军武装。
相较于拥有八部校尉,总共一万六千超额编制的北军,羽林、虎贲二校,无论是人员配置、编制,还是战斗经验、军队历史,无疑都还无比稚嫩。
时至今日,羽林军,即羽林都尉部,下辖射声、强弩、巨盾、轻骑、遂营五校。
虎贲军,则下辖陌刀、甲盾、甲骑、游骑、遂营五校。
和北军一样,皆为超编校尉,各以四队司马组成两千人的超大号校尉。
而栗仓,便是羽林、虎贲二军,曾经的理论主将。
去年,汉匈河套-马邑之战,栗仓挂印出征。
与此同时,隶属于栗仓名下的虎贲、羽林二部,也各自派出遂营校尉参战,并在河套战场开启的过程中,立下了极为显赫的功勋。
战后,羽林军遂营校尉、虎贲军遂营校尉,皆授集体一等功。
两名校尉各自封侯,食邑八百户,副将、司马获封关内侯,邑百户。
两部遂营校尉共四千人,先得统一赐爵一级,后又以个人照贡献为准,赐爵一到三级不等。
以兵卒为始,人人都得到五万钱起步的犒赏,其中相当一部分,被折价为少府出产的各式农具、布帛。
单就是这两部校尉的战后封赏,少府便调拨了价值高达一万万二千万钱的钱、货。
而作为这两部校尉理论上的主将,外戚栗仓,也算是军功敕封+外戚恩封,得封为隆虑侯,食邑四千一百二十六户。
而今,栗仓更贵为当朝主爵都尉,位列九卿!
虽然已不再是羽林军、虎贲军的主将,也不再是这上林博望苑的苑令、话事人,但当刘荣表示要视察博望苑时,栗仓还是当仁不让的自请陪同。
——栗仓波澜壮阔的人生,便是以这博望苑作为开端。
未来如何,栗仓不知。
但至少现在,栗仓看着眼前的博望苑,只觉得眼下的荣华富贵,都源自于此。
将来,栗仓或许还会回到博望苑。
做个小官也好,亦或直接就是赋闲荣养也罢。
总之,上林博望苑,早已和隆虑侯栗仓,结下了千丝万缕的命运羁绊……
“陛下,也是有些时日,没来探望那老秦头了。”
“若还是那火急火燎的性子,只怕老秦头今日见了陛下,还要耍一耍老顽童的性子呢。”
听闻此言,刘荣目光仍落在广阔无垠,一眼望不到头的博望苑。
嘴上却是戏谑道:“那老不死的,每每都要说朕几句。”
“好似朕整日都闲来无事,想来这上林,便随时都能来似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鲁班苑设立,老秦头先做了苑令,后又奉朕诏谕,广招天下墨者入上林,竟也过去了两年多。”
“老秦头这个‘汉墨钜子’,怕也抽不出空,责备朕没有多来探望吧?”
闻言,栗仓却是一阵摇头失笑不止。
过了好一会儿,才再道:“据说做了墨钜子后,老秦头,便很少回家了。”
“整日整日把自己锁在鲁班苑,动不动搞出个‘惊天动地’的动静,却愣是见不到人。”
“便是鲁班苑那些个墨者,想要见见这位墨钜子,都得是连日蹲守,外加运势眷顾。”
“也不知这么些日子,老秦头又捣鼓出了什么?”
听着耳边,栗仓对老秦头的牢骚、嘀咕,刘荣的嘴角之上,却不由翘起一抹由衷喜悦的弧度。
——在设立鲁班苑之后,刘荣第一时间便携礼登门,请求当时的秦老匠,来担任鲁班苑苑令。
第一次登门,被秦老匠以‘属少府匠籍,得少府知遇,不敢不效命’为由婉拒。
第二次登门,刘荣明确表示秦老匠可以兼任鲁班苑令,并不影响原本的职务,却又被秦老匠以‘老迈体弱,无暇兼顾’为由,再次婉拒。
直到第三次登门,刘荣图穷匕见,说是提出了自己的猜想,实则,却是点破了秦老匠的斜杠身份。
秦墨传人,相里氏匠墨之后!
被刘荣点破身份,秦老匠才不再隐瞒,将自己的过往娓娓道来。
和刘荣的猜测大差不差:战国之时,墨家三分,相里勤入秦少府为大匠;
而后百年,秦相里氏之墨,便逐渐融进了秦少府上下。
及始皇一统天下,相里氏这一脉秦墨自认为‘大道已成’,天下再也不会有战火纷争,于是争相请辞,想要到天下各地帮助穷苦百姓。
只是最终,始皇嬴政威逼利诱,将这些人悉数留在了秦少府。
也是直到那时,相里氏之墨才终于明白:无论天下是否一统,无论战争是否结束,子墨子的学说、主张,都永远不可能被掌权者所接受。
于是,当二世胡亥即立,天下战火再起,秦廷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时,包括秦老匠在内的一众相里氏之墨,一致决定脱离秦少府,以归隐山林。
只是墨家学说的特殊性,使得他们的‘归隐’,约等于光着身子上大街——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的来头。
因为按照墨家的理念,墨者当身穿粗麻褐衣,赤脚或穿自编草鞋,以‘共天下之苦’;
与此同时,作为诸子百家中,唯一一个具有高组织度、纪律性的学术组织,墨家内部,不允许任何一名成员——即墨者,拥有任何私人财富。
无论是种地种出来的盈余,还是路上捡到的铜钱,墨者们都必须,也都乐意赠送给穷苦百姓,以改善其困顿的生活。
除此之外,墨者们还要在每一年当中,都抽出半个月到一个月时间,去和自己所能接触到的最穷、最苦的人,同吃同住,同作同息。
帮人家种地、替人家担水,这都是题中应有之理。
最让这些墨者‘无所遁形’的是:这半个月到一个月时间里,他们还会竭尽所能的,解决这一村、一里的民生问题。
比如渠水淤泥了,就组织百姓去疏通;
比如有人生病了,便众筹钱财抓药、寻医,甚至是亲自上手去治。
有人离世了,则组织百姓一同吊唁、出殡。
总而言之一句话:为这一村、一里,注入‘团结一致’的基因。
这样一群人——这样一群闲不住,且特立孤行、举止辨识度极高的人,无论藏在再偏僻的穷乡僻壤,也很难不被揪出来,并被认出其‘墨者’的身份。
于是,汉室鼎立后,这些‘归隐’的相里氏之墨,又或主动或被动、或无辜或无奈的再次出山。
却也并不都入了汉少府。
不想继续待在关中,又或是不信任老刘家的,多半去了关东。
只可惜,正应了那句: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去了齐地的墨者们,即便没人教、没人影响,也还是莫名其妙的成了‘雄辩之士’,续上了齐系相夫氏辩墨的学派传承。
入了吴、楚的墨者,也同样入乡随俗,很快就和当地豪侠打成一片,一口一个‘侠行天下’,却也随即沉沦于烧杀抢掠、醉生梦死之中。
到刘荣结识秦老匠的时候,留在汉少府的、明确其身份为‘相里氏之墨’的匠人,包括秦老匠在内,就剩了一十四个。
其中,有十二人都是汉初,入汉少府的相里氏之墨的后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和秦老匠一样,以‘秦’为姓。
不是为秦披麻戴孝,而是标榜其‘秦墨’的来由。
将这些秘闻悉数摆上台面之后,秦老匠第三次拒绝了刘荣。
因为在秦老匠看来,掌权者无法接受墨家学说,是早已得到历史验证的事实。
所以,刘荣与其再去招惹这些墨家——这些相里氏之墨最后残存的碎渣,还不如任由他们,在历史的洪流中自生自灭。
但刘荣却明确表示:墨家,亡不了。
孤没允许,墨家就亡不了。
而后,自便是鲁班苑成立,秦老匠成了明面上的鲁班苑令,以及暗地里的‘太子亲任秦墨钜子’。
考虑到墨家三个分支当中,余下的齐、楚两支都已在事实上绝传,刘荣也理所应当的,将秦老匠当做了当代墨家钜子。
然后,神奇的事开始发生了。
——时至今日,短短五年时间,鲁班苑内的墨者,便从最开始的十四人,大幅猛涨到了二百一十七人!
此外,还有数以倍计的学徒,也就是处于考察期的‘准墨者’,成为了墨家的后备力量!
而在过去这五年时间,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埋身于鲁班苑,为刘荣推动着一个又一个国家级的绝密项目。
项目有多少,刘荣数不过来;
完成了多少、搁置了多少,刘荣也记不清了。
今日,刘荣来鲁班苑,却是为了从鲁班苑那数不清的项目当中,带走一个未必成熟,却必定能惊艳世人的项目。
当然,在把项目‘带走’之前,刘荣还要好好考察一下项目进度。
(本章完)
第474章 轰然一声霹雳响
第474章 轰然一声霹雳响
寻常时日,刘荣若是考察其他有司属衙部门,那便无不是前簇后拥,声势浩大。
受视察的部门,更是大概率会上下尽出,恨不能锣鼓喧天的恭迎圣驾,并全程陪同刘荣完成视察。
但当刘荣的身影,仅在栗仓一人,以及两名禁中武卒的陪同下,出现在神秘的鲁班苑外时,一切,却都与平日里大相径庭。
——刘荣一行,包括刘荣在内,满共四个人。
鲁班苑外,算上两侧站岗的十名羽林郎,满共才十二人迎接圣驾。
准确的说,是只有两人。
其中一人,是鲁班苑令、当代钜子:秦庄的副手。
另一人,则是个平平无奇的匠人,同时也是一位墨者。
便在这二人的接引下,刘荣一行四人,踏入了鲁班苑的大门。
准确的说,是跨过了鲁班苑的第一道大门:外门。
自外门入内,映入眼帘的,是类似后世大城市布局的环状布局。
最外围,是和外门相连的一圈外墙,以简易篱笆围成。
看似稀松寻常,实则不远处,就是羽林、虎贲二军曾经的军营,同时也是这两支禁军如今的轮值行营。
篱笆外墙内,一直到一圈足有二丈高,且上有墙垛、驻有守军的灰黑色砖墙——二者之间的区域,是一层同样看不出什么异样的作坊。
有铁匠作坊,有木工作坊——无一例外,都有至少两名军卒定点守护。
自外门往日走了大约二里地,刘荣一行来到了第二道大门:内门前。
与左右开合的外门不同——这内门,是类似城门那样的木制吊门。
也就是在这一层,刘荣一行四人,除刘荣本人以外的三者,接受了门外守卫的盘查。
但也不算繁杂,三人各自出示过身份信牌,便通过了这一道关卡。
静候吊门落下,刘荣一行跨入了内门。
而后映入眼帘的场景,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是一个个露天或半露天的作坊,而是一栋栋前后左右相隔,且四面皆有军士把守的大屋!
屋门外,无不是两名甲士驻守,每当有人从这些大黑屋前走过,甲士们便总会投去警惕的目光。
很显然,这些大黑屋,即便是鲁班苑内的人,都轻易出入不得。
可刘荣一行,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继续往里,走了二百步,终于来到一面青砖墙,所衔接的石门前。
这道门,在鲁班苑内部被称之为:墨门。
顾名思义——墨门,由一块呈整体的暗黑色石板所制。
且不同于如今天下,所存在的任何一种门——这道墨门,是要水平往上吊起的。
伴随着绞盘发出的规律滴答声,以及麻绳绷紧所造成的刺耳吱嘎声,墨门也随之被打开。
同一时间,刘荣四人——包括刘荣本人在内,都被严格排查了身份!
刘荣还勉强省事些,仅仅只是由那守卒比照了一下画像,并出示了早先备好的信物。
再加上刘荣并未着常服,而是身穿天子冠玄,这才算是过了关。
却是苦了其余三人——尤其是那两名禁卒;
几乎是将浑身上下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以及脑海中,所有能为自己证明身份的人都拿出来了,却依旧是在刘荣当场补上一道‘口谕’后,才顺利迈入了这第三层墨门。
踏入墨门的瞬间,眼前也随之豁然开朗。
——早先,在外门与内门、内门与墨门间的区域,其实还不大能直观感受到鲁班苑的‘环状’布局。
但在步入内门后,看到这一片约莫百步直径的圆形区域,就不难回想起先前的两层,整体其实都是呈圆形。
只是先前那两层圆太大,让人无法直观感受到就是了。
“老秦头!”
“瞧瞧谁来了?!”
已然入了墨门,原本还令气氛有些压抑的守备力量,却是肉眼可见的少了很多。
除了那俯首案前,皱眉沉思的苑令秦庄身后,有两名贴身守护的禁卫之外,便几乎见不到几道身着甲胄、腰挂长剑的禁卫羽林郎了。
栗仓肆意的呼号声响起,墨门内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循声望向栗仓。
待看清来人,以及栗仓身旁的天子刘荣,大家伙也并未当即迎上前见礼。
而是原地直起身,远远朝刘荣拱手一礼,而后便继续忙手上的活了。
更有甚者,忙的根本抽不开手,便是头也不抬的专心工作,只当没听见栗仓的喊声,更没看见刘荣的出现。
对此,刘荣也是压根儿不忘心里去,只顺着栗仓的目光,朝着核心区域的那道身影走去。
仅仅只是五十步的距离,刘荣每走出一步,却都会被余光所见的‘器械’,给小小震撼一把。
——刘荣看到在一方木台前,一名墨者将皮囊制成球形,并以丝绳将其悬于半空,并将那球形皮囊下部的中心点,以皮管连接一炉正在沸腾的开水!
开水沸腾升华出蒸汽,蒸汽沿皮管进入皮囊,再自皮囊一侧,那斜开的口子向外喷涌。
于是,球形皮囊因蒸汽斜向喷出,而得到一个旋转得力,呜呜‘叫唤’着,于半空中旋转起来……
刘荣还看到,另一名墨者俯首案前,将一根根成品铁丝搓成一捆,而后将一端固定住,另一端则以镊子捏住,一边旋转着,一边试图将其往外拉伸。
类似这样的‘器械’,还有很多很多。
还有结构复杂,看不出作何用途,却也一眼就能看出其巧妙的滑轮组、齿轮组。
最让刘荣感到‘与荣有焉’的,却并非是一个个正在进行的科学实验,又或是器械制作项目。
而是墨者们在这个过程中,随手从身旁拿起,并熟练使用的辅助器具。
比如镊子;
比如钳子。
再比如游标卡尺……
“老秦头?”
“喊你呐~”
“陛下这都到跟前了!”
直到刘荣一行,从墨门内侧一直走到大圆的正中心,秦老匠——秦庄都没有再抬头。
即便栗仓开口招呼过了,也依旧如此。
就这么将刘荣一行晾了好半天,手里的活儿忙完了,秦庄才终于直起了腰,难掩疲惫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却依旧没有第一时间折身行礼,而是无比自然道:“陛下且看。”
“这,便是依照当年,陛下所赐的图纸,所复刻出来的车轮联动齿轮组。”
“——以钢、铁为齿轮一事,基本已经可以放弃了。”
“实在是太难做,做出来也太过费时、费力、费钱,根本无法量产。”
“所以还是以木制为主,加以油脂润滑延长寿命。”
闻言,刘荣也是含笑走上前,低头看向秦庄的专用匠台。
待看清那巴掌大的小木车,刘荣却是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声。
——这不就是后世,刘荣儿时外国的四驱车底座吗?
只是不同于后世四驱车,并不比地板厚太多的车轮——此刻,正被刘荣拿在手里的木板+车轮,却呈现出一种极不合理、极不美观、极不协调的比例。
作为底座的木板,和刘荣的巴掌差不多大。
按照后世玩具四驱车的标准,和成人巴掌差不多大的底座,其车轮就应该是大拇指甲盖的大小,或是再稍大一点。
但此刻,被刘荣拿在手里的‘车底座’,车轮却足有柠檬片的大小!
从风格来看,大体就是如今汉室常见的马车,将车厢、前室去掉,再把单轴两轮改为双轴四轮的画风。
暗下腹诽过后,刘荣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模板下方,也就是‘车下’的结构所吸引。
——和后世的弯曲四驱车如出一辙:前车轴和后车轴之间,由一支两端带有齿轮的木杆相连!
当刘荣用手指,夹住任意一轮转动时,跟着一同转动的,不再是同轴的异侧轮,而是其余三个车轮!
虽然这么做暂时没什么卵用。
虽然前车轴和后车轴,联不联动都没太大的区别——不过就是前驱/后驱,与四驱之间的区别,但这依旧让刘荣兴奋之余,脸上由衷绽放起一抹兴奋地笑容。
——前后车轴联动、同驱,对马车而言确实意义不大!
但这一设计,为如今这个时代——为这公元前一百多年的时代,所带来的思维开拓,是无与伦比的!
有了这个基础,往后,无论制作什么、无论负责什么项目,匠人们的脑子里,都能有一个‘齿轮连接联动’的备用方案。
不一定用得到,大概率会长时间被丢在角落,就那么‘备用’到天荒地老。
但即便如此,刘荣却依旧觉得自己对鲁班苑的期望、对汉室未来的期许,有了更多一些的实现可能性。
当然,刘荣今日前来的目的,并非是真的视察鲁班苑‘广撒网,多捞鱼’式的多方面科学研究。
只是不等刘荣主动开口,秦庄便率先打开了话匣。
“三棱箭,不是什么难事。”
“可批量制作列装,且箭头、箭身、箭尾可任意替换组装的成品,臣已经上报与少府,不日便可量产列装。”
“还有陌刀——初始版用钢量过多、造价过高的问题,也已经基本解决。”
“——除了原始版陌刀外,另制了改进版,重量为原先的七成,用钢量为原先的一半,但杀伤力仍旧能保留八成。”
“想来,列装一支万人以内的陌刀军,当是没什么问题的了……”
见秦庄开口就说起军工方面的工作进展,刘荣也只尴尬的低头一笑。
——秦庄,再次看透了刘荣的来意。
只是终归不是刘荣肚子里的蛔虫,刘荣这次具体要什么,秦庄也无法猜得太准确。
于是,刘荣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明了来意。
“高阙之战在即。”
“但攻打高阙的难度,丝毫不亚于从关外强攻函谷!”
“朕与将军们推演,得出的结果,可谓触目惊心。”
“——最少万人以上的伤亡,拿下高阙的成功率却只有不到三成。”
“若久攻不下,则伤亡很可能高达数万,且依旧无法提高攻取高阙的成功率。”
“所以,朕打算硬着头皮,在这场高阙之战,试用‘那件’东西……”
刘荣话音落下,秦庄本就疲惫不堪的面容,当即再多出一抹凝重,和少有的严峻。
——高阙,秦庄没见过,甚至都没怎么听说过。
但函谷关,秦庄总还是知道的。
当听到刘荣说,汉家打算攻打一个和函谷关不相上下的关隘时,作为‘老秦人’的秦庄,也是不由眼皮一阵猛跳。
而在刘荣提到‘那件东西’时,秦庄的眉宇间,更是涌上一股莫名的哀伤。
良久,秦庄才终是长呼出一口浊气,目光定定的落在身前的匠台上。
嘴上,也终于为刘荣的话,给出了满带迟疑的答复。
“自从陛下,将‘那件’东西的配方送来鲁班苑,我墨家至今为止,损失了足足九位墨者、三十一位学徒匠。”
“尤其今岁开春——短短三日,便生出三次崩燃的一级事故,有十七人丧命、三十多人伤、残。”
“要知,陛下欲立鲁班苑时,少府上下,才不过墨者一十四人而已。”
“若非鲁班苑已立,天下墨者也多半聚于长安,我墨家之学,只怕已经被这件东西,给彻底绝了传承……”
如是说着,秦庄不忘垂眸低头,为死去的门人——为献身的同僚们默哀片刻。
而后,方无比凝重的转过身,正视向刘荣目光深处。
“那件东西,还远不到可以上战场的地步。”
“且不说其是否伤天和、伤人和——就算匈奴人不能算作‘人’,臣,也不建议陛下现在,就动那件东西的心思。”
“——陛下方才说,强攻高阙,会使我汉家承受上万人的伤亡,最终却未必有所收获。”
“但这件东西,臣可以无比笃定的告诉陛下:一旦储存、运输,又或操作不当,很可能轰然一响,便是万千汉家将士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
“战场上的伤亡,终归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但这东西造成的伤亡,都不是军心士气低迷这么简单——很可能直接让军心破碎,大军溃散。”
“乃至于营啸!”
“陛下,务必慎重。”
言罢,秦庄便苦笑着摇摇头,语带自嘲道:“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二年——再死个百十号人,这件东西,大抵便可用、可控了。”
“但在那之前,这个东西一旦出了鲁班苑,那会引发怎样可怕的后果,臣,都不会感觉到丝毫意外。”
“——这个东西,极其可怖!”
“不单是对敌人而言,而是对敌我双方而言,都恐怖异常……”
(本章完)
第475章 人心啊
第475章 人心啊~
秦庄一番话,让刘荣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一个不成熟的技术,一个尚未完善、尚未得到控制的武器,在战场上会发挥怎样的效果?
后世的三哥告诉全世界:只要回扣吃得足,航空母舰也能炸炉,数万吨的巨舰也能抛锚。
当然,刘荣如今面临的状况,与后世三哥的抛锚巨舰并非一回事。
——这东西,如果不用,那攻打高阙就只能用笨办法。
虽然能提前准备一些阴谋诡计,以取得先手优势,却也终归是战术层面的东西,远不足以达到降维打击的程度。
刘荣想得很清楚。
像高阙、函谷关这种要塞级别的关隘,要想以尽可能小的代价攻取,唯一的办法,就是攻心。
好比函谷关——如果有一天,函谷关外有关东诸侯陈兵百万,关中大地又遍地匪盗流寇,那函谷关再怎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终归是要告破。
因为人心,才是一座要塞真正‘无法攻破’的决定性因素。
至于要塞的防御工事、地理优势,都只是为了让要塞内的守军将士,有更坚定地信心坚守下去。
战争,终归是人和人之间的较量。
人心在,那即便是旷野,也照样能打出一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逆天战例;
反之,若人心散了,那即便是都城,也未必就如想象般固若金汤。
所以此番高阙之战,说是一场局部攻防战,然实则,却是相当纯粹的人心之战。
匈奴一方要做的,是让高阙内的匈奴守军坚信:这人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从外部攻破高阙。
哪怕匈奴人自己,也同样如此!
当然,高阙本身具备的战略地理位置,使得匈奴人并不需要再主动做些什么。
‘高阙难下’,甚至是无法攻下,已然是某种程度上的客观现实。
反观汉室一方,则是要让准备攻打高阙的汉军将士坚信:攻夺高阙,就算不是易如反掌,也绝非不可能完成的事。
只有带着‘有机会成功’,而且是较大机会成功的自信,汉军将士们才能以全盛姿态,发起对高阙的猛烈攻势。
但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就像是当年,吴王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主力,在踏入梁国地界后,连战连捷,如入无人之境,不数日便兵临梁都睢阳!
当时,长安朝堂内外,十个人里至少有三个人,坚信汉家要变天、刘濞要坐皇位!
余下七人当中,也同样有至少三到四个人,对叛乱结果持观望态度,随时准备骑墙倒戈。
反观吴王刘濞麾下叛军,怎一般雄赳赳、气昂昂?
叛军所到之处,民众不说是竭诚欢迎,那也是半点不敢扎刺,只能或主动、或被动的被裹挟。
凡叛军所过之处,官军无不一触即溃,仓皇逃窜。
等睢阳之战打响,睢阳城内的梁国守军将士,那就没有腿肚子不抽抽的!
城外的叛军将士,也没有临战怯敌,不敢向前冲锋的。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梁王刘武便先后向长安朝堂中央,发去了上百封求援血书。
到最后几日,更是发展到了一日七道血书求援!
就这频率,但凡梁王刘武沾点贫血,怕不是身上的血都流干了……
但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双方的军心、士气,却不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时间一天天过去,睢阳城内的守军将士,逐渐从最开始的慌乱、忐忑,变得愈发从容不迫。
虽然仍狼狈、仍吃力,却再也没有人,去想睢阳城还能守几天了。
而城外,叛军将士原本高昂的士气,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点点被消磨。
叛军将士们心中所想,也从最开始的‘多久能攻破睢阳,什么时候能进取荥阳敖仓’,逐渐转变为:还能打下睢阳吗?
如果打不下来,大军还有其他出路吗?
如果没有,那我们,是否还有活路呢……
便是在这样的此消彼长之下,太尉周亚夫猛然收网,弓高侯韩颓当踏雪一击,淮泗一下,数十万吴楚叛军轰然溃散!
要说淮泗口,真就重要到但凡出点闪失,叛军就全然没了活路?
其实也并非如此。
淮泗口,位于淮水、泗水的交汇处,属于叛军水路漕运粮草的交通要道。
失去淮泗口,叛军也不过是失去了更便捷、更快速地后勤粮草供输线路,却也依旧有陆路粮道,能继续为叛军提供粮草供应。
再者——淮泗口并非一座城池!
韩颓当攻破叛军淮泗大营后,根本不可能,也确实没有占据淮泗大营,将叛军的撤退路线堵住!
只要军心稳得住,吴王刘濞大可分兵一万,回身夺回淮泗口。
其实也不用去夺回——韩颓当攻破叛军淮泗大营后,第一时间就撒丫子跑了,叛军只需要派人回去,重新接管淮泗大营、重新连接起水路粮道即可。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刘濞麾下的叛军主力,却仍旧是轰然溃散。
为什么?
因为淮泗口,可以说是压垮叛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淮泗告破之前,数十万吴楚叛军,已经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高强度,且极为惨烈的攻城战。
而在这个过程中,战事没有丝毫进展,日常口粮却是肉眼可见的减了又减。
原本气势高涨的叛军将士,心里早就犯嘀咕了。
——这,还能成事儿吗?
——不会是快败了吧?
这层忧虑,随着睢阳之战的时间拖得越来越长、战况越来越惨烈,战果却一如既往的约等于零,而一步步放大。
也就是在这忧虑,彻底膨胀成怀疑、猜疑时,淮泗口告破的消息传回,算是彻底印证了叛军将士的猜疑。
——果然!
——果然成不了事!
——淮泗都丢了,怕不是后路全都被断了!
——这还打个棒槌?
——抓紧逃吧……
这,便是人心。
在一切顺利时,人心汇集在一起的力量,能让汉景帝这样的成熟帝王,都隐隐乱了方寸,能让汉长安朝堂这样的成熟政治体系,都出现肉眼可见的动荡。
但在遭受挫折时,逐渐涣散的人心,也能让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吴王刘濞,迫不得已逃去岭南,并最终被斩首献头。
说到底,这人世间的一切,都可以归咎为:人心,人性使然。
只要你坚信自己能成,那你最终成功的概率,就必然会比那些垂头丧气,整日嘟囔着‘我不行’的人更高。
尤其是不止一人,合作完成某件事的过程中,人心的涣散与否,更是往往会成为直接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
大家都觉得能成,那就算最终没把公司搞上市,也大概率能有一定的规模,大家也都能分润到可观的利润和股权。
但若是大家都觉得成不了——甚至哪怕是三成以上的人觉得成不了,那最终,就大概率成不了。
这些觉得成不了的人,并非仅仅是无法为团体提供帮助,而是会在‘百无一用’的同时,无意识、非主观的,为团队设置一个个阻碍、创造一个个困难。
最终失败了,他们会说:你看吧?
我就说成不了!
殊不知,之所以‘成不了’,就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不断给团队泄气,不断拖团队后腿。
所以,封建时代绝大多数政权的军法中,都会有这么一句:动摇军心者,立斩!
这不是在装聋作哑,也不是在捂被子。
而是成功与否,在结果出现之前,往往都是极其微妙的——很可能进一步就成了,退一步就毁了。
在这种时候,随便一声阴阳怪气,就有可能坏事儿。
具体到眼下,刘荣即将打起的高阙之战,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在战前,汉军将士固然会士气高涨。
因为他们会想:在冬天开打,又是夜袭,匈奴人肯定没防备!
冷是冷了点,但匈奴人不也照样冷吗?
最好所有的匈奴人,都窝在高阙内烤火、都钻进被窝里睡觉,好让大家伙不费吹灰之力,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高阙都给拿下!
然后,就是加官进爵,升任偏将军,迎娶俏娘子,登上人生巅峰……
但这种精神激励,终归有耗尽的那一天。
而且在寒冷的冬天,将士们高涨的士气、坚信自己能够成功的信心,只会加倍流失。
第一日,将士们或许还能嗷嗷叫着往前冲,不要命的往高阙城头爬。
第二日,将士们有点累了,有点冷了,却也还是咬牙往前压。
到了第三日,或许就要有人开始心里犯嘀咕了。
到第四日、第五日——只有攻破高阙才能重振军心,但在军心提振起来之前,高阙又必然无法攻破。
便在这越拿不下高阙士气越低迷、士气越低迷越打不下高阙的恶性循环下,伤亡数量却会稳步增高,长安朝堂投入的后勤成本也会越来越大。
反观高阙城头的匈奴人——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之后的心神不宁,再慢慢的稳住心神、游刃有余。
此消彼长之下,匈奴人愈发自信,人心愈发凝聚;
汉军将士则愈发低迷,人心愈发涣散。
到了那时,除非天降陨石,战果便非人力所能扭转的了……
那刘荣眼下,是想要干什么?
两个方案。
第一:在开战前,直接把高阙炸了!
最起码,也要把高阙外墙炸出百八十个窟窿,把匈奴人吓得肝胆俱碎,再也没有上墙驻守的勇气,只能朝着高阙后方的幕南狼狈逃窜。
这样一来,即便无法兵不血刃拿下高阙,也必定能把伤亡,控制在一个极其可观的程度。
这是激进一些的方案。
稍微保守一点的第二方案,则是先让将士们按计划正面强攻。
三日之内,攻下来便攻下来了,一切照旧。
可若是没攻下来,那到了第四日,我方将士心里要犯嘀咕、高阙的匈奴人也即将翘尾巴的时候,冷不丁给他炸上一下子!
把我方将士即将低迷的士气重新提起来,把匈奴人即将高涨的气焰重新压下去,然后继续正面强攻。
这其实已经有明显的异常了。
——为什么还要有这第二个方案?
为什么不直接按照第一个方案,噼里啪啦一通乱炸,直接把高阙给炸飞,好把我军伤亡降到最低?
明明有这大杀器,为啥还要先让将士们,拿头去硬磕高阙,然后再象征性炸一下,吓唬吓唬匈奴人,而后继续让将士们死磕?
这不纯纯舍近求远吗?
但刘荣却深知:之所以会有这第二个方案——之所以会有这第二个看似傻缺,实则却只是保守,甚至都依旧不够保守的方案,就是因为秦庄方才,那一番言论所透露出的信息。
‘那件东西’,还极度不稳定。
哪怕刘荣给出了现成的配比,以及原材料、制作工艺、成品结构等信息,也仍旧如此。
秦庄方才说得轻松。
鬼知道那一个个墨者——那一个个比彻侯都还稀少、稀缺,且更有价值的墨者们,被一个个炸飞、炸碎时,刘荣究竟有多心疼。
那都是一个个科学家啊!
而且还是能带学生、能按照树状图扩大科研队伍,为汉家迅速壮大科研团队的那种科学家!
这种宝贵的财富,别说是一个接一个死去——便是某一个生了重病,刘荣都是要亲自过问,并派御医去治、赐珍贵药物去吃的!
就这样的国宝级人物,都能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而且至今都没有半点‘降低伤亡率’‘降低事故率’的趋势;
也就难怪秦庄方才,会说出那样一番令人匪夷所思的言论,以及刘荣,会准备那明显古怪的‘第二保守方案’了。
“人心啊……”
“人心……”
…
“攻心为上……”
“攻心为上……”
即便早已下定决心,即便早已有了决断,但在秦庄的告诫之后,刘荣也依旧是迟疑了许久、纠结了许久。
但最终,刘荣还是咬紧了牙槽,到处了自己的最后决断。
“先备威力不足,只能听响,无法杀伤的甲号,五万斤。”
“再备威力巨大,却不受控的丁号。”
“——千斤即可。”
“以一斤为数,分装于陶罐之中。”
“共分一千罐,分一千批,有一千人分批次运往博望城!”
(本章完)
第476章 慈不掌兵?
第476章 慈不掌兵?
秦庄的担忧,刘荣很清楚。
那件东西,从最初开始研发至今,总共有六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也就是初始版:甲号,其实更具象征意义,而非现实意义。
用刘荣的话来说,就是做成爆竹刚刚好,再怎么往下研究,也就是个礼的前途。
第二个版本,即改进版本:乙号,在第一版的基础上有了进步,却也仍旧有限。
准确的说,这乙号,与其说是炸药,不如说是‘燃药’。
你如果想让一片区域瞬间起火,乃至是爆燃,那用这个乙号准备错。
但此爆燃非比爆燃——这里的‘爆’字仅仅只是说它烧的快,却并不和爆炸沾边。
可以说这第二个版本的乙号,确实具备了一定的威力,却也同时走了一条错误路线。
第三个版本,即丙号,则是验证了另外一个错误线路。
——你说它威力小吧,它还真能炸。
而且还真能炸死人!
可你要说他威力大吧?
它又只能炸死个人。
没错。
‘个’人。
脑袋大的陶罐,几斤物料填进去,爆炸后的杀伤范围,愣是只有一丈之内!
甚至一丈之内都做不到逼杀,而是只能确保‘重伤’。
超过一丈的范围,就连重伤都做不到了——离得够近、运气够好,或许还能轻伤对方,否则顶多破人家一层皮。
这前三个版本,可谓是让那段时间的刘荣哭笑不得。
——一款烟爆竹专用,一款杀人放火专用,一款定点爆破专用;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直到第四款:丁号,也就是刘荣方才,交代秦庄准备一千斤的杀器被研究出来,情况才开始出现些许变化。
这丁号,威力巨大!
每一斤成料,杀伤力都能达到方圆十来丈!
若是在陶罐中,另外添加碎石子之类的进阶零部件,更是能保证爆炸点中心七丈的距离内,敌我双方十死无生!
十丈之内,也仍具备有效杀伤。
这,大概就是刘荣想要的东西了。
——威力固然没法和后世,新时代的那些大杀器相比,却也几乎有后世近代投掷武器的威力了。
当然,毕竟时代局限性在这里摆着,这丁号,无法做成后世近代那样的便携式投掷品。
不是做不到,而是这丁号的爆炸威力,是以较高药物量来支撑的。
就拿方才,刘荣所交代的那一千斤,分成一千个陶罐,每个陶罐一斤的丁号举例。
一汉斤,便是后世二百五十克。
这还只是药物量,还没将作为‘辅料’的碎石子,以及作为容器的陶罐计算在内。
全部加在一起,这么个装有一斤丁号的陶罐炸药,重量大约能达到十四汉斤,也就是后世三公斤般。
这么重的玩意儿,而且还是拿陶罐装着,让单兵去投掷,显然是在异想天开。
所以只能用投石器,把陶罐当做石头,往敌人所在的方向砸。
当然,投石器把这些陶罐投出去之前,得先给这些陶罐点火。
而问题,也就出在这个缓解了。
——首先,作为刘荣认知当中的‘烈性炸药’,这丁号,本身在储藏、运输过程中,就算不上稳定。
搬运过程中,颠了一下、晃了一下,又或是磕了碰了,那是半点儿不惯着你,说炸就炸!
甚至哪怕你不同他,就把他稳稳当当放在那儿,他也可能因为某些奇奇怪怪的原因,冷不丁给你炸一下子。
可能有温度因素,也可能有药物之间的挤压作用之类——刘荣也搞不懂。
偏偏这玩意儿,毕竟是国家机构要批量生产,哪怕是在试验阶段,你也不可能一斤一斤的用。
于是,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鲁班苑便解列发生了数十起丁号炸药意外爆炸,所引发的大规模伤亡事件,以及紧随其后的火灾。
如果说,运输、储存过程中的危险性,还能归类为运输安全、仓储安全没做到位的话,那在实际应用当中的问题,就是实实在在的时代局限性了。
——怎么点火?
一套罐里小半都是黑火药,但凡沾点火星,你这辈子就有了!
那怎么办?
只能先把陶罐装上投石器,然后在投石器发射前的片刻,用中间媒介充当火印。
但这媒介,却是让人伤透了脑筋。
布条?
既然陶罐里都是火药,这个布条自然只能挂在陶罐外面,在陶罐离开投石器后,在一点点烧进陶罐内部。
但问题是:陶罐被投石器抛出,那是一路‘风驰电掣’啊!
啥样的布条,能在跟随陶罐‘飞翔’的过程中,依旧保证自己还在燃烧?
如果单只是这样,那边也罢了。
大不了汉家想办法,先用火箭朝敌人所在区域放火,亦或是用乙号烧出一片火区,然后再投这丁号过去,好达成‘落地就炸’的效果。
但坏就坏在:没这么简单。
先前提到,在运输的过程中,乃至仓储的过程中,这丁号就极不稳定。
磕了碰了,摇了晃了,甚至放在那儿温度高了、氧气多了之类,都能给你炸上一下子。
然后,要命的来了。
——当一口陶罐,装满了丁号炸药,被投石器抛出时,从抛出的一瞬间,一直到落地,这整个过程中,都有可能因药物震荡而发生爆炸。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落地炸。
但‘人家’脾气怪的不行,落地也未必炸,说必定就是陶罐破碎,灰黑色粉末洒一地的尴尬场景。
最差的结果,就是在投石器发射的瞬间爆炸。
这种情况只要发生,那汉家最少也要损失一架投石器,一组数量的投石器操作员,以及负责实验的墨者。
你猜那些个墨者怎么死的?
真当他们有事儿没事儿,都搬黑火药玩儿啊?
在刘荣的印象中,死于以上这种情况的墨者,大约占总死亡人数的一半。
余下一半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的是陶罐都装填上投石器了,结果一个意外,陶罐滑落在地;
有的是陶罐顺利发射了,结果就飞出个三、五丈,便在空中爆炸,直接把整个投石器机组人员,外加那个负责实验的墨者纳入了杀伤范围。
只能说,这个东西很麻烦。
从置备的那一瞬间开始,一直到爆炸,于天地间灰飞烟灭为止,麻烦都不会消失,而是会接踵而至。
就说眼下。
方才,刘荣交代秦庄:要置备一千斤丁号。
置备的过程中,大概率无法避免死人。
置备好了,分装于陶罐的过程中,怕也同样无法完全避免伤亡。
分装好了,一切就绪,可以起运了,麻烦却非但没有结束,而是刚刚正式开始。
这一千斤丁号,刘荣为什么要特意交代分装、分人、分批次运往博望城?
因为这东西的‘联动性’,实在实在高得离谱。
比如一间库房,你在两个角落,分别对了百十来斤这个东西,二者相聚百八十步。
这一头炸了,指不定就有火星子飞到那一头,把那一头也给炸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秦庄才会说:这东西,真的不能用。
因为真到了前线,一旦这玩意儿‘闹脾气’了,那我军将士,当真是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而分装、分人、分批次运输,本质上也不是在避免事故,而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降低事故的规模,以及闹出来的动静。
好比说,如果没有刘荣这专门交代,这一千斤丁号,大概率会装在同一辆马车起运。
——才一千斤,也就二百五十千克,一匹马拉的车就够用!
但这车但凡是炸了,那动静不说是惊天动地,也绝对会被周遭百姓当做‘天灾’级别的轰鸣。
再有,便是这么一炸,负责运输的队伍,几乎不可能有人生还——甚至都不大可能有人保留全尸。
因为十丈的有效杀伤范围,是一斤丁号所具备的威力。
而一千斤丁号的,绝不仅仅是1000x10丈这么简单。
真要出了事儿,怎么收拾残局且不说——往近了说,好不容易配置出来的一千斤丁号,轰的一下全没了。
眼瞅着高阙要开打了,再现调也来不及,高阙就指望不上降维打击了,只能硬着头皮正面强攻。
往远了说,死者家属要安抚,周遭区域要给交代,甚至这个东西本身,也大概率要藏不住了。
运气好点,搞得朝堂内外人尽皆知,大不了把项目公开:嗯,我汉家有这么个东西,威力巨大。
运气但凡差点,这玩意儿流出边关,流到草原……
刘荣不敢想。
而这一千斤丁号,被分成一千份,由一千人分别负责运往博望城,本质上并不能降低发生事故的可能性。
甚至因为人变多了、不可控因素多了,而大幅增加了事故发生的可能性。
刘荣这么做的唯一一个原因,在于分了批次,那就算炸了,规模也是可控的。
——一批次也就一斤嘛!
炸了,大不了就死几个人,总好过死一大片,外加一大片区域被夷为平地。
外加一声虽然惊人,却也不至于让人无法理解的轰鸣,也还算好收拾。
案发现场也好整理、掩盖,保密工作也还有继续做下去的可能。
至于最终的损失——按照刘荣最乐观的估算,一千斤丁号从长安出发,最终能顺利送到博望城的,大概率不超过八百斤。
从运到博望城,再到上战场、投石器发射——到高阙外墙响起一声声轰鸣,最终能砸伤高阙的,很可能连一半都不到。
所以,刘荣所说的‘一千斤’,其实指的是:确保有一千斤丁号,能在高阙墙头炸开。
至于为了让高阙墙头,有这一千斤丁号炸开,需要从长安起运多少——刘荣没明说,但秦庄肯定懂了。
不是刘荣非要打哑谜,而是如此残忍的话,刘荣不想,也是在不大方便说出口。
——一千斤,送到战场上的不到一半,等于说是运输路上,就要死起码五百人!
这还是按每炸一个陶罐,只死一个人来计算的!
事实上,这种大杀器,几乎不可能有单人运送。
哪怕一路上都小心、谨慎,左右也有意思的保持距离,也很难保证发生事故时,没有第二、第三个人在爆炸范围之内。
所以,刘荣轻飘飘一句话,所要让一千斤丁号在高阙外爆炸,这背后,很可能就是至少上千条人命。
如果他们聪明点,或许可以是上千条牲畜命。
但终归是无法完全避免死人……
“方才,秦庄说的是‘还没有稳定’。”
“也就是说,鲁班苑,大约找到了方向。”
“改变配比?”
“还是改变储存方式?”
坐在返回长安的马车上,刘荣思绪万千,却也几乎毫无头绪。
——哪怕作为穿越者,刘荣前世,也并非热武器专家,又或是爆破大师之类。
能记得一个大概配比,以及几样主要配料,已然是十分难得。
更多的,刘荣也只能交给专业人士去摸索,甚至是拿人命去摸索、去试。
慈不掌兵的道理,刘荣倒是能较为轻松的接受,并轻易说服自己。
但这种死亡方式,刘荣实在没脸将其归类为‘战死’,也无法用‘慈不掌兵’来安慰自己。
准确的说,这算是实验室事故,或者是生产事故。
在实验必须做的前提下,确实无法避免。
但退一步讲——只要实验不用做了,只要刘荣不要这丁号了,那就从此再也不用有人,因此而死。
有时候,刘荣自己也会怀疑:是不是错了?
这玩意儿,是不是不该搞?
不尊重时代背景,逆势而为,去追求时代不允许、无法支撑的先进产物,算不算是急功近利,甚至是‘冒进’?
每当这样的年头出现在脑海当中时,刘荣都会安慰自己:这,都是无法避免的,这,都是文明进步所必须承受的、不可避免的牺牲。
还能怎么办呢?
除了这样骗自己、安慰自己,刘荣还能怎么办呢?
“唉……”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殊不知,一位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冠绝青史的帝王,也同样无法避免一些……”
“唉……”
…
“但愿高阙之战,能因此而变得更加顺利吧……”
“但愿这些先行者,没有白白牺牲,但愿这一战,我汉家能因为他们的牺牲,而拿回足够的东西,以证明他们值得……”
(本章完)
第477章 凛冬将至
第477章 凛冬将至
高阙之战,刘荣的打算自然是瞒。
但再怎么瞒,也实在很难瞒的密不透风。
——针对此战先锋官:郅都所提出的‘三万先锋兵临高阙’的兵力预算,以及朝堂庙算后得出的兵力需求,少府也进行了一番精密的核算。
最终,这场高阙之战的参战战斗编制,被极限压缩到了十万人整。
其中,先锋部队由雁门郡手、前将军郅都率领,兵力三万五千。
为了让这三万五千人当中,至少三万人在渡河之后仍旧保持战斗力,少府几乎消耗了库存的全部皮毛,紧急制作出了五万套御寒用品。
每一套御寒用品,均由一双毛袜、一双皮毛鞋,一双手套,一顶裘帽,以及一张貂制披风组成。
根据少府的推断,有这样一套全方位、无死角御寒的皮毛制防寒套装,除非是感染了风寒之类,否则,便能在塞外凛冬,迎寒着风,坚持两到三个时辰。
至于两到三个时辰后??
——大河在高阙-博望一段的宽度,满攻才不过二里,折后世八百米而已!
哪怕是匍匐前进,这八百米的距离,也顶多需要个把时辰就能走过去。
到了河对面,虽然仍旧无法生火,但也完全可以找个背风、避寒之初——实在不行就挖个坑,盖张厚毯钻进去避寒!
再喝几口酒,身子怎都暖起来了。
是的,没错。
除了这五万套造价高昂,寻常兵士一辈子赚到的钱,都买不起其中一套的貂、裘套装外,此战,少府所需要供应的后勤物资当中,还有酒。
说来,也是一桩趣事。
——八年前,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在即,刘荣得到与少府接触的机会。
当时,刘荣最先想到的,就是医用酒精。
在刘荣看来,按照这个时代约等于零的医疗技术,战场上的创伤消毒必然会是个大难题。
有了医用酒精——其实就是度数高一点的烈酒,必然能将许多原本会因感染、炎症而死的人救回来。
只是刘荣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这一方案,最先是被先孝景皇帝刘启直接拒绝,而后又导致刘荣,被东宫窦老太后臭骂了一顿。
原因无他:酒,是粮食精。
在这个时代,天下九成以上的人无法保证顿顿饱腹,七成以上的人,更是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饱了’的感觉;
粮食吃都不够吃,尤其大战在即,军粮更是像江水一样往外流,未来一年的收成也必然没法指望。
如此背景,刘荣说要拿粮食去制酒精,最终用途却是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伤口消毒,治疗伤患?
别闹了~
别说这么做,纯粹就是在糟蹋粮食、是在夺走底层人民的口粮,也就是活路。
就算和粮食无关,这么做也没什么性价比。
盖因为在战场上,兵士手上,几乎很少出现‘浅浅划了一道’‘擦破点皮’的这种状况。
运气好点,是被弓羽箭矢射中非要害部位,在不伤及筋骨的前提下被射个对穿。
若运气差点,那无论是流矢还是近战锐兵器,几乎都能要了一名底层士卒的命。
戈、矛、戟,乃至于剑,都很少被用于挥砍,而多半是刺。
既然是刺,那除非刺呲了,便必定是要命的贯穿伤。
胸口都被刺了个透心凉,还指望酒精救人?
妖精来了也救不了!
故而,吴楚之乱爆发之前,刘荣所提出的‘医用酒精’计划,从理论到实操,被东宫窦太后、西宫天子启全方位无死角的否定。
直到后来,吴楚乱平,关中粮价鼎沸,刘荣以强硬的手腕平抑粮价,并将宿麦纳入到了如今汉室的‘主粮’范畴之中。
如是过了两年,先孝景皇帝驾崩,刘荣继承皇位,才总算是让这个项目得以上马。
——甚至即便是做了皇帝之后,刘荣推动这个项目,也同样了不小的力气!
东宫两位太后,朝堂内外大臣,也依旧在不断地劝说刘荣:千万别干这种糟蹋粮食——而且还是以国家机器,大规模成批量糟蹋粮食的蠢事。
怎么说不动、怎都劝不动,刘荣最终索性摆烂了。
再也不提医用酒精的事儿,只说是自己想喝酒了,让少府酿一些备用。
本以为这破罐子破摔的举动,必然会招致更加强烈的反对,却不料刘荣这边一表态,世界随即瞬间安静。
仅仅只是东宫窦老太后,派人来未央宫委婉提醒刘荣:美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哦?
切莫忘记孝惠刘盈沉迷酒色,二十出头便一命呜呼的教训……
很久以后,刘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之所以会这样,不过是因为‘医用酒精’和‘食用酒精’二者,对于如今汉室的意义全然不同。
食用酒精,早自夏朝便早已有之。
虽然过去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在间歇性禁酿酒、饮酒,但普罗大众对酒水的接受度,其实还是非常高的。
如今汉室,虽然理论上,依旧禁民私酿酒,但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却也不搞一刀切式的‘禁民饮酒’了。
首先,是社会地位层面——秩禄百石以上的官员,以及爵位在八等爵:公乘以上者,是可以私下饮酒的。
达不到以上职务、爵位登记者,也只是原则上不可私饮。
既然是‘原则上’不行,那实际操作中,自然就有默认的空间。
——深更半夜,你偷偷在被窝里闹上两口,你枕边人也不至于去官府告你,官差也没空跑你被窝里抓人,治你个‘非法饮酒’之罪。
比六百石,及爵位在十五等少上造以上者,更是可以无条件宴饮!
之所以是‘无条件宴饮’,是因为寻常百姓,也可以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有条件的邀宴聚饮。
如娶妻,纳妾,儿女满月等喜事。
其实最开始,太宗皇帝也没有允许高官、显爵无条件聚饮。
不料这帮人居然开始钻空子——三天两头纳个小妾,十天半个月给儿女办酒,演都不演了!
有一段时间,人口贩卖行业甚至因此,而出现了一波‘女奴价格反超男奴’的火爆市场!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这些有钱人家,或有权有势者,想要借纳妾之民请客喝酒。
为了喝上这么一顿酒,他们甚至不在乎自己纳的妾丑不丑、健不健康,甚至年不年轻。
长安街头,至今都还流传着那些年,某些功侯贵戚为了借纳妾宴饮,而意外纳了个四五十岁老妪为妾的趣闻轶事……
后来,为了控制这种乱象,同时也算是施恩于这些贵族阶级,太宗孝文皇帝无奈打上补丁:具备一定官职或爵位等身份者,无需再借婚宴之名聚饮。
再后来,关于酒类的禁令也愈发宽松——从禁酿、禁饮,到禁酿不禁饮,到先帝年间,甚至就连酿酒,都已经不再是完全没得商量了。
最开始,是少府奉旨酿酒,卖入市场以获取利益。
然后慢慢的,功侯贵戚也开始跟着偷偷酿、偷偷卖。
发现朝堂中央似乎不咋乐意管,贵族们甚至都懒得亲自动手了——直接把酿酒的事儿,交给了各自底下的白手套,也就是商人去忙活。
时至今日,刘荣一朝。
你如果在大街上喊:你看到什么什么地方在买酒,或某人某户在酿私酒,那大家只会把你当成傻缺。
官府也会不得已登门盘查,却也会暗地里,把你祖宗十八代骂个遍。
可你若是像个正常人一样,既不张扬,也不过分低调的走到某些巷尾死胡同,悄悄摸买一些酒回家喝,那根本就不会有人管你。
用后世人的话来说,在如今汉室,酿酒业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黑色产业,顶多只能算是灰产。
但毋庸置疑的是:酒类对华夏民族的吸引力——尤其是对华夏军队的吸引力,实可谓古往今来。
远的不说,就说吴楚七国之乱前后,在睢阳保卫战立下赫赫战功,之后更得到东宫窦太后重用的将军李广。
相传,李广此人,不单用餐时无酒不欢,就连三餐之间的空隙,也是非要把酒当水喝不可。
个把时辰没喝上,轻则脾气暴躁,对左右动辄打骂,重则当场狂暴,见了谁都想干一下子。
身为军中高级将官,隔三差五都能见到天子、太后的人——尤其还是太宗皇帝赞之为‘若生在开国年间,可封万户侯’的猛将,李广尚且如此,军中其他人如何,也就是可见一斑了。
程不识最为人所熟知的是什么?
战斗风格保守?
治军严谨?
都不是。
——当今汉室,程不识最知名、最为人所熟知的,是其人滴酒不沾。
非但自己滴酒不沾,还坚决不允许治下将士,于战时、于军中饮酒。
不然程不识‘治军过严’其麾下将士叫苦不迭的骂名哪来的?
还不就是不让喝酒……
从以上这些,就不难明白当今汉室,乃至于华夏绝大多数时代,酒精对于军队的重要性和致命吸引力。
尤其是酒精自带的精神舒缓、安抚作用,更使其成为华夏,乃至古今中外军队趋之若鹜的食粮。
而此战,非但是刘荣第一次,光明正大下令在后勤保障物资中,添加高烈度酒这一项,同时也是有汉以来——乃至古往今来,华夏政权第一次在官方层面,以官方文件、正式指令,为前线将士供应酒精。
原因自是不言而喻——酒精,除了能消毒、能麻痹神经,舒缓情绪,也同样能暖身。
虽然是物理暖身,但也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再有,便是相较于水,酒的冰点相对更低一些,更不容易结冻。
到了塞外,冰天雪地之下,壶囊里的水都冻成冰时,一口烈酒,也能成为前线将士聊胜于无的水源补充。
至于早先,刘荣说要做医用酒精,朝堂内外无不是群情激愤,拼命阻止,等刘荣说要做食用酒水,大家又都当没这回事,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
——喝酒,天下人几乎都喝!
不单男人,就连高门贵族的女人,只要喝得起,便大都好这么一口!
刘荣也不大明白为什么,许是灵魂深处,对粮食浓缩物的向往,亦或是这个时代匮乏的娱乐手段,使人们只能通过酒精来获得精神慰藉。
所以刘荣要酿酒喝,大家都不会觉得哪里不对——反正大家都喝,不差你一个天子荣。
再者说了:过去这么多年,汉家的禁酒令从最开始毫无商量,一点一点宽松到现在,基本随便喝,偷摸也能酿的程度,不容易啊!
过去,太子时期的刘荣,就总是以‘不胜酒力’为由,于朝公贵戚邀宴时频频早退。
大家伙心里早就犯起了嘀咕,怕刘荣一言不合,就又要把禁酒令的弦给绷紧。
好不容易等到刘荣主动说,要让少府酿酒给自己喝,大家又怎么可能去阻止?
但酒精就不同了。
——从家国大义的角度来说,这玩意儿,几乎等同于拿底层民众的血,来为大人物换取必要时的活路啊!
虽然确实有点诱人,但这么大的骂名,谁敢担,谁又担得起?
再者说了——如今朝中公卿大臣,虽然在三公层面,仍旧勉强保留着‘非侯勿相’,甚至是非侯不为三公的政治潜规则,但九卿层面,其实早就不再是功侯群体的保留地了。
甚至即便是有彻侯爵位的公卿,也不再是以军功侯占据主力。
比如刚退休的丞相:桃侯刘舍——归义侯,还特么是二代归义侯;
主爵都尉隆虑侯栗仓,外戚恩封侯。
现任丞相窦婴的魏其侯爵位,更是一半军功得封,一半外戚恩封!
想来,再过不几十年,汉家就要出纯恩封的外戚丞相,甚至是没有彻侯之爵的‘布衣丞相’了。
说白了,就是朝堂中枢,已经没有多少军方的人了。
尤其过去这个岁首,刘荣还对朝堂公卿体系进行了改革,把军方完全抽离出了朝堂。
大家都不是军方出身,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对军人有好处,却要满朝公卿背负天下骂名的酒精,而捧刘荣臭脚?
于是,大家反应都比较剧烈,同时也在期待刘荣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或打消念头,或偷偷摸摸去做,不要把事情摆上台面,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恰好此时,刘荣刚好改了口,说自己要酿酒喝?
ok!
就是这样!
陛下就是在酿酒喝!
什么酒精?
那都是陛下赐给军中将士的御酒!
什么?
他们那御赐酒水涂抹伤口?
那咋了?
陛下都赐下去了,他们爱干嘛干嘛呗?
只要别把御赐酒水当洗脚水、漱口水,就都随他们去得了……
(本章完)
第478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478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就这样,在整个长安朝堂,乃至东宫两位太后的默许下,刘荣终究还是把酒精制造提上了日程。
只是这个过程,实在算不上太顺利。
首先,是分配问题。
——即便作为医用酒精最基本的既得利益者,军方内部,对于医用酒精的分配方案,也出现了极大的分歧。
部分功侯、贵族出身的高级将领认为,医用酒精这个东西,那是拿粮食制出来的,而且产率还极低。
哪怕不考虑制作过程的成本,单就是按原料:粮食的价格,以及最后的转化率来换算,医用酒精也属于绝对的奢侈品、珍惜药物。
再加上医用酒精的制作过程,在刘荣有意无意的把控制下,工艺难度急剧上升,产量却又急剧下降。
这就导致了医用酒精,无论是从原材料成本,还是从生产周期、生产难度、时间人力成本的角度,都成为了绝对意义上的‘稀罕物’。
所以,像这样产量有限、成本较高,且在战场伤员就只过程中,能发挥出显著效果的‘稀罕物’,应该优先供应中高级军官。
话说得好听——优先供应。
但说白了,其实就是全都留给干部用,底层士兵想都别想。
自然,也有另外一小撮还讲点道理、还拿的清轻重的军方将领认为,医用酒精的供养,不应该因人而异。
战场上,无论谁受伤,只要他还有救、只要酒精消了毒就能救回来,那就应该用上医用酒精。
毕竟说到底,真到了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是底层士卒,生死搏命的是底层士卒,伤亡率最高的,也同样是前线底层士卒。
至于将官——尤其是中高级将官,基本上都是很少与敌人短兵相接的。
比如,如今汉室军队体系当中,级别最低的‘干部’:伍长。
通常情况下,伍长,也就是伍佰手下,会有除自己以外的四名兵士。
这四名兵士,基本上都会是这名伍长的乡党——至少也是同县兵。
他们以籍贯地域为羁绊,以战场上的生死相依、同生共死为现实纽带,紧紧捆成一股绳。
而作为这样一个五人战斗小组的小组长,伍佰,自然是要和手下每一位兵士一起,在前线奋力厮杀的。
杀红了眼,打乱了编制,更是和寻常兵士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个战斗经验丰富一些的兵。
第二级的:什长,手底下则是两个‘伍’,也就是两名伍佰,外加他们麾下的共计八名兵士。
打起仗来,什长几乎也和兵卒没什么两样,照样要冲锋,照样要挥砍。
顶多也就是抽出空来,观察一下周遭战场形式,然后吼一嗓子:甲伍别冲出去那么远,乙伍的赶紧跟上!
再往上一级,到了第三极:屯长,统辖五个‘什’,共五十五名战卒——四十名兵卒,十名伍长,以及五个什长。
到了这一级,倒是隐约有了点指挥官的味道,却也并非就能大手一挥,让麾下战士冲锋,自己在后方看戏。
屯长,几乎是这一乡,乃至一县之兵当中的扛把子,从小到大就得是孩子王!
手底下,都是从小玩儿到大,甚至是跟着自己屁股后面混的弟弟们。
故而屯长,通常是汉室军队中的精锐骨干。
要么射术超群,百步穿杨,力能挽弩!
要么身体强壮,战风彪悍,上了战场就横冲直撞!
所以,一线战斗编制,最宝贵,同时也是伤亡率最高的骨干,便是这统辖五十多人的屯长。
再往上一级,便到了百人长,也就是曲侯。
按照当今汉室的‘什伍之制’,也就是民众通常所说的二五之制,曲侯手底下,便是两个屯。
到了曲侯这一级,就多少有点‘偏将’的味道了。
——上级的战略战术命令下发后,曲侯一级,往往是能在中军大帐旁听的。
虽然不大可能开口参加讨论,但至少能面对面接受军事命令,现场领会上级的军事纲领。
战时,曲侯会按照本部得到的军令,于战场上指挥手底下的两个屯,维持能彼此照应到、掩护到的间隙,而后向目标发起攻击,或驻守目标区域。
再往上,就是下辖五个‘曲’的队,主官队率,也被称之为:司马。
这一级,便是真正意义上,具备了战时指挥权的最低一级中层将领。
通常情况下,作为‘一队’主将的队率司马,就会开始注意麾下部队的配置了。
比如,手底下的五个曲,往往会有至少一个弓弩混成曲,条件允许的,更是会直接分成一个弓曲,一个弩曲——两个弓弩曲,来提供远程火力。
同时,还会有至少两个步兵曲,负责正面冲锋/防御,以及一个‘中军曲’,负责保卫中军,掌控全局的同时,护卫军旗。
瞧瞧,是不是有了点自成一部,独自临敌的味道了?
除了这些基本兵种外,‘队’这一级的编制,也会开始设置斥候部队。
通常情况下,一个五百人的曲,会拥有两个斥候什,即二十名斥候精锐。
在战时,斥候们往往是身先士卒,不断为本方扩大战场视野,并与敌方斥候进行厮杀。
也就是说,绝大多数情况下,某场战争中的第一场战斗,便是双方斥候之间的追逐战。
双方的目的都出奇一致:歼灭,或至少击退敌方斥候,将敌人的‘眼睛’戳瞎,让敌人掌握的战场信息更少,好为本方提供更有利的战术条件。
再往上,就到了手握两个‘队’的校尉一级。
校尉,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了。
逢上官口称‘末将’,逢下属口称‘本将’,张口闭口就是个‘某’的自称,多半就是校尉没错。
再往上,则是手握五部校尉的都尉,也被称为‘部’。
在非官方场合,某某都尉,通常也被私下称之为:某某军。
比如自高皇帝至今,便一直窝在飞狐迳的人类行为艺术群体爱好者:飞狐军,其官方正式编制,便是飞狐都尉。
曾作为周亚夫依仗的细柳营,以及同一时期的棘门军、霸上军等,正式编制名称也都是:细柳都尉,棘门都尉,霸上都尉。
在刘荣新设羽林军、虎贲军之前,过去长达近五十年的时间里,汉室有且只有两支军队,是以‘军’作为官方正式编制名称。
——南军,以及北军。
也正是这超然于都尉、部之上,天然具备更高编制上限的编制级别,才让南北两军的校尉部,成为了汉家仅有的‘超编校尉’。
寻常军队,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一屯,百人一曲,五百人一队,千人一校。
而南、北两军的校尉,却无一例外,均下辖四个各五百人的‘队’,共计两千人的编制。
且南、北两军本身,也脱离了都尉、部‘下辖五校尉’的编制上限,巅峰时期各自达到了八校、六校。
也就难怪寻常不对的将士暗地里吐槽:南、北两军,人数都是我们的好几倍,能不强吗?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兵力于吕太后年间到达巅峰的南军,最高曾拥有六部校尉,且均为两千人的超编校尉,共计一万两千人。
至于北军,现在就正处于巅峰,下辖八校,理论编制一万六千人,实际上甚至还多出了上千辅助兵种。
而寻常军队,按照二五二五的倍数递进编制,即便是和南、北两军理论上平级的都尉,也不过五千人的编制而已。
甚至就连这五千人,大多数时候都凑不成满编。
言归正传。
在了解到如今汉室军队将官、指挥系统组成结构后,再来看汉室军方将领,对于医用酒精的分配、供给问题,也就一目了然的。
——功侯贵戚出身的高级将官认为,医用酒精这种稀缺物资,应该只保障校尉以上级别的高级军官。
因为中低层指挥官,多半具有较高替代性,其在战场上,对本方指挥系统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高级将官。
所以,与其把稀缺的医用酒精,拿去救大头兵,或伍长什长、屯长曲侯之类,还不如留着救校尉、都尉。
对于这种分配意见,刘荣自然是嗤之以鼻。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校尉、都尉一级,原则上是不会‘上战场’的啊!
校尉一级,基本就是在本军后方,找个山坡、丘地,骑在马背上观察官场形式,然后做出应变、指挥的角色。
到了都尉一级更夸张——只要战事没有糟糕到一定程度,都尉多半都是不出中军大帐的!
就在中军大帐里,盯着地图写写画画,哼哼唧唧着下达命令,然后统筹全局就完了!
给这样的人——给这种嘴里喊着‘给我冲’,自己则留在后方看戏、指挥、统筹大局的人,去预留前线最需要,同时也是皮肉伤做需要的医用酒精?
脸都不要辣?!
倒是另外一种‘优待’建议,让刘荣勉强接受了。
——医用酒精,优先供给有一定重要性,且伤亡概率较高的屯长、曲侯一级。
原因也不难理解:屯长以下的什长、伍长,本身就和士卒没什么两样。
但凡一场惨烈些的战役,士卒当日内连升两级,调补阵亡什长的空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而曲侯以上的司马、校尉、都尉,则都在不同程度上,脱离了短兵临敌的战斗序列,而是更偏重于指挥系统。
给他们预留医用酒精,基本等于是给太监预备小蓝药——纯脱裤子放屁。
当然,也有绝对公平、公正,性价比却并不太高的建议:一视同仁,无论谁受伤——无论是只对自己负责的士兵,还是手握五百兵马的队率,都应该在必要时,有资格用上医用酒精,且不应该有优先级排序。
这个方案,其实是刘荣最想要达成的。
只可惜,这是公元前一百多年的古华夏封建时代。
后世人有这样一句名言:自我以上众生平等,自我以下阶级分明。
而在当今汉室,这样的情况绝对更严重。
——自我以下阶级分明,自然是题中应有之理。
而自我以上,却绝非众生平等,而是越往上越严格、越残酷的阶级层层分明。
至于你问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等我爬上高位的时候,别人才不会给我扯什么‘众生平等’啊!
我现在是中层,我敬高层如神明;
等将来有朝一日,我也跻身高层了,那我不也成了神明吗?
便是在这般由上而下、由内而外的一致维护中,这个时代的社会阶级,变得愈发‘渭泾分明’,如漂浮在水面上的油层般,绝不相融。
所以,众生平等,无论是在哪个层面,在如今汉室都无法达成。
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军中的上下级关系;
无论是朝堂上的尊卑高低,还是地方郡县官员之间的鄙视链。
于是,医用酒精的分配方案,最终被确定为:优先提供曲侯,而后是屯长;
另外,每一个都尉部,皆预留三人份的量,以备都尉、校尉、司马等中高级将官遭遇不测。
除此之外,如果另有剩下的,才可以用在什长、伍长身上,原则上也可以用在底层士卒身上。
但众所周知,原则上可以,实际上多半就是不行。
要么是供应量不足,要么是预留后的余量不足——总归让你挑不出毛病。
对此,刘荣也只能无奈接受。
——入乡随俗。
搬家换个村,尚且都得遵守人家村的风俗,何况是跨越两千多年,来到这公元前的时代?
即便要改变,也只能润物细无声间,一步步、一点点去改变。
一口吃成大胖子,终归不现实。
步子迈大了,那就要像始皇嬴政那样——一不小心扯着蛋。
而在医用酒精的制备过程中,自然而然的,就产生了许多达不到医用标准,度数却也远高于如今汉室,现存食用酒水的高度数食用酒精。
这部分医用酒精的残次品,便成为了这场高阙之战中,汉军将士御寒、暖身的不二法宝。
就这样,凭借一套套价格高昂的貂、裘皮毛制作的御寒衣物,以及军中违禁品:高度白酒,刘荣基本完成了长安朝堂中央,能对此战做出的所有贡献。
剩下的,便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辎重先一步起运。
而十万以上战斗编制,以及数以倍计的后勤运输、保障人员,几十万人大规模流动,自然也很难完全瞒得住。
但没关系;
消息送到草原,需要时间。
消息经上郡、代北,送到幕南,再绕一圈送到高阙,需要更多时间。
而眼下,汉家最需要做的,便是和幕南的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抢时间……
(本章完)
第479章 冰雕
第479章 冰雕
作为军事重镇,尤其还是刚建成不久、位于河套地区北门户,与高阙隔大河而相望的特殊城池,博望城的日常,其实颇有些诡异。
首先,作为军镇,博望城的军事气息颇为浓厚。
城墙上,是床弩、架弩等大型守城器械。
城墙外,在博望城东、西、南三个方向,三座军营呈‘碗’状,将博望城往北托起。
至于城墙内,也看不到太多民居,又或多少生活气息。
——城内居民区,多半都是分配给博望城守军将士的屋舍,几乎都没人住。
毕竟守军将士们基本都在城外的军营,隔三差五回‘家’看看而已,却根本没人真把博望城当家。
除了占据城池不到三分之一区域的民居外,便是占据城池近半区域的交易市场。
一小半,是周边地区的牧民、部族,来售卖牛羊牧畜,乳制品、肉食及皮毛的。
多半则是内陆来的汉商,想要将手里五八门的商品,换成在河套不咋值钱,在内陆却价值不菲的草原特产。
只是时间已经来到凛冬腊月,博望城内的市集,早已冷清到看不见人影。
——哪怕身处草原绝无仅有的温暖区域:河套,各部族也仍旧是各自于祖地安营扎寨,借着那一块块洼地下,层层迭迭堆积起的牧畜干粪层,以及洼地相对较高的温度、较小的寒风而艰难过冬。
河套各部族都在猫冬,内陆汉商,自是即没了来博望城的兴致,也没有在这腊月凛冬做生意的心气。
来得及的,多半都自北地返回了通俗意义上的汉地。
即便是来不及走的,也基本都是租了个宅、院之类,凑合着在博望城过冬。
博望城有多冷?
后世有这样的诗句,说:胡天八月即飞雪。
河套地区,或许还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胡天’,却也离得并不远。
——博望城北不足百里,大河对岸的高阙,便是文明与野蛮、汉地与‘胡天’的划分界限!
所以,在这腊月凛冬时分,博望城,几乎是处于冰封状态。
城门无不紧闭,仅开了大门侧的小门洞,以供人必要的出入。
城外三营的守军将士们,更是多半都不愿回博望城,会自己分配到的‘家’看一眼,而是更愿意在军营内报团取暖。
冷。
相当的冷。
勉强还能忍受,衣食还算富足,但仍旧是汉地几乎不会出现的寒冷。
便是在这般寒冷中,博望侯程不识的身影,也随即出现在了城东大营外,一处高地上的瞭望、观远位。
——博望城;
博望侯。
单就是这城池名称,与爵号之间的羁绊,就使得程不识与这座北塞军镇,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但此刻,程不识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身侧几里处的博望城。
而是在数十里开外,那一望无际的白茫茫一片中,仍好似依稀可见轮廓的先秦关墙。
“高阙……”
作为如今还是军方数一数二的高级将领,程不识当然是第一时间,便接收到了有关高阙之战的军事命令。
而眼下,距离最终的战役发起时间,也仅剩下最后的三天。
感受着周遭空气传来的刺骨冰寒,以及视野所及,天地上下一白,程不识目光凝沉之际,也不忘本能的紧了紧身上披风。
——程不识是雁门郡人,照理来说,也算是汉家少有的,能经受一定苦寒、能更快适应寒冷的高级将官。
但从此刻,程不识的衣着打扮,就不难看出这河套-幕南交界处,究竟冷到了怎样的程度。
由下而上,程不识脚底踩着的,是一双少府专门为边塞将官定制的鹿皮靴。
皮靴内,程不识更是传了一层布袜,一层软皮袜。
下身,更是从里裤、外绔,再到将下身衣物与皮靴连接在一起的束腿——里外里也足有三成。
上身,同样是一层里衣,一层皮甲,一层外穿军袍。
再有,便是能将程不识大半个身躯,藏进风雪无法触及之地的巨大披风。
至于甲、胄?
莫说眼下,程不识并非身临前线战阵;
便是真上了战场、到了前线,也根本没人敢在这冰天雪地,去穿金属制的甲、胄。
便如此刻,程不识头顶,只一顶裘帽将程不识的脖颈、耳朵藏起,就连面门,都有小半藏在了披风上部立起的领口之内。
如果说早先,程不识还只是从理论层面,能明白‘塞外苦寒’四个字的含义;
那在博望城这不到一年时间,程不识却是切身体会到:塞外游牧之民,为什么会那般不遗余力的,在除冬季外的其余季节,悍不畏死的抢掠汉边军民。
——在身临其境后,塞外苦寒四字,终于在程不识的心中具象化。
而在程不识看来,如此恶劣的气候条件,即便是升为华夏军人、当今汉室将官的程不识,也想不到除抢掠外,游牧之民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能在物资贫瘠的辽阔草原,储备足够的过冬物资。
当然,理解了游牧之民为什么这么做,并不意味着程不识就接受、认可这种情况的存在。
作为汉将——尤其还是边郡出身,在那场汉家丧师失地的卫国战争中崭露头角的高级将官,程不识对于游牧之民的恨意,只有血液能洗清。
至于程不识对‘塞外苦寒’四子的理解,以及对游牧之民南下劫掠的动机感悟,自然是让程不识心中,多了一些思考。
既然游牧之民,是因为活不下去、是因为‘塞外苦寒’这四个字,才不得已南下拼命劫掠;
那将来有朝一日,倘若汉家能解决这个问题——能让游牧之民即便不抢掠,也同样能安稳过冬,那游牧之民对长城以内的威胁,或许也能得到相当有效的控制……
“郅都所部,到何处了?”
沉默间,程不识冷不丁发出一问,当即惹得身旁亲兵上前禀报。
“郅将军所部,于前日、昨日晚间,分批次潜出东、西大营,已于今日辰时于大河南畔聚集。”
“按照战前部署,郅将军所部,今日会在南畔潜伏、修整至日昏。”
“待夜幕,方会再度拔营背上,涉大河而临高阙。”
亲兵低沉的汇报声,只引得程不识微微一点头。
遥望向高阙的目光中,更是陡然带上了满满的凝重。
——郅都,是在七日前秘密抵达博望城。
至于参加此战的大军,则是采取了更为高效、更为省时省力的轮转调防。
长安派出的部队,除了羽林、虎贲、北军三部的精锐低调抵达博望城,余者多半去了北地,接替朝那塞一线的防务。
而北地、陇右,则分调近半边军,进驻河套。
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最大限度的节省行军时间,以求在匈奴人得到情报前,提前打响,甚至结束高阙之战。
道理很简单。
如果此战,尽由长安派出的大军作为参战主力,那就要等十数万战卒,从长安一路长途跋涉——先背上抵达萧关,出萧关而踏足北地;
再横穿北地出朝他,踏足河套再行背上,方能抵达博望前线。
在这个过程中,匈奴人在关中暗藏的探子、在北地埋下的眼线——甚至是河套地区,这些个看似归降汉室,实则却也随时做好‘重归单于庭怀抱’之准备的各部族,必然会察觉到汉家异常的军事调动。
时间拖得越久,匈奴人提前得到消息、提前加强高阙防务的概率就越大,汉家获取此战胜利的可能性就越小。
还是那句话。
在封建时代——在人口流动被严格控制的古华夏,十万人数量级的军事调动,是不可能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完全不引起敌对势力的关注的。
所以,与其去费心费力,去追求不可能实现的信息封闭,倒不如看开些,打一个时间差。
——汉室的军事调动,匈奴人肯定会收到消息。
只是有关军事、战略方面的情报,往往都是具备时效性的。
好比此战,汉家暗中筹备、不宣而战,即将‘暴起’而开启高阙之战。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高阙的匈奴守军,还是幕南的右贤王伊稚斜,其受到情报是在战前、战中、战后,其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最糟糕的状况,自然是高阙于战前得到消息,提前有了防备。
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那此战,汉家最好的选择就是鸣金收兵,在战役打响之前,便推翻关于这场高阙之战的一切军事计划。
稍好一点的情况,则是右贤王伊稚斜提前收到消息,却无法及时告知高阙,只能率援军向高阙飞奔而来。
这种情况下,汉家仍旧会有一个窗口期,能争取攻下高阙。
只不过,若是直到右贤王部的援军抵达,汉军将士也依旧攻夺高阙无望,那此战,也同样会失去继续往下的必要。
再好一些的状况,同时也是发生概率最大、汉家最希望达成的状况,便是右贤王庭、高阙,皆于战中得知这一军事情报。
高阙没的说——汉家这边一开打,他们就会有体感了。
而伊稚斜那边,若是在战役爆发后才得到情报,那即便是立刻召集大军,也很难来得及支援高阙。
此战,长安天子已经给出了明确的战略预案!
十日内攻下高阙,方可进行下一步计划,重兵驻守高阙。
攻夺高阙的时间超过二十日,计划就要从驻守高阙,变成自高阙主动出击,侵扰幕南,为后方大部队从汉地源源不断涌出,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若是到战役爆发第三十日,仍旧没能攻下高阙,则终止战役。
十日,二十日,三十日,三条红线清清楚楚画在那里,也算是最大限度的明确了此战,汉军上下的总体战略思想。
——能在匈奴人反应过来前,把高阙捏在手里,汉家才算是真正掌握了高阙一些!
若是在匈奴人援军抵达之前攻取高阙,汉家则需要加大此战的投入力量,需要更多部队抵达高阙一线。
在这种情况下,高阙之战的参战部队,便需要‘虚张声势’,主动出击,把匈奴人拖在高阙之外,以免高阙再度易手。
最差的状况,自然是直到匈奴人援军抵达,高阙却仍旧久攻不下。
若果真如此,那此战,汉家便几乎没有了胜算,只能终止战役,并承受此战不能胜、不能速胜的后果。
往小了说,是军事误判,是军心低迷,是战略失误。
往大了说,是损兵折将,乃至于穷兵黩武,却又一无所获……
“传令博望三营。”
“明日正午时分,凡博望守军,皆至博望西南聚集,以行冬训。”
望着高阙的模糊轮廓,程不识沉声一语,当即惹得那亲兵领命而去。
而在那亲兵离开之后,程不识身边的其余护卫,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各自苦笑着摇了摇头。
——程不识治军严谨,向来都是出了名的。
所以,早在博望城才刚建成、程不识才刚上任朔方太守时,便不断有小道消息传出,说程不识喜欢动不动就搞野外拉练。
且尤其喜欢于冬天,通过拉练、演习来判断麾下军队的极限!
早先,亲兵们听着底下兵士们的抱怨,还多少曾动摇过,也曾生出‘要不要劝劝将军,不要这般苛待兵士’的念头。
直到此刻,看着程不识脸不红、心不跳,说博望三营要在明日午时——在高阙之战开启前的两天,开始今年的‘冬训’拉练,亲卫们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日,只怕程不识早已筹谋、布局许久。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兵士们满腹牢骚的走出军营,到博望城西南角的丘林带‘冬训’。
结果冬训的第一个项目,是潜行北上,涉大河而兵临高阙,模拟偷袭高阙!
再然后,便是模拟变成实战……
“将军,真乃神人也……”
亲卫们暗下感叹着,不由觉得程不识那并不算十分高大、威猛的身形,居然莫名伟岸了些。
而在丘林顶部,程不识只驻足远眺向高阙,宛若一尊冰雕。
“郅都啊郅都……”
“可千万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本章完)
第480章 意外
第480章 意外
天子荣新元三年,冬十一月初八,拂晓。
博望城西北七十里处。
经过连续三天的昼伏夜出、披星戴月,郅都所部先锋三万五千人,也终于抵达了战前预案中,郅都所部涉冰面而横跨大河的‘渡点’。
——从大河的这一边,偷袭对岸的关隘,当然不可能采取‘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行军路线。
再有,便是在不同的区域,大河的宽度也有所不同。
在高阙正南方向,是大河在河套一带最为湍急、难渡的流域。
而河流湍急,往往便意味着河宽相对较窄,水流被尽可能汇于河道中央,从而导致水压增高,河水流速变得更快。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在大河已全面冰封的当下,郅都所部先锋想要涉冰过河,直线距离最短、河宽最窄的渡点,还真就是从高阙正南方向,直勾勾盯着对岸的高阙,直线过河。
但很显然:高阙内的匈奴守军,也不完全都是傻子。
就算没有刻意防备,也必然会有闲得无聊的兵卒、将官,站在高阙巍峨耸立的关墙之上,朝关外的冰封河面发呆。
稍有风吹草动,高阙不说是立马进入战备状态,也至少会排出斥候出关探查。
所以,郅都所部只能绕个大弯——先从博望城西营,在夜色的掩护下分批次走出来,而后于博望城西北方向的丘林带聚集。
再然后,仍旧是昼伏夜出,朝正北方向进发,抵达战前预定的渡点。
此刻,郅都所部先锋,大致位于高阙的西南方向,博望城的西北方向。
如果打开地图,便不难发现:高阙、博望城,在地图上是一上一下,二者相连是一条垂直的线。
而郅都所部现在所抵达的地方,若是分别和高阙、博望连起一条线,那便会形成一个比较标准的三角形。
接下来,郅都所部要涉冰渡河。
抵达河对岸,郅都所部先锋便会位于高阙的正西方向。
再然后,郅都就要带着麾下先锋,沿着大河北岸,一点点往东摸向高阙。
从郅都所部自长安出发,一直到兵临高阙——这一整个行军路线当中,最为危险、最容易被敌人发现,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段,便是渡河成功,到兵临高阙这一段······
“将军。”
时近拂晓,按照过往几日的惯例,先锋大军今日的行程,便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便该是将士们各自找个合适的地方,灌下一口烈酒,吃下一些干粮,而后抱团取暖,稍作休息。
等到了晚上日暮时分,先锋大军才会披星戴月,再次开拔。
此刻,先锋大军的状态,也确实就是行军结束,准备原地休整的架势。
——将士们紧裹着身上披风,不忘将厚披风外多加的一层白布也裹紧些。
而后小心翼翼伸手入怀,掏出一块块圆形扁状面饼,用力咬下一块。
觉得干了噎了,便拿起腰间水囊,小小抿一口烈酒。
至于真正装水的水囊,则被将士们每七八人集中在一起。
吃饱喝足了,将士们便七八人背靠背成一圈,将七八个水囊围在中间,原地蹲坐着,便闭幕假寐起来。
而在队伍最前方,前将军郅都确实趴在一处耸起的土包之上,稍眯着眼,隔着冰封的大河,眺望向对岸。
“将军?”
身旁小将又一声轻呼,却仍旧没能将郅都的注意力从对岸拉回。
又过了好一会儿,郅都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扫向不远处的冰面。
“且看。”
“冰封起雾。”
“十步开外,便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郅都沉声一语,那小将顿时循着郅都的手指,朝冰封的河面看去。
见果真是大雾封天,小将只本能皱起眉,顾自喃喃道:“许是才刚破晓,天还未大亮?”
“再过半个时辰,霜降露沉,怕又是一眼千里。”
却见郅都微微一摇头,而后长呼出一口气,再昂起头,抬手指向天空。
“阴云密布,不见天日。”
“今日当是大雾,今晚,便或有大雪。”
闻言,小将再度昂首望天,见郅都的判断再次得到验证,眉头只紧紧锁了起来。
不同于后世,绝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即便是封建时代,做将军,领兵出征作战,也同样是一个技术活。
天文地理,说着容易——不过四字,可到了具体的战争过程当中,所涉及的知识面却堪称海量。
首先,作为将军,你得有一定程度的立体思维构造能力,让你能根据一张二位的平面地图,在脑海中还原三维立体的战场地形、地势。
在此基础上,你还得具备地理常识,如什么地方会有水源、什么地方会有沟壑,怎样的地方能藏身,怎样的地方更危险。
再有,便是出了地理知识,你还得具备相当程度的天文知识素养。
倒不是说做了将军,你就得仰天观星,观察星辰轨迹、走向。
而是根据天色,能大致判断出未来半天到一天内的天气——尤其是不利于行军打仗的恶劣天气。
比如入门级别的:乌云密布,便多半是要下雨。
再比如,昨夜月明星稀,今日大概率是个大晴天。
而作为将军——尤其是掌握几万人生死的高级将领,你得看得更细、更准。
比如大晴天,远方的空中却有厚云,且风向也正好在把云层望你的方向吹,你就得知道:就算现在是大晴天,小半天过后也很可能要下雨。
再比如,天空中既不见月亮,也没有星辰,堪称阴云密布,空气却无比干燥。
这时候,你就要判断出明日,你所在的这片区域,大概率是个极其适合行军的阴天,且附近区域,有可能会下一场暴雨。
此刻,郅都便从大河冰面上的浓雾,以及天空中的云层,判断出未来一天一夜的天气——白昼浓雾,夜半降雪。
而如此明显,且对军队行军作战产生重大影响的恶劣天气,无疑会将一支军队原本的战略预案,给破坏的乱七八糟。
好比此刻,郅都所率领的三万五千先锋大军。
按照原计划,这三万五千先锋,是要在今日拂晓抵达此地,而后休整至太阳落山之后。
等到了今晚,大军再度开拔,趁夜涉冰渡河,并在抵达河对岸后,沿河畔向东潜行,争取在明日天亮前,抵达高阙以西不超过三、五里的位置。
而明天,便是长安朝堂在战前庙算中,预定的高阙之战开启日。
抵达高阙附近后,明日白天,郅都所部仍旧是休整。
仍旧是要等到夜幕降临,先锋大军才会再次出发,趁夜色摸向高阙。
如果一切顺利,夜半时分,先锋大军就能有数百斥候翻越高阙关墙,潜入高阙,并尽可能制造混乱,并燃起火光。
同时,郅都也会竭尽所能,在敌人发现异常之前,将尽可能多的人送上关墙,以抢占关墙上的防守位置。
等先行潜入的斥候精锐,于高阙内燃起火光,郅都送上关墙的先锋主力,便会反过来在高阙关墙上打防守。
至于河对岸,博望侯程不识所部中军主力,也会在看见火光后,第一时间率军渡河,以猛攻高阙······
整个战斗预案,详细到哪一天的什么时候,郅都所部抵达哪里,采取什么举措,要注意什么风险,程不识所部又要如何机动,以什么速度、什么时间为限,抵达什么区域、起到怎样的战术作用。
当然了,计划赶不上变化,要想让这一套明显有些理想主义、异想天开的战略预案实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即便如此,汉家也不能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便全然不做计划。
——计划总是要做的。
至于具体的操作过程,则大致秉承求上得中、求中得下的原则——将士们都竭尽所能的,把计划中的每一部分,都做到现有条件下的最好。
然后,再看最终能得出个什么样的结果。
便说此战,如此详尽的战略预案,若是能完成其中的一半,这份预案就算没白做。
若能完成七成,便能让这份看似异想天开的预案,成为此战,汉家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关键因素。
而在行军作战过程中,没有人知道战争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尤其是在战争爆发前的准备、潜行阶段,即便是作为战场掌控着的将帅,也无法从任何蛛丝马迹,得出我方取得了部分优势的判断。
在这种时候,唯一能让将帅判断敌我双方战略处境,并对下一步做出针对性安排的,便是战争的进程,与战前准备的预案有多少匹配度。
如果以前都在按照我方的计划,正有条不紊的往下推进,那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我方的最终战略目的达成。
倘若基本在按照计划进行,期间出了些许小差错,那主将就要重点研究,判断这意外出现的差错、出入,最终是否会对战争的走向,乃至战争最终的结果,产生显著而又长远的影响。
如果会,那主将就要针对性做出弥补、挽回,争取让一切都回到正确的轨道。
又或是临机应变,根据战场局势,通过一个本不在计划内的举措,来弥补先前的意外,对战争走向所造成的负面影响。
这,显然就是名将级别的人物才能具备,且熟练掌握的天赋技能。
若情况再差一些——战役走向完全脱离了原先的计划,一切都在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那主将就应该第一时间意识到:坏了!
战争走向不可控了!
然后,主将便要做出判断,是要做些什么让战争走向回到正轨、回到原先的计划,还是直接放弃这场战役,以脱离战场作为先决条件,来制定下一步的行军作战计划。
有且仅有极少部分名将级别的高人,才会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将错就错,直接将原先的计划完全抛在脑后,一切都走一步看一步。
却也不完全是他们艺高人胆大。
而是对寻常将帅而言,已经濒临失控的局面,对于这些历史级别的大牛,很可能仍旧是一切仍在掌握之中的程度。
明白了这些,就不难理解眼下,郅都所率领的先锋大军,面临着怎样的困境。
——天气的变化,对汉军原先的战前预案,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影响!
因为在战前,长安朝堂在战斗预案中,着重强调了关于天气变化的两大理想条件。
其一:白昼,最好没有雾。
其二:夜晚,最好没有风雪。
后者自然是很好理解。
夜晚,是汉军将士——尤其是郅都所部先锋大军,披星戴月趁夜赶路的时间。
趁夜行军,本身就不能点亮光源——甚至最好是连月光都没有,以免先锋将士暴露行踪。
在这样的情况下,倘若本就刺骨冰寒天气,再多加上一层名为‘暴风雪’的负面因素,那先锋大军无论是前进难度、行军速度,都将会面临更加严峻的挑战。
从博望西营出发,到此刻抵达大河南岸渡点,郅都麾下的三万五千先锋卒,已经有上千人掉队。
多半是扛不住这凛冬酷寒,被集中留在了某片区域休整,美其名曰:休整好了就追上大部队。
但所有人都知道,此战,这些掉队的人,已经退出了作战序列。
而接下来,大军即将涉冰而过的冰封河面,气温是比岸边还要更冷的。
且在涉冰渡河途中,如果再有人掉队,郅都也不可能在抽出时间,让大军停止前进,好安排这些掉队的人集中扎营修养。
——今晚,先锋大军再度开拔之后,每一个掉队的人,都可以被郅都直接记录为:战前阵亡!
至于等过了大河,到了对岸,掉队的人非但会被完全放弃,甚至可能被要求'把自己埋好,别被敌人发现尸体'。
所以在战前,长安朝堂的预案会说:最理想的两种天气情况之一,是黑夜无风雪。
至于另外一项:白昼无浓雾,则有点类似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的战略欺骗。
原因很简单:在高阙的匈奴守军眼中,无论是河对岸的博望城,还是高阙外的冰封河面,都应该是一览无余的。
因为只有这样,匈奴人的眼睛,才会帮助汉家欺骗匈奴人:一切如常~
很安全~
(本章完)
第481章 慈,不掌兵!
第481章 慈,不掌兵!
很不幸的是:郅都观察天色后得出的结论,同时兼备了战前预案中,最不利于汉军、汉军最不希望看到了两种天气。
——今夜风雪,会让郅都所部先锋大军举步维艰,伤亡惨重,甚至可能会耽误行程,乃至整场战役的进程!
而今日的浓雾,又会让高阙的匈奴守军,下意识提高警惕。
这很好理解。
好比你是个猎户,住在一条河边,河对岸便是一处猛兽巢穴。
但你并不担心,因为你知道这一窝猛兽不善水,绝不可能游过河流威胁到你。
后来,冬季降临,河面冰封。
虽然手握一杆名为阿卡拉什尼科夫47式的真理,你也还是下意识绷紧了心弦,开始频繁巡视河岸,观察对岸的猛兽巢穴。
只有亲眼看到对岸的猛兽巢穴,确定没有猛兽从巢穴中钻出,试图涉过冰面袭击你家,你握紧真理的手才稍松开了些。
直到有一天,起雾了。
站在河边的你,别说是对岸的猛兽巢穴了——连冰封的河面上,究竟有没有猛兽暗中观察,都根本无法通过肉眼看见。
于是,灵魂深处的惊慌和恐惧,让你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几乎随时随刻,都做好架起真理,扣动扳机的准备……
白天得大雾天气,对这场高阙之战的影响,便是类似的道理。
——寻常时节,高阙守军根本不慌,因为有湍急的大河,作为高阙的护城河。
但在冰封之后,就算匈奴人主观意识上,依旧认为汉军将士不可能在这个季节,发动对高阙的攻击,却也依旧会本能的、下意识的,有事没事多往高阙外的冰面,以及对岸隐约可见轮廓的博望城瞟一眼。
肉眼可见冰面上一览无余,什么都没有,且远方的高阙依旧耸立着,并不见大队人马——甚至不见人影行动的痕迹,高阙内的匈奴守军才会安下心。
而大雾天气,会让本就因河面冰封,而在内心深处生出一丝本能不安的匈奴人,因为无法看见博望城的轮廓、无法将高阙外的冰面尽收眼底,而加剧不安情绪。
这种不安,或许会转变为更高频率的观察、更加细致的巡视——也就是更加谨慎、严谨的守备。
又或者,会转变为一些意外的、莫名其妙的决策。
比如在周边转转,散散心之类。
很显然,对于作为攻城一方的汉家而言,高阙内匈奴守军的防备力量越弱、攻取高阙的难度越低越好。
而浓雾天对高阙匈奴守军带来的精神压力,却会起到截然相反,且汉家既不希望的负面效果······
“即可召集先锋军校尉及以上将官,至此议事!”
作为法家出身——至少是情感上极度偏向法家,且在历史上留下‘酷吏’之名的武将,郅都在行军作战过程中的决策,很少、甚至几乎从不听取麾下中层将官的建议。
往好了说,这是善战者所具备的绝对自信。
往坏了说,这也是法家出身的官员,普遍存在的过度自信到近乎,以及近乎偏执的独裁偏向使然。
至于此刻,郅都难得召见麾下中高层将官,却是前所未有的,想要找人商讨下一步的决策。
“将军。”
“——将军。”
约莫半刻钟后,郅都所身处的土丘背坡,便出现数十道身材高矮不一,却无一例外粗壮有力的身影。
——此战,郅都所部先锋大军,共计三万五千兵马,是由足足七部都尉组成。
这就意味着郅都麾下,除了两个地位仅次于自己的副官,还有七位将军级别的都尉、三十五位偏将级别的校尉。
四十多将近五十号人,又都是块头一个比一个大的猛人,郅都很快便被围了个里外三层。
偏偏大军又在潜行,不便呼号。
于是,郅都便只能先示意身边中将:靠里前排位置的,记得把话往外围传一传。
人都到齐了,郅都也不多绕弯子,直接说明了情况。
“今日,是冬十一月初九。”
“明日,便是战前,朝堂庙算定下的开战期限。”
“最晚明夜,高阙之战,必须打响!”
“而在战争打响之前,我部还需潜入高阙、制造混乱,并争取偷袭抢夺高阙墙头。”
“——时间非常紧迫!”
“偏今日,白昼大雾,入了夜又大概率会有风雪,行军极为不易。”
“一旦误了战时,我汉家与此战的诸般筹谋、心血,便会尽付诸东流。”
郅都话音落下,在场众将无不面色凝重的缓缓点下头,本就写满疲惫的脸色,也是应声更难看了些。
——通过天色预判天气,自然不是郅都的专属特长。
此刻,有资格出现在郅都身边的这几十号人,几乎都具备相当高超的天气预测技术。
就算郅都不说,大部分人也已经发现了天色的异常。
即便没发现的,此刻抬头看看天相,心下也有了个大概的数。
片刻间,气氛陡然沉重了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越看脸色越差。
就连郅都,都下意识板起了脸。
——这个问题很麻烦!
可千万不要觉得,郅都所部来不及按时抵达战场,是可以通过往后推延开战时间,就能解决的小事。
在战前,从大军自长安出发,一直到高阙之战开打,长安朝堂的庙算,都是一项一项算的明明白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完成各路大军的协调。
若最后,郅都所部果真没能按时打响高阙之战,其余各部,也绝不会乖乖等着。
程不识所部中军主力,可能会做出先锋遭遇伏击,甚至被悄无声息全歼的战场判断!
就这一个误判,便足以使得程不识,在接下来基于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判断,做出一个接一个错误的决策。
还有天气,后勤等各方面的准备工作,都会因为郅都所部贻误战机,而被搅的乱七八糟。
这个问题有多严重,只需要知道一点。
——在古华夏绝大多数封建王朝,有一条军法铁律,曰:失期当斩。
这个罪名,太祖高皇帝刘邦就曾担过。
大泽乡的陈胜吴广,也是为了躲避这一罪名的惩罚,而决定起义反秦。
虽然说封建时代的军法,动不动就是斩啊,杀啊之类,仅有的几个不用死的惩罚方式,也就是鞭、杖之类,可即便是杀,也是有许多不同之处的。
比如社会法律当中,同样都要死的斩、死二字,前者指腰斩,后者则不限死亡方式。
若是家里有点钱,坐‘死’罪的犯人,完全可以争取到吞金、毒酒、白绫等当下普遍公认‘不太痛苦’的体面死法。
当然,前提是尸体仍旧可以验明正身,不能被毁容。
而坐‘斩’者,自然是被限定了死亡方式,只能是大庭广众下被腰斩,身体断成两截都还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还得痛苦的阴暗爬行一段·····
在军法当中,也是一样的道理——不同罪名之间,哪怕同样是个‘死’字,其严重程度也大有不同。
比如:临战怯敌当斩,一般就是在战场上由督战队顺手砍了。
而逃兵,则是必须把人抓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活着就杀鸡儆猴震慑全军,死了也得把尸体或首级挂在营门外风干。
而失期当斩的‘斩’却是军法中最严重的一种死法——集体连坐!
就那此刻,郅都所部三万三千余先锋将士来说,真要失期,那真就是三万三千多项死刑判决!
当然,或许有戴罪立功,功过相抵的可能。
可即便是功过相抵,也不会是直接不赏不罚,而是先治罪下狱,而后再因功获得赦免,一码归一码。
所以,眼下的状况,对于郅都身边这群将官而言,往大了说,是可能要因为失期而贻误战机,辜负长安朝堂,乃至汉室数千万苍生黎庶的殷殷期盼。
往小了说,这也是关乎自身身家性命,以及麾下将士生死、荣辱的事······
“莫如,今夜早些拔营,明早多走一段?”
有人试探着提出建议,却被郅都当即否决。
“不可。”
“昼伏夜出,乃我部此行进军之铁律。”
“天不黑透不得拔营、破晓之前务必止步,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事。”
“——尤其今晚拔营,便要过大河了。”
“到了对岸,那就是在高阙脚下、在匈奴人眼皮子底下行军。”
“更要小心谨慎才对,怎可为了不失期,而粗心大意?”
闻言,众人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再无第二人开口。
这怎么搞?
晚上赶路来不及;
白天又不能赶路。
在场的各位又不是神仙,创造不出除白天、黑夜外的第三种天时。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心绪却也愈发沉重之际,郅都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开始逐渐在众将身上扫过。
而后,一个颇为大胆的想法,便被郅都摆在了众人面前。
“白昼行军,确实不可。”
“但若有大雾遮掩身形,或许,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
郅都这话一出,众将眼睛无不是滴溜溜直转,很快便想透了其中关节。
——对啊!
之所以要昼伏夜出,不就是因为夜晚漆黑,能见度低,可以遮掩先锋大军行踪嘛?!
那白天加上浓雾,不也是和黑夜一样的低能见度,低可视度条件?
尤其比起黑夜的伸手不见五指,在白天的大雾中行军——尤其是涉冰渡河,先锋军将士还起码能看见脚底下。
再者,即便是大雾天,白天的温度,也终归会比黑夜高出不少。
诚然,就算有差别,也不过是两种不同程度的刺骨阴寒。
但对于此时的先锋军将士而言,涉冰过河的过程中,每多一丝温暖,就可能会多一分顺利抵达对岸,参加这场高阙之战,而非在开战前非战时减员的可能。
唯一需要考虑的,便是将士们的体能。
——昨晚,将士们已经走了一夜。
趁夜行军,让将士们身心俱疲,精神紧绷,同时还无时不刻在遭受寒冷天气的摧残。
眼下,如果要强行发动将士们,在连续进军一整夜后,再无缝衔接个一白昼?
“将军。”
“莫如,今晚过了河,早些歇下——如夜半而歇之类。”
“如此,将士们得后半夜休整,明日再于白昼行军于大雾之中,或还不至于力竭······”
照理来说,这个建议其实比较中肯。
——现在先休息。
今晚天黑后出发,只走前半夜,后半夜休息。
等明日早晨,将士们起码休息了半晚,体力多少也恢复一些了再走,而不是现在,在将士们临近体力极限的时候走。
话音落下,众将不由纷纷点头,对这个方案的可行性表示认可。
不料人群中央,郅都再次摇了摇头。
“明日,或许会有大雾,或许没有。”
“如果没有,那明日白昼无法行军不说,今夜,还会少走半晚。”
“——眼下,我部是或许会失期。”
“可一旦选择明日白昼,又偏明日无大雾,那我部,便是必定失期了。”
郅都话音落下,众将再度默然。
确实如此。
即便天气预测技术再怎么高超,众人也说不准明日是个什么天气。
——事实上,众人甚至都说不准今晚的天气,乃至于今天下午是否还是阴天、雾天。
大家都只是根据经验和仅有的知识,大致预测一个可能性较高的结果。
料敌从宽。
为了避免被意外状况打乱,或许,也只能这么做了······
“既然都想明白了,便去传将令吧。”
“——天明时分,一旦确定大河冰面有大雾,便以屯、曲为各,分批涉冰过河!”
“抵达对岸后,绝不可擅自走动,更不可言语交谈!”
一声令下,众将只一脸沉重的拱起手,默然领命而去。
——郅都这一道命令,会让先锋大军多死很多人。
很多本不该死的人会死,很多本可以死在高阙墙头的人,会死在高阙外冰冷的河面。
但这,就是战争。
义不掌财,或许有待商榷。
然慈不掌兵,却是亘古不变的至理名言…………
(本章完)
第482章 终于,还是
第482章 终于,还是…
同一时间,高阙墙头。
看着关墙外,已经彻底冰封,且被大雾完全笼罩的河面,匈奴右大将乎延当屠的脸上,不由挂上了一抹淡淡的不安。
作为匈奴八庭柱当中,隶属右贤王伊稚斜的‘右四柱’之一,呼延部族的新生代武力担当,呼延当屠的战场嗅觉,自是比习惯了主动出击,却几乎根本没有‘汉人可能会打来’之概念的其他头人、贵族要敏锐。
事实上,去年的河套-马邑一战,呼延当屠便是彼时,第一个在单于庭军议当中,提出马邑可能有变的贵族。
只可惜彼时,军臣单于仍迷信于汉人只会守城,根本不会在野外应战,更不可能主动出塞作战的过往经验。
再加上彼时,右贤王伊稚斜才刚经历朝那塞之‘败’不久。
对于伊稚斜猛攻朝那塞而不能下,匈奴单于庭至今为止,都仍旧为‘什么垃圾玩意儿,我上就不会这样’‘如果换作我,顶多三天就能达到汉都长安’之类的夸张言论所充斥。
自然,因作战不力而被整个单于庭鄙视的伊稚斜,在彼时几乎没剩下多少话语权了。
作为右四柱之一的呼延当屠,也不免受此影响,而失去了最后提醒单于庭的机会。
后来,汉人果然自北地踏足河套,呼延当屠的战略预判随之得到验证。
结果第一时间,单于庭仍旧没有提起足够的重视。
因为在当时的绝大多数匈奴贵族、头人看来,这,不过是汉人的‘围魏救赵’之计,看似是在攻打、谋夺河套,实际上,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解马邑之围。
最让呼延当屠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在得出汉人是在围魏救赵、围河套而救马邑之后,匈奴单于庭最终,居然做出了继续强攻马邑的战场决断!
