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女史》 第1章 重生 第1章 重生 大魏,史称北魏,元魏。皇帝元宏自亲政后一日万机,创“三长制”里党之法,在太和十八年下令迁都洛阳,重肃文教,使礼俗复兴。 短短数年,洛阳商市恢复往昔繁华!海内大安的同时,大魏为巩固洛阳之要,在宛、义阳、淮上三地不断与南朝发生战争。 而此时的旧都平城,宛如中原土地上的瑰丽宝石,既不输洛阳之繁荣,又平和似世外桃源。 当太阳普照平城的角角落落,上百所学馆的诵书声,成为旧都的又一大特色。 尉族小学。 夫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学童们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尉窈在稀落不齐的诵书声里坐直,摊平书简,望向夫子。 天初亮的光韵、微风,都透过敞开的门窗送进学舍里,所见所感无比真实。 学童们哈欠连声,夫子嗓门提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啊……窈窕淑女,啊……君子好逑。” 戒尺“啪”一声,尉窈被惊得哆嗦一下。 这不是梦!她重生了? 关雎是《诗经》里的首篇,上坐的年老夫子姓段名挈,字高引,年少时只教过她一年就离世了。 所以,现在是她进小学读书的第一天? 后方,学童尉茂突然出声询问,和前世一样,他这一问,将给她招来两、三年的祸端。“夫子,窈窕的‘窈’,是不是美好之意?” 段夫子解释:“窈字本义,深远也。代表美好之意时,除了窈窕一词,还有窈纠、窈娆。” 尉茂再问:“那‘窕’字呢?除了念‘条’音,是不是还念‘姚’音?” 尉窈抢在夫子之前,指着她右边的曲融说:“真是巧,曲融同门的长姊叫曲窕,我叫尉窈,原来都是取自关雎一诗。” 段夫子耷下眼皮,掩住愠恼,再抬眼时告诫:“时候不早,先诵书,有疑问的弟子课后寻我。” 夫子为何生怒?因为“窕”通“姚”音时,有轻浮轻薄之意,如果当着众弟子详细解释,定会传出去,害那个叫“曲窕”的女子遭人嗤笑。看来,尉茂是和曲融有嫌隙,故意逮着机会问的。 老夫子专注学术,把人心想简单了。尉茂如果只针对曲融,直接询问“窕”字就是,何必从“窈”字问起? 前世就因为“窈窕”二字的区别,又因为尉茂是显贵出身,曲融便将怒火转至尉窈,时不时对她冷嘲热讽。 都在一个学舍,她怎么躲? 后来,曲融被人用砖砸死在小巷里,许多学童揣测是尉窈做的。此案当然与她无关,事发的时候她在回自己家路上,有人证,但风言风语仍迫使她休学。 所以这一世她想平安念完小学,除了防曲融,还要防尉茂! 小学只在上午有课,段夫子让解散后,尉窈立即收拾背囊。 “哼!”尉茂撞了她一下,故意在她前头挡路。 幸好,另个大宗出身的学童挤开这厮,尉窈猫一样跟紧跳出门槛。走上街,几次回头没发现尉茂,她终于松口气。 如今是大魏迁都的第四年,平城作为曾经的都城,坊市馆所依旧繁华,永宁寺的香火也依旧鼎盛。尉窈稀罕着故乡的市廛檐瓦,和熟悉的长辈打着招呼,路过鱼池时便逗弄一下彩鲤,但她心里并不似脚下轻松。 在大魏,以贵承贵,以贱袭贱,人从出生就决定了地位! 就像曲融被害,凶手十有八九是尉茂,可官府堂而皇之的说查不出凶手,致曲家无处喊冤。 如果说童年经历令尉窈很长一段时间郁结,那移情别恋的夫君宗隐,以及撞死她的贺族马车,则更让她意难平! 宗隐爱她时,是真,后来心悦贺女郎,也是真。 贺女郎是国子学的女弟子,宗隐坦然承认,被对方的学识吸引,可他却忘了她尉窈当年也在备考国子学!忘了她最初对他并无心动,是他一次次靠近、招惹,又因他突然受了伤,她才心生恻隐,定下心意照顾他,误了国子学考试。 他折断了她求学的羽翼,却又钟情于能飞上天的青鸟。呵……尉窈抬头望天,阳光穿过稚嫩的手掌。