因为在他们看来,汉人既然没有直接来支援马邑,那就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阻碍,让汉人无法增兵马邑。
而向来逆来顺受,总是喜欢藏在城墙内的汉人,居然都被‘逼’的主动出塞,从北地向高阙、从低地势向高地势主动发起攻击,这只能说明:马邑岌岌可危,汉人急了!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鼓作气,拿下马邑,而后驰骋代北!
这一错误决策所造成的最终结果,天下人都知道了。
——匈奴人,失去了整个草原上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一块宝地。
而汉人,也在饱受战马奇缺、耕牛奇缺、养马之地奇缺等困顿,长达五十多年后,一举获得了这块名为‘河套’的史诗级丰美草场!
从此,匈奴人失去了过冬时的最佳选择,失去了最为丰美,同时又隔断汉地和河西的战略要地。
汉人则拥有了养马地,更具备了直面慕南草原、河西地区,并对这两片区域直接造成军事威胁的能力。
此消彼长之下,汉匈双方本各有千秋、各有所长,且综合实力由匈奴人稍胜一筹的战略格局,也随之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微妙变化。
——汉人,越来越强大了,并且强大自身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等再过几年,河套地区彻底被汉人消化,最后一个限制汉人军队的物资短板:战马,也将随之消失不见。
到了那时,汉匈双方的综合国力,便会显现出天差地别的巨大差距。
汉人无论是人口、财富,还是军事实力、后勤保障能力,都将全方位无死角的碾压曾经,驰骋于汉北边境,如入无人之境的匈奴勇士们。
汉人的弓,比草原上的弓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汉人的各类制式弩,草原上也只以‘大秦长城军团的馈赠’的方式存在,且大都无法修理、维护,坏一件少一件。
短兵器方面,汉人多以青铜利器为主,而草原上的勇士们,则多以骨器、石器质地的钝器为主。
即便偶有青铜利器,也同样是秦长城军团意外的馈赠,以及过往这些年,从汉地少量流到草原上的。
远近兵器,汉人都具备压倒性的优势。
过去这些年,匈奴能在双方战略争斗过程中占据上风,最核心,同时也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骑兵集群对步兵军团的降维打击。
而现在,随着汉人占据河套,这最后的一项关键优势,匈奴人实际上也已经失去了。
——至少,那个名为‘失去战略优势’的进度条,正随着汉人在河套地区的掌控力愈发稳固,而逐渐趋于结束······
“那一战,真的不应该······”
如是一声感叹呼延当屠摇头叹息间,目光仍死死锁定在关墙外,那根本看不到轮廓的大河对岸方向。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几乎每一日,呼延当屠都会为匈奴失去河套地区而感到惋惜。
与此同时,对于汉人在河套最北部、与高阙只隔大河而相望的沿岸地区,建造博望城这一军事重镇,呼延当屠看的也很明白。
如果对河套地区的统治、掌控顺利,那博望城,便是汉人北渡大河,以谋高阙的战略支点!
反之,若是汉人对河套地区的统治、掌握遇到阻碍,稍显吃力,那博望城,又会是汉人保护河套地区,阻止匈奴军队自高阙南渡大河,踏足河套的前线要塞。
事实上,即便是身为匈奴单于庭单中,堪称‘绝无仅有’的,认为汉人正在越来越强大,同时也越来越大胆,将来必定会愈发频繁的主动出塞作战的贵族,呼延当屠也仍旧不相信:汉人会胆敢攻打高阙。
呼延当屠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高阙告破,究竟会是个怎样的过程。
最终,呼延当屠得出的结论是:汉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上郡、云中方向踏足草原,而后向西扫荡,一路抵达右贤王部的汇聚处:南池。
在南池血战一场,全歼,或至少重创右贤王部,并将慕南地区搅的天翻地覆,汉人才有机会从北向南、从慕南向高阙反向近逼,把高阙堵在大河沿岸,被动‘背水一战’。
真到了那一步——真要是高阙北面,有才刚横扫慕南的汉人军队,南面的大河对岸,又有河套地区的博望守军,那呼延当屠或许真的会放弃抵抗。
但在呼延当屠看来,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如今汉家,即便在双方大战中颇有斩获,先是力保朝那塞不失,而后又借匈奴单于庭主力尽出,猛攻马邑的机会,趁机夺取了河套,但双方之间的兵种克制依旧存在。
再者,仅仅只是这两场胜利,还远不足以彻底扭转双方的战略格局天平。
匈奴人依旧强大,甚至正处于草原游牧政权从未有过的鼎盛时期!
在河西、在西域,乃至更为遥远的西方,匈奴人的控制力、影响力,都如日中天。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失去河套,那如今的匈奴帝国,便会达到华夏封建王朝,都从不曾抵达过的巅峰。
反观汉人,却并非这一战后便彻底强大起来,而是过往数十年的忍气吞声、暗中发展,让他们逐渐具备了与匈奴军队分庭抗礼的能力。
对于这一点,呼延当屠也满是无奈。
——在草原,一个部族要想强大,就只能通过不断的战争,来吞并、征服周边部族,来最终合并出一个强大的大部族。
甚至即便是在强大起来之后,无论是想要更加强大,还是保留目前的强大实力和地位,也依旧需要不断的征战,不断的抢掠。
反观汉人,却能在统一中原,甚至是统一中原某一部分之后,通过所谓的‘休养生息’而迅速强大起来。
什么叫休养生息?
对于游牧文明来说,就是什么都不做!
在游牧民族看来,汉人通过休养生息强大自身,就等同于什么都不做,便无缘无故强大了起来。
但作为匈奴单于庭数一数二的顶级贵族,呼延当屠却明白:这,便是中原农耕文明,面对草原游牧文明时,所具备的天然优势。
——游牧文明想要强大自身,只能通过抢夺别人的牛羊牧畜,乃至马匹、人口。
至于牧畜群自然增长,不过是锦上添,却绝不能作为部族强大的主要手段。
而汉人却不同。
他们只需要勤勤恳恳的种地,便能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种出足够家人吃一整年的食物。
甚至在此基础上,他们还能贡献出一部分,交由国家,来作为军队维持的费用。
这种天然的文明制度优势,让呼延当屠愈发感到悲哀,以及心烦意乱。
“如果一切都这样发展下去,恐怕终会有一天,汉人,会强大到让我游牧之民无法直视的地步。”
“就像百十年前,让游牧之民不敢南下牧马,见其旗帜便望风而逃的秦人······”
如是想着,呼延当屠缓缓抬起手,需握成拳,在墙头轻轻砸下。
——这高阙,便是那些名为‘秦人’的汉人分支所建造。
而草原游牧之民,恐怕再过一百年,都建造不出这样的雄伟关隘。
“右大将,难道是在担心博望城内的汉人吗?”
思虑间,身后传来一声略带稚气的低语,热得呼延当屠循声回过身。
见是不知道和自己是怎样的亲缘关系,只大约是侄子的呼延屠各,呼延当屠便缓缓摇了摇头,再度妄想关墙外的冰面——或者说是无边浓雾。
“阿各去过汉地。”
“对于汉人的阴险狡诈,阿各是很清楚的。”
“——如此寒冷的天气,连我大匈奴的勇士们,都只能躲在毡帐里瑟瑟发抖,汉人的老弱兵卒们,自然不可能走得出博望城。”
“但汉人,很喜欢在这种情况下,动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我们越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汉人便越会去做。”
“因为这样,可以让我们毫无准备,可以让汉人,取得可笑的优势。”
嘴上说着,呼延当屠的目光仍死死锁定在关墙外。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呼延当屠总是一针莫名的不安。
真要说这天气——每年冬天,高阙都多半是这样的天气。
大河冰封前后会有将近两个月,其中大雾满天的日子,也几乎是每隔三五日便会有一次。
只是过去,呼延当屠从未有过如此不安。
就像是一只脱离狼群的独狼,行走在自己从小栖息着的丛林间,明明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但就是感觉到了一股本能的危险。
在草原上,没人会将这种对危险的本能预判,当作怯懦、小题大做。
很多时候,就是这没有来的危险预知,让游牧之民躲过一场场为难,并得以延续······
“阿各。”
“我近几日,总是睡不踏实。”
呼延当屠话音落下,却闻身旁,想起侄子屠各的轻笑声。
“右大将,难道觉得我是因为闲的没事,又或是毡帐太热,才到这里来吹寒风的吗?”
至此一语,便惹得呼延当屠心中警铃大作!
如果只有一个人感知到了危险,那或许还是意外。
但同一个地方,有不止一个人感知到了危险,那几乎必然是真的有危险!
这是游牧民族千百年来,用一个个血淋淋的教训,最终总结出来,并刻入灵魂深处的本能。
“阿各亲自去,看一看勇士们,是否有染病的。”
“——尤其是那些身上有不正常的颜色,或流脓的,一定要仔细看看!”
“去年冬天,草原刚遭了白灾。”
“按照过去的惯例,今年,便会是瘟灾······”
许是高阙的高墙后壁,以及汉室军队数十年如一日的‘怯战不出’。
最终,呼延当屠还是将心中的不祥预感,从高阙外落回了高阙内。
只是在屠各离开后,呼延当屠又几乎完全遵循着本能,向南池的右贤王部派出了一支轻骑。
——请求支援!
——高阙,可能会爆发瘟灾!
呼延当屠此时当然不知道:这,是自己在未来这十数日当中,做出的唯一一个正确决定。
同一时间,被呼延当屠本能丢在脑后的冰面上,一道道身披白布的身影,却已是在靠近高阙这一侧的河岸上聚集······
(本章完)
第483章 不安
第483章 不安
天子荣新元三年,冬十一月十日,夜。
高阙外,西四里处。
北风萧瑟,呵气成冰。
原本空荡荡的河滩,此刻却被一道道身披白布,匍匐在地,报团取暖的身影所沾满。
在人群最靠前的位置,郅都再次爬到了一个小土包上,穿着厚手套的手反复不断的握成拳,再舒展开来。
郅都的睫毛上,也结了一层薄霜。
大半张脸被藏在裹布后,只露出一双因风雪而微微眯起,却又前所未有锐利的双眸。
此刻,郅都的目光,只直勾勾落在几里外,出现在高阙墙头的那几点火光之上。
昨日白昼,郅都率领麾下先锋大军,借浓雾藏身,于白昼涉冰渡河,抵达了大河北岸。
昨夜前半夜,大军稍作调整,并于后半夜东进靠近高阙,来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继续东进四里,便是高阙外。
而此刻,先锋大军将士经过一整个白昼的修整——或者说是天寒地冻,风雪摧残,状态却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昨日白昼大军渡河,由于是以屯、曲,也就是五十人、百人为单位,分批次渡河,所以在日暮时分,于北岸聚集的时候,便失踪了三百余,将近四百人。
他们或许是在冰面上迷失了方向,又或是因为什么意外,而滞留在了冰面上。
但郅都,根本没有时间去接应、寻找这些人。
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后续东进、靠近高阙的过程中,留意右侧的冰面,避免有迷路的将士意外出现在高阙,从而暴露了大军的行踪。
而在渡河抵达北岸,到东进靠近高阙的过程中,又有数百名将士,或不堪风雪酷寒,或实在疲惫不堪,而落在了先锋大军后方。
郅都知道,这些人,活不下来了。
战后,能找到这些人的尸体,都已经算是幸运。
更大的可能,是连尸体都找不回,只能在战后,为这些人的家人送去身前衣物,并立起衣冠冢……
“如何?”
“先锋大军,还有多少可战之卒?”
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淅淅索索声,郅都当即开口一问。
便见片刻后,副将也匍匐前行到郅都身侧,双手捂着脸,一边不断哈着气,一边开口道:“渡河前,本就有千余掉队。”
“渡河中、渡河后,有各有三五百。”
“眼下,先锋大军只存三万二千六百余人,且有近千人手脚冻伤,无力作战。”
闻言,郅都眼眸不由又是一黯。
冻伤。
在这个时间点,在这战场生死之地,冻伤,几乎已经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
如果这些人够幸运,能撑到高阙之战结束——至少是高阙攻防战结束,他们或许还只是个四肢、手脚指残缺的命运。
可若是这场战斗不够顺利,甚至是只要一两日内没有明朗,这些人未能按时得到治疗,也没能藏进高阙躲避风雪,等待他们的,同样只一个‘死’字。
对于这些人的不幸,郅都即便无法去开口说些什么、无法具体做些什么,心中,免不得也是一阵不是滋味。
但最终,郅都心中的种种心绪,却只化作一声冷酷无情的:“三万二千余……”
“比战前预定的三万之数,还高了二千……”
对于郅都毫无人情味的喃喃自语,副将也只默然。
而后,二人的注意力,便放在了不远处的高阙之上。
“风雪大作,高阙内的匈奴人,多半会藏在关墙内躲避风雪——甚至都未必会在关墙上驻守。”
“至多,也就是轮换巡视。”
“派斥候营出发,抵近查探。”
“——绝不可擅自入关!”
郅都话音落下,冰封的河面,与郅都所匍匐者的河畔洼地间,当即走出一串人影。
约莫数百人,同样都是一身‘素裹’,浑身上下,都藏进白色包布之中。
再加上有风雪在吹,不抵近到三五步的距离,根本看不到这样一群人,在高阙外的雪地中疾走。
此刻,这些人是被作为战场情报人员,被郅都派去观察状况。
而在今日后半夜,也同样会是这些斥候精锐,率先潜入高阙之内,进行力所能及的一系列潜袭工作。
至于郅都身后的先锋大军……
“后半夜,出发东进。”
“还能走的动的,都跟着走。”
“实在走不动了的,给他们挖个坑,盖块布,三五成各,报团取暖,静待援军。”
郅都此言一出,副将默然之余,更稍有些愧疚的低下了头。
挖个坑,盖个布。
且不说听上去有多奇怪——好歹是确确实实给这些将士们,挖出一块壕沟之类,然后盖上防风布。
但副将心里却十分清楚:郅都口中的‘静待援军’,却仅仅只是一句抚慰人心的说辞。
哪来的援军?
接下来,先锋大军开打,之后不久就是南岸,程不识部会大军压境,直面高阙而来,双方合力发起总攻!
至于这些掉队的将士——无论是在南岸时,自博望城到河岸间掉队的,还是昨日、昨夜在冰面上,在北岸掉队的,亦或是此刻,即将止步于距离高阙仅四里远处的这些将士们,都只能‘等’。
如果,战事实在顺利的吓人,在夜半时分开打的高阙之战,于天亮或午时前后,就以汉家得以占据高阙作为结束的话,这些人,或许有救。
可一旦战斗拖延到两日,这些人,就再也等不来援军了。
——因为此战,打下高阙并非是结束,而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高阙为汉家所占据后,反应过来的匈奴幕南各部——尤其是南池的右贤王部,必然会对高阙发起一轮又一轮猛烈的攻势,以求将汉军将士重新赶下高阙,让高阙重新为匈奴所有。
所以,在战事进展不顺的前提下,即便最终打下了高阙,郅都麾下的先锋大军,以及程不识随后跟上的中军主力,都很难分出人手和精力,自兴军路上寻找这些掉队的将士。
如果高阙的情况不急切,或许能拍出百十兵卒,外加数百民夫找一找。
可一旦高阙战事告警……
“也不知博望侯所部,如今可否做好了渡河准备……”
此战的关键,除了郅都所部先锋大军,需要发起足够突然性、足具破坏性的偷袭外,同样需要程不识的后续中军,在合适的时候跟上。
而且时间是即不能早,也不能晚,必须恰到好处。
——若是早了,就有可能是郅都所部先锋还没开动,程不适部就被高阙内的匈奴守军发现行踪,从而使汉家此战之筹谋功亏一篑。
若是晚了,则是郅都摔军死战高阙墙头,身后却迟迟等不来程不适的接应。
这几日的潜行奔袭,郅都所部先锋大军的战斗力,以及将士们的身体状况,都已经很糟糕了。
就连郅都自己,都已经有些感觉不到双脚小拇指的存在!
换而言之:眼下,即便是这三万多还没掉队的先锋将士,也多半已经到了临界点。
接下来,这些将士们或能挥剑厮杀小半个时辰,或能拳打脚踢、牙齿撕咬大半柱香。
但毋庸置疑:所有人的体力,都已经濒临极限,唯一还能支撑他们的,便是此战功成的诱惑,以及神圣使命感。
但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开战过后,郅都所部先锋将士,则更有可能是:一鼓作气,再而竭。
所以,在郅都麾下先锋将士,发起第一轮有效的攻击之后,程不适所部就必须在匈奴人反应过来,并组织起有效防线之前,奔袭而至,接替先锋军的进攻任务。
换而言之,郅都麾下这三万余先锋,此战最大的作用,便是发动首轮偷袭。
然后,就可以四散于高阙之内,竭力制造混乱,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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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阙墙头。
呼延当屠面色仍带着忧虑,眼皮更是肉眼可见的噗通噗通直跳。
——昨日,呼延当屠仔细核查了高阙内,数万匈奴守军的身体状况。
虽然偶有不适者,但均不见瘟灾的预兆——多半是便秘,或染了风寒。
再加上今日白昼,河面上的大雾基本散去,也让呼延当屠稍稍安心了些。
至少不再担心,心底那股强烈的危机感,是源自于对岸的博望城了。
可越是这样,呼延当屠心里就越慌乱、就越不安。
因为恐惧,往往源自于未知。
如果能在高阙内,发现任何一点不正常,比如某个部下想要作乱,又或是有瘟灾、食物短缺之类的问题,呼延当屠还会稍稍心安。
因为心中的不安找到了源头,也就不用再恐惧更为可怕,且不知其为何物的事情了。
但现在,什么问题都没找到。
食物算不上充足,但也绝不缺,完全能等到下一批辎重送达。
守军将士们的状态也还行——算不上多舒坦、多健康,但也仍旧没什么大问题。
高阙外,薄薄一层雾飘在冰面上,使冰面、对岸,还有那座博望城的轮廓均若隐若现。
虽然没有艳阳天那么让人心安,但也依旧让人生不出太多疑虑。
“难道,是部族出了问题?”
想法才刚在脑海中蹦出,呼延当屠当即便摇了摇头。
呼延氏族,是匈奴四大氏族之一,世袭八庭柱之一的右大将一职。
像这样的部族——如此强大、底蕴如此深厚的游牧部族,放眼整个草原,算上匈奴单于庭本部在内,也满共才五个。
单于庭需要四大氏族作为自己的羽翼,所以不可能动这四个超大型部族。
至于四大氏族彼此之间,也都是两两成对——右系二部和左系二部,均是互相联姻接亲,往来密切。
再加上这微妙的平衡来之不易,所以四大氏族之间也有默契:两两组对,各自效忠左、右贤王,彼此之间可以暗下争斗,但决不起正面冲突、不能大规模动刀兵,以免让其他部族得到坐收渔利的机会。
所以,呼延当屠深知:四大部族,几乎是不可能灭亡的。
只要匈奴单于庭还在;
只要匈奴单于庭,需要靠四大部族镇压草原各方;
只要四大部族之间的默契没有被破坏,就不可能有四大部族之间的任何一个,在短时间内迅速灭亡。
——诚然,除了四大部族外,也有一些准超大型部族,对四大氏族的超然地位虎视眈眈,想要取而代之。
但四大氏族的强大,即便是单于庭刻意压制,只要别动刀兵,便也绝非三五年内就能削弱的。
只是这样一来,部族出事的可能性也被排除,呼延当屠的不安,也愈发不可收拾。
“阿各。”
“派一些奴隶,回部族看看吧。”
“——我们心中的不安,必然是撑犁天神的启示。”
“我总担心,如果我们没有今早发现这启示、警示的真正意图,就会被撑犁天神所惩罚。”
闻言,一旁的屠各却是同样的面色凝重,只微微摇头道:“右大将,难道就不担心汉人吗?”
“就算高阙,汉人不敢来,但河西的休屠泽,可是才刚被混邪部的那些奴隶给夺走。”
“汉人,会不会是去了休屠泽,想要趁着春天到来之前,将休屠泽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果真是这样,那往后,汉人必定会一步步蚕食河西,甚至一步步靠近西域!”
“等汉人也发现了西域,那我打匈奴,可就······”
屠各一番话,让呼延当屠陷入一阵沉思之余,心下也不由稍安。
——有这个可能。
按照汉人的奸诈,他们还真有可能趁着冬天,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手夺下休屠泽。
而呼延当屠奉令驻守高阙,其实不止肩负着守卫高阙这一个指责。
考虑到高阙几乎不可能被攻破,故而守卫高阙,甚至都不是呼延当屠的主要职责。
呼延当屠在高阙的主要任务,便是对位于高阙西南方向的河西地区,提供一定程度的战略庇护,牵制河套地区的汉人,从而减轻河西地区的压力。
如此说来,汉人如果是想对河西——尤其是休屠泽有动作,那呼延当屠心中的不安,似乎也有了勉强可以理解的源头······
(本章完)
第484章 爆!
第484章 爆!
最终,呼延当屠还是决定:向休屠泽一代派出轻骑查探。
当然,不是这一夜。
高阙外北风呼啸,墙头大雪纷飞,别说是自高阙策马而出了——高阙内的匈奴守军将士,甚至都不怎么乐意守在墙头!
但凡有点背景或实力的,都找了各自部族的地位卑贱者,接替了自己的防守位子。
即便是那些或因本职、或因替人而站上墙头的勇士,也都是三五成群的躲在墙垛内,甚至是关楼外的避风处。
——要不是呼延当屠心慌不安,特意巡查一了下,这一晚的高阙甚至有一段大几十步长的关墙,没有哪怕一名守军驻守!
确定要向休屠泽派出轻骑查探,又亲自巡视过关墙,仍旧没能完全安下心来的呼延当屠,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毡帐之内。
一口干巴到发黑的牛肉干,一口几乎快被冻成冰沙的奶酒下肚,呼延当屠才终于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草原上的生活,就是这样。
虽然呼延当屠自己,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这种心慌、不安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呼延当屠却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呼延当屠,并非一出生就被任命为右大将,并成为呼延部族数一数二的勇士的。
在呼延部,呼延当屠同一备且年纪相仿的兄弟、叔侄、舅甥,足有成百上千之数。
没办法,超大型部族,无论是呼延部在内的四大氏族,还是以单于庭为代表的匈奴本部,在对待繁衍后代这件事上,秉承的都是广撒网多捞鱼,先追求数量,而后再酌情追求质量的原则。
好比现在的草原公主:军臣单于,便曾有过三十多个手足兄弟。
虽然多半是同父异母,但草原想来不讲究生母身份尊卑,而只在意父亲的血统,以及自身实力是否强大。
在某些极个别极端情况下,甚至连父亲的血脉,都要排在个人实力的后面。
比如军臣,和现右贤王伊稚斜,便算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因为二人的父亲彼此之间是兄弟。
这就意味着这二人的父亲,均不在意自己的女人,同时也是对方的女人。
军臣的父亲,名义上是上一代老上单于,但实际上,老上单于的每一个手足兄弟——包括老上单于自己,都有可能是现军臣单于的生理学生父。
包括伊稚斜的父亲、上一代右贤王在内。
反过来,伊稚斜名义上,是上一代右贤王的儿子,但实际上,伊稚斜也未必不可能是老上单于的种。
军臣、伊稚斜兄弟二人,都只能确定各自的生母,却根本无法百分百确定各自的生父。
唯一能确定的,是二人的生父,必定是某位挛堤氏王族。
应该说,匈奴人的生活方式,在传宗接代这一层面,本身就是不讲究生父具体为何人,只严格要求父亲为某部族成员。
比如军臣、伊稚斜等挛堤氏王族,生父具体是何人不重要,只需要确保生父必定是挛堤氏,他们的挛堤氏王族血脉足够纯净,就可以了。
而四大氏族,几乎就是小几号的匈奴本部。
四部也都有自己的王族,也都只在意后代血脉的纯洁性,却并不很在意女人的归属,以及子孙后代的生理学归属。
而呼延当屠所在的呼延部,上一代男性王族,足有四十多人!
这些人,都有可能是呼延当屠的父亲。
和呼延当屠同岁的数百上千王族后裔,也可能是这四十多人当中,任意一个的种。
呼延当屠不在乎——就像每一个游牧之民,尤其是中大型部族王族那般。
从小,呼延当屠就只知道一点:在草原,什么都是要靠争的。
食物,衣物,马驹,弓箭——甚至与父亲,都是争来的。
呼延当屠表现得足够优秀、强大,所以抢到了当代呼延王,呼延部头人作为自己的父亲。
余下的千百呼延氏子侄,一半以上夭折,另外也有不少人死在了正常的过程当中。
有饿死的,有冻死的,有病死的。
有坠马而死的,有被野兽致死的,有与人决斗暴毙的,也有被手足兄弟活活打死的。
就像是后世某款生存类游戏——当呼延当屠顺利长大,并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游牧之民壮年勇士时,曾经有数百上千号人加入的游戏,最后却只剩下不到十个人在决赛圈。
呼延当屠,逐个击败了他们。
有的被呼延当屠岸中杀害了,有的和呼延当屠决斗惨败,也有的,是自知不敌,决定投身于呼延当屠的羽翼之下。
就这样一步一步往上爬,呼延当屠终于成为了呼延部族那一代王族成员当中的佼佼者,并世袭传承了专属于呼延部的右大将一职。
而在那之前,类似今天这种心慌、心悸,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呼延当屠脑海中。
——在竞争的过沉重,呼延当屠杀了许多异父异母的兄弟,却也同样遭遇了许多次生死危机!
那段时日,即便已经成为了呼延部当代男丁最强大的那一个,呼延当屠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甚至都不敢放松警惕丝毫。
有一段时间,决斗输给某位兄长,却侥幸没死的呼延当屠,甚至还经历了一段缺衣少食,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悲惨生活。
无奈之下,呼延当屠只能独自外出打猎,以填饱肚子,并为自己积累下更多的能量。
是的。
在草原,吃饱肚子也是一种强大,能吃饱肚子也是一种本事。
时隔这么多年,再次感应到那特殊的危险预警,呼延当屠仍旧不敢告诉自己:没事的,是错觉。
因为曾几何时,就是这不知由来,且无法解释的危险预警能力,帮助呼延当屠度过了一次又一次危机,并最终站在呼延部族男性成员所能到达的顶点。
而且当时,呼延当屠几乎每一次心慌、心悸,最终都能指向某一个不同的不怀好意、有心染指高位的同族兄弟。
所以呼延当屠坚信:只要心慌,只要预感到危险,那就必定有危险!
从不曾有例外!
而今日,呼延当屠却有些恍惚了。
这,是呼延当屠第一次,如此费力间,都找不到这危险感知的源头究竟在何处。
“既然怕冷,也不用一直待在墙头。”
“留几个人看着,其他人都会毡帐休息,隔一会儿来看一眼就是。”
“这么大风雪,汉人连一根毛都送不到高阙下。”
呼延当屠想到从小到大,发生在单于庭,以及呼延氏内部的一系列政变、兵变。
所以,呼延当屠难得对麾下守军将士宽容了一下下,以图将有可能出现的动荡,完全扼杀在摇篮之中。
如是做下安排,又去墙头转了转,视察了一下守备力量减弱后的关墙之上。
发现没啥区别——都是象征性放哨,呼延当屠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毡帐。
睡不着。
横竖睡不着。
就这么一直到后半夜,呼延当屠才怀揣着不安,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同一时间,高阙内的一顶顶毡帐之内,就更是鼾声轰鸣,打呼噜的生硬此起彼伏,宛如一场配合不算默契的交响乐正在演奏。
关墙上,仅有的守军将士们聚在一起,如企鹅般围成一圈取暖。
被挤到最外围的倒霉蛋,也同样不会放弃,而是不断尝试着往里挤。
再也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在高阙南墙头,将注意力放在高阙外的伸手不见五指。
也就是在这所有人都放松警惕——或者说是如过往的每一日那般,摆出象征性驻守的态势的同一时间,高阙外,却发生这一场十万人规模的军事调动。
——最开始,是郅都率领下的先锋大军,派出了足足一百五十名精锐斥候,以绳索构筑高阙墙头的墙垛,登上了关墙。
而后,斥候精锐们便三两为各,于墙头散开。
那些阙楼下抱团取暖的勇士们,至死都想不通:这鬼天气,汉人到底是从何而来?
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而后,斥候们以此由内部下了关墙,却并没有在过多深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非常关键!
高阙北内侧,斥候们藏密身形,暗藏在关墙脚下,好为身后的郅都所部先锋,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先锋大军每多一个绳索攀登上高阙墙头的兵士,此战就能多出一份把握。如果能将三万先锋将士全部送上墙头,那高阙就能从内部攻破!
但很可惜,天不遂人愿。
虽然理想很美满,但最终,现实还是给了郅都所率领的先锋营将士,一个不好不差的结果。
——在开始潜入行动后,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先锋大军才送不足千人上城墙,城墙北侧,便开始出现一场小规模骚乱。
郅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但也能笃定:无论这混乱的源头是什么,下一步,都必然是关墙上的动静被匈奴人发现。
事已至此,郅都也终于不再犹豫,在高阙墙头昂起身,自上而下,俯视向关墙北侧,不断从毡帐中走出查探的匈奴守军将士。
清了清嗓,而后便是一声嘶吼声,响彻高阙上空的天地。
“将士们!”
“守住关墙半个时辰,我们身后的关墙上,就能多出三万先锋锐士!”
“撑到天明还不被击退,便能等到博望侯的五万中军主力!”
“——现在,守住匈奴人可以等墙的每一处台阶,坚守待援!!!”
“战后,若或者,本将亲自为诸君设宴!”
“殁了,在黄泉路上,本将也仍会为你们引路!!!”
如是一声吼和,郅都便怒目圆睁,拔除腰间佩剑,便喊打喊杀间,开始在墙头来回腾挪。
而高阙那数里长的关墙,也开始被越来越多,且源源不断的汉军将士所占据。
匈奴人很急,但拼死都无法轻易回到关墙之上。
战争,几乎是在爆发的一瞬间,便彻底陷入白热化、进入了残酷的绞肉机式高烈度攻防。
“杀!!!”
“阿~!”
“直娘贼,且看俺一剑!”
“求援,求援!!!”
一时间,关墙上下,皆是一番人仰马翻。
而在关墙外,大河对岸——高阙正南,稍偏西一些的位置。
看到高阙墙头,亮起早先约定好的火光信号,程不识也终于拔出腰间佩剑,回身望向河岸边,早已因野外拉练,而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中军将士。
“陛下密诏!”
“雁门太守郅都,为先锋大将、前将军,先击高阙!”
“朔方太守博望侯程不识,为车骑将军,率中军主力随后而至,以为支援!”
同样一声吼和过后,程不识剑指对岸的高阙,面色都在这冰天雪地间,病态涨红起来。
“此刻,高阙已破!”
“先锋营的锐士们,正与高阙内,同匈奴蛮贼捉对厮杀!”
“诸君,难道愿意将所有的武勋,都让给苍蝇郅都的先锋营,甘愿沦为押运粮草的民夫青壮吗!!!”
程不识这一声吼和喊出口,中军将士们才缓缓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而后,便是一阵陡然出现的狂喜,如瘟疫般迅速席卷整个中军。
——卧槽!
——高阙!
——而且已经攻进去了!
——跟上去就有泼天功劳可以拿!
“不愿!”
“俺们也要武勋,俺们也要打高阙、杀蛮贼!”
并没有耽误太久,只大致调动起中军将士的激愤,程不识便当即回身,再度剑指河对岸。
“目标,高阙!”
“全军速进!”
“天明前抵达高阙,赏人万钱!”
“先入高阙之百人,赏钱十万!”
无需程不识再过多调动,只等程不识一声令下,中军五万将士便如脱缰的野马般,朝着对岸的高阙撒丫狂奔而去。
看着大军渡河的速度,程不识确实微微板着脸,目光再度望向对岸,愈发火光大作的高阙墙头。
“一定要撑住啊!”
“一定要撑到中军援抵!”
“这,可是我汉家毕其功于一役,才给你郅都争取到的机会!”
“千万——千万千万要把握住啊······“
高阙墙头,郅都浑身鲜血淋漓,却好似感应到什么般,下意识回身,望向高阙南边的大河。
待看清那一道道嗷嗷叫着,向高阙飞奔而来的中军将士,郅都也只咧嘴一笑。
而后,继续投入到惨烈的厮杀当中。
(本章完)
第485章 冰与火之歌
第485章 冰与火之歌
在古华夏绝大多数时间、绝大部分王朝时期,冷兵器时代的个人军功,不外乎先登陷阵、斩将夺旗四大项。
除了这四项,便是平平无奇的斩首了。
而这四种战场上的个人重大立功表现,却是分别对应四种不同局面下,所达成的四项成就。
比如陷阵二字,便是在双方摆开架势、阵型,要正面硬刚的时候,突入敌军阵列造成破坏——破坏敌方阵型,打击敌方军心士气,从而为我军创造难得的战场优势。
再如斩将、夺旗两项——前者是单杀敌方主将,让敌军群龙无首,陷入混乱,后者则是夺取军旗,让敌军人心涣散,军心士气大乱······
不难发现,先登陷阵、斩将夺旗四项重大立功表现,除先登以外的三项,基本都要求对敌人的军心士气造成打击,也就四对敌人造成精神打击、魔法伤害。
——陷阵,就是深入敌人阵地浪嘛!
——斩将,就是光明正大的斩首行动嘛!
——夺旗,就是骑在敌军护纛营头上拉屎嘛!
主打的就是一个侮辱性极强,伤害性也不小。
但与此三者相比,先登,确实实打实的为本方创造优势,甚至胜势,且丝毫不‘风光’的一项。
先登,顾名思义:在攻城战中,率先登上城墙者。
但与后世人所理解的‘字面意思’所不同:先登,除了要求兵士登上城墙外,还要在城墙上站住,别被城墙上的敌方守军推下城墙的同时,为身后源源不断爬上墙头的战友们,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先冒着城墙上飞窜而下的弓羽箭矢、垒石滚木,登上墙头!
然后,将那一到两名守在墙垛前的敌军搞死——至少也得将其击退。
而后自墙垛跳入,占据墙垛前的防守位置,不让敌军守卒继续在墙垛前的防守位置,朝正在登城的战友们仍垒石、滚木,撒金汤、射箭。
防守位置被你占据,防线出现漏洞、缺口,敌方守军必然会对你发起围攻。
这时候,你就需要在敌人的围攻下,掩护一个又一个战友登上墙头,然后和自己一起,为后续更多战友登上墙头,创造有利的条件。
这,便是先登。
一人先登城墙,而后掩护战卒次第登城,以在城墙上形成‘据点、并使这场攻城战由此而走向胜利的那个人,便为:先登之功。
而在先登陷阵、斩将夺旗这四个个人重大立功表现中,先登排在陷阵前、斩将、夺旗后,排第三。
明白先登这一大功的含金量,其实就不难得出结论:在攻城战中,能在敌方驻守的墙头形成据点,究竟有多么重要。
盖因为一人先登,就意味着据点形成,而后这个据点就会被不断扩大、登上墙头的我方将士就会越来越多。
战斗形式,也将从先前的城池攻防战,转变为墙头上的白刃肉搏、阵地争夺战。
众所周知,城池攻防战,攻城一方的战损通常能达到守城一方的至少三倍,且攻城至少需要有三到五倍兵力,才能算是双方势均力敌,打得有来有回。
而阵地争夺战,则是刀刀见肉,双方兵力对等才是势均力敌,兵力优势那就是能直接化作战场优势。
所以,一场城池攻防战中,以先登者为功之罪,受封赏最丰厚。
而今日,高阙之战打响,却是和通俗意义上的城池攻防战有所不同。
——郅都所率领的先锋大军,先是自博望城西出!
在博望位于南、高阙位于北,且二者之间有大河相隔的前提下,先锋大军却是绕了个大大的‘c’字,一路潜行至高阙。
待兵临高阙城下,也同样不是光明正大的发起正面进攻,而是趁着匈奴人守备松懈,墙头防御力量薄弱的机会,先派斥候精锐以绳索攀登上墙头,将墙头上仅存无多的匈奴守军——或者说是匈奴哨兵依次清理。
而后,又是上千人登上墙头,在战斗真正开始前,率先达成‘先登形成据点’的战场目标。
等匈奴人反应过来时,墙头基本已经被先锋大军所掌控,战斗性质也不再是城池、关隘攻防战,而是成了阵地争夺战。
而且,战斗爆发时,阵地是掌握在郅都所部先锋手中,遭遇夜半袭击的高阙匈奴守军,反倒成了主动进攻的一方。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这些汉人,怎么可能在这种天气,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高阙!”
“——这些汉人,怎么可能在这凛冬,顺利来到高阙!!!”
“不可能!!!”
高阙内三百步,看着远方,已经被汉军占领的高阙城头,以及城头越来越多的汉军将士,呼延当屠目眦欲裂,更惊的六神无主。
怎么可能!
汉人,怎么可能真敢打高阙!
尤其这般天气,汉人,又怎么可能真把军队,顺利送到高阙?!
战斗骤然爆发,呼延当屠作为主将,最应该做的,其实是尽快稳定军心,并尽快鼓舞士气,争取将高阙墙头夺回,将汉人赶下城墙。
城池攻防战中,绝大多数守军主将,也都是这么干的。
——敌人先登,据点形成,城池攻防战变成阵地争夺战,那就集中兵力先灭敌方在墙头上形成的据点,把地方逆推回城墙之外,让战斗性质再度变回城池攻防战。
只可惜,呼延当屠,是一名匈奴将领。
即便奉令驻守高阙多年,呼延当屠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高阙居然真的会爆发一场攻防战。
尤其去年之前,河套还在草原游牧之民的掌控,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匈奴版图,而高阙,则仅仅只是隔断慕南与河套,谨防河套地区对慕南右贤王部,以及单于庭本部不利的内部关隘。
高阙真正成为汉匈前线、匈奴边防关隘,才不过一年多时间。
最主要的是:在呼延当屠这样的匈奴贵族、游牧民族将领认知中,城池攻防战,真的是有些超纲了。
——草原上,哪曾有过两个部族之间的争斗,会打成城池攻防战?
草原上又哪来的城池?
两个部族之间发生争斗,除了一边倒的部族营地被冲击外,正面战场对峙,几乎只有两种情况。
要么,两个部族碰一下子,其中一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对手,于是便开始在战场上迂回,更或直接就是逃跑。
而另一方则根据需要,来决定是否追击。
如若战前,本就是打算争个高下,教训一下对方,又或是因某片草场、水源的归属而发生争执,那多半就不会追。
毕竟胜负已分。
唯独双方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亦或是双方争夺的资源,必须以其中一方被消灭来决定最终归属,亦或是优势方想要吞并对方,才会发生一方逃跑,另一方追击的情况。
这是一种情况:一方逃,一方追或不追。
另外一种情况,则是两方都不逃、都杀红了眼。
这种情况下,那无论是正面冲阵,还是迂回缠斗,都会无比的惨烈。
而呼延当屠这样的匈奴贵族、高级军官,擅长的就是这两种作战方式,即骑兵对骑兵的‘机动化大集团大纵深’战争。
以骑兵队步兵,尤其是汉人的步兵,在开阔地倒是好说——按追击猎物的方式去做就是。
追踪,尾随,侵扰,蚕食。
总之也是轻松写意。
但到了汉人步兵缩回城池内,匈奴贵族其实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骑兵再能冲,也冲不上几丈高的墙头啊!
敌方步兵有城墙作为掩护,弓箭射程有比我方更远,这怎么打?
所以在过去,几乎每一次发生匈奴人大规模南下入侵的突变,边墙城池总是能大概率幸免于难。
因为匈奴人,真的没什么好办法处理城池,更没什么能力打好一场攻城战。
他没那个能力你知道吧?
你让匈奴人在平原开阔地,追孤立无援的笨重步兵集群,那不在话下。
在开阔地,和敌方骑兵捉对厮杀——正面冲阵、迂回辗转,甚至是下马肉搏,匈奴人也同样不惧。
可你让这些骑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之民,去打一座墙高城厚、守备稳固的城池?
不好意思,没学过,不会。
而眼下,呼延当屠遇到的状况更糟糕——连攻城都不会的匈奴军队,此刻是在守城!
单纯只是守城也就罢了,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曾经攻打汉人城池积累下来的经验,也总能让匈奴军队得到些经验教训,就是模仿也能撑一撑场面。
可现在的状况时:这场高阙攻防战,在战争正式开始的同一时间,便变更了战争形势。
至少此刻,高阙攻防战,已经变成了墙头争夺战。
原先作为攻城一方的汉军先锋,成了墙头的防守方,原先作为守城一方的匈奴守军,却反成了进攻发起方。
让根本不会攻打城池的匈奴人,更进一步去守一座关隘,这本身就已经够难为人的了。
更何况是一场直接以劣势开局、以‘墙头已被夺去’为先决条件,作为开端的另类攻防战?
也就难怪此刻,呼延当屠顾不上重整军心、整合部队,应对眼前的战况了。
——呼延当屠,根本不敢相信此刻的自己,居然不是在做梦。
而且是噩梦!
“放箭,放箭!”
“挽弓!”
“射不到汉人也没关系,把箭都射到关墙外去!”
“还有汉人在登墙,快放箭!”
比起愣在原地的呼延当屠,反倒是有出使汉室经验的屠各,更为迅速的反应了过来。
有了主心骨,尤其是有了明确的战斗指令,原本还如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的匈奴守军,也总算是组织起了像样的攻势。
但战场局势,却仍旧不容乐观。
太冷了。
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即便双方都有意妥善保管弓,但在这呵气成冰的凛冬,弓弦已经无法拉开了。
无论是城头上,面对高阙内、背对城外的郅都所部汉军先锋,还是在高阙内,朝城墙发起反攻的匈奴守军,都只能通过最原始的短兵相接,也就是近身肉搏,来决定这场战争的走向。
然后,呼延当屠和屠各二人,便都被打懵了。
——游牧之民短兵相接,是没有‘列阵’这一说的。
但汉军有。
准确的说,冷兵器时代,几乎所有能提高步兵集群战斗力的阵列,都是源自华夏文明。
此刻,高阙墙头人头窜从,仍有一个接着一个汉军先锋,从城墙外爬绳索登墙。
关墙外,甚至已经有先锋将士,开始就地取材,用绳索和剑柄制作建议绳梯!
而在关墙靠内的一侧,上千汉军将士严阵以待,不动如山。
每有匈奴勇士嗷嗷叫着冲上前,便会一头撞上汉军先锋的军阵,很快便被淹没在汉军将士的刀光剑影之中。
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汉军阵列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厚、越来越密集。
汉军身后的关墙上,甚至还被燃气了一堆堆篝火,来为饱受寒冬摧残的先锋将士,提供些聊胜于无,却也难能可贵的温暖。
——关墙外,风雪大作。
关墙上,火光漫天。
冰与火交相闪耀,仿佛是在这高阙墙头,吟唱起了匈奴人最后的挽歌。
“全军听令!”
“博望侯所部中军,已抵达关墙之外!”
“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坚守最后一个时辰!”
“阵列自后而前,依次由博望侯所部中军换防!!!”
关墙上,郅都藏身于阵列中央,惊雷般嘹亮的吼呵声,在将士们口耳相传下,传遍了高阙关墙的每一处角落。
关墙外,程不识所部中军主力,也在急行军抵达大河北岸后,第一时间朝着高阙关墙进发。
“速进,速进!”
“遂营速制登墙梯,要快!!!”
程不识大声喊叫着,目光却是死死锁定在高阙关墙正中心,那道被绳索吊起的关门。
“只要关门一开,高阙,便怎都是能拿下的······”
如是想着,程不识当即一招手,叫来了自己的斥候司马。
“你部先登城墙,不必理会其他!”
“想尽一切办法,把关门给放下来!”
(本章完)
第486章 绞肉机?
第486章 绞肉机?
事实上,汉家民四百余万户,几近三千万口,却没有哪怕一人,见到过或知道高阙内部的构造。
就连汉室仅有的一位草原问题专家:弓高侯韩颓当,也仅仅只是从南、北两侧外部见到过高阙。
高阙里面是什么样,是怎样的构造、有哪些可供利用的地形,亦或是适合构筑防线的区域,汉室在战前皆是一无所知。
而此刻,这场高阙之战,以汉室先锋突袭夺取外墙作为开端,高阙内部的大致构造,也才终于为汉军将士所熟知。
和绝大多数由华夏文明,借助天险所构造的关隘一样:高阙,分别于南、北两侧各有一个关口。
事实上,高阙北侧、面对幕南地区的关口,防御力甚至比此刻,汉军将士所突破的、面对河套地区的南侧关口都还要更高。
至于原因,也不难理解:高阙,本身就是秦廷所筑造,本身就是为了在河套北侧的大河北岸,为秦军从河套北出提供一个河对岸的桥头堡。
至于真正要防的敌人,则是当时名义上通知幕南地区,实则根本不敢在幕南地区大范围活动的东胡王庭。
明白这一背景,再来看高阙的整体构造,也就比较好理解了。
——此刻,站在高阙南关墙的汉先锋军,其实是站在秦廷筑造高阙时,所涉及的‘后方’。
南关墙下的南关门,也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防御性质,而是以方便自对岸的河套输入物资、人员为原则所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南关门,就是高阙真正意义上的物资、人员输送们,北侧面对幕南地区的那道门,才是真儿八经低于外敌的关门。
所以,南关门很宽。
虽然同样也被吊绳吊着,却是足有十五丈宽,可供八辆满载后勤自重的马车并排驶入高阙。
但由于先前,汉军将士并不了解高阙内部的构造,所以才想当然的认为:只要拿下南关墙,就能顺势开启南关门。
关门一开,就能让源源不断的汉军将士迅速涌入高阙,将高阙彻底掌控,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但当程不识所部中军的斥候精锐,奉令登上高阙南关墙,欲要按照程不识的指示,打开南关门,才终于发现了一场。
通常情况下,城池的吊门,是以绞盘将绳索盘起,通过绞盘的正反向转动,来控制吊门拉起或放下。
所以,控制吊门的绞盘处,总是会有十数名身材高大,身形魁梧雄壮的力士,专门负责绞盘的转动。
但高阙南关门,却有些不同。
——虽也是吊门,但控制吊门的绞盘,却并不在关门正上方的墙头,而是被延伸到了关墙靠里一些的位置。
现在,整个高阙,南关门到北关门、南关墙到北关墙这近四里长,至少一里宽的区域,只有做南侧的南关墙,实在汉军掌控之中。
只要出了关墙——只要从关墙往北靠一点点,甚至只是走到自关墙下到高阙内部的阶梯处,便是正在发生惨烈肉搏战的第一线。
匈奴人,从最开始的愕然,到紧随其后的惊慌失措,此刻,却已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癫狂。
高阙不能丢!
不是因为高阙,对匈奴单于庭多么重要、对大匈奴帝国多么重要之类的高大上的原因。
而是高阙一丢,在场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运气好些,或许只是家人受到牵连,运气差点,说不定是整个部族都要受影响!
在草原,凡是和战争相关的东西——如功勋或过错,可没有什么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之类的说法。
打赢了,你就随意放荡去吧!
抢回来的东西都是你的!
打输了,那就活该吧你!
管你是为什么打输,输了就是有罪!
在游牧之民参与的战争中,经常出现过度绝对化,且完全不留余地的军令。
比如,某个部族惹恼了单于庭,单于庭打算派三驾马车之一:折兰部前去讨伐不成。
那单于庭大概率会直接说:去把这个部族灭了。
具体怎么灭,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灭,单于庭不管。
该部族灭了之后,折兰部是烧杀抢掠,屠尽该部,还是尽贬其部众为奴隶,单于庭也不管。
该部族的牛羊马匹,该部贵族所收藏的金银财富,单于庭也都不过问。
与之对应的是:在讨伐这一部族的过程中,折兰部所投入、消耗的后勤辎重,以及遭受的伤亡、损失,单于庭也不管。
单于庭不关心过程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只要一个满意的结果即可。
——让你折兰部去灭这个部族,你灭掉了没有?
灭掉了,好,你任务完成。
接下来你爱干嘛干嘛,我不管。
没灭掉?
好好好,我看你是皮痒了。
什么部族联合,什么伏击你,我不管这些。
再给你一次机会,去把这个部族灭了。
别逼我亲自动手。
真要是我亲自动手了,那你折兰部,怕也是要被我顺手给收拾了。
——大致就是这个画风。
在残酷的草原,从来就没有‘非战之罪’‘兵力悬殊’之类的说法。
打赢了就是赢了,打输了就是输了。
十万人群殴一只蚂蚁,那也是赢,一个人被漫天外星人血虐,那也是输。
赢了就该通吃,就该拥有失败者所有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财富、妻儿,乃至于肉体、灵魂。
反之也是一样的道理:输了,就该接受失败者所应得的悲惨遭遇,为人奴婢,甚至是成为敌人祭天庆祝胜利的祭品。
别找借口,别找理由。
游牧之民不相信眼泪,撑犁天神不庇佑‘败类’。
什么是草原上的败类?
失败,就是你的原罪……
所以此刻,仍留在高阙的匈奴守军,不敢输。
没有任何一个游牧之民,能接受在草原成为‘失败者’的悲惨下场。
所以,他们悍不畏死,争先恐后,无所不用其极的,冲向汉军将士拼死驻守的,上下南关墙的各处阶梯口。
然后一头撞上严阵以待的汉军步兵整列,将刺骨冰寒的石砖染红,并为屹立于凛冬腊月的高阙,增添一份腥臭的温热……
“将军,绞盘不在关墙上!”
不多时,原本由先锋将士驻守的南关墙,次序为程不识所部中军主力接替。
相较于潜行数日,饱受寒冬璀璨的先锋大军,程不识所部中军,是前日才以‘冬训’的名义走出博望城。
且出了博望城后,程不识所部也没有为了这烟行踪,而过度牺牲将士们的身体状况。
早在战前,程不识就看得很明白了。
——致都所率领的先锋大军,唯一的目标就是暴起而夺高阙关墙,让这场战争的开始,从城池攻防战转变为阵地争夺战。
让双方对峙,从原先,汉军将士在高阙外昂首往上冲、匈奴守军在关墙上低头往下射,转变为:汉军将士守南关墙,匈奴守军控制北关墙!
双方以整个高阙为战场,以南北两侧的关门、关墙作为战场边界,进行一场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正面交锋。
所以,为了确保突袭的突然性,致都所部先锋,必须保证行踪不暴露。
为了隐秘行踪,致都所部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牺牲先锋将士的身体状况,甚至承受一定数量的战前非战斗减员。
但程不识所率领的中军主力,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性质。
就如此刻:致都麾下先锋大功告成,突袭夺取高阙南关墙后,是需要程不识所部中军主力赶紧跟上,并以尽可能饱满的状态接替防守位置,巩固已经到手的南关墙阵地的。
所以过去这两日,程不识也没给麾下将士,上所谓‘冬训’的强度,只在博望城外这儿转转,那儿看看,动不动就驻军修整,甚至埋锅造饭。
如此两日,中军将士虽然也有些疲惫,但比起致都麾下的先锋大军,无论是精神面貌、身体状况,还是战斗状态、战斗意志,那都高了不止三五个档次。
于是,在程不识麾下中军驰援高阙,并接替防守位置后,原本还有些摇摇欲坠、险象环生的南关墙阵地,便像是被一颗天降陨石所镇压般,瞬间稳定了下来。
——程不识,是如今汉室绝无仅有的防守战大师!
凡是程不识经手调减过的军队,那就没有不会打城防战、阵地防守战的。
于是,致都、程不识两位故人,竟是在前线战斗正酣之时,得到了在关墙上面会的机会。
“博望侯!”
见到程不识的那一刻,饶是被坊间暗讽为‘面瘫脸’,致都也仍是不受控制的流露出激动之色。
倒是程不识,面色略带阴郁的拱起手,与致都简单打过招呼,便朝着关墙内望去。
高阙南关墙,东西长曰有一里,墙三丈高、墙头不足三丈宽。
长一里,宽不足三丈的关墙上,是站不下多少人的。
而且眼下,匈奴人也已经反应过来了,汉军驻守关墙暂时还不吃力,但要想从关墙走下石阶,继续深入高阙,却是举步维艰。
唯有打开关墙,并迅速送一批精悍之士入关,汉军才能在关墙下站稳脚跟,才能背靠关墙,一点点将匈奴守军朝北关墙的方向逼退。
偏偏控制吊门的绞盘,又位于关墙内,此刻并不在汉军掌控之下……
“烧!”
“烧断吊绳,便是烧掉吊门,亦可!”
程不识沉声呵令,致都也才从先前的喜悦之中回过神来。
——之前,致都光想着关墙即下,只等程不识所部中军跟上来,先锋大军便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直到此刻,听程不识说起吊门,致都才总算是稍稍冷静下来。
先锋大军,固然已经圆满完成任务,即便就此退出战斗序列,战后也至少是个‘并列首功’的成果。
但这‘并列首功’的前提是:高阙真打下来了。
打下高阙,先锋大军潜行数百里,勇夺南关墙的举动才有意义,才有‘首功’的价值。
若功败垂成,没能拿下高阙,那致都所部先锋,便只是没有功劳,只有苦劳了。
所以眼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战争还没接受。
战略目的,也还远远没有达成。
便见程不识一声令下,关墙上,以及关墙外,顿时有上百兵士找来长杆,以布裹住杆头并将其点燃,开始忙活着烧吊桥上的吊绳。
只是天气过于寒冷,不过手腕粗的麻绳,却是烧了足有大半炷香,,才终于有了些许断裂的趋势。
关墙内,战斗仍在继续,匈奴人愈发癫狂、攻势愈发猛烈。
每一息,便有不知多少汉军将士倒在血泊中。
情急之下,当即便有十数人,从墙头倒攀而下,如猕猴般挂在吊绳上。
而后,他们便来到被烧软、或许快要被烧断的位置,自腰间拔出匕首、长剑,便在吊绳脆弱出一阵来回划。
并非吊绳完全断裂的声音,而是搓成吊绳的十几根粗麻绳中,其中一根被割断。
嘣!
嘣!
麻绳断裂声不断响起,巨大的吊门也开始吱嘎作响。
关墙外,中军将士们也拔剑出鞘,严阵以待。
嘣!!
嘣!!
挷!!!
终于,吊绳在十数人合力下被硬生生隔断,吊门也轰然砸在地面!
同一时间,关墙内的匈奴人目眦欲裂,当即便要朝关墙扑来,却是被关墙上,正手持长矛向关内抛掷的汉军将士所阻止。
就那么片刻间隙,当即便有上百悍勇之士涌入关门,踏足高阙内。
“杀!!!”
一声震天吼杀生,原本还相对比较冷静的汉军将士,也和匈奴人一样癫狂了起来。
和匈奴人癫狂的原因稍有不同:汉军将士的癫狂,多半是因为兴奋。
或许他们,也没有太过宏大的家国情怀、没有舍身忘死,为国捐躯的崇高信念。
他们拼死冲锋,也只是为了能建功立业,能为家人赢得更多的财富,以及更高的社会地位。
但在这一刻,他们就是英雄。
每一个踏足高阙,并一往无前,与癫狂状态的匈奴人迎面撞上的每一位汉军将士,都是毋庸置疑的英雄。
关墙外,中军将士,以及还没来得及登上墙头的先锋将士,不断自关门涌入。
关墙上的守军将士,也终于在击退了匈奴人一波又一波攻势之后,得以从关墙走下,加入了向高阙内冲锋的行列。
站在墙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关墙内,正一步步逼退匈奴人的汉军将士,致都脸上,只一阵按捺不住的喜悦。
唯独程不识,仍旧维持着战场掌控者、前线指挥者所应该具备的绝对冷静。
“关墙不可出缺!”
“速速重整关墙防务!”
“先列阵,再进逼!”
“乱阵者斩!!!”
(本章完)
第487章 僵持
第487章 僵持
自夜半时分,高阙之战骤然而起,到约莫两个时辰后,天边逐渐亮起一道鱼腹白。
高阙南关墙内侧,早已是血流成河。
——汉、匈双方将士的尸体,在关墙内垒了有上下两三层,又在冷冽寒风中被冻瓷实。
南关门大开,关门内侧的关墙下,也已经成为汉军将士的前线阵地。
经过长达两个时辰的拉锯、争夺,战场局势终于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汉军占据南关墙、南关门,并在关墙内、关墙上构筑起阵地,死死钉在高阙的南‘皮层’。
而在关墙靠里二百步的位置,匈奴人也已从战斗骤然爆发、汉军夜半而袭的情绪起伏,以及高阙遭遇突袭的惊慌失措中回过了神。
双方便此以高阙南四分之一处为界,在这天明时分,十分默契的暂停了战斗。
呼延当屠神情阴郁,看向南关墙的眼睛在喷火!
却也只得强压下怒火,允许麾下将士稍作休整,补充体能。
南关墙,则是另外一副场景。
——关墙下,不断有汉军将士自关门进出,将关墙下垒砌的双方阵亡者尸体搬去关墙外。
尸体搬出关门,也是原地分类——汉军将士的尸体,于河岸处整齐排列,只等战后确认其身份。
而匈奴守军的尸体,则是由军监依次记录,并当场割取首级。
收集下来的首级,于汉军将士尸体摆放处堆起,似是在祭奠汉家的英灵、英雄亡魂。
至于剩下来的无首尸体,则胡乱堆在偏僻处,等战后集中焚烧处理。
当然,这些事,都是在关墙外数百步,靠近河岸的位置做的。
紧挨着关墙外侧的区域,此刻则是飘起一道道炊烟。
——今日晨事,无论是致都麾下先锋大军,还是程不识麾下中军主力,都难得吃上了热乎饭。
虽然饭食算不得有多好——将本就做熟,却因天气而被冻硬的白面锅盔煮一下,做成泡汤锅盔,但对于这个天气下的汉军将士而言,也依旧能算作是难得的‘佳肴’。
在天寒地冻时,前线军人最希望吃到的食物,其实无关乎食物本身的类别。
只要是热乎的、刚出锅的、带有灶气的吃食,那就是这种时候的绝世佳肴。
也不麻烦——以屯曲为单位,将士们把戴在身上的冻锅盔依次丢进锅里,然后等着。
等伙夫往锅里倒入水,再加些盐——有条件便再往锅里丢一块冻硬的肥油。
等锅烧开了,将士们再依次走到锅旁,由伙夫为自己舀一勺咸腻的锅盔泡汤。
也不用勺、筷之类,就随便找个地方蹲下来,如喝茶般小口小口嘬边儿。
没那么躺了,更是可以大口大口的,将泡软的锅盔合汤‘喝’下去。
如是一餐过后,浑身上下不说是大汗淋漓,也总该是由内而外的暖起来。
这就够了。
这等鬼天气,这种鬼地方,能有口热乎饭吃,能感觉到浑身上下由内而外散发出暖意,便够了。
只是一餐用罢,将士们——尤其是致都麾下的先锋营将士们,便顿觉一阵困倦之意袭来。
致都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便找到程不识商议。
最终,二人商量出结论,或者说是程不识被致都说服,下令先锋营后撤至大河南岸,扎营修整。
高阙战事,暂交由程不识所部中军主力负责,致都所部先锋,则看修整后的情况再行定夺。
麾下将士终于能睡个踏实教,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安营扎寨、肆无忌惮的点燃篝火,致都也终是稍稍安下心。
只是麾下将士虽是推到第二线休息,但致都却并没有一同推到大河南岸。
而是留在程不识身边,趁着这天明前后,双方默契的暂且止战,和程不识一同站在南关墙上,向高阙内的方向远眺而去。
还是那句话:在此站前,汉家压根儿没人见过高阙,尤其没人见过高阙的内部构造。
至于昨夜,汉军虽然一举夺取南关墙,但毕竟风雪漫天,又是夜半时分,根本看不清。
尤其当时战斗正激烈,汉军上下将帅,也根本没空去观察高阙内部的地形、构造。
直到此刻,战斗暂时停止,关墙上的汉军将士轮换着退到墙外用食——最主要是天逐渐亮起,高阙内部的构造,才完完整整展露在了程不识等一众汉军将士的视野当中。
很深。
高阙,说是‘阙’,却有着相当夸张的纵深。
此刻为汉军将士所掌控的南关墙,东西不过一里余,关墙外呈‘八’字型朝河岸方向扩展。
而关墙内,汉军将士控制百步,也就是不到的区域。
又有二百步,即半里多的空位置,属于汉匈双方之间的真空地带,同时也是接下来的战场。
这三百步,就已经是整一里的纵深了。
但对侧的匈奴高阙守军,却并没有因为失去这一里纵深的控制权,而被挤在北关墙内。
——程不识目光所及,匈奴守军最前沿、最靠近汉军的位置,一直到依稀可见轮廓的北关墙,依旧还有二到三里的纵深。
这就意味着高阙南、北关墙之间的距离,足有四里。
一里三百步,四里,便足有上千步。
再加上东西亦有一里,即三百步宽的战场宽度,就使得匈奴人此时掌控的区域,达到了宽三百步、长七百到九百步。
即便是长宽各一步的区域,皆容纳一人的宽松站位,匈奴守军此时所掌控的区域,也依旧能容纳将近是十多万人。
也就是说,战斗一旦再次打响,匈奴守军根本无需进出北关门,便能随时在正面战场投入数万人。
反观汉军一方,则无疑艰难了许多。
三百步长的南关墙头,仅有三丈,即五步宽。
同样以长宽各一步可容纳一人来算,汉军掌控下的南关墙,顶多只能容纳一千五百人。
即便此刻,关墙上的汉军将士几乎是前胸贴后背,宛如后世挤公交的场景,也不过将将塞满了两千多,不到三千人。
关墙下,倒是宽松许多。
仍是三百步宽,汉军却已在打开南关门后,掌握了关墙内百步的纵深。
按长宽各一步容纳一人来算,这三百步乘百步的纵深,也同样能容纳三万人。
但很显然:战场上,将士们是不可能高密度扎堆的。
就如此刻,匈奴人掌控的区域明明能容纳十几万人,却依旧只有一万多人在关内,余者都推到了北关墙外一样。
此刻,汉军所掌握的高阙内百步区域,也只有不到一万汉军将士,以屯、曲为单位分阵地驻守。
而且不同于关墙上的汉军将士,可以依托关墙,以及上下关墙的石阶口构筑方向——关门内、关墙下的汉军将士,几乎等同于是在开阔地带,毫无战术依托的构筑野外防线。
这种防线,且不说稳不稳固,几乎是只要战斗打起来,双方短兵相接撞在一起,阵地就必然要反复易手。
可能匈奴人一个冲锋,汉军将士就被推回到关墙下,乃至于关门外了;
汉军将士一个反冲锋,原本一百步的掌控区域,又能变成二百步了。
所以此刻,高阙内的汉匈双方虽然都出奇的安静,双方将士都在紧锣密鼓的进食补充体能,但双方将官都很清楚:等战斗再次爆发,这场高阙之间,便大概率要在今日之内见分晓。
对汉军而言最糟糕的状况,是城墙内的阵地尽失,就连关门都被匈奴人想办法重新堵住,只有关墙还能勉强为汉军所掌控。
而最乐观的状况,则是一步步将战线往前推,将匈奴人一步步推到高阙北墙。
最后,也是一样的:将匈奴人推出北墙,推出北关门,只留北关墙上的匈奴人苟延残喘。
汉军只留南关墙,大概率还能再争取一下——毕竟这场战争的开端,便是以汉军夺取南关墙作为起点。
但若是匈奴人手里只剩下北关墙,那战斗就基本可以宣告结束了。
因为一旦被逆推到北关墙,匈奴人的军心、士气必将跌入谷底。
再加上匈奴人本就不会攻城,更不会守城,就更使得匈奴人掌控下的北关墙,和高阙完全丢失没什么区别了。
“得想个办法,让弓、弩可用。”
“如若不然,尽以短兵相接为战,即便我汉军将士不惧,也终归不是办法。”
远眺向北关墙的方向,程不识如是一语,也惹得致都一阵点头附和。
“确是。”
“一来,伤亡过巨。”
“二者,不确定性太大。”
“若能有弓弩压制,那今日战后,我军最差也就是现在的局面:据南关墙,并控制关内百步。”
“仍近战肉步,却有可能失去这关内百步的区域,甚至就连南关墙,也或要岌岌可危。”
说着,致都还神情严峻的深吸一口气,又微微一摇头:“匈奴人的援军,必然会源源不断的抵达高阙。”
“而我军在夺取高阙之后,还要保有足够战力固守高阙。”
“高阙固然易守难攻,却也终归要人来守。”
“若伤亡过巨,则军心士气必然受损,即便高阙已下,守起来,也会不再容易了。”
致都言语间,程不识也面色凝重的低下了头,看向手中的少府产制式长弓。
并未将弓架起,而是横握着弓身,似是检查般,以另一手轻拉了拉弓弦。
不出所料的,弓弦不大能拉得开。
至于硬拉会如何——看看程不识身旁,那脸上有一道斜向血痕的亲兵,就可见一斑了。
——天气,实在太冷了。
冷到才刚战死不久的尸体,半炷香前还往上冒着热气,半炷香后就能冻得梆硬!
弓弦更别提了——看着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也没有冻得完全拉不动。
可只要你敢硬拉,它就敢给你崩断。
再加上弯弓搭箭的技术动作,本来就是上半身和脸贴着弓弦,只要弓弦绷断,那就是往脸上、脖颈上去抽。
运气好点,不过是脸上多一道狰狞的疤痕,又或是胸、腹被自己的弓抽一鞭子。
但凡运气差点,弓弦绷断抽到了眼睛,又或是脖颈软弱处,那和后世热武器炸膛所造成的后果,也基本没什么两样了。
“莫如,在关墙上,以及关墙内点燃篝火?”
“若暖些,说不定弓弦也……”
致都略带迟疑的提议,却只引得程不识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弓弦已冻,若骤然加热,必使其绵软无力。”
“弓箭是能射出去了,却也造不成杀伤了。”
言罢,程不识低下头,思虑再三,才终是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造些投石车。”
“就立在南关墙外,朝关墙内的匈奴人抛射巨石、垒木。”
“怎说也是远距离杀伤,有总比没有好。”
这一提议,倒是赢得了制度的认同。
和依靠弦的拉力、弹性提供动能的弓弩不同:投石机的动能,是以一块巨石,凭杠杆原理所提供的。
寒冷天气对投石机的唯一影响,或许就是材料不太好找。
“怕是关墙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树木,军中也不曾备下足够的绳索。”
致都提出疑虑,程不识却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目光再度望向北关墙方向。
“今二日,我部中军将士,便多半是在伐木。”
“抛石车,也制了三五座。”
“只是都在南岸,要调来,也需一些时间……”
程不识说的轻松,甚至还有点‘太慢了,得等’的失望。
却见致都略带惊疑的瞪大双眼,满是不敢置信的侧身看向程不识。
——不是哥们儿!
——酱紫卷是吧?!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显得我很呆?!
致都腹诽之余,程不识此刻,却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投石器……”
“究竟是要投石、木砸人呢……”
“还是……”
回想起前几日,亲眼见识到的那些禁忌之物,程不识心中,只陷入一阵纠结之中。
倒是无关乎天和、人和之类。
只是程不识在想:要不要为了争取时间、尽快拿下高阙,而降高阙的一部分给毁掉。
如果一时不慎,把北关墙毁的太彻底,那接下来的高阙防御战,是否会变得更加吃力……
(本章完)
第488章 骇人!
第488章 骇人!
时间很快,便到了午时。
自凌晨夜半时分,高阙之战爆发,也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时辰。
双方都于天大亮后默契的停战,而后,又各自以更加猛烈的攻势、更为坚决的守势,再度展开阵地攻防战。
——没有弓弩,没有远距离打击手段,双方便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投掷,来争取造成远距离杀伤。
汉军将士这边,是用到了掷矛的上古战斗方式。
倒是匈奴人,用出了出弓箭外,同样存在于战斗方式之中的:扔石头,亦或是扔石制钝器。
但终归不是可以齐发、齐射,并形成杀伤面的远程打击方式,双方的这些‘鬼点子’,终究也只是聊胜于无的性质。
战争的关键,还是取决于双方面对面,剑对剑的短兵相接。
汉军一方还算稳得住阵脚。
毕竟这场战斗,汉军将士并不需要担心背后的高阙南关墙外,又或是侧翼的悬崖峭壁。
高阙内部的构造,使得双方在这场战斗中,都只需要专注于正面的敌人。
只需要防御正前方的敌人,也同样只需要攻击正前方的敌人。
这种战斗方式,汉军将士显然很擅长。
——不就是步兵对垒,正面交锋嘛~
打自春秋战国,华夏军人就已经在熟悉、掌握这种作战方式的精髓了。
反观匈奴人,显然不大习惯这种只能正面打,根本没有腾挪空间的战斗方式。
一来,作为草原游牧之名,匈奴人的战斗思维模式,本就偏向于骑兵大集群的作战方式。
那骑兵大集群,是怎么作战的?
显然不是面对面相互冲锋、拼杀,而是需要极为宽阔的战场纵深,以供骑兵集群辗转腾挪,反复拉扯。
双方之间的战斗、伤亡,大半出现在追逐战,迂回、包抄供给侧翼,更或是段敌后路,捅敌人后背等战争场景。
而眼下,即便胯下无马,高阙内的匈奴守军,也还是难免被这种思维惯性所影响。
——这么狭窄的战场,怎么打?
战争这个东西,不就得找个几百里长宽的开阔地,然后骑马你追我赶嘛?
没有马就算了,连战场宽度都没有,只能这么面对面对战,这还怎么打?
无法迂回侧翼、包抄敌人后路的战争,怎么可能打的赢?
于是,匈奴守军将士越大越别扭,越打越急躁。
尤其是随着伤亡越来越惨重,匈奴守军将士们心中,也开始涌现出阵阵恐惧。
说来,匈奴人,其实算是草原游牧部族当中,最擅长,也最不惧怕正面作战、肉搏,短兵相接的部族。
当年,那场决定草原霸主归属的史诗级决战当中,匈奴人在战役的最后阶段,正是通过悍不畏死的肉搏厮杀,将东胡王庭最后的信心和势力土崩瓦解。
那一站过后,折兰人的癫狂、骁勇传遍草原,折兰部成为了单于庭镇压慕南的三驾马车之一,更是成了草原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正正的匈奴人,其实是不怕短兵相接、正面肉搏的。
在某种程度上来讲,相较于在马背上冲杀、追逐,匈奴人甚至更愿意,也更擅长下马肉搏!
自有汉以来,也无数次发生过匈奴骑兵冲向汉军步兵集群,主动跳入汉军步兵阵列的腹地,然后主动下马拼杀的事情。
但这其中的关键在于:真正的匈奴人。
在匈奴人统治草原,统御草原百蛮,成为草原各部共主的当下,匈奴人,自然就是游牧民族的代名词。
折兰人可以说自己的匈奴人,楼烦人也已说自己的匈奴人,白羊部、休屠部、混邪部——乃至于乌孙部的部族,也都可以说自己是‘匈奴人’。
但这里的匈奴人,却只是广义上的:受匈奴单于庭统治,属于匈奴帝国一份子的人。
而真正的匈奴人,则指的是匈奴单于庭直辖的本部,曾作为‘匈奴部’存在于草原之上的,根正苗红的匈奴人。
在几十年前,这些人在头曼单于的领导下,本就弱小的部族愈发羸弱,任草原上的哪个部族,都能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
后来,冒顿单于鸣镝弑父,这些人便追随着新的王者,将迫害匈奴部的罪人:头曼单于弑杀,而后尊立新主。
再后来,匈奴部在冒顿单于的率领下,南征北战,东伐西讨——匈奴部每强大一分,都有这些人的影子和贡献在其中。
最后的最后,草原三分为:东胡,月氏,匈奴。
原本三部可以相安无事,维持着那微妙而又脆弱的平衡,然后遵循‘弱者联合起来对抗强者’的原则,与月氏人一起对付草原霸主:东胡。
但最终,冒顿单于却坚定地表示:要想成为草原新的霸主,匈奴部就必须通过自己的实力,将东胡王庭掀翻于王座之下!
冒顿单于做到了。
匈奴部,成为了草原新的霸主,也完成了‘匈奴部’到‘匈奴单于庭’的华丽转变。
直到这时,曾属于匈奴部中坚力量,为匈奴的日益强大做出无数贡献的‘匈奴人’,才终于得到了勇者的奖赏。
——现如今,草原各部之间,彼此征伐不休,所为者不过草场、盐场,亦或彼此之间的物资、人口掠夺。
但匈奴单于庭本部,却绝不会卷入这样的争斗之中。
整个单于庭本部,控弦之士四十万,可以镇压草原上的任何一个部族,甚至可以和草原上所有部族一同开展,并战而胜之!
每一年,单于庭本部都会追随单于庭的脚步,巡视草原,走到哪吃到哪。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匈奴单于,只有在面对草原其他部族的时候,才是草原共主。
而在匈奴本部面前,匈奴单于,则是他们的王。
一如折兰王、白羊王、楼烦王——匈奴单于,便是匈奴本部的‘匈奴王’。
这些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匈奴人。
相较于畜牧,他们祖上其实更擅长捕鱼。
相较于骑马,他们其实更喜欢,也更擅长摔跤。
相较于弯弓搭箭,他们更擅长投掷。
相较于利刃,他们也更喜欢钝器。
和草原上的每一个游牧部族一样:匈奴人,也有独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习性,乃至于作战方式。
其中,最为匈奴人感到自豪的便是:伟大的匈奴本部勇士,不同于草原上,任何一个不敢正面应敌,只如老鼠般东躲西藏的胆怯者——匈奴勇士,永远敢于正面迎敌!
无论是对外作战,还是部族内部的纠纷,匈奴人都希望通过最为纯粹的1v1真男人大战,通过最原始的方式决出胜负。
在部族内部的纠纷当中,双方通过摔跤来一决胜负时,当其中一人摔倒在地时,高傲的匈奴人,会主动后退,给对方重新站起的机会。
不是因为傻。
而是匈奴人坚信:真正的胜利,是不能通过阴谋诡计得来的。
用阴谋诡计、乘人之危得到的胜利,是无法得到他人尊重、敬畏的,甚至都不能算作是‘胜利’。
而在战场上,匈奴人也几乎不会采取迂回、包抄,亦或是暂避锋芒,以退为进之类的战术调动。
——就是一个打!
——就是一个冲!
匈奴人有信心,能凭借自己的实力和悍不畏死的勇气,将每一个胆敢朝自己发起冲锋的蠢货撕碎!
匈奴人,也确实在草原上做到了这一点。
直到那一站,与东胡人争夺草原霸主的决战,意识到自己仍旧不够强大、至少没有东胡人强大的匈奴人,终于见到了比自己还勇敢、还悍不畏死的另一群疯子。
折兰人。
于是,折兰部成了最受匈奴单于庭本部欢迎、亲近的部族。
也成为了三驾马车中,唯一一个不需要拥有牧场、畜牧群,便能直接得到单于庭供养的部族。
因为匈奴本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算是草原上最懂折兰人的一群人。
匈奴本部清楚地知道:折兰人,天生就是为了战斗而生。
他们不该把时间、精力,浪费在和牛羊作伴,和乳制品为伍的生活琐事当中。
他们应该战斗。
他们应该无休止的战斗,应该出生在战场上,并于战场上找到自己的归宿,结束自己灿烂辉煌的一生。
而眼下,高阙内,哪怕一个折兰人。
更没有匈奴本部,那些永远都有一个悍不畏死、勇往无前之心的‘真·匈奴人’。
呼延当屠、且当二人,也只是四大氏族之一:呼延氏的贵族。
而草原上,除了折兰疯子,和单于庭本部那些战争狂人,便再也找不到第三类人,是不具备游牧之民‘趋利避害’之本能的了。
趋利避害,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甚至打得过也不是不能跑,才是草原游牧之民的生存之道。
现在,双方的战场被局限于高阙内,这让天生习惯了‘大战场’,并习惯于先找好退路、准备好逃跑路线,而后再打仗的游牧之民无所适从。
再加上伤亡越来越大,战况越来越惨烈,匈奴守军一方的军心、士气,也开始出现了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
草原上有一句俗语。
活着,便是一切。
只有活着,才是比撑犁天神还要大的事。
只要活着,就什么都能有、就什么都有机会。
生存,才是草原上的头等大事……
“汉人,已经占据高阙了……”
“继续打下去,也无法将汉人赶回河对岸吧……”
一时间,匈奴将士各怀心绪。
手中的刀、剑沾满鲜血,将握柄处搞得湿乎乎、黏糊糊的。
整个高阙内,也从原先的冷灰,变成了一片刺眼猩红。
——每时每刻,都有人倒在血泊之中。
每一呼、一吸之间,便有人死在这场‘不对等’战争中。
匈奴人,开始恐惧了……
“不许退!”
匈奴阵列后方,呼延当屠拔刀怒斩,将一名打算偷偷后退,溜去北关墙的匈奴守卒砍翻在地。
而后,便在一众匈奴守军异样的目光注视下,坚定不移的吼道:“想想你们的家人!”
“想想你们的部族!”
“一旦失去高阙,就算撑犁孤涂不怪罪、撑犁天神不降罪,汉人,也将夺走属于你们的一切!”
“——你们的女人,会成为他们孕育后代的工具!”
“——你们的草场,会成为他们畜养马屁的乐土!”
“你们的亲人、部众,你们的财富——乃至于你们的生命!!!”
“汉人,什么都不会给你们留!”
关键时刻的一番吼呵,总算是让守军将士动摇的心神稍稍一定。
是啊。
游牧之民南下抢掠,无不适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汉人的财富,一定要带走。
汉人的女人,一定要抢走。
汉人的城池、房屋,一定要烧掉。
若是反过来,汉人,想必也会这么做……
“对面的匈奴人,听着!”
正当守军将士迟疑间,百步外的南关墙方向,也随之响起一阵蹩脚的匈奴语。
便见一名汉人大将走出阵列,手握一个前窄后阔的奇怪物什,操着一口比鲜卑人还蹩脚的匈奴语,再吼道:“高阙,已经不再属于你们了!”
“想想你们的亲人!”
“想想你们的部众!”
…
“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不要将生命,白白丢在这高阙之上!”
“回去找你们的亲人,回到你们的部族,放下刀剑,跳下马背!”
“畜养你们的牛羊牧畜,过你们自己的生活!”
“不要再助纣为虐,成为单于庭残害草原游牧之民的帮凶!!!”
与呼延当屠方才那番话高度重合,意义又截然相反的一番话,直说的匈奴将士纷纷愣在原地。
便见那大奖稍侧过身,指了指身后的南关墙。
“我汉家的五十万大军,今晚便会抵达高阙!”
“此刻,关墙外,投石器、攻城车,还有碾人木,也都已备好!”
“——本将,不忍屠戮无辜的游牧之民!”
“天黑之前退出高阙者,不杀!”
“天黑之后,高阙内,凡游牧之民,一个不留!!!”
那汉将话音落下,也不等有人回应自己,当即便折身退回到了汉军阵列的后方。
同一时间,南关门处,也传来一阵刺耳的‘吱嘎’‘吱嘎’声。
“是……”
“是投石车!”
“汉人,要在这高阙内,用投石车砸死我们!”
(本章完)
第489章 高阙即下!
第489章 高阙即下!
仅仅只是喊话,显然还不足以让匈奴人溃散而逃。
当然,也是因为匈奴人想要逃,并非回身往后就能逃走。
——在秦人修建这座高阙时,北关墙,才是这座高阙大概率会‘迎敌’的一面。
所以,北关墙比南关墙更高、更厚。
从外部攻打北关墙,难度远高于攻打南关墙。
自然,此刻的匈奴守军将士,想要在呼延当屠的眼皮底下,从内部登上北城墙并逃走,也几乎是天方夜谭。
但一颗种子,也就此种进了匈奴守军将士心中。
——不是不能逃。
真到了那生死存亡之际,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逃……
邦!
邦!
邦!!!
午时已过,太阳也已稍稍倾斜向西方。
汉人口中所谓的‘器械’,也终于开始发出轰鸣声。
接连三声巨响过会,是三颗比人头稍大些的石块,燃着温暖的火焰,在空中划出一道靓丽尾焰,略过匈奴将士头顶,径直砸向了~
北关墙外。
砸过头了。
但很快,伴随着一阵绞盘转动声,汉军一方的投石器,也都再次调整好角度。
随着又一阵‘邦邦’声,匈奴守军阵地,顿时一片人仰马翻,哀嚎遍野。
虽然只是人头大小的石块,但经过数百步距离的抛物运动,其具备的动能,竟已是能将正砸中的匈奴兵士给砸烂!
砸中脑袋、前胸,自是不必多说,压根儿就不可能活的下来。
甚至即便是砸到手、脚、肩等不算要害之处,也同样是一副碰之即死,触之即残的画面感。
最主要的是:视觉冲击太过强烈!
眼睁睁看着身边的战友,被一颗从远处飞来的石头,砸的硬生生倒飞出去,身体更是被砸烂的不成样子!
甚至可以说,被砸中的人,也许还更幸运些。
至少他们没有经受太大的痛苦,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便失去了生机。
而那些没有被砸中的人,却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时刻经受‘什么时候会砸到我呢?’‘我也会被砸成那个样子吗?’的恐惧之中。
天寒地冻,军心士气本来就脆弱。
本以为‘固若金汤’的高阙,此刻却被汉军将士攻入内部,甚至直接将整个高阙作为战场,匈奴将士本就心神不定。
再加上先前,那汉人大将临阵喊降,以及此刻,投石车所制造出来的惨状……
“撑犁天神惩罚了我们!”
“我们不该再和汉人争夺高阙!”
一声惊惧交加的吼叫声想起,呼延当屠面色一沉,当即便是一道寒光闪过,一颗人头落地。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匈奴将士,严寒恐惧的看向对侧汉军整列,又满是晦暗的看向身后,正亲自充当‘督战队’的主将:呼延当屠。
高阙陷落,似乎便已经成为必然……
邦!
又一声震天巨响,本以为是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块砸来,又要夺走几个倒霉蛋的生命。
但紧随其后想起的瓦罐破碎声,却让所有匈奴将士——包括呼延当屠,都不由微微一愣。
循声望去,却见那个被汉军投石器咋来的陶罐,此刻已是完全破碎。
而瓦罐碎片溅射到的一大片区域,此刻,竟都燃烧着蓝绿色怪火……
“汉人,得到了鬼神的庇佑!”
又一声惊呼,又一道寒光,又一颗人头落地。
可接下来的一阵邦邦巨响,却像是一柄柄重锤般,砸向每一名匈奴守军将士的心头,并发出阵阵闷响。
没有任何意外,仍旧是瓦罐破碎,仍然是蓝绿色火焰溅射;
不多时,几十个破碎的瓦罐,在本就拥挤的匈奴守军阵地中,划出了几十个圆形的‘禁区’。
感受着那火焰的异样炙热,匈奴守军,终于陷入骚乱之中……
“呼延当屠!”
“你要违背神明得意志吗!”
“杀回去,杀出高阙!!!”
这一会,呼延当屠无力再镇压军心,只在象征性的争取后,无奈被亲卫护送着,消失在了匈奴守军阵地。
本就混乱的匈奴守军将士,在主将也淹没于混乱之中后,愈发陷入无以复加的混乱。
你推我搡,互相拥挤着,朝着北关墙的方向而去。
没有弓箭。
这个天气的战争,没有弓箭。
所以,北关墙的‘督战队’,并没能对迎面冲来的匈奴溃兵,造成任何武力威慑。
关门被打开,紧接着就是乌泱泱的溃兵,毅然决然冲进高阙外的天寒地冻之中。
而北关墙上的‘督战队’,也在短暂的迟疑后,各自试探着,混在溃兵之中,朝着关门外推搡而去。
整个过程,持续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直到日暮西山,夕阳西下,才终于结束。
整个过程当中,郅都和程不识二人,都在竭力约束不下:绝不可追击。
只随着匈奴人溃散,自北出了高阙,汉军将士则一点点前推阵地。
来到先前,那一处处被点燃蓝绿色火焰的‘禁区’时,汉军将士本能的躲开,眼底却尽是说不清的兴奋之色。
——华夏上下五千年,最重鬼怪之说的,便是当今汉室。
甚至就连世人眼中的‘在世圣人’,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都在面对国士贾谊时,留下了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历史名场面。
此刻,这些蓝绿色火焰,对匈奴人的打击有多大,对汉军将士的振奋便有多大。
——鬼神之力啊!
得鬼神相助,哪还有打不赢的仗?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往往就是这样。
你觉得你必胜,你未必能取胜。
但若是你坚信自己必胜的同时,敌军又觉得自己必败,那战争结果,便基本可以确定了。
你觉得自己必胜,所以会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下意识的,做出有助于胜利的判断决策和举措。
而敌人认为自己必败,便也会不受控制的、本能的,去做出推动战争走向失败——甚至是尽快走向失败的方向。
于是,本该成为数十年内,最值得注目的汉匈高阙之战,在天子荣三年冬十一月十日夜半爆发后,于短短一日后——于天子荣三年冬十一月十一,黄昏时分,结束了第一阶段的战斗。
汉家,正式接管高阙!
原本作为前哨站、前线重镇存在的博望城,彻底成为了汉属高阙的后勤中转站,以及汉室在河套北部地区的第二道防线!
但战争,还远没有结束。
拿下高阙,仅仅只是汉家的战略目的得以达成。
汉家当然希望战争就此结束。
但匈奴人,绝不甘心于如此简单的,将高阙拱手相让。
加下来的一段时间——甚至可能是从现在的凛冬,一直到匈奴单于庭自西归来的秋后,高阙或许都将经受匈奴人接连不断的进攻。
就算最终,汉军将士仍旧守住了高阙,将所有匈奴人都拦在了关墙外,战争也仍旧不能算是完全结束。
——哪怕没能夺回高阙,且也接受了‘高阙易手’的现实,匈奴人也不会就此作罢。
从今往后,高阙北关墙外的数十里区域,很可能被匈奴人安排三到五个,甚至更多大型部族日常性助手,以求将汉军将士堵在高阙,不能北出高阙威胁慕南。
换而言之:这是一场拉锯战。
夺下高阙,还仅仅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还要守住高阙,并在匈奴人的严防死守下,早日将高阙,打造成汉军北出河套,踏足慕南,威胁匈奴统治根基的前沿阵地。
而眼下,郅都、程不识二人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即刻调巨石、垒木、砂石若干,将高阙北门彻底封堵!”
“要堵死!”
“自即日起,非天子诏、太后旨、调兵虎符三者齐具,另本将点头,决不可开高阙北门!”
“——违令者,坐叛国!!!”
“另传令博望城,使遂营尽出,于高阙南河面搭桥。”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饱经战阵,且对国家战略有深刻认知的高级将官,在高阙确定到手后,程不识的第一反应,是最大限度保护胜利果实。
而此战,汉家最大,同时也是唯一的胜利果实,便是高阙。
将高阙北关门彻底堵死,即是程不识现实角度的考量,也是在向日后的所有驻守高阙的汉军将士,展露‘高阙绝不可失’的决心。
至于在高阙南侧,连接高阙-博望城的河面大桥,则是为了保障高阙的后勤供应,并为博望城随时增兵支援高阙,尽快创造客观条件。
——此战,为了尽快渡河参战,程不识并未能让麾下中军主力分批次过河。
几万人乌泱泱涉冰渡河,导致了至少有数百人,在渡河过程中跌落于破裂冰面之中,长眠于大河。
当时是战时,兵贵神速,程不识别无他法。
但现在,高阙即下,高阙至博望城的这一片区域,皆已为汉室所掌控。
再不在大河之上,趁着凛冬冰封搭座桥,日后就又要生出新的麻烦。
战斗结束,日暮降临,接下来的事,自然也就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高阙内,燃起了一堆又一堆篝火,飘起了一道又一道炊烟。
匈奴人关在高阙内,没来得及带走的百十头奶牛,都被程不识下令烹杀,好让将士们吃顿好的。
高阙内的遍地狼藉,残肢断臂,也被将士们快速打扫。
匈奴人的尸体,在割取首级后堆在了一起,一把火点燃于关墙内,权当是让将士们取暖。
汉军将士的遗体,则被整齐排列于关墙脚下。
或许过几日,程不识会下令集中火葬,并祭奠英灵。
战场打扫完,又吃下一顿振奋人心的全牛宴,将士们也依旧没能第一时间得到休息。
北关墙,被程不识安排了一万将士驻防,并另有一万将士于北关墙内搭设军帐,以作为突发危机时的机动力量。
余下的兵士,今夜倒是能凑合住在匈奴人留下的毡帐之中,强忍腥臭休息一夜。
等明日,要么得新搭军帐,又或是着手在高阙内,建造可供汉军将士休息,更适合汉家宝宝体质的营房。
程不识,也同样没有休息。
在天彻底黑下来后,程不识和郅都二人,出现在了高阙北关墙之上,谨慎的藏身于抢夺后,眺望向关墙北侧的幕南大地。
——天空中月明星稀,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让程不识、郅都二人一阵感怀唏嘘。
但最终,程不识的注意力,还是回到了高阙本身。
“今天逃出去的溃兵,多半要冻毙于今夜。”
“如果匈奴人决意夺回高阙,那至多三日后,便又是一场攻防战。”
“——只是这次,换做是我汉军将士,驻守高阙。”
说着,程不识缓缓侧过头,望向郅都的目光中,早已布满血丝。
“郅将军认为,未来三日,是否应该排出兵士,于高阙外挖掘陷马坑?”
闻言,郅都却是略有些诧异的一挑眉角。
见程不识不似作伪,而是真的在征求自己的意见,郅都心中,却更感一阵差异。
——经朝那一战,以及去年的河套-马邑一战,程不识,已经逐渐被军中将士私下里称为:程不败。
只是这‘不败’二字,并非全然是称赞。
中高级将官,以及那些有点见识、有点战略目光的底层将官,是真的在赞叹程不识的不败战绩。
而绝大多是底层兵士,则是在以‘不败’二字,反讽程不识作战时瞻前顾后。
近几个月,长安城甚至有这样一句笑谈广为流传。
敌人可能赚了,但程不识永远不亏;
敌人可能胜了,但程不识永远不败!
程不败,这么个‘不败’法……
“博望侯,已经下令将高阙北门彻底堵死。”
“再派人出关,构筑工事,怕是只能用吊篮吊下关墙。”
“一旦匈奴人来犯,这些出关构筑工事的将士,只怕来不及吊回关墙?”
郅都意有所指的一问,却只引得程不识面无表情的一点头。
“确实如此。”
“出关构筑工事的将士,只要碰到匈奴人,几乎就无法活着回来。”
“且他们构筑的工事,也未必就能在接下来,匈奴人反攻高阙的过程中,起到多么关键的作用、对匈奴人造成多么重大的杀伤。”
“但终归是会有些用处。”
“所以,想要与郅将军商讨一番:以‘终归有点用处’的工事,换将士们出关去赌命,是否值得。”
(本章完)
第490章 变天了
第490章 变天了~
高阙之战的结果,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匈奴人自不必说。
早在秦末,秦长城军团南下平叛,导致高阙、河套一带平白便宜了彼时的匈奴部时,匈奴冒顿单于第一眼见到高阙便下了定论:如此雄关,如果不是秦人主动让出,是无法被草原游牧之民所占据的。
也就是说:游牧之民不单不可能建造的出高阙,也同样不可能凭武力攻夺高阙。
那游牧之民打不下来的高阙,华夏农耕之民是否能打的下来?
如果是秦人,那匈奴人或许会认为:不好说,说不定还真可以。
但换做是汉人?
呵。
白登之围困住的,是你汉人的开国皇帝,所谓‘英明神武’的太祖刘邦吧?
说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冒顿单于,以求与匈奴和平共处的,也是他吧?
还有。
冒顿单于在国书上,光明正大的说:我没有女人,你没有男人,咱俩何不一同取乐,再把长城两侧合并治理?
结果那人却答:我已经老了,不再冒昧,连牙齿、头发都快掉没了,还是给单于送去个年轻的女人吧……
说这话的,是那所谓心狠手辣,权倾天下的高后吕氏吧?
那还有什么还说的?
开国皇帝,要和冒顿单于结儿女亲家,和亲陪嫁,只求和平。
开国皇后,担心自己不够貌美,而婉拒冒顿单于‘交欢’之请,却也没忘送去一个年轻漂亮的娇美宗室女。
你们汉人想咋的?
高阙?
你知道高阙长什么样么你……
毋庸置疑,当高阙易手——曾在游牧之民眼中羸弱不堪的汉人,真的一刀一枪打下了高阙的消息,传遍草原时,草原必然会多出许多张黑人问号脸。
哈?
哥们儿你来真的啊?
高阙?
真打下来了?
咋打的?
骑着高达还是派了轰炸机?
…
草原上如此,河西地区,还有已经为汉家所有的河套地区,也必然是物议沸腾。
——河西各部,几乎都已经知道汉家接下来,会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了。
尤其是在休屠部被屠灭,休屠泽为混邪部所有,并口头进献给汉人之后,就更佐证了河西各部的判断。
汉人下一步的拓张,必然是往河西。
而河西各部之所以还能稳得住,而不是急着决定究竟是学混邪部献降汉人,还是做匈奴单于庭的死忠,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高阙的存在。
高阙对于河套而言,无异于搭在脖颈上的绳索。
只要收紧,河套便会被勒的喘不上气!
只要勒的够紧、够久,便能将河套彻底勒死!
所以,明白匈奴单于庭不大可能派出军队,来帮助河西抵御汉人的河西各部,几乎是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高阙之上。
经朝那一战,以及河套-马邑一战,匈奴单于庭不说是元气大伤,也至少是不比从前。
而河西地区,单于庭本就是扔几个部族过去,然后放养的态度。
强盛时期的单于庭,对河西尚且是如此态度,如今处于疲弱状态的单于庭,自更不可能真刀真枪的帮助河西。
唯独高阙,是匈奴人绝不容有失的幕南门户,匈奴人哪怕是倾家荡产,都会力保高阙。
而高阙的存在,又会让河套地区的汉人投鼠忌器,不敢将高阙抛在脑后,放心大胆地出征西进。
所以,河西各部都没有着急。
除了混邪部这种极少数激进者,亦或极端保守者,已经开始在汉匈双方之间选边站队外,绝大多数河西部族,都还在观望。
再看看。
看看汉人和匈奴单于庭,能打出谁的狗脑子。
等分出胜负了,未来明朗了,再去做胜利者的狗腿子呗~
反正草原千百年来的生存之道都是这样,也没什么难为情的。
但现在,高阙没了。
匈奴人失去了高阙,甚至因此,而不再能稳居幕南!
无论汉家有没有那个气力和想法,汉家都已经在事实上,达成了对幕南地区的直接军事威胁!
最终结果如何——是匈奴人重回巅峰,先后多会高阙、河套,还是汉人一鼓作气,把匈奴人一路敢去幕北甚至北海,河西各部不得而知。
但显而易见的是:失去高阙后的匈奴人,自身难保了!
连自己的大本营幕南,都已经暴露在汉人的军事威胁范围内,匈奴人自顾不暇,更不可能管河西死活了。
而高阙易手,又使得汉人自河套西进的图谋,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汉人不用再担心西进时,高阙会插自己侧肋一刀子。
而在正面战场,河西各部即便是联合起来,也不可能打得过匈奴人都打不过、高阙都防不住的汉人虎狼。
所以,当高阙易主的消息传到河西时,河西各部的第一反应会是:怎么可能?!
绝不可能!
而后,河西各部又会祈祷:该死的汉人,赶紧把高阙拱手让回去啊!
同时,河西各部也大概率会为了分担汉人的压力,为幕南地区夺回高阙创造条件,而主动东进,进逼河套。
直到进逼不成,高阙又始终为汉家所掌控,匈奴人重夺高阙无望,河西各部才会以‘匈奴人已经不行了,未来是汉人的时代’作为先决条件,去盘算各自的未来。
所以,在高阙之战,从攻防战转变为拉锯战后,河套与河西地区接壤的区域,大概率也会有一段时间的战火纷争。
再然后,便是河套了。
——汉家打下河套,也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了。
河套地区的经营,固然称不上固若金汤,汉家在河套根深蒂固,难以轻易拔起。
但怎说也是一年时间,河套地区的状况,也是愈发明朗。
最开始,汉家夺取河套时,原属匈奴单于庭的河套各部,几乎都是滑轨以迎汉家王师。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汉家在河套地区的统治愈发趋于实操阶段,这些原本滑轨的河套部族,也开始有些不对劲了。
这些部族当中,有的,是当初觉得汉人不过短暂占据河套,很快就又会被单于庭赶回朝那赛,所以暂时投降,以待将来。
结果匈奴单于庭并没有回来,汉人非但没有被赶出河套,甚至开始在河套兴建城池,甚至是将河套各部编户造册,俨然一副要长久统治的架势!
于是,这些部族就很急,但急也没用,只能先别急。
只是他们心中,仍旧在期盼着、憧憬着匈奴单于庭打回河套,与他们里应外合,让汉人滚回长城内,让河套重新回到游牧之民手中的那一天。
这些人,隐忍,圆滑,表里不一,大奸似忠,很不好处理。
还有一部分人,是草原上最常见的墙头草。
匈奴人统治河套,他们就自诩为匈奴人。
现在,河套为汉家所有,他们又毫无心理负担的,直接自诩为汉人了!
只是毕竟才刚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些‘汉牧民’身上,仍旧保留着绝大多数游牧民族的特征。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慢慢脱下胡服,穿上汉袍,会慢慢放开发辫,束发戴冠。
也会慢慢学会束发右祍,以有别于蛮夷。
当然,如果有一天,匈奴人又打回来,做了河套的主,这些人也同样会光速变回匈奴人。
这些人,无疑是汉家统治河套地区的根基。
只要汉家保持自身的强大——至少是保持足够长的时间,如二十年,三十年,这些栖息于河套地区的游牧之民,便会在百十年后,成为义渠人、楼烦人那样的,真正意义上的‘汉牧民’。
就说如今汉室,哪还有义渠人?
那都是北地骑士,特权阶级来的!
还有楼烦人——代北地区,马邑以南,倒确实有个楼烦县。
可你要是敢叫他们楼烦人,他们肯定会赏你一顿胖揍。
什么楼烦人!
俺们分明是燕赵汉子,慷慨悲歌之士!
这些河套地区的墙头草部族,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要汉家稳定统治河套三十年,这些‘河套某某部’,便都会想义渠人、楼烦人那样,成为汉家——成为华夏文明真正的一份子。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如今的河套‘汉牧民’,未来或许会成为:陕北人氏?
此外——除了阳奉阴违,静候单于庭王者归来的两面三刀者,和这些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河套地区自然还有第三种人。
这些人,多半‘苦匈奴久矣’,或是没有得到符合自身实力的资源,又或是因为某些历史遗留原因,而被单于庭区别对待。
对于这些人而言,汉家取代匈奴统治河套,那是值得喜大普奔的好事!
别管汉人对俺们怎么样——再差能差过单于庭那帮狗贼?
这些人,显然是汉家统治河套地区最好的刀。
过去这一年,汉家在河套地区的经营,也基本是针对这三类人,分别采取不同的对待方式。
——苦匈奴久矣的‘刘忠汉’们,成为了汉属河套地区的第一批贵族!
其中,有三五人封了侯,七八人赐了国姓,且有数十人担任朔方、五原二郡的官员。
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权力——尤其是没有决断权,但他们却依旧乐在其中。
因为他们做了官。
而那些原本骑在他们头上的贵族老爷们,则都成了他们所统治的‘民’。
这些人在朔方、五原二郡的官僚体系当中,多半是作为中间人,帮助官府与牧民、部族沟通的角色。
但对他们而言,这,无疑是报仇雪恨,给那些曾经不可一世,将自己踩在脚下的贵人穿小鞋的不二良机。
所以,河套地区有三种人。
原本被单于庭欺负、区别对待,如今却被汉家当做储备官僚的‘刘忠汉’们;
无所谓被谁统治,谁统治河套,就无条件忠诚于谁的墙头草们。
以及,对单于庭仍抱有幻想,对汉人仍抱有敌意,暗中蛰伏,随时准备在河套作乱,以帮助单于庭重回河套的敌对分子。
这三类人,汉家基本都已经分类好了,却没能直接搞一刀切。
因为最后这一类敌对分子,装的比‘刘忠汉’们都还刘忠汉!
若是动了他们,那真正的刘忠汉们,心里就要犯嘀咕。
墙头草们,也多半会被汉家吓到,从而转变为新的敌对分子——至少也是转变为不稳定因素。
所以,即便知道有这么一群敌对分子,甚至知道敌对分子是谁,汉家在这一年当中,也迟迟没有下手清除。
而现在,高阙易手。
原先,这些敌对分子们,或许还能换向单于庭南出高阙,渡河而击博望城,并一步步将汉人逼出河套。
但现在,失去了高阙的匈奴单于庭,别说是重回河套了——能不能保住幕南大本营,都得看汉家急不急于报仇。
报高皇帝白登之围、血吕太后国书受辱之耻!
那接下来,这些敌对分子会怎么办?
大概率无法再蛰伏、隐忍。
或许会有不自量力者,意图作乱;
或许会有心如死灰者,加入墙头草们的行列。
总归这个隐患,是大概率不会存在了。
而原本的墙头草们,也会在得知高阙为汉家所有之后,更加安心的忠于汉室,不必担心匈奴人去而复返时,会因为自己效忠汉人而遭到亲算。
刘忠汉们就更别提了——又要过一个大年。
结合以上种种,其实就不难发现:一个高阙,一片长四里,宽三百步的山口关口,前后不到一天一夜的战斗,便对整个已知世界,都造成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幕南的匈奴人,心态会崩。
——河西地区的游牧部族,抵抗力度会减弱。
——汉家在河套地区的统治会更加稳固,工作开展会更加顺利,河套真正融入汉室版图、河套各部真正融入华夏文明的那一天,也会更早到来。
匈奴单于庭,因为失去河套,而去了西方输血,结果输血回来又丢了高阙,免不得又是一阵头疼。
而汉家,则在短短几年内,一步步将势力范围向外扩张,并先后占据了河套作为养马地、高阙座位战略支撑点!
接下来,无论是谋求幕南,以同匈奴人决战,还是先用高阙把匈奴人堵在幕南,专心去打通河西走廊,并图谋西域,对汉家而言都是事半功倍。
且接下来无论作何抉择,汉家都不会有顾此失彼的疑虑。
反观匈奴人,则是被一场接着一场的战略失策、战场失利,而愈发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死胡同。
(本章完)
第491章 捷报
第491章 捷报
当‘高阙即下’的捷报传回长安时,刘荣是颤抖着手接过捷报的。
——不单是因为高阙的重要性,让刘荣兴奋不已。
也同样是因为这封捷报,来的实在是太早——比刘荣原先预测的时间,早了不止三五日!
所以,在为汉室夺取高阙兴奋之余,刘荣心中,也隐隐有着一丝疑虑。
郅都这厮,不会是把三万多先锋,都给填进高阙了吧?
更甚者,程不识也被郅都所蛊惑,以数万将士的伤亡数字为代价,才换回一场速胜?
直到接过捷报,并将其摊开,仔细查看过捷报上的内容,并脑补出整个战役过程后,刘荣才终于安下心,也终于能全然为胜利,而感到喜悦了。
——没有意料之外的伤亡!
高阙这台绞肉机,仅仅只轰鸣了不到半日!
被这台绞肉机卷进去的汉军将士,虽然仍旧有数千之重,但比起站前,汉家‘至少上万人伤亡’的战损预算,少了一半不止!
即便是加上站前,因极端天气、极限条件行军而造成的非战斗减员,也同样在汉家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郅都所部先锋三万五千,最终有将近三万两千人抵达高阙,并有至少三万人活着见到了高阙为汉家所夺!
听上去是挺多——冻死、冻伤、失踪近三千,战场伤亡近两千。
但别忘了。
最开始,郅都所部先锋的兵力预算,高达五万人!
郅都一开始伸手要预算,是以带五万人出博望,最后有三万人能到高阙外,战后能活下来两万人以上的数据,来向刘荣伸手的!
源计划中的非战斗减员两万人,被缩减到三千以内,仅为原计划的一成半。
战斗伤亡原计划一万,实际上不到两千,同样只有原计划的两成。
郅都所部如此,程不识所部中军,那就更让人喜笑颜开了。
——从程不识率军走出博望大营,到高阙内的匈奴人被肃清,高阙争夺战宣告结束,程不识所部中军的所有伤亡总数,被控制在了骇人听闻的两千人。
两千人!
伤亡两千,而非阵亡两千!
这两千人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救得回来,甚至作为‘负过伤,有战斗经验的精锐老兵’继续服役!
这就很恐怖了。
想想五十多年前,汉匈平城之战,高皇帝刘邦被困白登山,是个怎样的场景?
——真面战场伤亡数百,然南、北两军精锐禁卒,死伤者成千上万!
南军五校,被高皇帝带在身边的三校,共计六千人马,战后编制都被打没了!
北军八校,被高皇帝带去平城的五校,足足一万人马,战后仍在北军服役者不足千人!
一场白登之围,大军汉家至少上万条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卒!
如果说,这是一场被包围的不对成战争,并不具备代表性,那就说说更近的几个例子。
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老上产于大军压境,北地、陇右糜烂,雁门、上谷遍地尸骸。
那一站,汉家死了多少人?
——第一场战斗,便是朝哪塞的北地都尉部,足足五千边防军全军覆没,自都尉本人以下,无一生还!
五千人呐!
还是边防军!
其中甚至还有一名将军级别的都尉,五名偏将级别的校尉,十名队率司马、五十名百战曲侯——无一例外,都是边防中坚力量!
这还只是第一战,还只是匈奴人踏破汉家国门,正式开启战役的第一场战斗。
后续,又有多少伤亡?
史官记:汉文帝前十四年冬,匈奴大入萧关。
次年,迁齐、楚、吴、淮各国民,实北地、陇右等边郡。
战场上死了多少人、被匈奴人掳走多少人,或许算不清楚。
但在战后的第二年,太宗孝文皇帝为了添补边墙各郡的人口之缺,从内陆强制迁移了数十上人。
其中,战况最惨烈的陇右,相传‘十室九空’,更有村落阖村消失,不见一人。
刘荣也曾算过一笔账。
从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的高皇帝七年(公元前200年),一直到汉匈河套-马邑结束后的当今刘荣二年(公元前148年)。
前后五十二年的时间,究竟有多少汉家军、民,死在了匈奴人的马蹄下,又或是被掳去草原,为奴为婢?
刘荣大致得出的数字是:军中将、帅,战殁几近十万!
致残者数以倍计,受伤者不计其数。
为了抚须阵亡将士,汉室朝堂中央光是抚恤金,就发出去了近百十万万钱——文景年间足足五年的农税收入,被当做边防将士阵亡抚恤金发了出去!
军人尚且如此,百姓民,只能说是让人不堪直视。
五十二年时间,死在匈奴人马蹄下的百姓,数以十万计。
被掳走,记失踪,或被匈奴人致残,而后不能生活自理者,远超百万……
要知道如今汉室,人口也才不过三千万啊……
即便考虑到传承、迭代,自汉兴至今,汉家总共也才拥有过不超过一万万白姓名。
一万万人,却有不止百万人,或死在匈奴人马蹄下,或被匈奴人掳去草原,为奴为婢,生不如死。
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比例。
你能想象到你认识的人——亲人也好,相邻也罢,亦或是朋友、同事,平均被一百个人,都因外族入侵而死亡/失踪吗?
尤其这还是平均比例!
实际上,这些数字,绝大多数都被北方沿墙地区的百姓所承担!
所以应该问:你能想象你认识的当中,隔三差五就会死一个、丢一个吗?
你能想象某个你去过的村子,就像是楚门的世界般——每隔几年就要换一茬人,且丝毫不带重样的吗?
你见过一座城池内,找不到哪怕一个活物吗?
你见过能将河流堵住、能在山里堆的比山巅还高的人类尸体吗?
你,能想象到一场战争后的第二年春天,你赖以为生的饮用水,仍旧泛着血液的猩红色吗……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过去这五十二年,虽非华夏上下五千年历史当中,华夏文明最黑暗、边境百姓最悲惨的一段时间,却绝对是前所未有,往后即便会有,也绝不会有人希望有的黑暗岁月!
再来回过头,看这场高阙之战。
参战部队十万人以内,总阵亡人数五千上下,不到半成。
很多吗?
尤其这五千多英烈当中,还有大半都是因为极端天气、极端条件行军,而造成的非战斗减员。
真面战场上,汉军的阵亡率,控制在了2%以内!
在过去,谁敢奢求如此低的阵亡率?
好,再一并算‘伤亡’。
郅都所部,战前减员阵亡近三千,战中伤、亡共近二千。
程不识所部中军主力,总伤亡两千。
全部加起来,高阙之战的总伤亡率,为7000/85000。
8%出点头,仍旧不足一成。
——总伤亡率不足一成!
自有汉以来,别说是北墙战事,便是平顶异姓诸侯、宗亲诸侯之乱,又有哪一场战争的伤亡率,是能控制在一成以下的?
是,军队的阵亡率超过一成,就会军心不振,超过两成就会军心涣散,超过三成,便随时可能会溃散。
这条定律,几乎适用于冷兵器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乃至于绝大多数后世近现代部队。
但这里的标准,是阵亡率,而非伤亡率!
伤亡率对军心士气的影响,只需要还原这样一个场景,就可见一斑了。
你是一个兵卒,和其余九名同袍一起,共同保卫一段城墙。
守城第一天,和你紧挨着作战的朋友,战死了。
第三天,你的伍长战死了。
第四天,你同村的乡党,一个半大小子,也战死了。
城墙上,只剩下你们七个人。
你是什么心情?
你还有信心守住这段城墙、打赢这场战争吗?
即便有——战争结束后,你回到家乡,如何面对你的乡邻、你上官的遗孤遗孀,以及你朋友的父母双亲?
同样的场景:你还是个兵卒,也还是和九个战友守一段城墙。
第一天,你的朋友、乡党、伍长,都负伤被送下城墙了。
当晚下城墙,你还去看了他们。
他们伤得有轻有重——朋友被划了一道口子,乡党被刺伤了小腿肉,伍长被砍断了几根手指。
你有点难过,但还远远没到无心作战的程度。
第二天,你们余下七人,又有两人负伤。
你还是在当晚去探望了他们,他们伤得有点重,以后可能都要下不了床了,但总归还活着。
第三天,你们余下五人,又伤一个。
补充兵源终于来了,你们又凑够了十人,你认识的却只有三个最初,就在一起作战的战友。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到第七天的时候,这段城墙上,已经没有你认识的、最初就并肩作战的战友了。
你身边,是九个新兵蛋子。
至于你九个负伤的战友,有一个伤重不治,余下八人都在伤兵营躺着,见天的聊天吹水。
见到你来,动不动还说你蠢、说你笨,不如一起去伤兵营躺着。
你也只是笑笑,而后告诉自己:这城,得守住!
无论战友们最终活不活的下来,都得把他们带回家乡!
…
这,就是‘阵亡率’和‘伤亡率’,最真实的写照。
伤亡,多半是伤,小半是亡。
且幸存者的注意力,会本能的被‘伤者’吸引,除非有极深的渊源,否则,阵亡者总是会被忽视。
——不是因为他们不重要,而是人体的保护机制,会强迫幸存者遗漏、淡忘阵亡者,以保持情绪的稳定。
而阵亡率,往往最能直观影响一支军队的军心士气,甚至是接下来的战斗走向。
因为当你身边的人,都是战死,而非负伤,那你的情绪就会不可避免的堆积。
战友有伤有亡,你还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伤者’身上,和他聊聊天、说说话,来转移注意力。
但如果只有阵亡者,那你只能强迫自己接受现实:战友们正在迅速死去。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轮到你。
战友的妻儿老小、父母双亲,都已经注定成为乡里的闲人懒汉、地痞无赖欺辱撕咬的目标。
你也快了。
等你也战死,你的父母双亲,妻儿、家人,也会成为恶邻眼中最肥美、最好拿捏,且根本不用担心反噬的肥肉。
然后,你就成了行尸走肉。
你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为国?
战友们一个个死去,部队都快死完了,城都快破了!
国,又撑得了多久?
为家?
你要战死了……
你的家人,即将成为砧板上的肉,任由恶人撕咬瓜分……
为的哪门子的家……
可以说,这场高阙之战,刘荣最高兴的,甚至都不是攻下高阙本身。
而是在攻下高阙,完成如此远大且宏伟的战略目标,为汉家带来了如此重大的战略收获、对匈奴人造成了如此重大的战略打击的同时,伤亡率,仍旧被控制在了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甚至低到远超预期的程度。
刘荣一向都坚持这样一个说法。
——战争,打的是后勤,打的是国力,但归根结底,打的是人。
只要人还在,那就什么都好说,什么都有可能。
可若是人不在了,那即便是富用万里国土,也终归没人守住这块沃土。
后世有这样一句笑谈。
——身处乱世,别人屯粮我屯枪,别人就是我粮仓。
同样的道理。
别人占地我爆兵,别人,也就是我的后园了……
“郅都,程不识,功在千秋啊~”
“——后世朱明,战神一战而没诸夏精锐,彻底葬送了我华夏国运。”
“如今,高阙一战,我汉家几可谓无甚损失,又如何不能算作是国运昌隆?”
如是想着,刘荣只微微翘起嘴角,大手一挥。
“拟诏!”
“封:雁门太守前将军郅都,为建成侯,食邑二千二百户。”
“朔方太守,车骑将军,博望侯程不识,溢封食邑五千户!”
“进博望侯程不识,为大司马!”
“统领高阙战事,又一应粮草军械供输事!”
…
“再使少府,自河套调运牛百头,羊千只,至高阙犒劳全军。”
“凡内帑所存之物,与‘御寒’二字相关者,且起运送往高阙!”
(本章完)
明天更
明天更
月初有假条了,新书又正好上架,就歇了几天。
今天假条用完了,明天开始正常更新。
(本章完)
第492章 普天同庆?
第492章 普天同庆?
高阙之战,汉家,胜了!
但意料之中的普天同庆,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到来。
很多人——九成九以上的民众,在听到高阙之战取得胜利的第一时间,脑海中所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高阙是哪?
是我汉家的地盘儿吗?
咋没听说过呢?
匈奴人,来打俺们汉家的高阙了?
为啥?
待得知这场高阙之战,并非汉家被动应对的抵抗入侵战争,而是主动发起的对外战争时,民众却更懵了。
——为啥?
——俺们汉家,为啥要去打匈奴人的高阙?
——闲着没事儿干了,非要去找仗打?
一连串的疑问出现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远点。
高阙,是哪儿?
这个时候,长安街头巷尾,乃至于天下各地方郡县的村头,都涌现出了一大批懂王。
这些懂王大都身份普通——不是农户,就是退役的伤残将士。
在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下,民众才终于隐约明白:哦~
高阙,是秦始皇帝……
呃不——秦王政在河套地区北部,大河对岸所铸造的关隘。
高阙的存在,原本是为了帮助秦廷守卫河套北门户,并保持对幕南地区的战略威慑、威胁而存在。
而在河套为匈奴人所掌控,河套、幕南被连成一片之后,高阙却反而成了匈奴人,横在幕南、河套之间的关隘。
无论是从河套北上幕南,还是从幕南南下河套,都需要先过河再过高阙,或是先过高阙再渡河。
在河套、幕南都在匈奴人掌控中的岁月里,高阙固然只是个匈奴人领土腹地的关隘。
但在去年,汉家夺去了河套地区后,大河对岸的高阙,却成了匈奴人时刻威胁河套地区,并守护幕南地区南门户的前线关塞。
明白了这些,高阙的重要性——匈奴人掌控高阙对汉家的威胁、危害,汉家夺取高阙的必要性和好处,便算是一五一十摆在了天下民众面前。
尤其高阙,还是和函谷关一样,以山脉为基,建造于山涧口,且同样以大河作为护城河!
这一下,数千万汉家百姓眼前,当即就有画面了。
——等于说是这个冬天,汉家的军队从长安出发,抵达北地,出朝那塞踏足河套,然后北上至博望城;
而后从博望城整装出发,先渡过了大河,然后在短短半日之内,打下了丝毫不比函谷关好打的高阙?!
牛掰啊!
高阙有多难打,没人清楚。
函谷关有多难打,大家伙心里还没数吗?
没的说!
汉军威武!
直到这时候——大家伙都明白高阙是哪儿、又怎样的战略价值,汉家夺取高阙难度有多大、夺取之后又能得到多大的好处,早该到来的普天同庆,才总算是姗姗来迟。
长安街头巷尾,锣鼓喧天!
明明不是岁首新年,家家户户却都找来了一节节新鲜竹竿,并将其丢进火堆中。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伴随着竹子燃烧爆裂,所发出的淡淡灼香,成为了长安街头最特别的风景。
农户们也不管腊月凛冬,应该在家里老老实实猫冬了——拖家带口都走上了街头!
有人抱着孩子,有人搀扶着长辈。
只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如出一辙的有种喜悦。
——天见可怜呐~
自有汉以来,汉家在面对匈奴人的战争中,虽说是‘有胜有败’,却从来没有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全面胜利。
平城之战,说是先败后胜;
然实则,却是匈奴人主动发起对汉室代北地区的入侵——都还没开打呢,就先策反了汉家的戍边王:韩王信!
不费一兵一卒,匈奴人便得以通过马邑,以及马邑所守护的赵长城中段缺口,正式踏足代国腹地。
仍旧是还没来得及开打呢,时代王,太祖高皇帝刘邦的二哥刘喜,便带着妻小细软,弃国而逃!
不说是一骑绝尘——那也是匈奴人都还没看见代都:晋阳城的影子,代王刘喜的车架,就已经抵达了汉室腹地的东都洛阳!
至此,匈奴人仍旧是不费一兵一卒,且还没有经历任何一场战斗——甚至连一场小规模的摩擦、试探都没有,便几乎掌控了大半个代国。
搞得当时的匈奴单于:挛鞮冒顿,都有些疑神疑鬼的,生怕这是汉家的诱敌深入之计,愣是没敢继续往南走!
这么一拖,才总算是给太祖高皇帝,留出了御驾亲征,前去会战的时间。
而后,便是平城一战,冒顿佯装败退,将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先锋部队诱入圈套中,以至于汉家的开国之君,为胡蛮围困于白登山。
围困白登山短短七日,高皇帝身边的南、北两军精锐,可谓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饿死的饿死,冻死的冻死——没冻死的也都多半冻伤,不是缺了手指就是缺了脚趾。
愣是没有多少人,是在战场上堂堂真真战死、正儿八经马革裹尸的!
再然后,才进入汉家的反击阶段——樊哙、周勃率领主力车骑部队,追上了贪功冒进,不慎陷入圈套的高皇帝先锋所部,将冒顿的军队反包围于白登山外。
被反包围了,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冒顿这才以包围圈核心的高皇帝为‘人质’,掩护自己的部队跳出了夹心饼干的夹层。
而后,高皇帝率领大军步步稳压,一步步将匈奴人逆推回了草原,并让韩王信拱手相让的马邑,重新成为了汉匈边境前线。
然后又拼尽全力,在边墙以北百十里的云中城,扎下了一个名为‘云中郡’,读作前哨站的钉子。
至此,汉匈平城战役,彻底告一段落。
而在战后,明白汉匈数十年内难分胜负,汉家更国祚方立、百废待兴,根本支撑不起拉锯战的太祖高皇帝,随即开启了与匈奴人和亲的先例,并将其作为汉家应对匈奴人、应对北方边墙威胁的主要策略。
好。
那么请问:汉匈平城之战,双方各自得到了什么,又各自失去了什么?
答案是:没有。
汉匈双方,均没有任何收获,且除了军队伤亡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损失。
匈奴人,先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拿下马邑,然后跨越赵长城,踏足代国府邸;
然后在白登山,把高皇帝刘邦的先锋围了七天,然后就回去了。
马邑,本就是韩王信的国都!
并非汉家原本不曾拥有,从匈奴人手里夺来的新土,而是太祖高皇帝刘邦托付给韩王信的汉土!
平城一战的战前、战后,双方边境实控线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是以马邑作为赵长城中段缺口的门户,并以更北侧的武州赛,来作为前沿哨站。
这么一场汉家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却几乎没有斩获,更没有扩张领土的战争,你说先败后胜?
好吧。
你说胜,那就是胜了。
但你想让我服气,让我由衷的承认这场战争,是由汉家作为最终胜利方结束,那你只怕是想多了。
——如果真是战胜方,汉家何以在战后寻求和亲?
和亲,说得好听,不就是求和?
胜利者怎么可能需要求和?
所以在过去,汉匈平城一战,在汉家始终是有着两套说法的。
官方层面的说法,是战术上先胜后败,战略上,由于当时汉室的国立微弱,尚还处于劣势,故而和亲以保边境太平。
但在天下人心中,平城之战,顶多只是一场由匈奴人发起,且一度取得相当成果,最终却被汉家顽强顶回去的反抗侵略战争。
——匈奴人发起侵略,并一度深入汉家腹地,某种程度上,完成了‘侵略’的战略目标!
只是最终,汉家顽强的将侵略者赶出国门、赶回了草原,保卫住了国土完整。
仅此而已。
反抗侵略成功,天下人认。
但你要说战争取得胜利,那天下人可不认。
至于后来,那就更不用提了。
匈奴人每每进犯,每每在边墙肆意狂欢,烧杀抢掠,掳夺人口。
汉家却对其没有丝毫办法,只能反复不断地和亲——送女人,送物资,去赌匈奴人的脸皮不会那么厚,去赌汉家送出去的陪嫁物资,以及卑微的姿态,能为边墙换取几年的太平、为汉室争取到几年安稳发育的时间。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和亲有用——如果汉家与匈奴和亲,虚与委蛇以安胡的战略决策,真的取得了显著的效果,那汉家百姓民对匈奴人,就不该有如今这千篇一律的深仇大恨。
和亲政策,对汉家而言唯一的积极效果,便是表面上,确实维持住了汉匈双方表面上的和平。
并在一定程度上,将匈奴人针对汉室北方边墙的入侵,始终控制在了小规模掳掠,而非大规模入侵的程度。
自平城之战后,高皇帝定下‘和亲以暂安胡’的对外战略核心纲要以来,长达五十年的时间跨度当中,匈奴人大规模——高达十数万人南下的记录,有且只有一次。
自是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老上单于亲自率领军队,差点把先锋部队送到长安城下那一次。
从国家战略层面的角度来看,和亲政策,确实为汉家争取到了相对平稳——注意,是相对平稳,而非绝对平稳的发育时间。
并且在麻痹敌人、示敌以弱的层面,也取得了相当程度的效果。
但从情感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个汉人——乃至任何一位承认自己‘诸夏之民,炎黄之后’的身份之人,愿意接受这个说法。
和亲,就是在丧权辱国!
自平城之战以来,汉家每次与匈奴人和亲,都在严重伤害天下百姓民,最朴素、真挚的情感!
哪怕现如今,已经被文人士大夫吹上天的所谓‘文景之治’,也丝毫掩盖不了过去这几十年,汉家在面对匈奴人时,所遭受的无尽屈辱!
直到当今刘荣即立,汉家,才算是逐渐打出可以乘坐‘胜利’的战争。
汉匈朝那之战,本质依旧是反侵略战争,汉家最终取得的结果,是‘反抗侵略成功’的结果,自然算不上战争取得胜利。
当有贼人觊觎你时,你没被贼人打到、你家没被贼人光顾,难道就算是你打赢贼人了?
顶多是贼人偷盗失败,你保家成功而已。
倒是河套-马邑战役,能勉强算做是汉家,面对匈奴人取得了一场全面胜利。
——马邑战场,如果只是抵抗住了匈奴人,把匈奴人挡在了国门外,那依然不能算作是胜利。
但如果马邑战场的存在,是为了河套战场提供战略时机,那就另说了。
尤其最后,汉家还真的拿下了河套!
开疆拓土了!
这,才叫真正的胜利!
只是高兴归高兴、认可归认可——对于河套-马邑战役的胜利,如今汉室天下的百姓民,其实心里都还是有点虚的。
行不行啊这……
趁匈奴人没准备,声东击西,河套倒确实是拿下来了。
可真要是正面打起来,怕不还是被一波带走?
直到这场高阙战役——直到汉室,正式取得这场高阙战役的胜利,汉家的百姓民、万千民众,才终于由衷喜悦的咧起嘴角,并无比自豪的昂起了脑袋、挺直了腰板。
我汉家,是真的站起来了!
不单朝那塞,我们守得住;
不到河套,我们能凭计谋‘窃取’!
就连高阙——就连进攻难度丝毫不亚于函谷关,几乎不可能以人力强攻夺取的高阙,我汉家,也能通过正面硬攻,强啃下这块硬骨头!
最主要的是:无论是高皇帝年间的汉匈平城之战、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的反侵略战争,又或是当今田子荣即位后,所爆发的第一场汉匈战争:朝那之战,其实汉家都是被动应对的那一方。
无一不是匈奴人主动入侵,无一不是汉家被动防御;
尤其关键的是:每一场战争,战场都是在汉家的领土之上。
即便是河套-马邑战役,也仍有一个战场在汉室边墙,正儿八经的国境线内。
而这场高阙之战,却是前所未有的,汉家主动出击,匈奴人被动防御,并在匈奴人领土范围内的扩张战争!
直到这场高阙之战后——直到这场高阙之战,以汉家的全面胜利作为结局后,汉家,才终于能称得起那句:攻守异形了~
寇可往?
我亦可往~!
(本章完)
第493章 才刚开始
第493章 才刚开始
这样的喜悦氛围,一直从高阙之战得胜的冬十一月,一直延续到了春正月。
直到正月十五的元宵,长安街头巷尾,都还为欢声笑语,以及竹节灼香所充斥。
倒是让天子荣难得注意到:在如今汉室,就已经有正月十五元宵节了。
而且这元宵节的来历,还就是发生在汉家的一件大事。
——史记吕太后八年,实际上的后少帝四年秋九月,吕太后驾崩长乐宫。
而后,便是那场令后世人闻名遐迩,却难知究竟有没有的‘诛吕之乱’,以及精髓其后的诸侯大臣共诛诛吕。
从吕太后驾崩的秋九月,到陈平、周勃等朝中大臣密谋于长安,齐王刘襄举兵于关东;
从周勃凭曲周侯郦商的性命,要挟侯世子郦寄骗取友人吕禄的兵符,到周勃凭兵符得入北军大营,以一句‘刘氏左袒’侧翻之。
再到诛吕乱‘起’,长安为献血索然,南、北两军血拼未央宫。
再到后少帝刘弘乱刀加身于长安街头、代王刘恒入继大统,是为:汉太宗孝文皇帝……
吕太后驾崩于秋九月驾崩,到诛吕乱平、太宗皇帝自代国入继大统,时间刚好来到太宗皇帝元年,春正月十五。
为了庆祝诛吕平乱的胜利,之后每年的正月十五晚,太宗皇帝都会走出未央宫、走上长安街头,张灯结彩,与民同乐。
慢慢的,正月十五,也就从太宗皇帝入继大统的‘胜利日’,逐渐成为天下百姓民都习以为常的:元宵节。
元者,元月也、正月也。
宵者,夜也。
只是在天下人,都还沉浸于胜利喜悦之中的同时,长安城未央宫内的天子荣,却已是完全从‘高阙之战’所带来的喜悦中冷静了下来。
高阙之战,是一个比较笼统的说法。
如果说,高阙之战指的是‘高阙争夺战’这一场战斗,那高阙之战确实已经结束,汉家取得了毋庸置疑的全面胜利。
但在天子荣心中,高阙之战,从来都不单指‘高阙争夺战’这一场战斗,而是应该指整场战役,为:高阙战役。
何谓战役?
从双方调动兵马,甚至是准备开战为开端,一直到战争完全结束,双方各自偃旗息鼓为结束。
很显然:一场高阙争夺战,仅仅只是‘高阙战役’的开端。
汉家取得了开门红,并在战役开启阶段的第一场战斗,便达成了整场战役的战略目标!
高阙即下!
但这场战役,还远远没有结束。
匈奴人还没开始反扑,且必定会反扑。
在汉家夺取高阙之后,还会有第二场、第三场——乃至第无数场高阙争夺战!
只是攻守双方,从原先的汉军功、匈奴守,换成了汉军守、匈奴功。
只有两种情况下,本场高阙战役的高阙争夺战,才会宣告结束。
其一:匈奴人猛攻不下,放弃夺回高阙。
其二:匈奴人夺回高阙,汉军退回河套。
没有第三种可能。
所以此刻,长城内的汉家百姓,是在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但在长城外——在边墙以北的云中,在版图西北的河套,乃至于高阙,汉军将士们都在紧锣密鼓间,准备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下一场战斗。
匈奴人反扑高阙,是必然的。
任是谁,都不可能在宝贝疙瘩心尖肉,被死对头强行夺走后无动于衷,直接认亏。
无论成或不成,无论有没有胜算,匈奴人都会或出于恼怒、或出于惊恐,而尝试反攻,以图夺回高阙。
所以高阙一线,战斗还远没有结束。
而高阙之战,之所以被天子荣定义为‘高阙战役’,而非已经结束的第一场‘高阙争夺战’,固然是因为这场战争,并不会完全局限于高阙一线。
高阙,只是一个点。
原本由匈奴人掌控的高阙,对河套地区形成威慑、威胁,直接遏制汉军北上幕南,并侧面牵制汉军,无法全力西进。
而现在,为汉室所掌控的高阙,又反过来对匈奴掌控下的幕南地区造成战略威慑。
匈奴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对于匈奴人而言,最好的选择、最好的结果,固然是夺回高阙。
所以匈奴人肯定会反扑高阙。
但匈奴人绝不会只反扑高阙,且无论高阙能否夺回,匈奴人都不可能不从其他方向,对汉室发起泄愤式反击。
比如孤悬塞外的云中城,大概率要再度陷入匈奴人的重重围攻。
河套地区的不稳定因素,也可能在匈奴人的暗中鼓动下,在河套地区引发混乱、动荡。
还有河西地区,自是不必赘述——与高阙唇亡齿寒下,必然也会竭尽全力,尝试着从侧面牵制汉军,以助匈奴人夺回高阙。
所以,高阙战役,看似是以高阙争夺战为主,高阙归属权为双方争夺的重心,但实际上,战场却很可能遍布汉室北方,近半边防国境线。
河套地区,需要提防西侧的河西,甚至还要小心内部的动乱。
云中城几乎必然被围,上郡、代郡,都得尝试着助云中一臂之力。
代北马邑一线,就算不会引来大股匈奴骑兵部队入侵,也难免会有草原部族小规模入侵、驰掠。
如果发生对匈奴人而言最差的状况——即高阙多不会,河套乱不起来,河西也被汉家基本弹压;
云中城又是几十年来,都不曾被攻破的建城,大概率也打不下来。
一旦以上种种情况发生,匈奴人在双方接壤的展现一败再败,那最终,很可能就会是代北——乃至于燕北,承受匈奴人的怒火宣泄,以及战略反击。
所以,对于天下人而言,高阙之战,已经胜了。
但对于天子荣而言,高阙之战,仅仅只是第一场‘高阙争夺战’取得胜利,战役得以按照汉家的预想,进入下一阶段。
接下来,高阙会有很多场争夺战;
河套地区,于外,会发生针对河西部族的反入侵、反侵扰——甚至是互相侵扰的拉锯战。
于内,更是可能发生汉属河套部族暴乱,更甚是演化为战乱。
云中城要经受一场惨烈的攻防战。
代北、燕北一线,也有可能面临一场迫在眉睫——只等开春便全面爆发的反入侵战争。
而这,也正是汉家在面对北方的匈奴人时,所不得不面对的尴尬处境。
——汉家的北方国境线,实在是太长。
自最西侧的河套,到最东侧的右北平——东西几近万里!
虽然说,国境线接壤这种东西是互相的,汉家边境线长,匈奴人边境线也同样如此;
但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华夏农耕文明,是必须要防守整条边境线的。
如若不然,一旦让百八十个匈奴散骑跨越边境线,踏足国土,那转瞬便又是一场火烧甘泉宫的动乱。
华夏民众的城池、房屋,是搬不走的。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匈奴人来的,就只能应战,就只能把匈奴人拦在国门外,坚决不能让匈奴人走进国门。
而草原游牧民族,就没有这许多讲究了。
国境线?
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好吃吗?
至于边防力量,那就更别提了。
就说眼下,曾为匈奴‘开国之君’:冒顿单于安排在汉-匈边境线的游牧部族,多半都已经成为汉家的前沿哨兵了。
汉家出塞,这些部族未必会报告匈奴单于庭。
但匈奴人南下,却肯定会有消息,由这些部族传递给汉室的边墙卫戍部队!
原因也很简单:游牧民族——游牧游牧,重点就在个‘游’字。
匈奴人的生产资料,是随时能驱赶移动的牛羊牧畜。
匈奴人的居所,是随时能装卸带走的毡帐。
草原上即没有城池,也没有层峦迭嶂的山隘,只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以及作为稀缺资源存在的水流。
在每年的固定时间,汉匈边境线的匈奴一侧,确实会有相当数量的匈奴部族,可以在汉家出塞时,第一时间构筑起边防战线。
但在余下的大半年,这些区域都是动辄方圆数百上千里,都找不到人影——甚至找不到活物的无人区。
因为人家是‘游’牧民族。
这块地方的草皮,被牛羊牧畜啃完了,人家自然就驱赶着牛羊,去追逐下一片水草了。
谁管你边不边境线的啊……
牛羊吃饱喝足,养足肥膘,多产点奶才是正事。
而对于汉家而言,出塞作战,也没有抢夺城池、要塞,亦或是开疆扩土之类的操作可行性。
——人家没城池给你抢。
也没要塞让你攻打。
就那么一片一望无际的无垠大草原,除了你踩在脚底下的草,什么都抢不到。
至于占地盘?
占吧,反正啥也没有,就连草都已经被吃完了。
等新一茬草长出来,人家也就‘游’牧回来了。
到了那时,你说你占地盘了?
那你试着守地盘吧。
无城池、无关隘,甚至连有利地形都找不到,无险可守。
步兵占地盘,在辽阔的平原和匈奴骑兵集群正面作战——你就打吧,一打一个不吱声。
这,才是‘长城’这个划时代产物,之所以会出现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原因。
——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人为制造一条隔离代、防御工事,来作为支撑华夏步兵集群的战略支点。
但显而易见,长城这种东西,是不可能一层一层往外修的。
而城池,即便要建造,也需要有足够的时间,而且还得是安定的内外环境,才有可能成功。
所以,华夏历朝历代,每当以农耕文明,去面对北方游牧民族时,便总是会陷入国家战略层面上的‘不对称战争’。
我需要守国境线,你不用。
我怕被你攻破边防,你不怕。
你要是深入我腹地,我颜面尽失、统治根基动荡不说,还要损失惨重、伤筋动骨。
换做我深入草原,我却连你在哪儿都找不到、连脚底下踩着的草都带不回去。
临了,甚至可能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眼下的局面,其实就是这一‘战略不对称’的真实写照。
为了应对匈奴人大概率——甚至是必然发起的反扑,汉家得在整条北方防线,都安排足够的边防卫戍兵力。
就像是一字长蛇阵。
即便可以凭借地形、关隘有所侧重和取舍,也仍旧无法只守某处或某几处,而是要守整条边防线上的所有关键点。
但匈奴人要想打来,却只需要挑一个汉军防御力量薄弱,更或直接就是顺眼的地方。
然后顷举国之力,攻打汉家冗长边防线的某一处。
眼下,这场看似已经结束,实则才刚开始的高阙之战,也是一样的道理。
汉家绝不可能顷国之力,入守一个高阙……
“接下来,多半是开春之后,匈奴人反攻高阙。”
“河套西部,要与河西部族对峙。”
“再加上核桃内部,北方的云中城,还有代北、燕北……”
“等到了秋天,还有征西归来的匈奴单于庭主力……”
如是呢喃着,刘荣的手不由自主间,再次轻抚上那张悬于半空,占据小半年殿墙的巨大地图。
匈奴单于庭,西进未归。
从积极的方面来讲,正是因为匈奴单于庭主力西进,后方守备力量相对薄弱,外加匈奴人轻敌、又太高估自己掌控下的高阙防线,才让汉家得以如此轻易的夺取高阙。
接下来,汉家也还有将近一整年的时间,趁匈奴单于庭主力回到幕南之前,再做进一步的争取。
但从另外一方面来看:幕南的右贤王伊稚斜,也只剩下这将近一年的时间,来弥补“丢失高阙”的罪过。
而在秋天,匈奴单于庭主力回来过后,汉家所需要面临的反扑力度,绝对会是不减反增……
“河西……”
“还是河西……”
“只有拿下河西,才能少一个方向的压力,争取更多的主动权……”
看着地图上,那块被标注为“河西”得区域,以及那片区域内五颜六色的标记符号,刘荣心中,只没由来的一阵疲惫,和不安。
这,就是战争。
不以个人意志为开端,也绝不会因个人意志,而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停止。
正如这场高阙之战——打不打,是有汉家说了算。
但停不停,什么时候停,却不再是汉家——不再是汉天子刘荣,所能够掌控的了……
(本章完)
第494章 赌徒心理
第494章 赌徒心理
刘荣的预测,很快便得到验证。
春正月中旬,高阙为汉家所夺整两个月后,河西诸部头人开始聚集于休屠泽一带。
至于具体在商议什么,也不难猜。
——最好,把‘窃据’休屠泽的浑邪部拉下水,一起去河套找汉人的麻烦!
争取在开春之时,为分散于幕南地区,受右贤王伊稚斜所掌控的幕南各部,创造夺回高阙的契机。
至少,也得将汉人的部分注意力,从高阙,以及高阙以北的幕南,稍稍分散到河套西部。
当然了,能把浑邪部也拉入伙,是最理想的状况。
自然也有不那么理想的状况——浑邪部不愿与河西诸部‘同流合污’,不愿意蹚这摊浑水。
如果是这样,那河西各部自然要改变目标。
从原先,河西诸部联合,与掌控休屠泽的浑邪部一起,自西向东,向汉家所掌控的河套地区发起侵扰;
转变为:河西诸部联合起来,围攻休屠泽的浑邪部!
一来,是为了避免浑邪部作壁上观,渔翁得利——等河西诸部去河套撞个头波血流,再在后方搞破坏,或是趁机吞并伤筋动骨的河西诸部。
二来,则是换一种方式,来牵制河套地区的汉人。
休屠泽,虽然实际上是由浑邪部‘窃据’,但理论上,却已经被浑邪部献给了汉人。
汉人将来想要在河西有所图谋,就不可能完全放任休屠泽,以及‘替自己守护休屠泽’的浑邪部不管。
所以,河西诸部围攻休屠泽、围攻浑邪部,也同样能起到牵制汉人的作用,也同样能为高阙以北的幕南诸部,创造夺回高阙的契机。
没办法。
对于河西诸部而言,高阙为汉匈双方的哪一方所掌,将直接关系到河西诸部,对待这两个庞然大物的态度。
过去,匈奴人占据高阙,甚至还占据着河套!
河西诸部一来,是和匈奴单于庭‘同宗同源’,同为游牧民族,本身就有着天然的亲近。
二来,彼时的河套都还为匈奴人所掌控,河西诸部甚至都不和汉人的领土直接接壤!
若非草原上偶尔出现的行商,河西诸部甚至都不知道汉人长什么样,自更别提与汉人取得联络,亦或是往来了。
所以在过去——在匈奴人掌控高阙,及高阙以南的整个河套地区时,河西诸部在汉匈双方之间,是毫无保留的倒向匈奴人的。
毕竟汉人远在天边,匈奴人近在眼前。
汉人的友善未必有用,匈奴人的恶意却必然致命!
更何况河西诸部,也并不全都是和‘匈奴人’毫无瓜葛的异族、异类。
如果‘匈奴人’指的,是曾经那个匈奴部的血脉,那河西固然和匈奴人没关系。
但倘若‘匈奴人’,指的是一统草原前后,臣服、追随匈奴单于庭的‘匈奴帝国子民’,那如今的河西诸部,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根正苗红的‘匈奴人’的。
最重要的是:匈奴人一统草原,成为草原独一无二的霸主,是以匈奴任战胜月氏人,将月氏人赶出河西、敢去西方作为开端。
匈奴人‘一统草原’,本就包含了河西地区。
自也就妄论河西诸部了。
按照汉人的价值体系来说,匈奴这个‘百蛮大国’,其实还挺像宗周分封天下诸侯的。
匈奴单于,就像是周天子,为‘天下共主’,却并不对整个草原,保持太过强烈的掌控力度。
单于庭则类似于周廷,主要负责单于庭直辖的一亩三分地,以及草原各部的上供。
这不就是周王室,将主要的经历放在‘周土’的治理上,顺带让天下诸侯朝贡周天子嘛……
至于军事调动,那就更像了。
——周天子一令即出,天下诸侯无不景从。
与之如出一辙的,是匈奴单于一声号角,草原各部,也同样要精锐尽出,冲向单于鸣镝所射的方向。
寻常时日的治理,也是很像的。
正如周天子几乎不干涉诸侯国内务,甚至都不管诸侯,是怎么占下自己的封土的;
匈奴单于庭,也完全不理会匈奴各部族的内部事务,原则上,也不大插手各部族之间的纷争。
如周天子在位,天下诸侯纷争迭起,战乱不休;
如匈奴单于一统草原,各部族彼此征伐、兼并……
甚至可以说,如今的所谓‘匈奴帝国’,其实就是游牧文明为主体的,另类的宗周分封制政权。
从这个角度来看,河西诸部,包括幕南诸部,以及幕北地区的部族,其实都是匈奴单于庭‘分封’于草原各处的诸侯。
对于这些部族而言,匈奴单于庭,那就是宗主国。
在宗主国和外敌之间,河西地区的‘匈奴诸侯’们,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更何况宗主国随时可以胖揍自己一顿,敌人却远在千里之外,甚至都并未同自己接壤。
但在河套地区易主后,问题就开始变得复杂了。
原本由单于庭,或者说是其他‘诸侯’掌控的河套地区,落在了整个匈奴帝国的敌人:汉室手中。
曾经隶属于匈奴帝国的‘河套诸侯’们,也都转投成为了汉人的‘诸侯’——至少表面上臣服于汉人了。
而河西诸部,与宗主国:匈奴单于庭,以及匈奴帝国之间的版图连接,就只剩下了河西以北的高原、山脉,以及一个勉强算是连接幕南-河西的高阙。
这个时候,河西诸部其实已经有点难受了。
作为‘周天子’的匈奴单于庭,以及其他的‘诸侯’们,都被堵在高阙出不来;
虽然小顾人马、使团之类,也还是能从高阙踏足河西,亦或是跋山涉水,跨越高原来到河西,但大股人马——尤其是值得一提的军队,却是无法从幕南支援河西了。
偏偏汉人又占据了河套,紧接着便开始觊觎河西。
河西诸部正惶恐不安,又出了个二五仔:浑邪部,把休屠部给屠杀殆尽,还把休屠泽献给了汉人!
虽然河西诸部都知道,浑邪部大概率不会真的把休屠泽,拱手让给汉人掌控。
浑邪部的打算,大概率是以此为进身之阶,让汉人做自己的靠山。
然后再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仗着有汉人做自己的靠山,转而在河西地区逐步扩张。
但对于河西诸部而言,被如狼似虎的汉人,从河套地区逐渐向西压缩身存空间,和被掌控休屠泽的浑邪部,一步步扩张蚕食,本质上并没有太大不同。
——都是被吞并,都是被消灭!
区别只在于是被汉人吞并,还是被浑邪部吞并。
看上去,后者稍微好接受一些。
但从浑邪部屠杀休屠部的‘劣迹’来看,浑邪部对待河西地区的亲戚们,未必就会比汉人更温和!
而现在,情况更加糟糕了。
高阙丢了!
高阙,也被汉人给夺走,河西地区的‘诸侯’们,彻底和作为宗主国的单于庭,以及其他的诸侯们——已经和匈奴帝国的版图彻底断联!
没有高阙,幕南地区的单于庭,以及各部族,非但无法为河西地区提供支持,亦或是在侧翼牵制汉人,甚至已经是自身难保,大敌当前!
如果说,河套、高阙皆为匈奴帝国所有时,河西地区的‘匈奴诸侯’们,是百分百效忠于单于庭;
而在河套被汉人夺走后,有一小半‘河西诸侯’,开始考虑改换门庭,且另有小半部族决定观望。
那现在,高阙也被汉人夺走了。
河西诸部,原本还在考虑要不要臣服于汉人的部族,多半已经下定了决心。
原本在观望的部分,也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臣服。
此外,还有极少数的一小撮野心家——如浑邪部,想要浑水摸鱼,在混乱中强大自身,以达成自己的野望。
排除以上种种,剩下的,仍旧忠诚于单于庭、坚决拥护单于庭在草原——在河西地区的统治,坚决抵制汉人的河西部族,已经不到一半了。
甚至即便是这不到一半的‘匈奴忠诚’,其实也已经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绝境。
和汉人打?
单于庭都没打过,河套都丢了,高阙都没了!
就河西这二两肉,哪够汉人塞牙缝的?
可臣服汉人,又让大家疑虑重重。
虽然说,草原上的生存之道,是亘古不变的:弱者依附强者,强者依附更强者,更强者依附最强者;
虽然草原游牧之民,没有汉人那么强烈的华夷之防,以及对‘被对方同化’的恐惧。
但不同的文明主体,仍旧让游牧之民,生出不可避免的恐惧。
——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改变的抗拒。
对于河西诸部而言,最好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什么都不要变,还是匈奴单于庭镇压草原!
各部之间打生打死打出狗脑子,联姻和亲再处成好兄弟,不过是内部的良心竞争、优胜劣汰而已。
如果真的有选择,让河西诸部选:一,让匈奴人统治河西,二,让汉人统治河西,三,让河西人自己统治河西?
首先被排除的选项,或许会是二。
但最优的选择,绝不会是三!
而是一!
继续由匈奴人通知河西,一切都不做变动!
因为相较于自由,游牧之民更渴望安定。
安定,就意味着对改变的抗拒。
因为没人知道改变过后,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可能好,可能坏;
总归是未知。
但不改变是什么样,大家都是肉眼可见:好也就是这样了,坏也坏不到哪去。
事实上,不只是游牧之民——华夏农耕文明,本质上也是渴望安定、抗拒变化的。
因为变化,在拉高上限的同时,也同样在降低下限。
上限是很难达成的,且需要费很大力气的。
但下限,却是很容易就能跌下去的。
就像一个农人,继续种地,固然吃不饱肚子,发不了大财,但大概率饿不死。
发不了财、吃不饱肚子,这便是上限不够高。
而大概率饿不死,便是下限不太低。
若是改变——农人不种地了,转而去行商,亦或是为官?
上限固然是从吃不饱肚子、发不了财,猛然拔高到发家致富、权倾天下!
却并非是必定能达到。
反倒是下限,从原先的大概率饿不死,直接被降低到:虽是可能身死族灭,甚至是不得好死。
是你,你怎么选?
可能会有人说: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但实际上,没有人会拿自己的自行车,去播那虚无缥缈的摩托。
因为自行车,是自己一分一秒的辛苦工作,攒下一块两块的血汗钱,才终于买回来的。
而摩托,只有小概率能搏的到,却大概率只会把自行车搭进去。
所以只有两种情况,才会让人去拼、去搏这种小概率事件。
要么,是穷途末路——别说自行车,连坐公交车的一块钱都没有了,再不搏就要饿死了!
要么,是有很多自行车,搭进去一辆也无伤大雅;
可若搏到了,那搏回来的却不是摩托,而是兰博基尼!
对于河西诸部而言,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河西诸部现在的日子好吗?
显然不好。
吃了上顿没下顿,今年白灾明年瘟疫,动不动死人。
贵族才能吃的上肉,牧民才能吃得上奶酪等乳制品,不说是水深火热,也起码是生活惨淡。
可还是没人愿意改变。
因为改变,只有极小的可能,让大家都吃饱喝足,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更大的可能,是连这踏踏实实的苦日子、穷日子都没有了——甚至连命都保不住。
好死,它总归不如赖活着啊……
更何况河西诸部的日子,也没到穷途末路,再不改变就要活不下去的程度……
于是,开春过后的第一场战争,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在休屠泽打响。
作战双方:联合起来的河西诸部顽固派,对阵‘窃据’休屠泽的浑邪部,以及小部分各怀鬼胎的河西部族。
紧随其后,便是第二场高阙争夺战打响。
——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发右贤王本部,以及幕南各部族,合一十四个万骑,共八万于兵马,正是发起了对高阙的反攻!
同一时间,云中城陷入包围。
代北马邑,燕北渔阳,为匈奴人大军压境。
最后,甚至就连河套内部,也开始出现一些不稳定因素。
就像是一个报废的机器,时隔多年被更坏了新的零部件。
随着高阙之战爆发,汉匈双方之间,几乎所有可能发生战争、可以发生战争的地方,都开始被战火硝烟的味道所充斥……
(本章完)
第495章 原来高阙,这么难打啊?
第495章 原来高阙,这么难打啊?
天子荣三年春,高阙。
在经过大半个冬天的筹备,以及军队调集后,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正式发起了针对高阙的反攻。
只是战争爆发后的画风,却与三个月以前,汉军夺取高阙时的‘轻松写意’,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游牧民族,本身就不善于守城,自更妄论攻城了。
同样是攻打高阙,汉军将士能在凛冬腊月的冰天雪地中,发动针对高阙的反击,甚至半日而下高阙!
攻守互换,轮到匈奴人来攻打高阙——别说是突袭了,甚至就连在冬日作战,匈奴人都没敢下定决心。
从汉军夺取高阙的冬十一月中旬,到眼下,已经是春二月末。
都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的时间。
原本被匈奴人‘门外汉’式浪费的高阙防线,早已被作为守城专家的汉军将士,给营造的固若金汤。
尤其驻守高阙的,还是如今汉室,乃至前后数百年都难得一见的防守战大师:程不识!
还是那句话。
让程不识开疆拓土,主动出击,亦或是在野外智慧大军团作战,程不识或许会因为过度谨慎而贻误战机。
但一座城池,在后勤辎重得到保障,且兵力充足的前提下,交给程不识去收,却足以让敌人绝望。
没有任何阴谋诡计,能在程不识这里奏效!
打败程不识唯一的方法,就是一板一眼,用最常规的方式正面攻破城池。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显而易见了。
《孙子兵法》有言: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守之,少则逃之。
翻译过来就是:当兵力达到敌人的十倍,才可以实施围歼。
兵力达到敌人的五倍,才可以无所顾忌的主动攻击。
兵力为敌人的两倍,则应该分兵于两处,使敌人两面受敌,陷入劣势。
兵力与敌人相当,不分伯仲,就应该沉住气,让对方主动发起进攻,来获取防守方的天然优势,并让对方先露出破绽。
兵力少于敌人,说好听点是该撤退,说难听点,就该跑。
这套理论未必十分精确,也未必能涵盖每一种战况。
但毋庸置疑——在冷兵器时代,绝大多数战争,都是可以用这套理论,来复盘起成败原因的。
兵力达不到敌人的十倍,达成数量上的碾压,就不自量力的包围对方,结果大概率是失败。
成功了,固然是你牛逼,打出了一场奇迹团。
但失败才是合理的。
兵力达不到敌人的五倍,即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就不顾一切的主动出击,那大概率要被敌人设计。
没有被敌人用计谋挫败,只能说是敌人脑子不好,在绝对的劣势兵力下,还不想着动点心思,给轻敌冒进的你迎头痛击。
兵力达到敌人的两倍,处于相对优势兵力,却不知道分兵两处,还和对方面对面硬钢,那就是你浪费你的兵力优势。
同等兵力下,不想着防守,却主动去进攻敌人,白白陷入进攻方的天然战略劣势,这就是蠢。
兵力少于敌人,再有机会逃、没必要死守的情况下还不套,更是愚不可及。
具体到这第二场高阙争夺战,情况,却是更加一目了然。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守之,少则逃之,说的可不是守城战!
而是双方在野外,在同等定量条件下,只以兵力优劣势而得出的战场应对理论!
即便是在野外对战,防守方都天然处于优势、进攻方都天然处于劣势;
就更别提在城池、关隘攻防战中,防守方的优势有多大了。
都不用说旁的——就说函谷关,能被天下人赞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虽然这个说法有些夸张的成分,一个人守函谷关,显然不可能守得住一万个人的猛烈攻击,但也只是夸张,而非胡扯。
通常情况下,城池、关隘攻防战,至少需要达到攻守双方3:1的兵力对比,才能算是势均力敌。
即:进攻方的兵力,达到守城方的三倍,双方才算是五五开。
再加上城池、关隘攻防战中,进攻方多半都有抢时间、求速成的战略需求,就更是的这个比例,达到4:1,甚至5:1,才能算是不遑多让。
想想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汉家北地郡的门户:朝那塞,是怎么破的?
——匈奴老上产于,率领足足十四万大军,猛攻朝那塞的北地都尉部五千驻军!
高达28:1的双方兵力比例,甚至都还打了好几天,让北地都尉部,为身后的北地、陇右百姓,争取到了一定的撤离时间。
那还只是朝那塞!
别说是高阙、函谷关这种冷兵器时代的史诗级关卡——就连萧关、武关这样的次一级关隘,都远比朝那塞要易守难攻的多!
结合以上种种,其实就不难得出结论。
在华夏内部,双方均为华夏军队、均对城池攻防战有一定心得的前提下,攻城一方的兵力,至少要达到守城一方的三倍,才足以支撑双方对峙。
四倍的兵力,或许才能让攻城方占据一定的优势,五倍,方能处于绝对优势地位,并求‘速成’。
比如六年前,吴楚七国之乱爆发后,那场决定战争最终走向的睢阳保卫战。
攻守双方——作为进攻方的吴楚联军主力,虽然是号称数十上百万,报的数字水的不行,但实则,也总有那么二十多,将近三十万可战之兵。
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吴王刘濞砸锅卖铁,恨不能把吴地所有的男人都带上,才艰难凑出来的大军。
就按最低的二十万来算,相较于睢阳城内,那三五万梁国兵,也至少是四倍于敌。
结果如何?
一场睢阳之战,固然是打的梁国军队损兵折将,丧亡惨重,梁孝王刘武甚至一日七封血书,向长安弹劾周亚夫在下邑见死不救。
可作为攻城方的吴楚联军主力,难道就好受了?
照样是伤亡惨重!
而且伤亡远比睢阳守军惨烈!
不过是从龙之功顶着,外加睢阳城后的荥阳敖仓、东都洛阳吊着,才没让吴楚联军士气奔溃。
最后,周亚夫奇袭淮泗口,不也是让吴楚联军原地溃散,吴王刘濞功败垂成?
从这场睢阳保卫战,其实就不拿看出来:双方均为擅长城池攻、守的华夏部队,且均为诸侯国兵,那攻城一方至少四倍于守城一方,才能得出一个两败俱伤——要么守城方看看守住城池,要么攻城方艰难惨胜破城的结果。
而眼下,这场由汉军作为防守方、匈奴作为攻城方的高阙争夺战,双方情况却绝非当年,睢阳一战那么简单。
——首先,作为守城方的汉军,不再是战斗力中等偏上的梁国兵,而是如今汉室天板级别的朝堂主力大军!
驻守高阙的,更是汉室天板级别的防守大师:程不识!
就这军队战斗力,外加将领防守水平,兵力更是高达七万人!
便是换做当年的吴王刘濞,怕也是得凑出至少五倍,即三十五万吴楚兵马,才能勉强打出一个势均力敌的战国。
而此番,攻打高阙的右贤王伊稚斜部,显然没有当年的吴王刘濞,及其麾下的吴楚联军擅长攻城。
此刻,伊稚斜麾下的八万余骑兵,既没有吴楚联军——所有华夏军队所拥有的攻城属性,也远远没有达到攻守双方3:1,4:1的比例。
如今的高阙,得原程不识所部中军主力四万余,外加郅都所部先锋三万余——共计七万余兵马。
虽然在此期间,高阙守军与博望三营驻军,进行了有条不紊的轮换,送了万儿八千轻伤员回博望城,换了大几千生员进补高阙;
但在这么说,这也是七万多长安朝堂主力大军!
反观伊稚斜,八万余骑兵,就要在兵力几乎相当——双方兵力差距基本忽略不计的情况下,攻打七万汉军主力,外加程不识驻守的高阙?
只能说:这么做的现实意义,原低于象征意义。
就好像是伊稚斜费劲巴脑,在幕南凑了八万多兵马,气势汹汹来到高阙!
结果却只是为了告诉草原游牧之民,以及即将在秋天回归的单于庭主力:我不是没有补救!
在高阙易主后,我真的尽力尝试夺回高阙了!
但结果,却是注定的。
——以同等兵力,攻打高阙这种级别的险关,伊稚斜用尽浑身解数,都没有对高阙的程不识、郅都二人,造成哪怕一丁点麻烦。
别忘了。
高阙,并非匈奴人在大河北岸,为了防备南岸的河套地区所铸造。
而是秦始皇嬴政,为了在大河北岸,防备更北侧的幕南游牧之民而建造!
高阙真正难打的方向,不是南侧,而是北侧!
在大河冰封,高阙失去护城河,外加守军携带、情敌的种种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汉军自南夺取高阙,尚且还费了一番周折。
更何况是匈奴人,堂堂正正的从北面攻打高阙?
战斗爆发后的前十日,那画面都像是复制粘贴一样。
——匈奴人抵进高阙北墙二里时,刚从博望城送来,安放于高阙城头的床子弩,开始发射大腿粗、一人高的巨大箭矢,或者说是尖头木桩。
进了一里,即三百步区域,大黄弩等超远距离重弩开始发力,点杀匈奴军中的贵族。
进入二百步区域,长弓准备抛射,进入一百五十步的射程,长弓齐射。
临近百步,弩机加入战斗,平射造成杀伤。
到这时,匈奴人最前面的先锋,也才刚抵进高阙百步,却已经进入了汉军弓、弩,以及床子驽、投石器的多重火力网之中。
经过这重重火力网,还能侥幸活着走进高阙北墙百步范围内的,已然只剩下一半多。
然后,真正的噩梦开始。
陷马坑!
绊马索!
还有埋藏于泥土中,人踩到都不一定会发现,却必定会让马匹痛不欲生的短刺藜棘,让策马狂奔向高阙北墙的匈奴人,怎一般欲哭无泪。
不骑马还不行!
骑了马,有了速度,才能在伤亡不算太过惨烈的前提下,突破汉军将士的远程火力王,抵达高阙内百步范围。
若是下马步行,速度骤降之下,几乎不可能突破汉军的远程火力网,成建制的抵进高阙百步范围。
就算偶尔有幸运儿突破,也不过是零散几个人。
在这种规模的战役中,个人的力量,已经微弱的可以忽略不计了。
哪怕是霸王项羽,在这样一场极其惨烈的功臣战中,即便抵进了高阙百步范围内,也仍旧难逃一死。
——汉军的弓弩,又不是只能射百步之外!
百步外是‘射的到’,凭量变引起质变,齐射制造打击覆盖区。
进了百步,那可就是能射的准、射的死,能被点杀了。
更何况此战,长安朝堂前所未有的大方。
——早在这第二场高阙争夺战爆发之前,高阙内囤积的弓羽箭矢,就已经被丧心病狂的汉少府,堆到了百万数量级!
而且后方还有!
只要前线出现紧缺,后方的储备还能随时补充上来!
程不识只想说: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更何况当今天子荣,在涉及战争——尤其是这种针对匈奴人的对外战争时,更是青史罕见、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大气粗!
天子荣把话说的很明白!
少府愿意为了前线,能少死一名汉军将士,而多付出百万钱的后勤供应成本!
所以,前线将领绝对不要为了省钱、省辎重,而做出任何牺牲将士的决策!
能用钱、用辎重、用物资换回来的人命,无论多贵,都一定要换!
于是,这第二场高阙之战,仅仅只打了十七日,便用一个血淋淋的双方战损比,将一个更加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长城南北的汉民、草原农耕之民面前。
——前后十七日,高阙汉军将士,阵亡二百七十四人,负伤千余。
反观伊稚斜所率领的幕南诸部军队——光是扛着战友尸体回去,要继承战友遗产的案例,就高达六千!
这还只是捡回来的尸体数!
有多少人负伤,又或是多少人的尸体,没来得及被战友捡回来,都还得另算!
即便就按六千算:二百七比六千,高达22:1的阵亡比!
于是,天下人——无论汉家农耕之民,还是草原游牧之民,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哦~
原来高阙,这么难打啊?
之前汉家夺取高阙,原来不是高阙好打,而是汉军太强?
又或者,是守高阙的匈奴军队太弱……
(本章完)
第496章 骑虎难下?
第496章 骑虎难下?
天子荣三年,春三月下旬。
长城以内的汉家百姓,基本已经结束了春耕。
新一茬的粟被种下,去年秋后补种的冬小麦,也将在两个月后的夏天长成。
新的一年,在铺天盖地的蓬勃朝气中,拉开了帷幕。
而在高阙以北七十里,匈奴幕南联军的中军大帐——也就是右贤王:冒顿伊稚斜的王帐之中,气氛却是无比的凝重。
过去这个冬天,草原并没有遭灾。
虽然还是难免有过于贫穷的小部族,没能顺利扛过这个冬天,但绝大多数部族,尤其是中大型部族,都算是过了一个风平浪静的寒冬。
——冻死、饿死的人、畜,不是没有。
但数量极少。
在草原,属于绝对可以接受,甚至于值得庆祝一番的极轻微损失。
按照往常的惯例,在度过这样一个风平浪静的冬天之后,幕南各部都会在开春时分,无比轻松地开始新一年的游牧。
等到了秋天,牛羊、马匹养足了肥膘,便去汉人的地界打一波秋风。
抢些粮食、布帛,还有健硕的汉人奴隶回来,就又能过一个肥冬。
但今年的状况,显然不允许幕南地区的各部族,过那般‘美好’的一年。
——高阙,丢了。
对于幕南地区的各部族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几十年前,秦国百姓在关中种地种的好好地,结果函谷关破了。
非但破了,而且还轻易夺不回来了!
原本为秦人把守关中门户,将关东列国挡在关外的函谷关,成了为关东各国把守门户,将秦人锁在关中的门锁!
在那之前,秦人从不担心关中会出问题,只有关东各国会盯着函谷关,生怕什么时候,秦虎狼之师会再出函谷,荼毒关东。
而在失去函谷关后,要换做关中的秦人,无时无刻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祈求函谷关内,不要涌出关东各国的军队,以残害关中的秦人……
这,就是高阙易主后,幕南各部的处境。
——幕南,不再安全了!
只要想,汉人随时可以从高阙北上,对幕南地区进行肆无忌惮的扫荡。
一如过往这些年,匈奴人在汉地边境所做的那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匈奴人的生活搅的天翻地覆。
而游牧之民,是完全没有抗风险能力的。
在草原上的游牧生活,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举个很直观的例子。
你是个汉人,生活在汉匈边境。
经过一整年的辛勤劳作,你在开春时播种的粮食,终于在秋天长成。
只是还不等你收获,匈奴人便进犯边关。
你很难受。
想要抓紧时间抢收,却担心匈奴人会赶在你收获完粮食之前,便达到你家田亩所在的城郊。
没办法,你只能拖家带口,藏进距离最近的县城。
听说匈奴人果然打来了,城外的农田都被扫荡一空,你欲哭无泪。
一整年的辛勤劳作,尽付诸东流,妻儿老小未来一年无以为继,别说是熬过明年一整年——连接下来的这个冬天,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即便熬过这个冬天了,来年开春的粮种,以及秋收之前,你这一家老小的口粮从何而来?
你心如死灰。
这一年,你很惨。
你这一大家子都很惨。
在朝堂的赈抚下,你们艰难熬过了冬天。
开春后,你将自己的女儿卖给富人为奴为婢,用换来的钱买了粮种,并作为你们家秋天之前的口粮款。
只是匈奴人来过一早,哪儿哪儿都缺粮食,粮价水涨船高,你们家不得不吃糠咽菜,只求这一年能快点过去。
吃不饱肚子,让你手脚无力,两眼发昏,却还是不得不下田干活。
因为你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一年——能否让这段黑暗生活,在秋收后画上句号,让你们这一大家子迎接新的曙光,就看你这百亩薄田,能种出来多少粮食了。
终于,又一年秋天到来。
看着田间,沉沉坠下的作物果实,你却五味杂陈的红了眼眶。
因为去年的这个时候,你上有老母,屋有贤妻,膝下三儿二女,一家八口三世同堂。
而在过去这一年当中,两个女儿被你卖了;
三个儿子饿死了一个、病死了一个;
老母亲驾鹤西去,妻子也病倒了。
原本的八口之家,如今只剩下骨瘦如柴的你、抱病卧榻的妻子,以及还在穿开裆裤的小儿子。
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妻子还能活多久。
但至少,你还能寄希望于仅存的小儿子,能尽快长大,把这个家给撑起来……
这,大概就是过去这几十年来,汉室边关百姓在遭遇匈奴人入侵后,所面临的真实生活写照。
你说他抗风险能力很高吗?
并不。
仅仅一年,他的家庭成员就少了一半以上,生活水平直线下降,且未来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
但你要说,他完全没有抗风险能力,其实也不尽然。
——当匈奴人攻来时,他至少还能拖家带口,藏进城镇。
城镇都守不住了,他也能登上墙头,拼死守护身后的家人、妻儿老小。
等匈奴人离开,他这一年种出来的粮食虽是没了,但好歹田还在。
接下里的一年,他的家庭固然艰难,甚至是‘凄惨’。
但总归是熬过去了。
这一家人,总归是熬过了这一年,并且迎来了新的一年,乃至新的很多年。
所以,这样一家生活在边关的汉人百姓,其实是有一定的抗风险能力的。
虽然不多。
虽然仅限于‘不至于当场饿死’‘有机会东山再起’,但对于草原游牧之民而言,却也已是梦中才有的美好生活了。
——将情况直接颠倒过来,由汉家去‘驰掠’草原游牧之民,那场景绝对会惨不忍睹!
因为游牧之民,没有可以藏身的城池。
游牧之民失去的,也不会是生产出来的‘农货’,而直接就是作为生产资料本身的牛羊牧畜!
游牧之民失去牛羊母畜,并不等于汉人农民失去农田里的作物,而是等同于失去农田本身!
汉人农民失去田亩,会怎么办?
做佃农,甚至直接委身为奴。
草原则更为残酷——根本没有‘佃牧’这一说!
失去了牛羊牧畜,你只能成为别人的牧奴,为别人放牧!
当然,如果你很厉害,能从别人手里抢到牧畜,那另说。
但无论是你抢别人,还是别人抢你——终归是会有人没有牲畜,从而不得不沦为奴隶。
说白了,相较于游牧之民的极致脆弱,农耕之民天然就具备更高的抗风险能力。
因为他们的生产工具:田地,是无法被物理掠夺的。
就算又贵族想要抢夺,也总是要费一番功夫,且汉家的政府也不会完全视若无睹,会尽可能保护农民,帮助农民保住作为生产工具的田亩。
但草原游牧之民,是很容易就失去自己的生产工具:牧畜的。
一场大雪,一场瘟疫;
一场旱灾,亦或是一场战争。
甚至于三五个迷路的盗羊羌贼,都能让游牧之民失去生产工具。
众所周知:只要生产工具还在,那就能恢复生产劳作。
好比汉人——只要田地还在,就总能种出来粮食,粮食种出来,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但生产工具一旦丢失,那就根本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结合以上种种,就不难理解高阙易主后,幕南各部所身处的处境,以及感受到的生存威胁了。
——生活在汉家边境的汉家百姓,苦归苦,好歹还有活路。
但在高阙被汉人所夺取后,生活在幕南地区——尤其是临近高阙一代的部族,却想不到自己还能有什么活路。
能像几十年前那样,被挥舞着黑龙旗的汉人们赶去漠北,说不定都是幸运儿才能享有的待遇!
于是,在巨大的生存压力、威胁下,幕南各部头人,都是在伊稚斜都还没拿定主意时,就自发出现在了南池一带。
而后经过接连数日的讨论,甚至是争辩,这支由十四个万骑组成的骑兵集群,才得以出现在高阙之外。
只是战况,却远远出乎了各部头人,乃至于伊稚斜的预料。
即便知道夺回高阙的机会不大、汉人绝不会轻易将高阙拱手想让,伊稚斜也还是被刺眼的敌我战损比,给吓得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过去这十几天,各部有六千多具尸体,被送回了各部的祖地。”
“但我的鹰犬却说,昨晚清点各部的人数,至少有九千名勇士没有回到大营。”
“这意味着什么,恐怕不会有人不明白。”
漫长的沉默,终是被伊稚斜如是一语所打破。
王账内,各部头人循声抬起头,带伊稚斜话音落下,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着再度低下头去。
九千人。
才半个多月的战斗,各部联军的损失,就达到了九千人这么个骇人听闻的数字。
九千人,什么概念?
——由伊稚斜召集起来,反攻高阙的各部联军,满共才八万多兵马!
九千人,这都超过一成了!
再有:这八万多兵马,是由幕南数得上号的中大型部族,各派出一个万骑凑出来的。
对某些中型部族而言,一个万骑,甚至已经是全部家底!
仅有的一个万骑被派出去反攻高阙,这些部族就只能将保护部族的希望,托付于部族内那些还没长成的半大小子,以及那些已经老迈的‘曾经的勇士’。
而幕南各部,除了右贤王伊稚斜,因为其挛鞮氏王族,外加右贤王、匈奴第二顺位储君的身份,而能拥有满编八千人的万骑之外,其余的部族,都是以六千人、四千人为一个万骑。
比如白羊、折兰等亲近单于庭的大部族,是以六千人为满编万骑。
生活在幕南的呼延氏、且屈氏等四大氏族,也同样拥有六千人为一个万骑的权利。
但绝大多数部族,都只有四千人便满编的超低配‘万骑’。
从这十四个万骑,最终却只凑出来八万多兵马,其实也不难大致推断出:反攻高阙的这八万多兵马,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四千人为一个万骑的低配万骑。
要不是右贤王伊稚斜,以八千人一个万骑的‘高配万骑’参与其中,还有呼延氏、且屈氏等部族,以六千人为一个万骑的‘标配万骑’,十四个万骑,是不可能凑得出八万人的。
就拿四千人一个万骑算——十四个万骑,也不过是五万六千人。
如今,却是足有八万多人——多出来的这两万多人,便是伊稚斜的高配万骑,以及四大氏族的标配万骑。
再回过头,看过去这半个多月,联军在高阙遭受的损失:九千人。
——两个低配万骑搭进去了!
满共也才十四个万骑,才半个月,就打进去两个多!
若继续打,等半年后单于庭从西方归来,这十四个万骑,还指不定能剩下多少!
诚然,草原上的人命不值钱。
尤其是草原上的贵族,基本都不怎么拿人命当回事。
但不拿人命当回事,却并不意味着不难军队当回事。
真正不被当回事儿的,是奴隶。
牧民,尤其是弓马娴熟,具备战斗力的牧民,是每一个草原贵族、部族头人,视若珍宝的重要财富!
而过去这半个月,幕南各部加在一起,总共在高阙下,失去了九千个身强体壮,弓马娴熟,战斗经验丰富的勇士。
不说是伤筋动骨,却也已然是损失惨重!
最要命的是:如此惨重的损失,非但没能换回想要的结果——即夺回高阙,甚至都没能对高阙的汉人,造成像样点的打击。
此刻,能聚集在伊稚斜王帐之中的,无不是草原上的精英。
大家都是人精。
对于高阙还夺不夺得回来,大家心里多少都有数。
但即便夺不回来高阙,也总得把高阙内的汉人打疼、打怕,让他们老老实实缩在高阙,不敢出来祸害幕南吧?
眼瞎,却是连像样点的打击都造不成,更别提重创。
等汉人缓过劲儿来,从高阙往北展望,大家伙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幕南又如何呆得住?
“继续打下去,只会平白葬送勇士们的性命,又根本打不疼高阙的汉人。”
有人已经动摇,想要破罐子破摔,退兵离去,爱咋咋地。
“但若是就此退去,只怕不等撑犁孤涂从西方归来,汉人,便要踏足幕南了……”
自也有人,意识到了国家战略层面上的关键。
只是明白归明白,究竟怎么办,却成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本章完)
第498章 转战!
第498章 转战!
说起来,汉匈双方的发展史,在某一个层面是高度重合的。
——最开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各自出了个英明神武的开国之君:汉太祖刘邦,以及匈奴冒顿单于。
而在这第一位开国之君后,匈奴第二位单于,以及汉室真正意义上的第二位帝王,又同样是六边形全能怪,以及为各自整体立规矩、确立制度的明君。
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以及匈奴老上单于:挛堤稽粥。
再往下,双方又各自出了一位中人之姿,勉强够看的收成之君:汉景帝刘启,以及军臣单于。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双方各自的第四位君主,也同样是高度相似的‘志存高远’的:汉武帝刘彻,以及匈奴伊稚斜单于。
当然,在现在这个时间线,于汉景帝刘启后继承汉家皇位的,成了当今天子荣。
而在草原——军臣单于尚在,历史上的匈奴‘武单于’:挛堤伊稚斜,也还只是右贤王。
但毕竟是历史上,能与汉武帝齐名,虽然败在汉武大帝手下,却也一度为汉武大帝,制造了许多麻烦、考验的雄主。
即便如今,还只是右贤王、还未成长为日后的伊稚斜单于,如今的伊稚斜,也已经初步显现出草原上,相当少见的宏伟格局。
——作为土生土长的游牧之民,草原共主:挛堤氏王族成员,伊稚斜当然明白草原的现状。
但与其他随波逐流,甚至乐在其中的匈奴贵族不同。
伊稚斜,已经意识到了挛堤氏单于庭统治下的草原,在面对汉人时,从制度、体系,到文明进程等诸多方面的全方位落后。
军臣单于嘴里,说的出‘我大匈奴天下无敌,永远都不可能被汉人击败’这种迷之自信的话。
但伊稚斜则会说:要想不被汉人打败,我大匈奴,就应该进步,从而变得更强大。
其实有很多事,都在提醒着草原游牧之民:别再让汉人发育了!
赶紧把汉人摁死!
真要让汉人发育起来,你们这些游牧之民,在草原上连一块捏泥巴的地方都找不到!
但在过去,几乎所有的匈奴统治阶级,都选择对这一客观现实视而不见。
冒顿单于说:汉人是不可能灭绝的,我大匈奴也是不可战胜的。
所以,并不需要太过针对汉人,只需要时不时侵扰、掳掠,展示肌肉,让汉人不要学几十年前的秦人,搞得草原‘幕南无王廷’就行。
老上单于,作为整个游牧文明史上,数一数二的,甚至是绝无仅有的‘有脑子’‘有政治智慧’的君主,曾为混乱的匈奴帝国,制定了许多可以强大自身,便绵延后世的制度、体系。
但在有关汉人的问题上,老上单于却说:对付汉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在边墙疲于奔命。
直到有一天,汉人接受‘草原乃禁忌之地’的现实,并将草原游牧之民针对汉边的侵扰、掳掠作为常态,双方才有可能以长城为界,井水不犯河水。
到了军臣单于这一代,那就更不堪了。
——打汉人捞不到好处,还要磕掉一口的牙,这是军臣曾在单于庭,当着八柱的面亲口说过的话!
在军臣看来,游牧之民针对汉人的攻略,就是在投入时间、人力等成本,承担相当骇人的伤亡作为代价,来换取一个‘毫无疑义’的:汉人老实了。
但事实上,汉人真的会老实吗?
汉人,真的会被武力所镇压、所臣服,因为打不过,就再也生不出反抗的念头吗?
自然不是。
被打狠了就犬吠,从此崇拜对方的,那是姨妈巾国人。
早自愚公移山、大禹治水的上古时期,华夏民族的气质,就已经被彻底固定了下来。
山把路挡了?
移山!
水把路挡了?
架桥!
更有甚者——黄河母亲泛滥,祸害自己的子孙,华夏民族首先想到的,也不是祭祀、臣服亦或迁移逃避。
而是治!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愣是在诸夏之民还在穿兽皮衣的上古时期,对泛滥的黄河进行了有效治理!
所以,后世才会有那个说法。
——华夏民族,从来都是不屈服的。
反正就是打得赢就打。
打不赢,那就明天再跟他打!
明天打不赢,后天再跟他打!
反正就是打到他怕!
上下五千年,年年都处于战斗状态!
这才是华夏民族的思想逻辑。
打得过,打!
打不过,暗中发育一下,再打!
还打不过,就再发育,直到能打过对方了,再把对方打死!
这个时间跨度,可以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一百年。
在华夏民族暗中发育,只等发育好了收拾你的时候,你要是自己灭亡了,华夏民族还会跳脚!
一句‘不破楼兰终不还’,没能亲自找楼兰人算账,愣是让华夏民族蛐蛐了两千多年,都扔觉得意难平。
后世,更是将上下五千年一笔带过,百年屈辱史分上下两册。
华夏民族,从来都是最记仇的,同时也是真正横跨人类文明史的唯一战斗民族。
这一点,冒顿单于没发现,老上单于不相信,军臣单于更是嗤之以鼻。
但伊稚斜,却已是愈发有所体会了。
——伊稚斜还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曾问过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前任右贤王。
伊稚斜问:我游牧之民如此频繁,且乐此不疲的侵扰、欺负汉人,汉人,难道就不知道反抗吗?
父亲答:汉人当然会反抗。
但反抗的前提,是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
汉人,没有反抗我大匈奴的实力。
伊稚斜再问:那如果有一天,汉人有反抗的实力了,该怎么办呢?
父亲答:不会有那一天的。
右贤王的存在,就是为了让那一天,永远都不要到来。
就是为了让汉人,永远都无法具备反抗大匈奴的能力,才会有专门负责对汉战略,且负责常年侵扰的右贤王,以及听令右贤王的单于庭右四柱,乃至幕南各部族。
伊稚斜仍旧不罢休,最后追问道:如果,真的有一天,汉人还是拥有反抗的能力,我大匈奴该如何应对?
这一问,却并没有得到父亲的正面回答。
父亲只说:好好磨练武艺,争取将来,成为更令汉人闻风丧胆的右贤王,就能避免那一天的到来。
于是,伊稚斜便将胸中的诸多疑惑,都给深深埋藏在了内心深处。
但每当夜深人静,思绪发散时,伊稚斜便总是会想:汉人,真的没有彻底强大起来的那一天吗?
如果汉人并未走在逐渐强大的路上,那为什么汉人的边地,冒出来了越来越的马苑,为什么汉人的军队,冒出了越来越多的骑兵?
汉人的城池,为什么越来越难攻打,汉人的百姓,为什么越来越难掳走——为什么有越来越多的汉人,宁愿被杀在自己的家乡,也不愿意跟着匈奴勇士会草原,为奴为婢······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间隔中,伊稚斜的疑惑、不安,都被对汉家的连续军事胜利所覆盖。
伊稚斜心想:汉人,或许真的无法强大起来。
至少现在,还远远没有强大。
直到前年,汉匈朝那一战,宛如对伊稚斜的当头棒喝——将伊稚斜从‘大匈奴无敌于天下’的幻想中打醒的同时,将多年前那一间疑惑,又从新从伊稚斜内心深处勾勒出来。
汉人,已经能抵御大匈奴的猛攻了!
汉人,已经可以把大匈奴的勇士,完全阻拦在长城之外了!
在一场战争中,大匈奴的勇士们,居然连一粒米、一尺布,又或是一个汉人奴隶都没有抢回来!
伊稚斜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却根本没有得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整个匈奴单于庭、让整个匈奴帝国高层,都认识到这一客观现实的机会。
因为朝那之战的失利,并没有引起任何一位匈奴贵族的思考。
自单于军臣一下,所有的人,都将战争的实力,怪到了伊稚斜‘作战不力’之上。
伊稚斜‘待罪之身’,别说是提建议、摆格局——就连自己,都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从舆论的漩涡、整个草原的指责中拉了出来。
经此一事,伊稚斜得出判断:只要军臣在位,大匈奴,就走不出被汉人一点点追赶上,并最终超越的厄运。
只有自己成为了单于,以最高统治者的身份,让整个草原上的游牧之民,都对汉人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才有可能稍稍放缓汉人逐渐强大的速度,甚至是让汉人的逐渐强大彻底停滞。
结果,伊稚斜在等到军臣的死讯之前,却先收到了河套丢失、为汉人所有的噩耗。
眼睁睁看着汉人,在得到河套之后,将强大自身的速度又提了好大一截,伊稚斜极其愤怒,却也满是无力。
军臣,防伊稚斜防的太死。
尤其是在河套丢失之后,原地患上被害妄想症的军臣单于,几乎是连自己仅存的儿子:左贤王于单都不完全信得过。
至于伊稚斜,更是军臣戒备的重中之重,军臣最担心、最忌惮的头号反贼坯子!
在这样的前提下,伊稚斜,依旧无法将汉人愈发强大、大匈奴却没有走在越来越强大的路上——这一肉眼可见的事实,摆在整个单于庭面前。
至于河套之战的失利,更是被这些汉人口中的‘卑鄙肉食者’,给归为汉人奸诈、河套各部守土不利,甚至与汉人里应外合,才导致了河套为汉人所掌控。
而军臣自己,则同样被指责为:对河套的丢失束手无策,是否还能继续做草原共主、匈奴单于,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扭转单于庭对自己‘可能不配做单于了’的猜疑,军臣做了两件事。
第一:向伊稚斜承诺,除非左贤王于单,能在自己死去前长大成人,否则单于之位,就会留给伊稚斜。
这其实是个屁话。
若于单无法在军臣死前长大成人,那即便军臣仍遗令于单为单于,伊稚斜也肯定是要喝这个侄子对掏的。
结果极大概率是伊稚斜得胜。
别忘了。
草原游牧之民,可没有什么‘先单于遗嘱必须遵守’之类的说法。
无论单于指定谁为继承人,最终的单于,必定是有最强大的那个候选人来做!
但军臣的这份好意,伊稚斜却也还是接受了。
因为伊稚斜知道,只有自己接受这份好意,军臣才能对自己放心,才能把注意力,从防备自己这个‘右贤王’,转移到更有意义、更有利于大匈奴的事情上。
也果然不出伊稚斜所料。
在通过承诺大位传承,来与伊稚斜达成默契之后,军臣紧接着干的第二件事,就是西征。
伊稚斜很支持军臣西征。
不单是因为这样,自己就可以提前体验一下大权的滋味,又或是能脱离军臣的掌控。
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么做,对大匈奴有好处。
军臣会重获威望,单于庭会重新团结起来,草原游牧之民,也将更为紧密的团结在一起,以更好地应对汉人与日俱增的威胁。
正当一切,都在往伊稚斜所预料的、好的方向发展时,又出事了。
——高阙丢了。
这一下,即便是格局大如伊稚斜,也已经到了十分艰难的地步·····
“撤军。”
如是一语,惹得王帐内的各部头人顿时鼻息粗重,望向伊稚斜的目光,也带上了一股莫名的复杂。
却见伊稚斜深吸一口气,悠然长叹间缓缓摇了摇头。
“我大匈奴,不可以在内耗下去了。”
“放弃高阙,转战云中。”
“丢失高阙的责任,没有坚持反攻高阙的责任,以及在云中可能出现的伤亡——乃至可能攻不下云中的责任,都由我一力承担。”
“我大匈奴,亏不起了······”
···
“就算死了我一个伊稚斜,也不能再让勇士,成百上千的在汉人射出的弓箭白白丧命。”
“等撑犁孤涂西征归来,我会自己给单于庭一个交代。”
如是一番话,伊稚斜可谓是大格局、大魄力。
而王帐内,各部头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深吸一口气,右手扶于左胸,深深弯下腰。
“您的意志。”
“伟大的右屠奢······”
(本章完)
第502章 篝火晚会
第502章 篝火晚会
所以,过去这一年,作为朔方太守,河套地区最高行政、军事长官的程不识,在将主要的精力,放在河套及周边地区的军事战略安排的同时,也将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在了观察、了解治下河套部族的生活方式、社会运转逻辑之上。
经过长达一年的观察、总结,以及长安天子荣三不五时以书信提点,程不识也已经对游牧之民,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了解过后,程不识也愈发觉得游牧之民,是可以通过非军事手段征服的了。
——首先,相较于华夏农耕文明,游牧之民最大的一点不同,无疑便是主要生存手段。
游牧。
用长安天子荣的话来说,便是通过周期性的迁移,追逐水草的畜牧。
与汉家百姓以农耕为主要生存手段不同的是:游牧之民‘游牧’,是无法固定起生产、生活地点的。
汉家的农人,多半是田亩在哪里,家也就在附近。
几百几千户人家的田亩相连,这几百几千户人家,也就会聚居于这片农田附近,形成村落,乃至于乡镇。
农田带不走,搬不动,所以汉家的农人,多半一辈子都不会搬家,甚至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家乡所在的城镇,乃至于乡里。
生产生活场所长期固定,且是以数十上百年、几代人为单位固定在一处,针对汉家农人的统治、治理,自然是相对轻松一些。
而游牧之民,以牛羊牧畜,而非田亩作为生产资料。
田亩搬不走,牛羊牧畜,却是可以,也必须赶着走的。
一块水草,牛羊啃食十几日,游牧之民便要迁移换一块草场。
这导致游牧之民的人口流动极为频繁、流动范围极大。
再加上草原特殊的地理特征,也根本不存在设置关隘,监控、掌握人口流动走向的可能性。
在汉家,在农耕文明的社会运转逻辑中,人口流动,是社会动乱最根本的源头。
因为人口流动与否,对于一个县、一个郡而言,治理难度以及治理所需的精力,是差着十万八千里的。
在人口流动几乎被禁止,且受到严格管控的当今汉室,一个县需要治理的,就是当地户籍的几千、几万户农人。
不单人口数量稳定不变,甚至就连被统治的人,也几乎是不变的。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天是本县之民,便一世都是本县之民。
没有流动人口,没有外来因素对当即社会生产、经济等各方面的影响。
对于一个县令而言,唯一需要做好的事,便是将治下,这固定的几千、几万户人家治理好。
甚至可以根据具体的状况,进行针对性的安排!
比如:张三种不好地,得隔三差五派个农稼官去指导一下,然后让张三带带左右相邻;
李四年轻时在街头混过,有个啥事儿需要打听,找李四准能问到蛛丝马迹;
孙五祖上当过官儿,在官场有点人脉,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让他帮忙牵线搭桥,与周边郡县,亦或是上一级属衙往来联络;
钱六老实本分,儿子也多,有个啥兵役劳役的,从他家征丁准没错。
在如今汉室健全的户籍制度下,每个县,几乎都能以‘人’为单位,将治下百姓归入档案,构建原始版的‘人才库’,并作出针对性的治理指导意见。
而且,由于户籍制度完善,人口流动又被严格控制,就使得社会治安状况,也能凭借极小的成本,就维持在一个极高的水平。
杀人放火之类——有外来人就查外来人,没外来者,就查本地那些个地痞流氓,或脾气火爆的人,准没错。
而且大家伙也都认识,在一乡、一里都生活几十年,甚至好几代人了,彼此是个什么吊样也都门儿清。
真要惹了事儿,没有官府的传、引,也根本逃不出多远——不是落草为寇,惨死深山老林,就是在逃到隔壁县时被抓获。
好处数之不尽,弊端约等于零。
而到了草原,到了游牧之民身上,华夏农耕文明赖以维护社会稳定的人口流动控制,却成了彻头彻尾的空谈。
汉家,或者说是华夏文化,为什么那么讨厌、鄙视商人?
因为商人居无定所,动不动就要去天南海北贸易行商,一走就是大半年,甚至好几年。
什么时候走,他不跟你说,往往是说走就走。
什么时候回,他也给不出个准确时间,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
外出的这大半年,乃至好几年,这厮去了哪儿,干了什么,是否在深山老林杀人越货,亦或是死在了其他杀人越货的商人手中,也根本无从得知。
说白了:商人在封建社会的原罪,便是其独特的生产生活方式,无法被田地限制与一乡、一县。
作为无法被控制流动的人口,商人群体,极大的太高了政府的治理成本,耗费了极大了政府经历,又对社会治安、和谐稳定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同时,却又在自己谋取庞大利益的同时,并没有为国家带来相应的税赋、劳动力贡献。
一说要征兵,一看商人,出去游商去了。
一说要征劳修个水渠,也根本找不到了。
连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都控制不了、无从得知,自更别提从他手里收取税赋了。
而草原游牧之民,对处于封建时期的华夏农耕文明而言,就像是一群数之不尽的商人,共同生活在一片土地上。
寻常的郡县,千儿八百号人里才会出一个商人、一个不受控制的刺儿头,不安定分子。
而草原游牧之民,却是成群结对,以部族为单位聚居、生活的刺儿头,不安定分子,占据了整个社会成员结构!
治理一片完全由游牧之民组成的游牧区,对于汉室官员而言,就等于管理一个没有农民,全是商人的郡、县!
这有多恐怖、难度有多大,也就是可见一斑的了。
无法控制人口流动,对于封建政权而言,可谓是祸乱根源。
因为这个时代,没有监控、没有天眼,甚至都没有像样点的人像留存手段。
在这个时代发生命案,官府破案的唯一方式,便是猜。
——我猜,多半是隔壁那个外来客。
——我猜,是村口那个脾气火爆,手里见天儿都挥舞着菜刀的屠夫。
——我猜,会是街头那几个好吃懒做,心术不正的地痞无赖。
通过控制人口流动,来将天下按郡、县分割成无数份,然后根据案件发生的地点,来将嫌疑人范围确定为:案件发生地所在的县,乃至乡、里。
再从这个范围中,去找有可能犯罪的不安定分子,然后审问也好,拷打也罢,总归是能查清真相。
因为人口流动被严格把控,所以犯下事儿的人,是跑不掉的。
又因为知道自己跑不掉,客观条件不允许民众抱有任何侥幸心理,所以大多数人,都会竭力不去犯事儿。
同样的逻辑,在人口不受控制的草原,却根本行不通。
跑不掉?
嘿!
你当我马白喂这么健硕的?
我一刀捅下去,人还没断气,我都能策马狂奔跑到百八十里外了!
等有人发现尸体,我说不定都从河套北上幕南、西至河西,甚至是跑到漠北去了!
你就查吧。
一查一个不吱声。
社会关系,犯案动机,也同样无从查起。
因为不定居,所以游牧民族的生活,除了部族内部会绑定较强外,部族与部族、不同部族的个体之前,往往都是萍水相逢,而且是游牧途中意外偶遇。
再加上游牧与农耕的根本逻辑差异,使得游牧民族在一片区域的人口密度,也远低于农耕文明下的农民。
农民的田亩往往是阡陌连野,彼此相连于平原,故而聚居为乡、里。
而游牧之民,哪怕是同一个部族,也可能是几百户人家,分散于方圆几十里的辽阔草场。
一个游牧之民家庭,周围几里地都没有第二户人家,在草原是稀松寻常的事。
被偶然光顾,期间与人发生争执,甚至出现命案,多半是直到尸体腐烂发臭,引来秃鹫等食腐动物,才会被察觉。
就像是汉人地界,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便有可能发生杀人坑尸,毁尸灭迹的命案。
而草原,就是一片方圆数百上千里,乃至数千上万里的超大型深山老林。
于是,在华夏农耕文明社会屡试不爽的控制人口流动、降低治理成本,以最小的成本维护社会基本治安的逻辑,在草原上就成为了空谈。
草原上的人口流动,就像是鸟类翱翔于天空,不受控制,甚至不受监控。
近乎完全遵循野生动物自然法则的人口流动频率、范围,也是的游牧之民的社会运转逻辑,无限接近最原始的丛林法则。
和自然界的每一种动物一样——游牧之民之间的关系,往往并不存在恩义、友谊,亦或是仇恨之类。
我比你强,我就肯定会在饿了的时候吃掉你。
我比你弱,我就肯定躲着你走。
强者‘吃’弱者,旁观者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目睹弱者被强者‘吃’掉,旁观的弱者也不会兔死狐悲,而是会说:做强者就是好!
我也要努力成为强者,然后吃其他的弱者!
所以,华夏人才会说:蛮夷茹毛饮血,率兽食人。
因为无论是从社会体制、社会运转逻辑,还是文明根基来看,游牧之民,都和豺狼、虎豹在内的野兽,没有任何根本性的差异。
非要说有差异,那也就是长了个人的模样,会说人的语言,会制造工具。
等于说是人形态的高级野兽。
而一个高级文明,想要对这样一个极度落后,甚至都没能从野蛮原始人时期完全脱离出来——乃至根本没有脱离出来的低级文明,达成彻彻底底的统治,其难度可想而知。
如果没有长安天子荣的书信不是提点自己,程不识只怕是早就要绝望,然后得出‘蛮夷不可以王道治之’的结论。
但刘荣的提醒,却是给程不识拨云见雾,指出了一条最简单直接,同时也是最好理解的道路。
——农耕之民也好,游牧之民也罢;
高级文明也好,低级野蛮文明也罢。
归根结底,都不外乎:生存二字。
华夏农耕文明下的百姓农户,为了生存而春耕秋种,辛勤劳作。
匈奴游牧文明下的游牧之民们,也都是为了生存而春出秋归,遍草原的放牧。
真要说矛盾,别说是‘神秘而又令人无法理解’的游牧之民——便是汉家农耕之民,也是一箩筐,数都数不清。
但归根结底,无论农耕还是游牧,核心矛盾永远都不外乎生存二字。
华夏农耕之民,只要吃得饱肚子,只要还有活路,那就能承受骇人听闻的税赋,以及官府的无下限压迫。
直到活不下去、全然没有活路的那一天,农耕之民才会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放在草原游牧之民身上,逻辑其实也是通的。
——如果能轻轻松松保证生存,谁又愿意刀尖舔血,去抢别人家的牛羊?
所以,在刘荣看来,解决草原问题、解决游牧之民问题,对游牧之民达成根本统治最基本,同时也是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围绕生存二字做文章。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立汉国祚,天下百姓却大半躲进了深山老林,说是逃避战火,实则却是落草为寇,破坏天下治安的同时,让汉家根本收不上来税、赋。
如此棘手的局面,太祖高皇帝也只是大笔一挥,一手赐民田爵,就让深山老林的隐民们乖乖走出桃源,种地纳税了。
对草原、对游牧之民,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甭管有多棘手,就一句话:给他们找条活路,指一条只要勤奋,就能大概率饿不死,且并不需要和人拼命的路径。
生存得到保障,吃得饱肚子了,他们就不会再想着争强斗狠,而是和每一个华夏农耕之民一样,思考着如何攒下一笔钱,给自己的孩子、后代找一条好路。
从文也好,从武也罢——总归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再不济,就子承父业,继续种地、放牧嘛。
但也总归是要一代比一代好的。
只要这套思维逻辑,开始在游牧之民脑海中成为常态,那即便他们身着胡服,也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诸夏之民了。
只是对于程不适‘如何解决游牧之民生存问题’的提问,长安天子荣的指导意见,却是让程不识一阵摸不着头脑。
“篝火晚会······”
“能有用?”
“这不是军中提振军心士气的路数吗······”
(本章完)
第503章 河套模式
第503章 河套模式
虽然是疑虑重重,但程不识在行动上却没有丝毫迟疑。
得到程不识的相邀,河套各部头人,本就是带着期待来到博望城。
听闻程不识,是要和头人们搞个篝火晚会,各部头人虽然稍有些疑虑,但更多的也还是由衷的喜悦。
——如今的程不识,早已今非昔比。
早在太宗皇帝年间,程不识就已经是汉室军方新生代将领当中的代表性人物。
一个李广,一个程不识,几乎就已经是除郦寄、栾布、韩颓当等老将,以及一个天板级别的周亚夫之外,汉室能拿出手的,仅有的新一代将领。
到了先孝景皇帝年间,周亚夫在吴楚之乱平定后,算是被用废了一次性体验卡,自此淡退出汉室军方。
而李广又被当时,尚还只是太子储君的当今刘荣所厌恶。
到当今刘荣即位,汉室军方将领的结构,就已经是一目了然了。
——郦寄、栾布、韩颓当等老将撑撑场面,新生代就一个程不识可以培养,好接这些老一辈将领的班。
而在汉匈朝那之战后,程不识虽然是饱受争议,总有人说程不识只会打防守战、被动应对战,但也不得不承认朝那之战,程不识证明了自己可以独当一面。
在独自掌兵,独自为一场战争、战役负责时,程不识有着合格线以上的下限。
而后,河套-马邑战役,程不识又在‘高下限’的基础上,进一步证明了自己的上限,也并非世人刻板印象中的那么低。
再到过去这个冬天的高阙之战——不论天下人未来,会如何议论这场,无论这场战役的功臣,会被天下人定义为郅都还是程不识,有一点,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如今的程不识,已然功勋卓著。
不知不觉间,自当今刘荣即位以来的三场汉匈大战,程不识无一缺席,且都有着相当程度的存在感。
如今的程不识,别说是在河套各部头人,又或是草原游牧民族面前了。
便是在汉地、在长安城,寻常人想要见到程不识,那都是难度相当之高。
如果说,太宗孝文皇帝年间,但凡是个彻侯、关内侯,又或但凡有个千儿八百石秩禄的人,就能在程不识面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到了先孝景皇帝年间,吴楚之乱还没爆发的时候,程不识也依旧是一个小透明、小年轻;
吴楚乱平后,程不识与李广各自崭露头角,成了长安功侯贵戚值得投资的潜力股。
那么,如今的程不识,就连往日的上官:周亚夫想见一面,都得看程不识有没有时间,甚至是想不想见。
论功绩、武勋,如今汉室,恐怕也只有淡退的条侯周亚夫,能稍压程不识一头。
论资历,程不识虽然仍旧算不上老臣、老将,但也绝对不再青涩、资历也不再浅薄。
论身份、地位,如今的程不识官至朔方太守,实际上的河套地区军、政一把手!
将职达到车骑将军,仅次于太尉改制后的大司马,以及外戚才能出任的大将军。
同时,程不识还是当今刘荣潜邸时期,唯一一位活跃在军中的肱骨心腹,又是刘荣所封的第一位军功侯。
结合此间种种,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长安城,想要见程不识,却不需要巴结程不识的门房的人,大概率不超过十指之数。
这么一个地位显赫的新贵,在长安都是朝公大臣、功侯贵戚趋之若鹜的大人物;
自更别提在河套各部头人眼中这么一个大人物,邀请自己参加的篝火晚会了。
对于篝火晚会,游牧之民也并不陌生。
这种被汉人用来稳定军心、提振军心士气的犒军模式,在草原往往用于招待客人。
而且,在草原游牧之民心中,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甚至不会被说出口的默契。
——某人邀请你参加篝火晚会,必然是有好处要分享给你。
往小了说,是这场晚会上会出现的牛羊肉、马奶酒,以及宴会后,随机刷新在你被窝里的女人。
往大了说,便是对部族有利的东西,比如资源,又或是一场低风险、高回报的掠夺。
而今天,程不识邀请了河套几乎所有部族的头人,于博望城郊参加篝火晚会。
这就很难不让各部头人浮想联翩。
“难道,是皇帝陛下感受到了我们的忠心,要给我们封侯?”
如是想着,各部头人环视向左右,暗下盘算着如果有人要被封后,哪几个人得封的概率更大、更有资格得封。
怎说河套地区,也已经在汉家的统治下,度过了一整年的时间。
河套地区的各部头人,即便再怎么迟钝、愚昧,也不至于连汉家的状况、汉家对待臣服外族的安置手段都没有搞清楚。
好比此刻,各部头人从程不识以篝火晚会示好的活动中,都只看到了自己被封侯的可能,却根本没有敢想封王。
因为众人都清楚:早在几十年前,汉人的开国皇帝,被接连出现的异姓诸侯之乱搞崩心态,甚至拖累致死后,汉家就已经不再封异姓为王了。
据说这位开国之君的妻子,曾在丈夫死去后,将自己的娘家人封了王。
结果等这位‘吕太后’去世之后,所有姓吕的人都被清洗,长安都血流成河!
自那以后,即便是和当年的吕氏毫无瓜葛、关联的人,只要姓吕,也多半得不到赏识、重用——尤其得不到信任。
所以,大家伙很清楚:封侯,就是自己能达到的上限,封王想都不用想。
再有,便是即便封侯,也并非什么人都能得封。
按照汉人往常的惯例,某一个群落或某一片地区臣服自己,也就是所谓的‘归义’,多半只会象征性的封一到两个人为侯。
而且这个侯,与草原上的部族头人、裨小王不同,大都是荣誉性质、象征性质的身份。
可饶是如此,此时围坐在篝火周围,暗下各怀鬼胎的各部头人,望向程不识的目光,也已是比篝火都还要炙热。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长安天子对在场各位的印象,乃至于判定,都完全取决于程不识的评价!
程不识能在发往长安的奏报中,提一句‘某某部头人颇为恭顺、本分’,那长安的天子,就会为这个人贴上忠臣——至少是‘非不稳定因素’的正面标签!
反之,任何人被程不识,在奏报中提一嘴‘谁谁谁不大安分’,那长安天子也必然会把那个人,当做是影响河套地区和谐安定的不稳定因素。
自河套为汉家所有以来,虽然已经有几人被封了侯,并被接去了长安,过上了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但众人心里都很清楚:河套地区,还有至少三到五个归义侯的位置,还没有被确定下来。
即便抛开这几个归义侯的位置不谈,往后的河套,也多半是由程不识这个封疆大吏说了算。
能交好程不识,在程不识心中留下个好印象,那就等同于未来,能在河套地区生活的顺风顺水,甚至好处多多。
若无法交好,甚至得罪程不识,自也会让部族未来在河套地区的生活,面临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和阻碍。
毫不夸张的说:在河套地区全部被退草还耕,并迁移来百八十万户汉地农人,又或是被匈奴人重新夺回之前,朔方太守兼大汉车骑将军程不识,就是河套地区,乃至周边地区的土皇帝!
河套各部的一切,都将于程不识这个土皇帝,产生密不可分的微妙联系……
“今日,召各位头人来,乃是奉陛下之令。”
酒过三巡,肉过五味。
程不识终是以如是一语,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程不识治军严谨,极重军令是不假。
但这并不意味着程不识,只会向麾下将士下达军令。
甚至可以说,恰恰是因为程不识治军严谨,麾下将士无论身体还是精神,所经受的压力都相当之高,所以‘治军严谨’的程不识,反倒是如今汉室,对类似篝火晚会这种犒军、让将士们放松心情的方式最熟悉,最熟练的高级将领。
平时在军中,就没少为麾下将士搞篝火晚会,此时为河套各部头人搞,程不识自也是手到擒来。
只是程不识一声还算寻常的开场白,传入各部头人耳中,却是全然变了味。
——长安皇帝陛下之令!
果然,要在河套再封归义侯了吗?
那几位‘先行者’在长安过的日子,大家可都听说了的!
有牢固的大房子,恭顺的仆人,每年都固定到手的钱财,还有皇帝陛下赐予的美人!
不愁吃喝,甚至不愁物欲——除了失去对部族的掌控、领导权,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可以挑毛病的地方!