情爱便如这阳光,看之耀眼,触之温暖,根本留不住。 可权势地位不一样,本身如日!往后,她就算拼个头破血流,也要成为权势者,如此才不辜负上天给她的重生机遇! 尉窈的家在东四坊,池杨巷。 “阿母,我回来了。” 随她呼唤,母亲赵芷从灶屋出来。“你头天入学,有多少同门?夫子教你们读诗了么?” 尉窈舀水洗手,笑嘻嘻回道:“算上我,十五个弟子。夫子教我们读诗了,读的是关雎。” “关雎?我记得你阿父教过你吧。” 尉窈的父亲尉骃也是儒师,在尉族学馆教成童大学课业,因下午有课,只能傍晚归家。 “虽是同首诗,夫子们各有理解。阿母放心,我不会因为学过就不认真听。” 几问几答,全跟前世相同。 不同的是,尉窈突然抱住阿母的胳膊,贪恋的嗅着阿母身上的烟柴气息,还有衣裳间的澡豆香,反正她已想好说辞,便放纵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 “阿窈?说,夫子训你了,还是谁欺负你了?”赵芷慈容变厉色。 “没人欺负我。不过今天尉茂,就是坐在我后面的同门,他叫尉茂,下课后他故意挡我路。” “然后呢?”赵芷把拳头捏得咯嘎响。 “他当然拦不住我。”尉窈往阿母背上趴,撒娇问:“阿母,我头次离开你这么久,你想我么?”前世我远嫁数年,阿母,你想我吧? “想得很。” 尉窈鼻音吸囔:“我更想你,想阿父。” 赵芷把女儿揽在怀,心疼道:“我就说你上学早了,旁人家都是九岁、十岁才念书。要不我跟你阿父说,以后还在家学?” “不。别人欺负我,更让我明白阿父讲过的道理,我自己得有本事,想要有本事,必须多读书,不在年龄大小。” 赵芷哄道:“窈儿说的都对,那往后你只管诵书、练字,将来要是考进太学,阿母就摆酒席,宴请整个池杨巷!” 这时洛阳的国子学初建,尚没有兴盛,绝大多数学子仍在平城的太学求学。 她跟着阿母笑,心想:都重活一世了,我岂会止步于太学、国子学!今世我要考女史,进宫做官,植中枢! 元宏:原名拓跋宏,太和二十年,拓跋氏改单字汉姓“元”。本文的开始年份为太和二十一年。 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 尉( yu):在本文里,此姓是由鲜卑复姓“尉迟( yu chi)”改为的单姓。 挈( qiè):本义为提起。 市廛( chán):店肆集中的街市。 大宗:本章里的意思指世家大族。尉迟部落在北魏早期有万余家归属,均以部落名为姓氏,后响应孝文帝拓跋宏的政令,改为单字“尉”姓。在北魏末期,又有部分人恢复“尉迟”姓。 尉骃( yin):骃字本义是黑白杂色的马。 (本章完) 第2章 墨换《说文》 第2章 墨换《说文》 夕阳红透平城。 尉骃背着书箱回池杨巷。 “尉夫子回来了。” “你也才归家。” 和往常一样,尉骃与邻人打着招呼,不一样的是,女儿跑过来接他,小手使劲向上托书箱帮着减轻重量,虽然不起多少作用,但尉骃整天的疲惫在这一瞬间,真就没了。 “阿窈今天学的关雎?” “是。” 尉族小学的学馆每年都招收新学童,可学《论语》、《尔雅》、《诗经》。单说《诗经》课业,新学童的庭舍有五所,按夫子学问的深厚排名,若不是尉骃在族学担任夫子,尉窈根本进不了最好的一舍。 尉骃询问:“段夫子教的可好?” “好。和阿父教的一样好。” “哈哈。” 父女俩一进门,赵芷单手把书箱从夫君背后拎下,轻松提进屋。尉骃去墙边看他栽培的几支野兰,阿窈和阿母一起铺筵席,抬案、端饭食。八月暑退,只要抓紧时间,还可以在院里吃完晚食。 当夜色浓时,尉骃打开书箱,开始抄书。 大魏重武轻文,但自从建太学、接纳河西学者、祭祀孔庙……种种举措,可见朝廷必要振兴儒风!于是诸部族急忙收集因战乱失落各地的典籍,有损毁的补,无损毁的多抄。 似尉骃这样写字好的夫子,每抄一本书,除了纸墨的奖赏外,另有米粮和绵薪。 不然尉窈家哪有底气再供她念书。 清晨鸡鸣,尉窈睁开眼后,笑容绽放。幸哉!她还是八岁年纪,是真真正正重生了。 小学馆为了磨练幼童心性,规定卯时半开课。尉窈路上紧走,只见家家已炊烟,纺车声和鸡飞狗叫连成一片,河岸捣衣的老妪竟有干完活开始返家的。 所以读书苦么? 是苦。但不读书也苦! 应了她预感,尉茂来得更早。他坐相端正,肯定有问题! 尉窈把所有窗子打开,光色透进来后打量自己的书案,再看坐席,颜色比别人的深,提起,果然是湿的。 尉茂举书假装看,因发笑肩膀向上提了一下。 尉窈不解,因为印象中的对方阴鸷,脾气难以捉摸,怎能干摆在明面上的蠢事?她把湿坐席提出门,立到墙边,然后打开书箱,拿出自己在家用惯的旧坐席。 尉茂瞠目:“你连这种东西都带?” 她莞尔笑:“茂同门来得真早。” “你也早。”尉茂懒得维持坐相了,一腿盘、一腿屈,左肘搁在屈拱的左膝上。 “茂同门,你说段夫子今天教咱们新诗,还是复习关雎?” “当然是新诗。” “你怎么知道?” “惯、例!入学之前你都不打听么?” 尉窈显出略尴尬的神情,开始擦书案,摆笔墨。 尉茂盯着她背影,不知怎的怒气上涌,抻腿一钩,钩得她席翻人倒。她生气回头,对视上的那双眼神,和前世记忆里一样的阴鸷。对嘛,喜怒无常的尉茂才是对的。 这时其余学童陆续而至。 曲融卡着卯时半,刚坐好,段夫子来了,开场即道:“以后课程不再遵循惯例,改为两日学一诗。首日背诵、解序,次日解《传》、诵《笺》。” 尴尬之色转到尉茂脸上。 尉窈笑,重生是她的铠甲,有些事情不能照着前世来,但朝廷的政令举措肯定不变。 陛下尊儒之志,推广汉文化、汉服之志,超越所有鲜卑贵族的想像!并且在迁都第四年,也就是当下之年,陛下采纳以清河崔氏为首的汉世族意见,将郑玄著的《毛诗笺》添进小学课程中。 今后,鲜卑族学童读《诗经》,得跟汉学童一样了,不但要读懂诗,还必须读懂序。 “汉武帝时,《诗》被尊为经。《诗经》之序,分大序、小序,大序只有一篇,在关雎小序之后。每首诗皆有小序,皆有解释字义的《传》、解释《传》之《笺》!今日讲大序、关雎小序,明日解《传》诵《笺》。”段夫子简言概括后,先解析小序,一边把学童各自的表现尽揽眼底。 一类是尉窈这种早习了不少字,仍踏实肯学的,边听边执简速记; 一类是尉茂这种,也识不少字,但是跟他们长辈一样好武轻文,来学堂是应付,笔墨尽为摆设; 最后是曲融这种,要么因为家境原因、要么因为笨,认不得几个字,边听边忘抓耳挠腮。 课中休息时间为一刻。尉窈用麻绳把竹简按顺序编连,待回家后再誊抄到纸上。 尉茂膝盖顶着书案前进,很快顶到了尉窈的腰。 她先谨慎的双手盖牢竹简,再回头问:“茂同门什么事?” “夫子讲的,给我抄一份呗?” “我用釜底灰作墨,你也要么?” “哼,以后想要墨直说。”他掷过两枚墨块,“够不够?” 一大一小,散发着草药香气,皆是上好松烟墨。 尉窈回道:“够。明早抄好给你,不过提前说好,我家最好的纸只有黄麻纸。” “看你抄得怎样了,字若入我眼,我再送你一椟鱼卵纸。” 鱼卵纸虚柔滑净,纹如鱼卵,是天下最奢贵的名纸!尉窈立即笑意浮面,过会儿才感叹人穷志短。 每天午时整散课。 尉茂的家僮提前把马牵到学舍外,待段夫子宣布结束功课,这厮立即和另两名大宗子弟晃荡马鞭、闹哄着,紧跟夫子脚后出了学舍。 尉窈慢腾腾收拾东西,确定瘟神打马离开后她才出来,今日不同昨日的忐忑,她不着急回家,先去东四坊的笔墨集市转一转。 集市除了笔墨售卖,更多的是残书残简,当然,想淘到真迹,比沙中淘到珍珠还不可能! 尉窈只求内容不是杜撰、瞎编即可。 一个时辰后,她找到所需。盈居书坊的《说文》残简很多,她拿出尉茂给的小枚松烟墨,摆出盛气凌人的模样说道:“我要所有《说文》残简,能换就换,不能换我找别家。” 这个时候曲融刚回到家,一进院,他阿父大嗓门嚷道:“咋才回来?” “今天功课多。” “胡说!老早我就在街上瞧见茂公子了!” 曲融只敢小声嘟囔:“茂公子、茂公子,整天茂公子,他是啥身份?