至于那仅有的一项弊端,在那多到数不清的好处面前,甚至都未必还能算做是坏处了。
——都做汉人的彻侯了,谁还要那破部族啊?
有点啥都得给底下分,虽然最好的一部分可以自己留下,但总归是要把大部分分下去。
封了侯多好,部族也不用管了,得到什么就拥有什么,根本没人和自己分好东西。
封侯入朝+失去部族,这不纯双喜临门?
于是,一时间,原本还推杯换盏,大口吃肉的各部头人们,齐齐放下了手中的棒骨、酒碗,齐齐翘首望向程不识。
一时间,手掌在衣服上的摩擦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惹得程不识也是无奈摇头一笑。
经过这一年多的时间,程不识也算是基本了解了游牧之民的脾性。
——耿直,率真,心思都恨不能写在脸上!
与此同时,又有在草原艰难求生,所养出来的小精明。
后世人常说,东北人耿直,好相处。
程不识对这些河套部族头人的感官,也大致如此。
只是好相处归好相处,程不识也并没有因此,而放下心中的本能防备。
目光随意的在会场扫视一周,尤其重点看向那几个中大型部族的头人。
待众人都点头哈腰,甚至搓手谄笑着看向自己,程不识才再度翘起嘴角。
“陛下的心意,各部头人,当也是有所知解的。”
“——河西,是我汉家下一步,非图谋不可得要害之地。”
“但陛下心怀仁义,不忍在河西打造杀戮。”
“又担心河西各部,没有各位头人这般深明大义,能顺从的接受教化。”
“便传令于某,想要让某先在河套,试行一套治理游牧之民的新制度。”
…
“如果试行效果不错,便用于日后,统御河西之名。”
“河套各部,亦然。”
大致道明这场篝火晚会的主题,程不识先是刻意顿了顿,算是给各部头人一个消化的时间,顺带观察一下各部头人的反应。
不出程不识所料——对于自己口中的‘新制度’,各部头人顿时面生疑虑,面面相觑间,与左右熟人交换起眼神。
这个反应,程不识倒不觉得有什么。
改革新制这种事,本就不可能让人生出‘这样再好不过’的本能反应。
好一点的,是疑虑、是迟疑,差一点的,更直接皱起眉头,盘算着如何劝阻——这才正常。
真要有人求之不得的第一时间叩首应命,程不识反倒要怀疑那人,是不是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了。
见各部头人没什么剧烈反应,程不识心里也大概有了数。
便故作随意地端起酒碗,稍皱着眉,略显抗拒的抿下一口。
嘴上,也不忘云淡风轻地说道:“新制试行最好的三个部族,陛下不吝裂土以侯之。”
“另可有五个部族头人,得封关内侯。”
这话一出,各部头人面上疑虑顿消,再次恢复到先前,那畅笑不止,点头哈腰的谄媚模样。
——在草原,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无法得到,或失去的。
只要价码合适,牧畜能卖,部众能卖,甚至妻子、儿女,也不是完全卖不得。
至于这即将在河套地区试行的新制,对于各部头人而言,确实算不得好事。
但如果能换回封侯的好处,那就值得了。
还是那句话。
都能做汉人的侯爵了,谁还管那破部族啊?
管他是放牧还是种地,管他是新制还是旧法——爱咋着咋着。
(本章完)
第505章 移风易俗
第505章 移风易俗
程不识话音落下,原本还神色各异,甚至有些嬉皮笑脸的各部头人,只不约而同的面色一肃。
不眨眼的功夫,各部头人面上,便已是写满了郑重。
相较于更为稳定的华夏农耕文明,相对更不稳定的草原游牧文明,显然具备更高频率的相互兼并,也更了解兼并、吞并其他部族的关键。
用草原上,最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来说,便是:想要让一个部族完全臣服,就要杀死他们的男人,玩弄他们的女人,放逐他们的老者,鞭挞他们的孩子。
等这个部族的男人死完了,女人都怀上了新主宰的子女,老者也都疲于生计而无力贡献智慧,孩子则都成为奴隶而无法具备勇气;
那这个部族,就不复存在了,也就算是被兼并、吞并了。
当然,这是一种相当极端的说法。
通常情况下,除非是两个有深仇大恨的部族,通过一场惨烈的战斗,得出一个一方惨败、一方惨胜的结果,胜利一方才有可能采取如此极端的措施。
大多数情况下,游牧部族之间的暴力兼并,甚至是非暴力的、由弱小一方主动提出的兼并,对于部众而言,其实是能勉强算作‘温和’的。
男人们,并非是必须要和车轮比身高,高过车轮就非死不可。
只要有本事,就完全可以成为大人物的护卫,或是地位相对低于部族勇士的辅兵。
就算没本事,也能在献出大半财富、牧畜之后,保留牧民的身份,而不是直接沦为奴隶。
女人们,也并非全都会被掳掠、奸淫。
除了极个别姿色过于好看的,会得到一夜夫妻,甚至百夜夫妻的邀请,其他的女人,也多半会保留自主择偶权。
和原先,可以自主决定是否继续追随丈夫一样——部族被和平兼并后,被兼并部族的女人们,也同样可以按照草原上的规矩,依附自己满意的强者。
原先的丈夫不会横加阻拦,新丈夫也大概率不会拒绝。
至于老者、孩子——老人被驱逐、放弃,丢出部族自生自灭,在草原上早就是常态了。
就像在汉人地界,老人会得到无条件尊敬一样;
在草原,老人就是会被无条件放逐。
这是动物的原始群体本能,让年迈、弱小的个体做出牺牲自己、为种群做贡献的决策。
也算是种群本身为了延续,而放弃年迈个体。
这没什么好说的。
——别说你是个被兼并、被征服部族的老登了;
——就连咱们部族自己的老登,甚至是贵族老爷们的父兄长辈,只要年纪够大,就都是要放逐草原自生自灭的。
你也是游牧之民,这一点,不需要我跟你多解释吧?
至于孩子,情况就稍微复杂一点了。
有些部族看中人口,所以会将被兼并部族的孩子们吸收。
有些部族希望得到更多奴隶,则会将被兼并部族的孩子,从小就当做忠奴来培养。
还有些部族,注重部族血脉的纯洁,便可能会将这些孩子,当做奴隶卖给其他补助,好换一些牛羊牧畜回来。
也有些部族,单纯希望战斗力得到提高,所以会将这些孩子集中起来,从小磨炼战斗技艺,并最终成长为直属于部族头人的武装力量。
对于被兼并部族的部众,兼并方的处理方式五八门。
兼并后,对被兼并部族的‘消化’方式,那也是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说法。
但有一点,却是在整个草原上,都得到公认的一致特征。
——兼并一方,与被兼并一方最本质的区别,便是在两个部族因种种原因合并之后,兼并方的一切都将得以保留。
包括信仰,以及规则、制度。
反之,被兼并方的一切,都将被取代。
被兼并方,需要遵守兼并方的规则、制度,甚至是信仰!
比如去年秋天,休屠泽的休屠部,被混邪部突袭、屠灭。
如果当时,混邪部并没有‘斩草除根’,而是决定让休屠部臣服,那休屠部的部众,就会被并入混邪部。
在混邪部内部,这些臣服的休屠人,会被称为:休屠奴。
往后,他们需要遵守混邪人的习俗,遵守混邪部的所有规则、制度,并且还要信仰混邪部所信仰的神明。
而此刻,程不识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句‘约法三章’,落在各部头人的耳朵里,却分明是河套各部作为被兼并者,需要从此遵守汉人规则的意思。
虽然实际上,河套确实是被汉家所掌控,严格意义上来讲,河套各部,也确实是已经被汉人所兼并。
但毕竟不是游牧部族之间的兼并,而是华夏农耕文明,兼并草原游牧文明。
一时间,各部头人面面相觑,本能的就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愣是哼哼唧唧半天,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这三条在汉人地界耳熟能详,妇孺皆知的‘约法三章’,各部头人自也不是全然不知。
真要说着三条公约本身,其实是没什么问题的。
在草原,游牧之民虽然奉行最为原始的丛林法则,提倡弱肉强食,但也并非是一群全然没有秩序、规则的野兽。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游牧民族也已经逐渐生出了‘构建秩序’的意识。
比如千百年前,游牧之民的生存之道,仍旧与狼群一般无二。
——最强者成为‘狼王’,也就是领导者,具备对所有雄性成员的指挥权,甚至是生杀大权,以及对所有女性成员的无条件交配权。
同时,作为领导者,部族头人天然肩负整个部族的生存责任,需要带领部族寻找到足够的食物,并规避风险、提高生存概率。
在部族内部,所有雄性成员都具备对头人的挑战资格,挑战必须是1v1真男人大战。
头人不能让护卫出手、护卫也不会出手;挑战者不能群殴,群殴获胜也不会被认可为新的头人。
便是在这般最为原始的兽群秩序下,游牧之民一点点发展出了文明的雏形。
而这一过程的标志性转折,便是秩序的建立。
比如女性,从最开始,必须无条件接受头人的交配要求,且不得与非头人的其他部众交配,变成了相对更为先进的一夫多妻——或者说是相对稳定、开放的配对。
比如男性,从最初单纯的依附部族,并随时准备捅头人一刀,以取而代之,也逐渐衍生出了较为文明的:主仆忠诚,亲缘血脉,亲友情谊等高级情感。
发展到如今,作为草原共主的匈奴单于,虽然理论上还是要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挑战,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与单于进行1v1真男人大战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挑战者会通过发动政变的方式,来试图颠覆单于,又或是部族头人的统治。
而单于、部族头人等‘狼王’们,也不会傻傻的等着何人1v1,而是会通过贴身防备力量,来预防可能发生的政变。
而且,对于单于、部族头人等‘最强者’的判定标准,也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武力值。
就拿如今的单于之位来说:首先,你得是挛鞮氏王族,才具备角逐单于之位的资格。
这是硬性准入条件、门槛。
达不到这个门槛,你哪怕是整个草原公认的最强者,也没资格去角逐单于之位。
要想成为单于,你无法,也不可能通过挑战单于,和单于单挑的方式得偿所愿。
而是只能颠覆匈奴人对草原的统治、颠覆匈奴单于庭,将‘非挛鞮氏王族不可为单于’的秩序颠覆。
即便你具备挛鞮氏王族的身份,具备了角逐单于之位的血脉,也依旧不是能打就行。
你得相当能打,而且得有明显强于其他竞争者的智慧。
此外,自冒顿单于至今这几十年,匈奴单于之位的角逐资格,也已经从原先宽泛的‘挛鞮氏王族皆可’,逐步收紧为:非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不可。
所以,作为挛鞮氏王族的你,要想成为匈奴单于,首先要取代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四人当中的一个,成为匈奴‘四储’之一。
这其中,左贤王早已默认为单于最出色的子嗣,仍旧有更进一步、更精确的血脉身份门槛。
右贤王,要么是当代单于最出色的手足兄弟,要么是上一代单于最出色的兄弟的后代。
如果你即不是当代单于的儿子,也不是当代单于的手足兄弟,或上一代右贤王的儿子,那你能竞争的,其实只有左、右谷蠡王的位置。
然后,你还要在单于死去后,与四储当中的其余三位竞争。
说是竞争,其实也还是顺位排序。
有第一顺位的储君左贤王,那就轮不到右贤王做单于。
除非右贤王能发动政变、兵败,将左贤王直接铲除。
如果右贤王真有这个能力、左贤王真的菜到搞不过右贤王,那也是活该被抢走大位。
左、右贤王但凡有一人尚在,那就怎都轮不到次一级的左右谷蠡王。
而左右谷蠡王,本身就是匈奴八柱之一,虽同为上四柱,即四储之一,但本身也同样是左、右贤王下辖的左、右四柱成员。
作为左右谷蠡王,你很难在单于在世时,对左、右贤王保持忠诚的同时,具备在单于死去后,与左、右贤王争夺大位的能力。
故而,左右谷蠡王的存在,其实就是个保险锁。
为的,是在左、右贤王均出了问题,均无法继承单于大位时,能够递补继承大位,确保大位不落入外人之手的预防措施。
到这一步,其实也就不难发现:匈奴单于之位,理论上仍是狼群式的‘有武德者居之’,但实际上,挑战者的范围,也早已经在挛鞮氏王族内部划定好范围。
按照这个趋势,再过百十年,匈奴单于之位,也多半要演化为华夏文明那般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嫡长子继承制。
至少,也是在子嗣范围内‘立之以贤’的世袭制。
从以上种种就不难发现:如今的草原游牧文明,虽然较华夏农耕文明还落后许多,却也逐渐走在发展、进步的道路之上。
而且由于卧榻之侧,有华夏这个高级文明言传身教,使得草原游牧文明的发展进程,也算不上有多慢。
在这样的背景下,让一片地区的游牧之民,遵守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的基础法律条令,构建起最基本的稳定社会秩序,其实算不得多么骇人听闻的事。
——游牧之民,也是人。
再怎么被汉家贬斥为‘蛮夷也’,也终归是直立行走的人。
人类,天生就是社会度极高的群居生物。
而社会度高,自然就意味着对秩序——尤其是相对稳定的秩序,有着源自灵魂深处的向往。
因为在一个群体、种群内部,强者总是少数,弱者总是多数。
以强者为尊,一切以强者为主的秩序,不符合占据大多数的弱者利益。
所以,一套稳定的秩序,必然遵循以强者为领导者,并尽可能照顾到弱者的原则。
那一套秩序,如何最大限度的照顾弱者、保护弱者?
答案是:不允许强者肆无忌惮,仅凭个人喜好,便决定弱者的生死。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河套各部的‘新汉人’们,对于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三条法令,是有相当高的接受度的。
因为有了这三条法令,贵族们就不能无缘无故打人,甚至杀人泄愤;
也不能因为喜欢,就把牧民、部众的财富抢走,占为己有。
强者仍旧占据主导地位,但弱者却也能得到保护,人身安全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障。
对于河套地区而言,这并非坏事。
但作为贵族,各部头人心里却清楚:汉太祖高皇帝先入咸阳,约法三章,于是关中人心大定。
时至今日,短短五十年的时间,曾经的虎狼之秦大本营,已然成为汉家最坚实的大本营、基本盘:关中!
现在,汉人又要在河套,搞这约法三章了;
肉眼可见的未来,还要在河西搞……
“真要是搞成,那几十年后,河套,又何须我等部族头人?”
“怕是河套、河西,也都要成为汉人的又一个‘关中’了吧?”
(本章完)
第506章 屁股决定脑袋
第506章 屁股决定脑袋
当类似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越来越多的头人脑海之中时,篝火晚宴原本轻松愉悦的氛围,也莫名压抑了下来。
各部头人面上笑意尽去,面面相觑间,无不是满带着迟疑的看向左右。
在长安做侯爷,和在河套做头人,怎么选?
对于如今的河套各部头人而言,自然是毫不迟疑的选择前者。
但凡犹豫一秒,就是对汉家的侯爵之位、对长安城的繁华程度的不尊重。
但说到底,能成为彻侯、关内侯,到长安去纵向荣华富贵的人,终究只是少数。
对于在场众人而言,绝大多数人的未来,还是在河套。
绝大多数人的未来,都是在‘汉人的走狗’和‘部族的头人’这两个身份之间找平衡,为部族谋生存。
如果大家有一个算一个,都能被接去长安享福,那没说的——绝对没人会关心什么新制度不新制度。
但能去长安的人是少数,大家就难免要从‘河套未来主人翁’的视角,来看到这一以约法三章,来作为开端的新制度。
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只看最重要的第一条:杀人者死。
按照程不识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这条法令下,牧民杀牧民得偿命,牧民杀贵族得偿命,贵族杀牧民,也同样需要偿命。
这还只是游牧之民内部。
再拓展到游牧之民,和汉军将士之间,则又多了两条:牧民杀汉军,得偿命;汉军杀牧民,得偿命。
当然,前提是被杀者仍是牧民,而非叛贼。
这样一条法律条令,真正保护的,其实是河套地区的弱者。
也就是即得罪不起部族头人、贵族,也得罪不起汉军,乃至汉民的底层牧民。
而对于各部头人而言,即便不考虑‘约法三章’这四个字的政治含义,以及过往的含金量,单就是这条法令保护弱者本身,也足以让这些个贵族老爷们感到不愉快。
因为在场众人,都是各自部族的头人,至少也是头人、贵族之一。
无论是在部族内部,还是在与其他部族进行交流时,在场众人都是毋庸置疑的强者,上位者。
用不太恰当的词来形容:此刻,聚集在博望城外,参加这场有博望侯程不识召集的篝火晚宴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算是河套地区的统治阶级一份子。
作为统治阶级,尤其还是落后游牧文明背景下的特权阶级,显然不可能希望法令保护弱者,而不是帮助自己压迫弱者。
至于你说,这些个部族头人,也在某些场景下会成为弱者、能得到这些法令的庇护?
不好意思,还真不能。
如今的河套,能让在场这些人成为‘弱者’的,除了汉室朝堂中央,便是程不识在内的寥寥数人。
往好听了说,就算没有法令限制,程不识在内的几位‘强者’,也不会对各部头人肆无忌惮的下手。
但往难听了说,是即便有法令保护,汉家要动河套各部头人,也照样能拿出一箩筐的理由。
不用旁的——不服王化四个大字,就足以把每一个外族的棺材板钉死,却根本不会引起任何舆论。
从这个角度上来,各部头人对这新制度的感官,也就是可想而知得了。
我贵族做得好好的,对部众予取予求,手握生杀大权。
你们汉人一句约法三章,搞得我以后连人都杀不了——甚至伤不了了不说,还不许动私刑、不许部族内部处理‘违法者’?
那我还算个哪门子的贵族、哪门子的头人了?
连对部众的处置权都没有,那作为部族头人,又如何掌控自己的部族、如何让部众对自己怀有敬畏?
于是,情况就成了一根筋变两头堵。
这新制度,各部头人若是好好推行,有小概率能‘鸡犬升天’,封侯去长安享福,但百分百会让部族脱离自己的掌控。
等于说是那自己对部族的掌控权,去赌一个小概率事件。
一旦赌输了,封侯没封上,长安没去成,就要留在河套成为吉祥物性质的部族头人。
可若是阳奉阴违,不好好推行,汉人这边又交代不过去。
尤其这新制度,是汉人为河套诸部准备的,先在河套试行,等完善了才会用到河套。
在那之前,汉人在河套地区,必然是着重推动这新制。
顺从不行,阳奉阴违不行,强力反对,又没有支撑大家反对、反抗的客观条件。
一时间,各部头人面上均各带上了不安。
——去长安当然好。
实在去不了长安,那留在河套继续做部族头人,其实也还行。
虽然要给汉人做狗,却也依旧是部族的天,属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或者说是汉人之下,部众之上。
可一旦这个新制度在河套推行,那在场的百十来号人,除了三五个去长安相互的彻侯,便都要成为失去部族掌控权,甚至都未必能继续得到部族供养的所谓‘头人’。
这……
“还请博望侯,示下。”
漫长的沉默之中,终还是有一名看似老迈,实则才刚三十出头的部族头人,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面上挂着强挤出的谄媚笑容,手中端着酒碗,对程不识遥一相邀。
“这新制之下,我等部族头人,该当何以自处?”
“往后,我等不得惩处部众,那在部族内,必然是不再具备威望。”
“那若是有指令,如作战之类,需要我们这些头人,协调各自的部众时,我等头人不再具备威望、不再对部众有掌控,又该如何是好?”
话说的委婉,言外之意却也算得上是单刀直入。
——这新制度,分明是在剥夺各部头人,对各自部族的掌控权!
那失去部族掌控权后,各部头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还是说,汉家对河套的未来规划中,就没有部族头人这一层级?
汉家不再需要部族头人,作为汉家掌控河套的中间人,难道是要直接掌控河套底层的民众?
如何掌控?
在河套封王?
还是行郡县?
好吧,河套地区已经行了郡县——至少已经设了朔方、五原二郡。
那各部头人呢?
难道,就这么被汉家抛弃了?
当初率部归降,帮助汉家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以掌控河套的功绩,难道就如风飘散了?
往后的部族头人,难道要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被驱逐出部族自生自灭?
对于各部头人心中的疑虑,程不识显然是了然于胸。
甚至早有腹稿。
但在看到宴场周围,各部头人各异的面色、神容,程不识心中,却莫名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陛下,是如何将这些蛮夷的想法,洞察的如此透彻的呢?”
“就连他们的反应,都被陛下毫无偏差的猜到了……”
如是想着,程不识下意识抬起手,在胸前,那张藏在怀里的白纸之上摸了摸。
许久,方冷不丁咧嘴一笑,望向开口发问的那名头人。
嘴上,却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按照刘恭的书信授意,为在场的各部头人,指明了未来的方向。
“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早已将各位头人的疑虑、担忧,洞察了然于千里之外。”
“对于各位的疑虑、担忧,某也得到了陛下授意,向各位稍作答疑、解惑。”
如是一语,将众人的目光进一步吸引在自己身上,便见程不识深吸一口气。
又暗下措辞片刻,方悠悠开口道:“过去这一年,各位对我汉家,也都有了许多了解。”
“当知:我汉家祖制,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就像是在草原,非挛鞮氏王族不能为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非四大氏族不能为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
“我汉家,是不会封异姓王的。”
“对于外臣,我汉家最高规格的封赏,便是彻侯之爵。”
听闻程不识此言,在场众人各自点下头,无疑是对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有所知解。
故而,众人也成为幻想过自己,能成为汉家的某某王,而只奢求过自己,能成为汉家的彻侯,亦或只是关内侯。
便见程不识话头稍一顿,继而道:“王爵,非刘氏皇族不与。”
“而侯爵,也并非只要是外臣,便都可以给。”
“——非有功,不得侯。”
“只有对我汉家有功劳、有贡献的外臣,才能得到彻侯之爵为封赏。”
“比如当年,弓高侯韩颓当自草原归义,于我汉家有功,便得封:弓高侯。”
“这,便是各位耳熟能详,最为了解的归义侯。”
“在比如某——率领军队征战四方,斩获颇丰、武勋颇著,方得封:博望侯。”
“这,是军中将士所能争取的军功侯。”
“当然,还有外戚恩封侯,如魏其侯窦婴等……”
…
“而以上种种,无论是归义侯、军功侯,还是外戚恩封侯,无一例外,都需要对我汉家有功。”
“好比早先,陛下在河套各部头人之见,所敕封的几位归义侯,便是率部先降我汉家有功,因功而封归义侯。”
“此番,我汉家即将在河套行新制,各位若是推动新制得立,便也是有功,也同样能封侯。”
“往后,也都是同样的道理——只要有功,无论何人,都能封侯。”
“至于这功劳从何而来~”
说到最后,程不识耐人寻味的摇头一笑。
昂首望向开口发问那人,半带说笑,半带认真道:“先前,各位不了解我汉家,陛下担心各位看不透,才对各位有所指引。”
“但往后,我汉家也不可能世世代代,都手把手给各位,指明立功封侯的道路。”
“这立功的路,需各位自己去找。”
“只要找得到、立的下功,彻侯之爵,我汉家便从不吝啬与功臣。”
说完这句话,程不识便低下头,自顾自端起酒碗,皱眉微抿下一口。
而后,又好似是实在不忍心般,斟酌着开口道:“早先,我汉家于河套设朔方、五原二郡,郡太守府下,却仍是各位头人统御部众。”
“但往后,河套各部,都是要化为:县的。”
“郡县郡县,有郡有县,才能算作是郡县。”
“如今的河套,与其说行的是郡县,还不如说,是‘郡部’制。”
“这怪相必不能,也不会长久。”
…
“至于各位的未来——在河套各部化为‘县’后,各位头人,便会被优先任命为县令。”
“成为县令后,各位便和每一位汉家惯例一样,需要通过政绩升官,需要通过功勋封爵。”
“说来,也算是共事一年,与各位往来甚笃,便再赠各位金玉良言一句。”
“——我汉家之功名利禄,但从马上取。”
“万般皆下品,惟有武勋高。”
“若各位仍想要那彻侯之爵,想要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享受长安的繁华,那不妨,便将目光落在军中。”
“各位,都是各自部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猛士。”
“行伍之间,各位大有可为。”
程不识如是一番话,无意识让在场众人、让各部头人都陷入了沉思。
但程不识却并没有再说太多——丢下这最后一句话,便借口不胜酒力,离开了宴席场地。
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
天子荣说的没错。
与其通过一次性的好处,一次又一次拉拢、收买这些外族头人,还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把这些人,绑上汉家的战车。
一个彻侯之爵,在汉地,足以让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舍生忘死,去摸索那聊胜于无的可能性。
在游牧民族眼中,哪怕是贵族,也不可能抵挡得住华夏农耕文明的彻侯爵位,给人带来的巨大诱惑。
至于这么做,会不会太便宜了这些蛮夷?
天子荣只想说:年轻人,不妨把目光放长远一点~
胸怀宽广一点,格局宏大一点~
几个彻侯爵位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
更何况‘非有功,不得侯’,与之对应的本就是:若有功,则酬以侯。
既然有功,又为何不能封侯?
咋?
蛮夷立下的功劳,就不是功劳了?
真要说道起来,外族、蛮夷立下的功劳,往往对汉家还具备更大的价值!
尤其是战略层面的价值,远非一个彻侯爵位可比拟。
(本章完)
第507章 攻心为上
第507章 攻心为上
在程不识毫不拐弯抹角的,建议各部头人将目光放在行伍,放在‘建功立业’的封侯道路后,这场购货晚宴,也算是宣告结束。
离开时,河套地区的各部头人,可谓是各怀心绪。
过去这一年,河套地区,实在是被汉家给‘宠坏’了。
以至于一有什么事,河套各部都觉得:没事,天塌下来有汉人顶着。
好比这场篝火晚宴,听说程不识召见了河套地区大部分部族头人,大家伙的第一反应,就是汉人要发福利了。
真要说起来,这场篝火晚会的内容,也算是程不识给河套各部头人发了一波福利。
只是这福利,并不是强给、硬塞,也并非直接到手,而是需要各部为之努力。
——新制。
河套地区,要试行天子刘荣为游牧之民,量身定制的新制度。
其中的第一条,为:约法三章。
往后的河套,将构建起最基本的社会秩序,初步呈现出和谐社会的雏形。
第二条,则是司法权、执法权收归郡县,剥夺河套各部头人,以及部族内部的司法、执法权。
往后,河套各部头人,对各自部族的掌控必然会越来越弱,直到说话没人听,命令没人施行。
但天子荣也并未就此放弃这些部族头人们,而是以他们为纽带,进一步推动了河套地区的郡县制进程。
往后,这些河套部族的头人,虽然大概率无法再做部族内部的特权阶级,却能成为县令、成为汉家官僚系统的一员。
‘县令’这一级别官员应该享受到的待遇、应该掌握的权利,这些人都会掌握。
所以,还真不好说这些人,究竟是在做部族头人时权力更大、待遇更好,还是将来做了县令后,才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
而在这场篝火晚宴结束后的次日,一场更为正式的会议,在博望城内召开。
相较于昨日,气氛轻松愉悦的篝火晚宴,这一日的会议,无疑就要严肃的多了。
会议内容,自也是围绕着即将在河套地区试行的新制,就一些关键问题进行商讨。
比如:在河套地区进一步落实郡县制后,河套地区的生产生活秩序,该如何建立。
过去,河套地区是被一条东西向的直线,近乎拦腰切成了南、北两块,各位朔方郡、五原郡。
但除了地理位置上的两个郡,以及各自的郡太守府,河套地区并没有发生其他的变化。
游牧部族仍旧存在,各部族扔在高频率、大范围流动游牧,整个河套地区仍旧是个巨大的‘羊圈’。
长安朝堂划出来的两个郡,本质上也只是促成了两座郡太守府的建成。
而在此番,河套地区即将推行的新制度下,河套地区要在原先一分为二,各为朔方、五原二郡的基础上,还要以部族为基准,进一步设立县级行政单位。
嘴上说着轻松,可具体做起来,却是麻烦冲冲,有许多细节问题需要解决。
比方说,某个小型部族,人口不过上千,牛羊牧畜也不过数万。
而附近的某个中大型部族的,足有数万人口,十数万,乃至数十万牛羊牧畜!
这两个实力差距极大的部族,在被各自设为县后,难道要平起平坐?
两步头人,难道要均被任命为平起平坐的县令?
还有,这两个县的驻地毗邻,如今各自化作县,县界该如何去划分,草场、水源又应该如何去分配?
如果太照顾那个中大型部族,那这和过去,信奉拳头至上,信奉丛林法则的草原有什么区别?
如果反而照顾那个小部族,那这又岂不是罔顾事实?
而且这些,都还只是最不起眼的问题,不过就是需要扯皮、商措就能解决。
真正麻烦的问题是:如何让这些游牧部族,真正被化做‘县’,而不是仅仅只将原先的游牧部族,换上一个‘县’的名字,实则确实换汤不换药?
汉家的郡县制,实在严格控制人口流动,将天下以‘郡’为单位划成许多分,再以‘县’为单位,将郡从内部进一步划分,才能显现出效果。
那在草原上,郡县制又该如何推行?
也按地域划分?
底层百姓民的人口流动怎么办?
和汉地一样,严格控制人口流动?
还是听之任之?
很显然,两种做法均不可取。
——对待草原游牧之民,去搞人口流动控制,显然是在挖游牧之民的生存根基。
在草原控制人口流动,等于说是让游牧之民无法‘游牧’,只能在这落后的古早时代,在贫瘠的草原转变为‘畜牧之民’。
对汉家而言,游牧之民变成畜牧之民,当然是好事。
但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这并不现实。
除非有一天,汉家能找到一年能长好几茬,牛羊怎么啃都伤不到根茎,而且还是收割起来储存的新型草料。
否则,游牧之民,就只能是游牧之民,永远都无法定居、定点畜牧。
这就意味着汉家在河套地区行郡县,通过区域划分各县,本质上是没有意义的。
你这边刚画好县界,明天这个县的牧民,就跑到了那个县。
而且不是极个别部族如此,而是每一个部族都如此。
甲县的部族去了乙县,丙县的不足去了丁县——本就以部族为基础而行的‘县’,将大规模的,以县为整体进行大规模迁徙。
那你这个县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设置一个甲县,却在春天接待了乙县,夏天解决了丙县的麻烦,秋天等来了丁县的牧民。
知道冬天,你甲县自己的牧民,才终于游牧归来。
——甚至未必会回来!
——万一游牧途中出现差错,又或是处于某个意料之外的原因,改变了原先的形成,你们县的牧民甚至可能会在其他地方过冬。
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又或是部分人,而是全部人,一起出去、一起回来,或一起不回来。
连民众都长期不在本县,那你这个县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代天牧民,牧的哪家的民?
对于这个问题,河套各部头人显然都是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汉人这是脑子瓦特了?
在草原搞郡县制,怎么搞……
但显而易见的是,早在各部头人得知河套地区,要施行新制度之前——甚至是早在这个念头,出现在长安天子刘荣的脑海中时,这个问题,刘荣就已经想到了。
刘荣为啥要在河套搞所谓的‘新制’?
为啥要先在河套试行新制,而后普及到河西?
自然是为了摸索出一条新的道路,好永绝后患,彻底解决北方游牧民族,与南方华夏农耕文明之间的根本矛盾。
矛盾所在,自然是游牧民族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他们不得不通过掠夺,来争取到了微乎其微的生存几率。
而相对稳定,距离又足够近,且‘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的华夏农耕文明,自然就成为了他们的不二良选。
如此一来,要想根本性的解决游牧文明,彻底化解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之间的茅盾,首先需要做的,便是保障游牧文明的生存,降低游牧文明的生存难度。
说白了:能靠种地吃饱肚子,谁愿意看着锄头去造皇帝老子的反?
同样的道理:能靠放牧吃饱肚子,甚至老婆孩子热炕头,游牧之民又怎么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刀尖舔血式的在草原‘绝地求生’?
所以,为游牧文明指明道路,使其不再依赖于掠夺、战争,是解决游牧文明的关键。
而在此之外,第二个关键,便是人口流动。
——在面对游牧文明侵略时,华夏农耕文明之所以顾此失彼,应付不过来,就是因为那句: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城池在那里,农民的家、田也在那里,带也带不走,跑又跑不到哪里去。
反观草原游牧之民,被动也好、主动也罢——什么时候想走,就直接把毡帐一手,牛羊牧畜一赶,说走就走。
绝大多数情况下,一个游牧部族在决定离开某地后,只要决定是在中午之前做出,那就必定能在当天启程。
若是一大早就决定出发,那等到黄昏,说不定都到达距离最近的一处目的地了。
如此低廉的迁居成本,以及迁徙效率,实则草原上,天然就存在一种‘干一票就走,反正天高任鸟飞’的观念。
哪怕是一个足够富裕、生存压力并不大的部族,也很可能在这种思想下,做出临走前,把邻居吃干抹净的决定。
而且这样的决定,完全没有后遗症。
因为草原够大,人口流动够频繁。
没人知道一个被屠灭的部族,究竟是被谁所迫害。
发现一个被屠灭的部族遗址时,其他部族的第一念头也不是恐惧、不是兔死狐悲。
而是:可惜啊~
为啥不是我呢?
为啥不是我,把这个部族给屠灭,抢走了他们的牛羊牧畜,女人、奴隶等财富呢?
在这样的社会秩序、普兴价值体系下,丛林法则,自然成了草原上唯一值得信赖的秩序。
强大者默认支配弱小者,拥有他们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生命!
而在面对农耕文明时,游牧文明的这一特征,也使得华夏农耕政权,在自身强大时想要找游牧之民报仇、算账,又或是‘斩草除根’,却往往连人都找不到。
后世有一句笑谈,说是元祖忽必烈入主中原后,首先就把草原上的穷亲戚们处理掉了,哪个穷亲戚藏在那个地方,那都门儿清。
但事实却是:哪怕是游牧民族自己,都未必能知道半年后的自己,会身处何方。
本来计划一路向西,很可能半路上爆发一场战斗,就让这个部族绕道向北了。
往北走着走着,走到沙漠了,那说不定又折道向东了。
往东走啊走,走到祖地正北方向,结果发现祖地爆发了战争,而北方又有一片肥美的草场,这个部族说不定有折道向北了……
就这么一通漫无目的的‘游牧’,原先从祖地出发向西的部族,最后很可能会来到祖地正被,甚至与西方截然相反的东方。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当出现战争,亦或是疫病、旱涝等自然灾害时,他们也没有任何的应急响应预案,往往是究竟找个好地方藏身。
在藏进此地之前,就连作为决策者的部族头人,都很可能不曾预测到部族回来到这里。
这,才是华夏农耕文明,在面对草原游牧之民时,真正感到有力无处使,无法彻底解决游牧文明的症结所在。
——找不到人!
哪怕想要将其亡国灭种,也根本找不到人。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结果人家是个野和尚,压根儿就没庙!
于是,农耕文明就只能以草场、水源地,以及气候适宜的宜居地为诱饵,将游牧之民的活动范围限制在某一片其余,以图决战。
但这其实也只是软逼迫。
——草场、水源地、宜居地,都只是诱饵,而不是捕笼。
游牧之民当然对这些地方垂涎三尺,也固然会被吸引过来。
可一旦情况不对,发现自己打不过汉人、得不到这些风水宝地,游牧之民也必然会无比决绝的放弃,然后钻进草原深处,不见踪影。
说白了,就是鱼饵未必就会被咬,咬了也未必就会上钩。
所以,除了解决游牧之民的生存问题,为游牧之民找到一个不用抢掠、战争,也能保障生存的道路之外,刘荣需要解决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草原游牧之民的人口流动。
可以不定居;
可以不以村落为单位聚居,活动范围可以不被限制在一乡、一里之地。
但也不能完全不受控制。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在汉家统治下的游牧之民,不能以整个草原,作为自己‘自由活动’的范围。
能把这‘整个草原’,甚至整个地球的无限制活动范围,一步步限制到固定的区域——比如一郡,一县,对刘荣而言就算是成功。
而这个目标要想达成,就需要解决游牧民族‘游牧’的文明特性。
——大规模、高频率迁徙,是游牧之民的生存需要。
换而言之,刘荣不单要为游牧之民,找到一条不用掠夺、不用打仗就能活下去的生存之道,还要为游牧之民,找到一个不再需要‘游牧’的新道路。
这个目标的达成,难度可想而知。
(本章完)
第508章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第508章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很快,河套地区便刮起了一股新制的风。
几乎是一夜之间,河套大地,便冒出来了足足四十多个县,均以部族名称为县名。
一如百十年前降汉的楼烦部,以及如今汉室代北地区的楼烦县。
对于这一变化,河套民众都感到十分新奇。
尤其是当自己的部族头人,成为了所谓的县令之后,就更愈发感到好奇起来。
部族成了县,头人成了县令;
那草场呢?
水源呢?
难道要成县土、县界?
还有,做了朔方郡/五原郡某县民众之后,未来想要外出游牧怎么办?
和过去这一年多时间里一样,打个报告就行?
还是要先等县衙批准,然后再启程出发?
便是在这疑虑重重当中,新制,终还是悄然落实在了河套大地。
而作为制度的受益者,或者是‘针对者’,河套各部民众首先感觉到的,便是空气中——草原的空气中,那始终存在的淡淡火药味,以及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戾气,明显减弱了很多。
尤其是在几个小贵族触犯‘约法三章’,并被朔方郡太守属衙明正典刑之后,大家似乎~
好像~
也许~
都开始害怕杀人,或者说是害怕犯罪了。
在过去,无论是河套地区,还是草原其他区域,游牧之民一言不合,那就是要拔刀相向的。
别说是贵族对牧民、牧民对奴隶,亦或是大部族对小部族了;
就连牧民和牧民之间、贵族和贵族之间,也经常出现即决胜负,也绝生死的1v1真男人大战。
草原上,甚至还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决斗礼仪!
而在河套地区刮起‘新制’的风后,几乎所有牧民腰间的兵刃,都成了屠宰牧畜专用。
新制施行第一个月,河套地区总共发生上千起私斗致死案,数十起百人以上的大规模械斗!
程不识经过了解得知:这个数字,大约是草原上的日常、常态。
于是,便以雷霆手段,迅速处理了这些明着违背‘约法三章’的民众。
当然,既然是要在河套地区推行《汉律》,程不识也没忘给河套地区的民众,以汉家百姓同样的待遇。
即:以金、爵抵罪。
奉长安天子荣诏谕,在河套地区被纳入汉室版图后,河套地区的所有民众,都自动获得一级爵位:公士。
其中,不乏有得到不更、公乘等爵位的小贵族,乃至彻侯、关内侯的大贵族。
而在过去这一年时间,河套地区被纳入汉家版图之后,天子荣也延续了自文景以来,汉家高频率、无条件广授民爵的传统。
如今的河套,基本是人均四级爵位:不更。
当然,奴隶仍旧是奴隶。
于是,上千例个人私斗致死案,使得朔方郡太守判决了上千例死刑。
约法三章嘛。
杀人者死,没得说的。
但这一千多个与人私斗,把人搞死的死囚,最后却只有百十人被真正施以极刑。
余者,都被贬爵至最低一级的公士,并缴纳了相当一部分罚金,才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罚金自然是用牛羊牧畜,甚至是马匹折价。
也就不难猜测那明正典刑的百十来号人,为何没有保住小命了。
——没钱,或者说是没有牛羊牧畜、马匹缴纳罚金,没能买回自己的命。
至于那几十例大规模械斗,程不识处理的同样果决,同时却也没忘小心些、谨慎些。
最终,有数百人被判处监禁,上百人被判处死刑,且多半以降爵、罚金为代价保住了命。
当时间来到‘新制’推行第二个月,河套地区的犯罪率,已经从上个月的上千例私斗致死、数十例大规模械斗,骤然降低到了:私斗致死案件不足百例,大规模械斗案件仅四例。
于是,河套地区又多出了近百名贬爵公士,以及几个因为掏不出卖命钱,而被明正典刑的倒霉蛋。
当时间来到第三个月,‘新制’的风彻底狂风大造起来。
已经被任命为县令的原各部头人们,原本是大规模械斗最有可能的参与者,甚至是组织者。
但在这一个月,几乎每一个部族头人出身的县令们,都开始无所不用其极的约束部众,三令五申,坚决不允许成规模的械斗。
于是,河套地区这一个月的犯罪率,在‘群体械斗’这一类目,降到了令人咂舌的零!
而私斗致死案,则是维持在了上一个月的数十,不到百例的数字。
程不识知道:这,大约就是极限了。
一郡之地,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出现百例以内的私斗致死案件?
别说是在‘民风彪悍’的草原了——就连以礼教文明的齐、鲁等地,都已经算得上是社会和谐稳定了。
没办法。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吃饱肚子、穿暖衣服,且法制纪委健全的后世新时代。
在这个生存压力巨大,人人都有可能被饿死、冻死,劳动强度极大,劳动收获却永远不成正比的古早农耕社会,想要寻求一郡的范围内,有那个月不发生哪怕一起私斗伤人、杀人案,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
尤其是街头游侠、闲人懒汉群体的存在,以及豪强地头蛇、贪官污吏对百姓民的压迫,几乎必然会造成物理层面的激烈冲突。
比如某一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你便黑着眼圈,满腹牢骚的起床打算下田。
结果刚出门,就发现隔壁家的俊妹子,正在被你们村有名的懒汉调戏。
到了田头,辛辛苦苦锄了老半天的地,刚要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下,却发现里正带着县衙的税吏前来,通知你说县令要过五十大寿,本县之名务必自愿赠礼。
所以今年,除了三十税一的农税,县衙还要多留三十取一的‘孝敬’。
你非常郁闷,但也只能扔下来。
忙完一整天的农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却发现今日的粥格外稀。
一问婆姨,才知县城的粮商们伙同狗县令,哄抬粮价。
如今,家中已经是青黄不接,没米下锅了。
你无奈,只能草草吃下稀粥,便趁着天还没黑,跑去你哥哥家借米。
结果到了地方才知道:县衙征劳征到了你哥哥的头上,人已经被带去挖水渠了,只剩嫂嫂带着几个孩子抹眼泪。
你们家的处境,大哥家非但帮不上忙,甚至还要你来照顾、照拂他们一阵。
就连你大哥家的地,都只能指望你这个仅有的男丁。
你一个人,种两家的地,自然是种不过来。
等你大哥结束劳役回来,大哥家今年的收成必然是很不乐观。
未来一整年,大哥家多半都要半饿不饱,艰难挨日子。
这一切,让你身心俱疲,满腹牢骚。
但为了妻儿老小,你却也还能咬牙坚持下去。
直到有一天,郡城来了一家豪强,说是要以每亩地换五石米的‘高价’,买下你们家,以及你大哥家的各一百亩、共两百亩农田。
你不从,连续几天都被套麻袋挨了闷棍,晚上睡觉时,院外更是不断传来淅淅索索声,让你们一大家子都睡不踏实。
大哥家更惨。
那帮畜生,趁你大哥不在,竟是肆无忌惮的走近你大哥家的院子,对你兄嫂言语轻薄,还对你年幼的侄女动手动脚。
且最终,他们在你大哥不在家的情况下,居然拿出了由你大哥签字画押的田契转让书!
你告诉自己:再忍忍,等大哥回来,再去找他们报仇。
记过你大哥没回来。
也回不来了。
一场平平无奇的劳役,一条再简单不过的水渠,居然是要了你大哥的命。
官吏说是滑落渠内淹死的,但你不行。
因为你大哥身高七尺,那水渠却只有齐膝深。
要想在那条水面齐膝的农渠淹死人,唯一的方式,就是合力把人往下摁。
你大哥死了,你兄嫂哀痛欲绝,很快便随你大哥去了。
丧葬事宜用掉了你大哥家所有的钱财,包括宅子——你甚至还贴了点。
结果大哥大嫂尸骨未寒,那伙人又来了,说是你大哥、大嫂欠他们钱,得有你来还。
你没钱,他们就说拿田亩抵账也行。
直到这时,你才终于明白:一切,都是这帮畜生的阴谋诡计。
那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随便找一个做过官、判过案的汉家官员,都必然会得出统一的答案。
杀人!
以当今汉室的刚烈民风,彪悍民气,这么多事落在同一个农户身上,结果必定是该县,要被杀个底朝天!
那狗县令会死;
欺负人的豪强会死;
甚至就连农人看不顺眼的游侠懒汉、贪婪税吏,都大概率会被顺手补刀。
而且!
而且最终,这个人很可能被判无罪!
因为如今汉室的法律提醒,并非后世新时代的:无论如何,只要杀人那就不对、就是有罪。
在如今汉室,是否构成杀人罪,不只要看客观现实,而是还要看,甚至主要看杀人者的主观动机。
动机不同,处罚力度便不同,甚至还决定着罪名是否会坐实、是否会受到处罚。
如谋财害命,自然是非法目的为驱动,故意杀人,难逃腰斩弃市;
可若是言语争执,激情杀人,那多半只是‘杀人偿命’。
偿命偿命——赔了钱,就不用赔命了。
更进一步:报仇雪恨,甚至是针对杀父、杀母仇人报仇雪恨,大概率会被判无罪,并成为当地声名鹊起的大孝子。
再进一步,若是为了保护弱小、孤寡,更或是亲长而与人对峙,期间杀了人,更是非但不会受到惩罚,反而还会收到包括但不限于物质,以及精神层面的嘉奖。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时代法律背景下,杀人,还真不一定就是杀人犯。
杀人越货的,是盗贼;
过失杀人的,是莽夫;
报仇雪恨的,是孝子;
保护弱者的,更是英雄。
一个因兄、嫂受欺身亡,而对狗官、豪强实施绝命一击,血溅五步的农人,就算成不了英雄,也绝不会在如今汉室的法律体系下,被判成杀人犯。
用后世人更加耳熟能详的笑谈来说,便是:给我个面子,扣点欢乐豆得了……
汉家本身尚且如此——民风尚且如此彪悍,更何况是在草原生活一辈子的游牧民族?
甚至就连这媲美汉家腹地的超低犯罪率,都让程不识心生疑虑,怀疑是底下的官员虚报数据。
确定数据没造假、没有水分后,程不识才安下心来,给长安天子荣发去奏疏,汇报情况,外加为各部头人邀功。
很显然,在河套地区落入汉家之手早期,天子荣千金市马骨式的分封归义侯,对如今的河套地区,形成了极其显著的榜样效应。
如今的河套各部头人,几乎是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满脑子都想着封侯去长安,酒池肉林、极尽奢靡。
而在这些既得利益者的竭力推动下,新政的第一部分:律法体系的建立,进行的无比顺利。
什么?
你说区区约法三章而已?
不好意思,对于如何将‘约法三章’延展为一整套《汉律》,汉家是有相当成熟的操作经验的。
约法三章被接受,就等于说是在肉眼可见的未来,整个河套地区,都将以《汉律》作为社会秩序根基。
而守法的游牧之民,对于农耕政权而言,就不再是威胁了。
而是民众。
曾经的义渠人,如今已经成为汉家绝对意义上的特权阶级:北地骑士;
曾经的楼烦人,更是成了如今汉室军中,最稀罕、最宝贵的骑兵编制:楼烦校尉、楼烦都尉。
还有其他诸如长水胡骑等,都是游牧民族完美融入华夏农耕文明的鲜活案例。
而在律法体系得以建立,部族头人们失去对各自部族的部分掌控权,并转变身份为官僚阶级后,下一个问题,自然就是如何控制游牧民族的活动范围。
关于这一点,长安天子荣也有明确的指使。
——过去这一年,让整个河套地区,都对牧民的游牧路线、时间进行汇总存档,便是投石问路。
接下来,就要从原先的说一声,打个报告就走,一点点收紧为:上交申请,获得批准了才能触发。
再然后,一点点形成郡、县属衙统筹规划,为牧民规划游牧路线、趋于的惯例。
效果如何,刘荣显然还不确定。
但必然好过如今,游牧之民说走就走,想去哪就去哪的混乱状态。
(本章完)
第509章 无所适从
第509章 无所适从
时间很快便来到了夏五月。
按照往年的惯例,五月,本该是草原游牧之民齐聚龙城,在匈奴单于庭的组织下,举行蹛林大会的时间。
即便单于庭不在幕南,蹛林大会,本也不该被取消。
——就像去年,单于庭西征未归,右贤王伊稚斜却仍旧在龙城,代为主持了一场象征性的蹛林大会。
而今天,情况却有所不同了。
夏五月的龙城,静若止水。
没有过往每一年,都会在这个时间齐聚于此的各部头人、勇士。
有的,只是单于庭留在龙城,权当是‘养老’的年迈挛鞮氏王族,亦或是远房亲属。
本该是欢庆的时节,各部族却都在身心俱疲间,调动兵马在草原上来回奔波。
一会儿是高阙;
一会儿是云中;
一会儿又是代北马邑一带,又或是燕北渔阳、右北平一线……
所有部族都忙坏了。
忙得不可开交,忙的顾不上游牧,只能把牛羊牧畜,都丢给部族内的孤寡老弱,以及未壮青少年。
不出意外的话,等着一年过去,草原上,会多出许许多多顶绿帽子。
明年出生的绝大多数孩子,都会被抛弃,甚至杀死。
牛羊牧畜得不到充足的水草进食,肥膘蓄养不足,今年冬天,也会有许多牛羊抗不过去。
来年开春,草原上又会多出许多具冰雕,甚至一个个冰雕群……
但大多数人都并不担心。
因为到了秋天,单于庭主力就会西征归来。
得胜归来的单于庭主力,必然会带回许许多多的牛羊牧畜,粮食、布帛,甚至于工匠、女人。
只需要熬过这一年,等到了明年,草原就能恢复如初。
当然,高阙无法恢复往日,被匈奴人所掌控时的模样。
河西,也大概率无法像过去那样,成为匈奴人扼守西域、河西走廊的要道。
而幕南,也将因为高阙的失守,而变得不再安定。
反观汉家这边,在西北边陲地区的谋划,则是稳步推进着。
尤其是河套,在连续数月的新制度推行下,愈发显现出不属于草原的朝气蓬勃。
“阿雅~”
博望城西南百里,一处算不上大的坳地。
几顶毡帐孤零零的立在坳地中央。
蓝天白云,青草碧水,入目可及的,是天地间的一片祥和。
一声悠长的呼号,从毡帐中唤出了一名少年。
少年身穿胡袍,身形粗矮,脸颊红彤彤的。
掀开帐帘,循着呼唤自己的声音看去,见到那策马而来的身影,少年微咧起嘴角,干涸的嘴皮应声裂开了一道口子。
少年却似毫无察觉,只本能的舐了舐嘴唇上,从裂口流出的些许血腥,而后便快步迎上前去。
“阿大~”
“阏氏,阿大回来了!”
两声轻呼,少年阿雅便小跑迎上前去。
毡帐侧,一名妇人也应声直起腰,面上随即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嘿!哟~”
“我的阿雅,可是又壮了些。”
不等胯下马匹停下,那男子便翻身跳下马,一把将阿雅抱起。
而后便爽朗笑着,走到了毡帐前。
同一时间,那妇人和几名衣着破旧,却也无不面带微笑的奴隶,也已经是迎上前来。
男子将怀中的阿雅放下,单膝跪地,单手扶胸。
那妇人则拿着一瓢水走上前,用手指沾了水,轻轻弹在男子身上。
一边谈,一边还不忘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那男子才重新站起身,嘿笑着将妇人搂入怀中。
随后,便是一家三口在奴隶们温和、心爱的微笑注视下,于欢声喜悦间走入毡帐。
至于奴隶们,则都各自忙去了。
“阿大!”
“怎么样,博望城大不大!”
“城里是不是有汉人单于的大帐?”
“阿大见到汉人单于了吗?”
“是不是特别威武、雄壮,能摔倒二十个…不,五十个勇士?!”
阿雅稚气未脱,兴致勃勃的询问声,只惹得那男子嘿然一笑。
与妇人含笑一对视,便胡扯着说道起来。
“嗯~”
“博望城,很大很大。”
“比龙城还大!”
…
“城里,没有汉人单于的大帐,只有汉人右大将的军营。”
“那右大将,叫程不识。”
“至于汉人单于,说是今年不打算来博望城。”
“等什么时候来了,阿大再带着阿雅,去看看那汉人单于,究竟能摔倒多少勇士。”
从父亲口中,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阿雅只一时笑的见牙不见眼。
回想起过去这小半年,自己在骑马、射箭等科目上取得的成就,当即便要拉着父亲再出毡帐,给父亲看看自己的进步。
男子劝了好一会儿,连哄带骗,才总算是将阿雅稍稍安抚下来。
而后,便闻那妇人开了口。
“怎么样?”
“汉人,究竟是要给我们派来新的头领,还是直接由汉人,来做我们部族的统领?”
“还有那博望城,真的能用牛、羊,换回汉人的货物吗?”
妇人略带不安,不带期待的询问,只惹得男子颇有些怅然的长呼出一口气。
回想起过去这几个月,河套地区发生的变化——尤其是与去年之前,由匈奴单于庭统治时期,所形成的鲜明对比,男子也不由得感慨万千。
世人都将河套,视作草原气候最温暖、水草最丰美、水源最富足的肥肉。
却嫌少有人注意到:正是因为这块肥肉足够肥,才更使得这片土地之上的游牧之民,较其他地区都还要更好斗。
没办法。
就像后世,几乎所有国家的人,都想去民煮塔国,成为光荣的美丽人一样——在草原,几乎每一个部族,都希望能在河套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扎下脚跟。
为了保证河套各部的战斗力,以及河套地区的稳定性,匈奴单于庭也对此持默认态度,任由外部对河套‘群狼环伺’。
当然,并不是人们所能自然现象到的:外部部族兵临河套周边,河套各部则联合抵御外敌。
而是外部部族,借‘游牧’‘路过’的名义,畅通无阻的踏足河套地区。
然后找到一块好地方,就赖着不走了。
对于这样的现象,河套各部显然也没什么好办法。
——游牧民族就是这样的。
活不下去,就走;
走到一块好地方,就停。
实在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更是直接原地扎下脚跟。
对此,其他的部族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草原默认的秩序,将其武力驱逐,以占领被它占领的沃土。
于是,资源相对较为丰富,本该相对富足的河套地区,却也成了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多战’之地。
每年春天,都会有零零散散的外部部族,从河西、幕南,甚至云中方向踏足河套。
到了夏、秋二季,这些外来的‘入侵’部族,就会和河套当地的部族发生冲突。
而后,免不得就是一场大战,胜利者才有资格留在河套,失败者只能成为奴隶。
用后世李唐,那场垂名青史的香积寺之战来类比,便是:谁赢谁是河套人,谁输谁是入侵者。
所以,不用为生存物资、抢夺资源头疼的河套各部,在单于庭的纵容,以及草原特殊的开放秩序之下,又不得不去头疼每年夏、秋二季,要与外来部族之间进行的争斗。
再有,便是河套地区的‘物资丰富’,也只是相对草原其他地区而言。
这片地区,水草确实丰富,但再丰富,也终究还是水草,牧民也还是需要游牧。
这片地区水资源丰富,但再丰富,也只是溪流,以及大河的部分分支。
考虑到草原对水资源的依赖,也同样算不上是‘用不完的水资源’,而仅仅只是勉强够用、不过度稀缺。
真到了要命的关头,水草、水资源,该争照样得争。
只是相较于草原其他地区,河套地区出现‘要命的关头’的频率会低一些,部族与部族之间,关于生存资源的争斗强度,也会想多低一些。
好比说幕北,几乎每一个部族,都要在一年当中打两到三场仗,来确保水草、水资源不被人抢夺;
一旦打起来,那就是不死不休,动不动灭人部族。
而幕南的部族,运气差点就打两场,运气好点就一场,甚至直接不用打。
打起来,虽然也都是拼死拼活,但也不会达到最后一兵一卒,而是点到即止——哪一方感觉自己打不过了,就痛痛快快认输,然后转头去欺负其他更小的部族去了。
至于河套地区,正常年景,河套内部的部族之间,基本不需要为了牧场、水草而兴兵争斗。
即便到了极个别生存压力极大的时候,部族和部族之间的斗争,也同样是极其‘文明’。
如果有可能,双方会各自派出最好的勇士,在射箭、搏跤、骑战等方面互相比试。
只要比试过程中,没有发生太过惨绝人寰的死伤事件,双方便都会认可比试结果,作为‘斗争’结果。
相较于草原其他地区,河套地区这种‘斗将’式资源争夺,显然算得上是相当文明了。
但此刻,看着妻、儿怀着殷殷期盼,望向自己的灼灼目光,男子却半点都不怀念那段所谓的‘安和’时光。
——即便是最安定、最显赫,水草、水资源最丰富的年景,河套地区,也并非不曾爆发战争!
只要爆发战争,那作为部族的成员,男人们便都要翻身上马,跟随着部族统领前去征战。
活着回来倒还好。
万一死了,就会是某个邻居,带着自己的尸体回来,接手自己的家庭,乃至于妻儿。
谁愿意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诚然,当你问一个匈奴男人:愿不愿意光荣战死,愿不愿意在死后,让战友接手自己的一切财富,乃至于子嗣、女人,都会得到肯定的答案。
但这并非是草原上的游牧之民,都认可这一做法。
而是除此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作为男人,不在部族有难时英勇作战,又如何保卫部族?
部族没了,又哪来的小家庭?
而在保卫部族的战斗中死去,如果妻、儿不被他人接手,孤儿寡母在草原群狼环伺之下,又如何生存的下去?
这套价值观,之所以能在草原上得到广泛认可,无外乎一句‘别无他法’‘无可奈何’罢了。
但凡有更好的办法,就不会有男人希望自己死后,自己的儿子管别人叫爹,自己的女人喊别人用力点、再快点。
此时,坐在毡帐内的男子也一样。
——曾经,男子也想过自己万一战死,妻、儿就应该被他人所拥有。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生存下去。
但现在?
现在,如果有人问男子:战死了怎么办?
妻儿被别人拥有了怎么办?
男子必定会说:我英勇战死,我的遗孤、遗孀,难道不应该得到国家的照料吗!
什么人如此不要脸,居然连烈士遗孤、遗孀的主意都打?!
这些话,是男子在过去这几个月,于博望城内学到的。
说这话的,也正是博望城内,某一位不知名的汉人兵士。
过去这几个月,男子在博望城学到的,自然也不知这一句不明觉厉,只让人莫名向往的汉话。
“以后,没有部族了。”
“也没有头人了。”
漫长的思虑过后,男子轻飘飘一语,却惹得妇人面色大变!
眼看着就要流出泪水,便见男子摇头苦笑道:“往后,不能叫部族了。”
“得叫:县。”
“部族头人,也不再是头人了,而是汉人的县令。”
“——据说,是类似当户之类的官职。”
“而且以后的县令,和过去的头人不一样——不能对部众动辄打、骂,甚至驱逐、处死。”
“所有的惩罚,都要按照汉人的约定来,只要不违反汉人的法律,县令就不能随意惩处部众。”
“唔,用汉人的话说,就是民众。”
听闻此言,妇人面上神情稍安,心中却是疑惑更甚。
“汉人的法律?”
“和草原上的约定,有什么不同的吗?”
闻言,男子面上笑意稍一敛,望向妇人的目光,只写满了对未知的不安,和对改变的无所适从。
“汉人的法律,规定除了官府外,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杀人。”
“更不能伤人,或是偷、抢别人的东西……”
(本章完)
第510章 奇奇怪怪的奴隶
第510章 奇奇怪怪的奴隶
男子名哲别。
年轻时,也是河套地区响当当的人物。
——哲别二字,在匈奴语中,本就是‘神射手’的意思。
匈奴人的军队当中,甚至有叫哲别的荣誉称号,更或直接就是职务。
至于名字叫哲别,那更没说的——但凡实力有半点对不起这个名字,男子早就被逼的改名了。
凭借着高超的射术,哲别很早就开始为部族带回猎物。
上了战场,那也是心不慌、手不抖,不说是箭无虚发,也至少是百步穿杨。
要不是为了留在部族、留在河套,而不是被单于庭带着到处逛,哲别早就参加戴琳大会,并让整个草原都大开眼界了。
对于哲别这样的人而言,草原‘旧社会’时期的生活,其实算不上有多痛苦。
有吃有喝,牧畜、女人、财富,应有尽有。
而如今,由汉人所掌控的‘新社会’,对这些人也没有什么显著的利好。
所以,对于草原上的变化——准确的说,是河套地区这两年间,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哲别这样的人,其实是颇有些无所适从的。
他们——哲别‘们’,不知道在新的秩序下,自己应该是在什么位置,是怎样的社会定位;
不知道在新社会,他们应该干什么。
更不知道自己曾经,在‘旧社会’下的身份、地位,究竟要如何在新社会维持。
而哲别,其实还算是这一群体中,相对比较睿智、开明的。
——哲别去了博望城。
为了搞清楚着新社会是什么样,为了探索自己这样的人,在新社会的未来,哲别主动前去博望城,一待就是几个月。
而这几个月,在博望城的所见、所闻,无疑是颠覆了哲别,对于草原秩序,以及对汉人的认知。
对于未来,哲别在迷茫之余,也开始有了一些思考……
“阿大。”
“那以后,阿雅学好了骑马、射箭,是不是就没用了?”
思虑间,怀中的少年发出稚气未脱的询问,惹得哲别心下一奇。
下意识挑起眉,便闻少年继续道:“不能随意杀人,那肯定就不能杀汉人了。”
“杀不了汉人,那学骑马、射箭,岂不是就只能打猎,只能射猎物?”
说着,少年阿雅还颇有些失落的抿了抿嘴。
“阿雅,是不是再也无法成为勇士了啊?”
少年接连数问,如机关枪般停不下来。
问的哲别愣子原地,本能的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是再三把赶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中。
哲别的第一反应,是告诉儿子阿雅:骑马、射箭,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用的。
草原游牧之民,永远都忘记骑马、射箭的本领。
只要能熟练掌握本领,那草原之上,就永远会有源源不断的勇士。
但哲别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因为在博望城,哲别看到了许许多多汉人。
他们当中,有的身形瘦弱,连马背都上不去,却因为能写会认的本领,而得到旁人的尊敬。
也有人,既不会骑马射箭,也不会上阵杀敌,既不会游牧,也不会种地,既不会舞刀弄枪,也不会咬文嚼字。
但他们会算数。
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会算数,他们就能得到汉人富商的青睐,成为博望城内,受人尊敬的大人物。
甚至就连汉人的军队中,也有许多不会骑马、不会射箭的人,却能凭借自己在其他方面的能力,而成为军中的汉卒,甚至是将官。
而现在,河套一分为二,成了朔方、五原二郡。
原先的河套各部,也都成了这两个郡下辖的县。
如果哲别猜得没错,那将来,河套地区的游牧之民,必然会甘之如饴的,去学习那些汉人们的本领。
有人可能会去学识字;
有人可能会去学算术。
即便是磨练战斗技巧,也未必会和过去一样——所有人都默认学习骑术、射术,而是也会出现不会骑马、不会射箭的‘新勇士’。
所以,儿子阿雅的第一个问题,哲别答不出来。
至于第二个问题——以后是不是不能杀汉人了,哲别的第一反应,是捂住儿子的嘴,并提醒儿子‘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但在心底,哲别这种‘旧社会’的特权阶级,其实还是对单于庭隐隐怀有期待、对旧秩序下的河套隐隐有些留恋。
哲别希望,或者说是并不排斥某一天,自己一觉醒来,单于庭的使者出现在了自己的毡帐外,说是要征召自己去对抗汉人。
但理智告诉哲别:汉人在河套地区的统治,只怕会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可能是三年、五年,又或是八年、十年。
哲别,已经二十多岁了。
再过几年,便要到草原公认的‘废物’年纪:三十岁。
过了三十岁,哲别的身体就会开始变差,部众就会开始不再畏惧哲别。
直到有一天,儿子阿雅长大成人,成为部族新的领袖。
届时,哲别究竟是否会被驱逐出部族,就要看彼时,成为部族领袖的儿子阿雅,究竟是偏向于遵守传统、保障部族整体利益,还是偏向于亲情,偏向于自己的父亲了。
所以这一问,哲别也同样没能答上来。
——既没有提醒阿雅:以后不要再说这种‘杀不杀汉人’之类的话,也没有就这个话题,同儿子阿雅继续深聊下去。
只思虑良久,唉声叹气间,摸了摸小阿雅的脑袋。
“以后,草原上的日子,会变得很不一样。”
“阿雅,要早点适应这些变化。”
“——下次去博望城,阿雅,要跟着我一起去。”
“去看看汉人的商人、官员,还是军队。”
“适应了所有的变化,适应了汉人的存在,阿雅,还要为部族,想出一条好的道路。”
这番话,哲别说的颇有些模棱两可。
因为哲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部族的未来在哪里。
不知道在汉人掌控下的河套,自己还能不能做‘哲别’,继续做哲别又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部族的未来,究竟是会变的更好还是更差,好能好在哪里、差又能差在哪里。
哲别很迷茫。
就像是草原上的某个狼王,带着狼群仅有的三五只成员,传入了一片从未到达过的沼泽地。
哲别不知道往哪走,会让狼群陷入淤泥、沼池之中;
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找,才能找到藏身于沼泽之中的猎物。
哲别甚至不知道这片沼泽地里,会出现什么样的猎物。
更不知道猎物出现时,对‘狼群’究竟意味着饱餐一顿,还是就此埋身于沼泽之中。
就像是眼前,被这样了一层迷雾——哲别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透。
哲别根本无法在‘出发’前,先通过观察判断各个方向的情况。
只能凭直接,随便挑一个方向钻入迷雾,然后听天由命。
很显然,作为狼王,必须要具备这种在未知当中,凭直觉寻觅生机的特殊能力。
但也同样显而易见:无论是哪个时代,无论是农耕文明还是游牧文明——女人的直觉,都总是比男人更敏锐、更准确一些。
“博望城里的商人,愿意以什么东西交换牛、羊?”
“牛犊、羊羔也愿意要吗?”
“牛、羊皮毛,还有猎物的皮毛,汉人应该也是要的吧?”
哲别怅然思虑间,妇人略带不安的一问,才算是将哲别的心虚拉回眼前。
稍一回忆,便微微点下头。
“博望城的汉商,愿意拿任何东西,换牧民的牛、羊牧畜。”
“我亲眼看到的货物,有粮食,布匹,茶叶,盐巴。”
“还有药。”
“牛犊、羊羔,汉人也要,并不嫌弃。”
“甚至还有人,专门要羊羔——只要羊羔,不要大羊。”
“说是羊羔…肉嫩?”
闻言,妇人深吸一口气,颇有些心疼的轻抚起胸前。
“撑犁天神啊……”
“汉人,也太会吃了……”
“连羊羔都吃?”
“把羊羔养大了,然后挤奶不好吗?”
“就算要吃,也可以养大了再吃?”
哲别不语,只无奈的耸了耸肩。
待妇人嘀咕完,才继续道:“皮毛,汉人也要。”
“什么皮毛都要。”
“牛的,羊的,马的。”
“还有狼的,虎的——只要是皮毛,汉人就都要。”
“而且价格都很好。”
…
“我听说,有人拿一张完整的虎皮,从汉人手里换回来了两头牛,五只羊!”
“然后再拿这两头牛、五只羊,换到了堆起来有小山高的粮食。”
“按那汉人的说法,那堆起来像小山的粮食,有足足一百个石。”
“如果只给一个人吃,能吃五年的。”
闻言,妇人默然。
对于河套地区的变化,哲别或许是迷茫、是无所适从。
但作为女人——尤其是草原上的女人,对于生存之道的嗅觉,永远都是那么的敏锐。
好比方才,说起河套的变化,哲别是一阵唉声叹气,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儿子说。
但妇人却极为敏锐的捕捉到,如今河套地区出现变化的关键。
——商人。
——汉商。
过往几十年,汉人商队,就一直是草原各部调整物质结构,以及获取珍惜资源的不二渠道。
如盐、药等紧缺物资,以及通便所需的茶等——除非有汉人商队随即刷新在草原上,否则,游牧部族就根本无从获取。
而草原上的女人,又几乎天生就会依附强者生存。
所以,妇人很清楚:河套地区无乱变成什么样,博望城内的那些汉人商人,起码是对河套有利的。
有了那些商人,河套地区将再也不愁盐、茶、药等特殊紧缺物资,甚至都不怎么需要愁吃。
没听哲别刚才说吗?
两头牛,五只羊,就从汉商手里,换回了足够一个人吃五年的粮食!
未来,河套若发生灾祸,牧民实在活不下去了,也完全可以拿着牛、羊,去换汉人手里的粮食吃。
毕竟两头牛、五只羊,可吃不了五年。
再有,便是除了牛羊牧畜,以及各类皮毛,汉人的商贾,也向来都是要其他稀罕物件的。
比如:金发碧眼的大宛奴。
卷发黑肤的昆仑奴。
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奴隶,或是异域风情的美女,都能在汉人商贾手里,得到一个‘稀罕物’的高价。
而对于草原各部而言,这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奴隶,其实算不上什么稀罕物。
汉人奴隶要放牧,匈奴奴隶要放牧,大宛奴、昆仑奴,也照样还是放牧。
没人在意牧奴长什么样,只在意牧奴听不听话、力气大不大,体力好不好,能不能干。
而那些奇形怪状的奴隶,普遍都有着‘质量问题’。
要么,是听不懂人话,还蠢笨如猪,只能靠鞭子来指挥其做事。
要么就是懒惰无比,只知道吃喝,根本不愿意干活;
对他稍微好点,他甚至敢跟你提条件!
就这种劣质奴隶,能在汉人商队卖出高价,绝大多数游牧之民都是乐得如此。
至于美女——诚然,无论在什么地方,年轻貌美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种稀缺资源。
但对于草原游牧之民来说,绝大多数时候的首要任务,都始终是生存。
俗话说,酒足饭饱思淫欲。
草原上的游牧之民,极少酒足,很少饭饱。
即便‘思淫欲’,也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女的,活的,就行了。
真正的美女,自然是贵族才有资格、才有精力去享用的。
但真到了部族生死存亡的关头,用几个美貌的女人,去找汉人换回一批能让部族渡过难关的粮食,无疑也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想起如此种种,妇人的眼睛越来越亮,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比美好的未来。
——汉人手里,有许多游牧之民需要的货物。
而游牧之民,能给汉人牛羊、皮毛,还有珍稀物种的奴隶、美女。
汉人赚不赚、赚多少,妇人不知道。
但妇人很清楚:这样的交易,游牧之民绝对不亏!
“博望城里的汉人商贾,甚至还有博望城保护。”
“这就说明,那汉人右大将,也是很希望汉人商贾,和我游牧之民通商的。”
如是一语,惹得哲别微微一愣。
却见妇人满是严肃的伸出手,勾上哲别的脖子,昂起头,目光灼灼,深情款款道:“再去一趟博望城吧。”
“带上所有的皮子,还有那两个大宛奴。”
(本章完)
第511章 润物细无声
第511章 润物细无声
奴隶贸易,以及奴隶的存在,算是天子荣在这个时代,觉得最不真实的一种东西。
毕竟在绝大多数后世人印象中,奴隶,是奴隶制部落文明的代表产物。
而华夏文明,在春秋战国——尤其是秦之后,无疑是已经进入了封建文明阶段。
奴隶这种‘旧时代’的产物,本该与奴隶制社会、奴隶制文明一同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仍旧处于奴隶制部落文明的草原游牧民族,还是已经进化为封建制农业文明的中原华夏民族,都有大量的奴隶,存在于社火结构的各个层级。
尤其是二者之间,给人以‘奴隶相对会少些’之印象的汉家,对于奴隶的劳动力依赖度,甚至比草原游牧之民都还要更高。
汉少府最宝贵的财富是什么?
汉少府最坚实的底气是什么?
当发生变故时,汉天子手握少府,便能有四成机会1v全世界,这又是为什么?
有人会说,是少府内帑的庞大物资库存,钱粮储蓄。
也有人说,是少府各作坊、部门的超高生产力。
但这个问题,若是摆在任何一位在少府任职过,或了解过少府结构的官员面前,都必然会得到一个千篇一律的答案。
——人!
少府的底气,在少府手底下,那数以十万计的人!
这是些什么人?
根据秦少府章邯的经历,便不难得知:秦汉少府手中,掌握着十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官奴’。
所谓官奴,自然是归属权为国有,属于国家,或者说是属于天子个人的奴隶。
这些奴隶的来源,多半是因罪被夺爵,一撸到底,连最低一级的公士爵位都被撸掉了;
然后因一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以奴隶的身份苟活了下来。
像这种因罪失爵的奴隶,在如今汉室,甚至还有着十分具体的‘分类’。
比如城旦,便是男性罪犯被夺取爵位,判处终生铸城之刑;
舂,则是女性罪犯失爵,被判处终生舂米之刑。
再比如,鬼薪白粲。
其中,鬼薪是男性罪犯,负责上山砍柴,白粲是女性罪犯,负责择米做饭。
还有耐隶臣妾、隶臣妾,是被罪犯牵连的女性家属;
以及耐司寇、司寇等等。
在最开始——准确的说,是太宗孝文皇帝之前,这些罪罚,几乎都是终生制,甚至世袭制。
也就是后世,人们发毒誓,或诅咒别人时常用的那句:男的代代为奴,女的世世为娼,千秋万世,无穷尽也。
而在太宗孝文皇帝黜肉刑,减刑法之后,这些原本被判处终生,乃至世袭徒刑的官奴隶,也终于有了一丝重获自由、重获新生的可能。
太宗孝文皇帝制:城旦舂,期六年,无有新罪,六年则复归农籍。
鬼薪白粲,期四年,无新罪,四年复农籍。
于是,原本一刀切的城旦舂、鬼薪白粲等无期徒刑,便因为太宗孝文皇帝的改制,而出现了更为具体的细致分类。
针对因罪失爵的官奴,分为:髡钳城旦舂、完城旦舂、鬼薪白粲、隶臣妾和司寇。
髡钳城旦舂——为刑期六年的有期徒刑,要受髡刑和钳刑。
髡,便是剃头;钳,则是用铁圈束脖子之意。
在太宗孝文皇帝废除肉刑后,此二者,便是《汉律》中,死刑以下的最终惩罚。
完城旦舂——刑期五年的有期徒刑。
鬼薪白粲——刑期四年的有期徒刑。
隶臣妾——刑期三年的有期徒刑。
司寇——刑期二年的有期徒刑。
从这些就不难发现:在太宗孝文皇帝进行法律体系改革之后,如今汉室,已经没有无期徒刑,亦或是终生乃至世袭制的惩罚了。
哪怕是隶属于少府的官奴,在刑期满后,也同样能重获自由,归于农籍。
然而,事实上,这套体系却有个极为明显的漏洞,或者说是bug。
当一个人因罪失爵,被贬为官奴婢时,除了被剥夺作为‘人’作为‘民’的权利外,其财富,也同样会被剥夺归公。
而在其刑满释放,重获农籍时,他会变成一无所有——既没有家宅,也没有田亩,同时还要受整个社会鄙视的穷光蛋。
虽然是‘复农籍’,但农民身份,显然不是以‘是否拥有农籍’为准,而是以是否拥有田亩为准。
复了农籍,却没有田亩,甚至没有任何财富,同时还要被整个社会鄙视。
这样的人,大概率只能彻底沉沦——在摆脱‘官奴婢’的身份后,凭借自己在官奴婢生涯学到的东西,比如建筑、捡柴等特长,委身为私奴。
私奴,便是要卖身,而且是本人终生、后代世袭的那种卖身。
于是,一个好端端的人,便此成了子子孙孙为奴为婢的卑贱者,不再被社会主流当做‘人’来看待。
主家用着顺手了,就给穿一身像样点的以上,甚至赐下本家姓氏,美其名曰:联宗。
更甚者,恩赐一个和女性奴仆繁衍后代的机会,看似是赏赐交配权、繁衍权,实则,却不过是再生个小奴隶而已。
从以上种种——从汉家自上而下,自官方到私人,全方位无死角的健全奴隶体系,其实就不难得出结论:如今汉家,奴隶很多。
官方、政府拥有的奴隶,多到需要分门别类,为城旦舂、鬼薪白粲等,来负责具体的工作。
私人拥有的奴隶,那更是不用多提。
——如今的长安城,形容一个人有钱,往往只有三个维度。
其一:拥田多少多少倾;
其二:宅、铺多少多少处;
其三,便是童仆多少多少人。
一个有钱人出门,气派与否、有多气派,就得看他身后跟了多少仆人,也就是奴隶随从。
第512章 华夏贵胄!
第512章 华夏贵胄!
后世人常说:市场会让每种需求,都极为具体的体现在价格之上。
而奴隶的价格——尤其是在刘荣减免外族奴隶的奴税后,应声出现的汉人奴隶价格下降、外族奴隶价格上涨,无疑是将汉室对奴隶劳动力的依赖,体现的淋漓尽致。
如果汉室奴隶不多,又或是用奴隶的人不多,那奴隶的价格,绝对不会在政策发布的第一时间,就发生如此灵敏的波动!
至于这价格波动的原因,其实也很好理解。
——一个汉人奴隶,奴税五算,就是每年六百钱。
一年六百钱,十年六千钱,算他能活五十年,便是高达三万钱的奴税。
反之,一个外族奴隶,每年仅需缴纳一百二十钱的奴税。
同样取五十年,奴隶主为一个外族奴隶的毕生,却只需要缴纳六千钱的奴税。
二者之间的成本,甚至都不是简单的:五倍。
举个例子。
某个地主,有五百亩地,需要有七到八个奴隶帮忙种地,才能让这家地主脱产。
而七八个奴隶的买入,通常需要三十万钱左右。
通常情况下,普通的农户,是不可能单纯靠种地,把自家的农田从一百亩买到五百亩,并另外一次性费三十万钱,买回七到八个壮年男奴的。
要想完成从拥田百亩、亲自种地的自耕农,到拥田五百亩、奴隶耕作,全家脱产的地主的转变,通常需要这样一个过程。
初始田亩:一百亩;
初始奴隶:零。
然后,得到一笔意外收入,如战功封赏,又或是继承远房亲戚的遗产之类。
用这笔意外收入,买入五十亩田。
一百亩田,通常只够一户自耕农饿不死、冻不死。
而有了一百五十亩田,便有了在保障生活的基础上,额外积蓄一部分的可能。
于是,一家老小齐上阵,极其努力的耕田、种地,刚好天公作美,连续几年都是丰收——至少没有灾害导致的歉收。
如此三五年,这户自耕农,便能积攒下两三万钱。
这点钱,若是用来买田,只购买三五亩的,若是在长安附近,更是一亩都未必买的回。
但这笔钱,足够买下一个未成年女奴。
至此,自耕农→地主的进化,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原始积累。
田亩:一百五十亩。
奴隶:一人。
而后的几年里,这名未成年女奴,会分担起大半家务,好让这家自耕农的女性成员,能抽出时间通过养蚕、织布,来为家庭提供产出。
虽然不会多,但总好过没有。
如是又三五年,一百五十亩农田的盈余,外加女性成员的蚕织收入,让这个自耕农家庭攒下了四五万钱。
仍旧买不回多少农田,便换回来了一位壮年男奴。
而后,一百五十亩农田的耕种工作,以及捡柴、挑水等粗活,多半便都被压在了这名男奴身上。
得以从田间地里抬起头、抽出身的男性成员,也得到了额外创收的机会。
没出息、没特长的,就去帮工,赚取佣金——再不济,也好歹把口粮赚回来。
有点出息、有点未来的子弟,该从军从军,该读书读书。
如是又过了三五年。
距离最开始,自耕农→地主进化进程的开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时间。
进化进程也来到了第一个关键转折点。
那一位,或几位从军的子弟,要么战死沙场,为家中留下了抚恤金,要么立下了战功,给家里带回了武勋赏赐。
再加上过去几年,这一家人又攒下了大几万钱,把所有的钱凑一凑,又能买下五十亩农田了。
至此,自耕农→地主的进化,完成了第二阶段的巩固、进化。
田亩:二百亩。
奴隶:二人。
看似农田只增长了五十亩,但实际上,二百亩和一百五十亩的差距,却是盈余翻倍。
——因为其中一百亩农田的产出,是这一家农户的基本开销。
有一百五十亩田,盈余便是五十亩的产出;
有二百亩田,盈余便是一百亩的产出。
于是,同样又过了三五年,这家农户却借着盈余,积攒下来了十来万钱。
与此同时,大约十年前,买回来的那个未成年女奴,也已经和后来买的成年男奴,先后生下了几名小奴隶。
而攒下来的十几万钱,也被换成了两个壮年男奴,外加一个小女奴。
至此,自耕农→地主的进化,便正式进入了第三阶段。
二百亩农田,全都被交给了三个壮年男奴去种。
家里的琐务,也都被交给了一成年、一未成年,外加几个小奴隶去忙活。
至于这家自耕农——女的都投身于手工业、纺织业,男的,则除去从军、读书的几人之外,另外佃租了一百亩农田。
于是,这家人所拥有的二百亩农田,其产出便多半都成了盈余,家庭开销则由佃租的那一百亩农田产出来负责。
之后的七、八年时间,这一家人便不再买入田亩,也不再买入奴隶。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小奴隶越生越多、越长越大,这家人佃租的农田也越来越多,积蓄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直到自耕农→地主的进化,来到正式开启后的第二十个年头。
田亩虽仍只有二百亩,但奴隶人数,已经来到了壮年男奴三人,成年女奴二人,未成年男、女奴三五。
奴隶总人数达到十人左右,储蓄,则来到令人咂舌的数十万钱!
终于,这家自耕农,得以凭借自己的储蓄,而非意外收入,来买入农田了。
数十万钱,为这家自耕农一次性买回了一百亩田。
田亩总数,来到了三百亩。
之后的一切,便都水到渠成了。
——自家的田都给奴隶去种,家庭开销则用佃租的田来冲抵。
田亩便多了,继续速度变快了。
上一次,了七八年才攒下来的钱,这次却只了五年时间。
时间来到进化开始第二十五年,这家自耕农又买入了一百亩田。
又过了两三年,进化开始还不到三十年,这家自耕农,便再买入了一百亩田。
田亩达到五百亩,奴隶人数稳定维持在十人左右,这家自耕农,也正式完成了向地主阶级的进化。
自此往后,这一家地主,手握五百亩农田,七八名奴仆,便可以全家脱产。
男性可以读书从文,可以入伍从军,实在年纪大了,也可以晒晒太阳,颐养天年。
女性,则看心情决定要不要再养养蚕,织织布。
不愿意也无妨——在家专心养育子嗣便是。
而在这整个的进化过程中,提供主要劳动力,来为这一家农户营造更多生产空间的,无疑,便是那一个个被买回,又或是被女奴生出来的奴隶们。
前后三十年的时间,两次大额意外收入,外加全家人齐心协力的辛勤劳作,一家平平无奇的自耕农,便完成了阶级转变,成为了地主。
往后只要不作死,又或是遭遇重大变故,如被仇家灭族,亦或王朝颠覆、为战火所荼毒之类;
这一家人的下限,便至少是原地踏步,很难在返贫为自耕农。
至于上限——可以供子侄读书,入仕为官,可以供子侄习武,入伍从军。
就算出不了将、相级别的大才,也至少能出几个小官小吏,又或是军中的什长、屯长之类。
代代相传,经年累月之下,也未尝就不会发育成豪强、门阀,甚至是世家。
那么,在这样一个为期三十年,需要田亩从一百亩增长至五百亩,奴隶从零到七八人左右的阶级转变当中,奴隶的税,起到一个怎样的影响?
掰着指头算就可以了。
最开始,拥有一百五十亩农田之后,这家人了第一个‘三五年’,积攒下来了两三万钱储蓄。
在用这两三万钱,买回来一名未成年女奴之后,第二个‘三五年’,则积攒下了四五万钱。
这第二个三五年,这个未成年女奴的奴税,便高达两千到三千钱。
按照如今的制度,如果把这个未成年女奴换成外族奴隶,便能省下这笔奴税的一多半,只须四、五百钱即可。
再往下。
第二个‘三五年’积攒下来的四五万钱,买回了一个壮年男奴。
第三个‘三五年’积攒下来大几万钱,外加子弟从军带来的抚恤金/军功封赏,换来了五十亩田。
至此,头十年已经过去。
这家人在一男、一女两个奴隶身上,已经投入进去大几千的奴隶税。
继续,再往下。
田亩达到二百亩后,第四个‘三五年’积攒下十几万钱,又买回来了两个壮年男奴。
且最初的女奴和壮年男奴,也先后生下了三二小奴。
从这时开始,大约七位奴隶,每年就需要费四千二百钱的奴税。
且不久之后,奴隶便达到了十人,每年的奴税支出,都达到了六千钱之多。
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二十年。
算下来,这三十年的进化过程中,这家自耕农总共在奴税这一项上,便费了至少十五万钱。
如果能省下这笔钱,这家人攒钱的速度必然能更快,买入田亩或奴隶的时间也能更早,完成进化的时间也能更短。
比如:换成外族奴隶,这十五万钱,便会缩水成三万多,不到四万钱。
这在进化初期的原始积累阶段,必然能极大的提高原始积累的速度,提高这户自耕农的抗风险能力。
比如:最初的那个女奴,如果是个外族奴隶,每年都能少费五百钱的奴税,那最初的两三万钱,这家人就能早一年攒出来;
如果后来的第一个壮年男奴,也是只需要每年一百二十钱奴税的外族奴隶,那之后的每一个买入奴隶、买入田亩的时间节点,也大都能提前一年。
而后来买入的奴隶,以及女奴生下的奴隶,也同样是外族奴隶,更是能让这长达三十年的进化进程,缩短到二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便能完成。
就算是二十五年,和三十年相比,都同样是天差地别。
听上去或许有点离谱:二十五年,三十年,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就在于:三十年,意味着这一户自耕农的男主人,很可能要老死!
一旦男主人老死,进化进程却没有完成,那这家人齐心协力积攒下来的田亩、奴隶,便要被分门别户的儿子们瓜分。
不说是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也至少是进化进程失败。
而二十五年就能完成,很可能就足以支撑男主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彻底完成进化,并为自己死后儿子们分家,做好最为妥善的安排。
比如:田亩和奴隶都留给大儿子,最大限度保住进化成果。
至于其他的儿子,则各自给几万,甚至十几万钱,也算是扶持他们各自成为‘中产之家’了。
再有,便是风险。
——这三十年,或二十五年的进化进场,并不是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就一定能成功的!
在这期间,一场饥荒、一场战乱,更或是一伙打家劫舍的盗贼,一个贪得无厌的官吏,都有可能对整个进化进程,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能完成整个进化进程,意味着这一家自耕农,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乃至于天灾人祸。
在这种情况下——在这每一年,都有可能遭遇重大打击,导致进化失败的背景下,进化完成的时间早一年,就等于少一分风险。
能早五年,更是极大限度的规避了风险。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果真的需要三十年,这个进化进程才能完成,那即便是顺利开启这个进程,最终进化成功的概率,也很可能不到一成。
但若是时间缩短为二十五年,成功率便有可能达到两成。
二十年,则暴涨为四成。
——迟则生变。
有风险的事,永远是越早完成越好、越快完成越好。
而对这样一副开启进化,且捉襟见肘,每一分钱都要在刀刃上,每一枚钱都恨不能掰成四半的自耕农而言,这三十年到二十五年,乃至二十年的时间缩短,几乎只能通过选择奴隶的品种来达成。
选外族奴隶,或许会烦心一点,沟通难度大一点;
但选华夏贵胄为奴为婢,那,可就是进化周期变长,进而导致成功率变低。
(本章完)
第513章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第513章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在绝大多数后世人印象中中,封建时代的战争,往往是会集万千瞩目于己身的。
就好像封建时代,无论是对外主动征讨、被动防御,还是对内镇压、平乱——只要战争爆发,所有人的关注点,就都被会战争所吸引。
然而事实上,封建时代的战争,往往并不会引发太过强烈的注意。
准确的是,能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往往只是战果。
好比一户农人,你说国家正在打仗,他会告诉你:打就打呗?
国家该打仗打仗,我就该种地种地呗?
咋?
国家打仗,农民就不用种地了?
这算个哪门子的道理?
故而,在战争爆发时,除了政坛和权利决策层,会从头到尾的关注战争进程外,其他的各个群体、阶级,都只会等一个结果。
而且不是干等,而是一边忙自己的事——该种地种地,该读书读书,边忙边等。
其中,尤其是对最底层的农民而言,甚至就连战争的结果,都不是那么的重要。
一来,是在封建社会体质、体系当中,作为最底层的农民,其生存压力相当之大。
整日整日头疼吃什么、穿什么,也就没有精力去关注万千里外,正在进行的那场战争了。
二来,则是农民家庭对战争的参与度,同战争胜利与否之间,实在关系不大。
因为对于农民家庭而言,自家子侄参军入伍,并不是只有建功立业,武勋得赏这一条路子,能为家庭带来好处。
——能活着下战场,能全须全尾的得到赏赐,自然是最好的。
但若是不成,那就退而求其次——缺胳膊少腿了,官府给了伤残补助,又或是阵亡、战殁了,官府也同样会下发抚恤金。
对于农户家庭而言,二者的区别只在于:租赁,还是一次性买断。
建功立业,或者受到封赏,就像是农家子弟被朝堂、被军队租赁,并且租赁结束。
而伤残、战殁者得到的抚恤金,则好似官府一口价,把农家子弟给一次性买断了。
这么说或许很残忍。
但这,也同样是残酷的现实。
——农民当然希望自己子弟,能平平安安从前线回来。
但这是不受控制的事。
所以,农民们便只能将希望,从子弟平安归来,改变为:至少钱的回来。
功臣封赏也好,伤亡抚恤也罢——总归是要回来的。
而战争的胜败,却并不与某一个农家子弟,究竟是建功立业,还是丧权辱国直接挂钩。
打了胜仗,农家子弟也照样会死不少。
打了败仗,也未必就没人活得下来。
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相较于战争的胜败,底层民众还是更担心自己的子弟,有没有英勇杀敌、建立武勋,又或是是否被致伤致残,后半生都有了官方的照料。
当然了,如果战争胜利,则胜利方自然是伤亡较小、武勋较多;战争失败,则失败方伤亡更大、武勋更少。
所以,民众出于最朴素的:希望自家子弟平安归来,顺便建功立业的心思,为汉军将士祈祷,祈求上苍庇护,好让汉家打一场胜仗。
但也绝不会像后世的现代人那般,每日关注战争的实时动态,又或是听人同自己分析接下来的战争走向。
底层民众,生存艰难。
在自家没有被抽丁参战的前提下,能稍稍关注一下这场战争的存在,并在脑海中生出‘希望能胜利’的念头,就已经是极限了。
其他的时候,民众的绝大多数注意力,都还是放在生活本身。
事实上,自当今刘荣即位以来,这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汉家几乎是在连续、不间断地同匈奴人打仗。
从最初的朝那之战,到后来的河套-马邑之战,再到年初冬天的高阙之战。
坊间甚至有人说:自当今即立,汉匈之间,便几乎没有停过‘火’,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奔赴战场、开启战争的路上。
然而事实上,过去这几年,天下民众的大部分注意力,都仍旧放在了各自的生活智商。
春耕秋收,该种地种地。
传来朝那之战胜利的消息,搞两杯庆祝一下——毕竟这是汉家第一次胜利、第一次把匈奴人拦在国门外。
还是该种地种地,该干活干活。
又传来河套-马邑战役获胜的消息,这倒是可以更隆重的庆祝一下。
毕竟再怎么说,河套夺回来了。
开疆拓土不说,尤其还是开的这么一片特殊的土地。
有了河套,汉家不再缺牛、马,百姓民或许就可以和秦时那样,以牛耕犁。
军队也必然能组建起骑兵,从此不再被匈奴人的骑兵当狗遛。
但庆祝完了,也仍旧还是要生活。
便是高阙之战胜利的消息传来,即便整座长安城,都被一股浓烈的欢欣、喜悦所充斥,但终究也仍是庆祝而已。
庆祝完了,人们便不会再整日整日的想起、提起这场战争。
生存。
底层民众,要竭尽所能,穷其一切,来保障自己的生存。
而一场战争的胜利,是无法在短时间内,为具体的某个人——某个没有参战的个人,带来太过显著的利益、又或是生活帮助的。
事实上,不单底层民众如此。
官方的郡县政府,乃至于长安朝堂,其实也在不同程度上,有类似的情况存在。
当然,并不是说官府、朝堂,也和底层民众一样‘生存艰难’,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在生存之上,故而无心关注战争。
而是因为官府、朝堂,有许多除战争之外,仍需要关注——甚至更应该关注的事。
好比某个县,又要维护当地治安,又要处理当地的刑事、民事案件,还要收缴赋税、疏通水渠、维护道路。
你问他,为啥不关注高阙之战?
是真的没空啊……
一个县尚且如此,更高级别的郡,乃至长安朝堂中央,那就更是不必赘述。
几乎每一天,长安朝堂中央,都要接收到天下各地送来的海量事件,需要进行决策。
往大了说,谁谁谁图谋不轨,意图造反啊~
某某地遭遇灾害,需要赈灾啊~
又或是某某人、某某地发生‘天启’事件,需要长安朝堂中央,去解读上苍启示的具体内容之类。
往小了说,某某郡某某县要开条新渠、建条新路啊~
某个地方的某些群众,因为什么是而对当地政府不满啊~
等等。
需要长安朝堂关注、解决,并做出决策的事,堪称海量。
而且不是积攒起来的海量,而是每一天,都以海量的速度暴涨。
也就难怪秦始皇嬴政,忙的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批阅奏疏时反复拿起、放下竹简,最后都把肩膀给累坏了。
简而言之:长安朝堂很忙。
作为朝堂中枢,是没有办法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一场战争之上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长安朝堂中枢对某场战争的关注,也仅仅局限于:战争爆发前,有司公卿重臣商量一下怎么打,派谁去打,什么时候、在哪里打。
商量好了,再由少府去负责具体的物资调配,战争就可以开始了。
开始之后,大家就都各忙各的去了。
忙累了,办公办的头昏眼,腰酸腿疼的时候,借着伸懒腰的功夫,同身旁的属官问上一句:打得怎么样了?
这便到头了。
再然后,便是战争结束,捷报或噩耗传回,大家再根据情况,做出针对性的布置。
如果胜利了,该如何安排庆典;
如果失败了,该如何将后续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如何弥补战争失利,为汉家所带来的政治打击。
以及: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都同样会存在的:有功将士封赏,以及阵亡将士抚恤。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对于长安朝堂中央而言,战争,也同样只是有司官员工作的一部分。
就像廷尉的官员,本职就是审理案件、惩处罪罚;
太仆的官员,本职就是天下马政,捎带上天子仪驾等等。
长安朝堂的责任,便是在汉家发生一切变故、突发情况时,作出相应的应对,又或是在事前进行谋划、引导,来让事态按照有利于汉家的方向发展。
而战争,仅仅只是长安朝堂中央,所需要解决的无数事件、所需要面对的海量决策当中,相对比较重大的其中之一。
且战争决策的确立,以及战争最终的走向、胜败,会对政局造成较大的、较为直观的直接影响。
所以,长安朝堂应对起来,也会稍谨慎些、精细些。
但还是那句话。
大家都很忙~
农民忙着种地,商人忙着买卖,匠人忙着打铁,官员忙着贪污…咳咳,忙着治民。
长安朝堂,更是要为了整个天下的大小事务,而时时刻刻忙到脚不沾地。
正所谓:三生不幸,知县附郭;
三生作恶,附郭省城;
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如果按照这句话来定,那长安朝堂中央,便竟都是‘恶贯满盈’,惹得上苍震怒,不惜以这种方式降下天罚的苦命人。
对这些人而言,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是不大受控制的。
比如,东宫太后,西宫天子,说不定就要脑门一拍,搞出什么幺蛾子。
没搞出名堂,甚至搞出问题来了,把脖子往后一缩,最后还是要朝堂去擦屁股。
再比如,某些政策的颁布和推行,往往会出现一些‘事与愿违’的情况。
就像是长安朝堂,在天子的允许下颁下政令:为了庆祝东宫太后大寿,今年全天下免除税负!
结果到了下面的郡县,话很有可能就被‘传’成,或者说是被理解成:今年,东宫太后大寿。
大家伙儿,难道就不表示表示?
老百姓自然不需要‘表示’。
但官员呢?
太后大寿,你甭管官大官小,总不能真就什么都不表示吧?
自然是要‘表示’的。
而表示,又是需要钱的。
钱从哪来?
于是,长安朝堂发下去的政令,到了地方郡县就变成了:为了庆祝太后大寿,今年,本郡/本县额外收xx税,每人每户xx钱。
原本不需要‘表示’的百姓农户,被官员摊牌上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结果钱了,最后还不算是百姓农户表示的,而是地方官员,代表当地百姓农户——更或直接就是代表自己,向太后有所‘表示’。
百姓的钱,办自己的事,走自己的人情。
偏偏长安朝堂中央,还拿其毫无办法——甚至大概率发现不了。
长安朝堂只会知道:命令发下去了,府、库也确实没有收入税、赋。
对此,长安朝堂心中有数,天子、太后,也都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却也只能通过采风御史、监察御史等方式,来让下面的官员收敛一些。
但也正应了那句话。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这边,天子荣刚定下制度,为外族奴隶减免奴隶税,寄希望于一次引导汉家的地主、富户,为了节省成本而用更多的外族奴隶——至少在重体力劳动方面,更多的用外族奴隶,而非汉人。
结果制度刚确立不久,底下的‘对策’便已经准备好了。
——外族奴隶?
便宜没好货!
又懒又蠢不说,还听不懂人话!
而汉人,贵有贵的道理——踏实肯干,逆来顺受,又好沟通。
可汉人奴隶的奴隶税,就是比外族奴隶的奴隶税贵啊!
怎么办?
简单。
让汉人奴隶,‘变’成外族就好了。
具体操作方式也很简单。
权贵、富户,本就有收买官员的需求,甚至大都和地方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输送关系。
随便找一个县令级别的官员,让人家卖自己一个人情,把自家的汉人奴隶,都在奴籍簿上改成外族就行。
至于这么做会不会露馅?
原本是不会的。
燕国东北的朝鲜奴,还有岭南的百越奴、西南夷的夷奴等,看上去大都和汉人没什么两样。
光从外表,是无法判断出一个奴隶,究竟是汉人,还是这些泛华夏文化圈的‘外族’奴隶的。
直到有一天,一个被改为‘外族’的汉人奴隶,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打错了——居然跑到官服门口,状告自己的奴隶主!
原本只是一件极不起眼的小插曲,却在一系列的机缘巧合下,才长安朝堂中枢,卷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反贪风暴……
(本章完)
第514章 大案
第514章 大案
按照如今汉室的法律规定,奴隶,其实是不能状告主人的。
不单是奴隶不能状告主人,还有妾室不能状告丈夫、子嗣不能状告父母等。
具体的法律条令,则是通过‘非公室告’的方式,来否决了以上几种法律纠纷的合法性。
按照规定,非公室告,地方郡县勿听。
如果妾室非要告丈夫,子嗣非要告父母,奴隶非要告主人,那首先应该让人去劝。
劝动了,把人劝回家了最好。
实在劝不动,官府也绝不会接受诉状,而是会按照法律规定,对‘原告’施以杖刑。
让原告皮开肉绽,意识到自己告了‘不该告的人’,便算是结束了。
而在汉室的法律中,之所以会有这非公室告的规定、条令,自然是因为妾室、子女、奴隶,都应该是‘被拥有’的身份。
妾室、奴隶,都是奴隶主钱买回来的私人物品,生杀大权都被奴隶主所掌握,是生是死,官府都插不上话。
而子女,在这古华夏朴素的道德体系下,更是由父母给与生命,所以不得不好好活着、好好报答父母的被归属者。
显而易见,这个时代的社会,不允许被归属者拥有人权。
甚至就连‘不被归属者打死’的权利,都不曾有受贵主者享受到。
反而是非公室告四个大字,直接让归属者,在法律层面立于不败之地。
不让告~
这你咋整?
若是有什么仇怨要了结,似乎就只剩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极端方式了。
但即便是这种极端方式,本质上,也同样不为这个时代所接受。
——一个父亲,无论他再怎么不是东西,再怎么令人发指,作为子女,都绝对不应该伤害自己的父亲!
不单不能和父亲‘血溅五步’,也不只是不能把父亲告到衙门去。
而是得和父亲站在一个立场,去帮助父亲解决问题。
如果是有仇家,父亲打算与之‘血溅五步’,那作为子女,该做的就是去买绳子、买刀子,而不是劝阻。
绳子、刀子买回来了,就听父亲的安排。
父亲让勒脖子,就勒脖子;父亲让捅刀子,就捅刀子。
期间出意外了,仇人奋起反击了,就得保护好父亲,顺带着完成勒脖子、捅刀子的既定目标。
目标完成了,仇家被弄死了、‘血溅五步’了,接下来也同样得唯父亲马首是瞻。
该分尸分尸。
该自首背锅就自首背锅。
总而言之,主打的就是一个:听爸爸的话。
为了‘听爸爸的话’,子女甚至可以违背汉律,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免遭法律的制裁。
比如,偷盗。
按照法律规定,自然是有罪,要被砍断手指,并判处徒刑。
但倘若是为了父亲——为了让老爹喝一口热汤,才从何必邻居家偷偷拿了点,那就没关系了。
大致的逻辑为:偷盗固然有罪。
但孝顺父亲的德行,却也有着极大的榜样左右,指的嘉赏。
为了向父亲尽孝,而甘愿违背法律、甘愿接受法律惩罚,更是一种孝道的体现!
所以,儿子为了给父亲尽孝,才间接、不得已,在一定程度上违反法律的,在如今汉室基本不会受到惩罚。
以孝治天下嘛。
孝字大过天,甚至大过法。
孝,就是汉家最大的法。
就连堂堂天子之身,都要被这一个字压得直不起腰、挺不起身。
这,还只是子女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以及‘孝道与法律之间’的存在关系、先后排序。
妾室与丈夫、奴隶与奴隶主,就更是一边倒的绝对从属关系了。
前者不必赘述——在这‘夫为妻纲’,妻子都无法在丈夫面前获得平等地位的古华夏,本身就是以私人财产性质存在的妾室,就更没有任何反抗丈夫的话语权了。
在后世,某些影视剧作品中,会出现妾室与正妻争宠,以至于男主角宠妾灭妻,更或是宠爱妾生子、厌恶妻生子的桥段。
然而事实上,这种情况在真实的华夏历史上,却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
因为在后世人的思维逻辑、脑海路当中,妾室,是小老婆。
小老婆也是老婆。
虽然没有正室‘大’,但也终归是一个层面的东西、一个物种,不过就是大小——类似百元大钞和五十元、二十元之间的差距。
然而,真实的情况却是:无论是在男主角,还是在正妻——乃至于妾室自己的眼中,妾室,都是毋庸置疑的财产。
妻,是娶回来的,是嫁过来的;
是三媒六娉、三书六礼‘求’来组建家庭的。
而妾,则是买回来的。
就像出门上街,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猫或小狗,想带回家好好撸一撸,便钱买下。
买回家之后,是喂狗粮还是喂骨头,是当儿子养还是当畜生养,是让它看门还是撅屁股,自然都是由钱把它买回来的主人说了算。
听话了,就给扔块骨头,夸两声‘好狗’,甚至是搂一搂,鼓励鼓励,带着出去散散步。
不听话了,就踢一脚、扇一巴掌,更或直接起锅烧油,也没人能挑出毛病。
——狗听不听话,不重要。
你起锅烧油,对这条狗公不公平,也同样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条狗,是你钱买回来的。
你对这条狗,拥有者绝对支配权。
是养着做宠物,还是宰了做口粮,全看你心情。
在这种情况下,后世那些影视作品当中,动不动与正妻争宠,甚至是迫害正妻上位的妾室,就变得多少有些搞笑了。
——宅斗?
你的卖身契,你的‘人口归属权证书’,是在人家手里攥着的!
你特么每天早上、晚上,都要跪着给人家捏腿的!
捏的时候,手上的力道轻了重了,甚至是表情不好看了,说打你一顿就打你一顿,说把你打死就把你打死,半点商量都没有。
宅斗?
争宠?
三棍打散绿茶魂,长官我是老实人,才是妾室最真实的写照。
所以,宅斗不会出现。
妾室面对正妻,大都是比看门狗见到老板娘都还谄媚,恨不能当场跪下来舔鞋。
至于子凭母贵、母凭子贵,靠孩子争夺话语权和地位?
不好意思:男主人想睡你,得人家正妻点头。
正妻点了头,男主人才能把那玩意儿,塞进你身子里头,完成播种程序。
甚至即便是播种完成,你能不能怀上孩子,也同样要看正妻乐不乐意。
人家乐意,你才能顺顺利利怀胎;
人家不乐意,一碗堕胎药送你面前,你喝就是了,不喝也给你硬灌下去。
甚至于:哪怕正妻同意男主人和你同房、允许你怀上身孕,你也把孩子顺顺利利生下来了,你也绝对不可能‘熬出头’。
——因为庶子,是要养在嫡母膝下的。
你生下来的孩子,得管人家正妻叫‘母亲’‘嫡母’,叫你只能叫小母。
想叫你‘母亲’,都得是私底下没人的时候不说,还得小心被正妻发现,从而迁怒你母子二人。
最后的最后,也是后世人大概率无法理解、无法感同身受的点:庶子们,很乐意被养在嫡母膝下。
妾室们,也同样对孩子被养在正妻膝下,感到乐意之至,甚至于求之不得。
因为无论是庶子,还是生下庶子的妾室,心里其实都很清楚:自己身份卑微,无论是在家庭内部还是社会上,都是没有地位、话语权的。
在家庭内部,妾事除了要随时张开腿,供男主人享乐,还要承担大部分女性奴仆的工作;
而庶子,则是在承担部分男性奴仆工作的同时,会被其他的人鄙视。
鄙视其身份卑微。
在社会上,那就更别提了。
——妾室多以色侍人,会被社会主流直接归为‘买回家的私人娼妓’,性质不比后世的充气伴侣好到哪里去。
庶子则类似‘充气伴侣生下的孩子’,能得到旁人的尊重、平等对待就怪了。
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是庶子本身,还是生下庶子的妾室,都是非常乐意让正妻,将这个庶子养在膝下的。
因为正妻养在膝下的,虽然仍旧无法变成嫡子,但终归不再是妾身、妾养的纯庶子了。
说一句有些难听的粗话,大家也就不难理解其中的关键了。
——由妾室所生、所养的庶子,在后世有另外一个刺耳难听的称呼:小娘养的。
而妾室所生,却又正妻养在膝下的子女,则类似于后世流落在外,却自幼被接回家里惊醒培养的豪门私生子。
虽还是私生子,固然没有正儿八经的儿女‘正’,但也总好过养在外面的‘小娘养的’。
儿子对待父亲、母亲,妾室对待男主人、女主人,尚且是这种态度、尚且是这种处境。
至于另外一种‘非公室告’的主体:奴隶,那无疑就更惨、更没有地位了。
——妾室,本质上也是一种奴隶。
只是妾室与男主人之间,终归会多出一层肌肤之亲,甚至于些许情愫。
和男主人有肌肤之亲、暧昧情愫的‘高级奴隶’妾室,尚且是那样的处境;
普通的奴隶,在这个时代的社会,以及家庭内部的地位,也就是可见一斑得了。
话说一箩筐,总结起来,其实也就一句话。
——打死没人问。
主人家不高兴了,看你不顺眼了——甚至于,仅仅只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打死你还挺好玩儿的;
那么恭喜你:你游戏要重开了。
没有人会在意你、在意一个奴隶的死活。
就连官府,也不是为了给你做主,而向奴隶主了解你的生存状况;
而是因为你若还活着,奴隶主就需要继续缴纳奴隶税。
如果你死了,这笔税就不用再叫了。
所以官差上门、登记,检查你的尸体,纯粹就是为了确定:你是真死了。
而不是奴隶主为了逃税,扯谎说你死了。
仅此而已。
如此卑贱的社会地位,被纳入‘非公室告’的范围,也就是可以预见得了。
即:奴隶状告主人,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地方官府都绝不能听取、采纳;
而是应当将打算状告主人的奴隶,打板子扔出衙门。
至于你说,奴隶主是打算谋反,亦或谋朝篡位?
不好意思,还是一样。
做奴隶,就应该对奴隶主忠心。
做子女,就应该对父母有孝心。
哪怕主人、父母要谋朝篡位,要举兵造反,作为奴隶、子女,也应该先父母/主人之忧而忧,后父母/主人之乐而乐。
这个时代的主流价值观,首先要求奴仆忠于主人、子女孝顺父母。
而后,在此基础上,才要求所有人忠于社稷,忠于君王。
在这种情况下,非公室告这种‘诉讼权否定’制度的存在,也就是可以理解得了。
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一个胆敢状告主人——宁愿被官府乱棍打死,也要状告主任的奴隶,才会那么的引人注目。
和百姓除非活不下去,否则就不可能造反一样。
若非别无他法,奴隶也同样不可能在‘非公室告’的范畴内,没有意义的状告自己的奴隶主。
既然告了,那就说明这个奴隶,受到了骇人听闻的非人待遇,以至于他宁愿拼死,去争取一个约等于零的可能性,也不愿继续忍气吞声。
于是,汉天子荣四年夏,河东郡。
奴隶栾大,状告主家师氏,伙同郡守周阳由,篡改履历籍簿!
原本汉人出生的奴隶,在掌握财富的师氏,以及掌握权力的周阳由合力‘编排’下,最终被记录为了外族奴隶!
这样做的目的显而易见——是为了按照天子荣所颁行的新制度,来占‘外族奴隶减免奴隶税’的便宜。
结果奴隶栾大,实在实在忍不下去了;
又不敢再河东郡告,便跑到了隔壁的河内,一直诉状,将主家师氏和河东太守周阳由,都一纸诉状给告了上去。
状告动机,栾大也说的很明白:委身为奴,已经很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再被师氏、周阳由归为外族蛮夷,栾大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做奴隶哪怕卑贱,也终归是汉人奴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可你师氏、周阳由,居然把俺栾大的身份窜改成蛮夷?
这不是拿人当霓虹人整吗……
(本章完)
第515章 有的放矢
第515章 有的放矢
刘荣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如何保证地方郡县官府,以及组成地方官府的官吏体系,能常态化维持较高的工作效率?
刘荣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当官吏体系出现问题时,作为掌权者的封建天子,首先应该搞清楚问题的由来,并对症下药,而不是不管问题从何而来,便急着解决问题。
病因不明,治疗便必然是治标不治本。
好比某的地方,突然刮起了一阵溺婴之风。
寻常人的第一反应,必然是立刻发布禁令,强硬的禁止这股歪风邪气!
但事实却是:风浪越大,鱼越贵。
单纯的法令禁止,只会提高某件事的施行难度和成本,却并不会从根源杜绝这种是发生。
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先搞清楚这股歪风邪气,究竟源自何处。
哪有父母不爱子?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父母不惜强忍悲痛,不惜放弃怀胎九月所孕育的小生命,也要遵从、跟随这股歪风邪气?
是客观条件,使人们养不起孩子?
还是某些迷信观念,影响了人们的判断?
搞清楚这源头,然后再针对源头做出应对——个人养不起,就官府帮忙养,迷信观念导致,就引导正确观念。
解决了根源,那道关于‘禁止溺婴’的法令,或许也就无所谓颁行与否了。
反之——不管不顾,不管前因后果,只脑门一拍颁一条法令?
不过是让老百姓,从原先的光明正大,改为偷偷摸摸而已,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因法令而出现的偷偷摸摸,也必然会逐渐便会光明正大、肆无忌惮的模样。
——因为病根儿还在,问题的根源还没得到解决。
一条源头就脏了的水,无论你洒再多消毒剂、漂白剂进去,水都不可能清澈的起来。
只有针对疾病由来的定制治疗方才,才有可能将该疾病完全根治。
而今汉室,自长安朝堂中枢,到地方郡县、郡国,官吏体系的问题,可谓是多如牛毛。
其中最严重、最惹人瞩目的,首先是贪污腐败问题。
世人皆知,刘汉上百页,朝堂自上而下,宫闱由内而外,贪污腐败蔚然成风。
至于原因,世人只当是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在近臣张武受贿被举报时,非但没有惩罚张武,反而还赐下五百金,美其名曰:以愧其心。
于是,世人纷纷有样学样,肆无忌惮的大捞特捞,却根本不怕东窗事发。
——大不了,就让太宗皇帝,也给我五百金嘛~
——我保证,我会很‘愧疚’的~
然而,真实的情况,却绝非如此简单,也绝非如此戏剧性。
想想就知道:仅仅只是一个贪官没有被处罚——尤其还是天子潜邸从龙的绝对心腹!
别说是‘赠金以愧其心’了,便是外出吃野食时前后夹击,让目标人物首尾不能相顾,也不是多让人感到稀奇的事。
然后呢?
人家皇帝老子,和自己的从龙心腹交流感情,你还真敢把自己,也当成从龙心腹不成?
所以事实上,盛行于如今汉室的贿赂之风,其实和当年,太宗皇帝对张武‘赐金以愧其心’一事,根本没有多少关系。
或者说,定夺顶多,也只是起到了一个催化剂的作用,将本就存在的贿赂之风给放大了、从暗处搬到明面上了。
至于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也非常简单。
就像学生抄作业,是因为凭自己写不完一样:如今汉室的贿赂之风,最早便源自于官员俸禄不够,不贪污腐败,根本就养不活妻小。
当然,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不是后世朱明的朱扒皮。
最开始,刘邦为官员制定的俸禄,其实是很够,甚至非常宽裕、优厚的。
且汉室至今为止,也都仍在施行当年,由高皇帝刘邦亲自定下的官员俸禄制度。
制度没变,原本俸禄够,甚至还有的剩的官吏,为何会在短短几十年后,便沦落到‘不得不贪’,不贪就要活不下去的地步?
要想搞清楚这一点,就不得不先了解一下如今汉室,对官员发放俸禄时的形式。
太祖高皇帝制:官员俸禄,上自丞相万石,下至无秩小吏,皆钱粮、各半,以各为俸禄。
也就是说,无论是多大、多小的官,只要是官吏,那俸禄就应该分俸、禄二者,一半发粮食,另外一半发等价的钱。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了。
——高皇帝年间,关中粮价可是最高达到过八千钱一石!
即便这是峰值,正常时候的粮价,也普遍维持在每石千钱以上。
以此粮价为准,以丞相为例。
作为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百官之首,丞相食禄万石,实际俸禄为四千石。
按照高皇帝刘邦‘钱、粮各半’的俸禄发放规定,丞相每年得到的俸禄,便该是二千石粮食,以及能从市面上,买回二千石粮食的钱。
用高皇帝年间的粮价算——如果以八千钱为准,这两千石粮食,便该折价1600万钱。
即:高皇帝年间,丞相每年的俸禄,为二千石粮食,外加1600万钱。
1600万钱,外加同样价值1600万钱的二千石粮食——丞相的年收入,已然是来到了3200万钱之巨。
更何况在汉家‘非侯勿相’的政治潜规则下,丞相又必然是彻侯。
既然是彻侯,那就不可能看得上丞相俸禄这仨瓜俩枣。
——满共才四千石的侍奉,比起萧相国、曹丞相动辄万户的食邑、每年十好几万石粮食的彻侯封国租税,那完全就是九牛一毛。
工资高达3200万钱,丞相却依然看不上;
彻侯封国另外有数万万,乃至十数万万钱每年的产出,丞相自然也就没有动力去贪了。
何必呢?
惹得一身骚,去贪那仨瓜俩枣的,还不如在封国多点心思,多几户人家给自己缴纳租税,这仨瓜俩枣便怎都能赚得回来。
或许有人会说了:汉家‘非侯勿相’,丞相都是彻侯,压根儿不指着俸禄过日子,完全可以由彻侯封国的租税产出兜底。
那么好。
来看看同属朝中重臣,却未必会有彻侯之爵的九卿一级。
汉九卿中二千石,实际年俸2160石。
半钱半粮,便是1080粮食,外加864万钱(粮价石八千钱)。
即便是取高皇帝年间,长期稳定的粮价:千钱每石;
一位中二千石级别的当朝九卿,其年收入也高达108万钱,外加同等价值的粮食。
二百多万钱,也很可以了。
就连最底层的百石小吏,年俸禄总价值,也高达足足十万钱——年收入就是一个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
如此丰厚的俸禄,自然没有多少官员愿意为了那仨瓜俩枣,就舍弃自己的名声,搞贪污腐败了。
可以说,高皇帝年间,汉家由上而下、由内而外,无论官府、官方,还是百姓民众,都穷。
唯独当官的,和封了国的彻侯不穷。
——朝中九卿好几百万、百石小吏也有十万钱的高工资,想穷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反观现在,天子刘荣在朝。
同样的‘丞相食禄万石,实俸四千石’,同样实际俸禄2160石的九卿中二千石们,其年收入,却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拿丞相来说:还是那两千石粮食,外加价值两千石粮食的钱。
可粮价,却已经从高皇帝年间的千钱,乃至八千钱每石,跳水跳到了今年开春,主爵都尉官粮司对外报价的:粟三十五钱一石,麦五十二钱一石。
官员俸禄,从来都是按照粟来计价的。
也就是说,现如今,汉家的丞相俸禄,已经来到了七万钱,外加价值七万钱的粮食——总共十四万钱的水平线。
十四万钱!
丞相!
中二千石的九卿,甚至还要在这个基础上减半,每年只有七万多,不到八万钱!
百石级别,更是只有3500钱的年收入……
3500千,在如今汉室够干什么?
——最普通的粗抹布,价格都是11钱一尺!
封建过节,想给老婆孩子、老母亲扯两匹布,各置办一身新衣裳,没个几百上千钱,根本就下不来!
这还是最普通、最廉价的粗抹布!
好歹也是百石的官,而不是无秩的吏,总不能真让妻儿老小,穿粗麻以上吧?
但凡穿的稍微精细点,一年的收入便全砸进去了!
再比如,逢年过节,三不五时沾点荤腥。
去了市场一问:一只鸡百八十钱,还不能是下蛋母鸡,得是已经不下蛋的老母鸡。
一顿稍微像样点的肉食,一家人就得吃掉几百钱。
百石级别的官员,年收入才能让家人吃十几顿肉食!
甚至于,哪怕不算其他柴米油盐酱醋茶——就只算口粮,顿顿吃粥!
一百石粮食,也不过是四名成年男子一年的口粮。
官员自己,外加妻子、儿女,但凡人数超过五、六人,一年的俸禄,便是连最基本的口粮都支撑不了!
如此低微的俸禄,如何不贪?
不贪就要饿死、穷死了,又怎能不贪?
就算是礼绝百僚的丞相,年收入也才不过十几万钱而已。
十万钱,又是个什么概念?
——用太宗孝文皇帝的说法,十万钱,便是一户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
对农户百姓而言,十万钱,可以在长安附近买上三五亩田,为子孙置备下一份祖产;
亦或者,可以在关中偏远一些的地方购买十几二十亩田,让某一个儿子从此拥有立身之本。
但对丞相来说,十万钱真的多吗?
功侯二世祖们只想说:十万钱,不过十金而已,别说买匹良驹了,连个像样点的异族女奴都买不到!
过去这些年,‘当官的不指望俸禄过活’,也早已成为朝堂内外的共识。
——有彻侯封国的,就靠封国产出的租税。
哪怕只有千户食邑,租税收入每年也能有上万石粮食。
丞相实俸四千石,这一万石粮食的封国租税,便是丞相俸禄的二点五倍!
至于丞相,在大多数情况下,更是动辄三五千户的彻侯食邑,封国租税往往是俸禄的十倍不止;
作为丞相,又有谁会在乎那二千石粟米、十万枚铜钱?
明白此件种种,再来看如今汉室贪污、受贿蔚然成风,也就不难理解了。
——汉家的丞相,只有一个。
即便是在刘荣改革公卿官吏体制之后,汉家也仍旧只有丞相、大司马二人,食禄万石,实俸四千石。
那么,那些不是丞相、不是大司马的人怎么办?
尤其是那些占据绝大多数的‘百石小官’,每年拿着区区3500钱的俸禄,又该如何是好?
只能贪。
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上下其手,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毕竟你没法指望一名百石级别的官员,能拥有几百户彻侯食邑,来为自己提供源源不断的封国租税。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汉室所面临的状况,和千百年后,日月王朝洪武年间的情形,可谓是如出一辙。
——除非本身就家财万贯,否则,只要做了官,就必须贪!
——剥皮实草也得贪!
——不贪就活不下去!
类似的例子,在过去这些年,也是屡见不鲜。
先是太宗孝文皇帝年间的廷尉张释之,其早年,因为商籍出身而不得重用,在尚书台做了十几年郎官,负责整理文档,蹉跎时光。
在得到袁盎举荐,并为太宗皇帝重用之前,张释之更是已经萌生出了辞官返乡的想法。
至于原因,张释之给出的理由是:久宦减仲产。
——做官做久了,导致兄长的产业,都因为我在长安做官而缩水。
而当时,张释之是六百石级别的郎官。
按照当时的粮价,张释之一年的收入,也起码有个四万钱。
而张释之的兄长,却是身家数百上千万的大商人。
可就是这么一个大商人,因为支持弟弟张释之在长安做官,便在短短十年的时间里,资产大幅缩水。
四万钱的年收入,非但没能让张释之积攒下余财,甚至还差点把哥哥的家产败了个精光。
如果不是得到袁盎举荐,并为太宗皇帝众人,最终官至廷尉、列汉九卿,只怕张释之的家族,还真就要‘一人做官,全家返贫’了。
(本章完)
第516章 由点及面
第516章 由点及面
就连张释之这样的名臣,都无法避免‘因仕返贫’,就更别提其他的普通人了。
绝大多数人,都被逼的生活都无法保证,根本无法抵挡住诱惑。
试想一下:一个秩禄四百石的官员,年俸三百六十石,每个月的俸禄是粟米十五石,外加525钱;
上有老母,家有娇妻,下还有三子儿女,共计一家七口人;
粮食倒是够吃,虽然有七口人,但儿子都还小,饭量远不及成年人。
就是这每月525钱的俸钱,实在少的有些捉襟见肘。
老母亲腰酸腿疼,要去找县城的药铺抓药;
妻子则念叨着已经小半个月,没有从饭菜里闻到过荤腥。
更要命的是:作为四百石级别的县衙长吏,县领导班子核心圈内的人物,人情往来其实是很多的;
上面的人婚丧嫁娶,你得去随礼;
下面的人有红白事,你也得表示。
逢年过节,还要给自己的嫡系发点酒、肉、布帛之类,才能将‘以后一定不亏待你们’的大饼继续画下去。
俸禄早就不够用了。
就在这种时候,有个富豪找上你,要你帮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忙。
这个忙,甚至小到你什么都不用做!
只需要在县衙关于某一件事发起讨论时,不要发表任何看法。
简而言之:让你在某一场会议过程中闭口不谈。
只需要安静个把时辰,你的收获,就是你好几年,甚是十几年、几十年的俸禄。
你,会答应吗?
你愿意用‘一个时辰之内不开口说话’为代价,换来一笔能让家庭状况大幅改善,甚至从此不再需要为钱发愁的庞大财富吗······
绝大多数官员的第一次贪污腐败,便是这样开始的。
——一次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庞大财富的机会,让他们生出侥幸心理:应该没事吧?
就搞这么一次,拿到钱了就收手!
然而,真等到了钱送到自己手里,却根本没能能记起来早先的忐忑和迟疑。
官员们只会想:赚得第一回,就能赚得第二回!
千里为官,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
升官我控制不了,发财我还不能争取一下嘛?
…
……
对于类似这样的事,刘荣的态度一项是比较暧昧的。
因为在刘荣看来,天底下的清官,终究只能是稀罕物种、道德模范。
而绝大多数的官僚,都会或主动、或被动的沦为贪官污吏。
刘荣也早就过了年少热血,要拿每一个贪官污吏‘明正典刑’,要成为刘青天的年纪。
如今的刘荣,对官员就两点要求。
其一:贪污、受贿,后者不管,前者偶尔过问。
可以拿别人的贿赂,如商贾、下属、同僚之类,但公款最好别碰、别动贪污公款的心思。
其二,便是贪归贪,拿归拿,业务能力你别落下。
给你交代下去的事儿,你得好好给办妥喽。
事儿办的话,你贪污腐败,朕倒是可以置之不理,权当是你自己取走了朕本就打算给的赏赐。
可若是事不成,那贪污腐败的罪名,可有的是法子整死人。
没办法。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清官如沧海一粟,贪官如大浪淘沙。
后世人常说:大龄剩女,其‘大龄’只是最小的一个问题。
刘荣也想说:高风亮节的清官,很有可能除了高风亮节、义不受财之外,便再无半点可堪称道之处。
换而言之,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官,怎么御民,他只知道自己只需要做个清官,就能得到立身之本。
与之相比,反倒是那些贪点儿、拿点儿,却能把事情办妥的臣下,更让刘荣感到安心。
好歹能把事儿办妥啊?
刘荣是皇帝,又不是真的‘刘青天’。
刘荣更在意事儿办妥了没、办好了没,而不是底下的官员贪污了没、受贿了没。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刘荣能有一个系统,抽卡抽到大贪官和珅,刘荣也绝不会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抽到了张烂卡。
还是那句话。
对于官员,尤其是封建时代的官员而言,出淤泥而不染,几乎就是个伪命题。
且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贪没贪,出淤泥时染没染,甚至都没那么重要了。
所以,对于官僚群体‘受贿’,以及如今汉室上下盛行的行贿受贿之风,刘荣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至今为止,都不曾有过针对性的动作的。
——因为在刘荣看来,如今汉室的官僚体系,虽然在财务方便被侵蚀的比较厉害,但在其他方面,还保持着相当程度的战斗力。
这么一票‘能打’——能拿得出手、用的顺心的官员,贪污腐败?
嗨……
反正查也查不过来,抓也抓不过来,平白浪费人力物力去反贪腐,实在有些不值当。
就当是他们,有些过分的‘自觉’了,自己取走了自己的劳动报酬、项目奖金便是。
再者,自有汉以来,汉家至今都还保守者人才——尤其是官僚、储备官僚类人才的极度稀缺。
本来就没什么人做官!
逼得汉家的历代先皇,把什么孝廉啊~力田啊——但凡能想到的特殊人才,都给拉入体制内做了官。
官儿本来就不够用,恨不能从哪平白变出个万儿八千读书人、储备干部,又怎么可能去搞反贪腐,让本就捉襟见肘的官员人数进一步骤减?
所以,林林总总一箩筐,总结下来就一句话。
——对于底下的官员贪污腐败,刘荣的态度是暧昧中,也有较为明确的底线的。
可以受贿,不要贪污;
捞钱归捞钱,别忘了把朕的事儿办好。
办好了,你捞的钱就是你应得的将近、报酬。
没办好?
嘿!
如今的汉室,也并非就全然不能治罪贪官污吏。
就算舍不得因贪污腐败,而将本就稀缺的官僚下狱治罪,刘荣也同样不介意杀鸡儆猴。
而这其中,最为关键的点便在于:贪污,和受贿的区别。
贪污受贿,顾名思义——前者为贪墨国家国有财产,据国有为己有。
后者,则是收受个人或群体的私下利益输送。
二者最核心的差距在于:前者,即贪污,很可能贪污的是某一件正事、某一件国朝大事的专项款。
好比在后世,一笔修建地铁线路的转款,每被官员贪污吃下一口,工程中就要多出几块劣质的砖。
在如今汉室,也一样。
郡县地方贪污,可能是贪了水渠治理费、道路维护费,又或是克扣了编外人员、无秩小吏们的俸禄。
很显然,这是要出问题的。
反之,行贿受贿,危害则无疑小了很多。
悄摸儿的,私底下你情我愿,你给我拿的,影响相对没那么恶劣,会被影响到的范围也极小。
再者,如今汉室,行贿受贿,几乎不可能发生在官员和官员之间,只可能发生在官员与商人之间。
原因也很简单:如今汉室,官员普遍没有人事任免权。
二千石级别的郡太守,也同样决定不了一个六百石的县令该由谁做。
就算有人选,也得是先上报长安朝堂,然后由过去的御史大夫、如今的大司空属衙进行审查、判定,才能最终任命。
官员没有任免权,决定不了另外一名官员的升迁、调度,自然也就没有了官员与官员之间行贿受贿的土壤。
反倒是商人,亦或是地方豪强,为了得到地方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是不惜砸下重金,去收买郡县官员的。
这种行为,你说没影响吧?
自然不是。
商贾、豪强收买地方官,显然不是为了让地方官员,对自己的某些特殊癖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恰恰是要欺负老百姓了,才先拿贿赂去塞地方官员的嘴。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最短。
收受了贿赂,那就别扯什么‘父母官’‘治下子民’了。
可你要说影响很大吧?
倒也没有。
毕竟如今汉室,还有一条名为‘陵邑制度’的长剑,悬在每一位豪商、豪强头顶。
地方官员一言不合,哪怕有一刹看你不顺眼,说把你加入迁居陵邑的名单,就把你全家的名字加上去,你是半点脾气都没有。
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豪商、豪强们也不会做的太过。
——笔钱,收买地方官员,同时好吃好喝、卑躬屈膝的供着,避免自己被送上迁居陵邑的名单。
至于对待百姓,也是不得不稍有收敛,免得被郡县官员专注把柄。
就这行贿,钱像是送了,又好像没送——如送。
只要不被人撞上,甚至都没人敢相信:这卑躬屈膝,小心谨慎的豪商、豪强,居然给这大公无私、一脸义正言辞的官员塞过钱。
从这也不难看出:至少在如今汉室,行贿受贿,还并没有变成后世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私相授受。
更多时候,反倒是像一种赠送礼物、互通有无的手段。
就像是两个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却在同一个地方为官的官员。
哪怕没见过对方,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但当其中一人过生日时,另一人的生日礼物便总是会准时送到。
礼物不重要。
二人熟不熟悉、认不认识,也同样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愿意交好——至少是不愿意交恶的态度。
但与之相比,贪污的危害性,却是陡然高出不止百八十个档次。
对于后世人来说,这显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什么豆腐渣工程,什么史密斯专员,都是因贪污才出现的重大危害因素。
对于贪污的官员而言,一条路,最重要的是便宜。
而且是看着昂贵,实则便宜。
至于史密斯专员们,那就更不用提了——一袋螺丝九万刀,一只羊数十万刀,已经是全然不顾吃相,连脸都不要了。
很显然,贪污,危害、侵害的是国家利益,甚至于国家安全。
而这次的事,实在让人很难判断出当地的官员,究竟是属于受贿,还是贪污。
根据奴隶栾大的供输,他的主人伙同官府,篡改奴籍记录的‘国籍’信息,通过将汉人奴隶,在奴籍上篡改为‘外族’的方式,来让奴隶主规避更高的奴隶税。
所以,你说当地官员收受贿赂,好像也没毛病。
——如果不是奴隶主给了好处,当地官员怎么可能帮忙,去篡改当地奴籍?
可你要说他是纯受贿,完全没有贪污,似乎也不大对。
毕竟此事,最终造成了国家的奴隶税收入缺失,国家利益遭受损害。
当然,贪污也好,受贿也罢,要不要治罪、要如何治罪,自然都是天子刘荣说了算。
平日里,底下的官员贪一点、拿一点,刘荣尚还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底下官员‘居长安,大不易’。
可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儿——甚至是刘荣这边刚制定政策,这帮蠢货在那边就制定了对策。
这,可就不是简单的贪污、受贿等经济问题了。
这是光明正大的和天子刘荣作对,是政治立场问题、是原则性问题!
如果连这都看不懂、连这些蠢货都不收拾,刘荣也就妄为这么些年的汉天子了。
只是几个蠢货官员,处理起来自然是没什么难度。
却不料此案之后,坊间舆论,却是由点及面——以该案为中心,迅速扩散、衍生出了无数个话题和探讨。
比如,官员的俸禄收入,与生活成本之间的不匹配;
比如,官员监察体制的缺失,以及官员与自尊心不匹配的低道德标准;
再比如,地方郡县之间的彼此监督、互查制度的却是,以及推行的可能性……
等等,诸般此类。
就像是找到了一个机会,又或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个‘奴籍’案,便引发了一场范围极广的官僚系统大讨论。
对此,刘荣本是乐见其成的。
但随着讨论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激烈,刘荣也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全世界都在聊官僚系统,唯独官僚系统本身,居然‘默不作声’?
这显然不正常。
或者说,这显然不真实。
于是,为了听听‘官僚’们的声音,并验证心中的猜想,刘荣特意在上林苑,举行了一场野外聚宴。
与会众人,则以朝中公卿重臣为主。
(本章完)
儿童节快乐
儿童节快乐~
孩子第一个儿童节,带孩子出去玩了,就休息一天。
祝大家儿童节快乐~
(本章完)
第517章 上林宴
第517章 上林宴
上林苑,博望行宫外。
自七年前,得先孝景皇帝、窦太后敕封为太子储君,并得赐博望苑为储君私苑以来,这还是刘荣第一次在博望苑,如此大范围的招待朝公重臣。
也不能怪刘荣不上心。
而是确实没有合适的机会。
——先孝景皇帝尚在时,刘荣太子监国,说是大权在握,实则却是在权力的钢丝绳上跳舞。
先帝老爷子对刘荣,哪怕真的没有半点防备心,刘荣也不敢真的太过分,光明正大的设宴邀请满朝公卿大臣。
等到先帝驾崩,刘荣即皇帝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汉天子,倒是具备了邀宴群臣,和臣下交流感情的客观条件。
但即位之初,刘荣也同样要面对东宫窦太后,对自己这个少年天子、未冠天子的审视,甚至是若有似无的恶意。
说白了,就是当时的刘荣名为天子,实为半个傀儡。
手中掌握的权柄,甚至可能还不如监国太子时期!
毕竟刘荣做监国太子时,汉天子的权利,是完完整整掌握在先帝老爷子手中,并亲自将大半委托于刘荣之手。
而先帝驾崩之后,刘荣未冠而立、主少国疑,汉天子的权柄,自然而然就有相当一部分,留到了东宫太后手中。
在当时的情况下,无论刘荣有没有穿越者的先见之明,都不难得出结论。
——在真正大权在握之前,要尽量低调一点,不能让东宫窦老太后,生出‘皇帝要和我夺权’的感觉。
天子的权力,刘荣自然是要夺回来的。
但手段必须温和,必须是通过润物细无声、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窦老太后不知不觉间,便将手里的权柄移交还给刘荣。
等老太后反应过来,刘荣已经没那么好拿捏了——这才是对当时的刘荣而言,最明知、最稳妥的选择。
于是,为了不刺激窦老太后,刘荣又是在想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与外朝公卿重臣,保持了相对合适的距离。
再后来的事,便是妇孺皆知得了。
——自天子刘荣元年至今,几乎是以每年一场的频率,接连不断爆发的汉匈打仗,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让刘荣树立起了难以想象的威望。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天子刘荣,已经具备了比先孝景皇帝,都更高的政治威望,以及地位!
毕竟先帝老爷子在位期间,汉家不曾在面对匈奴人时,沾到过哪怕一点便宜。
而刘荣在朝,汉家却是不断的刷新着记录,不断地开创汉家对外战争的先例。
——朝那之战,是汉家自开国以来,第一次见匈奴人完全、彻底的挡在国门之外。
这一点,是高皇帝与冒顿单于那场平城战役,都不曾做到过得。
河套-马邑战役,更是两线作战、两面开——马邑不失,河套易主!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汉家得以夺取河套,已经让当今天子刘荣,成为了自有汉以来,汉家唯一一位拥有‘开疆拓土之功’的皇帝!
刘荣的武功,已经超越了父、祖,以及堂兄前、后少帝,叔祖孝惠刘盈,仅次于‘开国’的高皇帝刘邦!
而最近的这一场高阙战役,更是彻底扭转了汉家,在面对北方游牧民族时的战略劣势,转守为攻,彻底掌握了战略主动权。
随着这一系列愈发令人激动、兴奋得对外战争胜利,如今的天子刘荣,早就不是窦老太后三言两语间,就能轻易废立的了。
如今,刘荣可以自信满满的说:哪怕朕也学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搞出来一个鸡飞狗跳的建元新政,东宫窦老太后,也绝不敢把朕赶去太庙面壁!
也正是这一场场战争胜利,为刘荣一点点树立起来的威望,让刘荣得以在即皇帝位后的第四年,才终于借着‘奴籍’案,得到邀宴朝公重臣,齐聚于自己的太子私苑:博望苑的机会。
得到天子邀宴,朝中公卿重臣,本该是欢欣雀跃。
毕竟天子与外朝的公卿重臣,本身就在某种程度上,处于一定程度的对立面。
在这种背景下,天子能设宴邀请外朝重臣,既是政治局势相对稳定、君臣相处较为和谐的象征,同时也是缓和天子与外朝的关系、进一步稳定朝野局势的手段。
更何况这,也是荣耀!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天子设宴邀请,前往天子在储君时期的太子私苑,以私人身份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的。
但碍于毫无征兆,却引发轩然大波的‘奴籍’案在先,即便得到如此荣耀,朝公重臣们的面色也都有些不大好看。
上首主位,自然是天子刘荣当仁不让。
而在刘荣右手边,最靠近刘荣的位置,丞相魏其侯窦婴却是面色阴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次席的御史大夫建陵侯卫绾,反应倒是没有窦婴那么剧烈,但脸色也绝对算不上好看。
如果说,窦婴是心情不好,确定某件事不对,想要同天子刘荣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那卫绾便是心情不好不好,不确定此事是好是坏,更不知道该不该就此事,与天子刘荣进行交流、探讨。
毕竟再怎么说,窦婴、卫绾二人的成份,还是有相当明显的差距的。
——丞相魏其侯窦婴,含‘儒’量极高!
放在太祖高皇帝年间,甚至堪称致死量!
而在窦婴这样的当世大儒,儒家思想、道德体系最坚实的拥护者看来,奴隶状告主人这种事,他压根儿就不该发生。
甭管是不是公室告、甭管告的是什么——哪怕是奴隶状告主人造反,官府也不应该关注奴隶主造反了;
而是应该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奴隶‘倒反天罡,状告主人’一事之上。
像此番,一个奴隶状告奴隶主,直接引发一场遍及全天下范围的舆论风波,甚至是政治格局动荡,是万万要不得的!
此例一开,从此奴不是奴、主不是主,上下尊卑、人伦纲常颠覆,国将不国!
反观作为亚相御史大夫的建陵侯卫绾,相较于窦婴旗帜鲜明的‘这是乱国之道!’的态度,则相对迟疑、暧昧了些。
因为卫绾,本质上并不是儒家的人。
只是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性格,让卫绾本能的对重视、强调秩序的儒家,有天然的好感。
而对于奴隶上告主人这种违反秩序、破坏秩序的突发事件,卫绾也同样有本能的抗拒。
但与窦婴这个假儒将相比,卫绾,却是正儿八经实打实的儒将。
——窦婴这个儒将,重点在‘儒’,‘将’只是顺带。
而卫绾这个儒将,却是行伍出身,以‘将’为主,而‘儒’,则说的是卫绾这个武人的性格。
所以,卫绾对此事的态度,除了本能的,对秩序被破坏感到不满外,也还有武人、政治人物所具备的基本政治敏感度,为卫绾带来的危险感知。
危险源自何处,卫绾说不上来。
只是隐约间,有一个身影告诉卫绾:此次的事件,远不是奴隶告主、以下犯上,破坏秩序这么简单。
甚至关键都不在于奴隶告主!
而是在于奴隶,状告奴隶主的内容,也就是如今声势浩大,已经传遍天下的所谓‘奴籍案’。
故而,对于天子刘荣将朝中公卿重臣,都邀请到博望苑参加宴席的举动,卫绾有疑虑,有迟疑不定,却并未像窦婴那般,脸上明写着‘我要找陛下好好说说’!
与窦婴的激烈反应,以及卫绾的迟疑不定相比,同为三公的大司空韩安国,倒是相对淡定了许多。
首先,不同于窦婴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娇生惯养,出道就是太子詹事,吴楚乱起便立刻成为大将军、回来就做了太子太傅,并预定了丞相之位的外戚子弟,以及行伍出身,入仕便是朝臣二千石起步的武人卫绾;
从最底层一点点爬上来,在吴楚之乱爆发后,正儿八经指挥过睢阳保卫战,并在关东郡国有过‘基层履历’的韩安国,即没有窦婴的理想主义,也没有卫绾的天真烂漫。
韩安国很清楚:政治,往往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清澈、干净,更不会有渭泾分明的非黑即白、非此即彼。
按照韩安国多年来积攒下的政治经验,政治这个东西,往往就是两方——甚至几方势力,对敌方造成打击、为本方谋其利益的媒介。
而在这个过程中,各方会争取求同存异,寻找各自的共同目标,达成一致;
在无法达成一致的地方,则通过妥协、让步等方式,来得到一个大家都不很满意,却也都可以勉强捏着鼻子认下的结果。
等事情解决了,大家表面上谈笑风生,和颜悦色,暗地里争权夺利,一切照旧。
好比此次的奴籍案,之所以能迅速扩散开来,并发展到如今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天子刘荣的默许,甚至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而刘荣这么做的目的,也很明显。
——通过此次的奴籍案,来使汉家存在的一部分问题,从原先,大家都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的幕后,搬到大家都无法再装鸵鸟的台面上。
比如,官员贪腐问题;
比如,地方郡县官商勾结、豪强愈发脱离掌控;
再比如,进一步改善奴隶制度,借机在‘倡导用外族奴隶’一事上,再用力推上一把。
而作为既得利益者,兼刘荣理论上的意志执行者,朝公重臣们对此事的态度,则必然与刘荣的目的有所出入。
官员贪腐?
你天子荣自然是不爽,但我们大家伙,可正是那所谓‘贪官污吏’的一份子啊!
你要搞贪官污吏,不就是说要搞我们?
就算不搞我们这些大官,也起码是杀鸡儆猴,震慑我们,让我们收敛一些的画风。
于是,第一个矛盾出现。
而第二条:官商勾结,导致的地方郡县豪强愈发脱离掌控,威胁国家统治根基,双方的诉求倒是相对一致。
——作为刘汉宗庙、社稷的掌控者和拥有者,天子刘荣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江山社稷,被地方豪强地头蛇祸害。
而朝公重臣,作为汉家宗庙、社稷的协助管理者,兼特权享有者,可谓是与汉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故而,朝中重臣也同样不希望汉家,被地方豪强尾大不掉的问题,而威胁到统治根基。
在这一方面,双方诉求一致。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条:刘荣想要在全天下范围内,倡导奴隶主用外族奴隶,外朝的态度则是不置可否。
——毕竟刘荣倡导的方式,不是给汉人奴隶加税,而是给外族奴隶减税。
等于说是告诉奴隶主:继续用汉人奴隶,你也不会多钱,但如果愿意改用外族奴隶,你就可以少钱。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是让利于民,甚至‘轻徭薄税’了。
而朝公重臣,除了是这个国家的管理者,也同样是贵族阶级、特权阶级的一份子,奴隶主群体最坚实的中流砥柱。
故而,刘荣针对汉人奴隶、外族奴隶的针对性引导,对大家是有利无害。
作为奴隶主,大家可以通过改用外族奴隶,剩下一笔不菲的奴隶税。
而作为朝臣,大家又可以通过‘引导天下人不奴役汉人’的政策,来获取天下百姓民的爱戴。
所以在这一点上,大家与天子刘荣,也同样不存在冲突。
如此说来,双方需要解决的矛盾、冲突,也就是一目了然了。
——其一,是此次事件发酵的过程中,天子荣对贪官污吏表现出来的恶意,与外朝对‘贪官污吏’这一斜杠身份的千丝万缕的关联,有严重的立场矛盾。
其二,是此次事件本身,对社会秩序、上下尊卑所造成的负面影响,让外朝对纵容事件发酵的天子刘荣,有本能的不满情绪。
其三,则是本次事件过后,刘荣针对贪官污吏的解决方案——无论方案是什么,最终目的都必然是让官员不在贪污腐败。
这,又与外朝几乎每一位官僚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
(本章完)
第518章 各谋其利
第518章 各谋其利
搞清楚了这些,大家伙各有异样的神情,以及埋藏在表象之下的心绪,也就变得合理了起来。
——丞相窦婴是大儒,所以关注点放在了此次奴籍案,对儒家所提倡的尊卑之序的冲击。
御史大夫卫绾是‘儒将’,所以本能的有些不欢喜,却也没有太过强烈的反应。
大司空韩安国,则是作为一个学术成分复杂的官场老油条,决定静观其变,静看好戏。
三公一级如此,底下的九卿,那就更是耐人寻味了。
——大农令石奋,仿若什么都不知道,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执金吾直不疑,作为朝堂内外有名的老好人,靠爱惜羽毛官至九卿的人物,明显也是不想趟这摊浑水。
——太仆窦彭祖,才刚重获天子刘荣重用不久,却又与同为窦氏子弟的丞相窦婴有着血脉亲缘,以及窦老太后这根桥梁。
所以,窦彭祖有些迟疑不定,不知道该和窦婴统一战线,还是吃一堑长一智,坚定不移的站在天子刘荣这一边。
…
——太常汲黯,作为黄老学仅有的独苗,新晋九卿,当今刘荣潜邸心腹,则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此次奴籍案本身。
如果刘荣需要,汲黯无论是出于自己‘当今潜邸心腹’的政治标签,还是为了保留黄老学最后的火种,都大概率会站在刘荣这一边。
但在那之前,汲黯还是想要好好考虑考虑:本次奴籍案,究竟是因何造成,未来应当如何避免。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实干派了。
——大理赵禹,作为法家如今的代表性人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能让儒家吃瘪的事,本身就足以让法家弹冠相庆!
更何况此次奴籍案,所暴露出来的一系列问题——无论是奴隶栾大以下犯上的社会秩序被破坏,还是官商勾结所暴露出来的贪污腐败问题,都让赵禹干劲十足。
儒家提倡大宗族、地主经济,以乡绅治国;
而法家,则提倡小家庭、小农经济,以高压强权治国。
二者立场、观念截然相反,对待事物的态度,自然也就呈现出两个极端。
——宗正刘辟强,作为老刘家的长者,自然是坚定不移的站在刘荣这一边。
毕竟此次的事,刘荣并不是要惩治自家亲戚,拿刘氏宗亲开刀。
对于老刘家的宗室,以及作为宗室代表的宗正卿而言,只要天子没想搞自家亲戚,那无论天子做什么,都是必须要支持的。
毕竟天子、宗亲与宗庙社稷,那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同样对刘荣无条件支持的,自然还有先帝遗臣:郎中令周仁,故义渠王子:少府公孙混邪,以及天子刘荣的母族外戚:主爵都尉栗仓。
算下来,九卿当中,大农、太常、执金吾、宗正、郎中令、少府、主爵都尉——足有七人,是或站在天子荣这一边,或不掺和此事的。
余下二人当中,大理赵禹,无条件支持一切让儒家不爽的事——包括此次奴籍案,对儒家思想体系的冲击。
唯独剩下太仆窦彭祖摇摆不定,却也大概率会站到刘荣这一边。
——甚至都不可能中立!
毕竟窦彭祖,并不像体验第二次作为外戚,却被天子雪藏的滋味。
如此算下来,真正对此番奴籍案,以及天子刘荣对待奴籍案的态度不满,亦或是心有微词者,也就是丞相窦婴、御史大夫卫绾二人。
嘿,巧了么这不是?
俩儒!
明确了可能存在的‘敌对势力’,并确定‘敌方’为少数,‘我方’为多数,天子荣本就算不上紧绷的心绪,不由得更加放松了些。
自然,也就不急着将话题引入正轨了。
——先和同为三公的大司空韩安国,聊一聊过去这段时间的工作,以及大司空这一职务设立后,所遇到的问题、阻碍等。
总的来说,对于韩安国这个大司空,刘荣还算满意。
早在针对朝堂公卿重臣进行改制时,刘荣便已经明确了新三公、九卿属衙的职责规划。
新体制下的丞相,与旧体制下并无不同,仅仅只是相府国库的财权,被加了一道保险锁。
御史大夫本人,则和御史大夫属衙分离——御史大夫真正成为掣肘、制衡丞相的‘亚相’;
御史大夫属衙。则改名:大司空,专门负责官员的监察,以及官员任免的审查、复核工作。
这样一来,新体制下的汉三公,也算是在某种意义上,初步达成了最原始版本的‘三权分立’。
只不过,这里的三权分立,并不是后世人所熟知的立法权、执法权、行政权。
而是:行政权,财权,以及人事权。
——相府负责中央朝堂的运转,算是主掌行政权。
御史大夫在相府国库横插一手,对于相府国库的财政支出有监察、监督权,便是变相的染指财权。
大司空则负责官员监察,以及官员任免复核、审查,则是初步掌握人事权。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三足鼎立,三公彼此制衡。
过去那算个哪门子的制衡?
丞相掌天下政务,太尉掌天下兵马,二者非但没有水火不容的矛盾,反而还具备‘只要联合起来,就能颠覆天下’的危险制造能力。
在此二者的淫威下,所谓的‘亚相’御史大夫,那是要权没权,要势没势。
就连腰间挂着的,都是九卿级别的银印青绶,就连秩禄,都是九卿级别的中二千石。
这不纯纯让丞相当狗遛么,哪来的‘掣肘丞相’的可能?
反倒是先为九卿之首的内史,然后担任亚相御史大夫,最终亚相转正,担任丞相的晋升路线,在汉家自称一套体系,且颇有效果。
作为穿越者,刘荣对自己,还是有相当程度的自知之明的。
——刘荣明白,自己的历史视野再怎么宏伟、宽阔,单轮政治手腕和政治水平,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和朝中这些七老八十,动不动‘沉浮宦海数十年’的老家伙媲美的。
刘荣知道自己想要掌握朝堂,所能依凭的最具性价比的方式是什么。
先帝老爷子,教给刘荣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也同样是这个方式。
——制衡。
按照先帝老爷子的话来说,做皇帝,其实就是研究制衡的艺术。
比如开国皇帝,就像是从无到有,搞出来一张桌板。
有了桌板后,为了支撑其这个桌板,开国皇帝不可避免的,就会给桌板底下安装很多条‘桌腿’。
比如武将啊~
文官啊~
功侯啊~
外戚啊~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这些桌腿,有的确实可以长期做桌腿;
有的,则需要进行调整——或截断一节,或增长一段,才能撑起桌板。
也有的,完全就不是做桌腿得料,需要完完整整切下来,才能让桌板稳住。
于是,从开国皇帝开始,一代代皇帝开始研究:这个名为江山社稷的桌板底下,有哪些腿需要锯掉,有哪些腿需要调整,又有哪些腿万万动不得。
能准确的把‘不好的桌腿’锯掉,便是革除弊政,厘清吏治。
在此基础上,如果还能把那些需要调整的桌腿搞好,那更是盛世即现!
至于万万动不得的桌腿,一旦碰了,那便是裁员裁到大动脉——轻则王朝转衰,重则社稷颠覆,江山易主。
这套理论说来简单,也非常容易理解。
但具体操作起来,却是正应了那句: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是个精细活,而且极其考验皇帝的水平。
比如太祖高皇帝刘邦,从无到有,搞出来了这块名为‘汉家’的桌板。
然后,为了稳住这块桌板,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儿给桌板底下安桌腿。
在其此间,名为‘异姓诸侯王’的烂桌腿,被高皇帝刘邦挨个锯掉。
结果等到了刘邦驾崩,孝惠皇帝即立,名为‘外戚’的桌腿,又出现了腐烂的趋势。
——一方面,这条足够粗壮的桌腿,确实是让汉家这块桌板稳住了。
但另外一方面,这条过于粗壮,且明显不够‘直’的桌腿,也同样给桌板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等吕太后驾崩,这条桌腿彻底腐烂,并被诛灭诸吕的诸侯大臣合力锯掉。
而后,便是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开始为期二十七年的‘桌腿调整’工作。
比如外戚(薄昭)啊~
东宫(薄太后)啊~
宗亲藩王(刘兴居)啊~
诸如此类。
经过太宗皇帝精心调整,汉家这块桌板终于彻底稳住,并同时开启了文景之治。
到了刘荣这一朝,汉家的桌板,已经算是彻底稳住了。
就差一根名为‘北逐胡虏’的固定器,就能变得固若金汤,轻易都揣不翻!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刘荣可谓是‘豪掷千金’——半点不心疼的拿出大量钱粮物资,与匈奴人接连打了好几场战争。
而此番的奴籍案,却在冥冥之中告诉刘荣:汉家这块看似固若金汤的桌板,又有一条腿出问题了。
如果这条名为‘官僚’的坏腿不解决、不修正,那很可能还要进一步,影响另外一条名为‘陵邑制度’的好腿。
放弃不管的话,更是会让桌腿们一根接一根坏事,并最终,导致桌板彻底摔落、破碎。
至于三公级别的相互制衡,则是先帝老爷子尚在之时,手把手交给刘荣的。
——先帝告诉刘荣,要想让两个人彼此制衡,那就必须让这两个人,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只有矛盾不可调和,他们才会站在天然的对立面。
只有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才能彼此掣肘、制衡。
比如,现在的丞相和御史大夫,便在国库财权的问题上,有着几乎不可调和的利益矛盾。
——丞相想要随心所欲的支用国库,用于国家公务支出。
而御史大夫则想要凭借手中,对国库支出的审核、监察,乃至‘批准’权,在一定程度上拿捏丞相。
至少要让丞相对自己,不得不让三分薄面、多三分忌惮,而不是轮为丞相遛的狗。
再加上一个大司空,也是同样的道理。
——丞相作为百官之首,即对插手外朝财权的御史大夫不满,也同样对钳制人事任命的大司空满腹牢骚。
御史大夫和大司空之间,更是不可能好声好气的交流。
御史大夫说了:我给属下画的饼、许下的诺言,你凭什么不让我兑现?
大司空答:你特么还有脸说?
这都快开春了,俺们的冬服凭啥还不发!
你特么凭啥不让相府国库,给俺们发过冬的官服!!!
也许有人会说,这也未必就会百分百促成利益矛盾,以及彼此制衡。
丞相和御史大夫,或许会狼狈为奸——比如丞相承诺好处,让御史大夫对相府国库睁只眼闭只眼,二人合伙欺瞒天子。
御史大夫和大司空,也很有可能利益交换——我不卡你的经费,你别卡我的人事调动。
等等。
对此,刘荣只想引用先帝老爷子的话。
——未必尽善尽美,但总还有点用处。
让三公处于一种理论上的利益矛盾、冲突之中,总好过什么都不做、让三公之间没有任何矛盾。
说难听点,这叫尽人事,听天命。
往好听了说,也未尝就不能粉饰为:这,已经是现有条件下,所能采取的最有效的措施了。
三公级别,刘荣想要达成的是三方制衡。
因为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好比一张桌子的三条腿,必然能让这个桌子立的更稳。
而对九卿,刘荣的期望则是:以全天下为职权范围,进行更为精细、明确的职责划分。
比如少府,管全天下的财货,却也只管财货。
比如内史分离出来的大农——职权范围从关中扩散为全天下,具体的职权内容,则从原先的无所不包,限定为:只管天下农桑。
余者亦然。
太仆——管天下马政。
大理——掌天下刑狱。
宗正——代天下宗亲。
等等。
而在此次的奴籍案当中,始终默不作声,把头埋在沙子里当鸵鸟的公卿重臣,本质上,其实都是在各谋其私利。
有点小贪、小拿癖好的,想要保护自己,并守护住自己的癖好。
没有这癖好的,也本能的想要保护手底下的人,尤其是自己的嫡系。
(本章完)
第519章 板子打下来,很疼的
第519章 板子打下来,很疼的
说一千道一万,此次突发的奴籍案,到底对长安朝堂意味着什么?
乍一眼看上去,不过是一次出人意料的突发事件,在不明力量有意无意的推动下,发酵成了一场吹响汉家官场的反贪风暴。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一件原本稀松平常,再寻常不过的非公室告,在天子刘荣的刻意推动下,发酵成了一场遍及天下范围的大辩论。
辩题为:官员到底该不该贪污、腐败?
汉家对于官员的道德要求,底线到底在哪里?
是和太宗孝文皇帝那般,对贪污受贿者‘赠金以愧其心’?
还是如过往这些年般,听之、任之、由之——任凭天下官员上下其手,吃的大腹便便、满嘴流油,却置之不理?
还有;
对于官员的经济,以及官员与官员、官员于豪强之间的利益关系,究竟有没有针对性的限制?
比如:不允许官官相护?
亦或者,是不允许官员与豪强往来,亦或是不允许官员收受‘贱籍’,也就是商人的贿赂?
更有甚者——存不存在,或者能否出台一项新的限制,在汉家现存的贿赂之风盛行的情况下,禁止官员为了某些特殊的事,而收受特定人群的贿赂?
这个话题很宏大,也很深刻。
却很难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
因为在人类发展史上,对与错,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好比殉葬制度——并不是从最开始,妻儿老小、奴仆随从一并殉葬,一夜之间就变成不允许殉葬。
而是一点点、一点点的改进,发展。
从最开始的‘按户口本集体殉葬’,发展成子女不殉葬,再到正妻不殉葬……
最终,殉葬的便只剩下奴隶,以及与奴隶并无本质不同的妾室。
随着华夏文明从奴隶制社会,正式踏入封建制社会,殉葬制度这最后的残存,便也随之近乎消失。
而这,也正是人类文明发展历史上,每一个‘对错观念’形成的完整过程的缩影。
贪污腐败、收受贿赂,也是一样的。
——对于贿赂,华夏文明也并不是最开始,人人都争做和珅,然后一夜之间,又都变成两袖清风的廉洁官吏。
这也是有发展历程的。
最开始,官僚群体,确实是本能的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谋其私人利益。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才慢慢发现:官员谋私,是对整个社会成员、对集体的重大伤害。
但既得利益集团已经形成,浩浩大势不可阻挡。
怎么办呢?
无法急刹车,就只能一点点争取。
争取的方式,则是从最开始的无可奈何,先迈出第一步:倡议。
——接受贪污、受贿行为的存在,不去否认这一现象的合理性,而是从道德层面,倡议官员尽可能少贪污、少受贿,多以集体利益为考量标准。
慢慢的,有越来越多的官员,想要追求两袖清风的道德、精神层面的收获,倡议便进一步转化为共识,并荣辱社会普行价值的鄙视链。
比如:天下人一致认为,贪污腐败不道德,贪官污吏应该被鄙视。
但这个阶段,也同样不轻松。
因为这极度违背人性。
官僚是如何产生的?
正应了后世那句名言: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官僚在成为‘官僚’之前,需要先学得文武艺,也就是具备才能。
且获取才能的过程,具有非常强的目的性,功利性。
强身健体,练舞从军也好,舞文弄墨,入仕为官也罢——学得文武艺的手段,货与帝王家才是目的。
既然是‘货’与帝王家,也就是将自己的才能出卖给统治阶级,那自然要换回与之相应的利益,才能算是‘货与’。
这里的利益,可以是官员身份带来的权柄、超然社会地位,以及特权。
自然,也包括经济层面的利益。
华夏上下两千年,升官发财四个字,几乎是从不曾被一分为二的。
——升官就意味着发财,发财最好的方式就是升官。
为什么?
当然不是因为升了官,就能得到更高的俸禄,而是升了官,掌握了更大的权利,就能为自己牟取更多的经济利益。
所以,千里作官不为财,是反人性的。
做官求升官,升官为发财,才符合人性‘为己谋利’的本能。
众所周知,反人性的价值体系,只能通过两种手段达成。
要么,是通过‘软’的手段,即道德标准、价值认同来引导。
要么,是通过‘硬’的手段,也就是律法、赏罚制度来限制。
前者更省心,后者更省事。
且二者也可以并行。
举个很浅显的例子。
真实的人性,几乎是‘唯利是从’的。
在人性的趋势下,人们几乎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却根本不在乎这件事,是否损人利己。
如果一个人,真的完全尊重人性、原始本能,那这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获益。
比如,看上别人的东西了,就抢回来。
拥有了,就获益了、开心了。
至于别人失去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好意思,人性的字典当中,并没有怜悯和同情。
再进一步——看上别人的女人了,也抢过来。
占据了,也获益了、也开心了。
至于这个女人的丈夫?
与我何干?
好处我都想占,责任我都不想负,别人的死活我都不想管——这,便是人性。
这,才是人性。
很丑陋,很邪恶,却是人类,乃至绝大多数生物的原始本能。
也正是这种原始本能,支撑着生物在各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得以延续。
但这种邪恶的天性、本能,也显然不利于群体、社会的构建。
于是,在群体社会构建初期,便开始出现‘群体共识’。
比如,为了保障大家伙的利益,所有人共同约定:不能偷、抢彼此的东西,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就伤害他人。
大多数人遵守了这个共同约定,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公约’,但也还是有一小部分人,或主动、或被动的违反了公约。
于是,原本只是禁止做某事的公约,又多了一条针对违反者的惩罚措施。
在原先的:不能偷东西、抢东西,不能随意杀人、伤人的基础上,又加了一句:如果违反这条约定,就要被放逐/被孤立/被囚禁。
至此,公约演变成了法律。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又发现:仅仅只是法律——仅仅只是‘违背规定就要受到惩罚’的威慑,仍旧无法完全杜绝极少数个体,做出危害群体的事。
于是,除了‘你要是敢这么干,你就要收到这样的惩罚’这种硬性法律体系外,又产生了一个‘如果你这么干,大家都看不起你、鄙视你、孤立你’的软性道德体系。
并且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二者逐渐组合成为了社会架构的根基。
小偷小摸,大家鄙视你;
偷的多了,大家孤立你,远离你;
偷出大事儿了,官府就要逮捕你。
通过这种阶梯型、从软到硬,从社会道德层面,到法律制度层面的递进式惩罚制度,最终成为了人类文明的社会构建基石。
但还是那句话。
人类文明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是非、对错观念,是一夜之间形成的。
——古早时期,男女之间看上彼此,那是上去就能一棍子敲晕,然后拖回山洞造娃的!
那会儿,可没人觉得这不对。
慢慢的,人们一致认为:被敲闷棍有点疼,而且有被敲死的风险,能不能稍微改一下?
如果看上对方了,能不能别敲闷棍了,过去张嘴说一声,让对方乖乖跟你回山洞,可好?
等对方不乐意,你再把人家绑回去,也总好滚敲闷棍。
就这方式,放在哪朝哪代,不是奸淫妇女?
但在古早时期,这就是当时的社会共识。
而人类从古早时期‘看上对方就敲闷棍’的原始求偶方式,一步步发展到三媒六娉、婚娶结亲的文明社会求偶,是一点点发展、进步得来的。
同样的道理。
官员贪污腐败,在最开始,那就是大家都认同的。
——做官不就是为了发财?
你别看现在,我骂当官儿的不要脸!
等我当了官,我能比他还不要脸!
慢慢的,大家才逐渐发现:这样不行。
对群体、对社会的危害太大了,也太耽误正事儿了。
于是,新的公约、共识开始出现——捞钱可以,但尽可能不要耽误群体的正事儿。
只要能把事儿都办好、能把地方治理好,那贪点儿、捞点儿,也是题中应有之理了。
——你不能指望人家白干活吧?
人家‘学得文武艺’,凭啥给全天下的普通人打白工?!
人家有那个本事做官,就该得到相应的利益!
而今汉室,便正处于这个阶段。
——对于贪污、腐败,这个时代的人们,还不像后世新时代的民众那般,深恶痛绝。
因为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当官,似乎只有‘谋利’这一个目的。
准确的说,任何特殊的才能,似乎都应该换回相应价值的利益。
比如猛人勇士,在战场上杀敌建功,就该得到封赏!
比如文人墨客,能提出对国家有利的建议、提出对国家有利的政策,那就该加官进爵。
更何况官职,本身也是封赏的一种方式。
这就使得贪污受贿,在这个时代,有着后世人难以想象的社会接受度。
向贪官污吏扔菜叶子的事儿,在如今汉室几乎不可能发生。
如果某个官员,因为贪污受贿落马,人们绝不会说‘活该’,而是会猜:难道是捞钱的时候,忘了把正事儿也办妥了?
如果是,那才活该。
不是捞钱落马活该,而是耽误了正事儿落马活该。
如果不是,那就是帝王刻薄寡恩了。
——捞个钱而已,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做官捞钱,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人家辛辛苦苦掌握才能,好不容易才做成官,捞钱是本分,不捞是情分。
清廉的官员,确实值得敬佩、崇敬,因为人家道德高尚,能做常人做不了的事、抵御常人无法抵御的诱惑。
但捞钱的官员,也没那么值得唾骂、鄙视。
毕竟人家是做官,而不是做道德模范。
官员嘛,会办事儿就行。
能办事儿,就是好官,办不成事儿,才是坏官。
至于捞不捞钱,根本就不重要……
这样的价值体系——这样的社会普世价值导向,自然就使得这个时代的官员,贪污腐败起来无比的坦然。
就好像贪腐才是常态,不贪反倒是自己亏了。
然后,奴籍案发,并在天子刘荣的刻意推动下迅速发酵。
发酵到最后,已然是引发了一场大思考。
——官员,真的应该贪污腐败吗?
天下人——至少朝堂中央,亦或是天子,真就应该放任官员以公谋私,损人利己吗?
对于后世人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贪污腐败,对一个国家、对一个政权,乃至对一个文明的伤害,也同样不必赘述。
问题的关键,也就在这里了。
——原本,大家都是遵循着本能,仿佛‘饿了就该吃饭’‘渴了就该喝水’般,下意识认同‘官员就该捞钱’的观念。
而此次奴籍案所引发的思考,则直指官僚体系,与政权、文明之间的核心冲突。
即:官僚作为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天然就会或多或少的,获取统治阶级的部分权利。
这部分权利,本该帮助官僚阶级,更好的成为统治工具。
但官僚阶级除了‘官僚’这个身份标签,也同样是整个社会的一份子。
这使得他们,也有着七情六欲。
于是,官僚掌握的权利,就被用到了谋求私利之上。
——统治阶级当然希望自己给的权利,全都被用于‘公事’。
而官僚群体,也同样希望自己的权利,能全都用于为自己牟利。
二者的矛盾算不上尖锐,却是极难调和。
于是,你进我退,你退我进。
——统治阶级不管,官僚们就放浪形骸,大肆谋私。
毕竟不捞白不捞。
——统治阶级强势,官僚就怂一点、乖一点,收敛一点。
毕竟板子打下来,可是很疼的。
(本章完)
第520章 洗脑?
第520章 洗脑?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社会道德价值体系,对官僚体系贪污腐败,有着更深刻、明确的认知。
简单来说,就是官员贪污腐败,他首先得是普世价值不认同、不接受,并一致唾弃的‘不道德’行为。
然后在‘贪污腐败不道德’的基础上,一点点收紧、提高标准,让不道德,逐渐朝着不合法的方向埋进。
好比古华夏,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
但到了近现代,三妻四妾虽然也不违法,但已经被主流价值观指责为‘风流’‘好色’了。
当三妻四妾,从最初的常态,变成合法、但不受主流价值认可的‘不道德行为’之后,才有的更进一步的,以制度为保障的一夫一妻制。
又好比商、周时期,有钱人组建私人武装很正常。
但到了封建时期,武装力量的组建,就逐渐变成了官方、政府,以及极个别特权阶级的权力,寻常人根本无法通过合法渠道,拥有属于自己的私人武装。
到了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则再进一步:无论任何人,无论有没有钱、有没有权,无论是不是特权阶级——凡是个人,都不允许拥有私人武装力量!
武装力量,必须作为国家的工具而存在!
而在这个转变过程中,也同样是从最开始,人人养私兵、组建私军,到这个举动被主流价值唾弃为‘居心叵测’,再到最终,从法律层面全面禁止。
那官员的贪污腐败问题,大概是怎样的发展历程呢?
——按照刘荣的大致判断,在与神话接轨的华夏古早时期,官员以权谋私,多半是正常的。
正常到没人认为,官员贪污腐败、以权谋私有什么不对,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批评批判的事。
大约到了华夏文明,从奴隶制社会到封建制社会过渡的间隙,官员贪污腐败的问题,才开始引起华夏文明的重视。
因为在那之前,华夏很可能就没有‘官僚’这个概念。
奴隶制社会嘛!
社会组成结构,不是掌握财富、人口的奴隶主,就是作为财富、人口的奴隶。
奴隶主想要管理财富,直接从属于自己的奴隶当中,选一个能干的就行。
统治阶级想要层层通知,也简单——从隶属于自己的奴隶主当中,选一个靠谱的就行。
什么官僚、官吏,什么统治工具——不就是说法好听点的奴隶嘛?
至于以权谋私?
不好意思,我作为奴隶主,我的权力本身就是私权。
或者说,我作为这个部族,乃至国家的拥有者,我的欲望,就是公事。
不存在‘公权’,也不存在‘私欲’——权力是我的,欲望也是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用属于自己的权利,为自己谋求利益,这还能有不对?
笑话……
我一个奴隶主,不用手里的权利谋利,难不成,还要给手底下的奴隶谋福利?
多少有点倒反天罡了吧……
直到奴隶制社会,逐渐被封建社会取缔,官僚这个群体才出现。
在华夏文明的社会组成构造当中,出现了除统治阶级、被统治阶级之外的第三类群体:辅佐统治阶级。
简单来讲,就是原先,奴隶主拥有一切权力,奴隶承担一切责任,奴隶主直接拥有,并支配奴隶的一切。
而在封建社会,新的‘奴隶主’,或者说是统治者,却不再直接统治‘奴隶’,即底层百姓了。
二者之间,多了官僚这么个中间人,凭借统治者‘借’给自己的权力,替统治者统治底层民众。
而后,才有的以权谋私、贪污受贿之类的说法。
但即便是这,也还是和后世人理解当中,官员凭借手里的国家公权力,为自己谋求私人利益不同。
——这里的以权谋私,依旧不是滥用公权力。
严格意义上来讲,是本属于统治者,如天子、君王的私人权利,被官员拿去谋求自己的利益了。
本质上并不是以公权谋私利,而是以他人的私权,谋自己的私利。
说起来可能有点绕,但依旧不难理解。
后世人理解当中的贪污受贿,以权谋私,是官员辜负国家、人民的信任,用国家、人民授予自己的权力,为自己谋求利益,甚至于违法乱纪。
而在这个时代,甚至是华夏封建王朝的绝大部分时间间隔内,官员贪污腐败,本质上都是:原本属于皇帝的私人权利,被借给了官员;
本该用于辅助皇帝统治底层,却被官员用来谋利。
二者最本质,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区别就是:前者,辜负的是天下人,辜负的是国家、人民。
而后者,仅仅只是辜负了皇帝一人。
这样一来,问题就简单了。
——后世人为何对贪污腐败深恶痛绝,对贪官污吏零容忍,对纠察贪官污吏,有着极高的积极性?
因为在后世,贪官污吏,侵犯的是民众的利益,辜负的是民众授予的公权利。
民众把权力交给官僚,官僚却不干人事,民众自然火冒三丈。
但在封建时代,贪官污吏,非但老百姓没那么深恶痛绝,甚至就连官僚体系本身,也没有太强烈的排斥。
——某个官员贪污受贿?
——你操个什么心啊?
——人家辜负的是皇帝老子,又没有辜负你?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也可以说:封建时代,其实并没有‘公权力’这个概念。
所谓封建时代的公权力,实际上,就是皇帝的私权利,被借给了官僚阶级。
吃人最短,拿人手短。
人家皇帝把权力借给你了,你自然要听人家的话,还要老老实实矮人家一头。
但正所谓:有借有还。
如果什么都不做,这借来的权力,早晚都会被收回去。
怎么办呢?
官僚阶级想了个好办法。
——用尽所有手段,将自己手里的权利,从‘皇帝借给官僚’的本质、事实,扭曲为:官员天然所具备。
这样一来,权力不再是皇帝借给官僚的,自然也就不用还了。
非但不用还了,甚至还能被用来欺瞒,甚至欺压年少的天子。
于是,就有了帝王心术,就有了‘主少国疑’的说法。
所谓帝王心术,便是让一个原本稚嫩、青涩的皇帝,搞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
免得被官僚三两句话就哄骗了去,真以为官僚手里的权利,是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就被天道硬安在他们头上的。
然后,在明确认识到客观现实的基础上,一边哄着官僚群体:是是是~
好好好~
你说的都对~
去帮朕把事儿办了,把天下治理好。
然后一边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这些个老狐狸,有朕用不到你们的那一天!
于是,便也有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一个年少的帝王迈向成熟的表现,其实也可以由此作为标准。
——年少即立的君王,什么时候明白官僚的权利,都是从自己这里‘借’去,甚至抢去的,这便是长大了。
什么时候,能想到办法,把官僚从自己这里‘借走’‘抢走’的权利夺回来,并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畴内重新借出去,这,便是成熟了。
那这,和官僚贪污腐败、以权谋私有什么关系?
还真有关系。
按照官僚‘尽可能把手里的权利,从皇帝所借,扭曲为天然具备’的本能,官僚以全谋私的行为,也从事实上的:皇帝借权给官僚,官僚却辜负皇帝,拿权力去谋私利;
变成了:官僚天然拥有权力,也天然就可以以权谋私,贪污受贿。
也就是说,权力的来源,才是决定权力的用途是否合理、权力造成的后果是否争取的核心因素。
好比说,一个小男孩,得到了母亲的允许,去买一根雪糕来吃。
吃完拉肚子了。
那没什么好说的,该去医院去医院,该看病看病,该吃药吃药。
顶多以后注意着点,少吃,或不吃雪糕。
但倘若这个小男孩,是得到了老师的允许,在学校小卖部买了雪糕吃,然后拉肚子了?
那你就瞧吧——有的是好戏看。
允许小男孩吃雪糕的老师啊~
把雪糕卖给小男孩的小卖部啊~
甚至于学校、校领导,乃至于雪糕生产厂商,都可能被这个小男孩的家长问责!
更有甚者:一个陌生的人,给小男孩买了一个雪糕吃,导致小男孩拉肚子?
那就更有趣了。
雪糕、拉肚子先放在一边——你还是想说清楚你这个举动,究竟是为了贩卖儿童,还是猥亵之类的吧。
同样的道理。
官僚以权谋私、贪污腐败,看似是毋庸置疑的错事、坏事,但实际上,也依旧要看权力的来源。
如后世新时代,官僚的权力源自于国家,属于公权力,那自然是为天下人所不齿、所唾弃。
而在封建时代,官僚的权利源自帝王,属于统治阶级的私权利。
故而,其以权谋私,实际上只会让帝王不开心。
同僚大概率是默不作声的看好戏,作为受害者的底层民众,也多半是敢怒不敢言。
在此基础上,如果官僚的权利,被官僚扭曲为‘天然具备’,那就更恼火了。
——权力没有来源,那自然,就不需要向任何人负责了。
权力没有来源,等于说是官僚‘靠本事得来的’,那以权谋私、贪污腐败,也等于说是凭本事捞钱。
听着很魔幻是不是?
不像是庄重、严肃的华夏封建王朝,而更像是一个奇幻世界?
如果你真这么认为,那么,汉天子刘荣会告诉你:巧了。
如今汉室,正处于这个阶段。
按照这个时代的普世价值,官员的权力来源,尚还没有被扭曲为‘天然具备’。
至少大多数官员,都为自己能做官、能掌握权力,而对任命自己为官的上级或天子怀有感激。
且无论一名官员,是由过去的御史中丞、如今的大司空属衙以公文调任,还是丞相府、过去的内史府动用特权捡拔,收到提拔的官员,也都记天子一个‘允许我做官’‘允许我升官’的恩情。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如今汉室,官僚的权力来源,还是能勉强归于天子的。
这就意味着,在如今汉室,官员以权谋私、贪污腐败,并不会‘无颜以面天下人’,而是仅仅只会无颜面对天子。
那怎么办?
总不能因为没脸见人,就不捞钱了吧?
简单。
既然钱非捞不可,脸也得要、人也得见,那就从其他方面找补就好了。
比如,把正事儿办妥。
如此一来,等哪一天,皇帝问起‘你咋拿我给你的权利,往家里成箱成箱搬金子呢?’,也好挤出一抹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回上一句:臣确实有点贪财的小毛病。
但陛下交代的事儿,臣可是都办妥了啊?
陛下给臣的权利,臣大都用来办陛下交代的事儿了。
只是顺带着,贪点儿、捞点儿……
嘿,嘿嘿……
这么一搞,皇帝也没脾气了。
——毕竟人家真把事儿办妥了,没耽误正事儿。
作为官僚权力来源的皇帝,都对官僚贪污腐败、以权谋私没话说,其他的人,自然更没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道理了。
挨揍的人都没意见,你一个旁观者哪儿那么多闲工夫啊……
这种情况,这种风气,这种认知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
甚至都不是最近这几年,乃至最近这几十年、秦末汉初前后形成的。
至少二、三百年以来,无论是战国时期的各国,还是始皇嬴政的大秦,亦或秦末各路诸侯,乃至当今汉室——所有的官僚,都本能的认同这个价值体系。
就像人生来就会吮吸,生来就会呼吸一样。
这个时代的官员,生来就会以权谋私,贪污腐败。
数十上百年,乃至数百年来皆如此。
直到此番,一个小小的奴籍案,让所有人都开始思考。
——就像是在思考:人饿了,为什么就要吃东西?
——人渴了,为什么就要喝水?
以及:做了官,为什么就非得贪污受贿、以权谋私?
过去,大家这么做的是本能,没人想过对不对,又或是为什么。
而现在,静下心来思考过后,这看似合理,只需要遵循本能的去做,根本不需要考虑的事,却变得愈发微妙了起来。
(本章完)
第521章 思想进步
第521章 思想进步
常言道:凡事就怕细琢磨。
不是因为大多数事经不起推敲,而是绝大多数为世人习以为常、融入本能和潜意识认知的事,都很容音因为深入地思考,而变成另外一幅模样。
比如,太宗孝文皇帝。
在世人的潜意识,或者说是刻板印象当中,太宗孝文皇帝,那就是在世圣人,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的圣君。
只要别去细琢磨,这一点认知,便不会出现哪怕丝毫动摇。
——太宗皇帝是圣君,这有什么好说的?
——有什么好想的?
可你要是一不小心,细细琢磨了这位的一生,那就会闻到一些不大一样的味道了。
太宗三年,决战匈奴?
济北王刘兴居叛乱?
好家伙——合着这位最开始,还是个热血青年来的!
还有周勃做丞相时,太宗皇帝那句‘彻侯都在长安赖着,不愿回到封国,丞相给彻侯们做个表率吧’,便直接把周勃给赶出了长安、赶出了朝堂中枢。
就这心机,就这手段。
啧啧啧……
自然,提到太宗孝文皇帝,就不得不提那位‘死在自己葬礼上’的外戚大将军:轵侯薄昭。
到底是怎样的君王,能想出让百官哭活丧这种方式,来逼死自己的舅舅?
一计不成,甚至更进一步——亲设灵堂,并召见自己的舅舅,让舅舅于自己的灵堂自尽?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这是碳基生物能想到的法子?
只能说城会玩儿。
从以上这些‘细琢磨’出来的,反直觉的现实,其实就不难发现:很多事情,只要细琢磨,那就必然能有不一样的收获。
——太祖高皇帝,在后世人刻板印象中,是一个不学无术,光凭运气打败项羽,幸运夺取天下的地痞、无赖、老流氓。
但细琢磨之后却能发现:这样的刻板印象,汉家非但不排斥,甚至还在暗中推波助澜,并一手缔造了这样的舆论。
为什么?
为了巩固统治。
为了让太祖高皇帝刘邦,变成‘一无是处,单纯就是被上天选中,才做了汉家的开国之君’的天命人;
而不是才能卓著,凭硬实力获得成功的实干家。
二者的区别在于:天命人实际上并不存在,所以汉家可以在舆论层面,让所有人都因为‘我不是天命人’这一认知,而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
反观实干家——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有才、有德,乃至德才兼备者不在少数。
如果太祖高皇帝刘邦,不是一个‘足够烂,却还是违抗不了天命’的天命人,而是一个很牛逼的人,那汉家就有的头疼了。
不知有多少野心家,会冒出‘我上我也行’的念头,然后各自施展才能、才华,却不是为了建设天下,而是为了效仿高皇帝刘邦,成为第二个沛公。
这些事,汉家从来都不会主动去说,而是始终都在默默地做。
慢慢的,润物细无声的,把高皇帝刘邦,从最初、最真实的‘英明神武’的模样,给‘黑’成了一无是处,纯运气好的地痞无赖。
而这些,都是需要细琢磨,才能咂么出味道来的。
此次奴籍案,所引发的关于官吏贪污腐败的问题,其实也是一样的。
——在过去,大家只想当然的认为:官员贪污腐败,那就和动物需要喝水一样正常。
但只要稍一细琢磨,那味道当即就不大对了。
诶,不是。
为啥呀?
为啥做了官,就非得贪点、拿点?
难道就为了合群,又或是不贪白不贪之类?
对此,当朝大理,法家当代核心代表人物:赵禹,似乎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太宗皇帝,曾打算重惩一个惊扰圣驾的路人。”
“彼时的廷尉——张释之张公,对太宗皇帝说:法如是,足矣。”
“太宗皇帝同意了张廷尉的看法,根据《汉律》之规定,以不慎惊扰圣驾之罪,罚了那路人黄金四两。”
“臣认为,张释之那句‘法如是足以’,是我汉家历代廷尉,都应奉为圭璧的至理。”
“具体到这次的事,也同样如此······”
对赵禹这个大理卿,刘荣自然是一百个放心。
至于赵禹具备的法制立场,刘荣也是愈发感到欣赏。
——和秦时,主张‘一切从重从严’的极端严苛律法所不同,如今的法家,也在不断反思秦的经验、教训。
过往这几十年的反思、总结,法家的法制观念,也在赵禹这一代人身上逐渐确立,并被汇总成张释之的那句名言:法如是,足以。
法律是这么规定的,那就按照法律规定去办。
这句话,几乎可以说是‘有法可依,有法必依’的史前版本。
法家能有这样的思想认知,刘荣自然是感到欣慰。
而赵禹接下来的一番话,也让刘荣欣慰之余,不免有些期待起法家的未来。
“对于官吏贪污、受贿的问题,臣也有几点愚见。”
赵禹一语,惹得在场众人面色一正,齐齐翘首望向赵禹。
就连刘荣,都象征性的将身子坐直了些。
便见赵禹清了清嗓,又稍一沉吟,方沉声道:“官员贪污、受贿的问题,其实并不只出现在官员身上。”
“自长安朝堂以下,无论是京官公卿,还是地方郡县二千石,乃至于宫中的婢女寺人、达官贵族家中的门房仆人;”
“——但凡是有人来登门,从求见通禀,到出言旁劝,乃至代为美言。”
“给受托者行贿,早已经成为了我汉家约定俗成,人人遵守的规矩。”
“若有人登门求某人办事,却没有按照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行贿,那就会被说是不懂规矩,乃至不讳世事。”
“尤其太宗皇帝年间,将军张武受贿,太宗皇帝不惩反赏,赐五百金‘以愧其心’后,我汉家受贿、行贿之风便愈演愈烈。”
“到如今,甚至已经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根本不避讳的程度。”
···
“所以在臣看来,要想解决官吏贪污、受贿的问题,并不单是要考虑‘怎么让官吏变得清廉’,而是要考虑:如何改变朝堂内外,地方郡县府衙,乃至整个天下的风气。”
“若不然,哪怕通过一些非常的方式,来让官吏尽量不去贪污、受贿,也根本无法持久。”
“毕竟受贿、贪污之风由来已久——十人贪腐,一人清廉,错的,或许就会是那个清廉的人了······”
对于今天要说出口的这番话,赵禹自然是思考了很久,也措辞了很久。
甚至直到今天,赵禹都还临时对自己的措辞,进行了一定的调整。
但总结归纳而言,赵禹的意见就一句话:官员贪污腐败,不是个例,而是风气。
要想改变现状,就不能只靠反贪反腐,亦或是从刑罚、牢狱出手,而是应当从改变风气,从根儿上去解决问题。
这个命题不可谓不大。
但对于刘荣而言,哪怕是如此巨大的命题,只要有人能主动提出来,就都能算是好事。
——毕竟有人敢说,就说明这个问题,还没有严重到‘人人忌讳而不敢言,言则天下群起而攻之’的程度。
至于赵禹所描述的情况,也是基本符合现实。
如今汉室,别说是你登门求人办事了——就连普普通通的有人拜访,也是从头到尾,都由内而外散发着‘贿赂’二字的腐烂气息。
比如某个彻侯,想要到另外一家彻侯做客,亦或是某个官员,要找自己的某个同事聊聊,顺便吃个便饭。
这种时候,这位彻侯、官员,在拜访同为彻侯、官员的朋友或同事时,就需要向对方地门房‘行贿’。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行贿’,没有任何特殊的、额外的附加目的。
就仅仅只是为了让门房,正常履行自己的本职工作,入内通禀一声:谁谁谁来拜访了。
那么,对于这种明显敲客人竹杠的行为,主人又是什么态度呢?
——你得给啊!
——你咋能不给呢?
连我的门房,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向你伸手要的些许红包,你作为彻侯、官员都不愿意给;
那我和你往来,还有什么好处可图的?
再者说了——宰相门房七品官,俺家的门房,那就是俺的脸面啊!
你却不把我的脸面放在眼里,觉得我的脸面,都不值这些许三岁钱两?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请回吧。
我可不乐意跟一个吝啬到连门房受金,都舍不得给的铁公鸡往来。
这种奇怪的风气,怎么说呢……
就很离谱。
在绝大多数时候,甚至是绝大多数与人往来、相处的情景之下,行贿受贿,甚至已经不再是经济利益输送为主的行为,而是和礼貌与否、体面与否,彼此尊重与否等方面扯到了一起。
——你来拜访我,不给我家门房塞钱,那就是不礼貌、看不起我!
我不管你给多少!
我也不管这钱,会被我家门房拿来干什么。
我就只要你一个愿意给钱的态度,要这一份体面、要这点面子。
至于你给的钱本身——我好歹也是个体面人,咋可能还让门房交出来?
这,就是如今汉室盛行的行贿、受贿之风,让人感到魔幻的地方。
——经济利益,已经不是行贿、受贿的核心因素了。
如今汉室盛行的贿赂之风,已经开始演变为:为了贿赂而贿赂。
就像后世,因为酗酒而坏了身子,到了要吃药维持,却还是要用酒瓶装药的酒蒙子一样。
如今汉室,这些个贿赂成风的官员、贵戚,分明不缺那点钱,也看不上那点钱,却也还是在行贿、受贿这个层面玩儿出了。
——我可以不要,你不能不给。
——我不要,你给了,这是尊重。
反之,我不要,你没给,这是你不懂事;
我要了,你给了,这是我不体面。
我要了,你不给,那可就是很不给面子,大概率要两家结仇,不死不修了。
所以,是的没错。
如今汉室的贿赂之风,已经开始出现形式主义色彩了。
行贿受贿,已经开始成为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表明态度更甚于经济利益输送的形式。
这意味着什么,恐怕不会有人不明白。
——当一件事开始发展处形式主义色彩,那只能说明:这件事在当下的时代,早已经根深蒂固。
而今汉室,贿赂之风盛行,甚至远胜于后世新时代,蓝发碧眼者们的史密斯专员。
而这场上林宴,已经让刘荣感到满足了。
因为大家都开始思考了。
大家都还愿意思考。
在奴籍案后,大家的本能反应,虽然是抗拒改变、维持原有秩序,但紧随其后出现的思考,却也让汉室政坛,开启了一场思想进步。
与此同时,朝堂体系还愿意思考问题、思考贪污受贿的对错,而不是不管不顾的维护旧有秩序,也从某种程度上,体现出了朝堂行政体系,并非烂到了根、并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于是,刘荣也终于图穷匕见,给出了自己针对奴籍案,以及后续所引发的‘官吏贪污腐败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
——加工资。
还是那句话:官吏贪污腐败,有人性贪婪的原因,但也存在一部分,甚至是相当一部分官员,碍于生活所迫而不得不贪。
而汉室官员俸禄半钱、半粮的发放模式,又使得制定于汉室初期的官吏酬劳制度,早已随着粮价的断崖式下跌,而变得不合时宜、不再适应时代发展。
为官员增加俸禄,增加合法收入,重建汉室的官吏俸禄体系,固然无法完全杜绝贪污腐败问题。
但至少给了官员一种新的选择。
如果说过去,有一部分官员是为了生计,甚至是为了‘孝道’而不得不贪,必须通过贪污腐败来勉强糊口;
那么,在俸禄体系重建,拥有足够生活所需的合法收入之后,官员的经济事务选项中,就多出了一个‘不贪也行’的选择。
诚然,这个选项不会被所有人选择,甚至可能不会被大多数人选择。
但至少,有人选。
有的选。
有了这个选择,那些本不愿意贪污、腐败的官员,也就有了两袖清风,清正廉洁的可能。
而这一切,都是这场奴籍案,以及随后的思想进步,为汉家带来的正面影响。
(本章完)
第522章 涨工资!
第522章 涨工资!
时光荏苒,很快,便来到了天子荣新元四年秋天。
在过去这半年的时间里,汉家做了两件事。
——于外,汉家在得以掌控高阙,几乎斩断草原与河套、河西地区的地理联络之后,开始在河西地区进行势力渗透、勾践。
支点,自然是以曾属于休屠部,后来被混邪部‘窃取’并献给汉家的休屠泽。
具体的过程容后再叙。
于内,则是一场奴籍案,意外引发了一场全天下范围内的大思考。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反贪风暴前的预热时,长安天子荣却出人意料的,进行了汉家自开国以来,第一次官员俸禄调整。
这一次调整,有很高的商讨价值。
官员俸禄为什么需要调整?
原因很简单。
随着官员俸禄的媒介:粮食的价格,从开国初的‘稳定在一千五百钱左右,极端情况能到八千钱每石’的高价,逐步回落到四十钱每石,并彻底稳定下来之后,汉室官员通过俸禄所获取的合法收入价值,平均缩水了97%-99.5%。
用后世人更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表述,便是原本的日薪过万,变成了月入三千;
原先的年薪百万,变成了月入八百。
降幅极其夸张。
准确的说,是汉家开国初期,官员的工资收入高到离谱,而如今,官员俸禄又低的可怜。
拿食禄万石,实俸四千石的丞相举例。
在汉家开国前后,丞相的年俸禄,是粟二千石,外加价值二千石粟的钱。
按照当时,稳定在一千五百钱左右的粮食价格,这四千石的实俸,能为丞相带来价值六百万钱的收入。
与此同时,萧何、曹参等数位丞相,又各有万户食邑的彻侯封国,年租税收入至少两万石粮食以上,价值更是高达三千万钱。
换而言之:在汉家开国前后,萧何、曹参等汉相,每年可以得到封国租税+丞相俸禄,总计三千六百万钱。
而今,汉室的粮价——至少关中的粮价,被当今天子荣彻底钉死在了四十钱以下。
绝大多数时候,是每石三十钱出头,丰年可能跌下三十钱,灾年则逼近四十钱。
但刘荣已经给负责粮食官营一事的主爵都尉,下了毫无商量的死命令。
——关中大地,无论在什么地方,主爵都尉敢以四十一钱每石的价格往外卖粮食,整个主爵都尉上下,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族诛!
这个铁律有多吓人?
现任主爵都尉,是当今天子荣的母舅,历史外戚一族唯一的牌面:外戚隆虑侯栗仓。
换而言之,如果主爵都尉,有哪怕一粒粮食,是以超过四十钱每石的价格卖出去的,那当朝栗太后的族戚,也同样要被族灭!
所以才说:汉室关中地区的粮价,几乎是当朝天子荣搭上母亲——东宫栗太后,乃至自己的脑袋,给死死锚在四十钱一石的红线上了。
而官员的俸禄,按照这四十钱每石的价格来算,依旧以丞相举例;
仍旧是四千石的实俸,价值却从开国年间的六百万钱,大幅缩水到了区区十六万钱。
降幅超过97%。
与此同时,汉家的丞相,也不再是开国时期的萧何、曹参等万户侯;
而是换成了刘舍、窦婴这种食邑三五千户,年租税万石左右的中等彻侯。
这使得汉相的封国租税收入,也从开国年间的三千万钱,暴跌到了如今的四十万钱。
跌幅几近99%!
从以上这两项数据,其实就不难发现:粮价的下跌,不单是让官员俸禄大幅缩水——甚至差点彻底缩水缩没。
就连彻侯为主题的贵族,也同样因为粮价下跌,而面临实际收入大幅缩水。
以丞相为例:在如今的刘荣一朝,即便丞相仍旧以万户侯担任,其封国租税+丞相俸禄,也同样是从开国年间的三千六百万钱,暴跌到了不超过六十万钱。
足足缩水了六十倍。
这很可怕!
因为这是丞相!
本该是最有钱、最不需要指望俸禄的丞相!
丞相尚且如此,底下的官员,那就更是惨不忍睹了。
比如九卿,中二千石的秩禄级别,2160石的实际俸禄,年收入不到十万钱。
——作为长安朝堂决策层核心人物,汉家top15号以内人物的九卿,正儿八经的实权国家级干部,年收入甚至都买不回一匹像样点的马!
考虑到九卿往往出入乘车,拖家带口,奴仆数十——毫不夸张的说,单靠俸禄、死工资,汉家的九卿,连日常生活开销都支撑不起,更枉论人情往来了。
再往下,情况只会更加触目惊心。
二千石级别的郡守,实俸为1440石,年收入不到六万钱。
而郡守这一级的高官,在太后、天子诞辰这种大日子,需要准备的礼物,往往价值都不会低于六万钱。
嗯,一年的总收入,还不够给领导送生日礼物的。
更底下的县级官员更惨。
——六百石级别的县令,地方父母官,老百姓挂在嘴上的‘县太爷’,年收入区区二万钱!
要知道今年年初,发生在冬天的汉匈高阙之战,就连那些毫无斩获,仅仅只是为大军搬运粮食的民夫,都得了五千钱到一万钱不等的赏赐!
县太爷这二万钱的年收入,只能说是打发叫子呢……
别忘了。
六百石,是县太爷,而不是芝麻小吏。
真正的芝麻小吏——也就是百石一级,年收入区区四千钱。
别说宅子、车马,又或是奴隶、牧畜了;
就连给家里添些鸡、鸭、鹅之类的家禽,都得控制着数量。
——如今汉室,鸡肉一斤也得个三十钱呢!
一只下蛋母鸡,少说也有个十几斤(汉斤,折后世2.5千克),没个三五百钱根本下不来。
也就是说,一名百石级别的官员,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腰间挂印的那种,年收入也只够从市场上,买回十只左右的鸡。
百石以下,那些年薪不足‘百石粮食’的所谓无秩,那就更是完全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或许有人会说,这情况,和后世朱明开国前后,朱扒皮时期的情况很像。
但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明开国前后,官员那是真穷,而且是从一而终的穷,从未富有过。
但汉家的官员,却是在开国前后,正儿八经富过的。
——现如今,年收入十六万钱的丞相,在汉家开国初,俸禄能堆起两座山!
一座粮山,一座钱山!
——当下,年入不足十万钱的九卿,在那个年代,是需要专门在长安城外建造仓库,才有地方存放手里的铜钱的!
而且再大的仓库,也只够他们存放当月的俸禄。
但凡这个月的俸禄没完,下个月的俸禄就发下来了,那仓库都要不够用了!
——现在,年收入不到六万钱,俸禄都不够给太后、天子准备贺礼的郡守二千石,在当时那个年代获取俸禄,是需要长安朝堂用车队,将粮食、铜钱送去的。
往往是第一个月的俸禄刚到手,第二个月的俸禄在路上,第三个月的俸禄也已启程,第四个月的工资,也已经被国库拨款了。
不完,根本不完。
——眼下,年收入二万钱左右的县太爷、父母官,在当时那个年代,是有能力凭合法收入纳妾,并养得起好几个娇美姬妾的!
至于现在?
别说纳妾的彩礼钱,以及供养纳回来的美妾了——一个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的女奴,市场价都不止二万钱。
最苦逼的百石级别,在当年,也是年入十万钱以上,一年的俸禄收入,就能将一贫如洗的家庭,一举跃迁成中产之家的体面人。
现在?
年入四千钱,都还没贱籍商户,从这个县到隔壁县跑一趟商赚得多。
体面是不假,但体面不能当饭吃啊……
或许这样还不够直观。
但拿其他行业来作对比,一切就都显而易见了。
——百石级别的官员,是如今汉室官员体系的中坚力量,以及占据‘绝大多数’的组成部分。
这部分人的收入,是最能体现官员收入水平的。
而如今汉室,百石官员年入四千钱,月收入才刚三百多钱而已。
而同样的四千钱,普通商人基本几天就能赚到,有点水平的铁匠、木匠,也顶多只需要个把月便能赚回。
这就很吓人了。
——基层官员的年收入,还没有寻常商店、小卖铺三五天的纯利润高!
更没有工匠个把月的手工费高!
就这薪资水平,已经是除了体面、稳定,就再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了。
而此番,刘荣借奴籍案,以及后续刮起来的风,针对官员俸禄、收入做出调整,可谓是即解决的当下,官员俸禄过分稀薄的‘近渴’,也顺带一劳永逸,基本杜绝了未来,官员俸禄因为粮食价格的变化,而再度出现异常波动。
——在过去,汉家官员的俸禄,是一半为粮食,一半为与粮食等价的钱。
拿九卿举例,秩禄中二千石,实际年俸2160石,月俸180石,也就是90石粟,外加价值90石粮食的钱。
而刘荣做出的调整,放在中二千石级别的九卿一级,就变成了:月俸90石麦粉,外加一万八千钱。
原本的90石粟,被替换成90石麦粉,算是小小改善了九卿的伙食——至少表明了朝堂、天子愿意为九卿改善伙食的态度。
而原定‘价值90石粟的钱’,被刘荣直接定为固定的一万八千钱,与粮价彻底脱钩,则保证了九卿的收入,除了足够一家人食用的粮食之外,另外还有够一家人日常生活的钱。
具体的价值,也从原先的三千六百钱,大涨了足足五倍。
虽然还是和开国初,那动辄十几,乃至几十万钱的月入铜钱相比,但也比过去这些年好了太多。
至于这么做的名义,刘荣也找了个无比正义,甚至堪称伟大的说辞。
——粮价往下压,是为了照顾朕的子民。
但朕不能为了照顾子民,就让朕的左膀右臂、天下官员养不活妻儿老小。
所以,官员俸禄的俸、禄两部分,粮食从粟换成麦粉,是因为朕想让真的官吏吃好点;
至于钱——统一按照‘每石二百钱’的折价来计算,是因为朕,不想让真的官吏,因为没钱、因为活不起而被迫贪污受贿。
而这调整过后的薪资结构,自然会让相府国库,以及掌控国库的丞相府压力陡增。
刘荣却刻意没去理会。
因为这,关系到刘荣的另外一项布局。
——在过去,汉家收取农税,收的是粟。
农税收的是粟,官员俸禄发出去的也是粟。
而现在,刘荣凭借天子的强权,将官员俸禄的粮食部分,从粟提换成了宿麦。
而且是成品麦粉!
刘荣很确定:不出一个月,相府,乃至于相府为代表的整个外朝,都要来找刘荣哭鼻子。
陛下啊~
收回成命吧~
官员俸禄发麦粉,是真的发不起啊……
但刘荣怎么可能朝令夕改,收回成命?
官员俸禄发麦粉,必然会成为无法扭转的既定事实。
而这,便会倒逼长安朝堂,将农税的收取,从原先的粟,改为麦粉的原材料:宿麦,更甚是直接收取麦粉。
如此一来,宿麦就将真正取代粟,成为汉家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主粮。
至于粟,自然也要种。
至少在高产水稻从岭南引入之前,粟,仍旧要作为汉家百姓于春、夏、秋三季耕种的主粮。
但粟的低营养,却注定了其只能作为战略储备粮存在。
——不好吃,没营养,但能顶饿,能为天下兜底。
至于官员俸禄的钱部分,在原先基础上暴涨五倍,刘荣倒是没指望相府能承担得起。
自有汉以来,相府国库,始终都在赤字-盈余线上来回徘徊。
而官员俸禄,又始终占据相府国库财政支出的大头。
这就使得官员俸禄,哪怕只是被上调10%-20%,都可能对相府国库造成毁灭性打击。
本来就是勉强维持、勉强发得出工资;
结果你要涨工资,这不是要我死嘛?
20%都承担不了,更别提此番,刘荣将官员俸禄,上挑了400%。
这钱,就是把相府打包卖了,国库也承担不起。
国库无力承担,自然就要由少府内帑介入。
而这,又给了天子刘荣,插手外朝财政、插手官吏俸禄体系的机会。
——官员俸禄,由国库发和由内帑发,是不一样的。
国库发的,那是国家给的、天下百姓民供养的。
内帑发的,那可就是天子自掏腰包,来养着官员的‘养廉金’了……
(本章完)
第523章 好好好
第523章 好好好
既然决定增长官员俸禄,刘荣难免就要算一笔账。
——如今汉室,民近三千万口,五百余万户。
其中,彻侯封国食邑占据三十万户,关东宗亲诸侯国民,又占去至少一百五十万户。
余下的三百来万户,则分散于关中,以及北方的陇右、北地、上谷,南方的汉中、巴蜀等地。
这三百多万户农民,是直接向长安朝堂缴纳农税的。
便以这三百万户为准,每户农田百亩,平均年产粟三百石,农税三十取一,也就是每户十石。
算下来,相府国库每年的农税收入,便是三千万石粟。
而这三千万石粟的价值,也还是按照主爵都尉划定的红线:不超过四十钱每石来计算,便是十二万万钱。
去掉地方郡县截留的三成,相府国库的年度财政收入,便大概在八万万五千万钱左右。
再来看少府内帑。
如今汉室民五百余万户、三千余万口,直接向长安朝堂缴纳农税的,只有其中的三百多万户;
但口赋,却是不分彻侯食邑、诸侯国民——但凡是个汉人,便都是要向长安朝堂缴纳的。
三千多万人,按照法定税率:每人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计算,少府内帑每年的口赋收入,便该是三十六万万钱。
而汉家的口赋,早在太宗孝文皇帝年间,便被减半为:每人每年四十钱。
到当今刘荣在位,更是在每人每年四十钱的基础上,进一步减半为每人每年二十钱。
也就是说,按照现行的实际口赋税率,少府内帑一年的实际口赋收入,其实也就是六万万钱——甚至比相府国库的收入都还低些。
但想想就知道:如果少府内帑,以及掌控少府内帑的汉天子,真看得上这笔收入,就不可能从原先的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一路见面到如今,只有法定税率六分之一的每人每年二十钱。
至少当今天子刘荣,不会在太宗孝文皇帝‘减免三分之二’的基础上,再进一步减半,最终是实际口赋,被减免至法定税率的六分之一。
道理很简单。
如果不做变动,按照法定税率,以及汉室如今的人口数量,少府内帑的口赋收入,就该是每年三十六万万钱。
即便是在太宗皇帝减免三分之二后,也依旧能有十二万万钱——仍旧比相府国库的农税收入要高。
可就算是这样,刘荣也依旧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减半,让少府内帑的口赋收入,从十二万万钱减半为六万万钱。
这只有两种解释。
要么,太宗皇帝是圣人+傻子,当今刘荣更是‘法效先祖’,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么,太宗皇帝是纯圣人,当今刘荣是纯暴发户。
事实显然是后者。
从刘荣真正掌权的太子监国时期算起,少府内帑的入项,早就从当年的‘只有口赋’,变成了如今多元化、多渠道的总和收入模式。
上文提到:如今汉室,直接向长安朝堂中央缴纳农税的三百万户农人,每年能贡献三千万石粟作为农税。
而这三千万石粟,是按照‘三十取一’的超低税率收取的。
按照税率反推实际产量,这三百万人贡献出来的粮产总量,将达到骇人听闻的九万万石!