他听不听夫子讲,都有人帮他抄功课,我能跟人家比么?” (本章完) 第3章 陌路而过 第3章 陌路而过 曲母端来饭食,心疼孩儿道:“行了,阿融是读书郎了,别让左邻右舍的听见。阿融,你阿父着急你回来是想跟你说件好事,上回提的松烟墨,你长姊向将军讨了,明日就能送来。” “真的?!”曲融喜出望外,刚才挨训没委屈,现在忍不住红了眼眶。 学堂里只有他、尉窈家境相当,用的劣质墨,可上午看到茂公子随随便便就给了尉窈两枚墨后,他无法诉说堵到胸口的嫉妒和愤怨。 凭什么,世道唯独薄待他?好好的长姊,非得给一把年纪的尉将军当妾,致他每次出门都被人蔑视。他不想念书,家里根本不管他怎么想,百般费劲把他弄进尉族学馆,进了学馆不管他了,只给他草纸劣墨。 原本他庆幸有个一样寒酸的尉窈,可她一天时间就巴结上茂公子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句话,九岁的曲融无师自通。 一夕轻雷落万丝。 今早的天色比平时乌暗许多。 尉窈戴着阿母的大斗笠出门,书箱换成有遮雨毡的大筐,今天背的东西多,她得一直往前佝着才能走稳。 街路安静,能听清细细麻麻的雨打在笠檐,打在脚前。 急促的马蹄声溅着泥水前来,是出城的鲜卑武士。当中有一名执弓负箭的小少年,穿着袴褶,外罩刺绣裲裆,和成年武士一样不惧雨淋。 尉窈贴在店肆檐下等马队过去再行。 小少年在马背上回首好笑地看了眼她,疾驰未减消失于雨幕。 尉窈继续赶路,呢喃出一个名字:“奚骄。” 奚姓,在大魏属帝室之姓,地位高于尉姓。 前世她始终深爱不了夫君宗隐,就是因为年少时遇到过最美好的奚骄。 奚骄人如其名,骄悍又炙热,尉窈和别的女郎一样,几乎是见他第一眼就怦然心动。 其实尉窈到现在也不明白,像奚骄这样的人,这样的出身,为何也对她动心? 那时她和他就像相互试探的小鹿,劲使狠了,磕的彼此受伤,各躲一步,又开始想念。 事情的转变,是从她十岁休学那年起。憋屈黯淡的时光、最需要奚骄陪伴时,他不是外出游历就是往返洛阳,答应和她勤通书信的承诺一次次不作数。 在尉窈十三岁时,去永宁寺烧香遇到奚骄,他把头转到一边装着没看到她。那刻心里的难受、不甘、气愤,合成毒箭猛刺她,刺成愈合不了的老伤,现在回想那幕都得立即摒弃开。 不想了。她使劲呼出一口气,既然上辈子他不想再认识了,那这辈子就从结局开始吧。 陌路而过,背道相驰! 今天她第一个到,先把昨晚写的笔记放在尉茂书案上,紧接着拿回来。不行,得面对面交接,防止这厮又使什么阴招耍赖。 再拿出空白竹简,剩在筐里的简策、书帛,全是昨天买的《说文》残卷,她把自己能辨、阿父辨别的提前拣出去了,其余的要待中午课程结束后请段夫子辨别内容。 《说文解字》的重要性,堪称学到老用到老!因战乱原因,普通私学馆凑不齐此籍,拥有此籍的贵族将其视如珍宝,就算誊抄也只找自家人。 所以她必须在一年内,在段夫子身体尚好时,尽力将《说文》攒集。 尊广道艺,先需发自心底的敬师。尉窈拿出干净布巾,细细擦拭夫子书案,包括案角。 今日曲融来的早,他不在门口除掉蓑笠,而是站在尉窈位置的过道上摘取,水珠洒的到处都是。 尉窈直接说出不满:“你在家也是进到屋中央才除蓑笠么?” “少阴阳怪气的,不就几滴水么。” “下次你再这样,我会阴阳怪气跟所有同门说。” 曲融嘴角抿紧。 尉窈继续擦案,现在知道了,她把“窈窕”之嫌避开没有用,因为曲融既自卑又敏感,偏偏对待家境相仿的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欺凌底气。也好。倘若事态仍回到前世的轨迹上,说不定可发现凶手,解她疑惑。 尉茂来了。 尉窈把几页笔记递给他,说道:“你检查一下,无改字、无损毁。” 对方快速而览,轻“嗯”声,将一个尺余长的木盒推给她。 可是尉窈拿时,他手上使了劲,木盒纹丝不能动。 尉窈识趣道:“今天的我再帮你记一份。” 