即便考虑到关中行大亩、关外行小亩,这三百万户农民实际的粮食产量,多半只有四万万石-五万万石左右,这也依旧是令人咋舌的可怕数字。
而这个可怕的数字,也使得少府内帑在当今刘荣推动下,正式施行‘粮米官营’,全面垄断粮食市场后,得到了一项细水长流,源源不断的庞大收入。
就算这三百万户农民,年产量只有四万万石粮食,过去的少府内帑、如今的主爵都尉只过手其中的一半,也就是二万万石;
就算每石粮食,都只有一钱的牟利空间,这也是足足二万万钱。
每年二万万钱!
积少成多之下,攒个十年八年的,都够再打一场高阙战役了!
还有陶瓷。
虽然最开始,刘荣是出于‘低成本,短周期,高回报’的考虑,才推出了陶瓷器这一奢侈品,来为少府内帑增加收入来源,但事态后来的发展,却早已经脱离了刘荣的预料。
——首先,是陶瓷器当中的‘尖儿货’:瓷器,在过去这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成为了天下最紧俏、最高规格的陪葬品。
在过去,汉家之民,不分官、民,不论富、穷,都会在长辈的丧葬事宜上费重金,伤筋动骨,乃至于散尽过半家财。
究其因,不过是为了让父母双亲的坟墓里,能多一点黄金,供长辈在地底下‘傍身’。
而在瓷器问世之后,这更加精美、奢侈,同时也更为稀缺的奢侈品,则取代了中高端丧葬市场。
寻常民众自然买不起瓷器,但富户、官员,乃至于王公贵族,都很快形成了‘买几件瓷器备着,将来带到地底下去’的认知。
这一项,能为少府内帑带来每年数万金,也就是数万万钱的收入。
——积少成多嘛。
精美些的,每件几十金,残次品也能卖个几金,卖出个千儿八百间,怎都有几万金、几万万钱了。
瞧瞧!
光是瓷器,就已经为少府内帑,带来了不亚于粮食官营、垄断粮食市场的丰厚利润!
最出乎刘荣预料的是:陶瓷器,原以为是奢侈品范畴的瓷器更赚钱,却没想到最终,是更具显示用途的陶器,成为了少府内帑真正的大额入项。
现如今,少府内帑出产的陶器,已经是天下各地到处可见,遍布大江南北。
单价很低。
陶碗、陶碟,亦或是陶瓦、陶罐,每件都只十几钱、几十钱——至多不过百八十钱不等。
但架不住量大啊!
就说陶瓦。
一片陶瓦才卖一钱,去掉人工、时间、材料成本,基本是好几片陶瓦才能赚到一钱的纯利润。
但人们从少府内帑订购陶瓦,可不会几片几片的买。
——商贾富户要起宅子,想用少府内帑的陶瓦,动辄便要数千上万片!
王公贵族,那就更不用提了。
一处庄园、一方宅邸,陶瓦那都是几万片几万片的订——而且是每批几万片,分好几批。
天下之民何其多也?
足足五百多万户,就算只有百分之一消费得起陶瓦,也有足足五万户!
但事实上,少府内帑出产的陶瓦,却绝对算不上奢侈品。
哪怕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但凡遇上个收成好点的丰年,也完全能咬牙买回千儿八百片陶瓦,给家里的屋子换一顶好看、好用点的‘帽子’。
这还只是不大常用、不大容易损坏的瓦片。
与生活用品相关的厨具,那更是一笔绵绵无绝的‘小本买卖’。
而今,少府内帑凭借陶瓷器当中,更偏向于低端市场的陶器模块,每年都能获取十数万万钱的收益。
还是那句话。
利润薄,但耐不住量太大。
说句不太恰当的话——就连乞讨的流浪汉,都未必不会从少府内帑,买下一只讨饭用的陶碗。
如此林林总总算下来——粮食官营二万万,瓷器数万万,陶器十数万万。
加到一起,这都有将近二十万万了!
仍旧还没算到大头。
——盐铁!
在刘荣改革朝堂公卿体系时,主爵都尉的出现,一度让朝堂内外都摸不着头脑。
但在当下,当主爵都尉手握粮食、盐铁,以及布帛等三个大宗商品的官方垄断专营权后,却再也没有人说主爵都尉,是刘荣专门搞出来,安排母族外戚的‘假九卿’了。
粮食的利润,和盐铁的利润,是没法比的。
如果说,过去的少府内帑、如今的主爵都尉官营粮米,几乎是按每石一钱的数量牟利——甚至直接不牟利,权当是利国利民的政策;
那如今的主爵都尉官营盐铁,却是正儿八经的日进斗金。
先说盐。
如今汉室,最粗劣、质量最差的结块粗苦盐,作价一百五十钱一斤。
一斤!
而非一石!
至于苦味淡写、精细些,颜色白些、杂治少些的细盐,更是动不动能卖出四、五百钱每斤的高价。
至于雪细白盐?
就这么说吧。
只要你拿得出吃着几乎没苦味儿、几乎看不出除了‘白’之外的其他颜色,且近乎看不见杂治的雪盐,那你就根本不用愁销路。
甚至都不用愁价格。
只要你的盐出现在市场上,就必然会在贵族之间,引发一场竞价式争抢。
每斤卖出三五千钱,实属寻常。
万儿八千钱,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数万,乃至十数万钱,更同样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雪细盐这东西,在如今汉室,那就像是太上老君的仙丹——都听说过,都没见过。
偶然见到了,也顾不上是真是假了,吃下去再说。
于是,当刘荣在太子监国年间,凭借五弟:江都王刘非之手,于东南沿海地区开田晒盐,并将此事托付于少府内帑、主爵都尉之手后,汉家的‘盐’市场,也同样迎来了一波极大的冲击。
就这么说吧。
曾经,那些根本吃不起盐,只能舔咸石块儿的贫民,如今已经吃得起粗盐了。
过去,那些吃不惯粗盐,却又无可奈何的自耕农、中产之家,如今也能吃上勉强让人满足的好盐了。
至于曾经有价无市,数年,乃至十数年都难得一见的雪细盐?
——东市外的主爵都尉盐铁铺就有,五百钱一斤。
明码标价,量大管饱,童叟无欺。
只要你出得起钱,你要多少,主爵都尉就能卖给你多少。
后世人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却不知,在华夏封建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期,盐,才是底层民众最需要、最不可或缺,同时也是获取难度最高的生活物资。
因为盐,不单是民众的生活物资,也同样是军队的战略物资。
和农民不吃盐,就没力气挥锄头、种地一样——军人不吃盐,便会挥舞不动刀剑;战马不吃盐,便会拖不动膀大腰圆的骑兵。
刘荣晒海得盐,又通过主爵都尉,让大多数人都吃上了盐——甭管好坏,好歹是吃上了。
对于这种积极的变化,天下人,尤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关中百姓,可谓是感恩戴德,甚至就连对汉家的认同,都在不知不觉间高了不少。
但这并不意味着盐的生意,主爵都尉就不挣钱了。
盐的利润,尤其是主爵都尉,通过晒盐法所生产出来的盐,在市场上的利润,几乎可以说是一本万利。
——材料成本基本为零!
只需要在海边挖出晒盐田,然后引入海水后暴晒便是!
晒好了,把盐粒从盐田挖出来——直接卖出去,便是市场上品相顶好的粗盐!
若是简单溶于水,再过滤一下,那也是细盐里相当不错的品质了。
至于更惊喜的蒸馏除杂,自然便能得出后世人习以为常,却在这个时代堪称奇迹的雪盐。
而在这整个的生产过程中,无论是过去的少府内帑,还是如今的主爵都尉,都很难找到值得一提的成本投入点。
盐田,是征发民役,外加少府官奴挖的;
海水,是免费从海里引进盐田的;
就连晒盐后的过滤、蒸馏等工艺,也都是曾经的少府匠人、如今的主爵都尉属官去做——正儿八经的官吏去干,人家本就有俸禄,根本不需要额外给钱。
非要说有成本,那也就是产品制造完成后,分销往天下各地的过程中,所产生的运输、仓储成本了。
但盐这个东西,不同于粮食。
对于运输、储藏条件的要求不高,保质期也极长。
在这个感冒都能死人,底层民众根本没有‘过期’这一概念的时代,盐的保质期,几乎是无限的。
哪怕是储存条件太过潮湿,让盐发霉了,民众也只会说:煮煮就好了。
再不济,便把发霉的那部分取出来嘛!
剩下的部分也还是能用的。
这就使得主爵都尉的盐,无论是生产、制造,还是后续的运输、仓储,成本都极为低廉。
而盐,又是和粮食一样的大宗生活必需品。
这就使得少府内帑,通过主爵都尉所主持的盐铁官营一项中的‘盐’分项,便能岁的盐利,数十万万钱。
听上去很多。
但考虑到如今汉室三千多万人口,人均每年百钱的‘盐’支出,却是最为保守的估算了。
(本章完)
第524章 划算
第524章 划算
天下百姓,每人每年在‘吃盐’这一项上费一百钱,按照盐的市场价格,其实也就是半斤多,不到一斤的量。
折合后世度量衡,也就二百克左右。
很显然,这远低于正常人的盐分摄入量。
根据后世比较权威的数据,人体一年的盐摄入量需求,大致在1.4千克到2千克左右。
低于1.4千克,或者高于2千克,都会对身体健康造成影响。
而每年射入二百克盐,比1.4千克的最低摄入需求,足足少了85%,这对身体健康的负面影响,显然是极其严重的。
所以事实上,如今汉室天下这三千万口百姓民,人均年摄入盐份的量,其实是可以,也必然达到了一千克以上的。
只是这每年一千克,也就是四斤,市场价五、六百钱的盐,并不完全都是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商品盐。
有人会吃含有盐分的矿石、黏土。
也有人,会通过其他的方式,来获取杂质极多、品质极差,却也总还有些盐含量的东西。
如此算下来,每人每年费一百钱,买回来半斤多盐,再辅以其他方式、渠道获取的盐分,其实是非常保守的计算方式了。
算到这里,其实就不难发现如今的少府内帑,早已今非昔比,不同于往日了。
——太祖高皇帝年间,汉室天下百姓四百余万户,不过一千五百余万口;
如此人口基数,使得当时的少府内帑,即便是按照‘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的法定税率收取口赋,岁得也不过十八万万钱。
而且还多半是三铢钱,乃至铅荚钱!
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天下民两千余万口,口赋被减免至每人每年四十钱,少府内帑岁得口赋,更是只有九万万——至多不超过十万万钱。
而这样的日子,汉家都扛过来了。
每年至多不超过十万万钱的内帑总收入,在长达三十多年(书中时间线)的文景之治当中,仍旧为如今的天子刘荣,积攒下了高达二百万万钱以上的庞大积蓄!
这不单能说明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够抠门,够能攒;
也同样能从侧面说明:每年十万万钱的总收入,对于少府内帑而言,已经很够用了。
如果节省着点,甚至还能攒下大半!
那现在的少府内帑,是个什么情况呢?
——粮食官营,光粟就是每年二万万钱,另外的麦,以及进一步加工出来的成品:麦粉,加在一起也有个三万万钱。
也就是说,主爵都尉通过粮食官营,来获取并上缴少府内帑的利润,在每年五万万钱以上。
另外,当今刘荣在太子时期搞出来的陶瓷器——奢侈品范畴的瓷器,每年三万万到五万万钱,民用品范畴的陶器,更是稳定维持在十万万钱以上!
加在一起,少说也能有每年十五万万钱的总利润。
这就已经二十万万钱了。
已经是太宗孝文皇帝年间,少府内帑年度总收入的两倍。
若再算上盐,为少府内帑带来每年三十万万钱;
即便将另外一个暴利行业:铁排除在外,如今的汉少府,光凭粮食、陶瓷以及盐,就已经将年财政收入,撑到了骇人听闻的五十万万钱!
要知道从太宗孝文皇帝元年,一直到先孝景皇帝六年——在这个时间线维序足足三十三年的文景之治,满攻才给汉家的少府内帑,攒下了二百万万钱的财富、积蓄。
而如今的少府内帑,要想再攒下同样的二百万万钱,理论上却只需要四年。
即便考虑到少府内帑,不可能学貔貅——只吃不拉,只收入不支出,这二百万万钱的储蓄目标,也大概率只需要五到六年即可完成。
这很可怕!
除了后世新时代,凡华夏封建王朝,无论哪朝哪代,能在十年内积攒下‘西汉文景之治’所积攒下来的财富,都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壮举!
而当今刘荣,却是在文景之治后,无缝衔接了这样一段拨乱壮阔的时代。
言归正传。
如今的少府内帑,已经从过去,以口赋为单一收入渠道的模式,转变为了以粮食、盐铁官营为主,陶瓷器、布匹的制作出售,外加各类工、农器械制作出售为辅的综合性多门类收入渠道模式。
过去的汉少府,但凡哪一年没收上来口赋,那就要立刻元气大伤——至少是入不敷出。
但如今的汉少府,即便偶有某一个入项出了问题,也根本不会被动摇根基。
至于具体的年度财政收入,更是达到了五十万万钱——而且是至少五十万万钱的水平线。
在此基础下,口赋?
天子刘荣只想说:如果不是考虑到升米恩、斗米仇,怕天下百姓习惯不交口赋、习惯不履行国家义务,刘荣甚至就连如今这每人每年二十钱,都不怎么乐意去收。
——毕竟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的口赋,是汉家的法定税率,是理论值。
这个理论值,早就被太宗孝文皇帝减免到了每人每年四十钱。
那么,作为太宗孝文皇帝的子孙,尤其还要仰仗太宗孝文皇帝,能借自己一点威势的当今天子荣,自然就不可能把祖父:太宗文皇帝减免的口赋,又往上加回去。
这就意味着刘荣这一朝,乃至肉眼可见的未来两到三代汉天子,针对天下百姓民争取口赋,都是被钉死在每人每年四十钱的红线以下的。
只能少,不能多。
多了就是悖逆太宗孝文皇帝、有违太宗皇帝祖制、有损太宗皇帝遗德!
而今汉室,百姓民三千万口,即便按照每人每年四十钱来收取口赋,一年也不过十二万万钱而已。
这点钱,过去的少府内帑固然会流口水。
但现如今,被天子刘荣‘惯坏’了的少府内帑,却是多少有些瞧不上了。
——税、赋的收取,从来都不是点一下鼠标,就能自动计入仓库的模拟游戏。
农税的每一粒米、口赋的每一枚钱,都是需要动用行政人力成本,派出官吏去收取、汇总、记录,并押送长安入库的。
全天下三千万口人,每人每年四十钱,说是少府内帑年入口赋十二万万钱;
可若是把收取口赋的人力、物力,以及时间、行政成本计算在内,还真不好说这十二万万钱,能不能被剩下一半。
再者,按每人每年四十钱来收,仅仅只是和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持平。
当年,太宗皇帝减免税赋至每人每年四十钱,天下人感恩戴德——因为原来的口赋,是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
后来,先孝景皇帝即立,口赋仍旧是每人每年四十钱,却再也没人感谢先孝景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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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即便没有先孝景皇帝,汉家的口赋,本业已经是每人每年四十钱了。
维持原样,只能说是先帝不敢悖逆太宗皇帝,不敢收取比父亲更高的口赋。
到了刘荣这一代,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继续维持每人每年四十钱的口赋标准,必然得不到天下人感激、感恩不说,甚至可能还会引发一定程度的不满。
准确的说,是可能会略微辜负天下人的期盼,使天下人将刘荣,归为‘没有什么大不了,只会模仿父祖’的中庸之君。
结合此间种种,刘荣最终做出的抉择,也就是可以理解得了。
一来,少府内帑压根儿不缺钱,即便完全不收取口赋,也有五十万万钱以上的年收入。
二来,这笔口赋就算是收,也只能带来账面上十二万万钱每年,实际上六、七万万钱每年的财政收入。
与这点收入相比,让天下人失望、被天下人认定为‘中庸之君’的代价,却实在有些太大。
简单而言,就是不大划算。
于是,刘荣顺理成章的决定:在太宗皇帝‘每人每年四十钱’的口赋减免基础上,进一步再行减半,至每人每年二十钱的地步。
如此一来,少府内帑不说能得到多少利益——至少收回来的六万万口赋,能覆盖收取口赋过程中的成本。
口赋也在天子荣一朝再行减免,天下人也免不得一阵感恩戴德,将当今刘荣视为太宗皇帝第二。
至少,也开始把当今刘荣,往‘或许能成为第二个太宗皇帝’的方向去联想了。
到这里,账就算是清楚了。
由外朝掌控、支配,由丞相府、御史大夫共同管理的相府国库,年农税收入为十二万万钱左右。
就算这十二万万钱的农税收入,被外朝分儿逼不留的,全都用到了发放官吏俸禄之上,也不过是六万万钱,外加价值六万万钱的粟。
实际上的数字,则大概是四万万钱,外加价值四万万钱的粟,作为汉室天下官吏的俸禄。
而此番,天子荣以少府内帑兜底,为天下官员涨工资,看似涨了很多,实则,却仍旧是云淡风轻。
——原本四万万钱的俸钱,被刘荣额外加了四倍,也就是少府内帑额外出十六万万钱;
禄米,则从原先,价值四万万钱的粟,被替换成了同等重量的麦粉。
具体操作,则是:相府国库把价值四万万钱,也就是一千万石粟交付给少府内帑,少府内帑则拿出一千万石麦粉作为交换。
二者之间的差价损失,也同样由少府内帑负责。
这样算下来,刘荣此番为天下官员集体涨俸禄,其实就是让少府内帑,每年拿出二十万万钱左右,来补贴天下官吏。
对于曾经,年入项只有十万万钱左右的少府内帑而言,这显然是祸国之道。
但对于如今,年收入达到五十万万钱,总储蓄更是超过三百万万钱,外加海量的粟、麦等粮食,物资的少府内帑而言,每年二十万钱?
主爵都尉官营盐,一年都不止赚这么点!
可以说,这二十万万钱,对于如今的汉少府而言,可谓是没有半点压力。
至于这么做有没有必要、刘荣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就不得不提当今刘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众所周知。
自有汉以来,关于汉家储君的舆论,总是能在坊间得到极高关注度。
而这,也使得汉家的每一位储君——甚至每一位曾有机会染指储君之位的宗室,都被天下人放在放大镜下观察,并最终得出了无比紧缺的人物评价。
比如大汉首位太子,太祖刘邦与高后吕雉的独子:孝惠皇帝刘盈,便是坊间一致公认的‘仁弱之君’‘儒天子’‘类扶苏’。
而刘盈的儿子,历史上的前少帝刘恭,则是坊间传闻中的典型莽夫。
太宗皇帝留痕,那自是没的说——在世圣人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到了太宗皇帝的储君,也就是先孝景皇帝刘启,坊间评价则变得有趣了起来。
从早先,偏向于‘直击要害’式的精准、简短评价,坊间对储君时期的先孝景皇帝,评价可谓是十分复杂。
什么棋盘侠啊,惹祸精啊,爹见打之类,自然是应有尽有。
除此之外,正面的评价也同样不少——如果敢决绝,刻薄寡恩之类。
而今天子荣,早在先孝景皇帝年间,就已经早早在坊间,得了个‘无的不放矢’的中性评价。
时至今日,刘荣过去这些年的表现,更是不断地反复验证着那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
当今天子荣,不说是雁过拔毛,也至少是一举一动必有深意,一进一退必有意图的‘精明’之人。
明白了这些,再来看刘荣给天下官员涨工资,也就不难嗅出别样的味道了。
——当今天子荣,压根儿就不是个闲着没事儿干,就大发慈悲给官员涨工资的角色!
天子荣送你一匹布,那肯定是想要从你这里——甚至是已经从你手里,拿走了一件做好的成衣的!
给官员涨工资,也是一样的道理。
每年二十万万钱,都从少府内帑出,也就是天子刘荣自掏腰包。
如此庞大,且源源不断、每年都这么庞大的成本砸进去,天子荣想要的,自然不只是天下官吏口头上感恩戴德。
刘荣真正想要得到的,是通过这次全天下范围的涨工资,来对如今汉室的官僚系统,进行一定程度的干涉。
说浅显点就是:过去,你们的工资是国库发的,你们的职务是外朝讨论的,朕忙前忙后,也只能得到你们嘴上的一句‘忠于陛下,忠于社稷’。
现在好了。
朕,可是正儿八经的真金白银,再往你们身上砸了。
怎么说?
叫声陛下,朕再听听?
听听看还有谁,端起碗吃饭,放筷子骂娘?
(本章完)
第525章 不怕问题暴露!
第525章 不怕问题暴露!
刘荣决定给天下官员加薪,自然是引得一阵欢呼雀跃。
但具体的加薪方案,却成了朝堂内外关注的重点。
——按照刘荣最初的方案,天下官员,皆按照原本的品秩,继续领取与品质相应的钱、粮。
只是粮食,从粟换成了麦粉,钱,则被恒定在了粟价的五倍。
如丞相、大司马等万石级别,实际俸禄四千石,在刘荣加薪后,便能领到每年二千石麦粉,以及粟的市场价:每石三十钱,乘以二千石,再乘以五——也就是三十万钱。
九卿等中二千石级别,实际俸禄二千一百六十石,未来便能得到每年一千零八十石麦粉,外加30x1080x5,也就是十六万二千钱。
真二千石,实俸禄一千九百二十石,则为九百六十石麦粉,外加十四万四千钱。
二千石,实俸禄一千六百八十石,为八百四十石麦粉,外加十二万六千钱。
比二千石,实俸禄一千四百石,为七百石麦粉,外加十万零五千钱。
——千石以上级别的官员,年俸禄都达到了足够一家食用的口粮,外加至少十万钱的水平。
而且是不受粮价波动影响的,恒定的数量粮食和钱——麦粉和五铢钱。
但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
——加薪,具体是怎么个加法。
是直接按照原来的发放方式,把粟直接换成麦粉,把钱直接加五倍,并简单说一句:陛下给你们加薪了?
还是稍微麻烦一点,先给官员发放粟,再允许官员拿着粟去找少府换麦粉;先按照原本的标准发钱,然后再由少府内帑额外发放加薪部分?
很显然,这关乎到刘荣此番增加俸禄,能在汉室政坛所造成的影响,以及从中获取到的政治声望。
刘荣自然不是什么做好事不留名、只单纯想要天下人,又或者是天下官员获利的大好人。
每年十几二十万万钱砸下去,刘荣要的就是天下官吏,都知道自己是在捧谁的碗,吃谁的饭。
所以,此番加薪,究竟是怎么一个模式,是非常重要的。
——这个时代没有微博,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收音机。
地方官员了解中央政策的唯一渠道,便是朝堂发布的正式公文,以及上级官员的口述。
刘荣很确定:如果这波加薪,长安朝堂没有颁布直言不讳指出‘这加薪的钱,是陛下自掏腰包,从内帑出的’的公文,那就必然会有无数官员借献佛。
比如,某个郡守告诉手底下的县令:啊,你们的俸禄,粟被我自掏腰包换成了麦粉,钱也多加了些。
都好好干啊~
不会让你们吃亏。
再往下,县令也跟手底下的人说了:这禄米,是郡守给咱们换成麦粉的;
可多出来的俸钱,那是本县令给你们加的!
你们要是再不好好干,可就对不起我这个县太爷,对你们这些刀笔吏的知遇之恩了……
真要是搞成这样,那刘荣还不如不瞎忙活,不如不加官员俸禄。
既然加了,那就必须让官员——让每一个俸禄得到增长的官员知道:加薪,是陛下的主意;
禄米的粟,是陛下行令少府,换成了太仓的麦粉;
多出来的几倍俸钱,也同样是陛下自掏腰包,给俺们大家伙的辛苦费,又或是养廉金之类。
就算要感谢,也得感谢陛下!
就算要感恩,也得是感恩老刘家!
就算要好好干,也得是为了陛下的恩德,报效陛下的宗庙、社稷!
但显而易见的是:但凡有可能,外朝便必然会争取。
争取什么?
争取让刘荣含糊其辞,稀里糊涂的就把官员俸禄加了。
这样,就能一层一层借献佛下去,每一位官员,都能借此得到下属的拥戴。
如果可以,刘荣最好意识不到这一点;
等意识到了,俸禄已经加了。
于是,在刘荣确定要为天下官员增加俸禄之后,仅仅只过了一天时间,丞相魏其侯窦婴,便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窦婴的目的非常明确。
——在过去这短短一天之内,窦婴便飞快草拟了此番,关于刘荣增加天下官员俸禄的诏书。
此番入宫,也是想要试着争取一下,看能不能趁着刘荣没反应过来、没意识到这一点,就把生米煮成熟饭。
但可惜的是:此番加薪,并非刘荣心血来潮。
或者说,此番为天下官员加薪,刘荣的原动力,就是借此‘闻名’于天下官吏,并得到天下官吏的感恩戴德。
所以,仅仅只是扫了一眼窦婴草拟的诏书,刘荣便已经是明白了窦婴的意图。
——什么叫‘朝堂念官不聊生’?
什么又叫‘公卿百官联袂请求’?
最让刘荣感到可笑的,是在诏书最后,窦婴甚至还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般,莫名其妙加了一句:得如此荣宠、厚待,望天下各地方郡县官、吏尽心竭力,不负家国厚望。
听上去是没啥毛病。
但在刘荣眼里,可就全是毛病了。
不要辜负家国、天下的期望?
——合着此番增长俸禄,是家国、天下给官员们加的?
不需要!
刘荣不需要天下官员,对家国、天下——更甚至作为家国、天下‘代表’的长安朝堂怀有感激!
冤有头,债有主。
钱是刘荣讨得,加薪的决定也是刘荣下的。
要感谢,天下官员只需要感谢刘荣一人即可!
至于未来,后世之君继续自讨腰包,从少府内帑继续给官员发放额外的俸禄,天下官员自然就该感激、感恩后世之君。
但现在,汉天子是刘荣。
看透了窦婴,以及窦婴为首的外朝的‘险恶用心’,刘荣却并没有当面揭穿窦婴的小心思。
——毕竟窦婴,是汉家如今的丞相,礼数上,基本与刘荣平起平坐的人物。
再加上窦婴,又是东宫窦老太后族人当中,最拿得出手,同时也是唯一拿得出手的那一个,所以即便窦婴‘暗怀鬼胎’,刘荣也不好太跌了窦婴体面。
便也没把话点破,只耐人询问的回了一句:留中不发。
看似委婉,其实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在这个时代,某位臣子递上的奏疏,被天子做出‘留中不发’的批示,那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这封奏疏过于先进,暂时没有可行性,却在未来又巨大价值!
所以‘留中不发’,一来是保密,二来,也算是把计划书封存,留待将来。
再或者,就是这封奏疏狗屁不是,但递上奏疏的人有点身份、地位,天子碍于情面不好直接驳回,又或是正面表示‘不接受’‘不认可’。
便以一句‘留中不发’,算是给彼此都留够体面。
——朕不做直接批示,不直接拒绝,给你留脸了;
你也明白了朕的意思,就不要再自讨无趣,继续反复上这种垃圾奏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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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知,窦婴是真的没明白刘荣‘留中不发’所要表达的意图,还是真的有心坚持。
在第一日碰壁后,窦婴又是接连三日入宫请见,便先后又递上了三封奏疏。
依旧是草拟的诏书草案,依旧是通篇充斥着‘朝堂研究决定’‘天下官吏要感恩’‘要好好工作’等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却是无限淡化刘荣、无限拔高长安朝堂的内容。
至于刘荣愈发不满的态度,也只是让窦婴,将措辞改的愈发银灰了些、温和了些。
但本质依旧没变。
——此番加薪,是长安朝堂共决。
至于加薪的钱从哪来,相府国库还是少府内帑——诏书里只字不提。
加薪的方案由谁人所提,谁表示支持、谁表示反对——也同样一笔带过。
被窦婴这么连续搞了几天,刘荣也终究有些恼了。
便也顾不上给窦婴,留汉相、窦氏外戚代表人物的体面,在窦婴第五次入宫请见,递上第五封草拟诏书时,刘荣也从怀中,拿出了一卷草拟的诏书。
相较于窦婴递上的草拟诏书,刘荣这一封,就无疑直白了许多。
——开篇便是刘荣的第一人称,以‘朕尝闻’起头。
后续内容,也基本就是刘荣以第一人称,给天下官吏写公开信的画风。
‘信’中,刘荣提到了过去这段时间,在天下引起轰动的奴籍案,顺带着,对天下官吏进行了一番敲打。
敲打过后,又话锋一转,以‘仿效太宗皇帝厚养其廉,使其不必再贪腐受贿’为依据,摆出了增长俸禄的戏肉。
具体的俸禄增长方式、新的俸禄发放模式,刘荣也是一五一十,事无巨细的写了个明白。
——从今往后,官员的俸禄,不再是由相府国库直接发放到官吏手中。
而是先由相府国库,按照原先的俸禄标准,将禄米、俸钱,以及官员名单——也就是工资表移交少府。
收下相府送来的粟、钱,以及俸禄发放表后,再由少府内帑,去给天下官吏发放俸禄。
和过去,俸禄分禄米、俸钱这两部分有所不同。
往后,汉家官吏的俸禄,将分为:禄、俸、赏、赐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禄,自然是与品秩对应的麦粉。
比如丞相,食禄万石,实俸四千石,‘禄’便是二千石麦粉。
——俸,也是和原先一样的,与品秩对应的俸钱。
仍旧是丞相为例,实俸四千石,俸钱,便是按照粟每石三十钱的市场价值,对应二千石粟的六万钱俸钱。
至于多出来的赏、赐两部分,便是其中的关键了。
赏,被刘荣明确为:养廉赏金。
数额为两倍俸钱。
赐,则被刘荣描述为:犒酬补贴。
同样为两倍俸钱。
具体来说,食禄万石、实俸四千石的丞相,除了能拿到二千石的麦粉作为‘禄’,价值二千石粟的六万钱作为‘俸’,还能分别得到各十二万钱的‘赏’‘赐’。
六万的俸钱,十二万的赏钱,再加十二万的赐钱,这才有的总共三十万钱。
往下也一样。
到最低一级的百石,也同样是五十石麦粉作为‘禄’,价值五十石粟的一千五百钱作为‘俸’。
另外,还有三千钱的‘赏’,三千钱的‘赐’——加到一起,总共到手七千五百钱。
按照这个操作模式,官员们显然是能无比直观、清晰的明白:自己拿到的粮食,为什么会从粟变成麦粉;
自己拿到的钱,多出的部分是什么,谁发的、为什么要发。
也只有这样的操作模式,才能最大限度达成此番,刘荣自掏腰包给天下官员加薪的核心诉求。
这样一封明确自己意图,并戳破外朝‘险恶用心’的诏书被拿出,窦婴当即心下了然:当今刘荣,还真没那么好忽悠。
但出乎刘荣意料的是,在得知自己‘不好忽悠’后,窦婴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
准确的说,是以丞相窦婴为代表的外朝,即便是在计划暴露之后,也依旧没有选择放弃。
——软的不行,忽悠、偷袭不成,外朝开始打明牌了。
一开始,还有些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同刘荣说些‘陛下这样锋芒毕露不好’‘太宗皇帝从未标榜自己的功绩,却丝毫不影响天下人爱戴太宗皇帝’之类的话。
到最后,实在奈何不得刘荣,外朝更是开始耍赖了。
一副非暴力、不合作——陛下不同意我们的建议,那我们就不同意此番加薪的架势。
这么一闹,刘荣当即就乐了。
——嘿!
——当朕是被吓大的?
——还是以为朕,是被吓到汉家的天子之位上的?
被这么反复不断的当傻子忽悠,刘荣也不再给外朝留体面了。
直接就是一手釜底抽薪——好啊!
不加薪是吧?
不加就不加!
然后,刘荣便以个人名义,草拟了一道告示。
内容也很简单——便是告诉天下官员:朕本来想着给你们加薪,但朝堂内外反对的声音太大,朕实在拗不过,只好作罢。
仅仅只是草拟,并没有正式发布,外朝就跪了。
后来的一切,也变得出人意料的顺利。
只是又一番重大变动,长安朝堂,免不得又是一阵嘈杂和忙碌。
顺带着,一系列原本不存在,或者是存在,却并没有暴露的问题,也开始次序出现在刘荣的眼前。
但对于这越来越多、越来越麻烦的问题,刘荣却是干劲十足。
——封建王朝,从来都不怕问题暴露!
而是怕久不暴露,甚至不敢暴露的问题。
(本章完)
第526章 远大目标
第526章 远大目标
要说封建王朝,会被哪些问题所影响,这个命题实在是太过于宏达。
但若是将范围缩小为:哪些问题,会对封建王朝造成显著影响、重大打击,那就简单多了。
——外部军事、文化、经济威胁;
内部,则是分配不均,阶级固化,官僚腐败,寡头乱国。
而对于当今汉室,乃至于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的华夏王朝而言,外部威胁,基本不存在文化和经济威胁。
华夏文明璀璨的光芒,使得任何外族势力,都无法在文化层面威胁到华夏。
至于经济——至少在封建时代,地球上,还真没有第二个整体,具备在经济层面威胁华夏文明的实力。
所以,对于华夏封建文明而言,外部威胁,其实就是军事威胁。
事实上,在华夏上下五千年——也有可能是八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外族对华夏文明造成的军事威胁,在大多数时候,都并非动摇华夏文明根基的祸患,而是激励华夏文明奋发图强、积极进取的外部激励。
如远古时期,华夏文明在黄河流域,占据不过数百里方圆,进行着半奴隶制,半部落制的文明活动。
如果没有外部威胁存在,那华夏文明从‘部落文明’发展为社会文明,或许需要上千年,乃至数千年的缓慢发展。
而在外部威胁的‘逼迫’,或者说是驱动下,华夏文明几乎是在几百年内,就完成了从部落文明到社会文明的进化。
华夏民族的群体构成,不再是上古时期的奴隶制农耕部族,而是变成了半奴隶、半封建制的统一政权。
而且这个进程,并没有随着统一的华夏王朝——如夏,亦或更早的虞、唐等政权的建立而停滞。
随着时间的推移,华夏文明的活动范围,也从上古时期的黄河下流流域,逐渐扩散到了宗周时期,占据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中原地区。
而在宗周之时,华夏封建制度得以健全,在分封制的催化下,华夏文明进入了一段告诉发展、扩张时期。
——凭借着周天子‘地图开疆’,一块又一块蛮夷之土,被周天子在地图上分封给姬姓宗室。
而后,便是受分封的姬姓王族们,自掏腰包组建兵马,前仆后继的‘走出国门’,一刀一枪,将周天子分封给自己的国土打了下来。
到了周亡、秦兴之时,华夏文明的对外扩张,似乎是陷入了停滞。
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岭南百越之地,是在始皇嬴政派出征南大军后,才第一次被纳入华夏版图!
在那之前,莫说是百越之民、岭南之地——甚至就连吴、楚之民,长沙、淮南等地,都是天下人公认的方外之地、未化之民。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住着野人的深山老林。
数百年前,就连楚庄王都曾半带讥讽,半带自嘲的说出一句:我蛮夷也。
而现在?
谁敢说如今的吴楚之民,是‘未化蛮夷’?
谁敢说长沙、淮南,是未服之地?
甚至就连岭南百越之民,都已经对华夏文明有了相当程度的认同!
倒是北方,华夏文明的对外扩张、发展,确实受到的不小的阻碍。
究其原因,固然有春秋战国数百年,华夏文明内部纷争不休,根本顾不上北望的缘故。
以及,在过去这百年当中,华夏文明接连剧变。
先是秦一统天下,随后又二世而亡,楚汉相争。
待汉家再度统一,华夏文明早已被战争内耗,荼毒的千疮百孔。
无力、无暇北顾,甚至暴露在北方游牧民族的重大军事威胁之下,成为了西汉王朝前半页,所要面临的首要难题。
当然了。
如果只是外部军事威胁,华夏文明也不至于上百年缓不过劲儿来。
因为农耕文明对游牧文明的降维打击,以及封建文明对部落制奴隶文明的跨时代领先,使得华夏封建王朝,天然具备‘苟几年就能发育起来’的巨大潜力。
但正如前文中所提到:华夏文明,或者说是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文明、政体,都并非只有外部威胁。
甚至可以说,外部威胁,在绝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华夏文明最头疼的。
真正让华夏文明头疼的,还是内部问题。
如始皇嬴政一统天下,对外部可谓是无比强硬,抬手就来。
又是北征,又是南下——北方游牧民族不敢南下牧马,南方百越、西南夷,乃至于东北的朝鲜半岛,都无不臣服于大秦的黑龙旗下。
真正让始皇嬴政感到头疼,并最终导致秦王朝二世而亡,分崩离析的,还是内部的问题集中爆发。
具体到如今汉室——在开国初期的太祖高皇帝年间,汉家内部,可谓是五毒俱全。
凡是一个封建王朝可能存在的内部问题,在汉初都无一或缺。
经济、民生;
社会治安、稳定;
割据势力、寡头。
在如此恶劣的内部环境下,原本并不十分棘手的外部军事威胁,也就变成了让人无可奈何地老大难。
——匈奴人很难打吗?
至少对于汉初的太祖高皇帝而言,显然并不难。
汉匈平城一战,汉家也并非是被匈奴人飞龙骑脸,全程碾压,反倒是汉家从始至终都掌握着优势。
若非意料之外的白登之围,以及当时此起彼伏的关东异姓诸侯叛乱,那场汉匈平城之战,很可能成为奠定汉家‘东亚怪物房房主’的立国之战。
而在那之后,汉家决定以‘和亲’为国策,将外部军事威胁无限期搁置,转而专心处理起了内部问题。
针对异姓诸侯,太祖高皇帝刘邦采取铁腕镇压的措施。
考虑到分封制到郡县制之间的平缓过渡,以及最大限度降低中央行政成本,异姓诸侯被消灭之后,高皇帝又改以宗亲诸侯,作为权宜之计。
之后的孝惠皇帝,前、后少帝——或者说是吕太后,以及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
这接连六位,或者说是三位帝王在位期间,汉家也一直都在忙着解决内部问题。
陵邑之制,扼杀门阀、世家出现的可能,镇压地方豪强势力;
轻徭薄税,与民休息,则是最大限度提高汉家复苏的进程和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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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一场吴楚之乱,以及导致吴楚之乱爆发的《削藩策》,又将宗亲诸侯尾大不掉,成为又一个‘异姓诸侯’般威胁宗庙、社稷的存在,给消弭于无形。
就这么一件件、一条条处理,解决下来,到了当今刘荣即立,汉家内部的问题,似乎都已经得到解决。
汉家似乎已经完成了‘安内’的历史进程,接下来,似乎也可以专心致志的‘攘外’了。
但事实上,正如华夏文明的发展、扩张,并没有随着周王朝建立,而陷入停止一样。
华夏文明的历史进程,也同样不会因为汉家内部安定,而止步不前。
——安定,并不是最终目的。
对于华夏王朝而言,永恒不变的命题,是发展、进步。
至于安定,也只是发展、进步的前提条件——先求稳,再发展,只有安稳的内部环境,才能为发展提供良好的条件。
所以,如今汉室,内部似乎并不存在太多问题,至少不存在什么迫切需要解决、不解决就要出大问题的隐患;
外部威胁:北方匈奴,似乎也随着一场场汉匈打仗得胜,而逐渐消失。
但作为汉家如今的掌控者,刘荣却清楚的知道,一切都还没完。
无论是外部军事,还是内部治理——刘荣需要做的,汉家需要做的,以及华夏文明需要走的路,都还远远没有结束。
顶天了去,也只能说:在长达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励精图治之后,汉家总算是从开国初期的‘类封建政权’,进化为了真正的统一封建王朝。
那接下来,难道就不需要再做什么了,难道就要混吃等死了吗?
显然不是。
——汉室内部的割据势力,从汉初的异姓诸侯,到太宗皇帝年间的宗亲藩王,至今,也不过是被剔除了爪牙的宗亲藩王。
而这些占据大半个关东——甚至可以说是‘大半个中原’的宗亲诸侯国,最终都是要被化为郡县,由长安朝堂中央直辖的。
秦二世而亡,就是因为始皇嬴政,在秦王朝不具备‘天下尽行郡县’的时候,一口气将分封制全面废除。
而汉初,太祖高皇帝之所以恢复分封制,除了分封制到郡县制,需要过渡的考量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当时的汉家,不具备天下尽行郡县的能力。
无论是行政成本,还是直辖难度,都远非当时的汉家所能承担。
那现在呢?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汉家是否发展到足够强大的地步,从而可以对整个汉室版图,都通过郡县制进行直辖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并不好说。
就拿此番,刘荣为天下官吏加薪举例。
——说是为天下官吏加薪,但事实上,却只是给关中地区,以及北方的北地、陇右,南方的巴蜀、汉中等由长安直辖的郡县官吏加薪。
至于占据汉室版图过半部分的关东,尤其是那些个宗亲诸侯国,则并不在此列。
宗亲诸侯国的官吏俸禄,依旧需要这些诸侯国自己承担,加薪与否,也不是刘荣说了算。
假如有一天,刘荣决定效仿始皇嬴政,全面取缔分封制,废黜所有的诸侯国,在全天下范围内实行郡县制,那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这部分陡然多出来的官员俸禄。
如今的长安朝堂中央,直辖汉室近半版图,也就等于说是只需要给汉家一半的官员发工资。
剩下的一半官员,都是由宗亲诸侯养着。
如果尽行郡县,那就意味着汉家,由长安朝堂直辖、直属,需要有朝堂中央发放俸禄的官员,至少也要翻倍!
虽然农税也可能要增长许多,但这依旧是一个巨大的财政压力。
再者,治理地方,并不是说俸禄给官员发下去,官员就能好好办事儿的。
——哪怕后世,尚且还有‘山高皇帝远’的说法,更何况是这两千多年前的公元前?
距离都城越远,官员素质越差、政府公信力越低,行政效率也越低下,才是封建时代的常态。
分封制的优势,也是为了让‘山高皇帝远’,因为诸侯王的存在而被降低负面影响。
——好比吴地,在郡县制下,距离长安足有数千上万里,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山高皇帝远。
哪怕是官员真的鱼肉乡里,乃至于激起民变,长安得到消息,并派出使者了解情况,又返回长安汇报,都是需要好几个月的事。
但若是有一个吴王,就在吴地坐镇,那就能让着数千上万里的距离,缩短为地方郡县,到吴国国都的距离。
就算长安朝堂鞭长莫及,也总还有吴国都城的吴王就近应对,也就不存在‘山高皇帝远’的说法了。
而郡县制,却会让这个问题再次出现。
回想一下,始皇嬴政驾崩后,最先出问题的是哪里?
——楚地。
那楚地出了问题后,秦廷是如何应对的?
先是咸阳中央,派遣少府章邯征发骊山刑徒,从咸阳出发,几乎是一路过关斩将——在关中就开始打陈胜、吴广的叛军。
这么一路推过去,可谓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但等章邯赶到关外,也已经是大半年之后的事了。
还有北方长城军团,被二世胡亥,或者说是赵高命令南下平叛,结果平白便宜了匈奴人不说,还葬送了大秦王朝最后的精锐。
从事后诸葛亮、马后炮的角度来分析:如果当时,秦王朝在楚地,有一位嬴姓宗室为楚王;
那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最起码,楚地乱的不会那么快,刘邦、项羽等各路义军统领,也不会那么快的平定楚地,并以楚地为根基向外拓展。
只要速度慢下来,咸阳秦廷中央就能得到反应时间,无论是从楚地周边地区调集军队也好,从咸阳中央慢条斯理的派遣精锐中央军也罢,总是能更从容地应对变故。
所以,如今汉室,并非‘内部已经不存在问题’,外部的匈奴人也已经被彻底解决。
于外,匈奴人只是受挫、只是伤筋动骨,却还没有彻底被打败,甚至都还没有被动摇统治根基。
于内,汉家通过郡县制掌控全天下,也仍旧是个远大,且暂时见不到曙光的目标。
(本章完)
第527章 稳步推进
第527章 稳步推进
如果将如今,汉室所存在的内外大小问题罗列出来,得出一个表格,其实就不难发现:随着发展,汉室的问题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变得越来越多了。
——高皇帝年间,汉匈平城一战,让汉家彻底确立了长达五十年的和亲之策,作为处理外部军事的权宜之计。
对于当时的汉家而言,外部威胁,其实是不需要太过深入、精细的进行考量的。
匈奴人?
和亲就好了。
隔三差五送个宗室女过去,美其名曰‘送公主和亲’,能让匈奴人安生几年最好,至不济,也能让匈奴人入侵边境时有所收敛。
岭南百越?
安抚就好了。
赵佗那老不死的隔三差五称帝,就派南越问题专家:太中大夫陆贾走一趟,让赵佗老老实实去帝号、称汉臣。
只要赵佗愿意去帝号——哪怕只是象征性的表示臣服,那其他的粗枝末节,汉家也就懒得去管了。
什么黄屋左纛啊,临朝称制之类,随他赵佗在岭南瞎折腾。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汉家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封建统一王朝,汉家对于这两个方向的外部威胁,也开始越发的头疼了。
对待北方的匈奴人,汉家已经不能再无脑丢出‘和亲’二字,然后摆出一副尽人事听天命的作态,任由匈奴人肆虐北境。
每当匈奴人有动作时,如今的汉家,都需要按照国战的规格进行战略准备,以应对匈奴人‘狗胆包天’‘不自量力’的入侵行为。
南方也是。
对于岭南百越,尤其是老乌龟赵佗,汉家也是盯得越来越近,对赵佗的容忍度也越来越低。
高皇帝年间,汉家对赵佗的要求,是只要接下‘汉南越王印’,便上表臣服即可。
吕太后年间,则成了:只要赵佗在发往长安朝堂的奏疏中,不口称‘朕’就行。
至于在岭南,赵佗出入称警,行文用制,一切排场都比照天子,汉家懒得去管,也管不过来。
到了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年间,则变成了隔三差五派人去岭南,劝赵佗老实点,给双方都留下体面。
只要赵佗表面功夫做得好——只要少干些称王称霸,又或是称帝的事,汉天子脸上好看了,便也不管赵佗具体在岭南干什么了。
以至于吴楚七国之乱,赵佗应吴王刘濞之邀请,从自己的南越国,已经同样位于岭南的闽越、东海等国派出军队,参加刘濞的翻盘大军,长安朝堂都没有秋后算账。
非但没有秋后算账,甚至还竭力的为赵佗、为岭南证明:吴楚之乱,岭南绝对没有派出一兵一卒!
什么?
你说梁都睢阳城下,死了很多操持南越口音的叛军兵士?
假的!
假新闻!
都是吴王刘濞那老贼用心险恶,离间长安朝堂中央,和淳朴的岭南百越之民!
给当时的先帝急的,那是比赵佗自己,都还要害怕赵佗被明确指为吴楚之乱的参与者。
但短短数年过后的今天,汉家对待南越,也不再是过去那边,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并不管赵佗具体干些什么的宽松程度了。
——汉匈朝那之战前后,赵佗于岭南再度称帝!
战争结束后第一时间,赵佗便又‘反复无常’,遣使称臣,表示自己之前是年迈昏聩,做了件蠢事。
于是,等到了汉匈河套-马邑之战前夕,不等赵佗开始上演蛇鼠两端大法,刘荣便率先派使节去了岭南,提醒赵佗:同样的招式玩儿第二次,可就不灵了。
那一回,赵佗倒是没有急着称帝,却也着重观望了汉匈河套-马邑战役的发展和结果。
最终,汉家大获全胜,夺取河套,赵佗又是第一时间上表长安,表示南越永为刘汉藩属,不敢有二心。
刘荣的答复,却不再是高皇帝、吕太后,又或是太宗皇帝、孝景皇帝那般,嘴上一边骂着‘老不死’‘老乌龟’,手上的笔却在夸赞赵佗深明大义。
而是义正言辞的告诫赵佗:汉家今非昔比,于内外宗藩、属国的态度不同往日,希望岭南‘量力而行’,莫要行差就错。
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七个字的含金量,显然无需赘述。
凡华夏之民,就没人会不明白这七个字的意思,以及应用到的场景。
如此激烈、强硬的措辞,对于过去的汉家,可谓是无法想象的。
但现在?
——得到长安朝堂的强硬辞令,所谓的‘南越武帝’赵佗,那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响的。
原因无他:北方匈奴,已经在汉家的兵锋之下,愈发显露颓势。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厚积薄发之下的刘汉,已经逐渐回到了天朝上国的应属之位。
一个对外族毫不软弱,且说打就能打、说打赢就能打赢的华夏政权,赵佗见过。
赵佗很清楚:这样一个能在轻松写意间,对待外族、处理北方游牧民族的统一政权,莫说是自己这个‘南越武帝’了,便是夕日的霸王项羽、沛公刘季,也得老老实实等到祖龙驾崩,外加二世胡来,以致天下大乱。
至于为什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汉家发展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强大,北方匈奴、南方百越,反倒越来越让汉家头疼的,倒也不是因为这两个方向的外部威胁,发展的比汉家还快、实力比汉家还强大。
而是因为随着发展、随着力量的增强,汉家对这两个方向的外部威胁,预期在变高。
就好比后世,某个街头乞儿,吃了上顿没下顿,三天饿个八九顿的,自然是没工夫去思考未来,自己是应该考北大还是考清华。
这顿饭能吃饱,还能剩点吃的做下顿饭,对于这个乞儿而言,就已经是非常满足的事了。
但有朝一日,这个乞儿在某个好心人的恩遇下咸鱼翻身,得了个不大体面,却也能勉强养活自己的工作,如服务员之类。
这时候,吃饱,就不再是这个乞儿的唯一诉求了。
——至少这个乞儿的诉求,不再是简单的‘这顿吃饱,下顿不挨饿’,而是会变成:未来这几个月吃得饱,如果可以,最好再攒下一点钱,好找个能遮风挡雨的住处。
这种预期的改变,在普通人身上也同样明显。
大家都贫穷的年代,普通人想的,顶多也就是三转一响,以及夫妻两人的铁饭碗。
日常生活中,一年半载能沾一次荤腥,隔三差五能吃一顿细粮,就已经是‘神仙过得日子’了。
但社会富裕起来过后,大家就不再满足于三转一响了——开始眼红小汽车、大哥大了。
吃食也越来越讲究,开始比哪家饭店的大厨手艺好、哪家酒店的酒席菜更硬了。
再后来,所有人都越发富裕的时候,预期更高了,追求的东西也更多、更‘远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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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车啊~
豪宅啊~
名牌名表,明星模特啊~
乃至于乡村风的奢侈品,比金子还贵的布偶娃娃之类——主打的就是一个不要对的,只要贵的。
这是人性,是预期随着社会水平、文明发展的进程而提高,无可厚非。
只是类似的情况,自然也存在于政权、文明之上。
——弱小时,汉家对外部的预期,是能别打起来就行;
北方匈奴、南方百越,尽可能别打起来,内部问题也尽可能晚点爆发、爆发的力道小一点,好让汉家能得到尽量多的时间,去一个个处理这些问题。
但强大起来,今非昔比,乃至于‘鸟枪换炮’的汉家,难免就要端起架子,由于更高的预期,而采取更加傲慢、强硬的态度和措施了。
后世人也常说:真正让人痛苦的,不是有限的贫穷。
而是无限的欲望。
因为欲望,会让人不断地提高预期,不断地增加‘想要得到’的东西。
而在任何一个生物群体当中,占据‘绝大多数’的普通成员,都是鲜少能得偿所愿、心想事成的。
这就意味着欲望,为人们带来的预期提高,最终大概率会演变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你想要豪车,想要豪宅,想要霸道总裁爱上我,飞上枝头变凤凰。
结果到了相亲市场一看——好家伙!
总裁身高媲美武大郎,体重直逼鲁智深,大腹便便,秃头油脸,看着就让人吃不下饭!
等你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强忍恶心,接下这泼天财富’的时候,更打击你的事发生了。
——人家压根儿看不上你!
追人家的女孩子,能从新乡排队到纽约!
其中,甚至不乏国民女神级别的大美人!
嫁入豪门,做总裁夫人,和年少多金的总裁,过上没羞没臊的生活的美梦破碎,你感到非常沮丧。
只是你早已忘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家出生的普通女孩,既没有出众的外貌,也没有特别的才华。
与同样普通的其他女孩,你唯一的不同,便是做了一场豪门梦,有了‘总裁夫人’的预期。
你的沮丧,并不源自现实的残酷,而是源自预期的破灭。
或者说,早在你不自量力的,构建与自身实力严重不符的超高预期时,就注定了预期会破灭。
好比一个乞儿,立志要做世界首富——志向不可谓不远大。
但未来的某一天,这个乞儿因为没做成世界首富而感到沮丧,却并不会让人感到同情,只会让人觉得本应如此。
言归正传。
汉家愈发强大,自然也就太高了对待外部威胁——即北方匈奴、南方百越的预期。
与匈奴人,汉家如今的态度是:最差最差,也得和匈奴人平等对话,并且这还得是汉家‘恩赐’匈奴人,允许匈奴人与自己平等对话。
至于南方百越,则更直接了。
刘荣已经正大光明的在朝议上表示:赵佗故去之日,岭南内附之时!
在老乌龟赵佗尚还健在的当下,汉家就要开始为将来,岭南地区的全面内附做准备!
只等赵佗身死,岭南是主动内附也好,被动臣服也罢,总归是要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的。
这,才是让汉家‘越强大,却越头疼’的原因所在。
——对待匈奴人,和亲容易,强硬难。
对待岭南百越,安抚容易,威压难。
无论是人还是政体,对某人或某方保持低姿态、温和态度,总是非常容易,非常省心省力的。
但高姿态、强硬态度,却需要有足够的胆魄和决心,外加实打实的硬实力作为支撑。
不单如此,还需要费更多的精力,去进行更为细致的思考、谋划。
比如汉家对匈奴人——过去什么都不用考虑,只等匈奴人漫天要价,然后坐地还钱即可。
最后谈妥价格了,物资往草原一送,公主往草原一家,这就是和亲了、结盟了。
现在,却没有这么简单了。
每一次和匈奴人交涉,哪怕是外交交涉,汉家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免错过某个可以欺压匈奴人、占匈奴人便宜的机会。
甚至就连接见匈奴使者的时候,朝堂内外公卿大臣,也都是反复斟酌措辞,乃至于提前排练,就为了在朝堂之上,于匈奴使者当头棒喝,以名垂青史。
整个汉室内外上下,预期都在提高。
对外如此,对内亦然。
高皇帝年间,别说是百姓自己——就连官员,都只希望百姓饿不死,甚至是少几个饿死的人。
但现在,朝堂内外已经在叫嚣着‘文景之治后,汉家彻底大兴’的千古盛世了。
自然,内政治理的方方面面,包括但不限于民生民计、宗亲诸侯,官僚吏治等诸多方面,也都在这大环境的风气下,蓬勃向上。
幸运的是,为这一切掌舵的人,是刘荣。
在刘荣的稳定操盘下,汉家的一切,都在稳步推进,稳步向前。
而在遥远的草原,随着单于庭‘姗姗来迟’般的重归,草原上本就有些诡异的氛围,也变得愈发破朔迷离了起来。
单于庭西征归来。
军臣回到幕南,落脚龙城的第一件事,便是紧急召见右贤王:挛鞮伊稚邪。
之后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
但所有人都清楚:这一年,乃至未来数年的草原,都不可能再回到早先的平静,以及安宁、祥和……
(本章完)
第528章 单于庭
第528章 单于庭
此番西征,匈奴单于庭可谓是收获满满。
自幕南先北上,而后沿着大漠一路向西,单于庭主力所领衔的匈奴西征大军,可谓是一路高歌猛进,连战连捷。
在西域,包括单于庭在内的所有部族、所有勇士,都可谓是战了个酣畅淋漓——或者说是抢了个盆满钵满。
大军一路抵达大宛附近,确认了这个位居大草原以西的羸弱大国的存在。
最让军臣魂牵梦绕的,无疑便是那些高大、威猛的大宛天马!
只可惜,此番西征,匈奴单于庭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用在除西域之外的地方。
对于大宛那块遍地黄金,同时又羸弱到一触即碎的大国,单于庭可谓是垂涎三尺,却也不得不暂时收敛起贪婪之心。
当然,在回来之前,那大宛王也是十分知趣,给单于庭奉上了许多本国特产。
什么,印着大脑袋的金币啊~
金发碧眼的美人啊~
还有让匈奴人瞠目结舌,技艺貌似不亚于汉人的精湛工匠!
唯独没有那大宛天马。
军臣所得的那五匹大宛马,还是当地商人趁夜奉上,让军臣知道了这一优良马种的存在。
至于大宛王为何如此‘不老实’,为何要私藏这大宛马,军臣也不难明白个中关键。
——对于大宛而言,匈奴的强大毋庸置疑。
而作为一个强大的游牧统一政权,匈奴对大宛的军事威胁,是以骑兵为核心形成。
如果再让匈奴人拥有大宛天马,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再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虽然不曾从中原汉地传到中亚,但类似的道理,大宛人总也还是明白的。
大宛人明白,金币、美女、工匠等财富,不止自己有——但还是个国家,哪怕是西域那些个弹丸小国,也都是或多或少能拿出一些的。
但大宛马,却是足以让匈奴人为之痴狂,甚至癫狂的大宝贝。
一旦让匈奴人知道了大宛马的存在,那大宛国,便要变成匈奴人的头号大敌、必征之国。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大宛王千算万算,终究是没算到商人的贪婪,居然成了自己计划失败、功败垂成的关键。
此番,单于庭西征,满载而归,并未急于攻略大宛。
但这块肥肉的存在,却已经上了匈奴单于庭的愿望清单。
下一次西征,匈奴单于庭的首要目标,便很可能是大宛国,以及大宛特产的大宛天马。
当然了。
这一切的前提是:匈奴人、匈奴单于庭,还有大军西征的精力。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未来数年内,匈奴人的注意力,多半要落在曾经固若金汤,如今却风雨飘渺的幕南地区了。
“右贤王,就是这样辜负撑犁天神,和草原游牧之民的信任、期盼的吗?”
幕南,龙城。
才刚西征归来,踏足龙城后,连一口水都还没顾得上喝的匈奴单于:挛鞮军臣,此刻脸色无比的难看。
大刀阔斧坐在上首的虎皮王座之上,目光直勾勾落在弟弟:右贤王伊稚斜身上,那深邃而又阴戾的目光,似恨不能把伊稚斜活活咬碎!
王帐之内,伊稚斜循声抬起头。
便是一个‘金碧辉煌’的人影映入眼帘。
——此番西征归来,军臣也属于是鸟枪换炮了。
曾经那顶通体发暗的金冠,已是被大宛匠人清洗干净,散发出耀眼的金黄色光芒。
原本光秃秃的王冠,更是被一个个珍珠、宝石所点缀。
沿那金王冠缓缓向下——军臣脸上、耳朵上,甚至于鼻子上、嘴上的铁环、铜环,也都被替换成了黄灿灿的金环。
金环与金环之间,甚至还有做工精美的金链条相连!
几条珍珠、玉石加黄金串成,每一条都有拇指粗的项链,沉甸甸的挂在军臣粗短的脖颈之上。
身上胡袍,也早就被换成了一件点缀的金石珠玉,说不定比布还多的奢华外袍。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无疑便是军臣手中,那杆象征着草原至高权柄的金杖了。
——比原先粗了整整一圈不说,同样多出了许多珠玉点缀!
尤其金帐顶部,一颗拳头大的青绿色夜明珠,正在帐内火光的照样下,散发着清冷的幽绿色光芒。
匈奴单于庭此番西征,光是看军臣身上的打扮,就能看出必定是收获满满。
但也正是这由内而外,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暴发户气质,让伊稚斜愈发抬不起头,愈发不敢直视军臣吃人般凶狠的目光。
此番西征,单于庭主力从西域,以及大宛等国掠夺来的财富,本足以让整个匈奴强大一大截,甚至在财力层面,具备和汉人继续叫板的底气!
都不用说别的——光是此刻,军臣浑身上下挂着的、穿戴着的金饰,就足以让任何一位汉人游商,将所有汉人不允许塞外的东西卖给单于庭。
包括但不限于:弩、甲在内的制式武器;
铜、铁在内的违禁金属;
茶种、书籍之内的经济文化用品等。
如果过去这两年,汉匈双方相安无事,那军臣西征归来过后,原本愈发倾斜向汉人的天平,大概率是能回到有利于匈奴人的一方的。
但一想到这些——一想到过去这两年,军臣忙着西征的这段日子,幕南大本营发生的事,伊稚斜本就深深弯下的腰,便好似是要彻底断了……
“伟大的撑犁孤涂,从西方带回了天神的恩赐。”
“但我大匈奴的右贤王,却成了被恶魔缠身的人。”
如是一语说出口,伊稚斜终也只得无奈的跪下身,匍匐上前,细心舔舐起了军臣裸露在外的脚趾。
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猎犬,想要通过这种无下限的讨好,来求得主人的原谅和宽恕。
但很显然,伊稚斜‘犯’的错,远不是舔一舔军臣的脚趾,又或是把黑锅甩给所谓的恶魔,就能够翻篇的。
尤其是眼下,匈奴人在面对汉家时的境况,居然比军臣西征前都还要糟糕——而且糟糕许多!
西征前,匈奴人在面对汉家时,不怎么有底气;
西征归来,明明一切顺利,匈奴人在面对汉家时,原本只是弯着的腰,却似乎要彻底断掉了。
这让军臣如何不怒?
就像是一把游戏,你一个人去把大龙偷了,猛吃了一波团队竞技。
结果回头一看:好家伙,门牙塔没了……
“右贤王,是游牧之民的罪人。”
出人意料的是:军臣最终,并没有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也没有怒火冲天的提刀砍人。
只如是轻飘飘道出一语,便好似被抽干了力气般,软软瘫坐在了虎皮王座之上。
眼下的状况,对于军臣而言,远不是‘麻烦’‘棘手’等字眼所能够形容。
曾几何时,河套、河西,幕南、幕北——几乎所有长着草的地方,都为游牧之民所有。
彼时的汉人,连一块像样点的养马地都没有。
说是‘轻徭薄税’‘与民休息’,实际上就是忍气吞声、低调发育多年。
但从高皇帝刘邦至今,足足过去了五十多年;
汉家历经高皇帝、孝惠帝、前、后少帝,太宗、孝景六帝,到了第七代的当今刘荣。
草原上的匈奴单于庭,也从最初的冒顿单于,后来的老上稽粥单于,传到了第三代的军臣。
这么多年过去,汉人所谓的‘积蓄力量’,也仅仅只是倾天下之力,才勉强凑出来了几个骑都尉。
——满共不过万把号人的骑兵,丢在草原上,不说是连一个水都翻不起来,也绝对无法引起游牧之民的重视。
尤其这几部骑都尉,并不曾被汉人整编为一支上万人的骑兵集群。
其中至少有一半,是以斥候骑司马、骑屯曲的编制,分散于汉家的各路兵马。
仅有的两个整编骑都尉,那也是金贵得不得了——别说是上阵杀敌,与匈奴骑兵集群冲杀了,就连日常的训练,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军臣甚至听说汉人的孝景帝,曾因为一个将官在训练时,让一名精锐骑兵不慎摔死而勃然大怒,差点将那个骑兵将官直接处死!
而类似的事,在草原上却可谓司空见惯——勇士坠马而死的意外,每天都在草原各地发生。
别说是单于庭,就连这个勇士所在的部族,都不大会把类似的事当回事。
军臣曾以为,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很长很长的时间。
长到匈奴单于大位,传到军臣的儿子、孙子,乃至于数百年后的子孙后世,汉人也依旧凑不出一支像样的骑兵部队。
不曾想,河套-马邑一战,汉人通过卑劣的手段,夺走了撑犁天神赐予游牧之民的圣地:河套。
失去了这片沃土,已经足以让军臣,成为草原千夫所指的无能单于。
但事态也依旧没有完全失控。
——汉人占据河套,并没有屠杀河套部族。
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军臣有信心,能通过与这些部族里应外合,将汉人重新赶回长城之内,继续‘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但丢失河套,让军臣威仪尽丧,军臣迫切需要通过一场耀眼的胜利,以及看得见、摸得着的庞大利益,重新将草原各部整合在一起,拧成一股绳,才有机会重新和汉人对峙。
为此,军臣不惜冒险西征,临行前,更是将大本营:幕南地区的所有事物,都脱付给了自己野心勃勃的第二储君——右贤王伊稚斜手中。
军臣形象,伊稚斜再怎么野心勃勃,也终是与单于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为了匈奴单于庭,为了维持挛鞮氏对草原的通知,伊稚斜必然会顾全大局,为自己守好幕南大本营。
等自己西征凯旋,重新团结起来的草原游牧之民,必然能一鼓作气,将河套重新夺回来!
而现在,军臣真的西征归来了。
真的‘凯旋而归’,真的凭借一场接着一场的胜利、一车接着一车的财货,将草原游牧之民重新凝聚在了一起。
结果回到幕南,却发现河套,早已经成为了游牧之民只能在梦中见到,却再也不可能轻易踏足的天边仙境。
甚至就连隔断河套与幕南的高阙,都已经被汉人所夺。
未来,匈奴单于庭,根本无心野望河套。
反倒是幕南地区,要因为高阙的丢失,而暴露在汉人的兵峰之下,随时都处于被汉人肆虐、扫荡的危险境地……
“撑犁天神,为何就不多多眷顾我大匈奴呢……”
如是想着,军臣纵是再怎么无奈、无力,也终是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从伊稚斜口中,了解到高阙丢失的整个过程,以及高阙丢失后,伊稚斜所做出的一系列应对。
饶是不愿意承认,军臣也不得不无奈的点下头。
——伊稚斜,几乎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
军臣扪心自问,换做自己、换做单于庭在幕南,在汉人如此奸诈的计谋之下,也多半是守不住高阙。
而在失去高阙之后,军臣可能做出的反应,也不会比伊稚斜更周全多少。
至于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也都被军臣怪到了自己的法统来源:撑犁天神身上。
只不过,作为一个合格——至少是掌权多年的统治者,军臣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眼下的状况,再去讨论谁对谁错、谁该为高阙的丢失而背锅,已经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了。
如此糟糕的局面,也使得军臣根本抽不出精力,借此事来打击伊稚斜本就所剩无多的声望,从而为自己的独子:左贤王于单铺路。
伊稚斜和匈奴单于庭,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军臣,又何尝不是?
如果单于庭不复存在,如果挛鞮氏对草原的统治不复存在,那左、右贤王,单于大位之争,又有什么意义呢……
“派使者去见见汉人吧。”
“看看汉人,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如果有可能,把高阙买回来。”
如是一语说出口,都不等伊稚斜做出反应,军臣自己就先蔫儿了。
好不容易重新打起精神,方再道:“高阙一失,河西,也已经是保不住了。”
“就怕汉人得了河西,却仍不知足,沿着河西一路抵达西域……”
…
“右贤王,去西方吧。”
“做我大匈奴的日逐王。”
“守住西域,守住我大匈奴最后的家底。”
“只要西域还在,就算我大匈奴失去幕南,也终究还有扭转局面的可能……”
(本章完)
第529章 草原剧变
第529章 草原剧变
不等军臣话音落下,伊稚斜便难掩震惊的瞪大双眼!
去西方!
作为匈奴右贤王,哪怕是汉人口中的‘狄酋’‘蛮王’,伊稚斜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战略放弃!
放弃已经被汉人吃下,并正在快速消化的河套!
放弃即将被汉人染指,且单于庭大概率无力阻止的河西!
然后以高阙为界,与汉人长期对峙,将一场场断断续续、此起彼伏的局部战争,转化为一场长达数年、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全面拉锯战!
作为当代右贤王,先右贤王之子,伊稚斜实在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按照汉人的纪年,大约是在汉太宗孝文皇帝三年,汉匈双方,便曾险些展开一场拉锯战。
当时,汉人的太宗孝文皇帝,可谓是带着大决心、大毅力,几乎穷尽汉家之钱粮辎重、将帅兵士,要与已故老上稽粥单于决战!
睿智的老上单于,知道汉人的优势,也知道游牧之民的优势。
故而,对于汉太宗皇帝‘来啊!单挑啊!’的决战邀请,老上单于明智的决定:于边境陈列重兵,却不急于开展。
拖。
看谁先撑不住。
最终,老上单于幸运的等到了汉人,率先撑不下去。
——不是因为汉人的意志不够坚定,又或是如长平之战的赵国军队那般,后勤辎重无法维序。
而是汉人的大后方,一个名为刘兴居的叛王,打乱了汉人的阵脚。
一个叛王,就逼得汉人的太宗皇帝,不得不叫停汉匈双方的拉锯战,只得屈辱和亲,好转身去平定济北王刘兴居叛乱。
从当年那一站后,汉匈双方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汉人明白:在解决所有的关东诸侯王,确保汉匈决战时,没有任何一家诸侯王会起兵反叛前,汉家绝对不能再主动挑起汉匈决战。
如若不然,就要重蹈太宗皇帝三年,汉家砸锅卖铁,却仍旧不得不和亲、不得不前去平定叛乱之覆辙。
于是,太宗皇帝在位的之后二十三年,以及先孝景皇帝在位的六年多时间——前后将近三十年,汉家都再也不曾主动征集军队,向匈奴人发起决战邀请。
也就是这三十多年的时间,让汉人最终得以解决到关东诸侯割据,反复无常的弊病,具备了与匈奴人决战的内部条件。
大概也就是吴楚之乱平定后,汉家对待匈奴人的态度,便肉眼可见的变得愈发强硬。
吴楚乱平短短三年之后,当今天子荣元年,汉匈双方便爆发了朝那之战。
次年,汉家更是将计就计,主动发起了汉匈河套-马邑战役,一战而得河套在手!
至于匈奴人,则从当年那场拉锯战中明白:只要汉人地界,有名为‘诸侯藩王’的东西存在,那就总是能在汉人身上占便宜。
打,汉人不敢——至少不敢放开了打。
和,汉人虽然嘴硬的不行,但逼到极限,也终究还是不得不对匈奴使者予取予求。
于是,匈奴人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间歇性侵扰、日常性讹诈。
幕南各部年年侵扰汉边,隔个三五年,更是多部族联合,甚至由右贤王乃至单于庭领衔,成建制的对汉北边境发起入侵。
这么做的目的,除了从附属的汉人地界抢东西,便是通过鲜血来提醒汉人:开门,自由和亲!
嫁女和亲,陪嫁物资的委屈日子,汉家过了足足三十年。
若是算上汉匈平城之战,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后的七年,以及孝惠皇帝、前后少帝——也就是吕太后掌权的十五年;
林林总总算下来,这种汉人予取予求的好日子,匈奴人,也过了足足五十年!
那么,那场发生在汉太宗三年的汉匈全面拉锯战,究竟给当时,还只是右贤王之子的伊稚斜,教会了什么道理呢?
答案是,自那以后,伊稚斜便明白:拉锯战,消耗战,最终结果并不是草原上常见的赢家通吃,而是两败俱伤。
伊稚斜清楚地记得,那场持续时常不到一年的拉锯战,就让草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成群结队的牛羊,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牛首、羊骨。
——膘肥体壮的战马,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匹匹嘴角泛沫,皮包骨头,恨不能倒反天罡骑在人身上,才能勉强走路的瘦弱马匹。
虎背熊腰,四肢粗壮的勇士,变成了骨瘦如柴,双目无神的‘饿鬼’;
装满水囊、布袋的奶酒、奶酪,变成了污水和腐肉。
那一战,汉家倾国之力,最终后院失火。
但匈奴人,也同样被消耗的惨不忍睹。
伊稚斜很确信:当年,但凡汉人再多撑一个月——不用多,就只一个月!
只要再拖一个月,匈奴的勇士们,便要以饿死的族人为食了。
这个问题,伊稚斜也曾问过失去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代右贤王。
伊稚斜问父亲:如果当年,汉人真的撑住了,那游牧之民的命运会是什么?
父亲的回答,伊稚斜终身难忘。
——逃。
踏着草原,沿着水源,一路向北、向西逃。
草原之大,总能找到游牧之民的容身之所,安身之地。
至于汉人,且不提那场拉锯战,汉人也同样伤筋动骨,几近力竭——就算是正常状态下的汉人,也根本不会深入草原追击。
草原,就像是和游牧之民滴血认亲、血脉绑定的天赐之地。
汉人来到草原,能带走的只有游牧之民的首级,以及牛羊牧畜。
但汉人夺不走草原。
汉人更不会留在草原。
只等汉人退回长城之内,草原,就又将成为游牧之民舔舐伤口,重新强大的发源地。
当时,幼年时期的伊稚斜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只全力将父亲的回答一字不落的记了下来。
而后的三十多年时间里,伊稚斜慢慢长大,慢慢变得成熟,也逐渐变得愈发睿智。
父亲当年的解答之语,也让伊稚斜生出越来越多的感悟。
时至今日,对于那样一场汉匈全面拉锯战,伊稚斜,已经有了笃定的感悟和结论。
——那样一场全面拉锯战,汉匈双方,都会元气大伤!
汉人的农民会种不出粮食、顾不上种粮食,一群接着一群、一批接着一批的饿死。
但只要饿不死,活了下来,在战争结束后,汉人往往只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就能基本恢复元气。
只要种子在春天种下去,并顺风顺水挨到秋天,从田亩里收获的粮食,足矣让汉人缓过劲儿来。
当然,也仅限于缓过劲儿来。
饿死、战死的人,同样需要费很多年的时间才能恢复,汉人朝廷多年积攒下来的钱、粮,也需要一年又一年的税赋,才能再次积攒起来。
相较于汉人,草原游牧之民更惨。
——不单牧民会饿死,甚至连牛羊也会饿死!
失去了牛羊,牧民哪怕侥幸活到了战争结束,也已经失去了自力更生的资格。
就连委身为奴,都要用尽浑身解数。
除非,汉人战败!
就像当年,汉匈双方拉锯、对峙,草原上遍地尸骸,根本找不到一片完整的草场、一处干净的水源。
但汉人败了。
为了停止那场战争,汉人赔偿——或者说是‘陪嫁’了许多东西,让游牧之民瞬间回过劲儿来。
自然有很多人死去;
也有许多牛羊牧畜死去,让许多牧民失去了生存的依仗。
但汉人的赔偿,让这一切都转瞬即逝——拉锯战带来的创伤,很快就被汉人送来的海量物资所填平。
那年冬天,草原很少有人饿死,很少有牛羊冻死。
牧民们吃着汉人的粮食,贵族们穿着汉人的衣服,安全度过了那年冬天。
次年开春,牛羊们开始产仔,牛犊、羊羔,成了当时最抢手的紧俏货。
那些失去了牛羊群的牧民,乃至于部族,凭借汉人送来的财富,从大部族手里换来了牛犊、羊羔,乃至于马驹。
而后短短几年,游牧之民竟也如汉人农民一样,神奇的起死回生,缓过了劲儿!
对此,伊稚斜的感悟是:除非汉人战败,或主动止战,并愿意为此付出海量的物资。
否则,这样一场拉锯战,绝非脆弱的草原游牧之民,所能够承受的住的。
而汉匈双方如今的战略格局,又让伊稚斜断定:如果真的爆发这样一场拉锯战,那汉家,绝对不是更大概率战败、更大概率会主动止战的那一方。
——汉人的小皇帝,很好战!
即位至今,不到四年时间,已经彻底扭转了汉匈双方的战略局势,甚至夺取了河套、攻破了高阙,野望河西在即!
在这种局势下,汉人的小皇帝,哪怕是拼光父祖积攒下的家业,也绝不会再像祖父那般,为了止战而平白便宜游牧之民。
更何况如今的汉地,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的济北王刘兴居,能在汉匈大战之际,无偿帮助匈奴人‘两面夹击’汉人的主力大军。
与此同时,父亲当年给出的解决方案:如果败了就跑,跑到草原深处,也给了伊稚斜第二个感悟。
——战略纵深。
虽然伊稚斜说不出这个词,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形容,但类似于战略纵深的认知,已经在伊稚斜脑海中形成。
伊稚斜明白:在那样一场堪称惨烈的,全然拼综合国力的拉锯战后,战败一方究竟是灭亡还是苟延残喘,便取决于本方国土,有没有足够的战略纵深。
好比草原。
足够宽广,足够辽阔。
这使得草原游牧之民,在一场除内战之外的任意类型战争中战败,都可以钻进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然后像是在后世的游戏中,钻进泉水般慢慢回血。
反观汉人——汉太宗十四年,老上单于一路高歌猛进,直插汉人皇都,都没能让汉人亡国灭种,也证明了汉人,同样具备这种战略纵深。
汉人担心深入草原,会失去冗长的后勤补给线,所以不敢深入,这便是草原的战略纵深;
而草原游牧之民,则担心深入汉人腹地,会被汉人围困在长城之内,所以也多半不敢效仿老上单于的大胆举措,这则是汉地的战略纵深。
双方都有相当程度的战略纵深,都具备‘打不过就退回去,慢慢发育,积蓄力量再卷土重来’的现实条件。
这意味着双方之间,如果真的发生一场拉锯战——尤其还是一场全面拉锯战,那除非其中一方完全撑不住,主动谋求止战,否则,这场战争,就会无休止的消耗双方的力量,甚至动摇双方的根基。
草原之民活不下去,单于庭大概率会风声鹤唳,必然会多出许多自命不凡,自以为得到撑犁天神启示的勇士,身藏利刃靠近军臣的单于大帐。
汉人的农民活不下去,更是会让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重现于华夏大地,彻底动摇汉人的统治根基。
如果有的选,如果有第二个选择,伊稚斜必然会坚定不移的告诉军臣:无论另外一个选择是什么,都绝对不要选拉锯战这一选项!
但在反复的思考过后,饶是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伊稚斜也不得不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在失去河套、高阙,让幕南地区暴露在汉人的军事威胁范围,且河西也即将脱离掌控的当下,匈奴单于庭,已经不在掌握着汉匈双方之间的战略主动权了。
从今往后,打不打,要由汉人说了算。
反观匈奴单于庭,不再能决定‘打不打’,甚至都不能决定停不停!
往后,匈奴单于庭唯一能决定的,是不停。
只要单于庭不止战,那汉匈双方之间的战争,就要不停地打下去。
换而言之:如今的匈奴单于庭,只剩下全面拉锯战,这一种勉强还能占据主动权的战争模式。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无论是过去这些年,匈奴人屡试不爽的奔袭战、闪电战,还是不怎么擅长,却也曾取得成效的攻坚战。
往后,要换做匈奴单于庭,来猜汉人可能从哪个方向发难,自己要该如何应对了。
“日逐王……”
“去西域?”
伊稚斜喃喃一问,却并没有换来军臣的答复。
——此刻,军臣心中五味杂陈。
尤其是看着眼前,伊稚斜同样落寞的面容,匈奴单于:挛鞮军臣,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本章完)
第530章 又一岁秋
第530章 又一岁秋
单于庭西征归来,不知带回了西域,乃至中亚地区的稀罕物件。
同时,也按照离去时的约定,带回了秋天。
——秋天。
草原游牧之民最富足、最安逸,同时也是汉家躬耕之民,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间节点。
农忙,农闲,虽然只是一个笼统宽泛的概念,却也不是不能按照农民的劳动强度,来细分出几个时间段。
比如春天,农民说是忙着播种、春耕,但实际上,也就是忙最开始那几天。
种子播下去了,再灌溉一下,然后就只需要守在田头,等作物幼苗毛头,便可安下心来。
随后的两个月,虽然也属于‘农忙’时分,但忙的程度十分有限。
除了早已形成约定俗成的时间节点、水量的灌溉之外,农民在这段时间需要做的,也就是除除杂草、抓抓害虫。
这些事,根本不需要一个成熟的壮年农民去操劳——随便几个孩童,就能在玩耍间代劳。
真正值得农民操心的,时水资源的抢夺,以及按时按量的灌溉。
真正意义上的‘农忙’,其实是秋收,以及秋收前的最后冲刺。
在这‘就差最后一哆嗦’的关键时刻,农民们总是会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毕竟后世学子终生一考,决定的不过是未来好坏。
而对农民——尤其是封建时代的农民而言,一年的收成好坏,却是直接关乎未来这一年,家里会不会有人饿死、会不会有娃儿被卖给富户为奴婢,甚至于血脉能不能穿延下去的大事。
所以,哪怕知道这么做没有意义,每年的这个时候,农民们都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找来自己能找到的最富经验、最富知识的老者,来帮自己预估今年的收成。
哪怕得到老者‘今年收成不错,是个丰年’又或‘你今年种地种的不错,收成能比别家多些’之类的正面评价,农人们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灌溉、除草,甚至于祭祀先祖、神明——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所求不过有个好收成。
过去这些年——乃至于过去千百年,华夏民族的底层民众,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今年,或者说是最近几年的关中,秋收前后的氛围,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了不少。
农人们有条不紊的忙活着,虽然本能的抱有期待和忐忑,却无疑镇定了许多。
老者们不再被后生晚辈找上门,也不坐立难安的主动走上田间地头,去指点江山了。
就像是完全不担心、十分笃定今年,乃至每年都是大丰收般,悠哉悠哉的坐在老树根下纳凉,再与二三老友说笑一阵,享儿孙绕膝之乐。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当然不是因为汉家的农民,真的已经做到‘年年无条件丰收’的史诗级成就。
而是如今汉室,尤其是关中地区的农民,不再被每年秋天的秋收,一言而绝未来一整年的生死了。
远的不说,就说十年前,先孝景皇帝才刚即位的时候。
太宗孝文皇帝驾崩所带来的哀伤氛围,仍旧在天地间久久不散。
朝堂内外,则是对故去的太宗皇帝歌功颂德——甚至早在当时,就已经出现了关于‘孝文盛世’的鼓吹。
天下弄人都感谢、感激太宗皇帝,或许有些言过其实。
但关中地区,人人都对太宗皇帝感恩戴德,根本不容许有人诋毁、污蔑太宗皇帝,自家完备但凡有丝毫不敬,就要立刻抬手大罪,却是没有半点夸张。
那是华夏封建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盛世之相。
每个人,都为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时代,而感到庆幸和自豪。
但在这盛世的表象、在那美好的天空之下,却仍有一些阳光无法播撒到的角落,被底层民众的血泪所侵染。
如某个农民,在太宗皇帝轻徭薄税、与民休息,巧立名目赐爵,三不五时赐下酒肉、布帛,间歇性免除农税,日常性免除劳役的仁厚统治下,日子过的不说是有声有色,也起码是越来越有盼头。
长达十几二十年的安定,让这个农民从最开始,一穷二白,吃了上顿没下顿,骨瘦如柴、手脚无力的模样,逐渐成长为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民。
家里的百亩良田,能承担整个家庭的日常口粮,以及柴米油盐酱醋茶等开销——不说顿顿饱,也是每顿都能吃个七成饱。
老农感谢先祖,感谢上苍,更感谢带来这一切美好生活的太宗孝文皇帝。
直到有一年,秋收。
无论是经验老道的老者,还是官府派下来视察的农稼官,都说今年是个丰年。
而且是大丰收!
老农满怀期待,充满干劲,将田里的粟庙照顾的极好,比照顾新媳妇还细心!
结果到了秋收那天,明明一切都预示着丰收,但当老农眉眼含笑的将收割好的粟堆在一起,却本能的皱起了眉头。
——怎么这么少?
下意识看向左右,与自家田亩相连的领居家田地,却是一眼就能大致估算出:大家伙确实都是大丰收。
唯独老农的收获,少的着实有些诡异。
带着最后的侥幸,老农将收割的粟全部称量,悬着的心也终于死了。
二百石出头。
距离关中的粮产平均线:每亩三石,足足少了近三分之一!
老农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开始疯了似的否定这个现实。
找官府报官,却被前来查探的差役,明确告知没有被人盗割的痕迹。
怀疑量具,却被那冷脸税吏毫不留情面的骂了个狗也淋透,也当面看到邻居家、同乡家的米粮,量出来的数字都非常喜人。
不等老农从呆愕中回过神,三十税一的税率下,自家七石的农税已经被税吏取走。
口赋也被折算成了几石粮食,一并被取走,只给老农一家,留下了不到二百石粮食。
再苦再难,日子也总得过下去。
老农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将这二百来石的粮食带回家。
家中,自己和老妻,外加两个幼子、三个还没出嫁的女人,总共七口人。
虽然有心多留些,但家中那个被当作粮仓的偏房,最终却只塞下五十石粮食。
老农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带着剩下的一百五十石粮食,找到了当地最仁义的粮商。
不料那粮商却说:今年大丰收,粮食卖不上价,只能按照每石四十钱的价格收粮。
老农想不通,今年怎么会是大丰收。
至少老农完全没有感受到,今年是个大丰收。
但老农没得选,更不敢往深处想,深怕自己被残酷的现实所打倒。
一百五十石粮食,按照每石四十钱的价格,总共换到了六千钱。
其中还有小半三铢荚钱,却已经是收粮的粮商中,给钱给的最公道、最厚道的了。
带着钱回到家,老农强迫自己不去想,带着妻小猫冬。
正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一家七口人,哪怕有五个是没长成的崽子,余下老农夫妻也不比青壮能吃,先前预留的五十石粮食,也依旧没能撑到冬去春来。
当春天来临时,老农一家,已经欠了邻居二十石粮食。
欠的粮得还,粮种也得买。
秋天卖粮所得的六千钱,只被柴米油盐耗去了几百钱,剩下的都还在。
而当老者满是忐忑的,带着这五千多钱走入城镇,来到粮铺外时,却是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跌坐在了地上。
——过去这个冬天,好几个粮商的粮仓都害了鼠疫,粮食全都被废了!
去年丰收,当地出产的粮食,本就有相当一部分被卖去了外地。
留在当地的部分,又有近半被废,粮食顿时紧缺起来。
所以,开春时,粮价从去年秋收后的最高四十钱一石,暴涨到了最低七十钱一石,且限量供应,先到先得!
老农茫然低下头,看着身上带着的钱袋。
五千多钱,只能买回不到八十石粮食,其中还有二十石,要还领居的欠粮。
过去这个冬天,一家人顿顿稀粥,尚且吃了七十石粮食。
而现在,从开春一直到秋收,家里只剩下六十石粮食了。
这还没算粮种,柴米油盐,以及粮食限量供应,必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高。
以及,家里那两个小子,在短短一个冬天便长了一截,本就饭量大曾,又度过了一个食不果腹的冬天······
老农想哭,哭不出声。
想怪什么人、什么事,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怪谁。
回到家,与老妻相对无言,很快,夫妻二人便默然抹起了泪。
这一年,老农的三个女儿,有两个都被卖给了大户人家。
一个运气好些,得了主家怜爱,嫁给了另外一个小奴,也算是组建了家庭。
另外一个则是小小年纪,便于当年不明不白的死去。
——两个儿子,一个饿病交加而死,一个饿的太久伤了身子。
不等秋收,老妻累倒卧榻,老农也愈发感到手脚无力。
家中仅剩一个咿呀学语的小女儿,在话都说不清楚的年纪,操持家中杂物。
仅身一个骨瘦如柴,伤了身子的小儿子,强撑着下田帮助老农耕地。
直到秋天。
这一年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老农一家终于看见希望的曙光,结果老妇却再也支撑不住,一命呜呼。
秋收所得的粮食,都被用到了老妇的丧葬事宜。
老农茫然坐在破落农院的门槛上,看着街道上行人往来匆匆,对身后,儿子愈发剧烈的咳嗽声,以及女儿愈发消瘦的身形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就那么发着呆,就那么琢磨着:到底,是谁错了呢······
这样的噩梦,汉家的农人,几乎都做过。
甚至有许多原本还勉强可以糊口的农人,就是在真切经历这样一场噩梦后,才沦为佃农、奴隶,甚至于直接家破人亡。
后世人常说:富不过三代。
因为富贵人家娇惯子弟,最多传三代,就要被不屑子孙败光家产。
也有人戏谈:穷也不过三代。
乍一听,似乎是在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连续穷三代,就有可能出一个意志坚定、吃苦耐劳的子弟光耀门楣。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至少在封建时代,穷不过三代,只有一种标准的解释。
——连续穷三代,就没有第四代了。
这家人就要活活穷的死绝。
而今,汉家的农人,却不再担心这样的事发生了。
粮价恒定!
虽然比过去低了很多——秋收每石二十六钱,来年二十八到三十钱,偶尔上下浮动各一钱。
但正如封建时代,不求变,而更求稳一样。
封建时代的农民,相较于粮价暴涨、卖粮牟利,更希望粮价稳定一些。
至少卖出和买入价别差太多,甚至直接翻翻,搞得农民种出来三百石粮食,最终却连一百石都吃不到自己嘴里。
诚然,汉家的百姓农户,依旧贫穷。
但穷的很踏实。
不再如过去那般,朝不保夕,不知何时就要被滚滚大势压碎。
再者——粮价变低了,收成却也变多了。
过去,农人一年种一茬粟,所得不过每石四十钱,去掉税赋,总共也就万把钱。
而今,农人春种粟而秋收,再补种宿麦,辅以大农推行的代田法,关中农人每年除了默认的一茬粟,还能另外种出一茬宿麦。
粟每石二十六钱,麦每石四十五钱,各近三百石的收成,足足能有近两万钱的收入!
收入变高了,手里的钱变多了。
最主要的是:粮食收成多了。
粮食多了,天下都不缺粮食了,农民,也就不怕吃不饱肚子了。
而这一切,并非是如白驹过隙,不知何时就会结束的梦。
——代田法,水车,以及人畜粪便做的肥料,都在让汉家的农作物产量,每年都在往上攀升一个新的高度。
去年,关中量产最高的个例,分别是粟亩产六石,宿麦亩产八石半!
虽然都是在渭北,且都是只种粟或只种麦的上田,却也依旧让关中的农人们,对未来愈发报以美好的期待。
日子足够美好,又有盼头。
这样的日子,比起文人士大夫口中的‘文景之治’,似乎也不遑多让。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章完)
第531章 封禅?
第531章 封禅?
历史上的文景之治究竟如何,刘荣没有资格去说。
当下这个时间线,刘荣则算是见证了文景之治前半页,或者说是前三分之二的部分。
没办法。
刘荣这只蝴蝶的翅膀,虽然主动扇起过许多风雨。
但最重大的一场风,却并非刘荣有意。
——历史上,汉太宗孝文皇帝在位二十七年,孝景皇帝则在位十六年。
二者加在一起,拢共在位四十三年时间,被史家称之为:文景之治。
而在刘荣穿越而来的这个世界,太宗皇帝虽仍在位二十七年,但孝景皇帝刘启,则意外的只在位六年时间,便安详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其原因,刘荣大致归结为:历史上,太子刘荣为生母栗姬所累,最终被废为临江王;
而其他年长的儿子又都不成器——毛病五八门的杂,质量千篇一律的差,逼得孝景帝只能重练新号,选定第十子刘彘从头培养。
而本名刘彘的汉武大帝刘彻,出生于太宗孝文皇帝后元七年,也就是太宗皇帝驾崩当年。
孝景帝在位时期的年号,便直接就是汉武大帝的年纪——孝景元年一岁,孝景二年二岁,以此类推。
对于这位继承人,孝景帝刘启,可谓是付诸全部心血,倾力培养。
许是真的被栗姬那声‘老狗’所刺激,又或是为了能让汉武大帝,在尽可能年长、成熟的年纪继承皇位;
自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乱平,五年第一次病危——一直到孝景帝十六年。
栗姬一声‘老狗’的刺激,外加为汉武大帝多挡几年风雨的愿望,孝景皇帝刘启在第一次病危后,又足足撑了十一年的时间。
而在这个时间线,太子刘荣并未再被生母栗姬所累,景帝即不曾被那声‘老狗’所刺激,也不再需要为年幼的汉武大帝,多保驾护航几年。
随着刘荣愈发成熟,景帝对继承人的担忧也越来越少,直到最终,彻底放下心来,也就不再生不如死的强撑下去,顺天应命,驾鹤西去。
如果不考虑‘文景之治’,单纯从现实角度来讲,这件事,其实还挺让刘荣感到自豪的。
——一个在原本的历史上,因为对继承人放心不下,而强撑十一年不肯厌弃的有为之君,在自己成为储君后安详离世!
尤其这位帝王曾放心不下的继承人,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汉武大帝!
仍是谁,在如此明显的对比之下,都很难不生出自豪之情。
但不得不承认:刘荣的出现——刘荣意外的有出息,让景帝刘启意外的早崩,间接导致了历史上的文景之治,在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间线,仅仅只展露了一半多。
后世人常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对于封建王朝,乃至人类文明历史上的每一个‘盛世’而言,其实道理也是一样的。
一场持续数十年的盛世,很可能需要前人数十上百年,乃至数百年的励精图治、缓慢积累,才最终通过盛世的方式得到展现。
一如汉家的文景之治,是高皇帝筚路蓝缕,开汉国祚,诛灭异姓诸侯,又吕太后女身临朝,励精图治,铁腕治国多年,所奠定的基础。
甚至于,所谓的文景盛世本身,在太宗文皇帝在位时期——至少是前期,也依旧处于积累阶段。
在太宗皇帝长达二十七年的在位生涯中,直到最后的十年左右,天下百姓才开始感受到:诶,日子变好了?
哦,原来是圣君在位啊。
文景之治的成果、成效,本就有相当一部分,是在文帝年间积累,于景帝年间见效。
结果因为刘荣的时空乱入,导致景帝刘启的在位时长少了足足十年!
故而,在刘荣即位后,对于自己在位年间,汉家所出现在积极变化、正面成果,刘荣很难说到底是自己的攻击,还是文景之治还没来得及见效的后劲儿,恰好在自己即位后见了成效。
但有这么几件事,是刘荣能比较确定:必然是自己的功劳——至少是‘功成在我’的。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宿麦,即麦粉面食的出现,极大程度降低了汉家底层民众的饥饿率,极大程度的提高了汉家百姓民的幸福感。
对于农名而言,幸福,永远都没有那么复杂。
吃的饱就是幸福。
穿的暖就是幸福。
不挨饿,不受寒,如果能在三不五时沾顿荤腥,那就真正是只因天上有的神仙日子。
此外,粮产大幅增高,外加粮食官营双管齐下,也最大限度稳定了汉家——目前局限于关中地区的粮食市场,大幅提高了汉家农民的抗风险能力。
农民抗风险能力高,就等于返贫为佃农的几率低。
而自耕农,又是汉家——或者说是每一个华夏封建制农耕政权,最不可或缺的统治根基。
换而言之,刘荣搞出来的宿麦面试,外加粮食官营,直接提高了汉家自耕农的收入、幸福度和抗风险能力,并间接巩固了汉家的统治根基。
这一项,刘荣是能确定其功绩,并不需要探讨‘究竟是否文景之功’的。
量产——主要是粟稳中有进的产量增长,确实和文景之治脱不开干系。
但宿麦的大规模推广、面试的出现及推广,还有最近这几年,因肥料、耕作方式、耕作工具等人为外部因素,而进一步快速增长的粮食产量,刘荣也是能坦然把功绩,安到自己的头上的。
再有,便是吏制和官僚体系。
在过去,汉家的官僚体系说不上混乱,却也冗杂不堪,存在极为普遍的职务重迭、权责划分不明确的现象。
最具代表性的:丞相是天下的丞相,内史却有是关中的丞相;
天下包含关中,丞相也同样是关中的丞相,等于说关中有两个‘丞相’类型的全权话事人。
再比如军中,负责后勤输送的后将军、负责后勤线路安全的后将军,以及在战场上保护后方,随时准备后军转前军,引领大军撤退的后将军——都叫后将军,职责确是风牛马不相及,职权差异比人和猪的差距都大。
高的军中将帅,又或是长安朝堂发出指令,还得指名道姓不说,另需在字里行间疯狂‘明示’,以明确此后将军,究竟是哪个后将军。
再比如,仍旧拿内史举例。
——说是治粟内史,理论上本该是天下的农稼官,却只管关中的农桑。
不想着把职责范围,从关中往关外拓展拓展,却整天想着关中还有什么权利,是可以被自己扒拉进碗里的。
而在经过刘荣一系列的针对性改制之后,官僚体系顿时就清晰了起来。
该管什么管什么,该谁管就让谁管,一切都变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起来。
另外,针对汉家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的贪污腐败问题、收受贿赂之风,刘荣也并没有因为封建时代的局限性,又或是‘人力成本高’之类的托词坐视不理。
一手内帑养廉金,且不说成效如何,是否违背人性——至少钱是真金白银往外拿了,也最大限度做出完全的计划了。
贪腐被赶尽杀绝是吹牛,但因为‘居长安大不易’之类的原因而贪腐的情况,已经被刘荣以大魄力、大手笔,从根源杜绝了发生的可能。
官僚体系职责分明,贪腐之风得到有效控制,这一项,刘荣也能毫无心理负担的,往自己的功绩簿上写。
真要说起来,父祖联手搞出来的文景之治,在吏治这一项上,非但无法从刘荣这里分走功劳,反而还倒欠刘荣一笔!
毕竟汉家的受贿之风,是源自太宗孝文皇帝,对肱骨心腹:将军张武受贿一事过分随和的态度,以及先孝景皇帝对姐姐:馆陶公主刘嫖的无下限纵容。
最后,同时也是最值得说道的,无疑便是刘荣的武功了。
——在刘荣即位后,汉家在面对匈奴人的战争中,打破了许许多多记录,建立了许多前所未有的里程碑。
累累战果随便拿出一个,都是有汉以来的过往五十年不能及,甚至百姓做梦都不敢梦的那么大胆的程度。
只不过,有一说一。
武功方面,只是‘功成在我’,却当由父祖‘功成有我’,刘荣也是不得不认的。
一如秦奋六世之余烈,经秦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直到第七世的始皇嬴政,才厚积薄发,一扫六合;
汉家自国祚得立以来,也是历经高皇帝,孝慧皇帝,前少帝、后少帝,太宗皇帝、孝景皇帝——直到这第七世的刘荣,才得以完成力量的积蓄,开始有守转攻,一点点讨回匈奴人身上的血债。
事实上,对于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刘荣的看法就一直如此。
——能把事儿办成,确实牛,也确实有功。
但功劳的大头,不该是一咬牙一跺脚,派卫青霍去病去打,然后就打赢了的汉武大帝所有。
而应该是有汉以来,一代又一代想打却舍不得打,苦无钱粮为续、卫霍为将,甘愿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在史书上背负和亲骂名,也要代代传承接力,给汉武大帝攒出决战军费的历代先皇。
就好比一个家庭,父母省吃俭用几十年,拿了十万块;
哥哥没日没夜的工作,攒了十万块;
姐姐嫁人的彩礼拿了五万块,弟弟妹妹勤工俭学外加奖学金,也拿出了五万块。
辛苦全都让家人受了,好不容易凑出来三十万,给你小子买了辆奔驰车。
哪有你小子开车出去,逢人就说你自己有本事、开上大奔了的道理?
这车咋来的?
是,合同你签的,车子也在你名下,车也给你开。
但买车的钱咋来的,心里就没点数?
是你在合同上签个字,把车子落在自己名下辛苦,还是父母双亲、大哥大姐、弟弟妹妹攒钱辛苦?
但凡有点良心的人,他就该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自己:这车,自己只是有荣幸开上了、有运气赶上了而已。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刘荣一直都对历史上,对自己的功劳夸大其词,却对历代先皇,尤其是文景之治少有提及的汉武大帝颇有微词。
倒不是说,汉武大帝真就没有功劳,又或是没有能力。
而是这功劳,真不该由汉武大帝占大头——至少不该被汉武大帝全占,一点都不给历代先皇,尤其是文景二帝分。
在这种事情上,刘荣从来都不是个双标的人。
汉武大帝这么做,刘荣感到不满,换做自己在同样的位置,刘荣自然也做不出让自己都看不起的事儿来。
所以,对外战争的每一次胜利——每一次,刘荣都不会忘记提到父祖,即文、景二帝和文景之治。
只要条件允许,甚至就连高皇帝、吕太后,刘荣都免不得要赞扬一番。
不是作秀——至少不完全是作秀。
而是刘荣心里也真的认为,汉家如今这番景象,离不开历代先皇的励精图治,以及对外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汉家历代先皇,将咽下的每一口窝囊气,都换成了少府内帑的一枚枚存钱、一粒粒存粮。
到刘荣即立,不只是少府内帑,积攒下了万万存钱、如山存粮,也同样是汉家历代先皇,积攒下了无尽屈辱。
过去这些年,汉家历代先皇在匈奴人身上受的窝囊气,顷南山之竹难写尽,顷东海之水难洗清。
而刘荣要做的,不过是拿先辈积攒下来的钱粮、兵马,找匈奴人替先祖出口恶气而已。
什么武功冠绝青史,什么千古一帝,刘荣不在乎。
在这样的前提下,朝堂内外莫名刮起的封禅之风,也被刘荣毫不迟疑的吹散。
——封什么禅封禅呐?
我看你长得像泰山!
有那一路吃喝玩儿了,胡吃海塞的闲钱,干点什么不好?
给官员发奖金,给军人发奖励,给百姓发粮食。
再不济,安置安置那些个无业游民、闲人懒汉,不也是功德一件?
刘荣从来都不怕‘没脸见祖宗’‘没脸见上苍’,只怕没脸见天下人,又或是见到挥舞着锄头,要造自己反的天下人。
只要天下人过得好,什么泰山不泰山的,在刘荣眼里,还没一块伐胡勒碑有分量。
(本章完)
第532章 就不!
第532章 就不!