尉茂没撒手,冷笑:“当我傻呢。一个月的!”气死他了,昨日骑马归来,去自家经营的盈居书坊,掌柜跟得了大便宜似的,说赚了枚上好松烟墨。经他手的东西,尤其是珍贵物,尉茂怎可能认不出来?那一刻他真觉得自己是蠢瓜! 不要了!尉窈扭回头。 好似捅了马蜂窝,头堂课,尉茂不是用拴了麻绳的毛笔丢她背,就是用脚蹬她坐垫。 下堂课更过分,这厮把一张张奢贵的鱼卵纸揉成团砸她。 尉窈不动声色拣起一纸团,打开后气得肝疼!这混蛋先抓了好多破洞再揉成团的,舒展后也没法用了。 终于煎熬到午时散学。 尉窈跟上段夫子,请求:“弟子集了些书简,想请夫子鉴别上面的解字,是不是字圣许宗师《说文》里的?” “唔?送到我书舍。今天讲的功课颇多,记录笔记吃力么?” “不吃力。我盼着夫子再讲快些呢,那样我就能多学一些,还可练习运笔之法。” 段夫子欣慰而笑,多少年了,总算在尉族遇到个向学的好苗子。 三成为真,七成是乱写。一个时辰后,尉窈带着段夫子挑出来的书简回家。 雨过天晴,秋意更浓。 学舍每过十日一休沐,尉窈仍旧早起,出来池杨巷,沿着河岸散步诵书。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山脊曰岡,玄马病则黄……” “木枝以下垂之故,故葛也、藟也……” 前世她早将《诗经》背过,限于鲜卑一族对汉文化毛躁的通性,她的基本功不扎实。 如今重读《毛传》、《郑笺》,她更深切体会到训诂学的重要,训诂学相当于修身之本,只要勤学求索,哪怕笨拙者也可安身立命。 光阴似书页翻过。 九月二十这天,平城迎来新政令。 袴褶( ku xi),裲裆( liǎng dāng):北朝盛行的汉服。褶是上衣,袴为裤,裲裆取保护之意。在北朝,这种服饰既可作朝服、便服,因便于骑乘,还可作军服。 (本章完) 第4章 新学令又来了! 第4章 新学令又来了! 大魏帝室八姓,与穆、尉等勋臣八姓的所有小学馆,从腊月起,每月都要与崔、卢等汉世族小学馆,以及州级、郡级学馆联考。 所有鲜卑族学童,以各自学馆里的单门学业排名,每次考核的最后一名休学一年,全平城通告;成绩在前三名的,可去卢、崔、郑、王四清望之族旁听名师讲课,旁听时限为十天。 段夫子告知新的学令后,学童一片哗然,哪怕尉茂这些素日顽劣的,也知四大清望阀阅之积! 曲融等还没认识十个字的,则惶恐难安,不敢想像考核时若倒数第一,那脸可要丢尽了! 下学后,尉窈越走越快,因为尉茂一直在她后边。到了东四坊笔墨集市,她假装上茅房,磨磨蹭蹭出来后,尉茂正倚着店肆的外墙看她。 可恶的是,他鼻子里塞着软布条,囔声道:“商量件事,这段时间你帮我记笔记,我帮你寻《说文解字》。” 这是尉窈难以拒绝的交换条件,她答应:“好吧。不过每份《说文》我都得找段夫子看,假的不能算。” “随你。还有件事,休沐那天我在永宁寺外的游园跟人比试骑射,给你留一席?” “那就谢茂同门了。” 尉窈回家后,拆开发辫,掉落一长根可疑布条。真是混蛋!是尉茂塞过鼻孔的,什么时候掖进她头发里的? 她梳着发,回想起前世一些画面,慢慢映现于镜中。就是这次的骑射赛,当时是段夫子鼓励学童们全去观赛,增长见识,然后她才与奚骄第一次相见,相识。 无论骑射功夫还是瑰秀姿仪,奚骄都是鲜卑年少一辈最出众的,而那时的她,是真正的八岁女娘,在奚骄一箭射中铜环钉入树上的霎那,怎能不心仪? 小女娘们纷纷朝他掷,她只有手腕上的草珠串,掷出去的时候还招来旁边人的哄笑。 可是奚骄唯独拣起草珠串,戴在手腕上,朝她笑。 回忆到这,尉窈猛然扣倒铜镜,冷汗渗出,至于眼睛中的湿意是汗还是泪,只有她自己清楚。 次日,学馆。 “《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妬忌,则男女以正……” 《桃夭》一诗,即使不好学的学童也会诵,所以第一堂课段夫子用大部分时间解序诵笺。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之子,嫁子也。” “《笺》云,宜者,谓男女年时俱当。” 尉窈边听边记,只有她的书写速度能跟上段夫子的讲解。当讲到“蓁蓁”之意为“至盛貌”时,她动作略顿,看眼最前头靠里墙而坐的尉蓁同门。 十五学童只有两名女弟子,尉蓁是另一个。前世时,尉窈听说蓁同门嫁给了太原王氏子弟,然后就像沧海之粟,再听到对方音信时是孕期殒命的凶信。 课中休息。 曲融呼唤:“窈同门,我能看看你记的笔记么?” “墨迹不干的不能给你。” 曲融接过,咕哝句“多谢”,声小得根本听不清。 尉茂离开坐席,冲尉窈冷言冷语丢下句:“别忘了多抄份笔记!” 曲融手一颤,预备扔散竹简偷换的念头怯然打消。他倒不是蠢到用自己的笔记把窈同门写的全部替换,他仅想假装掉到地上搞混了,换取一部分而已,然后速速离开学舍,尉窈总不能追到他家去要吧。如此,他既能用一宿时间抄她的笔记,还不欠她人情。 这是他绞尽脑汁想到的法子,可惜不敢用了,早知道还不如专心听夫子讲课呢。 郁闷至极,曲融归还竹简,试探着仿效茂公子的语气问:“你也帮我抄一份呗?”尉窈拒绝:“我多抄一份都要晚睡早起,没法再多挤出时间了。” “不行就不行,找什么理由。” “那我不找理由回绝你,你让我白帮忙抄笔记,不行!” 曲融脸烫心悸,她说话这么大声,同门一定全听见了,过后不知道怎么笑话他呢。 这时尉茂迈着四方步回来了,扔下一卷旧竹简:“僮仆刚拿来的。” 尉窈速览,递回去:“这些字的释义我已有。” “不能吧,东四坊只有我家的盈居书坊《说文》最全,你从哪买的?” 盈居书坊是这厮家里经营的?尉窈前世跟对方来往不多,的确不知。不过现在知道了,他一定发现了她用松烟墨交易简帛之事!此事确是她理亏,先装糊涂收了竹简再说。 段夫子来了。 尉茂速速说:“墨的事揭过,明天给你带新的《说文》。” 尉窈怔望对方一眼,端坐好,待今天的课结束,她才腾出心思琢磨。 往昔毕竟太久远,她尽力回想,才忆起前世刚读小学的这个时候,尉茂是请求过她帮忙抄笔记,她也答应了,不过抄的次数不多,尉茂很快没再提过。 尉茂因何看不惯曲融,她倒是知道的。曲融的长姊是尉茂大伯的宠妾,曲家不知好歹,非得把曲融也安排进《诗经》一舍念书,所以被尉茂憎恶。 总结下来,就算她破坏对方以“窈窕”字义捉弄曲融的意图,由于尉茂不可能知道她是故意破坏,那厮接下来应该想新的招数捉弄曲融才对。 可这些天呢,尉茂无视曲融,倒是对她…… 尉窈摇摇头,不会的。倘若尉茂喜欢她,前世她就能察觉,不可能毫无感知。 九月二十八。 明天休沐日,但学童们一个个耷拉脸,好似集体丢失宝物一样。因为新学令又来了,下个月起,每月初一算作上课的第一天,也就是说每月必会少休沐一天。下旬将和次月上旬连起来,那得上多少天课呀,太漫长了! 今日学习的诗为《汝坟》。 照例,第一堂课熟诵此诗,第二堂课解诗篇的整体之意。 段夫子:“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意思是妇人循着汝水河堤走,采伐那里的树干枝条。枝为‘条’,树干为‘枚’,所以这二句里,可看出什么?” 只有尉窈举手:“回夫子,可看出本该丈夫干的伐薪重活,却由妇女忙碌。” 段夫子欣慰颔首,继续解诗:“汝,为汝水,由此可贯穿《关雎》一诗提到的黄河,《汉广》一诗提到的汉水,圈出《周南》篇涉及之域……” 《汝坟》一诗很短,但有尉窈这般好学的弟子问答,段夫子解诗就越解越深,听得其余学童呵欠连天,头疼鼻塞。 北魏帝室八姓:也叫鲜卑八国。最初由拓跋部落分化出的七个部落,加上拓跋部,共八个部落。改为汉姓后,分别为元(拓跋部)、胡(纥hé骨部落)、周(普部落)、长孙(拔拔氏部)、奚(达奚部)、伊(伊娄部)、丘(丘敦部)、亥(俟si亥部)。【没加叔孙氏和车氏,小说里情节全属杜撰,勿考究】 勋臣八姓:穆、陆、贺、刘、楼、于、嵇、尉。 