对于封禅这件事,后世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是帝王功绩重要的体现方式,而且是封建时代效果最好、见效最快的政治宣传方式。
这种说法不可谓没有道理。
毕竟在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人设基本靠吹,成就都得掺水的封建时代,政治宣传的难度向来都很大。
像太宗皇帝那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天下人认帝王‘在世圣人’‘千古名君’的情况,一来耗时太长,二来见效太慢。
最后,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可遇而不可求。
——就算你真的是汉文帝第二,可要是天下人都迟钝些,又或是没把自己的好日子,往你这个帝王的身上去想,那你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说来,刘荣还真专门研究过:祖父太宗皇帝‘在世圣人’的美名,是通过怎样的历程造就的。
最终得出的结论,让刘荣也不免有些默然。
因为颇有些出乎刘荣意料的事,太宗孝文皇帝第一次被天下人记住、在天下人心中出现正面印象,是因为其节俭。
而且太宗皇帝的节俭,可不像后世某位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的老道——太宗皇帝是真的抠门,也是真的会过日子。
有多夸装?
就这么说吧。
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前后在位二十七年,到驾崩时,居然只有一件正装冠玄,是完全没有补丁的!
这还是因为少府足够‘有原则’,无论太宗皇帝怎般威逼利诱,都不愿意遵从太宗皇帝的意愿,不允许太宗皇帝的正装龙袍上,也出现补丁的缘故。
天子穿衣带补丁,而且是一层迭着一层的补丁——够夸张了吧?
还没完。
除了穿,太宗皇帝的日常生活作风,那也是节俭的让古往今来的帝王,乃至于贵族,都羞愧的掩面低头。
——作为帝王,太宗皇帝的日常餐食,是四菜一汤。
甚至都不是后世人理解的四菜一汤,而是:一碟咸菜,些许肉酱,一道时令蔬菜,外加一道炙肉或肉糜,组成‘四菜’。
一汤,多半是茶汤,偶尔会换成杂菜汤。
主食一碗粟米粥。
就这用餐规格,别说皇帝,亦或是贵族了——随便一个像样点的商人,都不至于吃的这么寒酸。
便是农民,一餐尚且有米粥加咸菜。
此外,除了自己节俭,太宗皇帝对后宫姬嫔,以及治下官员,也都有着近乎偏执的‘勤俭质朴’层面的要求。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汉皇喜酷吏,生民多冤死。
而在太宗皇帝的后宫,姬嫔、夫人、美人们,则是面无粉黛,群不拖地,人人争相养蚕织布,以求最大限度上自食其力。
后世人印象中,动辄阴谋诡计、相互中伤诋毁的宫斗,在太宗皇帝的后宫里,变成了姬嫔们比谁素颜更彻底,谁的裙摆更短、首饰更少——说白了,就是比谁更节俭。
姬嫔夫人们宫斗是相互攻讦,也是买通对方身边的宫女,在对方的首饰盒里藏个金饰之类。
正应了后世那句:最真实的宫斗,往往采取最简单的方式进行。
后宫嫔妃倒还好说——毕竟对封建帝王而言,这只不过是生活作风问题。
说的再直白点,就是对于一个统一的华夏封建政权而言,除非是酒池肉林那个级别,否则,帝王的后宫再奢靡,也不了多少钱;再节俭,也省不下多少钱。
所以,太宗皇帝一朝真正值得说道的,还是这节俭之风,刮到了官场之上。
在后宫,姬嫔们再怎么节俭,也重要还有个度。
裙不拖地是真,但不至于带补丁;
面无粉黛是真,但也不是真素颜;
养蚕织布是真,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有那巧手灵心。
但在官场上,官员们在节俭层面对太宗皇帝的讨好,却是完全无下限的。
个人层面——官袍缝缝补补,吃食粗茶淡饭,这都是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在的。
最要紧的是,在公事层面,官署坏了不敢修,车马旧了不敢换,以至于在官场上,形成了一股类似‘越像乞丐越光荣’的奇怪风气。
尤其是郡县官府,哪怕旧的围墙都塌了,当地官员也完全不敢休不说,还引以为豪的说:你看,俺们勾节俭吧?
宁愿风吹日晒,也决不‘大兴土木’!
出行更是千篇一律,人手一辆随时要散架的马车,且大概率是在高皇帝年间,甚至是始皇帝嬴政年间‘上牌’上路。
而这种近乎偏执的节俭,又与太宗皇帝年间风靡一时,或者说是彻底被发扬光大的贪污受贿之风,形成了极为鲜明,且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奇怪对比。
——官员一边节俭,一边捞钱?
官袍外缝补丁,衣袖里藏受金?
一边越穷越光荣,官府都不修、车马都不换,一边和豪商、高门眉来眼去,顿顿饮酒食肉,挥霍无度?
这二者显然是截然相反,几乎不可能并存的两个极端,甚至是‘反义词’。
但在太宗皇帝年间,这一切都成了现实。
表面上,官员们比拼起谁更节俭,谁官袍更破、车马更旧,那是一个比一个拼命。
但到了收钱办事儿的时候,那也是个顶个的不含糊。
说白了,其实就是形式主义的节俭,和现实主义的贪腐之风盛行。
照常理来说,这种表面功夫的节俭,其实比正大光明的贪污腐败更恶心人。
这样的事发生在太宗孝文皇帝在位期间,不说是让太宗皇帝身败名裂,也至少应该是让天下人唾骂不休。
但事实却是:正是这画风诡异的情况,让太宗皇帝真正开始受到天下人的认同和爱戴。
究其原因,也不难理解。
其一,是这种情况,只存在于官员身上,太宗皇帝本人的节俭,却是实打实的。
这让天下人不免生出一种‘陛下果然是仁君,坏的都是底下的官员’的朴素情感。
其次,便是这种情况虽然恶心,但也在某种程度上,意外降低了底层民众的生存压力,改善了底层命中的生活环境。
因为贪污腐败,从来都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两个范畴的东西:贪污,及受贿。
贪污,通常指的是贪墨公款,将本该用于民生民计的专项资金,装入官员自己的腰包,直接损害底层民众的利益。
而受贿,则是官商勾结、官官相护,通过利益输送,来达成规则不允许的目的,间接损害底层民众的利益。
二者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就是前者吃的是公家的钱,后者则是私人之间的利益输送。
前者对底层民众的伤害更直接,危害更大、更显著;
后者对民众,尤其是底层民众的伤害多为间接,伤害相对小一些。
而太宗皇帝年间,那堪称魔幻的形式主义节俭、现实主义贪污腐败,则是在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让官员几乎没有了‘贪污’的可能。
——贪污的前提,是得有公款,得有专项资金。
但太宗皇帝年间的天下官员,那可是拿自己有多能省公款,来当作自己最重要的政绩工程的。
而且,太宗皇帝勤俭质朴,也不单是吃穿用度——在国家层面,太宗皇帝也是出了名的抠门。
什么修桥铺路,兴建建筑的项目,在太宗皇帝这里几乎不可能被通过。
而这些本该交由官僚系统,用于改善民生民计的专项资金,多半都换了一种形式,直接被太宗皇帝赏赐给了具体的个人,直接交到了底层民众手中。
这就使的底层民众生存压力骤减,生活幸福度骤然增高。
另外,公共项目约等于零,官员几乎没有贪污公款的机会,也使的官员收受贿赂,成了高门、贵族之间的利益交换,而不是官员拿着底层民众的利益,来交换属于自己的利益。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一个县,经常有水利、民生等公共基础设施建设的项目,自然也就有相应的大笔公款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商人、官员行贿当地官僚,才有可能是为了从这些公共项目中分一杯羹,挖国家墙角来中饱私囊。
但一个从来没有,未来也几乎不可能有公共项目的县,商人和官员行贿当地县令,能出于什么目的?
不是谋求升迁,就是请官府行个方便。
相较于前者,这后者对底层民众的伤害,可以说是忽略不计——至少是无法被直观感受到的。
再加上这个时代,行贿之风本就盛行,普行价值体系对贿赂本就有着极高的容忍度,就更使的太宗皇帝年间兴起的行贿受贿之风,变得愈发不值得一提了。
说到底,对于底层民众而言,官员能忙着彼此之间蝇营狗苟,而不是整日里琢磨怎么刮食民脂民膏,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吏治清明’了。
于是,凭借个人生活作风,一直延续到行政作风的节俭之风,太宗皇帝意外革新了汉家的吏制,初显‘在世圣人’的天资。
当然,只靠着节俭,只靠着让天下官员不贪墨公款,还远不足以使得一位封建帝王,成为青史少有的千古一帝。
而在刘荣看来,自己这位皇祖父,最值得人敬佩和称道的,是明明掌握着令人咋舌的超高政治手腕,却并未将其用于‘励精图治’,而是甘愿将自己的所有天赋,都用于为汉家争取发育时间——甘愿为绿叶、陪衬一事。
后世有这样一句话: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在如今汉室,或者说是有汉以来的历代先皇,这句话用在太宗皇帝身上,无疑是最合适不过。
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接受自己无法达成远大目标、无法完成某一项重大举措,并仍愿意做种果树、不摘果子的人,是很难得。
尤其是对一个天资卓绝,天赋高至千年难见得一,只要立下志向,就很有可能成功的优秀帝王而言,这就更加艰难了。
但对于太宗皇帝而言,这似乎没什么大不了。
对于自己无法成为那个‘毕其功于一役’的皇帝,只能做那‘奋六世之余烈’的其中一世,太宗皇帝坦然接受,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几乎做到了最好。
以至于最终,得天下人‘在世圣人’之称赞,并为后世诸多帝王奉为榜样,太宗皇帝值得这一切。
而封禅,对于太宗皇帝而言,本质上是没有必要的。
哪怕封禅,是封建时代见效最快、效果最好的政治宣传方式,也绝对好不过太宗皇帝在天下人心中,那‘在世圣人’的超然评价。
至于刘荣,对于封禅一事,却有些不同的看法。
——凡事都有其两面性。
对于成功的,真的有本事、有功绩的帝王,封禅自然是政治宣传方式,是可以帮助天下人了解自己的帝王、明白自己所处时代及历史使命的政治活动。
这种政治活动,在刘荣看来确实有价值。
但有一个非常尴尬的事情,是真有本事、真有功绩的帝王,大都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标榜、宣扬自己的文治武功。
就像是始皇帝嬴政,哪怕他从不曾封禅,大家也都认他祖龙的身份。
也像是太宗皇帝,从不曾提及封禅之事,却丝毫不影响其成为天下人心中的‘在世圣人’,后世人眼中的千古一帝。
而没本事、没功绩的帝王封禅,无疑又是再打击封禅的逼格,破坏这一政治宣传方式,使其成为了可供帝王扭曲事实,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假新闻’。
大家肯定知道这话,究竟是在说哪个不要脸的。
而从个人层面来讲,刘荣对封禅的态度,其实也很清晰。
——朕的功绩,如果使朕具备了封禅的资格,那朕就不再需要封禅了。
若朕功绩不够,不配封禅,那就更不能没脸没皮,拿封禅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所以,在朝堂内外,甚至于天下文人士子一致建议刘荣封禅时,刘荣的态度依旧无比坚定。
不!
就不!
朕四季常服不过百八十套,穷的连衣服都穿不起了,封得哪门子的禅?
不必再议!
谁要再敢提封禅,封禅的钱就由谁出!
就算真有人出钱,朕也不封禅!
(本章完)
第533章 和亲的艺术
第533章 和亲的艺术
同一年秋,草原。
在匈奴单于庭西征归来后,草原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匈奴军臣单于派出使节,出使长安,以求合情。
——匈奴单于主动请求和亲!
而且,不同和往日那般,主动催促汉家送去公主,以及一应陪嫁。
而是主动提出,愿意派挛鞮氏贵女,代表匈奴与汉家和亲。
消息传出,长城内外无不震惊!
长城以北的草原,无数游牧之民捶胸顿足,唾骂军臣单于让撑犁天神蒙羞,居然主动服软,给汉家送去挛鞮氏贵女。
最主要的是,汉匈双方过往几十年的和亲史,几乎让‘和亲嫁女等于祈求和平’的观念,彻底刻进了塞外游牧之民、中原农耕之民的认知当中。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和亲嫁女,就是体面一点的举白旗投降!
这让骄傲的游牧之民——尤其是在面对汉人时,总是莫名骄傲的游牧之民接受不能。
于是,关于军臣的贬低、唾骂,开始在草原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甚至有好几个大型部族的头人,在非正式场合表达了‘我可取而代之’的危险言论。
于是,在秋八月,匈奴单于挛鞮军臣以‘今年五月蹛林大会,单于庭不在草原为由,补充举办了草原第一次八月蹛林大会。
期间,军臣或主动或被动,或亲自,或假借他人之口,为自己和亲汉家的举措给出了解释。
——和亲等于求和,那是对汉人而言!
我大匈奴得撑犁天神庇护,怎么可能和羸弱的汉人一样?
本单于嫁女和亲,并非是在向汉人低头,而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试图动摇汉人的根基啊!
这么一说,与会的各部族头人,便都恍然大悟般点下了头。
和亲这个概念,并非是汉匈之间首创。
早在春秋战国之时,长城以内的华夏各国诸侯,以及长城以外的草原各部头人之间,便有类似和亲的概念存在。
只是二者表面上虽然很相似,但内在逻辑却完全不同。
好比战国之时,秦楚两家世代联姻,秦更是先后有芈八子、华阳太后,乃至公子扶苏的生母芈夫人——三位楚国公主出身的秦后、秦嫔留名青史。
但秦楚两家联姻,并不带有谁向谁低头、祈和的用意,而是单纯的联姻,好亲上加亲、永结盟好。
战国列雄之间,某一方向另一方‘低头’,通常是通过质子的方式。
而在草原,无论是在华夏春秋战国时期,还是在如今的汉匈相争岁月,两个部族之间的联姻,都是由强势者嫁女,试图通过嫁过去的女子,以及随嫁过去的护卫武装,来对弱势部族达成掌控,更或是吞并。
好比某个大部族,主动提出和某个小部族联姻,那就等于是刀架脖子逼迫对方:你最好老老实实把我嫁过去的女儿娶回去。
要不然,你不接受我嫁过去的女人做妻子,那我就要派出我们部族的男人,去做你们部族的屠戮者了。
小部族自然无力拒绝,只能无奈答应。
结果就会发现:嫁过来的大部族贵女,居然带来了好几千能征善战的勇士,且只听令于那位嫁过来的大部族贵女。
反观这个小部族,满共也没有几千兵马。
有着武装力量榜身,外加背后撑腰的母族大部族,这个下嫁小部族的大部族贵女,就有极大的可能成为该部族的‘母阏氏’,类似于华夏诸侯国的王太后。
女子成了母阏氏,其子自然也就成了该部族的下一代头人。
而这个下一代头人掌控的小部族,和外公掌控下的大部族,自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附属部族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汉匈双方之间的第一次和亲,还曾闹出过极大的误会。
那是汉匈平城一战过后,身陷白登之围而后得以脱困,将匈奴人逆推回草原的高皇帝刘邦,决定先腾出手来解决内部问题,也就是异姓诸侯王。
至于匈奴人,高皇帝原本的设想,是仿效战国时期的秦楚联姻,以维持双方表面和平的举措,和匈奴人联姻。
不是为了向匈奴人低头,也不是想要通过嫁女来控制匈奴人,就是极为纯粹的结姻亲来缓解矛盾。
为了表现诚意,高皇帝甚至一度打算将嫡女刘乐嫁过去,就为了让匈奴人明白:自己真的是很诚心的想要和匈奴人做亲戚。
结果这么一个善意满满的举动,落在匈奴人眼中,那就全然变味儿了。
——什么?!
——和亲!!!
——汉人简直欺人太甚!!!
——不就是白登之围没围住汉人的老皇帝吗?!!
——哪有这么看不起人的,居然还想嫁女儿过来,做我大匈奴的母阏氏?!!
——真当我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是什么很下贱的小部族头人不成?!!!!
最终,还是由叛逃草原的韩王信好一番解释,匈奴单于挛鞮冒顿才勉强相信:汉人不是打算送个母阏氏过来,而是真的打算汉匈两家交好。
正好冒顿也正在为擅然攻打汉人,且没能打赢而懊恼,生怕汉人会报复,不知道如何收拾局面。
赶上汉人的老皇帝要联姻,自然也是从善如流,就此与汉家结为儿女亲家。
事实上,汉匈双方之间的和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dou shi cu都是从遵从华夏习俗,即:联姻结亲,以修永好。
汉家送过去的陪嫁也好,匈奴人返回来的回礼也罢,都是象征意义的:汉家送个位数的布匹、茶叶之类,匈奴人也回赠个位数的马匹、俊牛。
那是真二八经门当户对的政治婚姻,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扶贫,亦或是美其名曰嫁女的赔款。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太宗皇帝年间。
世人皆知,太宗皇帝仁以爱民,在位二十七年,便让原本一穷二白的汉家,初步显露出了盛世的雏形。
但鲜少有人知:这一切,是拿一场拉锯战最终失败、一场保卫战被匈奴人打到皇城脚下,外加几乎无下限、无条件的和亲赔款,所换回的安定环境才得以达成。
为了彻底贯彻休养生息,与民休息,积蓄力量的总体战略方针,太宗皇帝对匈奴人愈发贪得无厌、愈发频发的侵扰活动,采取了最大限度的退让措施,以换取相对安宁的外部环境。
也就是在这期间,汉匈和亲时,汉室一方的陪嫁,从原先个位数、象征新的物资,开始逐渐转变为海量的物资‘赔款’。
这么做是对是错,不好说。
至少从结果上来看,历史上的汉武大帝,最终能一雪前耻,北逐胡虏,离不开文景年间的无下限屈辱和亲,所换回来的文景之治。
汉家无人不记得这段屈辱的和亲史,甚至即便到了两千多年后,华夏后世子孙仍对这段历史哀婉叹息,意不能平。
而此番,匈奴单于军臣主动提出和亲,自然是让游牧之民下意识认为:游牧之民也要屈辱和亲了。
而在军臣解释过后,游牧之民才反应过来:哦~
是咱们游牧之民那种和亲啊~
派个手段厉害的挛鞮氏贵女过去,然后去做汉人的‘母阏氏’,也就是所谓的皇太后?
等以后,汉人的皇帝管匈奴单于叫外祖父,那汉匈两家还打什么啊?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汉家之民对这一轰动性新闻的态度。
——对于军臣主动请求和亲嫁女,草原游牧之民是先怒后喜。
而汉家之民,则是截然相反的:先喜后忧。
和游牧之民一样,华夏民众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也是匈奴人要屈辱和亲了。
汉家这么多年收到的屈辱,也终于轮到匈奴人来体验一下了。
也不知道匈奴人会陪嫁什么?
牛羊牧畜,还是战马······
但很快,就开始有人反应过来:和亲,不是只有陪嫁物资的,也同样有一个嫁过来的女人作为和亲载体。
这个女人,在过去是汉家的宗室女临时封公主,然后嫁去草原——说是为国捐躯也丝毫不为过。
但匈奴人嫁过来的女人,却是要进汉家的未央宫,做天子刘荣的姬嫔的。
哪怕是出于对匈奴人——对东亚怪物防现阶段唯二的大怪物之一的基本尊重,以及对匈奴人主动和亲示好的认可,这位从草原嫁来长安的匈奴挛鞮氏贵女,起码要给个夫人的位份。
若汉家是重视礼教,严格遵守嫡长子继承制的政权,那倒也罢了。
偏偏自有汉以来,汉家历经七帝,除了开国之君高皇帝无需讨论外,居然只有二世孝惠皇帝,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
‘汉三世’前少帝刘恭,四世后少帝刘弘,分别是孝惠皇帝的庶长子、庶四子。
五世太宗皇帝刘恒,则是高皇帝的庶四子。
先孝景皇帝刘启,严格意义上来讲,也是太宗皇帝的庶子——在先帝上面,太宗皇帝还另外有四个弟子,于诸吕之乱前夕集中暴毙。
而今刘荣也,也同样是先孝景皇帝的庶长子。
最让人无法不去联想的是:先帝年间,刘荣的生母、当朝栗太后的位份,刚好就是夫人!
这就让冷静下来的汉家天下之民,有些坐不住了。
——真要嫁过来个挛鞮氏匈奴公主,做了汉家的某夫人;
万一万一,再为刘荣诞下个庶子。
万一万一万一,到了刘荣宫车晏驾之时,还就剩下这个外族血脉的串儿公子,可以勉强克承大统·······
绝对不行!
首先站出来的,是东宫窦老太后。
过去这些年,尤其是随着汉家对外战争接连取得成果,窦老太后对刘荣的限制,可谓是愈发趋于不存在。
基本上,只要刘荣不做出明显有损于宗庙、社稷,又或是祖宗遗德的事,亦或是没有照顾到窦老太后、窦氏一族的体面,老太后对刘荣,就基本是听之任之由之的放任态度。
尤其尤其,在魏其侯窦婴成功拜相之后,老太后对朝堂内外的事,更是几乎不再过问。
但这一次,老太后确实毅然决然站了出来:明确对刘荣表示了这一和亲方案暗藏的杀机。
刘荣费了很大的力气,再三保证这位挛鞮氏匈奴公主生不出自己的皇子,哪怕真到了那一步,刘荣哪怕立旁支,也绝不可能立一个串儿公子做皇储;
甚至都还不够——刘荣还另外保证:一定慎重考虑,并尽可能用严苛的和亲条件吓退匈奴人,才总算是让老太后平静了下来。
紧接着,自然就是朝堂内外百官公侯联袂觐见,劝刘荣不要接受匈奴人这包藏祸心的衣炮弹。
刘荣免不得又是好一番安抚,才算是暂时稳定了局面。
只是不等长安的舆论彻底平息,草原传来的第二个大消息,却是彻底让刘荣愣在了原地。
——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被军臣单于加封日逐王!
虽然没有更具体的消息传来,但光是日逐王这个爵号,就已经让刘荣透过历史的长河,看透了军臣的用意。
在原本的历史上,匈奴人在卫青霍去病接连摧残后,于汉武帝末年,便是凭借掌控西域军政要务的日逐王,来同武帝爷刮错了的彩票:贰师将军李广利分庭抗争。
最终的结果,让华夏后世子孙感慨万千。
而今,日逐王这一历史名词,非但早于原本历史数十年,出现在了刘荣的面前,而且还是匈奴右贤王伊稚斜兼任!
右贤王兼任日逐王!
而且这个兼任日逐王的匈奴‘右太子’,还是历史上赫赫有名,在汉武大帝刀下,也撑过好几个回合的:伊稚斜单于······
“拉锯战啊······”
“军臣,好大的魄力······”
感怀唏嘘间,刘荣的眉头不由自主的,仅仅拧巴在了一起。
最终,又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
“来人。”
“召中车属卫,兼骑中郎卫青觐见!”
“再着弓高侯韩颓当、曲周侯郦寄、榆侯栾布等,至宣室殿演武堂议事!”
军臣已经有所决断。
刘荣接下来,也要在现有情况下,为汉家争取最大限度的利益。
拉锯战,是刘荣很不希望看到的。
而在隐隐约约之间,刘荣能感觉到:除了拉锯战,汉家似乎是有第二种选择,来破军臣的此番阳谋的。
(本章完)
第534章 集思广益?
第534章 集思广益?
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今年,也就是天子荣四年,其实本该是孝景皇帝十年(中元三年)。
而在那个历史时间线,太史公对于汉室几年的记载,也不外乎以下几点。
——罢黜诸侯国的御史中丞一职,以从根本上削夺诸侯王任命、审查官员的权力;
匈奴有两位小王来投,均被恩封为彻侯;
敕封孝景皇帝刘启的第十三个儿子,即皇十三子刘乘为清河王;
除去以上这三件大事可堪一书的大事,剩下的,也不过是三月彗星出西北、四月地动、九月戊戌晦日食之类的地理、天文变化。
而在那个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于孝景皇帝晚年,还曾发生一件大事。
——景帝最后一年,匈奴军臣单于率军入边!
凡匈奴百蛮叩边者数以十万,边墙遍布疮痍,岌岌可危!
胡南下,掠雁门、北地、代、上四郡民口,足有四成!
胡先锋锐骑大破雁门,兵峰直指京兆!
甘泉为胡先锋所焚,漫天狼烟距长安不过百十里,清晰可见。
这一重大事件,被后世的史家称之为:凌辱之恨。
很显然,在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间线,汉家已经不存在被'凌辱之恨'的可能了。
只是刘荣就汉匈总体战略一事,召见朝中老将时,却意外招来了窦老太后的两位子侄:丞相魏其侯窦婴,以及太仆南皮侯窦彭祖。
一场军事会议,两位窦氏外戚子侄却不请自来——哪怕此二人一个是百官之首的丞相,另外一个也同样是在朝九卿,也还是让其与众人一阵摸不着头脑。
但刘荣对此,却是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
究其原因,就不得不提到窦氏一族——尤其是窦老太后的'发家史'了。
太祖高皇帝年间,清河郡观津县窦氏生下一女,讳曰:窦漪房。
窦漪房上有一兄,讳:窦建,字长君;下有一弟,讳:窦广国,字少君。
窦父经历秦朝动乱,不远为乱世所波及,便带着家中妻儿老小隐居观津县,不问世事,过着清贫的垂钓生活。
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着,直到窦父于垂钓时坠河而亡,原本还算勉强能过活的窦氏,瞬间便失去了家中唯一的顶梁柱。
窦母体弱多病,家中重担,便落在了家中长子:窦建窦长君的身上。
彼时窦建年幼,家中又是上有老母卧榻,下有弟、妹嗷嗷待哺,又汉祚新立,天下百废待兴,讨活路别提有多难;
无奈之下,终还是窦母含泪做主,将暂时无法为家中提供任何帮助的幼子窦广国,卖给县中豪强为奴,才总算让脆弱的家庭缓了一口气。
被卖给豪强为奴,窦广国的童年自也就算不上多么光明——被卖出去没多久,窦广国便被家主带去了宜阳的矿山,成为了奴隶中最苦命的矿奴。
而在观津县,凭借窦广国的卖身钱缓过一口气的窦氏,却依旧没能躲过坐吃山空,穷者愈穷的悲惨命运。
小儿子卖了,卖身钱吃没了,窦妇又抱病多年,无可奈何之下,就只能轮到女儿:窦漪房被卖出。
此时,已经是孝惠皇帝年间。
窦漪房心气很高。
至少在当时,窦漪房宁愿拼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不愿委身于豪强富户之中,成为一个兼力奴、舞姬,以及生育机器的苦命人。
于是,窦漪房毅然决然的报名参加选秀,并最终幸运的通过筛选,以良家子的身份被送入宫中,成为了吕太后身边的侍女。
窦漪房入了宫,领走还留下了一笔钱,窦氏又只剩下两张嘴,窦建只需要顾着病母,生存压力自是骤减;
不数年,窦母病故,孑然一身的窦建也不愿继续留在写作家乡,读作伤心地的观津,便外出闯荡。
至此,清河郡观津县窦氏,便算是彻底散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老大窦长君到处奔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宫中的窦漪房则被吕太后赐给了当时的代王刘恒,去了代都晋阳。
老三窦广国,则从很小的年纪开始,便在宜阳的矿山经受人间的磨难。
直到窦广国二十岁那年,这兄妹三人的命运才有了一次重大的转机。
——窦广国二十岁当年,窦广国所在的宜阳矿山泥石倾泻,供矿奴们休息的整个窝棚,都被碎石、流泥掩埋。
上百矿奴死于非命,唯独窦广国因为年小力弱,在争抢铺位时被‘前辈们’排挤到了窝棚边缘,方得以侥幸生还。
出了这样的事,那上百冤魂的家人自是哭天喊地,要那矿主给个交代;
而当年买下窦广国,并带他前往宜阳挖矿的矿主,则最终选择离开宜阳这个是非之地,跑到长安避避风头。
天子脚下嘛!
就算有些亡命之徒要为死去的父亲、兄长报仇,到了天子脚下,也总得顾忌一些。
再者,在宜阳的矿山挖‘钱’挖了几十年,矿主也早已腰缠万贯;
经历如此磨难,矿主也颇有了些大彻大悟,便打算余生都在天下最繁华的都邑,享受自己前半生奋斗得来的劳动果实。
于是,矿奴中唯一幸存的窦广国,也随即跟着矿主来到了长安。
不知是不是对自己大难不死而感到庆幸,窦广国到了长安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寻有名的卜士占了一卦,以问前途吉凶,
谁知卦象却得出丕极泰来的卦辞,说窦广国非但不用再有性命之忧,反而还会在几日之内就摇身一变,成为皇亲国戚,并得封为侯。
对于这个卦辞,窦广国自是完全不信;
只是几天之后,当听说当朝皇后姓窦,并且是清河郡观津县人时,窦广国一整个人都亚麻呆住了······
原来,在被吕太后赐给代王刘恒之后,窦漪房非但得到了代王刘恒的极尽恩宠,还先后为代王生下了二男一女;
而在吕太后驾崩那一年,汉室天下发生了近乎改天换日的剧变,曾经的穷王、恭王刘恒摇身一变,瞬间成了天子的主!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恰巧就在代王刘恒入长安承继大统前后,代王后吕氏,以及王后所出的四个嫡子,都不明所以的死在了代都晋阳。
于是,在来到长安入继大统的第二年,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天子恒颁布诏狱:故代王后薨,子嗣亦绝;皇庶长子刘启英年早慧,才智过人,可继宗庙。
公子启生母窦氏温良淑德,可母仪天下······
就这样,于幼年时期失散,并天各一方的姐弟二人,便在命运的安排下于长安重聚——以截然相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极端身份诧异相会。
成为皇后之后,窦漪房对身份的骤变感到无所适从;
又恰逢诸吕之乱平定不久,不知有多少人趁着混乱尚未完全平定的档口,同代王一家子攀亲戚。
于是,当窦广国鼓起勇气出现在未央宫外,表示自己是当朝皇后一母同胞的幼弟时,宫门外的侍卫非但没有提起重视,反而对窦广国的自白嗤之以鼻。
——那段时间,不知有多少手眼通天的人,在打听过窦皇后的身世之后跳出来,说自己是窦皇后的兄长窦建、弟弟窦广国。
而在见过那群前仆后继的骗子之后,窦皇后已经从最初的惊喜,到后面的失望,再到忐忑······
最终,窦窦皇后甚至都绝望了。
所以当宫门外传来消息,说有一个自称窦广国,年方二十余,却浑身上下乌漆嘛黑,长的四五十岁模样的人找自己时,窦皇后只无奈的发出了一声长叹。
“知道我有个弟弟,就都要来做我的弟弟吗······”
如是轻喃着,窦皇后只绝望的摇摇头,示意中官往宫门外传个话。
——以何为证?
这个话,窦皇后在那几天的时间里,同无数人说过,只是从不曾得到过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只是这一次,命运,要跟窦皇后玩儿真的。
“请转告皇后:在我儿时,曾同皇后攀树采桑,不慎失足跌落。”
“当时我实在太过年幼,身子骨也太过瘦弱,一摔便坏了腿脚,在家中卧榻歇养了一个多月······”
当宫门卫带着这个消息来到椒房殿,窦皇后终于稍打起了精神。
确实有过这么一件事。
但窦皇后无法通过这仅仅一件事,就判断出来人的身份,究竟是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窦广国。
原因很简单:清河郡南部,尤其是以观津县为中心的方圆百里,是天下著名的桑葚产地。
就算那来人不是窦广国,只要打听到皇后的籍贯是清河郡观津县,便可以结合观津县‘盛产桑葚’的美名,编造出一个这样的谎言。
凡是生于清河郡的少年,有几个没爬上桑树采过桑葚?
又有几人没从树上摔下来,在家躺上个十天半个月?
拿不定主意,窦皇后最终决定:见一见这个‘窦广国’。
无论此人是真是假,都在见过之后再做出判断。
“我们是几岁分离的?”
“——皇后的年纪,民记不得了。”
“——只依稀家主曾说过:草民是在五岁的年纪委身为奴,之后不久,皇后便选秀入宫······”
一听这话,窦皇后彻底不淡定了。
世人只知当朝窦皇后,曾有过一个哥哥叫窦建,字长君;有一个弟弟叫窦广国,字少君。
就连着,都还是窦皇后托人去找时,所透露出的、仅有的信息。
窦皇后很确定:自己托人寻找兄弟手足时,并不曾透露这二人的年纪。
甚至若非自己成了皇后,恐怕连窦漪房的年纪,都仍还会是鲜为人知的秘密。
——窦漪房记得很清楚:弟弟五岁被卖给了豪强,之后不久便被带去了宜阳,据说是去挖矿;
而在弟弟离开之前,刚下定决心要参加选秀的窦漪房,也曾有过最后的诀别······
“还有什么事,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呢?”
听闻皇后此问,窦广国只不假思索答道:“民依稀记得当年,皇后要去郡衙报名选秀,而民也即将被带往宜阳。”
“于是,民于皇后在观津十五里亭的驿站生离死别,约定来日再会。”
“临别时,民用温水为皇后洗了发;”
“而皇后见民饥寒交迫,更亲自乞食于驿站上下。”
“皇后说:再见许就是在九幽冥曹,生死诀别之迹,总归要让幼弟吃上一顿饱饭······”
说完这番话,窦广国早已是泣不成声;
而听闻这番话,窦皇后也终是抑制不住情绪,毫不迟疑的冲上前,一把搂住失散多年的弟弟,姐弟俩抱头痛哭。
听闻皇后与弟弟团聚,天子恒也为之感慨不已,便派御史前往清河郡,打听舅哥窦长君的下落。
很显然,比起曾经‘托人找找’的代王姬嫔窦漪房,天子恒所能动用的力量无疑打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没过多久,窦氏兄弟姊妹三人团聚长安,天子恒也难得没有吝啬,赏赐窦氏兄弟田地、宅院还有大笔金钱,让他们便此在长安住下。
得知此间时,薄太后也对儿媳的身世感到心疼不已,便也颁下一封懿旨,追封窦皇后的父亲为安成侯、母亲为安成夫人;
安成侯爵虽然没有让窦建、窦广国兄弟二人承袭,但也还是在清河郡设立了窦氏墓园,封邑二百户;
这二百户人家,便是窦氏墓园的守灵人;租税所得,便是窦氏墓园的开支来源。
以上,便是太宗窦皇后、孝景窦太后,当今窦太皇太后,与南皮侯窦建、章武侯窦广国团聚的整个过程。
而这件陈年故事,能为刘荣带来的思考是:窦老太后,是一个极重旧情、亲情的人。
虽然对老刘家的皇帝···咳咳,多少有些刻薄,但对自己手足兄弟、子侄晚辈,那真是好的没得说。
至于近日的军事会议,窦婴、窦彭祖二人不请自来,显然也有老太后在背后授意。
其目的,说难听点,就是不想让窦氏一族,被汉家朝堂核心决策层孤立,不想让自己子侄'没人一起玩儿';
说好听点,倒也可以粉饰为:为刘荣出谋划策,甚至是以窦老太后的宏大政治视野,给刘荣出出主意。
(本章完)
第535章 长平烈侯
第535章 长平烈侯
对于窦老太后派自家子侄——尤其是两个最拿得出手的当代子侄,不请自来的参加这场意义重大的国家战略商讨会议,刘荣并没有什么太强烈的不满。
在刘荣看来,外戚这个东西,和异姓诸侯、宗亲诸侯,乃至于后世的阉党一样。
都是特殊历史时期,亦或是特殊历史背景下,必然会发生,且必须承担历史使命的群体。
诚然,外戚之祸,诸侯割据之弊,阉党乱政之患,都意味着这些群体的存在,对封建王朝带来的负面影响,
但从唯物的层面上来讲,凡事皆有两面性。
对于后世,那些处于封建王朝鼎盛时期的政权而言,诸侯藩镇,固然是祸患根源。
但对于如今汉室,尤其是汉初,乃至于更早的宗周而言,以诸侯王为载体的封建制度,却是华夏文化在那一时间阶段最先进、最巧妙的构思。
跟明朝的皇帝说诸侯割据,遗祸天下,那除了朱重八重感情、不愿意听这些不利于儿孙的话之外,绝大多数明皇,都会认可这个说法。
但你要是跟汉高祖、汉文帝,更或是周天子说分封制不行?
那你只怕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外戚,其实也是一样的。
对于更晚的后世王朝而言,外戚这个东西,真是一无是处,根本让人想不出有什么好的。
但对于尚处华夏封建文明、封建社会早期的汉家——至少是西汉前半页而言,外戚天然具备的血脉加成,绝对是汉天子无法忽视的重点。
在刘荣看来,诸侯藩王也好,外戚、宦官也罢,其实就像是‘华夏文明’这个学生,从幼儿园一点点考上小学‘中学,直到上大学、读研究生的路上,不可或缺的过程。
——处于幼儿园阶段的周天子,就是觉得分封制天下第一好!
但到了小学阶段的秦汉,华夏文明这才意识到,分封制也不全是好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弊端显露的越来越多;
与此同时,随着华夏文化完成‘幼儿园到小学’的学历晋升,分封制本身带有的积极作用,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就好比加减法,幼儿园的小孩子需要掰着手指头算,确实很好用。
但到了小学,简单的加减法已经可以心算得出结果,再去掰手指头,无疑就是在浪费时间了。
而汉家现阶段,还远没有达到‘视外戚为洪水猛兽,饱受其弊,却丝毫不需要用到其利’的程度。
如今汉室,还是能从外戚群体的积极方面,得到许多正相反馈的。
以至于即便出了吕太后、吕氏外戚那么一大家子的典型反面教材,汉家对外戚也依旧不是喊打喊杀,而是慎而用之。
原因无他:利大于弊尔。
再者,窦老太后此举虽然略显唐突,但考虑到来的两个人,如今在朝中的职务、身份,其实也就没那么不可接受了。
窦婴自不用说。
早在太宗皇帝晚年、先帝早年,就已经是闻名天下的大儒,哪怕抛开外戚的身份不谈,一个博士官之类的二千石虚职,也还是担得起的。
后来,以大将军的身份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窦婴有了武勋傍身。
文名、武勋,再加上外戚身份,若非汉家自吕太后以来,对外戚子弟颇多防备,且太宗皇帝年间,章武侯窦广国拜相失败一事‘珠玉在前’,早在哪个时候,窦婴其实就已经够格做亚相御史大夫,并为担任丞相做准备了。
而今,已经贵为汉相的窦婴,无论是职务,还是傍身的武功勋,以及对军事方面的了解,都足以让窦婴,有资格出现在这场关乎汉家未来的国家战略会议之上。
真要说到起来,就窦婴这么个身份地位,这场会议刘荣没有主动召窦婴与会,反倒是窦老太后,要好好揪一揪刘荣的耳朵了。
至于另外一位:太仆南皮侯窦彭祖,情况也相差无多。
——当朝九卿的身份,虽然不是‘非参加这场会议不可’的程度,但光凭这一个身份参加这场会议,也没人会觉得什么不对。
尤其窦彭祖,还是九卿中,与军事事务关联相对较深的太仆。
虽然不像卫尉、郎中令那般,与国家军事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却也因掌天下马政,间接影响汉家骑兵部队建设的缘故,而和军事事务有着不浅的渊源。
再加上本身,刘荣也不排除外戚参与国家大事——尤其现阶段,还不觉得外戚群体‘非解决不可’;
对于窦婴、窦彭祖二人的出现,刘荣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只脸不红心不跳间,与两位表叔打过招呼,并敷衍的解释一番为何没有召见二人,并对二人不请自来表示接受,刘荣很快便将议题摆上了台面。
——军臣老儿又是和亲嫁女,又是让右贤王伊稚斜兼任日逐王;
兼掌——甚至是重点掌控西域事务!
很显然,这是要拿西域当血包、当回血的泉水,来和汉家打一场长达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拉锯战了。
更显而易见的是:刘荣不想打拉锯战。
汉家的每一位公卿大臣,文官武将,乃至每一个有识之士,都不愿意和匈奴人,打这样一场旷日持久,两败俱伤的拉锯战。
事实上,在任何两个主权之间,占据战略优势,且战略优势必然会越来越大、早晚都会取得全面胜利的那一方,往往都不希望战线延长,并最终演变为无休止、无止境的拉锯。
——势均力敌,才应该考虑如何取胜。
占据优势,且随着时间推移,胜算必定会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能几乎达到‘必胜’的高度,那需要考虑的,就不再是如何取胜,而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尽快去的胜利了。
刘荣政治水平不低,但军事层面,却是不足以与此刻殿内,除窦彭祖以外的军中将帅所媲美。
别说栾布、郦寄等国之宿将,亦或是韩颓当这种骑兵将领——就连窦婴这么个在军中‘镀过一层金’的前任外戚大将军,其在军事方面的水平,那也不是刘荣能轻易碰瓷的。
毕竟再怎么说,窦婴那也是正儿八经带过兵,正儿八经把手底下的二十万大军,给调度的井井有条,没有出大乱子的。
虽然整场吴楚七国之乱,窦婴所部都没有哪怕一级斩获,也没有参加哪怕一场最小不过的斥候遭遇战;
但一场战争的洗礼,给窦婴带来的军事层面的财富,远不是刘荣窝在长安未央宫,搞几举沙盘推演,翻几遍先贤兵书、前线奏报就能比拟的。
对于这种事,刘荣一向看的很看。
——皇帝,可以是大将军,但并不是非得有做大将军的才华。
能搞懂军事、战争逻辑,能对军事战略有基本的,入门级的了解,保证自己不会被将帅蒙骗,便足矣。
不只是军事层面,其他所有的方面,文治也好,经济也罢,专业的事,总有专业、专精的人,做得比封建帝王做得更好。
帝王最需要学的、最应该做好的,便是任用这些专业人才。
故而,在抛出问题之后,刘荣也没有抢夺话语权,直接把舞台留给了几位军方大将。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几乎是在自己话音落下之后,殿内众人,包括军事水平最普通的南皮侯窦彭祖,都满脸凝重的皱起了眉头。
率先开口的,则是如今汉室毋庸置疑的军方第一人:曲周侯郦寄。
“陛下可知,围魏救赵之计,为何是兵家亦束手无策之阳谋?”
轻声一问,换来刘荣一个‘请’的手势,便见郦寄垂眸叹息道:“因为时间。”
“——围魏救赵之计,之所以无解,就是因为时间。”
“受计者,根本没有时间攻下眼前的‘赵’,更没有办法以步步为营的姿态,在确保自己不受伏击的前提下,尽快回到必救的‘魏’。”
“时间不够,将帅便急。”
“一急,便要乱了方寸。”
···
“兵法云:围魏救赵者,乃攻敌之必救,以解敌将攻之处也。”
“但在臣等老将看来,围魏救赵,不单是‘攻敌之必救’,而且还要攻敌之必急救!”
“必须要让敌人急,什么都不顾上——连行军稳妥都顾不上,不顾一切的飞奔回师,才算是计成。”
“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大多数老将,也都会得出另外一个结论。”
“——行伍战阵之事,虽有战机稍纵即逝之时,亦有欲速则不达之理。”
“战机即现,则稍纵即逝,这固然不假。”
“但在战机出现之前,将领首先要做的,是耐心等待战机的出现。”
“可以有所举措——可以通过外力,来谋求战机尽早出现,亦或是出现更好的战机。”
“但最终的目的,仍旧是掌控战机,得势而击,而非不顾战机,仓惶急于求成······”
郦寄一番话说出口,殿内众人纷纷点下头。
便是刘荣,也为郦寄这番话中,所暗含的军事哲理而赞同不已。
如今汉室,虽然自孝惠皇帝废除《挟书律》,允许百姓民私藏书后,在文化层面得到了极为明显的发展和开放,但大多是重要的典籍,却仍旧是名门望族的不传之秘。
其中,又尤其是兵家典籍,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兵法》,以及各类军事理论,为高级将官以家族为单位藏私,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重灾区。
刘荣毫不怀疑,郦寄方才这一句话记录成书简,放在市面上叫卖,绝对能让那些有志成为‘将帅世家’的中层军官强破头,并作为家族昌盛的根基,以传家宝的形式代代相传下去。
但很快,刘荣便意识到了其中的疑点。
“曲周侯的意思,朕明白。”
“君侯关于围魏救赵之计的高见,朕也同样认同。”
“但这和眼下,和今日之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着,刘荣不忘试探道:“难道曲周侯是想说,面对匈奴人‘求拉锯战’的意图,我汉家不可急于一时,欲速则不达,暂时还没有什么好的方法?”
闻言,却见郦寄满是无奈的含笑摇摇头。
而后便满是唏嘘道:“陛下,误解老臣的。”
“老臣的意思是:行伍战阵之事,除非强弱一目了然,否则,一方想要死守、死战,那另外一方,便多半是很难谋求速生的。”
“尤其当弱小,或处于劣势的一方,不再将战争胜利作为目标,而将拖延时间、纠缠敌方作为目标时,那强大一方,就更无法从‘不求胜,只求缓败’的敌人手中,很快取得胜利了。”
“毕竟求胜很难,但求‘不败’则简单许多。”
“若是在‘不败’的基础上再退一步,只求‘不速败’,那,就更是······”
说到最后,郦寄满是无奈的摇头唏嘘起来,话语中的意思也是十分明显。
——匈奴人如果想赢,那很容易,打一场就行。
匈奴人如果只是不想输,那汉家要想全面取胜,就稍微麻烦一点。
而今,匈奴人摆出一副拉锯战的架势,摆明了是将胜负置之度外,根本不想着打赢汉家,而是只想着拖死汉家,想着两败俱伤、死之前拉个垫背——甚至是在死之前重挫汉家!
尤其这重挫,并非通过正面战场的军事碰撞,而是国家层面的国力消耗!
这就像是一个乞丐,不求揍你一顿,甚至都不求打你一拳,就只是挥舞着沾粪的拖把,挡在你的必经之路上,无论如何都要甩你一把。
问:如何保证在身上不沾屎的前提下,顺利度过这个乞丐‘驻守’的街口?
明白了郦寄真正想要表达的意图,刘荣随之默然。
围魏救赵之计,毒就毒在不给对方留时间,必须立刻马上放下手里的所有事,飞奔回援!
反之,只要给敌人充足的时间,亦或是战略空间,那只要对方铁了心跟你耗······
“匈奴人铁了心要耗,陛下不如一力降十会!”
沉默中,一声稚嫩、青涩的话语声响起,惹得殿内众人纷纷侧目。
待看清开口那人,此刻正有些不安的看向自己,刘荣原本愁云密布的面容,也随之涌上一抹不知由来的期翼······
(本章完)
第536章 绝户计
第536章 绝户计
对于郦寄‘无法打败一个铁了心要墨迹、拉锯的敌人’的说法,刘荣丝毫不感觉意外。
非但刘荣不意外,殿内的每一个人,也都不觉得意外。
——这都是很浅显的道理,一想就通,一看就懂。
但对于卫青在这种场合主动开口,也同样是不止出乎刘荣的意料,而是让殿内的每一个人都为之侧目。
卫青如今的职务,是中车属卫,兼骑中郎。
其中,前者是太子宫属官,太子车驾、仪仗负责人:中车属令手底下的人。
就拿当今刘荣举例——刘荣在太子时期的中车属令,便是如今的宦者令:葵五。
再往前,秦奸赵高也曾出任这一职务,只不过在当时的秦庭,中车属令与储君、与太子宫关系不大。
从这就不难看出,中车属卫,说好听点,是太子出行时的仪仗护卫,可说难听点,那就是听令与太子身边第一太监头子的架子。
尤其当今刘荣早已不是太子储君,太子宫又是无主运转状态,就更使得卫青这个‘中车属卫’的职务,更少了几分实际意义。
另外一个职务:骑中郎,也同样是听着好听,甚至是刘荣在往这位历史上的长平烈侯脸上贴金。
——如今汉室,并没有‘骑中郎’这么个职务称呼。
中郎群体也从来不分骑中郎、步中郎,而是统一称:中郎。
能在中郎两字前加个‘骑’字的,本身就不是作为军事储备干部、来长安镀金学习的中郎群体,而是相对普通的:骑郎。
也称骑侍郎。
同样是听着威风凛凛,看着光鲜亮丽,但实际地位仍旧不见得有多高。
——因为在如今汉室,郎官,是可以用‘买’的。
从家财十万钱的中产之家,一直到家产二百万的所谓‘素封’,都可以通过缴纳献金,来为自家子侄,甚至自己买回一个成为郎官,侍奉于天子左右的机会。
其中,骑郎倒也确实是门槛最高、价格最贵的那一种。
但说白了——能用钱买下来的官职,门槛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
即便价格贵,又怎么可能有崇高的实际地位?
明白这些,再来看卫青中车属卫,兼骑郎的身份,再结合卫青出生于平阳侯府,本是奴籍,其实也就可见一斑了。
中车属卫,算是刘荣对卫青的亲近、重视。
而骑郎,则是刘荣目前,能给卫青给到的级别最高、最体面的身份职务。
可绕是如此,这两个身份职务——乃至‘平阳侯府之人’的身份加在一起,也远不足以使得卫青,能在这样的会议、这样的场合,再未得询问并获准发言时主动开口。
事实上,这场会议,刘荣之所以会叫上这位未来的长平侯,并非是真的想要让少年卫青给自己提意见,而是单纯的想要让卫青体会一下氛围,顺表了解一下这些未来之事。
毕竟十几年后,汉家的战略事宜,便多半要仰赖这位长平烈侯,以及另外一位千古罕见的奇才。
提前感受一下氛围,设身处地的参加到这样一场国家级战略会议当中,对国家的未来战略有一定的了解,是刘荣招卫青参加这场会议的主要目的。
其与众人虽然不知刘荣心中所想,但也清楚:当今刘荣,从来都不是一个举止跳脱,想一出是一处的人。
哪怕真的有心让卫青这么个小人物,在今日这场会议上发声,刘荣也绝不会允许卫青,在礼数层面出现这么大的问题。
从此刻,刘荣半带错愕,半带疑惑,隐隐带有期待,却也本能有些不满的神情变化,殿内众人也不难看出:这并非刘荣安排的双簧戏,而是那个叫卫青的年轻人,真的一不小心在这场会议之中插了嘴。
照理来说,这么个人,在这么一场会议上插嘴,那即便不至于丢掉性命,也必然是‘仅仅性命得保’得。
在刘荣却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似笑非笑着对卫青一招手,示意卫青上前。
而后望向殿内其他人,介绍道:“朕之幼虎,卫青,平阳侯府出身。”
相当简短的介绍,却也是在轻描淡写间,解了卫青之围。
——这是朕的人!
意识到刘荣这一层言外之意,殿内众人本能的一对视。
下意识要与卫青打招呼,却意识到双方身份差距实在太大,便只要笑不笑的微一点头,就当是和卫青打过招呼了。
至于卫青的发言,则全然没人在意。
军事,尤其是国家战略级别的军事问题,他不是一腔热血就能解决的。
不是说喊两句死战不退,宁死不屈,又或是方才的卫青那般,来一句‘一力降十会’,快刀斩乱麻,就能解决问题的。
尤其是眼下,匈奴人开始战略收缩,同时开始在一定程度上‘避战’,将汉匈双方可能发生摩擦的地方,从高阙-幕南一线移到了遥远的西域。
这使得最近几年,逐渐掌握战略优势,以及战略主动权的汉家,因为匈奴人的刻意避战,而失去了一部分战略优势。
若真让匈奴人达成目的,把汉匈双方角逐的战场,从双方边境线放到遥远的西域,那汉家绝对会是更难受的那一方。
因为在两个势均力敌的大国之前,绝对是相对更为弱小的那一方,更不希望战争爆发在双方边境。
比如过去的汉家,以及如今的匈奴人。
这固然是因为发生在国境线的战争,大概率会演变为强大方的扩张,弱小方反抗侵略的战争。过去,汉家很不希望和匈奴人之间,在汉匈边境,或者说是汉室北方边墙发生战争。
因为对于当时的汉家而言,只要和匈奴人在边境打起来,那就是一场国土保卫战、反侵略战争。
从胜负的角度,汉家有胜有败。
但从现实角度的‘都失’来衡量,当战争爆发在你的国土之上,你的国家变成了战场时,你就已经输了。
剩下的,不过就是输多输少的问题。
所以,汉家数十年如一日的和亲,就是为了尽可能避免摩擦,至少是避免大规模武装冲突,乃至于战争的爆发。
因为当时的汉家,不具备任何战略主动权,只能被动接受‘只要打起来,战场就必定在汉室疆域’的现实。
而今,时移势易。
汉匈双方的战略地位,几乎是得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扭转。
虽然匈奴人仍旧可以仗着骑兵的机动性优势,自由的攻击、侵扰汉家北方边墙的某个位置,但从国家战略的层面上来说,在哪里打,已经不是匈奴人说了算的了。
尤其是在高阙易主,整个幕南地区都暴露在汉家的军事威胁范围内,河西地区也很难得到匈奴单于庭主力的支援的前提下,汉家已然掌握了绝对的战略主动权。
而在匈奴人战略收缩,并将战略中心西移之后,情况却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匈奴人,想要通过战略收缩,以及战略重心转移的方式,重新夺回‘在哪打’的主动权,并将双方的主战场,移到远距汉家万千里的西域。
一旦汉家深陷西域,那上万里后勤补给线,以及对西域地区几近于无的战略掌控力度,必然会将如今,汉家在汉匈边境地区取得战略优势和战略主动权,都给消磨的一干二净。
匈奴人对西域的经营,虽然算不上有多么稳固,但终归是比还不曾踏足西域的汉家,要高上不止三五个档次。
再加上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截然不同的后勤补给策略,足以使得如今,已经愈发显露强者姿态的汉家,在西域折戟沉沙。
或许有人会说:为什么要被匈奴人牵着鼻子走?
为什么要上匈奴人的当,跟着匈奴人一起战略转移,跑去遥远的西域较劲?
“匈奴人,未必会死守幕南啊~”
漫长的沉默之后,汉室最权威的匈奴问题专家,兼骑兵专家:弓高侯韩颓当开了口。
只是一开口,韩颓当便免不得一阵感叹唏嘘,摇头叹息。
”想秦之时,草原霸主东胡困局漠北,游牧之民不敢南下牧马。”
“即便河套、河西,乃至幕南,都并未被东胡人所掌控,却也丝毫不影响东胡人‘草原霸主’的地位。”
“而今,匈奴人雄踞草原,虽然先后失去了河套、高阙,且河西也即将脱离匈奴人的掌控,但幕南地区、漠北地区,都还在匈奴人的掌控之下。”
“——这,已经比曾经的东胡人,要强上许多了。”
“尤其幕南,虽然在我汉家掌握高阙之后,已经不再是匈奴人绝对安全的大后方,但我汉家若欲强取,也必然会付出极其重大的伤亡作为代价。”
···
“还有。”
“曾经的东胡人,仅仅只是占据漠北,就足已成为草原霸主。”
“而今,匈奴人出了漠北、幕南,还另外开辟出了西域,以及更西方的许多地方。”
“哪怕失去幕南,匈奴人也完全可以像每一个游牧之民一样——将单于王帐轻易收起,而后西迁。”
“——我汉家与游牧之民相争,终归是要击败他们的人,而不是占领他们的领土。”
“一旦单于庭主力西迁,甚至直接把西域,当作他们新的‘幕南’,那我汉家再想解决掉匈奴人,恐怕就不是二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内所能做到的事情了。”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韩颓当不忘略带着无奈,对卫青递去一个并无恶意的眼神。
就好似是在说:年轻人,你还太年轻~
你不懂的东西还多着呢~
感受到韩颓当这层‘善意’——是的没错,对于如今的卫青而言,韩颓当这种级别的高级将帅,能不对自己抱有敌意,就已经是莫大的善意了。
感受到这股善意,卫青只默然一拱手,算是谢过。
而后,便目光灼灼看向御榻之上的天子刘荣。
方才,卫青确实是莽撞了些。
虽然刘荣没有往心里去,还主动为卫青解了围,但也并不意味着卫青,可以第二次不自量力、大言不惭。
卫青在等。
等刘荣的一个眼神,或一声许可。
就像是一个战役盎然的士兵,在等待将军最后下达冲锋的指令。
便见御榻之上,天子刘荣思虑再三,终还是深吸一口气。
“罢了······”
“若真有什么,大不了朕舍下脸皮,再保朕的长平侯一手······”
如是想着,刘荣便轻叹着,对卫青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同一时间,卫青赶忙拱手一礼,而后侧过身,对殿内种人环一拱手,为自己先前的失礼之举道歉。
毕竟是天子刘荣亲口承认的‘肱骨心腹’,眼下有愿意主动道歉,殿内众人自然也没有揪着不放的道理。
便见卫青深吸一口气,旋即视死如归般,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来。
“臣,斗胆试言。”
“——我汉家之于匈奴,之所以胜则无大捷、败则无小损,个中要害,首在国土!”
“匈奴人南下侵扰,虽无意夺我汉家之土,然每每烧杀抢掠,使我汉家之沃土,一夜而为焦土。”
“反观我汉家,纵然偶有出塞,虽也无意于草原之土,却根本无法对匈奴人的土地,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我汉家的将是出塞时,草原是草原;大军南归回到边塞内,草原也依旧还是草原。”
···
“换做臣是匈奴人,恐怕也不会因为汉家军队踏足草原,而感到半分恐惧。”
“大不了,暂时跑开就是了,反正汉家的军队早晚会走,草原早晚还能回到游牧之民手中,何必与汉家的军队硬碰硬?”
“——所以,臣认为,对待匈奴人、对待游牧之民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要向他们荼毒我汉北边境一样,让每一片被我汉家将士踏足的草原,都再也长不出水草、都再也无法用于游牧!”
“只有这样,匈奴人、游牧之民,才会被自己的土地所困,而非随心所欲的在草原迁居。”
“只要游牧之民不乱跑,那,不过就是一个个林散于草原之上,各以万千人的匪盗、流寇而已。”
“不足为惧!”
(本章完)
第537章 战,为止战
第537章 战,为止战
卫青话语落下,殿内一众高级将帅齐齐陷入沉思。
倒不是卫青这番话,说出了什么石破天惊的好计策,又或是众人先前没想到,也无法想到的奇谋;
而是卫青小小年纪,却能在这种关乎两大文明战略层面的讨论之中,居然能提出如此狠辣的方针。
卫青说的没错。
汉家在面对匈奴人,以及其他游牧之民时,之所以总是受制于人,除了游牧民族天然具备的高机动骑兵,使汉家很难慢条斯理的排兵布阵、步步为营之外,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匈奴人‘没根’。
后世有句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但在汉匈双方之间,这句话只适用于汉家、汉军将士,与匈奴人却毫不契合。
——匈奴人打来,汉家无论是将帅还是兵士,甚至于当地百姓,那都是要拼死一战的。
即使不愿退,也是退不了。
没人舍得抛家舍业,丢弃家乡而走,且兵临城下,想走也未必走的了。
反观汉家主动出击,什么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好意思,俺们匈奴人都是游僧,压根儿就没庙!
无论是如今的汉家军队,还是曾今战国列雄的军队,只要出现在草原上,游牧之民的第一选择都永远是跑,而不是打。
因为打有可能赢,有可能输,且无论输赢,都必然会有伤亡、损失。
但跑就不一样了,顶多就是费点力气。
总的来说,就是草原太大了。
数万里草原,却只供养数百万游牧之民,使得游牧之民非但可以大规模移居、游牧,也同样可以在这片天地间肆意驰骋。
如果说,游牧民族是一头豺狼,那草原,就是一个一望无际的羊圈。
——当羊圈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这个羊圈,其实就已经无法帮助牧羊人,更轻松的抓取羊圈内的羊了。
一样的道理:对于游牧之民而言,草原之大,已经大到了不需要讨论到底有多大的地步了——反正也没人能把草原给围了。
围不住,那就是无限大——至少和无限大没什么区别。
这就导致了一个非常操蛋的状况。
汉家主动出塞,费劲心思,费时费力,好不容易把一只几万人的军队,送到北墙以外千里。
千里,这已经是深入草原腹地了!
而且这千里,不考虑方向辨别、水源获取等任何客观因素——单就是只考虑速度,也需要汉家最精锐的野战军,走上至少十五天。
十五天,才走出去千里,好不容易深入草原腹地;
结果怎么着?
人家匈奴人大老远看见你,喘口气的功夫连帐篷都收拾好了!
等你感到个把时辰前还存在、还人声鼎沸的匈奴部族营地,人家都已经走出去十好几里地了。
若是丢下辎重策马狂奔,个把时辰的功夫,甚至能让骑术娴熟的成年男子,在这个把小事中窜出去百八十里地!
然后你就杀掉了。
十五天,数万大军,冒着大风险深入草原腹地,好不容易碰到一个部族,结果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好,问题来了。
接下来怎么办?
追?
还是撤?
亦或是留守原地?
追,肯定是追不上的——汉家的步兵行军速度,外加后勤保障线路的构建,是的出塞作战的汉家军队,连骑小马驹的游牧之民少年,乃至于乘坐牛车的老弱妇孺都追不上。
撤,更无从说起——且不说这大费周折出来一趟,毫无斩获的空手而归,会引发怎样骇人的负面舆论,但就是这怯战之罪,就足以使得这支军队的指挥着吃不了兜着走。
留守原地,则是三个选项中最蠢的。
——你要是追,哪怕你追不上,也好歹是个震慑,人家起码怕你;
——你要是撤,那即便被尾随,也大概率不会被游牧之民太过强硬的‘挽留’。
可若是留守原地,那一切就都晚了。
就像是一个狼群的窝,被你机缘巧合下找到了,可惜你刚到,狼群就跑了。
你难不成还真能守在狼窝,等狼群主动回来送死?
更大的概率是:原本被困在狼窝里的狼群,因为你‘人占狼巢’的缘故,而意外跳出了名为巢穴的牢笼。
反倒是你,被困在原先困有狼群的狼窝,换成狼群在狼窝外,藏身暗处对你蠢蠢欲动了。
这就很麻烦。
追,追不上,而且必然越陷越深;
撤,撤不掉,至少要被咬下一块肉。
留,更是自觉生路,完全没把游牧之民当恐怖直立猿来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都不行。
随便发生点意外,便动辄是一场毁灭性打击,甚至于全军覆灭,埋骨塞外。
反观匈奴人南下,却主打一个轻松写意。
汉家出塞,后勤补给线出千上万里;
匈奴人南下,后勤补给就是身上的干粮,不够就从汉家百姓手中抢夺。
如此不对称的战争态势,使得汉匈双方的战争成本——无论是战争发动,战争推动,还是战争收获预期,以及结束战争的成本都截然不同。
汉家,讲究的是华夏文明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队都还没出发呢,海量的物资补给就要先送到前线。
然后是征召军队,临时整编、整训,而后开赴战场。
仗还没开始打,就已经是‘大炮未响,亦黄金千两’了。
真开打了更不用提,物资补给源源不断,甚至连兵力都要细水长流的往前线补。
好不容易打完了,遣散也是个麻烦事,战后的赏赐、抚恤,更是一笔完全不亚于战争本身的巨大消耗。
所以刘荣私下里会吐槽:汉家的军队打仗,那就像是三岁小孩儿第一次游泳——什么救生圈,充气项圈之类,能带的都得带上。
反观匈奴人,说要打仗,那就跟出门踏青似的,那点干粮就上马。
一路打,一路抢,既不需要单于庭负责后勤补给,也不需要战后赏赐、抚恤之类。
——抢到的都是补给!
——吃剩下的都是战利品!
甚至于,哪怕什么都没抢到,也同样可以通过拣回阵亡者遗体,从而合理合法的继承其遗产。
相较于汉家‘差生文具多’式的小孩游泳,匈奴人这种大站方式,更像是乡村小孩脱个溜光,也不管啥干不干净安不安全,一头就往渠水里扎就完了。
所以,汉匈双方的战略均势,往往并不意味着双方实力相近。
而是需要汉家取得一定的优势,以弥补后勤补给方式、兵种等羁绊压制后,才能形成动态平衡。
说得直白点就是:如果汉匈双方的实力不分伯仲,那汉家必然处于战略劣势;
双方战略均势,则汉家必然比匈奴人强大不止一点半点。
至于汉家占据战略优势——哪怕只是些许优势,也意味着汉家在硬实力层面,至少甩了匈奴人十八条街。
这种战争模式不对称,在匈奴人强大的时候,其实并不太能体现的出来。
——因为强大时期的匈奴人,不需要凭借战争模式的高性价比,来达成对汉家的战略优势,就能达成自己的战略目标。
想抢哪里抢哪里,什么时候抢,怎么抢,也都是匈奴人说了算。
但当双方位置互换,换做是汉家的强大时期,处于战略劣势地位的匈奴人,就可以凭借这种高性价比的战争模式,来让汉家的战略优势发挥不出来了。
便如此番,匈奴军臣单于决定战略重心西移。
同样的事发生在华夏大地,是会动摇王朝统治根基的!
但对游牧民族而言,这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游牧之民,本身就是穷其一生都在‘游’牧,以年为周期在草原游荡。
游牧之民的认知当中,从来都没有固定居所、稳定生活,乃至于安定祥和之类的概念。
具体到汉匈双方之间的彼此攻伐,便是汉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匈奴人则来去如风——无论是战场上的骑兵,还是草原上的部族。
至于卫青这一提议,提出将游牧民族绑定、锁死在土地上,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通过破坏匈奴人的土地——也就是草原,来迫使他们无法随意战略腾挪,殿内众人也并非不能理解。
比如先帝年间,长公子时期的当今刘荣,就曾提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将草原游牧之民的每一寸草地名,都铺上一层雨砸不透、风吹不透的盐!
让草原所有的地方,都变成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彻底断绝游牧之民赖以为生的根基!
虽然只是个异想天开,几乎没有可行性的天方夜谭,但当这句话首次被刘荣提出的时候,也依旧吓了那匈奴使者好大一跳。
虽然最终,那匈奴使者也反应过来:汉家压根儿没有那么多的盐,用于铺设整个草原,即便有也舍不得、更没有足够的人力完成这一切;
但仅仅从这一个‘怪谈’类方案,当时的刘荣就迅速在匈奴单于庭,得了个‘恶魔使者’的称号。
而今,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那个天方夜谭、异想天开的方案基础上,也已经逐渐演化出了相对更廉价、更具可行性的延伸方案。
盐是很贵,而且是物以稀为贵。
但砂石很便宜啊~
在草原铺设砂石,尤其是围着沙漠边沿铺设,照样能加快草原的沙漠化!
还有少府墨苑鲁班苑,在研究新鲜事物的过程中,本打算制作肥料时,做出来的几个反作用的东西,也同样可以打成类似的效果。
至于是否要铺满整个草原,真的把草原完整的搞退化,则类似于后世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不一定非得犁地,能起到震慑作用就行。
要说这个思路,之前大家为什么没有往这方面去想,一方面,是盐也好,砂石也罢——都只是一个可以口头提出来,对匈奴人造成精神震慑的恐怖遐想,并不存在太高的可行性。
另外一方面,便是封建时代武人常见的通病:战为止战,故不可伤天和过甚。
而在卫青这出身牛犊不怕虎的点破后,郦寄、栾布等一众老将,也开始重新捋思路逻辑了。
战为止战,这当然没错。
对于如今汉室而言,无论是内部的诸侯叛乱,还是针对岭南的统一战争、与北方匈奴之间的文明战争,最终的目的,d都是为了不再继续打仗。
——诸侯叛乱,得打,打死了,以后才能没有叛乱;
——南越反复,也得打,打下来了,行了郡县,以后也就没有反复的南越国了。
对北方匈奴人,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因为不想打,所以得打。
因为不想一直打,所以必须得把匈奴人打废,让匈奴人再也没有能力发动战争。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用一些稍微残忍些、下限低一些的手段,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和平嘛!
不单是为了华夏大地的和平,也是为了给予草原游牧之民长久的和平。
至于有伤天和?
咳咳咳····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这个时代,为华夏民族所一致认同的华夷之防了。
伤天和的前提,是让很多无辜的,或并不是非死不可人,在很残忍的手段下死去。
而在这个时代的主流观念中,世界上的‘人’只分两种。
华夏人,也就是‘人’。
以及,蛮夷,即‘非人’······
“如此说来,某倒是有个法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弓高侯韩颓当面色古怪间,试探着说道起来。
“草原游牧之民过冬,并不都能有机会回到幕南、河套这样温暖的地方。”
“且无论过冬的地方在哪里,都必定是四面高,中间下陷的碗状拗、坑。”
“为了让这种地方可以更温暖,游牧之民习惯于将用不到的牧畜粪便,都堆积在这种碗状盆地的底部。”
···
“呃,如果····”
“某是说如果。”
“如果,草原上有一片方圆数百里的区域,区域内所有的碗状盆地,底部都没有多年积攒的牧畜粪便的话~”
“那当冬天来临时,任何一个踏足这片区域的部族,大都会熬不过这一年冬天。”
(本章完)
第538章 意外
第538章 意外
韩颓当话音落下,硕大的殿室内,陡然响起几道粗重的喘息声。
众人纷纷带着惊疑,将复杂的目光齐齐投向韩颓当。
作为如今汉室,硕果仅存的几位老一代将军,郦寄、栾布、韩颓当三人私下里,情谊其实是非常深的。
尤其三人同病相怜——郦寄“卖友求荣”,韩颓当匈奴降将,栾布又郁郁不得志,更使得三人在过去这些年,结下了非常深厚的情谊。
私谊深厚,使得三人彼此之间,也有些相当深入的了解。
比如郦寄,在其余二人眼中,便是一个很将兄弟义气,同时又稍微有点一惊一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再如栾布,打起仗来一丝不苟,平日里却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脾气温和的不行。
而三人中,韩颓当原本——原本是最小心敬慎,三缄其口的那一个。
毕竟是匈奴降将嘛。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降将,而是叛汉投胡的韩王信之子,在成年后又复归汉室。
甚至就连韩颓当这个名字,都是韩王信当年逃亡草原的路上,儿子出生于颓当城,才被韩王信随口命名:韩颓当。
在过去,汉家无论大事小事,内政外交——只要是与军事无关的事,韩颓当都是完全不参与的。
即便和军事有关,韩颓当也同样是不主动表达主观看法,且选择上,绝不以个人角度来看待军事问题。
类似今日这种军事战略会议,韩颓当往往是一副:无论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最终打算让我做什么,我都听令的架势。
除非刘荣主动问起,否则,韩颓当便从未打破过这些与弓高侯家族的生存息息相关的原则。
而今日,韩颓当不鸣则已,无疑是让其余两位老伙计“大开眼界”。
对于韩颓当所提到的,以牛羊粪便堆积底部,以作为保温手段的洼地,殿内众人都有着聊胜于无的了解。
基本都是听说过,没见过,也没往深处想过。
天子刘荣倒是有过思考,觉得这是一种性价比相当高的草原保温方式。
但三人均不知道,这种方式在草原是怎么用的。
是每年过冬的时候,游牧部族随便找一片洼地,然后在底部堆积牛羊粪便,形成热效应?
还是每个部族,都有一块固定的过冬洼地,经年累月的往洼地底部铺设、堆积牛羊粪便?
直到今日,韩颓当以“过来人”的视角说起,众人才知道:都不是。
游牧之民在草原上,即没有固定的过冬洼地,也不是在过冬前紧急挑一块洼地,然后紧急铺设牛羊粪便于洼地底部。
而是在日常生活过程中,游牧民族曾驻足过的每一块洼地,都会被有意无意铺设牛羊粪便,使得万里草原,到处都有这种以牛羊粪便铺底的过冬洼地。
到了冬天,游牧部族走到哪里,便就近挑其中一个过冬就好。
就像是一座山上,有许许多多的猎人小木屋,猎人们根据行动进程,就近挑一个暂住。
明白了这套运转模式,再回头看韩颓当的提议,其实就不难发现:真要论伤害性,还得是自己人最懂自己人。
就像是忽必烈入主中原,第一件事就是去清算草原上的穷亲戚,且成效显著一样。
在韩颓当这个“草原人”眼中,游牧民族的软肋,或者说是命脉,可谓是一目了然,一碰即碎。
“那···那堆粪洼地,匈奴人需要很长的时间?”
天子刘荣仍有些愕然的发出一问,惹得栾布、郦寄二人也纷纷侧过头。
便见韩颓当有些感怀的发出一声叹息,随即开口道:“并非堆粪本身费时间,而是要有足够的时间,牛羊才能排出足够的粪便。”
“按照草原上的说法,开始堆粪五年以内的洼地,是不能用来度过完整的冬天的。”
“如果某个部位在入冬时,找到的是这样一个洼地,那就必须排出精锐轻骑继续查探,找到更好的洼地便马上前去。”
“如若不然,一个部族一整个冬天,都呆在这么一片洼地,那必然会元气大伤,甚至有可能被风雪冰封整个部族。”
···
“堆粪五年以上,十年以内的洼地,则相对好一些,可以勉强使部族过冬。”
“但也只是勉强够过冬,却无法让部族过好冬。”
“所以,这样的洼地,通常都是小部族会选择,中大部族得到一片这样的洼地,也还是会争取寻找更好的。”
随着韩颓当的详解,郦寄、栾布等人纷纷缓过劲儿来,开始皱眉沉思。
韩颓当接下来的一番话,也让众人更加清楚的明白,这种底部铺设粪便层的洼地,对游牧之民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旁的不说,单就是这五年打底,上不封顶的“打造”周期,就使得韩颓当的提议,具备极高的可行性。
一旦刘荣采纳了韩颓当的建议,派大军出塞一头扎进草原,即不管游牧之民,也不管牛羊牧畜,就盯着洼地底部的粪便层搞破坏……
“那些洼地如此重要,匈奴人应该有所防备才是?”
刘荣冷不丁一语,惹得众人齐齐点下头,纷纷望向提出这个绝户计的韩颓当。
便见韩颓当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道:“不会。”
“至少暂时不会。”
“因为匈奴人无论如何,都绝对想不到我汉家的大军,费尽周折、投入海量的钱粮辎重深入草原,却只是为了破坏游牧之民过冬洼地的粪便层。”
“只有我汉家真正开始做了,匈奴人才会如梦方醒,开始有所防备。”
言罢,韩颓当不由得又长叹一口气,面上隐隐流露出些许不忍。
草原生态环境恶劣,游牧之民生存艰难。
粪底洼地,几乎是游牧之民唯一有效的大范围民生措施。
一旦遭到破坏,那必然会有无数的牧民,以及牛羊牧畜活活冻死——而且是呈部族,甚至呈区域的大规模冻死。
死去的人畜多了,来年开春免不得又要生一场瘟疫······
韩颓当身上,虽然流淌着最纯正的华夏贵族血统,但自由在草原长大的经历,让韩颓当难免对游牧之民——主要是底层牧民,有着天然的同情。
即便不考虑这么做伤天和,作为这个建议的发起者,韩颓当心中,也还是不可避免的生出愧疚之情。
但在漫长的惆怅,和感叹唏嘘之后,韩颓当终还是稳住了心神。
接下来一番话说出口,韩颓当勉强的惆怅之色,才总算有了些许缓和的趋势。
“如果我汉家的大军真的这么做了,匈奴人的反应会很快。”
“反应过来之后,匈奴人,或许就会像我汉家驻守城池一样,分兵驻守草原各地的粪底洼地——至少会驻守那些年份超过十年的重要洼地。”
“只不过,毕竟草原没有城池,粪底洼地又是周边高,中心低的洼地,匈奴人不可能在洼地内驻守。”
“按照臣的推测,匈奴人,或许会以部落为单位,划区域负责某一片地区的粪底洼地,并增强巡视。”
“如此说来,和如今草原各部的生存方式差别不大,只是部族迁徙会降低频率,匈奴人会更犹豫,更慎重的作出迁徙游牧的决定。”
“并且,即便部族主力整体迁徙离开,也必然要分出一部分力量驻守。”
“如此一来,原本居无定所,随着流动迁移的草原各部,便算是初步具备领地意识,并在一定程度上,被锁在自己的领土之上。”
“具体怎么操作,怎么利用匈奴人的这个心理,还当由陛下决断。”
说出这最后一句话,韩颓当随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而后便退回到郦寄、栾布两个老伙计身旁,再度长吁短叹起来。
韩颓当既然在成年后,作出重归汉室的决定,便必然不再对草原——尤其的匈奴产于庭,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幻想和亲近。
但毕竟在草原出生,并度过了人生做懵懂的青少年时期。
实际上作为半个游牧之民的韩颓当,却是无法做到对游牧之民的疾苦视若无睹。
韩颓当当然也恨匈奴人,在过去这些年,对汉家、对汉家百姓所做的一切。
但韩颓当的恨,大都针对作为草原统治者的匈奴产于庭。
至于草原的民众,也就是底层牧民,韩颓当就算谈不上亲近,也至少是有同情的。
对于韩颓当有如此情绪,刘荣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这就好比在后世,一个天才出生在贫穷的山村,并自幼饱受父母双亲的折磨与摧残。
最终,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努力,这个天才走出了山村,创出了一片天地。
回过头,再去看那个占据了自己整个童年自己青少年时期,为自己带来过无数痛苦的山村,这个天才的恨,必然都会集中在不做人的父母双亲身上。
至于那个山村,自己山村的居民,则大概率会得到这个天才的同情。
如果有可能,这个天才甚至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为这个山村的建设,以及村民做出一定的贡献,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韩颓当就大概是这种情况。
父亲韩王信叛汉,是韩颓当无法控制的,毕竟当时的韩颓当还没出生,而是出生在父亲兵败逃亡的路上。
打自记事儿起,就在草原生活,长大,也同样不是韩颓当可以控制的,这纯粹就是家世。
而在草原生活的那些年,因为东胡王卢氏的存在,韩颓当所在的韩王部,对匈奴产于庭的存在价值越来越低,得到的待遇自然也就越来越恶劣。
最终,逼得韩颓当拼死一试,以叛汉罪臣之后的身份,重新回到这边被父亲背叛过的故土之上。
回过头,韩颓当自然不恨那片自己从小长大的草原,也不恨那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牧民,甚至都不一定恨父亲当年叛汉。
但韩颓当必然憎恨匈奴产于庭,先蛊惑父亲叛汉,说得天乱坠,等父亲到了草原,却对韩王部愈发严苛。
现在,韩颓当提出了一个通过伤害游牧之民底层命中,来迫使草原统治者、迫使产于庭无法战略腾挪的建议。
韩颓当有些愧疚,因为这个建议,会害死许许多多的牧民。
但最终,韩颓当还是说服了自己,将那些许愧疚尽数压下。
“战,为止战。”
“杀,为止杀。”
“要想永远结束战争,那,就必须打一场让所有人,都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的惨烈战争。”
“要想让未来的草原,过上和中原一样的安定生活,就必须让他们明白:安定,究竟何其来之不易……”
韩颓当如是想着,为自己做思想建设。
而在上首,天子刘荣却是思虑间,不由自主的望向自己,乃至整个汉家最重要的储备军官。
“卫中郎以为如何?”
“弓高侯所言,可否使我汉家得天时、地利、人和?”
“或者说,可否能让匈奴人——让匈奴产于庭,失去天时地利人和?”
被刘荣点到,卫青却丝毫不慌,不卑不亢的出身拱起手。
“陛下曾说过,这世间,最让敌人畏惧的刀,不是已经落下的刀,也不是正在落下的刀。”
“而是随时都能落下、随时都会落下,没人知道何时落下,却也必然会落下的刀。”
“在臣看来,弓高侯提出的这个建议,便可用作我汉家悬在匈奴人头顶,随时会落下,却迟迟未落下的刀。”
“——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勿追,围之必阙,网开一面。”
“弓高侯的建议,我汉家如果真的彻底贯彻,那很可能会逼得匈奴人狗急跳墙,进也倾巢而出,与我汉家打个两败俱伤,退则彻底放弃草原,遁去河西、西域,乃至更西。”
“一去不归倒也罢了,就怕匈奴人在远离我汉家之地,修养生息,最终强势归来。”
“所以,陛下应该以此为要挟,即要让匈奴人惴惴不安,不敢轻举妄动,也要给匈奴人一点希望,让他们无法下定决心玉石俱焚。”
言罢,卫青从容一拜,旋即退回自己的位置。
和韩颓当不同,卫青对草原、对游牧之民,没有丝毫同情心。
对于汉家的军事战略,卫青唯一坚持的原则是:以汉家的长期利益为最高标准。
利益为先,长期为重。
(本章完)
第539章 文治武功
第539章 文治武功
战略威慑,一直都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东西。
在华夏文明的春秋战国时期,列雄之间相互交换质子,也就是以王子为人质,算是史前版本的战略威慑。
——你要是攻打我,我就弄死你儿子!
通过这种原始的战略威慑,战国列雄之间的攻伐征战,算是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控制。
后来,列雄也逐渐回过味来:儿子并不是只能有一个。
且送去别国为质子的,也并不非得是自家的嫡长子,亦或是有资格继承大位,有能力率领国家强盛的‘贤者’。
于是,一个又一个不受重视的王宫子弟,以‘为国奉献’的名义被送去别国,甚至是敌国为质子。
时至今日,汉家也依旧保留着相当一部分与质子相关,至少是同一类似的战略威慑举措。
比如关东宗亲诸侯,依律三年一朝长安。
虽然说是只能在长安待一个月,且无诏不得擅自入朝,但这话反过来听便是:每次入朝,都得待够二十多将近三十天,并且在得到朝堂中央的召见诏书时,务必要无条件入朝觐见。
这一举措在‘战略威胁’层面的存在意义,可谓是再浅显、再简单粗暴不过的了。
——说让你来长安,你就得来!
——默认每三年必须要来一趟,如果朕额外相召,那也得老老实实入朝。
只要你来了长安,而且是每三年至少来长安一次,那你就是‘安全’的。
因为你的人生安全,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在长安朝堂手里,所以你是‘安全’的······
后世的蘑菇类武器,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当双方都无法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时,双方就同时对彼此,具备了强大的战略威慑能力。
而在过去这些年,匈奴人对汉家,几乎是除了战略威慑外的其他一切军事威胁,都一个不落的全部达成。
至于汉室,自然是更不必说——别说是战略威慑了,就连对匈奴人的军事威胁都够呛能达成。
今日,新冒出来的这粪底洼地,或许便是汉家针对匈奴人,达成战略威胁的关键。
只是事关重大,刘荣还需要和自己的幕僚团,再商讨一下具体的操作可行性,以及匈奴人可能作出的反应激烈强队,再根据研究结果作出最终抉择。
“下去之后,卫中郎好生琢磨琢磨此事,给朕拿个试演奏疏出来。“
“弓高侯、曲周侯、榆侯,也当费心,再好生思量一番。“
“——北蛮匈奴,乃我汉家之世仇、世敌,绝不可使得遁走西方,以遗祸于后世!“
“若千百年后,朕的子孙后代、后世之君,在地底下质问朕:为何不把匈奴人收拾干净,朕,只怕是会脸面无光?“
刘荣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三个老家伙自然也没有推辞的可能,当即各自拱起手。
韩颓当表示,自己下去之后,会就粪底洼地一事,再拿个详细的报告出来。
栾布则表示自己要先研究一下游牧之民的生活习性,因为今日才得知的粪底洼地一事,让栾布意识到自己对游牧之民的了解,还停留在十分表面、浅显的阶段。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曲周侯郦寄,则相对特殊一些。
作为三人中,出身最尊贵、功劳累计最大最多,同时也是在军事层面成就最高,在如今汉室军方地位最高的那一位,郦寄看待这些问题时的视角,可谓是十分的开阔。
只是具体有多开阔,还需要郦寄的奏疏报告拿出来,并送到刘荣的御案之上。
这一话题暂且掠过,下一个摆在刘荣面前的问题,自然是去年之后,于今年,即将再次到来的第二次秋闱。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至今足有六十年,开国元勋百四十五侯,失国的失国、绝嗣的绝嗣;
即便是残存下来的部分,也大都已经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所侵蚀。
在肉眼可见的未来,汉室的朝堂决策层,恐怕便再也指望不上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却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元勋后人。
而在那之前,刘荣想要做的,同时也是需要做的,其实是为平缓过渡营造环境。
和黄老学一样,开国元勋公侯群体,也同样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一夜之间消失,势必会引发一场剧烈的政坛震荡。
所以刘荣需要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的,手段温和的完成开国元勋老贵族,到新军功贵族的过度。
——机会,已经给你们了;
——考举,尤其还是文考,这已经不亚于直接告诉你们‘把家里的混小子们都送来,让朕好好挑挑’了;
如果子孙还不能混出个人样来,那就别怪我这做皇帝的,不照顾你们这些个元勋后人了。
很显然,对于刘荣的‘好意’,或者说是暂时的好意,长安的功侯贵戚们非常乐意领情。
在送别韩颓当、郦寄、栾布等老将后,放出秋闱风声才刚过了短短两个时辰,刘荣便等来了浩浩荡荡数十位功侯贵戚,于司马门外联袂请见。
声势营造起来了,刘荣便也就接见了这些‘国朝柱石’,并亲切的询问了他们对科举的看法。
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在去年的本能抗拒后,这些人都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不约而同的跪地叩首,开始无所不用其极的劝说起刘荣。
——陛下啊!
——这科举,那可真真是亘古未有的善政啊!
——这么好的政策,哪怕往后推延一天,都会让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以及先孝景皇帝的在天之灵,急的恨不能踢开棺材板,自己来主持这场科举啊!
对于众人的‘危言耸听’,刘荣自是一笑而过。
刘荣当然知道:科举往后拖,急的绝不会是汉家历代先皇的在天之灵,而恰恰是此刻,在刘荣面前好说歹说,死活要劝刘荣‘搞快点’的功侯贵戚。
但刘荣不在乎;
或者说:刘荣乐得被这些人‘忽悠’。
“既然诸公都这么认为,那朕······”
“嗨;”
“如此大政,还是要太皇太后、太后说了算的······”
最终,刘荣也还是没有太急着拍板,而是佯做迟疑的将面前跪作一地的贵族们,都似踢皮球般,踢去了住在长乐宫的窦太皇太后、栗太后婆媳二人面前。
但毋庸置疑的是:就科举而言,刘荣已经基本搞定了相关既得利益方,也轻而易举的将一众功侯贵戚,绑上了‘考举’这辆马车。
而这,也正是刘荣费尽周折,甚至强忍恶心,决定给这些蛀虫的子孙给予照顾、特权,所想要换来的。
——从今往后,贵族阶级,将成为考举最核心,同时也是最重要的维护者。
这,便能保证科举一事,并不会像当年,吴起在楚国的变法那样:人亡政息······
“诏曰: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
“自朕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尔来足一甲子,外有北蛮匈奴之患,内有诸侯藩王之祸,百姓民稍得安居,亦难免为不止战祸所荼毒。”
“幸朕祖立汉,乃得元勋功侯百四十五,又历代先皇各有外戚母舅,方使天下稍得安治、百姓民稍得安宁。”
“然今汉家,得关中、关东、北境、巴蜀、岭南诸地,诸侯藩国十数、郡百十,又元勋功侯之家,或有因罪失国、或有无后绝嗣。”
“唯宗庙、社稷计,乃以此诏明告天下:古有田齐于稷下设学宫,乃有荀子、韩非等诸贤。”
“今朕欲法效古之善政,故兴科举,以文考探学子之才,择纳为士,助朕治天下元元。”
“凡汉之民,爵公士及上、户非商籍者,皆可于秋九月初五日之前,于长安丞相府纳名。”
“秋九月十五,兴科举文考,为国纳士······”
未央宫宣室殿,谒者仆射第三次宣读过刘荣的诏书,殿试之内,却仍是静默无闻。
至此,这份被后世人称之为《再举秋闱诏》的诏书,便因为在朝议之上三读通过,而正式具备的法律效应。
从这一刻开始,考举,就不再是单纯的‘天子想要做的事’,也不是像去年那般,天子心血来潮搞出来的新鲜活动,而是‘整个长安朝堂都不反对,并且都愿意配合’的最高决策。
诏书三读通过朝议,待刘荣微微点下头,那封诏书,便被汲黯双手托举着,送到了西席的丞相窦婴面前。
——根据太祖高皇帝刘邦定下的规矩,天子诏主要分为两种;
第一种,是完全不关系到国朝大政,天子本人便可一言而决的‘小事’。
比如赐某人几匹布、几金,亦或是几柄御剑啦~
又或是打某人一顿板子,乃至责令某人闭门思过之类,就都属于这种‘小事’。
在这种小事之上,天子需要做的,就只是把自己的大致意图说出来,便会有尚书郎根据天子的意图草拟诏书,并适当润色。
再由天子过目、用印,便可以直接派个宫人,将诏书给受诏人送过去。
而第二种,自是切实关系到国政,甚至是关乎宗庙存亡的‘大事’。
在这种大事之上,天子,就没有‘朕不要你觉得,朕要朕觉得’的专断权了。
就拿这次,刘荣颁布的这份秋闱令为例。
早在去年第一次科举前,年幼的天子刘荣试探着放出了风,表示自己打算通过文考这一亘古未有的方式,为汉室选拔一批官员。
而后,确定舆论反应并不过于剧烈的天子刘荣,又专门往长乐宫跑了一趟,将自己的动机、目的,以及计划中的所有细节,都像如今汉家的实际掌事人:窦太皇太后进行了报备。
得到窦太皇太后默允,刘荣又转过身,打消了既得利益集团的疑虑,并争取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随后又同朝中公卿进行反复磋商,敲定了具体细节,并达成了统一意见——至少是和大多数人达成了一致。
最后的最后,确定科举一事尘埃落定,朝野内外不会有反对的声音,也确实没有人会心存疑虑,乃至阳奉阴违,刘荣才从征得祖母窦太皇太后的同意之后,正式颁下诏书。
诏书颁下,朝议三读通过,便算是‘朝堂一致觉得可以这么搞,且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在三读通过之后,执掌相印的丞相窦婴,便在刘荣以及满朝公卿的注视下,在诏书上——三份一模一样的诏书下分别盖上丞相印。
而后,刘荣又同样在一式三份的《再举秋闱诏》上盖下了那枚传国玉玺,并郑重其事的站起身,目送汲黯捧着那三份诏书,一步都不敢停留,径直朝长乐宫而去。
待窦太后看过这三份早就逐字逐句研究过的诏书,并在诏书上也用过印,《再举秋闱诏》,才能算真正具备法律效应,并成为不可再更改,否则便会涉嫌‘朝令夕改’。
至于那一式三份的诏书,一封会存放在未央宫石渠阁备案,一封会由窦太皇太后保管,最后一封,则作为‘文件原本’,在抄录之后发往天下各地。
考举一事拍案落地,朝中公卿百官,也同样是各展欢颜。
——谁家没几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混账?
莫说是如今,占据‘绝大多数’的功侯子弟了,便是其中仅有的佼佼者,也有的是让自己头疼不已的儿子、孙子。
有了科举,往后,大家伙儿安排起各自的子孙后代,也就不用再舍下老脸、掏出金钱,去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了。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对视风骨、名声甚于性命的汉人而言,体面二字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今岁科举一事,便算是定下了章程。”
“具体事宜,由丞相府为主,公卿有司为辅,负责一应琐务。”
“所用钱粮耗费,皆出少府内帑钱。”
又一件大事得以落地,刘荣的心情显然也还算愉快;
但愉快归愉快,刘荣也没如同当年,光顾着削藩,却忘了自己还是内史的晁错那样,忘记自己的本分。
——作为天子,刘荣要考虑、处理的事,其实非常多。
(本章完)
第540章 冬
第540章 冬
在内治方面,刘荣赶在岁首年初十月到来之前,完成了针对长安朝堂公卿有司属衙的改制,并基本完成了官僚体系的俸禄上涨。
外部,则是一场高阙之战,让汉家一举扭转了对外军事战略劣势的同时,为汉家争取到了更多的战略进攻可能。
随着时间的推移,悄然将,冬天来临。
时间,也来到了汉天子刘荣新元五年,冬十一月。
这一年的长安,格外的冷。
冷到刘荣饶是搬到了宣室殿温室侧殿,也还是不得不穿上一层并不轻薄的后衫。
天气的异常寒冷,让刘荣想到了很多。
比如,墙壁内部中空,有壁炉加热的宣室殿温室侧殿,尚且冷到刘荣有些待不住,那长安城呢?
长安城的百姓,乃至长安城外的农户黔首呢?
甚至再进一步——北方的北地陇右,代北燕北,乃至极北的云中?
汉家刚到手不久的高阙,以及被高阙护在身后的河套?
当然,还有草原。
——长安尚且这么冷,北方必然是无比苦寒。
那草原上的匈奴人,此刻又在过着怎样的日子?
很显然,匈奴人今年冬天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虽然过去这两年,匈奴单于庭西征,从西域,以及中亚的大宛、大秦等国,抢掠回来了许多财富,但也依旧无法改变这个冬天,游牧民族无比难熬的事实。
道理很简单。
——军臣再怎么‘英明神武’,匈奴骑兵再怎么肆虐西域、中亚,抢来的也只会使贵重金属,工具器械,以及能工巧匠、壮奴少女。
军臣掌控下的匈奴单于庭,不可能在过去两年的西征过程中,抢到足以剩下,并被带回幕南的粮食。
甚至几遍抢到了,也不可能带的回、存得住。
匈奴人,乃至游牧民族唯一拿得出手的食物保存技术,就是乳制品脱水制成奶酪,以及肉类脱水风干。
除了奶酪在内的乳制品,以及肉干在内的肉制干粮,匈奴人几乎储存不了其他任何食物。
过去,每年秋收过后,匈奴人哪怕从汉北边境,抢回许许多多的粮食回草原,也顶多只够匈奴人熬过冬天。
不是因为抢的不够多,而是只有冬天的寒冷,才能让匈奴人什么都不用做,便尽可能完善的储存好粮食。
一旦到了春天,匈奴人储存的所有粮食,都面临着极大的变质风险。
在过去这短短几十年,草原上不知有多少贵族,死于不丰之年食用变质肉制品、乳制品,所引发的一系列感染并发症。
这是游牧民族难以改变的困局,以及不得不面对的落后文明欠缺。
而今年冬天,之所以说匈奴人的日子会无比难过,除了单于庭过去两年的西征,必然无法带回多少可储存的粮食之外,自然也有幕南大本营,也出了问题的原因。
——高阙易主,不单单是军事层面的变故!
对匈奴人而言,高阙的丢失,也引发了一系列令匈奴人,令游牧之民难受无比的链式反应。
如高阙丢失后,右贤王伊稚斜的第一反应,是征召大军反攻。
反攻不成,又是转头去攻打云中,去磕个头破血流。
虽然说匈奴人调动军队,不需要由作为中央机构的单于庭负责粮草辎重,但哪怕是军士们自备干粮,那也是原本应该用于供养部族的吃食。
好比一个勇士,在高阙易主后,带着十五天的干粮相应号召,来到了右贤王伊稚斜帐下听令。
可倘若没有高阙这一篮子事,这十五天的军士干粮,是可以供一男、一女、一幼三人,省着点吃一个月的。
将视角从微观拉到宏观,情况就更糟糕了。
——原本够一整个部族吃四、五个月的粮食,被仅占不足人口十分之一的勇士们带走,当做未来一两个月的口粮。
如果只是一次性抽调太狠,那倒也罢了。
生产能力若还在,就总能缓过劲儿来。
但过去这几年,草原发生的所有变故,都使得游牧民族的命运,朝着不利于自己的发展,甚至堪称飞速狂奔。
——河套丢了。
一同丢失的,是占据匈奴人口将近八分之一的人口、部族,以及至少五分之一的牛羊牧畜!
河西断联了,等于说是河西地区,再也无法向单于庭上贡,使幕南地区的物资总量得到丰富。
再加上过去这些年,一直都能为游牧民族‘托底’的,最后的一条退路:找汉人抢,也愈发没了可能。
此间种种加在一起,就导致今年的大草原,游牧之民失去了许多入项的同时,还多出了许多支出。
——单于庭回来了。
非但自己回来了,还带回来了许许多多的奴隶。
虽然在这个世代,奴隶无论是在长城以南还是以北,都基本不被当做人来看待,但毕竟也是财富。
牛羊牧畜,尚且需要游牧,需要给吃草;
更别提比牛羊作用更大,价格却更低廉、更好养活的奴隶了。
既然是财富,那自然也不能让奴隶饿肚子——起码不能白白饿死。
这就使得今年冬天,草原地区,尤其是幕南地区的粮食缺口,达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
一开始,军臣为首的单于庭,还没怎么当回事。
只按部就班的,让幕南各部族,将过去这两年应该上贡的物资送到龙城,供单于庭本部过冬。
隐约意识到今年冬天,草原上缺吃食后,军臣也依旧没太当回事,一边派人从西域运粮回幕南,一边积极与汉人商队联络,希望通过手中,西征抢掠得来的财富,从汉人商队手中换回一批粮食,以度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军臣怎么都轻松不下来了。
——西域,太远了。
本来没这么远的。
如果河西还在,幕南到西域的路程,本来不该这么远的。
但河西没了,单于庭派去征粮的使者,要想从幕南抵达西域,就只能往北绕好大一圈。
众所周知,亚洲所在的北半球,越往北越冷。
绕这么大一圈,路程增加了不说,沿途的恶劣气候,还让队伍的前进速度大幅降低,危险性大大增高。
直到这时候,军臣才好似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在自己不知不觉间,原本辽阔无边的匈奴帝国版图,已经在汉人前后几场战争的对外扩张后,变得无比微妙了起来。
——北方的北海,是流放囚犯的极北之地,对匈奴人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东方也同样是海,而且在靠近汉室东北地区的区域,甚至比更靠北的草原大部分地区都还更冷!
南方的汉人,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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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部的河西,不再为匈奴人所掌控。
留给匈奴人的‘出路’,似乎只剩下过去这两年,匈奴单于庭主力西征的路线,即西域,以及中亚地区。
当然,这个时代,无论是匈奴人还是汉人,都没有亚洲、中亚之类的概念。
汉匈双方都极为默契的,将中亚地区称之为:比西域更靠西的‘极西之地’。
先前,做出战略收缩,并将战略重心西移,将汉匈角逐、角力的主战场挪到西域时,军臣其实也曾隐约感知到:这是游牧之民唯一的出路。
在西域把汉人耗死,哪怕耗个两败俱伤也行!
等汉人耗不下去了,垂头丧气的退回中原,游牧民族就算被折磨的出气多进气少,也总能缓过劲儿来。
草原有一套未必优秀,但绝对公平的自然法则,可以使得任何一个种群,都在‘濒临灭绝’到‘泛滥成灾’之间的区间起伏不定,却始终维持种群的延续。
只要汉人退回中原,游牧之民,终将通知草原。
但在这年冬天,发现幕南地区——被匈奴人视为大本营、极乐土的幕南地区,都面临实物短缺的问题时,军臣才终于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河套没了;
河西实际上也没了;
从汉人手中抢掠的方案,基本完全失去了可行性。
甚至就连作为血袋的西域,也因为河西的丢失,而变得路途遥远,腾挪艰难。
河套、河西没了,等于单于庭,以及单于庭所常驻的幕南地区,少了两个巨大的生产力基地。
与此同时,河西的丢失,又让西域对幕南地区的输血效率大幅降低。
如果河西还在,事态倒还不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
哪怕河西刮不到多少油水,也总能让西域各国‘贡献’出来的物资,尽快、尽可能安全的被运送到幕南。
但现在,一切都无从说起了。
从今往后,无论是幕南地区的富庶部族、幕北地区的野蛮部族,亦或是单于庭、左右贤王等贵族——要想继续过安生日子,那除了在自己的领土安心搞生产,就只能耐心地等西域各国的上贡,长途跋涉送到万千里外的幕南。
没有第三种方法。
甚至即便是这仅存的两个办法,其实也都让军臣感到头疼不已。
——搞生产,从来都不是游牧民族的强项,也不是草原生态的主旋律。
汉人有句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在军臣看来,这话实在是太适合用在草原,太适合用在游牧之民身上了。
草原上,游牧之民也好,偷鸡摸狗的羌人也罢,都信奉着一套类似的价值体系。
即:老老实实游牧、蓄养牧畜,仅仅只是为了尽可能保障生存。
要想真正衣食无忧,甚至强大自身,唯一的办法,就是掠夺!
掠夺那些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搞生产,勉勉强强保障自身生存的老实人,才能真正的‘富’起来,‘肥’起来。
在这套价值体系的背景下,游牧民族很难形成统一的、普行的,主张生产致富、致强的普行价值。
在游牧民族的认知中,只有弱者,才需要搞生产,来堪堪保障生存。
至于强者,则天然应该支配并拥有弱者的一切,包括弱者矜矜业业,本本分分生产出来的财富。
就像是后世那句:邻居屯粮我囤枪,邻居就是我粮仓。
过去几十年,草原游牧之民都是这么认为的,也都是这么做的。
——汉家费尽心思搞无为而治,休养生息,战争能不打就不打,刀兵能不动就不动。
甚至就连官员,都是能用一个就不用两个,俸禄能发一份,就绝不多发第二份。
反观匈奴人,不断地扩张,不断地在军事层面强大自身。
至于物资供应和生产,除了扩展过程中必然伴随的掠夺,便是通过汉家这个‘屯粮的邻居’,来源源不断的获取。
世人常说,升米恩斗米仇。
又或者说,一顿饭是恩,顿顿饭是仇。
匈奴人如今的状况,就多少有这种味道在其中。
——一开始,发现能从汉家抢掠物资,尤其是草原上稀缺的粮食,游牧之民无比激动!
本着能抢一回是一回,指不定下次还抢不抢得到的原则,游牧之民无所不用其极,恨不得掘地三尺,都要把汉北边境,能带走的所有物资待会草原。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所有游牧之民,都习惯了这种畸形的‘供需关系’。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就短短五六年前,草原上还流传起了这样一种论调。
汉人就不该拥有军队~
汉人擅长种田,那就专门负责种田就好了~
至于战争这种事,还是应该交给更擅长此道的游牧之民。
所以,匈奴单于庭的汉长安朝堂,应该想办法搞一种模式出来——汉人老老实实种地,并把种出来的乖乖送到草原去;
得了汉人的粮食,游牧之民也不往南打了,就莽足了劲西进,去欺负那些金发碧眼的西方蛮子。
在汉家看来,这个论调显然颇具讽刺意味,甚至堪称折辱。
但在当时的游牧之民看来,这个论调还颇有些市场!
而现如今,失去了汉家这个存在数十年的免费粮仓后,匈奴人直接麻了。
诶,不是?
汉人的粮食,咱们吃不到了?