州级学馆:这里的州指“恒州”。北魏迁都以前,平城属于“司州”,洛阳属于“洛州”。都城迁到洛阳以后,“洛州”改为“司州”,原来的“司州”改为“恒州”。恒州的治所是平城,北魏时期郡划分很乱,小说里就不多写了。 (本章完) 第5章 骑射赛 第5章 骑射赛 下课后,尉窈没想到阿父过来接她,父女二人都眉开眼笑。尉骃和段夫子打过招呼后,帮女儿提着书箱,关怀询问:“冷不冷?” 这时节的风凉,学舍为了透光,门窗全开着。 尉窈如实回答:“冷,不过我能坚持。” “不该坚持之事不能坚持。走,带你买手套去。” 尉窈的母亲赵芷善武不善女功,这在鲜卑族女子里算平常事。 “嗯。阿父怎么有空来接我?” “今日突然想起你帮我托书箱之举,越想就越挂念,便请薛夫子代我讲下午的课,哈哈。” 后方,曲融羡慕的注视尉夫子背影,不由得将尉窈换成他,如果尉夫子是他的阿父该多好,那课堂里什么都能听懂、还能挥毫书写的学童就是他了。 可惜啊!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才是他的命。 集市里,尉窈选中一副栗色的露指羊毛手套,尉骃嫌弃道:“粉红的多好看,这副给你阿母。” “嘻,就是先选给阿母的。”尉窈说完,试戴粉红手套,顺手将草珠手串摘下,“阿父帮我收着,戴着它写字不得劲。” 她脸上笑吟吟,心里十分奇怪:段夫子莫非讲课太投入,忘了告知所有学童明日去观看骑射比试? 父女俩回到池杨巷,好多邻人围着一个磨铜镜的匠郎,原本说笑声飞出了街头,见到尉骃父女后,邻居们明显拘谨了。 寻常鲜卑百姓对待读书人的态度由轻视逐渐尊重,这种转变近两年尤为明显。 进家门后,尉骃没忘记女儿的草珠手串,交给妻子来保管。 尉窈把手套和一盒黄献宝一样给阿母:“手套和黄都是阿父挑的。巷口有磨昏镜的,咱家的铜镜要磨么?” “磨好了。其实是我在别的地方遇见这匠人,邀他今日来池杨巷的。”夫君中午回来,赵芷本就欣喜,接过手套和饰盒后,心里更是比吃了蜜还甜。 但是…… “夫君,我不知你归家,午食做少了。” 父女二人笑,尉骃另只背在后的手伸出,提的是东四坊羔羊食肆的卤肉。 尉骃难得惬意一下午,他一会儿去屋里看女儿写笔记,一会儿在院里剪金黄纸。 集市卖的黄有剪好的,也有一片片正方未裁剪的。当时尉骃各要一半,他照着兰的样子剪,然后轻轻贴到妻子额头,称赞:“不如你好看。” 赵芷生怕被女儿听到,轻轻一搡:“尽说些……” 仅有缚鸡之力的尉骃栽倒。 尉窈趴着窗看,笑得肚子疼。 平城的民居、坊市、寺庙、百姓能逛的园林等等,基本都在外城再外的郭城,尉茂比赛骑射的“有梅”园林也在郭城东,离池杨巷不算远。 次日尉窈匆匆吃完早食出门,没走多会儿就遇到了尉学馆的学童,一个个朝气蓬勃,跟去念书的样子迥然不同。 家境区别在此时一目了然,有人乘坐牛车,有人骑马,还有带着十几奴仆前呼后拥的。 赛马场位于园林东南角,南倚永宁寺的七级浮屠,向北可望见五级浮屠的皇舅寺。尉窈到达时,栏杆外的好位置已经全被占了。 她向着“尉”旗方向去。 看见尉茂了。 他今日格外精神,头发紧束在上,玳瑁簪上镶着指肚大的宝珠,衣饰则为黑褶黑袴虎纹靴,以浅栗绸为缚袴之带,腰间有装饰用的蹀躞皮带。 他也看见了尉窈,命僮仆迎过去,把尉窈领到棚下的一处坐席,案上摆着瓜果和米糕,她拿起水饮,温热甘甜,显然放了蜂蜜。 尉窈再次望远时,看到尉茂已经在挑马了。 骑射赛第一项是驯马,需将从未骑乘过的野驹降服,绕场三圈。所有马都只有缰,无镫、无鞍。 随人声高如洪浪,帝室子弟来了,有奚骄,长孙无斫,周泰……任何一名帝姓子弟、勋臣子弟,在城内都可耀武扬威无人敢惹,当他们会聚在此,以鲜卑族最原始的骑射本领较量高下时,怎不令观赛者兴奋! 这时有女郎带头喊:“达奚部的明珠,奚骄!” 群声附和:“奚骄!奚骄!