为啥?
哦,原来是打不过了啊……
只可惜,在过去,从来都没有哪怕一个游牧之民,想过如果有一天,游牧之民打不过汉人了,吃不到汉人的粮食了,该怎么办。
有的,只是一句又一句自信满满的:我们都是撑犁天神的子民,永远都不可能打不过汉人!
汉人,就是撑犁天神赐给我们,好让我们不用为肚子发愁的!
(本章完)
第541章 一点点不同
第541章 一点点不同
正所谓:有备无患。
无论是微观层面的个人,还是宏观层面的群体、国家乃至于文明,实际上都应该做到这一点。
做两手准备,以最乐观的结果为目标,以最悲观的结果做准备,同样是文明发展历史上不可或缺的谨慎态度。
很显然,游牧之民现阶段的文明程度,还没能明悟这一点。
在华夏,哪怕是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前的落后时代,社会地位几乎低到不能再低的农户黔首,尚且有‘存粮御变’的意识。
到了后世新时代,华夏文明更是以国家为单位,进行海量的战略物资储存,以备不时之需。
乃至于,哪怕是后世新时代,一个衣食无忧的青少年,心中都有一个铸造末日堡垒,囤积百年物资,以备世界末日到来的梦想。
具体到国家、文明层面,尤其是具体到如今的匈奴人身上,生活在生存条件恶劣的草原上,随时可能面临生存威胁的他们,本该有更多的忧患意识。
在获取物资时,他们应该更加节俭,更加谨慎;
在有余力选择时,他们应该更多去考虑‘如何细水长流的生产物资’,而不是如何源源不断的掠夺物资。
甚至于,哪怕只把汉家,当成永远都不会干枯的水流,游牧之民也应该意识到:在天气都一天三变的草原,没有任何事是亘古不变的。
草原霸主在短短百余年间,能历经东胡、月氏,到如今的匈奴人。
草原上强大的部族——冒顿单于时期的强大不足,如今已然十不存一,老上单于时期的,也同样是十不存三、四。
就连现军臣单于即位时,那些显赫于草原的庞大不足,如今也已有小半衰落,甚至彻底灭亡。
在草原,永恒不变的东西只要一个,那就是变化。
草原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任何东西都在变。
而且变得速度极快,周期极短。
小到人的寿命、勇士的战力巅峰,大到部族的强盛,乃至于草原霸主的归属。
在如此多变,且恶劣的生存环境下,游牧民族本该较汉家农人,生出更为强烈的忧患意识。
他们应该在春天想:如果到了秋天,牧畜们还没有被养足肥膘,那冬天该如何度过;
如果到了冬天,部族没有找到合适的粪底洼地,部族应该何去何从。
他们应该在彼此征伐时想:今天我攻伐别人,来日别人攻伐我,我应该如何应对,才能不让整个部族轮为奴隶。
以及,他们应该在南下侵略汉家时,想到未来某一天,游牧之民变弱了,或农耕之民变强了,该怎么办?
无法再从汉人手里抢到东西,甚至要被汉人反抢走手中的牛羊牧畜时,该当如何是好?
可惜,世界万事万物,皆无‘如果’。
游牧之民所生存的恶劣环境,并没有让他们生出足够的忧患意识,反而因为生存环境过于恶劣,而生出了两种过度极端的思想。
第一种,是及其消极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谁还存明天的粮食啊?
今天吃得饱,今天就填饱肚子先。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能活着见到明天的讨厌,再去考虑明天该吃什么。
这种类似于乞儿自暴自弃,只看眼下不顾未来的生存信条,使得游牧之民很难以‘年’为单位,制定长期的计划。
小到牧民个人,不会去想明年该吃什么喝什么,畜牧多少头牛羊;
到作为‘群体’的部族,不会考虑明年应该去哪里放牧,或者是和那个邻居打上一场。
大到草原上的至高统治者:匈奴单于庭,也不会思考太过遥远的事情。
今年过得好,那就好好过今年。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大不了去偷、去抢,去和汉人打一仗,或是让底下的部族多缴纳点上贡。
什么细水长流,什么长期目标、远大理想,根本无法在游牧之民简单的脑回路中站稳脚跟。
对一个文明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悲哀。
尤其是对如今这个时代,整个人类世界唯二的两个超强文明之一的匈奴人而言,这是极大的悲哀。
但正所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匈奴人的悲哀,无疑是汉家的幸运。
曾几何时,匈奴老上单于,一度展露出了‘华夏明君’才应该具备的睿智和长远视角,惹得汉家上下忧心忡忡。
但好在草原贫瘠的土壤,只能养得出一个老上稽粥。
无论是现在的军臣,还是日后的伊稚斜,乃至于未来的一代代匈奴单于——草原上,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老上稽粥单于,来为匈奴人、为草原游牧之民‘谋万世’了。
更要命的是:凡事就怕对比。
——匈奴人的开国之君挛鞮冒顿,至少在军事层面,与汉家英明神武的太祖高皇帝刘邦,争了个不相上下。
匈奴人的‘文皇帝’老上稽粥,则是全方位、无死角的,形成了与汉太宗文皇帝刘恒的分庭抗争。
及至双方的第三代,汉家的孝景皇帝刘启,虽然被坊间普遍评价为‘中庸之主’‘守成之君’,但从综合能力以及成就上来看,依旧拿得出手。
反观匈奴军臣单于,不过是靠着父祖余荫,靠着父祖留下的宝贵财富、强大实力,才和汉家的孝景皇帝,斗了个半斤八两。
而今,到了双方真正意义上的第四代。
匈奴人,还处于三代军臣单于末期,下一代,大概率是鹰视狼顾,颇得冒顿单于雄风,却几乎半点不得老上单于睿智的挛鞮伊稚邪。
而汉家,则是刘荣。
一个自后世而来,雄心壮志或许不比历史上的汉武大帝,但综合能力以及法统、根基,都远胜于汉武大帝的天子荣。
在这一代,汉匈双方必然能分出胜负,一决雌雄。
而且胜利的天平,肉眼可见倾斜向了有利于汉家的一方。
纵观汉匈双方的文明发展史,汉家过去这短短五六十年,是从弱小到强大,从贫穷到富庶,从百废待兴,到百废俱兴的高速发展史。
匈奴,则是以一个极高的起点出发,随后便在老上单于时期到达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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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军臣单于继位,匈奴人,已经开始盛极而衰,走下坡路。
汉家在往上走,匈奴人在往下走。
再加上双方文明阶段的差异,更使得双方的龙争虎斗,早已注定了结局。
有趣的是:在汉天子刘荣的主导下,汉家的公卿百官,其实进行过一次别出心裁的讨论。
讨论主题为:站在匈奴单于庭的角度,应该如何让游牧之民强大起来?
这里的强大,显然不是过去几十年,匈奴人昙一现般的军事实力强大,而是像曾经的秦,以及如今汉室这般,全方位无死角,且可长久维持的综合实力强大。
而在那场讨论中,最让刘荣印象深刻的,便是法家代表人物:赵禹的论点。
在赵禹看来,如今的匈奴人,在文化层面可谓是一张白纸。
而文化的积累,需要岁月的沉淀。
所以在赵禹看来,无法在短时间内积累足够文化底蕴,以支撑文明进程的匈奴人,要想成为像华夏王朝这样的综合强国,唯一的方式,便是从法治建设着手。
通过法治建设,来强行为游牧之民的文明进程提速,在‘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基础上,反其道而行之,以达成‘知律法严苛而仁义俯焉’的目的。
刘荣细问,赵禹则进一步表示:游牧之民的短视,首先需要通过严格的法律,来一点点击碎。
等游牧之民产生‘这么做绝对不行’‘这么做惩罚极重’的意识之后,再通过法律条令,强制让游牧之民接受长远规划。
如个人层面的畜牧生涯规划,家庭财富规划,家庭成员规划、家庭结构调整等;
如部族的游牧路线、部族组成,军事、器械、后勤保障等体系构建;
再比如,单于庭层面的国家战略等等。
赵禹说,这是因为匈奴人——游牧之民大都‘未开民智’,想要他们听懂什么叫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并不比对牛弹琴轻松多少。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解释,只通过法律手段,粗暴的让他们去执行。
等他们执行过后,亲眼见到成效了,自然也就不用解释了。
从赵禹这一番话语中,刘荣不难得出结论:秦一统天下之后,始皇便是采纳了法家的这一建议,通过‘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粗暴手段,来让天下人强制接受秦廷的调度。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种手段在华夏行不通。
因为华夏百姓民,哪怕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也绝不能算作‘未开民智’的愚类。
数千年的文化沉淀,让每一个出生在神州故土的华夏之民,都沐浴在浓厚的文化氛围之中。
哪怕一生都无法看懂圣贤之书,世世代代都无法出一个认字的后代,华夏之民也仍旧能从社会氛围、风气当中,汲取到游牧文明永远都无法达到的浓厚文化底蕴。
贩夫走卒,杀猪屠狗之辈,也仍旧心怀仗义;
丘八武夫,肩扛手挑之人,也同样有自己的一套价值体系。
这是游牧之民永远都学不会,也效仿不了的。
至于那场讨论最终的结果,则是由天子刘荣以穿越者的宏达视角,做出最后的判断。
——没有千年以上的,传承有序的文化积累,以及连续三五位,或是隔三差五,累计七八个‘老上单于’出现,游牧文明就永远无法进入人类文明的下一阶段。
即:松散部落奴隶制联盟,到中央集权封建制王朝的转变。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是华夏文明进入更高的文明阶段后,周边的泛华夏文明圈的文明,也有可能被强制抬到封建王朝。
但这就像后世,存在于新时代的国王、国公——哪怕在这公元前,算是足够先进的文化体制,但在那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却依旧无比落后。
简而言之,文明进程的先进与否,往往都是横向对比出来的。
在这公元前的古时代,华夏文明即便还只处于封建文明早期,却也依旧能对尚处于奴隶制文明的草原游牧之民,形成极为彻底的降维打击。
而在后世,东南亚的泛华夏圈各国,虽然也终于抵达‘封建王朝’的文明阶段,却依旧被已经进入更高文明阶段的新华夏,全方位无死角的压制。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眼下的问题,对匈奴人非常棘手。
而且并非方法论的问题,而是匈奴,乃至整个游牧文明的体制结构问题。
此次发生在幕南地区的粮食短缺,仅仅只是这落后的文明体制,在特殊时间节点的一种体现。
旨在提醒游牧之民:你落后了。
再不改变,再不进步,就要完蛋了。
只可惜,如今的匈奴单于庭,无论是当代单于挛鞮军臣,还是准下代单于挛鞮伊稚邪,都不是老上稽粥单于那般,有能力为游牧之民‘谋万世’的决定性人物。
在军臣看来,今年的粮食短缺,就是今年的问题。
解决了,今年就好过了,解决不了,那也就是今年不好过。
无论如何,等今年过去了,一切就都恢复如常了。
伊稚邪看的或许远一些,或许会想到今年出现的问题,未来也同样会出现。
毕竟河西、河套,都并非被汉家借走了一年,而是基本永久性夺走。
汉家强大到游牧之民无法从汉北边境讨得便宜,也不是汉家用了一年期的体验卡,而是在肉眼可见的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能持续存在的战略优势。
但即便意识到这一点,伊稚邪也依旧无法想到:这不是偶然事件,也不是因为匈奴人倒霉的丢掉了河套和河西;
而是在草原如今的政治文明体制之下,必然会发生,也早晚会发生的事。
只要意识不到问题的根源,伊稚邪就永远不可能将这个问题从根部解决。
无论伊稚邪是如今的右贤王,还是未来的匈奴单于。
二者或许有很大不同。
但在这个问题上,却只有一点点聊胜于无,且无法影响最终结果的微小差异······
(本章完)
第542章 程不败
第542章 程不败
幕南地区,单于庭缄默不言,各部族空有金银珠宝,能工巧匠,金发碧眼的美少女,却苦无吃食果腹。
而在与幕南隔高阙,以及高原相望的河西,一场剧变却早已拉开帷幕。
——去年秋天,河西混邪部,以‘会盟交流’的名义,抵达河西大部:休屠部所世代驻守的祖地,休屠泽。
没人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也没人知道混邪部是怎么做到的。
人们只知道,在那一夜之后,曾叱咤河西的休屠部,被明显没有自己强大的混邪部,给杀了个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休屠部被屠杀殆尽,河西各部群起而震怒!
只是不等河西各部做出反应,得以占据休屠泽的混邪部,便抢先向河西以东的河套地区派出使者。
与此同时,有一个轰动性新闻,传遍草原各地。
——在窃夺休屠泽之后,混邪王几乎没有半点迟疑,第一时间向长安上表请臣,并将休屠泽双手奉上!
消息传出,草原各部,乃至底层游牧之民,都开始唾骂混邪部背叛游牧之民,背叛撑犁天神。
尤其是本就失去单于庭本部,以及幕南地区支援、维护的河西各部,更是被这个消息,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与此同时,在草原极为少见的有识之士,也开始对休屠泽之事有了猜测。
混邪部,以稍弱之身,屠灭较自己更强的休屠部,窃居休屠泽,显然不是一己之力所能完成。
而从混邪部后续的动作——尤其是献休屠泽与汉人,以为称臣之投名状,也不难猜测出休屠泽之变,幕后少不了汉人的影子。
但紧接着,混邪部又摆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也让所有人都拿不准休屠泽之变,究竟有没有汉人手臂的奇怪姿态。
——名义上献出休屠泽,实际上,却以‘暂掌’之名,仍旧占据休屠泽。
时值秋中,凛冬不远。
哪怕是距离休屠泽最近的河套,汉家也只来得及派出程不识所率领的,仪仗形式的几千兵马前往休屠泽。
劳作慰问,以及更具象征意义的‘视察’。
但紧接着,便是寒冬。
无论长城南北,无论大河东西,万物寂灭。
休屠泽,便这么被混邪部捂在怀里,捂了一整个冬天。
而在那个冬天,又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这个时代,足以改变人类文明发展史的大事。
汉家自河套主动出击,一举夺取河套,彻底掌握对匈奴人的战略进攻权!
汉匈相争的胜利天平,终于肉眼可见的开始向汉家一方倾斜!
而在河西为汉家所掌控之后,河西地区,实际上已经脱离了匈奴单于庭的掌控,也与游牧之民的‘根本’:幕南地区切断了联系。
短时间来看,在匈奴人失去河西之后,河西,似乎成了‘无主之地’。
但所有人都知道,河西,不可能永远都以‘无主之地’的形式而存在。
匈奴人也好,汉人也罢——无论哪一方强大,都必然会将这条连接西域的历史走廊,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过去,是匈奴人掌控这片区域。
而今,匈奴人失去了这里,必然就该是导致匈奴人失去河西的汉人,来入主河西。
只不过,凡事都有个过程。
毕竟战争不是后世的网络游戏。
一片领土,并非敌人被打败,我方军队进驻,就可以彻底完成归属权转换的。
好比当年,汉匈河套-马邑一战,汉家两面开展,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奇谋以夺河套。
但直到数年后的今年,河套地区也仍旧有极端个别的游牧部族,又或是游牧之民个人,对匈奴单于庭、对所谓‘游牧之民的荣耀’抱以期待。
河西的情况显然更为复杂。
不同于北临匈奴幕南,东接汉家北地,西续河西,南为高原的河套;
河西地区,只南北两侧为高原,东西向畅通无阻,为后世史家称之为:河西走廊。
何谓走廊?
左右为墙,前后为路,通体狭长,方为走廊。
而河西之所以能被称之为‘走廊’,就是因为其地形地势——南北虽算不上多窄,但东西却极为狭长!
如此狭长的地形,使得河西地区意外的,具备了另外一种层面的战略纵深。
曾几何时,月氏人占据河西,先与东胡争霸,后与匈奴争雄。
即便最终败于匈奴人的马刀之下,退守河西的月氏人,也依旧让匈奴人头疼了很多年。
——从冒顿单于战胜东胡,统一大幕南北的高皇帝年间,一直到月氏人彻底败亡西走的太宗皇帝中年。
前后足足三十多年时间,月氏人都凭借河西地区的特殊地理位置,在匈奴人的层层围剿下保全了自身。
后来,抗不过浩浩大势的月氏人,也依旧没有因为战争失败,而被匈奴人彻底亡国灭种。
而是凭借河西地区东西向的战略纵深,得以顺利退至西域,并自此分裂四散——或入草原,或回河西,或留西域,或继续迁移西方。
至于现在,河西地区的情况,又有不同。
如今的河西各部,都是匈奴单于庭本部,以毋庸置疑的绝对军事实力,将月氏人打跑之后,从辽阔草原一个个迁移至此的游牧部族。
这些部族,或许有强有弱,但毋庸置疑,都是曾跟随冒顿单于,与东胡人争霸草原的‘元勋’后代。
对于匈奴单于庭——至少是对伟大的冒顿单于,这些部族有着绝对不容置疑的忠诚。
于是,在高阙易主,河西与幕南失去联络之后,河西地区率先刮起的,既不是‘割据自立’的歪风,也不是箪食壶浆,以迎汉王师的俊杰之风。
更多的部族,选择联合起来,抵抗汉人可能到来的扩张,并积极与幕南地区取得联络!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汉匈双方之间,战略格局的不断变化,河西地区,也逐渐变成了一片‘混沌之地’。
在河套易主时,原本位于匈奴版图腹地——至少不与汉人直接接壤的河西地区,成了汉匈最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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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阙易主后,原本还能和幕南互为犄角,使汉人进退两难,举足维艰的河西,又成了战术上孤立无援的死地。
至于最后的希望——西征归来的单于庭主力,更是让原本满怀希望的河西各部,都感到大跌眼镜。
——和亲,西移;
——战略收缩,外加战略转移。
从单于庭的这个决策,河西各部看到的,只有单于庭无情的放弃。
于是,最后的希望破灭,最后的忠诚烟消云散。
各路牛鬼蛇神冒了出来,开始在河西大地兜售混乱。
大部族得人劝说:应该学混邪部,诈降、佯装臣服于汉人,实则却雄踞一方,行自立之实;
若撑犁天神庇佑,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学当年的冒顿单于,成为草原又一代雄主!
中型部族则遇到了许多汉人‘行商’,无所不用其极的劝说自己臣服汉室,并一五一十摆明汉家的条件。
——甚至有极个别商人表示,自己能代表汉天子,与各部直接进行谈判!
至于小型部族……
这场混乱的盛宴,没有小型部族的事。
或者应该说,小型部族,便是这场混乱盛宴的菜肴。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数不尽的小部族被屯兵。
河西大地,几乎再也见不到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以百十号人为规模的小部族。
甚至就连那些数千人口、上千战兵的小部族,也在中大型部族之间的争斗中,被殃及池鱼。
要么,是被某个中大型部族吞并;
要么,是因为拒绝被吞并,而被打了牙祭,塞了牙缝。
混乱的内部环境,以及疑似高压的外部环境,似乎在加速河西地区的整合。
但实际上,却仅仅只是让部族林立的河西地区,从类似春秋时期的列国林立,加速发展到列雄争霸的战国时期。
而在‘战国时期’来临,河西地区被整合为十数个大型,乃至超大型部族之后,混乱莫名得以平息,战争也逐渐变少。
各部族开始投鼠忌器,开始产生‘可以坐收渔利,但不能成为鹬、蚌’的意识。
这使得河西地区的局势,变成了各部互相猜忌、互相防备——麻杆打狼两头怕,谁都不敢贸然行动。
如此情况下,除非河西也出一个秦那般,奋六世之余烈,可一己之力弹压整个河西的强大部族,否则,这莫名其妙的和平,便极有可能长久的维持下去。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在河西地区陷入‘春秋战国’后,几乎所有部族都忘记了:河西地区的混乱,是由于匈奴单于庭失去对河西的掌控。
和匈奴单于庭,之所以失去对河西的掌控,则是因为汉人先后占据河套和高阙,彻底斩断了幕南地区与河西大地的联系。
而汉人做这一切,显然不是单纯的为了把匈奴人,都堵在高阙以北。
——汉人夺取高阙,即是为了保障河套的安全,也是为了能更安心的谋取河西!
在河西地区‘春秋战国’期间,汉人始终保持着置身事外般的战略定力,让所有人都淡忘了这一切。
而在‘春秋’结束,‘战国’来临时,河西各部才终于回想起来:河西地区,除了各方‘诸侯’,似乎还有一个名为汉家的‘周天子’。
而且,不同于春秋战国时期,实际影响力不断走下坡路的周王室。
如今的汉室,是从废墟里一点点爬起来、站起来,并即将触摸到天边的强盛姿态。
怎么办?
接下来该怎么办?
各部族开始慌乱,开始忐忑,开始惴惴不安;
有人提议联合抵抗,有人决定暗中献降,也有人表示应该学习混邪部,口头臣服,实际上继续做河西的土皇帝。
只是各部族各说各话,始终没能得出一个各方都认同、都愿意接受的一致方案。
也就是在这混乱之后,河套地区的汉军,时隔将近一年,终于再次有了动作。
——汉车骑将军,兼朔方太守,博望侯程不识,率本部亲军西渡大河!
消息传到河西各部,是在晚秋。
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程不识在这个时间节点,率军西渡,究竟意欲何为。
尤其程不识背后的汉长安朝堂,究竟,意欲何为?!
没让河西各部等待太久,程不识很快便昭示了答案。
第一步,程不识直抵休屠泽,在混邪部如临大敌的小心对待下,毫不留情面的驳斥混邪王:背信弃义,欺君罔上!
随后,程不识宣读诏书:奉天子诏谕,于河西新设‘汉义渠部’,以汉平曲侯公孙昆邪,为义渠王!
义渠王及其部众,世驻休屠泽!
当然,走着一趟,程不识既没有带来得封为休屠王的故休屠王子公孙混邪,也没有带来所谓‘义渠部’的万千部众。
只是这一道诏令,却见汉家,以及汉天子刘荣对河西的态度,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河西各部头人的面前。
——要降,就降彻底咯!
——不降,那就要打啦!
谁也别想再学混邪部,搞这种嘴上臣服,身体叛逆的好事!
可供选择的道路又少了一个,各部更加犹豫、迟疑,却也被逼到了墙角。
没有中庸之道!
要么降,要么打!
而打,便大概率是亡!
至于混邪部,程不识也并未全然抛弃,而是以朔方太守、车骑将军的身份,给了混邪部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在休屠部移举河西,接管休屠泽之前,混邪部可以继续代管休屠泽。
只是从今往后,休屠泽,将对每一个不曾明眼降汉,且不曾有明确投降、臣服动作的河西部族不再开放。
对于沿途经过休屠泽的‘未降’部族,混邪部务必做到全称派军尾随,监视;
对于试图强行利用休屠泽的未降部族,汉家准许混邪部全力攻击,并第一时间向河套求援!
完成了这一步,程不识开始了一件让整个河西,都瞠目结舌的动作。
——巡视河西!
仅仅只不足万人的亲军,外加数万河套胡骑,便让程不识有胆巡视河西!
河西之民奇之。
之后不久,便是‘程不败’之大名,传遍整个河西大地······
(本章完)
第543章 编户齐民
第543章 编户齐民
“大好河川啊~”
“合该由我诸夏之民所有!”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程不识策马立于一处丘顶,一时间感慨万千。
汉匈高阙之战,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
新的一年、新的一个冬天已经到来。
程不识也已经将自己的注意力,从河套及其北部的高阙,转移到了河套以西。
在后世,河西被称为河西走廊,亦或是黄土高坡。
但在这个时代,河西尚还不曾被黄土所弥漫。
事实上,后世华夏版图中,靠近北方边境的数百里区域,如今也都还属于长城外的‘塞外’;
但凡是长的出草的地方,便都与草原相连。
若是将时间倒退回百年前,甚至就连秦都咸阳,都可谓是一座屹立于草地边沿地带的城池。
在过去百十年,以及未来两千多年,华夏农耕文明,与草原游牧文明的边界线,其实一直在北移。
华夏文明在扩张,草原游牧之民则在收缩。
人为的、主动的战略收缩也好,天然的,被动的地理位置收缩也罢——总归是在收缩。
但至今为止,河西至少还是河西,还是和幕南一般无二的辽阔草原。
作为如今汉室数一数二,甚至勉强可称‘头号人物’的大将,程不识对游牧之民、对草原的情感,不可为不复杂。
曾几何时,生活在雁门郡的少年程不识,与每一位生长于边境的汉家少年郎一样,对游牧之民恨之入骨,顺带着,也对游牧之民栖息的草原恨屋及乌。
为了有朝一日,向匈奴人报仇雪恨,向游牧民族报仇雪恨,程不识自幼磨练自身。
习武,读书,虽然没留下类似‘闻鸡起舞’之类的典故,但作为一个二十岁不到,便因功得拜为中郎的才俊,程不识的青少年时期,几乎尽被军事训练,以及军事素养学习所占据。
直到那一年。
直到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老上单于大举犯边,兵峰直指长安!
世人皆道那一战,汉家险些被攻破帝都长安,差点就不了周王迁都的后尘。
但没人知道,那一战,长安仅仅只是出现了一丝丝‘可能被兵临城下’的风险。
匈奴人真正的主力,远在长安千百里外的箫关;
哪怕是距离长安最近的匈奴先锋,也只是火烧回中宫,距离长安仍旧有上百里。
这就吓得世人胆战心惊,以为汉家要灭亡,至少是迁都/弃都,固然是因为长安城的重要性,对汉家而言无与伦比。
反倒是边境,那些不为人所注意到的‘苦寒之地’,才成了匈奴人真正耀武扬威,肆意彰显勇武的舞台。
程不识清楚地记得,那一战,自己原本只是打算开开眼界,见见血,为日后跻身军伍做铺垫的。
但打着打着,情况不对劲了。
一开始,站在雁门城头的,是程不识的父、兄。
父兄本为军卒,戍守城墙是应有之理。
只是不久后,程不识便在墙,看见了自幼读书的堂兄、手脚无力的叔伯。
程不识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这些人上城墙。
后来,程不识才得知:当时的情况,逼得雁门守将不得不孤注一掷,将雁门城所有及冠,且接受过军事训练的男子,都给堆上了城墙。
再后来发生的事,世人就都知道了。
——雁门程不识,陇右李广,两位少年相隔上千里,却在同一场战争中鸟哨成名,一鸣惊人。
在陇右,李广箭无虚发,连连射杀匈奴贵族,使得匈奴入侵大军出现骚乱;
而在雁门,程不识却只做了一件事。
守城。
程不识清楚地记得,当自己被披上一件破烂不堪,且沾满血污的皮夹,被送到雁门墙头时,自己才十六岁。
父亲重伤下了城墙,兄长更是于城墙上失踪,大概率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程不识来不及悲痛——和当时,每一个雁门男儿一样,根本顾不上悲痛,只怀着半腔热血,半腔迷茫,登上了墙头。
程不识左右,时时刻刻都有人倒下。
几乎每一瞬间,都有黏腻的猩红血液,从不知名处溅到程不识身上,甚至是脸上。
血水糊住程不识的双眼,让程不识视线中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层好似独属地狱的猩红。
程不识不语,只一味的劈砍,移动。
慢慢的,防线稳住了,程不识便开始指挥。
幸运的是,程不识多年所学,并没有塑造第二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在程不识的指挥调度下,那一小段城墙,成了匈奴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登上的生命禁区。
“当心!”
“驰援!驰援!!”
“送伤员下墙,将城中老弱也都召来!”
“若城破,毋分男女老少,都死无葬身之地!!!”
那沙哑、低沉的呼号声,似乎犹在程不识耳边回响;
那游牧之民策马逼近,大军压境的景象,也犹在程不识眼前。
直到战后,匈奴人都推走了,程不识也还是彷如魔怔了般,不断地指挥战友填补防线漏洞,并把城墙外,任何想要登上墙头的人,都一视同仁的砍下城墙。
等确定匈奴人退走,程不识心中,那根始终紧绷着的弦悄然断开,程不识当时还不算成熟的身躯,也于墙头上轰然倒塌……
“最是热血少年时啊……”
“不知不觉间,那一战,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曾经的未冠小儿,如今已是年过四十,鬓角挂霜。”
“曾经不可一世的匈奴人,也宛若冢中枯骨,不止何时,便要化作黄土一捧……”
感怀唏嘘间,程不识自然而然的低下头。
看着身下,被自己骑跨于上的踏雪乌骓马;
腰间悬着一柄御赐战剑,是高阙之战后,当今刘荣亲自为程不识挂上去的。
自然还有将军印。
车骑将军印。
还有官印。
朔方太守印……
“陛下曾说过。”
“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官职越高,职责也要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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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封侯拜将,几近位极人臣。”
“要背负的责任,有许多啊……”
喃喃自语间,程不识再次抬起头,扫视向天地间的河西大地。
作为当今刘荣最拿得出手的太子班底,以及汉家如今几乎唯一拿得出手的新生代将领,程不识对当今刘荣的想法——尤其是战略构想,可谓是相当了解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程不识非常确定:在当今刘荣心中,西域的重要性,甚至高于幕南!
程不识依稀记得,太子时期的当今刘荣曾说过,西域,才是汉匈双方一决雌雄的战场。
汉家若胜,则开疆拓土万千里,匈奴人也只能被赶去天寒地冻的北海,要么竹简演化为北海地区的‘冰族’,要么被滚滚历史长河所碾碎。
若是败了,那汉家会很惨。
很惨很惨。
——穷兵黩武后的失败,对于一个封建王朝而言,是致命的。
后世人总说,穷兵黩武是贬义词,是绝对错误的。
但事实上,在后世,穷兵黩武四个字,也有一个近似的说法。
挖掘战争潜力。
在一场决定国家,乃至文明走向的大战前,尽最大限度挖掘战争潜力,甚至透支部分战斗潜力,本质上是没有错的。
只要最终胜利,那过度挖掘的战争潜力也好,预先透支的战争潜力也罢,都能凭借战争胜利的果实弥补回来。
唯有战争失败了,挖掘战争潜力,才会演变为透支国家发展潜力。
而在程不识的认知中,刘荣对西域的重视和担忧,便与此相关。
在刘荣看来,汉匈双方之间,不会爆发连续不断的无数场决战,而是会在几场决定性的大战后,转变为消耗战、拉锯战。
而且展现很可能远离双方领土,有极大可能会在西域。
一旦事态发展到那一步,那最终结果不说是两败俱伤,也至少是:嬴者险胜,输着惨白。
那样一场拉锯战、消耗战胜利,汉家也依旧需要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休养生息好几十年,才能缓过劲儿来。
至于败了?
刘荣的原话是:西域若败,则或汉亡!
事实上,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于西域屡屡碰壁,且最终在汉匈双方于河西进行的消耗、拉锯战中率先低头的汉家,还真差点亡了国!
汉武大帝晚年,汉家已经开始出现农民起义的苗头!
在太宗文皇帝驾崩短短几十年后,对太宗皇帝感恩戴德,顺带着对其子孙后世之君也爱屋及乌的天下百姓,直接不买账了!
太宗皇帝的仁德、世宗皇帝的武勋,都没人在乎了。
因为大家活不下去了。
太宗皇帝的人的,世宗皇帝的英明神武,都救不了穷途末路的底层民众了。
于是,不知多少‘仗义’之士揭竿而起,势必要推翻汉武大帝的‘暴虐’统治,还汉室天下——更或是没有汉室的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若非汉武大帝一纸轮台罪己诏,以天子之身,在‘天子不能有错’的汉朝承认自己的错误,外加太宗皇帝遗德的加成,汉世宗孝武皇帝,很可能会变成汉炀帝。
这个说法半点都不夸张。
汉武大帝晚年,汉家因贰师将军李广利,而在西域接连蒙受失败的战略实力,已经威胁到了刘汉社稷的统治根基。
可同样是挖掘战争潜力,在汉武大帝早年间,天下却从未有人说汉武大帝、说汉家‘穷兵黩武’。
为什么?
无他,胜败而已。
只要战争能取得胜利,那即便是百姓民把底裤都捐出去当军用物资,心里也都是高兴地、自豪的,甚至是与有荣焉的。
可一旦败了,哪怕是哪些没有弓弦一钱、粒米的人,也会抱怨这笔用在战争当中的钱,本该用在底层民众的民生民计之上……
言归正传。
作为当今刘荣的绝对心腹,程不识很清楚西域,在当今刘荣心中的重要性。
而汉家要想与西域搭上联系,得到西域这块战场的准入牌,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横在汉家和西域之间的‘走廊’:河西。
只有搞定河西,甚至彻底占据河西,汉家才能有机会像历史上的汉武大帝那般,通过冗长的后勤补给线,以一种极不具备性价比的方式,成为西域这块棋盘的执棋方之一。
搞定河西。
谈何容易?
莫说是河西各部——便是已经名义上臣服汉室,并将休屠泽双手奉上,甚至还有救王族后裔在汉家做官的混邪部,程不识处理起来都非常棘手。
游牧之民总说:汉人奸诈、狡猾;
但这只是说相较于游牧之民,华夏农耕文明更擅长,也更喜欢用计谋,而不是莽撞的正面冲突。
事实上,真要论奸诈、狡猾,游牧之民永远都不可能输给憨厚、老实的华夏农耕之民。
汉人重信。
人无信不立之警言,更是不可能出现在人类发展历史上,除华夏文明外的第二个文明!
为了保全名声,坚守诚信,这个时代的汉人甚至愿意付出生命!
反观游牧之民?
欺骗,背叛,几乎是草原永恒不变的主旋律。
看似豪迈、直爽的游牧之民,几乎每天都生活在谎言和欺骗之中。
如果说,华夏之民生下来就会种地,那草原游牧之民,则是生下来就会说谎。
对程不识而言,这些看似豪迈无比,实则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多,小心思一个比一个毒的河西部族,根本就不是自己这个武将所能搞定的。
只可惜,程不识并非寻常武将。
中郎出身,曾平吴楚七国之乱,又在当今刘荣当时的太子宫镀了一层金,成了当今刘荣的潜邸心腹。
更何况如今汉室,再也没有第二个程不识,能被当做‘上马能治军,下马能牧民’的高级全能军事人才。
用刘荣的话来说,就是:卿,要好好学学做官啊~
好好学学怎么做汉官。
只会读书,做不了汉家的官。
只会打仗,也同样不行……
“传朔方太守政令!”
“限时三月,使河西各部编户齐民,造册奉上!”
“不如令,必有天罚!”
“勿谓言之不预!!!”
如是一番话,程不识说的务必冷静。
只是那语调中,令人下意识缩起脖子的彻骨冰寒,却是为本就异常寒冷的草原凛冬,再添了几分阴冷。
——今年的草原,今年的河西,很不好过。
在程不识‘横插一脚’后,就更不好过了。
(本章完)
第544章 百家
第544章 百家
在后世,人们对于文景之治后,昭宣之治前的这段时间——尤其是汉武大帝在位期间的事,讨论最多、关注最多的,无疑是卫青霍去病连战连捷,北逐胡虏。
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其在位数十年的皇帝生涯中,最值得说道,同时也是唯一挑不出毛病的成就,也正是对外军事战略的多次胜利。
但除此之外,汉武大帝在位期间,也还有另外一件‘疑似功绩’,是饱受争议的。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很多人说,百家无需罢黜,本就将亡;
儒术无需独尊,本就将兴。
这个说法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春秋战国之时,百家争鸣,华夏文明迎来了一段文化思想高速发展、碰撞的辉煌时代。
及六王毕,四海一,原本争鸣的诸子百家,却已是大浪淘沙,十不存一。
——曾几何时,与墨家平分华夏学术界、舆论界的杨朱学派,在秦一统六国之后,早已消失的影子都看不见。
墨家即便还存在于人世间,也早就不是‘天下诸学,非杨即墨’时期,那令天下人神往的显学。
杂家、墨家、农家,成了秦统治天下的辅助手段;
原本活跃于天下各地的名家、阴阳家、纵横家,都只在秦廷赐予的某个部门,得以保留自己最后的火种。
至于小说家等不入流的学说,更是全然被‘放养’,根本没人关注。
等始皇驾崩,秦二世而亡,后楚汉相争,高祖立汉,天下百废待兴,十室九空。
百姓民连肚子都吃不饱,连地都没力气种,什么诸子百家、治国之学,自然大都失去了散播的土壤。
哪怕是聊胜于无的贵族高门,也只有黄老学在内的寥寥几家,还能在这方兴未艾的刘汉王朝,得到一些聊胜于无的市场。
及至高皇帝伐灭异姓诸侯,让天下真正从战争的动荡中解脱出来,真正进入安定祥和的时期,诸子百家在汉家得以留存的部分,也已经非常明确了。
——因汉初无为而治,与民休息之国策,黄老学为汉家第一,及唯一显学,外加执政学派!
汉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受到黄老学极为深远的影响。
金字塔尖是黄老学,往下,便是法家与儒家并立的第二梯队。
这第二梯队,看似是仅次于黄老学,但实际上,在汉初却是没比小说家、纵横家等‘在野党’好到哪里去。
原因也非常简单:暴秦刚灭亡,法家作为暴秦之所以是‘暴’秦的罪魁祸首,仍饱受天下人指摘。
许多人认为,如果不是法家的严苛律法,如果不是李斯搞出来的一系列骚操作,秦压根儿就不会二世而亡!
正所谓:后事不忘,前事之师也。
为了从秦的灭亡中吸取教训,避免和秦一样二世而亡,汉家自然应该对秦亡的罪魁祸首:法家学说敬而远之。
法家是‘戴罪之身’,身负‘使秦亡’的罪孽,儒家则简单多了。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汉皇喜酷吏,狱中多冤死。
一句‘太祖不喜’,就足以使得儒家,在秦亡之后仍久久出不了头。
上行下效嘛!
上位者喜欢的东西,底下的人自然会逼自己喜欢;
而上位者讨厌的东西,底下的人再喜欢,也只能逼自己讨厌起来。
黄老显赫,儒、法蛰伏,其余百家也都随着秦亡而汉兴,各自走向了衰亡。
农家成了农稼官,成了农业方面的专业人士,却不再以‘农家’自居,不再坚持学术纲领。
阴阳家分成了观星官和日者,也就是卜卦两个分支,都分别成了各自范畴的专业人士,同样不再具备学派追求。
余者,诸如杂家、纵横家、兵家之类,也都随着历史长河,而逐渐消弭于风雨之中。
及至文景之治,曾经的诸子百家,事实上已经只剩下黄老,以及儒、法三家,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学派。
而这三方中,黄老学在汉室初,那个百废待兴的特殊历史时间节点,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随着汉家从战火的废墟中逐渐复苏,黄老学也逐渐显露出疲态,逐渐走向衰败。
余下的儒、法两家,后者仍旧为‘亡秦之罪’而掣肘,同时又因为自身局限性,而始终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可以长久稳定发展的道路。
反倒是儒家,在汉太祖高皇帝刘邦这个千古第一‘儒黑’驾崩后,不再为舆论所压制;
再加上有教无类的学术散播观念,很快便在人数上,达成了对汉室学术界的垄断!
当时间来到当今刘荣即立,汉兴五十年之后,儒家出身的士子乃至官员,早已经遍及天下各地。
根据长安朝堂的粗略估算,如今汉室,每十个读书人当中,便有七个是明确的儒家出身!
余下三个,一人为黄老,一人为法或农或兵,最后一个,则是曾学过法、杂等其余诸学,却仍在情感上倾向于儒家的‘准儒家’士子。
正所谓,量变引起质变。
儒家在人数上,达成了对汉室学术界的垄断,自然而然的,就将影响力缓慢渗透到了各行各业、方方面面。
再加上北平文侯张苍,以及贾谊贾长沙这两位荀子的徒子徒孙,让儒家得以加速散播自己的影响力,当时间来到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在位时期时,儒家,实则早已成了气候。
所以后世人才会说:百家无需罢黜,儒术无需独尊。
因为在汉武大帝在位时期,儒家本质上,已经成了华夏文化学术界的唯一巨头、唯一一个庞然大物。
而其余百家,则多半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即便是残存的黄老学和法家,也不过是前者瘦死骆驼比马大,后者反复挣扎而不得显兴。
故而,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与其说是主导了华夏学术界、思想界的大一统,倒不如说,是通过天子诏书的方式,承认了‘百家已皆罢,儒术已独尊’的客观现实。
当然,这个举动,也使得原本或蛰伏、或衰弱的诸子百家,从此失去了重新兴盛、显赫于天下的可能。
而在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间线,情况则于原本的历史上稍有不同。
——儒家仍旧如原本的历史上那般,凭借一句‘有教无类’,而在汉初短短五十年的时间里,积累了骇人的人数优势,并通过量变引起质变,几乎垄断了汉家的学术、思想界。
但在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之后,汉家似乎又出了一个‘儒黑’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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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太子时期,刘荣就总是把‘那些个鲁地腐儒’之类的话挂在嘴边。
到先帝晚年,刘荣得以太子监国,更是或刻意,或无意的,再三贬低儒家学说。
以至于刘荣即位后,原本还对未来信心满满,甚至觉得已经成为天下第一显学的儒家,居然都有些心里没底了。
等到刘荣搞出华夏历史上的第一次考举,儒家更是差点阴沟里翻船,因报考士子中的儒家士子比例,以及最终被录取的儒家士子比例,而被天下各学说千夫所指。
要不是刘荣软硬兼施,迫使儒家放弃了一部分名额,将最终的录取比例控制在了可接受的范围,儒家怕是要被天下人——尤其是其余各学说的唾沫给淹死!
而在那场考举之后,对于汉家未来的学术思想界,刘荣也已经有了极为明确、清晰的认知和规划。
——一家独大要不得。
绝对的权力,会导致绝对的腐败;绝对的垄断,自然也就会导致绝对的贪婪。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垄断所导致的一潭死水,无论放在哪一层面、哪一范畴,都不大可能结出好果子。
而当今刘荣,从先帝老爷子身上学到的最宝贵、最重要的东西,无疑便是制衡之术。
在先帝年间,由先帝老爷子言传身教,即位后又亲手实践多年,刘荣早就养成了‘逢人逢事,必先行制衡之道’的习惯。
设立某个职务和部门,刘荣本能的就会想到:要给这个官员找一个死对头、要给这个部门找一个监察者。
在朝堂之上也是——考虑丞相人选的同时,刘荣本能的会从该人选的死对头中,考虑亚相御史大夫的人选。
而在学术层面,刘荣想要达成的局面,其实也是制衡二字。
有两家分庭抗礼,互相拆台,那就还行;
若有三家三足鼎立,互相掣肘,谁也奈何不了谁,那更是再好不过!
至于未来,究竟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还是以封建帝王之身,强行推动第二次‘百家争鸣’降临在华夏大地,刘荣还暂时没想好。
但至少短期内,刘荣并不希望儒家,达成对华夏文化、学术、思想界的垄断。
还是那句话:流水不腐。
只有适量的外部竞争压力,才能促进学派的内部整合,以及发展、进步。
没有外部威胁和竞争压力,儒家大概率就会像原本的历史上那般——没有对手,那就创造对手。
一开始,是儒家内部按照经义,分成诗、书、礼、春秋等诸多流派;
后来觉得不过瘾,又进一步细分——一本《春秋》都能分谷梁、公羊、左传三派。
甚至于,已经被再度细分的《春秋》公羊流派,都要在董仲舒和胡毋生是兄弟俩的主导下,再度细分成‘我注春秋’和‘春秋注我’两个方向。
于是,另外一种行驶的‘诸子百家争鸣’形成。
只不过,在这个另类的诸子百家争鸣当中,儒家并非是‘诸子百家’其中之一,而是总得源头。
至于纷争的‘诸子百家’,则是在儒家这个总源头上,一层层不断细分出来的儒家各流派。
而且,对于儒家的各个流派,刘荣的感官也不尽相同。
刘荣并非完全的讨厌儒家,也并非爱屋及乌,喜欢儒家的每一个流派。
如公羊春秋‘十世之仇犹可复’的大复仇理论,刘荣很喜欢;
但谷梁春秋流派的一些理念,以及鲁儒一派关于《礼》的解读,刘荣则敬谢不敏。
还有《诗》各流派,刘荣说不上喜欢,但也认可其存在的价值。
但显而易见的是:刘荣不可能一刀一刀,把儒家各分支、流派中,自己不喜欢的部分剔除,只留下自己喜欢的部分。
所以,刘荣只能将儒家看做一个大的整体,并做出尽可能客观的评价和评估,再按照评估来决定其未来发展走向。
总得来讲,对于儒家在先进汉家所能做出的贡献,刘荣还是相当认可的。
尤其是儒家‘有教无类’的倡导,使得贵族阶级对知识的垄断被打破,是刘荣非常赞同且认可的事。
再有,则是儒家的教化之能,也同样是刘荣重点关注,并极为欣赏的特质。
但如何将这些优势利用好——如何将这些客观存在的优势,转化为看得见、摸得着,也说得着的,具体的功绩,这就需要儒家自己好好思考了。
刘荣当然也能给出一定的指导,通过暗示,来给儒家指明方向。
但本心上,刘荣还是希望儒家能自己想明白,并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原因也很简单:自己想通,并主动去做的事,和被人提醒,再被动去做的事,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画风。
——前者是自己选定的道路,必然会走的无比坚定。
后者,则是别人指的道路,哪怕走上去,也必然会心生疑虑,走一步看三步,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刘荣还是比较看好儒家的未来的。
尤其是如今汉室,朝堂三公有两位‘儒生’,朝堂内外公卿有司属衙,也随处可见儒家出身的官员。
甚至就连刘荣颁行天下的诏书中,都有儒家经典中的内容,占据天子诏书中的大段篇幅,以作为‘引经据典’的部分。
但眼下,刘荣还不需要一个垄断华夏学术界的儒家,来成为自己需要头疼的怪物。
反倒是墨家,刘荣有心想要扶上一把。
只是过去这几年,刘荣有意无意的扶持,却让墨家搞出来了许多大动静。
弄的刘荣现在,是进也不行、退也不是,实在是有些为难。
(本章完)
第545章 子墨子曰
第545章 子墨子曰
对于墨家,刘荣的感情向来非常复杂。
不单单是因为墨家所追求的‘兼爱非攻’‘天下大同’的美好愿景,与后世新时代的华夏远大目标高度一致;
也不只是因为墨家学说因绝传,而在历史上留下的神秘色彩,让作为后世人的刘荣满心好奇。
更是因为墨家最终发展的几个分支:辩论派,游侠派,以及工匠派,都让刘荣不由自主生出浓厚的兴趣。
齐墨善辩,楚墨多侠,秦墨长于鲁班之术。
这三项,尤其是后两项,本就会让华夏男儿,莫名生出满腔热血,以及极为浓厚的兴趣。
便是后世,热血男儿也都有行侠仗义,闯荡江湖的梦想,更何况是这两千多年前的汉室?
至于鲁班匠人之术,更是让每一个华夏男人,都无法忽视其闪耀着的迷人光芒。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人类男性,尤其是华夏男性,对于手工器械的痴迷,几乎是刻入灵魂深处的。
刘荣自然也不能免俗。
前世,小到纸飞机、纸船,大到飞机航模、航母模型,都占据着刘荣的大半少年时光。
而在来到这个时代,成为华夏文明某一时间节点,甚至是关键时间节点的掌舵人之后,刘荣也仍旧不可避免的,被墨家所独有的‘匠人艺术’所吸引。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政治视野的拓宽,刘荣终于还是在先孝景皇帝的指点下,逐渐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
——墨家,并非只有辩论家、游侠众、能工巧匠这三种人。
准确的说,哪怕是这三种人,也都有着一个令封建王朝、封建帝王无法接受的共同点。
学派价值观,以及最终目标。
后世人常说,诸子百家一大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就成了大杂烩。
但刘荣却更倾向于另外一种说法。
——大道万千,殊途同归。
诸子百家,无论是儒、法、黄、墨等综合性大学派,还是名、杂、纵横、阴阳等专精型小学派,其最终目标都是一致的。
致君尧舜上!
说得再具体一些,便是求‘道’。
当然,不是道家、道士的道,而是真理、道义。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是诸子百家一致认同的价值观。
在这个共同的、一致的远大目标前,诸子百家之所以还要分为‘百家’,则是因为‘殊途同归’的‘殊途’二字。
目标是一致的;
但达成目标的手段、路线,诸子百家各有看法,各有坚持,也各有自己的主张。
如,现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学,主张水利万物而不争,掌权者应该无为而治,与民休息;
只要划定大致方向,并允许百姓在框架内肆意发展,就总有一天能自然而然,抵达‘道’的彼案。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法家的主张。
在法家看来,人这个东西,就是要管着的。
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吃喝拉撒,最好连嘴上说什么、心里想什么,都得到掌权者的控制,才能让社会安定,并最终稳步走向‘道’之所在。
再比如儒家,认为统治者不应该事必亲躬,而是应该慷慨的放权给地方豪绅,以乡绅治国,方可致‘道’。
其中,最偏激的两家,便是在数百年前,将华夏学术思想界对半平分的两家:杨朱,以及墨家。
孟子云:天下之言,不归杨,即归墨。
其中的‘杨’,便指杨朱之学。
该学,由战国初期的魏国人:杨朱杨子居所创立,主张‘贵己’‘重生’‘人人不损一毫’等思想。
大意为:人最贵重的东西无外乎生命,生难遇而死易及。
所以,人应当万分珍惜生命,要‘乐生’,一切以存我为先,为了不受到他人损害,任何手段都是可以采用的。
杨朱之学的大部分学说主张,也都是围绕着这一点展开,凡是涉及‘人应该怎么做’的讨论时,杨朱的主张便总是类似的画风。
开心就好;
利己就好;
自己的感受最重要,自己的快乐最重要,自己的生命最重要。
在确保自己不受损害的前提下,通过帮助别人,来让自己收获快乐,是可取的;
但若帮助别人,就要让自己受到损害——哪怕是损失一个指甲盖,就可以救人一命,在杨朱学派的主张看来,也是不对的。
所以世人常说:杨朱唯我,不以物累。
后世也有人将类似的主张,总结为:精致的利己主义。
如此偏激的观点,饶是在后世那个思想开放、进去的时代,都很难得到普世价值的认同,更枉论在思想更为保守、更提倡‘无私奉献’‘道德君子’的战国时期了。
也就是在那样的背景下,杨朱能以‘唯我’二字,与对手墨家平分天下学术思想界,也足见其思想,在当时所引发的聚类讨论,以及足够的特殊性。
而同一时期,与杨朱半分天下的墨家,则显然是硬币的另外一面,思想主张呈现与杨朱截然相反的另外一个极端。
杨朱追求极致的利己,坚决抵制损己而利人,墨家便主张极致的无私,坚决反对损人利己。
而且,不同于绝大多数学派的‘我主张’‘我提议’‘我认为’——墨家自诞生的那一天开始,便始终是‘我愿意’的实干派。
墨家不止是嘴上说兼爱非攻,主张舍己为人,而是一边嘴上说,一边也身体力行的做。
时至今日,哪怕墨家学说早已在客观上失传,留下的早就不是祖师墨翟的那一套理论,可墨家仍旧坚持着‘旧规矩’。
如:凡墨家之士,皆称墨者,以践行祖师墨翟之理念为己任;
身着粗布褐衣,脚踩自编草鞋,身不可有余财,食不可有肉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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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凭自己的劳动赚取到报仇,又或是自己种地种出来的庄稼,墨家也强制要求其成员,即‘墨者’群体将‘余财’赠送给贫苦的人。
至于墨者们如苦行僧般,吃吃不好、穿穿不好,还要每年抽出个把月时间,去帮助贫苦人家种地、修缮房屋的举动,墨家是这么解释的。
——‘道’还没有达成,天下还没有变成理想中的美好模样。
这是墨家的责任!
一天没有达到‘道’的彼岸,一天没有‘致君尧舜上’,天下就一直会有贫苦的人存在。
而每一个贫苦的人,都是因为墨家没有率领天下人,抵达‘道’的彼岸才存在。
所以,凡墨翟徒子徒孙,都必须以天下为己任!
只要天下还有一个穿不起衣服的人,墨者们就必须穿粗麻褐衣,以‘共苦’;
只要天下还有一个穿不起鞋的人,墨者们就必须要赤脚——顶多只能穿一双谁都能编的草鞋。
只要天下,还有一个人吃不饱肚子,那墨者们就不能吃肉,也不能吃饱。
因为只有这样,墨家才能时刻感受到:天下还有穷苦人,穷苦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然后依次为动力,更努力、更专注的投入到追求‘道’,追求‘致君尧舜上’的远大目标之上。
所以,刘荣才会说:墨家的思想主张,与后世新时代的华夏新时代远大目标,有着相当程度的一致。
——兼爱非攻,天下大同,真的很难不让刘荣想到后世新时代,那个让每个华夏百姓为之神往的远大目标。
而在过去这几年,原本濒临灭绝——实质上基本已经绝传的墨家,得到了天子刘荣的特殊照顾,得以留存学派传承。
当时,刘荣想的倒是不复杂。
一来,是华夏少年对这一神秘学派的天然好感,让刘荣本能的就想出手,哪怕保不下整个学派,也至少保留其思想,权当是在博物馆里留藏珍惜动物标本了。
二来,是当时的情况,使得刘荣迫切需要一个综合性的大学派,来和日薄西山,即将告别历史舞台的黄老学,以及野蛮增长,即将失控的儒家,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以维持华夏学术思想界的相对稳定!
后来,发现墨家早已经虚弱的不成样子,刘荣思虑再三,最终决定给墨家找一个帮手:法家。
于是,学术思想界三足鼎立的局面基本形成。
一方为即将瘦死的骆驼:黄老;
一方为即将撑死的绵羊:儒家;
最后一方,则是仍复兴无望的法家,与差点濒临灭绝的墨家二者合理。
对于这对难兄难弟的合作,刘荣倒也没有太过于担心。
毕竟早在秦时,这哥儿俩就已经合作过,而且合作的相当默契。
由法家负责秦的总体方向,由墨家负责民用、军用器械以及工程,再由墨家分支:农家负责农桑食邑,保障后勤。
三者以法家为先,墨、农为辅,各司其事,也算是相得益彰。
从最终,秦得以一扫六合,一统天下的结果,也不难看出这哥仨的合作模式,也有一定的可取之处。
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
——当时如日中天的法家,与正常状态下的墨、农两家,尚且能合作的那么愉快、默契;
更何况是法家半死不活,墨家气若悬丝,差点没灭亡的现在了。
于是,刘荣从中穿针引线,两个老朋友一拍即合,成了刘荣制衡黄老、儒两方的第三方力量。
但随着事件的推移——尤其是当时间来到今年,汉匈高阙之战基本宣告结束之后;
墨家给刘荣搞出来的新闻,真的是越来越大,大到刘荣都有些不好收拾,甚至不愿意收拾了。
一开始,为了尽最大可能保护墨家,将墨家依旧存在的舆论影响降到最低,刘荣在自己的太子私苑:上林博望苑内兴建鲁班苑,将墨家安置其中。
对外,便以‘鲁班苑为匠人居所,负责为汉家制造绝密器械’为由,将鲁班苑列为了汉家的最高机密。
当然,这个说法也不假——过去这些年,鲁班苑所制造出来的一系列器械以及‘产品’,确实无愧于绝密二字。
后来,墨家的几位代表找上刘荣,委婉的表示要‘践行所学’。
说白了,就是要搞实践,要推行自己的主张。
刘荣虽然有心防备,但也不好直接拒绝——毕竟过去这些年,墨家没少帮汉家做事。
思虑再三,刘荣最终给墨家划了一个小县,任命了一个墨家县令。
然后,事态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在短短几个月内,那个原本民风彪悍,私斗之风盛行的小县,便在那位墨家县令,以及随行墨者的‘调教’下,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超大号墨社!
凡当地农人,无论是种地还是农闲,无论是婚丧还是嫁娶;
无论是家中子侄要读书、从军,还是老人生病、离世;
但凡有个什么事,该县便无不是齐出——婚丧嫁娶全村帮忙,子侄读书全乡出钱!
孤寡老弱,有墨者专门对口帮扶,帮忙种田、抗水、砍柴;
有人病了,也有墨者轮流上门诊治、照料,还有乡邻负责帮扶这一家人的生计。
意识到事态苗头不对,刘荣当机立断,以‘轮值’为由,将那个墨家县令调离,调去了郡守府做少吏。
所谓少吏,便是非负责人性质的部门成员,与之对应的‘长吏’,则是负责人性质的领导,如县令、郡守,亦或是部门监令之类。
随后发生的一切,让刘荣真切的意识到:过去百十年,华夏统治阶级,为何要对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甚至颇有些‘舍生取义’之意味的学派,要严防死守到那个程度。
——在那个墨家县令调离后,那个县,依旧如故!
就好像那个县,已经被墨家思想刻入基因深处,早已经成为了永久性的墨家拥趸!
至于那位墨家县令,在被调到郡守府之后,非但没有被官场的黑暗所侵染、所同化,反而开始在郡守府,大肆宣扬自己的墨家学说!
然后,那个原本以黄老为主,儒家与之针锋相对的郡守府,便多了一群赤脚褐衣,言必称‘子墨子曰’的所谓墨者。
这些‘墨者’官职不高,最高的也不过六百石,最低的为百石以下的无秩小吏。
但即便如此,得知这一切后的刘荣,也还是怅然进口不能言。
(本章完)
第546章 墨者
第546章 墨者
墨家的‘感染力’,或者说是超强的组织行动能力,刘荣早有耳闻。
不单是从臣下口中、史书的字里行间窥见,就连先帝老爷子,也曾在刘荣表露出‘试用墨家’的时候,颇有些严肃的提醒过刘荣:不要玩儿火。
当时刘荣还颇有些不以为意。
——怎么就玩儿火了?
墨家又不是什么邪教,又不是没有存在过;
在战国时期,能和‘不以物累’的杨朱半分天下思想学术界,能成为天下过半国家的执政学派,刘荣怎么就不能用了?
能存在于战国时期,能在战国时期成为诸侯国执政学派的墨家,怎么就不能成为如今汉室的‘显学’之一了?
但当真正尝试过之后,刘荣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先帝老爷子说的没错。
墨家的组织行动能力,以及这个特殊能力对封建王朝带来的冲击,是极为猛烈的。
因为按照墨家的学术思想纲领,以及墨家所在的区域,自然而然形成的‘墨社’,还有墨者们所迅速打造的特殊民风,几乎是取代了封建王朝对继承的统治!
试想一下。
如果那个‘出问题’的县,并不是刘荣任命了一个墨家县令,并允许墨家肆意施展才华,而是仅仅只允许墨家活动,却又另外一位寻常的县令,会是什么场景?
恐怕县令的一切政令,包括但不限于农业、民生、吏治等方面的命令,都无法得到当地百姓民的全然遵从。
反倒是墨者为首的‘墨社’力量,会将原本各自独立的底层民众整合到一起,形成一个极为危险的民间组织。
这个民间组织,像是后世的街道管理会,也像是换一个画风的基层领导机构。
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封建王朝本身是有基层政府机构,对基层是有统治手段的!
但墨家墨者、墨社的存在,却分明是在抢夺封建王朝对基层、对底层民众的统治权!
虽然墨者、墨社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统治基层’,但毋庸置疑的是:墨社的存在,使得封建王朝——使得汉家对基层的统治失去意义和必要。
在一个有墨社存在的乡,乡三老,以及啬夫等基层官吏、基层机构,是没必要存在的。
因为出了什么事,墨社就能出面解决,就连百姓民的农税、口赋,墨社都能组织当地百姓主动交上去。
在一颗墨家影响力强大、‘墨风’浓厚的县,甚至连县令和县衙,都是没必要存在的!
因为墨家除了有组织行动能力,甚至还有自己的一套内部法律!
哪怕这套法律只针对墨家内部的墨者群体,墨家也完全可以将这份对律法、对‘规矩’的执着和坚守,以《汉律》的形式用到底层民众身上,从而取代汉家现有的司法、执法机构。
而这样的墨家,在战国时期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战国时期的各诸侯国,本质上并不是统一的封建政权。
非但不是中央集权的政权,甚至都没有‘中央集权’这个概念!
在那个时代,诸侯国们除了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国君,还有许多地位不比国君低多少,亦或是与国君平起平坐,乃至于地位高于国君的‘类统治者’存在。
比如:楚虽三户的‘三户’,指的便是实际掌控楚国的屈、景、昭三家,而非作为楚国王族的芈姓熊氏。
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各国之间纷争不休,几乎每一个国家,都把绝大多数经历放在了攻伐、战阵之上。
——得多征点兵!
——得多备点军粮!
——其他的事都靠边站,先把仗打好!
——什么墨家不墨家,什么基层不基层的,先保住国土、保住国家再说!
如此背景下,能为各国节省大量行政成本,甚至节省下官员俸禄——几乎不需要各国统治者费吹灰之力,就能维持国家运转的墨家模式,自然就有了几位广阔的市场。
其内在逻辑也很好理解。
墨家也好,儒家也罢,对于当时的各国而言,不过是维持国家正常运转,甚至是基本运转的手段。
其中,儒家与乡绅豪强联系过于紧密,一旦用久了,就会养出几个怪物级别的世家门阀——就像是楚国的那‘三户’一样。
而法家又过于严格,虽然效率非常高,但很容易引发民众的不满,哪怕不激起民变,也有极大概率导致社会不稳定。
战争当前,大争之世、大乱之世,各国想要的内部环境,几乎都是:以最小的代价,费最小的成本,最大可能维持社会稳定。
于是,墨家便有了施展才华的空间。
——墨家官员既不会贪污腐败,也不会与地方豪强狼狈为奸,尾大不掉;
几乎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墨家官员的积极解决——解不解决得了另说,起码人家愿意去解决。
对于底层民众,或者说是与底层民众‘和平共处’这一块儿,墨家更是有着无与伦比,其余诸子百家无法比拟的优势。
墨家官员非但不会让上级、让朝堂操心,甚至都可能不需要发放俸禄!
再加上当时,儒、法都还没有在任何一个国家,证明自己可以作为执政学派而存在,天下显学只有杨朱河墨家,供各国统治者选择的选项就这么两个;
统治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那刺眼的‘杨朱唯我,不以物累’八个大字,便只能默默选择人畜无害的墨家。
因为当时,各国的重点都在对外军事扩张,或抵御外敌入侵、遏制邻国扩张。
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搞唯我、搞不以物累的精致利己主义?
打仗谁去打?
总不能是国君及统治阶级吧?
税赋说来交?
不可能只指望王公贵族吧?
——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各国都需要底层民众无私奉献,为国家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自然而然,杨朱被绝大多数掌权者pass掉,自然就只剩下另外一个选择,墨家了。
至于各国统治者的心理活动,其实也不难猜。
——如果我选杨朱,那底层民众一口一个‘杨朱唯我,不以物累’,那我连军队都征召不到,连税赋都收不上来!
一旦哪个邻居盯上我这块肥肉,一场仗没打好,那我可就亡国了!
要知道周天子分封的天下各诸侯国,在西周时期高达八百个国家,到了战国初期,可就剩下二十七个了!
这二十七个里头,除了秦、楚、燕、赵、魏、韩、齐等大国,剩下的可都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
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选墨家吧。
什么基层不基层,统治不统治的,先保住国家要紧。
民众、吏治之类的,就甩给墨家头疼去吧。
把所有的精力和资源,都集中起来,用在对外军事扩张/抵御外敌入侵之上!
至于其他的,等国家保住了,没有被其他国家吞并,而是吞并了其他国家,得以壮大后,再去考虑要不要解决。
其实,也不是非解决不可的。
——墨家也没什么不好的嘛~
一群打了鸡血的理想主义者,义务劳动式的帮忙统治国家,既不伸手要高官厚禄,也不在私底下蝇营狗苟,贪污腐败;
很好嘛!
什么?
你说这会动摇我的统治根基?
哎哟,你可别跟我说这么深奥的问题。
我可是肉食者。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嘛……
大多数小国,都选择了成本更低、更有利于社会稳定,且能最大限度调动民众‘奉献精神’的墨家,来作为本国的执政学派。
反倒是那些大国、强国,走向了另外一个低端,选择了杨朱唯我之道。
原因也很简单:对于这些大国、强国而言,重要的不是底层民众的奉献精神,而是对外扩张时的‘师出有名’。
如果选了墨家,那这些大国、强国对外扩张,就有违‘兼爱非攻’,乃是不义之战;
反之,选了杨朱,那就简单多了——杨朱唯我,不以物累!
我只管我自己舒服,哪管你死活?
别跟我说什么仁不仁义、道不道德的,我读《杨朱》的!
按俺们杨朱之士的价值观,你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你活着,那我弄死你,就是在帮你!
你非但不应该怪我,反而还应该感谢我给了你一个痛快!
于是,天下学术思想界,半杨半墨,非归杨,即归墨。
而到了如今汉室,情况却不同了。
——作为华夏历史上,第二个统一的封建王朝,以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长治久安,长久延续的统一政权,汉室所需要考量的问题,和战国时期的各诸侯国全然不同。
战国初期,各国可以说‘先把精力放在对外战争上,内部势力先丢给墨家去管,用他们最省钱’,但作为统一政权的汉家却不能这么想。
因为统一政权的根基,在于大一统、在于中央集权。
华夏文明从分裂、从封建制度,走向统一、走向中央集权制度的过程,是在不断提高对地方的统治力度,提高对地方的掌控力度的。
对于统一政权而言,每一个加速中央集权进程、每一个提高中央对地方的统治力度的方式,都是值得考虑的;
反之,每一个破坏中央集权、降低中央对地方掌控力度的方案,都应该被毫不迟疑的驳斥并取缔。
战国各诸侯小家子气,可以念在墨家‘省心省钱’的份上暂且用着;
但汉家不行。
汉家绝对不能因为墨家官员清廉、能干、积极性高,能让上级、让中央朝堂省心,就对墨家放任不管。
——统一政权的最终目标是中央集权,而不是省心!
真要图省心,还玩儿什么中央集权?
直接搞民煮表决制,做个垂拱而治的圣天子好了!
玩儿中央集权,本身就表示‘我愿意不省心,我愿意劳心劳力’的态度,再为了省心而去用墨家,无疑是有些本末倒置的了。
至于先帝老爷子,在刘荣表示想要试一试墨家时,提醒刘荣‘不要玩儿火’,其实也不难理解。
天无二日,地无二主。
墨家特殊的政治理念施展方式,本质上,就是在润物细无声间,抢夺基层行政权,甚至是统治权。
虽说封建时代皇权不下乡,但众所周知:一个文明、一个政权的组成,必然是有一个个独立的小家庭,一个个农户所组成。
军队由一个个农民子弟兵组成,财政收入也是由一笔笔农民上缴的农税、口赋,才得以聚少成多。
对于基层,封建时代可以‘皇权不下乡’,但并不意味着谁都可以去占据这个空缺。
封建王朝不管基层,只是没有那么多的经历、那么大的能力去管,而非不愿意管、不稀罕管。
而墨家践行圣道的方式,就等于说是:基层你不管,那我就替你管。
管成什么样你别管,反正出不了岔子,而且肯定比其他人管得好。
但墨家不会说,甚至未必意识得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墨家这种特殊的理念践行方式,便会向流感病毒一样,极为迅速、猛烈的广泛传播。
就像刘荣做的这个实验。
一开始,是一个县令,三五墨者,就让一整个县‘墨化’‘黑化’;
刘荣刚有弥补动作,将县令调去郡衙,结果非但没能让官僚系统同化这个县令,甚至反而让整个郡守府,显露出了整体‘墨化’的趋势。
最终,刘荣以强硬的手腕,结束了这个实验。
因为刘荣很清楚:如果自己再不插手,那肉眼可见的将来,这个郡的郡守府,以及郡守府下辖的一郡十数县,也都会被‘墨化’。
然后呢?
以一郡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扩散,迅速席卷周边地区。
到了那个时候,刘荣需要考虑的,就不是这几个‘墨化’的郡、县该怎么处理的问题,而是怎么组织墨家出生的官员,出任朝中三公九卿的问题了。
最要命的是:在基层,墨家提倡,并且有能力达成一种类‘无政府’的地方运转模式。
而当这个模式,从一乡、一县,逐渐扩散到一郡、一国,乃至全天下的时候,情况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难道还真要在这两千多年前的古华夏,玩儿无政府体制?
那刘荣该如何自出?
成为旧时代的余孽,被历史的滚滚车轮所碾碎?
还是苟延残喘,回未央宫参观一下自己家,都还要买门票才能进?
(本章完)
第547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第547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从本心上来讲,刘荣倒还真不排斥这种变化。
——如果时机成熟,且真有这么做的可能,刘荣还真不排斥自己,成为华夏历史上最后一位封建帝王。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一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连封建王朝都还没玩儿明白,就要大踏步埋进新时代、新整体,那纯粹就是在自寻死路。
始皇嬴政一统天下,不过是从分封制到封建制的步子迈的大了些,尚且都扯到了蛋,搞得嬴秦二世而亡!
还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在嬴政那‘震惊历史的一步’的基础上,稍稍退了半步,在历史倒车的油门上轻踩了一脚,才总算是稳住局面,享国两汉四百年。
就更别提在短短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在华夏文明才刚步入封建王朝的当下,搞那只存在于理想中的无政府体制了。
但这些话,刘荣没法跟墨家的那些个理想主义者去说——非但说不明白,也必然说不通。
毕竟事涉墨家的学派根基,以及核心理念,单靠刘荣上下嘴皮子一碰,根本不可能让墨家动摇信念。
所以,刘荣得出结论:过去这些年,汉家对待墨家,以及诸子百家当中,其他奇奇怪怪的学派的方式,是对的。
——冷处理。
即不承认你的存在,也不否认你的价值。
不将你视作一个整体的学派,而是只关注你内部的具体个人。
如墨家,汉家从来不在正式场合提及这个学派,也不会在任何行文、诏令当中,引用《墨子》所记载的典故。
但对墨家的成员,尤其是那些技艺高超的墨者匠,汉家则给予其‘官匠’的待遇。
不在乎此人是否为墨家出生,而是和其他所有工匠一视同仁。
工匠技术好,那即便是墨家出生,也同样优待;
技术不好,那即便是再怎么根正苗红,也根本没有特殊待遇。
一切都以技术水平为准,水平高则待遇高。
说白了,就是把墨者当工匠来看待,全然无视所谓的‘墨者’身份,以及墨家作为学派学说存在。
其他学派也差不多。
小说家,汉家也历来是即不承认,也不否认。
加之该学派的成员,大都是有钱有闲的权贵,所以就更不去理会了。
平日里,该学派写点《宫廷秘闻》《太宗秘录》之类的小说读物,汉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必要时,还会主动找上这个学派的代表人物,为汉家定制一些正向的,具备统战意义的小说作品。
但要说小说家的执政理念?
别说如今汉室,又或是刘荣了——怕是小说家自己,都早就忘了自己是个正儿八经有理想、有执政理念的学术学派了。
还有几家,也是类似的情况,但混的比墨家、小说家要好很多。
——如农家,已经被无缝衔接进了汉家的官员体制,成为了‘农稼官’为代表的农业专业技术人才。
再比如阴阳家,以‘观星官’‘卜者’为代表,成为了汉室官方神学部门、天文部门的重要技术骨干。
而在一场失败的实验之后,刘荣对墨家的未来,也已经有了基本的判断。
——让墨家成为秦时的法家、汉初的黄老,亦或是未来的儒家那般的执政学派,显然不可取。
至少在未来千儿八百年内,墨家那套过于先进的力量,还不适合尚处于落后、愚昧时期的古华夏。
但墨家的科学技术,以及‘格物致知’的科学理念,却是刘荣非常赞同,且对华夏文明具有重要影响的科学价值观。
所以,墨家也没必要,或者说不应该被完全埋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不能成为执政学派,又不应该彻底被埋没,自然,就只能和过去一样,以‘工匠’,或者说是工科专业人才的方式继续存在。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墨家的技术很好,对技术和科学的理念、态度也很值得采纳。
但搞政治之类的,墨家还是算了吧。
专业人士就应该专注于本专业,工程师就应该专注于搞工程。
政治这门复杂的艺术,实在不应该让墨家那些极致的理想主义者去插手。
又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法家那些个酷吏,就很好嘛!
横眉冷对千夫指,抗压能力一绝,对上级——尤其是对统治者更是唯命是从。
黄老也不是完全被时代抛弃了嘛!
虽然懒了点,但总归也是一门政治哲学,尤其可取之处。
甚至就连儒家,那也有着相当多值得称道的地方。
比如董仲舒、胡毋生哥儿俩为代表的《公羊春秋》,提倡大复仇,并对大一统、中央集权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
这就很好嘛!
对于知识分子个人来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对于某个学派政体,以及某个统一政权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对学派而言,这个政权如何,不外乎一句‘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
当然,这里的‘有道’‘无道’,未必是客观现实,而是各学派根据自身的状况,做出主观判断。
大致类似于:一个打压豪强、乡绅的政权,对儒家而言便是‘无道’的,就应该暂时蛰伏,静待时机。
而一个风气开放,法治观念淡薄的王朝,则是法家认知中的‘无道’。
诸如此类。
但对政权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什么诸子百家,什么是非对错——好用就拿来用呗?
至于对不对、该不该之类,只要用着顺手、舒服,便总有办法粉饰。
自有大儒为我辨经嘛~
咳咳咳······
在放弃墨家这个综合性大学派,不再将其视作制衡汉室执政学派的某一方力量之后,刘荣‘三足鼎立’的执政学派制衡方案,无疑便胎死腹中。
黄老死而不僵是既定事实,短期内不会倒塌,也不能倒塌,更是刘荣清晰认识到的。
儒家凭借‘有教无类’而积累的人数优势,以及量变所引发的质变,还有儒家学说本身海纳百川的宏达底蕴,也使得儒家的复兴、显赫,成为了未来必然会发生的事。
一方日薄西山,一方朝气蓬勃。
看上去是新老交替,但刘荣却很清楚:除了这两方,汉室还迫切需要第三方力量,来充当二者之间的缓冲地带,并起到制衡作用。
因为执政学派的交替,其实和王朝更迭一样,往往并不会太过温和。
王朝更迭,兴亡皆为百姓苦。
执政学派的交替也一样——如果单纯是旧的淡退、新的登上历史舞台,那这个过程也同样不会风平浪静。
描述一个非常具体的画面,就不难意识到这一点。
你是一个黄老血官员,在太宗皇帝年间入仕,并在先孝景皇帝年间小有所成,官至千石。
而且,不单你出生黄老,你父亲、你祖父,也都是有名的黄老巨擘。
在精力秦末战国,对华夏文化的全方位洗礼之后,像你这样三代传承的黄老学铁杆知识分子,已经能算作是顽固的黄老世家了。
那么,在当今刘荣这一朝,你,或者说你的家族,乃至于你的子孙后代所面临的问题,就变得有些棘手了。
——儒家愈发强盛,且步步紧逼,很快就会取代黄老学,成为汉家新的执政学派。
而作为旧的执政学派,你们黄老学说的头部代表人物们,不是去了深山老林修仙,就是窝在家里炼制仙丹。
你很痛苦,也很头疼。
因为你很清楚,儒家一旦的是,那就不可能允许你们黄老之士体面的退出历史舞台。
为了加快执政学派的交替,儒家必然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将你们黄老之学贬低的一无是处。
甚至于,为了避免黄老学死灰复燃,在未来威胁到儒家‘新执政学派’的地位,儒家还可能会挖掘黄老学的学术根基,将黄老学贬为小说家、纵横家那样的小学,甚至歪门邪道。
具体的体现方式或许是:你所在的部门,空降了一个儒家出身的领导,然后你很快被架空,开始被穿小鞋。
若是情况糟糕一点,甚至可能是某个儒家出身的下属突然冒出来,明明是你下级,却对你颖指气使,原因只是你出生黄老,早晚要被他们儒家所取缔。
在这种时候,如果有个墨家或法家出身的官员,能在你们两方之间充当和事佬,那就再好不过了。
比如:你出生黄老,你的顶头上司是空间的儒家官员,但他的副手,却是法家出身的积年老吏。
如此一来,你那个儒家出身的领导,就不可能再有精力给你这个黄老学的遗老遗少穿小鞋,而是要专心去和那个法家出身的副官斗法。
若是二者之间的争斗足够激烈,你甚至可能会被那个儒家出身的领导拉拢!
当类似的场景,出现在汉家每一级、每一地的政府部门时,黄老学体面退出历史舞台,就成了可能。
至于替你们黄老学吸引火力的第三方——墨家也好,法家也罢,那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了。
他们会成为儒家新的竞争者,和儒家‘竞争上岗’,谁行谁接替黄老学,成为汉家新的执政学派。
而在墨家被淘汰之后,留给刘荣的选择,似乎就只剩下法家一个选项了。
不然呢?
杂家?
还是阴阳家、纵横家?
显然都不合适。
而这,就有涉及到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法家,到底能不能用?
或者说,秦的灭亡,法家的责任到底有多少、占比大不大?
以及,如果汉家也重用法家,那会不会布秦法律严苛过度,导致宗庙、社稷不稳的情况发生?
秦的教训,法家这些年总结了没有、总结了多少,又做出了多少针对性的改变?
这些问题,刘荣都需要仔细斟酌。
对于法家,刘荣的情感倒没有像针对墨家那般复杂。
既没有先帝那样的特殊滤镜,也没有高皇帝、太宗皇帝那样的有色眼镜。
在刘荣看来,法家和墨家、小说家、阴阳家、纵横家一样。
墨家适合搞技术,小说家适合搞舆论,阴阳家适合搞天文,纵横家适合搞外交。
而法家,正如其名:其实就适合专精于法律。
根据现实状况,研究新法也好,在旧有的法律体系框架内,寻求查漏补缺也罢——都是法家擅长,且必然能做好的。
但若要说成为执政学派,主导一个封建王朝的整体大方向,刘荣还是有些无法信任法家。
不单是因为法家的履历上,有‘暴秦’这个无论如何都洗不掉的污点,也同样是因为法家的治世哲学,实在很难让刘荣沟通。
后世有这么一种说法。
商鞅,李斯,董仲舒三贼,接替完成了华夏统治者对华夏底层民众的愚化、奴化,让华夏底层民众再也抬不起头,只能世世代代接受统治者的压迫。
这个说法固然偏激,但既然能出现这种说法,就说明其中,也未必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而这其中,最为核心的论点,便是法家对底层民众的治理方式,是存在极为严重的漏洞的。
——人,不是牛羊牧畜。
不是你说往哪干赶就往哪赶,你说宰了吃肉就宰了吃肉的。
尤其是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华夏,统治者和底层民众的关系,是几乎不可能以绝对支配权,长久、稳定的存在的。
偏偏法家就是这么想的,也恰恰是这么做的。
将百姓视作牛羊,甚至是奴隶,认为百姓应该无条件遵从统治者的支配,且无论如何,都绝对不应该反抗?
如果说,墨家想要达成的‘大同世界’是理想化,那法家所追求的这个远大目标,便堪称是幻想了。
人有七情六欲,故而为人。
秩序确实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但秩序的出现,本身就是大多数人一致认同,能为大多数人带来好处的,公约兴致的协议;
而非少数人认同,只能给少数人带来利益、损害大多数人利益的条令。
诚然,封建时代的法律条令,本质就是维护少数人利益的剥削工具。
但如果做的太过,如果完全照顾不到大多数人的利益——甚至连大多数人的感受都照顾不到,那就别怪再冒出来个某胜某广,从鱼肚子里掏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本章完)
第548章 新的尝试
第548章 新的尝试
将思维扩散一下,刘荣大致能得出结论:如果法家存在于华夏文明的奴隶制社会时期,或许可以大行其道。
因为法家那一套天上地下、吃喝拉撒无所不包的严苛法律,强烈掌控欲,或许只有麻木不仁的奴隶才能忍受。
但华夏文明早就从奴隶制文明,进化为了封建文明。
底层民众的主体构成部分,早就从‘贵族财富’性质的奴隶,改变为了拥有基本人权的农民。
让农民忍受那套奴隶才能忍受的严苛法律,无疑是在开历史倒车。
诚然,法家的严苛法律,可以在特殊时期,赋予封建王朝无可比拟的超高组织调动能力。
——骊山秦始皇陵,遍布天下的秦直道、驰道,乃至西南夷的五尺道,还有北方的长城、咸阳阿房宫等,都是法家的严苛法律,赋予秦王朝的超然组织调动能力。
但这样的组织调动能力,并不属于可以常态化存在、细水长流的为国家,为文明提供动力的正常状况。
而是在透支国家的未来,透支底层民众对统治阶级的忍耐程度。
当这种忍耐到达一定的极限,那陈胜吴广,乃至项羽刘邦的出现,便也就成了必然。
对于统治阶级,和被统治的底层民众之间的关系,古华夏思想界其实早有定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谁让老百姓不好过,老百姓就会让谁过不下去。
谁逼得老百姓没了活路,谁也就让自己失去了活路。
很显然,以李斯为代表,为秦王朝抛头颅洒热血的法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现在的法家,先是经历了晁错以《削藩策》重回华夏政治中心失败,却又在机缘巧合下,为法家士子打开了仕汉的道路。
如今汉室,光是重臣二千石一级,便有大理(廷尉)赵禹,以及雁门郡太守郅都两位法家代表人物。
新生代血液中,也有王温舒、郅都等人为代表的新势力。
官僚系统的中层,更有数以百计的法家士子,一遍尝试着施展自己的才华、实践自己的学术思想,一边在反思过去的经验教训。
尤其是秦的教训。
关于这个问题,刘荣也曾和如今,法家在朝堂中央的代表人物:大理赵禹聊过。
说来,赵禹此人,也算是先帝老爷子,专门给刘荣留的半个心腹。
虽然在刘荣太子时期,赵禹就已经贵为廷尉卿,位列九卿,并不曾在刘荣的太子宫任职;
但赵禹能在短短几年间,从比千石的廷尉监令,即不经过外放历练、也不经过军伍磨砺,便顺利爬上中二千石的九卿之位,背后也不乏刘荣推波助澜。
对于刘荣,赵禹本就怀着若有似无的感激。
再加上法家天然具备的‘一切唯上’的原则,对于刘荣这个汉室最高掌舵人,赵禹更是几近言听计从,唯刘荣马首是瞻。
所以,在刘荣以‘秦’的话题作为探讨内容时,赵禹也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通过和赵禹的沟通,刘荣也大致明白了法家的现状。
——在秦灭亡之后,法家经历了一段十分黑暗的时光。
不单天下人在唾骂法家‘助秦为虐’,就连法家自己内部,也在不断反思秦的失败经验。
在反思的过程中,法家为了保证学派学说的延续,决定尝试着进入汉家的朝堂中枢,先保证学派传延,并掌握一定的话语权,然后再谈其他。
于是,晁错横空出世,在其恩师:法甲巨擘张恢的指导下,上演了华夏历史上第一例‘儒皮法骨’表演,以儒士的身份仕汉。
随后,机缘巧合之下,碰到济南伏生献《尚书》,晁错又极为机敏的抓住机会,成为长安朝堂派往济南的受书使;
受《尚书》归来,被太宗皇帝拜为《尚书》博士,才总算是将儒家的皮,死死焊在了自己身上。
而后,法家便尝试着,在时任储君太子:刘启身边,通过潜移默化,若无细无声的影(xi)响(nao),来为法家谋求一个未来。
这一步非常成功。
在太宗皇帝宫车晏驾,先孝景皇帝顺位继承后,晁错对先帝的洗脑,已经取得了极为显著的成果。
以至于,在看破晁错乃法家士子,而非儒家博士之后,先帝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顺势给了法家重新跻身华夏朝堂中枢,得以仕汉的机会。
基于此,法家内部对晁错这位已故前辈,可谓是感恩戴德。
若非晁错毕生都忙着搞权力斗争,最后也只留下一个功败垂成的《削藩策》——若是晁错留下了某部学术著作,那未必就不能成为法家的‘亚圣’。
而在吴楚之乱得以平定,晁错也成为那场叛乱平定的牺牲品之后,晁错在法家内部,更是成为了殉道者般的存在。
虽然没人能说出晁错,对法家的思想、学说,亦或是‘秦的教训’做出了什么贡献,但对于法家得以延续、得以仕汉的改变,整个法家上上下下,都记晁错的恩情。
再加上晁错再怎么说,也是先帝老爷子的学师,曾经的太子少傅,便使得晁氏一族在晁错故去后,也勉强过上了虽不贵,却也富的殷实生活。
至于法家,在晁错这个旗帜性人物,于吴楚之乱中‘殉道’过后,则再度陷入了一段短暂的混乱期。
有人说,晁错的死,意味着汉家依旧无法接受法家的存在,尤其是法家以朝中重臣的身份存在;
所以,法家不应该急于出山,而是应该继续蛰伏——一如秦亡以来的五十多年。
也有人说,晁错之死,为法家打开了仕汉的道路,死得其所!
不能让晁错白死!
一定要把握住晁错用自己的生命,为法家换来的仕汉之机,借此让法家重新昌盛,才算是不辜负晁错以命开路。
也有人说,晁错虽然死了,但法家也并非是就此全军覆没。
朝中,还有赵禹这个新生代代表人物,有机会将汉家的法律机构:廷尉属衙,营造成法家的自留地。
往后,就算法家无法显赫于汉家,也至少可以凭借廷尉这个保留地,成为汉家世代相传的法律专业人士。
还有郅都,虽然算不上正统的法家出身,但情感倾向十分明显。
凭借郅都在先孝景皇帝心中的超然地位,法家未必不能再度得到汉天子的青睐,甚至再出一个九卿之首,乃至三公!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偏偏法家又没有墨家钜子那般,可以拍板决定的领头人物;
于是,法家内部自那时起,便分裂为了几个部分。
表面上,这几个分裂的部分还能同仇敌忾,以‘法家危急存亡’为由,维持基本的和谐。
但在暗地里,法家实际上已经就此分裂。
就像儒家分为《诗》《尚书》《春秋》,甚至细分为齐诗、楚诗,左氏春秋、公羊春秋等一样——法家也更具多年前的几大侧重点,分裂成了法、术、势三派。
其中,偏重‘法’的分支,将商鞅奉为流派祖师,以商鞅变法,使秦得强威现实依据,提出‘变法图强’的核心理论。
在这个分支看来,变法,是法家学说的源头,甚至是‘法家’这个学派名称的来源。
法家,就是为了变法而存在!
商鞅在秦变法,是秦得强,韩非子在韩国变法失败,使韩灭亡。
所以,变法才是国家强盛唯一的方式!
变法之法,方为法家正统!
…
第二个流派,即侧重‘术’的分支,则以战国时期的变法家:申不害为祖师。
这一流派宣扬‘术为法用’,强调‘术’,即权术的重要性。
具体而言,便是着重营造自己的人际关系,通过察言观色等手段,控制、操作上下级关系。
很显然,这个流派是吸取了晁错临死前,在朝堂上孤立无援、举目皆敌的教训,决定走‘营造政治势力’的路线,而不是晁错那样的孤胆英雄路线。
…
至于第三个流派,即侧重‘势’的流派,却是以一个相对没那么为人所熟知的法家代表人物:慎子-慎到为流派祖师。
在这个流派看来,法家真正的出路,应该是‘讲法兼势’。
相较于‘法’流派的变法之法,以及‘术’流派的术为发勇,这第三个‘势’流派,则取了相对中庸,也相对温和的路线。
即不嚷嚷着‘无论有没有必要,都必须变法强国’,也不盘算着察言观色,洞察人心,再利用人性巩固自身权势。
而是以‘依法治国’为核心,辅以对‘势’,即大势的精准掌握,来作为学术流派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这个流派看来,势,总是存在的。
只要能掌握‘势’的走向,时刻跟随‘势’,尽可能做到顺势而为,竭力避免逆势而上,就总是能让‘势’站在自己这边。
只要和‘势’站在一起,总是顺势而为,就必然能屹立不倒。
三个流派各有偏重,且依旧以战国末期,法家内部的三个流派为基准。
但不同的是,在经过过去这百十年之后,这三个流派的根基,以及在法家内部的市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战国时期,这三个流派当中最得重视、最有市场的,是主张‘法’的变法流派。
法家之所以也被称之为‘申商’之学,就是因为在当时的法家看来,法家的源头,是申不害、商鞅这两位变法家。
申商之学——申不害、商鞅的学问,也就等于说是变法之学。
但在如今汉室,法家内部再度三分之后,这个原本最受重视、最有市场的流派,却成了最势微的那一个。
因为秦的灭亡,让法家隐隐约约之间意识到:商君在秦国的变法,使秦得以强盛不假,但最终,秦也还是灭亡了。
而且是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二世而亡!
从秦一统天下到二世而亡,前后总共才过了十二年!
秦一统天下都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如果说,秦一统天下之后,法家坚定且自信的认为:变法强国是真的,商君变法让秦得以强盛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在秦灭亡之后,法家对‘变法强国’四个字,便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变法强国,是只能强国,却无法让强大的国家长久存在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变法强国,又何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变法亡国’呢?
尤其晁错一纸《削藩策》,虽是人亡而政不息,却也还是在法家敏感脆弱的神经上,砸下了一记重锤。
——法家士子,从来都不怕死!
更从不畏惧因变法而死!
只要人亡而政不息,那法家有的是甘愿身死的殉道者!
但是……
也不能总死人啊……
商君变法于秦,车裂而死,不得善终;
李悝变法于魏,直接就是变法失败。
吴起变法于楚,万箭穿心,尸身被车裂肢解,人亡政息;
申不害变法于韩,虽得善终,却只使韩国强于一时,而未能长久延续。
再加上一个被腰斩弃市的晁错……
掰着指头算下来,法家的变法先驱,但凡变法能取得效果的,那就没一个能善终的!
而且即便不得善终,也未必就能完全规避‘人亡政息’的结局,白忙活一场不说,还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如今的法家,不比从前。
从长远发展得角度上来看,法家也不能凭借‘动不动献祭一个代表人物’的方式,来维持自身在华夏思想学术文化界的存在感。
既然变法等于‘必死’,且仍旧有不小的概率人亡政息,那与其再硬着头皮谋变法强国,还不如找找其他的路线。
比如:看似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怯懦,然实则,却对学派的延续有极大裨益的‘势’流派。
顺势而为,说着简单;
做着,也比顶着天下人千夫所指,顶着既得利益集团,强行变法要简单一些。
再者,诸子百家对于‘势’的解读,也早就有了定论,
——顺势者昌,逆势者亡。
看看儒家,就做的很好嘛?
秦时,能前仆后继的跑去咸阳,想要谋个一官半职;
一俟秦亡,什么焚书坑儒,什么重法轻儒都冒出来了,哪怕被太祖皇帝反复羞辱,也依旧舔着脸上赶着舔钩子。
(本章完)
第549章 学术纷争
第549章 学术纷争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是法家在前途暗淡,道路迷茫的现阶段,所做出的一种新的尝试。
——战国时期,法术势三个分支,变法派占据上风,权术派和顺势派屈居于后;
现如今,秦的灭亡算是从某种意义上,证明了变法派存在缺陷,而且是足以使得政权迅速走向灭亡的缺陷。
自然而然,剩下的术、势两个流派,便成了法家新的选择。
甚至算不上选择,只能说是尝试。
张屠夫不行,要不试试李屠夫?
再不行,就考虑考虑赵屠夫——甭管是谁,总归不能真的吃带毛猪啊?
而在这二者之间,相较于擅长搞权谋斗争之术,玩弄人心、人心的‘术’流派,显然还是取中庸之道的‘势’流派,更值得如今的法家去尝试。
法家,已经伤不起了。
一个‘助秦为虐’的大山压下来,算是去了法家的半条命!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刚要重新站起来,又因晁错之死而被砸烂膝盖。
如今的法家,虽然拥有了自有汉以来,最宽松的入仕环境,但无论是作为至高统治者的东宫太后、西宫天子,还是作为统治阶级组成部分的官僚体系,对法家的态度都颇有些暧昧。
——对于法家在律法层面的能力,和可能做出的贡献,汉家自上而下都不否认,甚至渴望法家能把‘法律’的一亩三分地给守好。
但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什么变法图强,什么法术势,什么高压治国,压根儿就没人鸟法家。
甚至就连法家自己,近年来都不怎么提这些学派执政思想了。
想想晁错,一辈子都在忙什么?
前二十多年都在读书,都在积累;
然后就入仕,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文吏。
抓住济南伏生授《尚书》的机会,得以儒皮法骨步入汉家朝堂,甚至混到太子储君身边后,也始终在围绕《削藩策》搞文章。
而在《削藩策》被太宗皇帝否决后,晁错又拿出了许多策论,来为自己增加在官场上、在汉家朝堂之上的政治筹码和履历。
等太宗皇帝驾崩,先孝景皇帝即位,又飞速拿出《削藩策》,磨刀霍霍向诸侯。
从始至终,晁错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拓宽法家的生存空间。
——儒皮法骨以入仕,是为法家在政坛增添一个发生渠道,以及聊胜于无的根据地;
混到太子身边,几近谄媚以侍君,用尽浑身解数献策——给太宗皇帝献稳定边墙、稳定天下的策略,给先孝景皇帝献《削藩策》,都是其‘唯君唯上’的具体体现。
甚至直到被腰斩弃市,晁错也仍旧在为法家的未来谋出路。
虽然并未能谋求一条走上去,就能抵达彼岸、抵达光明的康庄大道,但好歹也找了一条路,而不是连路都没得走。
从始至终,无论是在太宗皇帝一朝做《尚书》博士,太子詹事,还是在先帝年间任内史,甚至一度官拜御史大夫在即,晁错都始终没有真正展露自己的所学:法家的政治主张和执政思想。
为什么?
是晁错不想吗?
当然不是。
在当时的汉室天下,恐怕再也没有人,比晁错更希望法家的政治主张、执政思想得以推行,得以显赫于天下。
晁错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没有那个客观条件。
如果说,封建王朝的朝堂中央、政治中心,是诸子百家各自施展才华的舞台,那在秦亡而汉兴后,这个舞台之上,便有且只有黄老学这一个演员。
墨家连舞台的边儿都没看到,就随着齐王田横而死。
儒家屡屡尝试着爬上这个舞台,却被太祖高皇帝刘邦再三粗暴踢下去,始终没能爬上去。
知道近些年,舞台周围围着的全是儒家人了,儒家才逐渐有了登上舞台,甚至独占舞台的可能。
而晁错的一生——从入仕的那一天开始,一直到被腰斩弃市的那一天,晁错从始至终在做的,便是扶法家上这个舞台。
政治主张、执政理念,都是要先上舞台才能表演、表演出来才有人看,才有意义的‘节目’。
晁错毕生之追求,便是先上舞台再说。
至于节目——晁错没能撑到法家站上舞台的那一天,但也算是从某种意义上,加法家扶上了这个舞台。
至少扶上了登上舞台的台阶之上。
而法家的政治主张、执政理念,说是被人们淡忘了也好,说是被天下有意无意忽视了也罢,总归是很久没有出现在天下人的视野;
且肉眼可见的未来,也很难重新出现——至少无法以原本的模样出现。
在原本的历史上,法家最终是凭借新生代俊杰:张汤的一手‘儒皮法骨’,使法家的执政理念改头换面后,才得以出现在天下人面前。
不同于晁错个人身份、学术成分上的‘儒皮法骨’,张汤的儒皮法骨,才是后世人所熟知的那一套。
当时,汉武大帝已经遵从董仲舒‘统一思想’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间节点,不单是肩负法家兴衰的张汤——无论是哪个学派、无论是谁,无论要提什么建议、要做什么事,都得从儒家经典当中找依据。
说的直白一点、夸张一点,就是你哪怕要挖一条渠、修一条路,都得从儒家经典中找到依据,来证明自己的做法符合儒家的治世哲学和执政理念。
而张汤走的路线,是以法家法、术、势三个流派中的‘术’这一分支为基础,以儒家《公羊春秋》的‘我注春秋’为幌子,来了一手春秋决狱。
从结果来看,效果并不是很好。
春秋决狱,非但破坏了当时,华夏文明经过多年积累才得到的,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法律观念,还让法家真正成为了律法专家,自此不再作为一个独立的综合性大学说存在。
而在刘荣所在的这个时间线,法家选择了第三条道路:势。
秦重‘法’而亡,历史上的张汤以‘术’加速了法家的衰败;
而在这个时间线,法家选择以‘势’的路线,走中庸之道。
内在逻辑其实和当年,晁错‘先上舞台再说’一样——先保住学说的传延再说。
毕竟法家的‘势’这一流派,重的是大势。
什么是大势?
先帝年间,皇长子刘荣得封为太子储君,并解决了自己与东宫太后、尚冠里堂邑侯府馆陶公主之间的关系,并得到先孝景皇帝刘启的认可;
就此事来说,太子刘荣极大概率会继孝景皇帝,成为汉家新一代的天子,便是浩浩历史大势。
再比如,自当今刘荣太子监国至今,汉家所出现的一系列变化。
——粮食官营,盐铁官营,使汉家府库充盈,中央力量前所未有的强势,这是大势;
而吴楚治国之乱得以平定之后,外加随着中央朝堂愈发强大,此消彼长之下,关东宗亲诸侯愈发式微、愈发无法威胁到长安朝堂中央的统治根基,也是大势。
在对外战争层面,汉家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在短短五年不到的时间里,先后夺取了河套和高阙,掌握了对幕南地区的战略进攻主动权,并野望河西在即;
这,同样是大势。
而在这样的‘大势’勉强,法家‘势’流派的侧重点,便是顺势而为。
——中央愈发强大,那就做点什么,让中央更加强大,并凭借中央强大的这段时间,来做点有利于子孙后代的事。
粮食官营,盐铁官营,民生民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那就应该顺势而为,逐渐改变法家‘视民为奴、为器’的观点,完成法家内部最重要的一项改革:视人为‘人’。
对外战争连续胜利,国家战略处境愈发安全、乐观,也应当顺势扩大胜利成果,来赢得更久的安宁世道。
可以说,法家重‘势’的这一流派,算是法家这个锋芒毕露,浑身尖刺的学派当中,少有的,能让人看着顺眼、用着舒心的分支。
而且,这个流派虽然重‘势’,主张顺势而为,但也并没有完全摒弃法家剩下两个流派的侧重点。
——‘术’流派侧重的人心、人性,亦或是权术之道,在‘势’流派变成了一切唯君、唯上;
或者说,是‘唯势’。
在当今刘荣大权在握,君临天下的当下,顺势而为,唯天子刘荣马首是瞻。
而‘法’流派的变法精神,也同样没有被摒弃,而是从世俗意义上的‘变国家之法,以强国’,改变为了:该法家之法,以强法家。
这个趋势已经在显露,且取得了初步成效!
尤其是最近这半年,刘荣明显感觉到法家对百姓、对民众的态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改观!
如果是,秦时、始皇嬴政身边的法家,是把天下百姓民都当做嬴秦、老嬴家,亦或始皇嬴政的奴隶、工具、财富;
那在如今汉室,法家已经刻意调整自己的理念,将天下百姓民,视作宗庙、社稷得以延续的根基了。
虽然这个根基,并不是说每个百姓都是根基,而是全天下百姓加在一起,才配得上‘根基’二字,但对一向眼高于顶,是天下人为刍狗的法家而言,这也已经是非常巨大的进步。
更让人心安的事:如果从今往后,法家便此以‘势’流派为主,那往后的法家,也不是不能用的。
甚至是非常好用的!
因为这样的法家,不会再整天嚷嚷着变法图强,也不会整天搞权谋争斗;
想让这样的法家做什么,君王就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来营造‘大势’即可。
好比刘荣——对官僚群体打一棍子给颗甜枣,先搞了一波反腐,然后涨了一波工资;
对官僚的‘严管’形成大事,法家‘势’流派当即就像闻到血腥位的鲨鱼,开始以‘官僚监管制度’为主,向刘荣连连献上可行性极高的策略。
非但献策,而且都表示自己愿意亲身实践,若事不成,提头来见!
再比如,刘荣自即立以来,汉家在对外战争获得的连续胜利,也形成了‘汉家愈强’‘外患愈轻’的大势。
法家‘势’流派同样扑了上来,要么以国家战略视角,为刘荣谋划汉家未来的总体方向,要么以‘外患愈轻’为核心,建议刘荣抓紧机会,做一些过去没条件做的事。
比如:宗亲诸侯。
按照这些法家俊杰的说法,在过去,汉家对宗亲诸侯的忍耐,除了长安朝堂中央确实没有精力、能力,以郡县制治理天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外部军事威胁,使得中央朝堂离不开宗亲诸侯们所贡献出的国防力量。
而现在,外部军事威胁已经降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已经到了汉家不再担心匈奴人南下入侵,反倒是匈奴人,需要担心汉家提兵北上,马踏塞外的地步。
如此背景下,宗亲诸侯所提供的国防力量,已经成了长安朝堂不再需要,甚至需要防备的不受控军事力量。
所以,刘荣接下来的侧重点,便应该是解决‘宗亲诸侯绝不能取缔’的另外一个,同时也是仅存的最后一个理由:长安朝堂中央,无力以郡县制尽治天下。
等这个问题得到解决,那宗亲诸侯该取缔取缔,天下该行郡县行郡县,一切都能迅速走上正轨。
从这一项建议,刘荣也不难看出:秦的教训,法家还是总结了的。
而且总结的相当深刻。
尤其是始皇嬴政尽废分封、尽行郡县于天下——这扯到蛋的一步,法家进行了极为深入地分析。
到了如今汉室,法家已经能根据现实状况,提出宗亲诸侯存在的必要性之缘由,并提出:将诸侯存在的必要性解决掉、化解掉,就可以让诸侯不必再存在了。
如此进步,让刘荣老怀大慰。
却是让其他学说——尤其是不甘心就此离开历史舞台的黄老学,以及原以为胜券在握的儒家,都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若是刘荣下场干涉,或许还能化解这股危机感。
但在刘荣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下,这原本只是‘危机感’的奇异情绪,却迅速转化为了各学派之间的纷争。
表现方式是学术纷争。
但刘荣很清楚:黄老、儒、法,乃至于墨、名、纵横、阴阳等各家学说之间,绝不仅仅是‘学术纷争’这么简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