奚骄……” 一声高似一声中,《诗经》一舍的尉蓁喊:“尉族的麒麟,尉茂!” “尉茂!尉茂!尉茂……” 尉窈受四周的叫喊渲染,笑着看向尉茂时,这厮直视她这里的神色由欢颜转为不满。 尉窈知道这厮是嫌她光顾吃喝了,赶紧振臂,假装嘶吼,对方这才摩拳擦掌,进行比试前的最后准备。 随兽角吹响,比赛开始。 驯马之术当然要先看上马本领。最厉害的是执缰飞身,次等的是随马逐走、寻势而上。 尉窈强迫自己不去看奚骄最好的办法,就是紧盯尉茂。他选中的是一匹烈驹,稍微靠近就直立刨蹄,鬃毛倔强横直,似根根长针! “啊!”不由得她不惊呼,万没想到尉茂点地而起,整个身体没有重量般直接翻到了马背上!速度之快、动作之利落,令观赛者目力捕捉不及! 另处方位也是叫好声响彻。 她不去揣测那人是谁,仍只关注尉茂。 上马后,拼降服之力。勇者可直接操控方向纵缰疾驰,绝不会抱搂马颈,当然,现在的少年们都做不到。 烈驹原地边打转边猛蹦,当它维持不住平衡倒地时,尉窈紧张到拳紧攥、嘴半张。 当尉茂灵活躲开、没被压到,并在烈驹起身的同时又一次力骑它脊背时,她才吐出紧张的那口气。 这次,她不由自主随周围呼喝:“尉茂、尉茂、尉茂……” “周泰、周泰、周泰……” “奚骄、奚骄、奚骄!” 场内比试,场外同样谁都不服谁,拥护之声一波压过一波,尉茂才开始纵马绕场地疾驰,尉窈的嗓子已经喊哑。 奚骄第一个跑完三圈。 尉茂紧随其后,差对方两个马身的距离。 第三人是周泰。 第四人是女郎,陆葆真。 第五人是长孙无斫。 第六人是穆岱。 第七人是胡乙遨。 第八人是贺荣。 其余人无资格进第二轮比试。 这八人,帝室子弟四人,勋臣子弟四人,算是势均力敌! 尉茂牵着烈驹来棚下短暂休息,人与马都是满脸土、半身泥。他就地一坐,坐在尉窈对面,连漱两杯水,才将嘴里的土腥气去掉。 这时尉窈从食案下拿出自己用过的杯,见尉茂拧着眉头盯着她的杯子,便解释道:“你没拿错。我见你过来,把我喝过的放案底下了。” 昏镜:指不亮、黯淡的铜镜。古代有走街窜巷专门打磨铜镜的匠人。 蹀躞( dié xiè):古代可悬挂物品的功能腰带,也叫蹀躞带。 斫( zhuo):本义指斧刃。 (本章完) 第6章 即将联考(感谢赠月票的友友) 第6章 即将联考(感谢赠月票的友友) 尉茂:“嗯。我跑的第二。” “相比名次,我觉得降服这匹烈驹更有成就感。”这是真心话,非尉窈恭维。 “帮我想想,给它取个名。” “我?”尉窈看着烈驹的桀骜昂首,一时觉得不管取什么名都折辱了它的傲气。“就叫它‘野马’,怎样?” “野马。”尉茂起身,“好,就叫野马!” 兽角响。 第二轮比试“逐鸟射兽”开始了。 规则是一刻时间为限,八名年少骑者各乘驯服的坐骑绕场疾行,不得停歇,由园中奴仆放雀驱兔。 计算射杀数量的规则是一只飞雀可抵两只兔。 场中羽翅扑腾,狡兔横窜,血浸地面。不时有箭支碰撞在一起,更击起这八人的好胜争强。 当尉茂和奚骄因两次撞箭开始斗马时,尉窈放纵自己在奚骄身上注视了片刻。九岁的奚骄,区别于其他少年的青涩,即使好勇斗狠,沉稳也渗在他骨中。 这轮比试胜出的是奚骄、尉茂、陆葆真和长孙无斫。 尉茂没回休息棚这边,每人换弓,接着比试最后一场“百步穿环”。 说是百步,实际是十丈距,根据刚才“逐鸟射兽”的成绩排名,依次射箭三轮。 谁的箭能射中悬挂在树枝上的铜环,并穿着铜环入树,就是今天的胜者。 尉窈遥望,还会跟前世一样么?奚骄一箭就结束了比试? 她念头刚落,全场欢呼。 奚骄的箭术不需质疑,他搭弓、发箭之姿行云流水,成为最终的胜者。 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里,数不清的手帕、朵掷向奚骄,他的好友周泰和长孙无斫一个护着他、一个推搡打趣,当奚骄从地上拣起最不起眼的一条粉红布帕,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 掷布帕的小女娘被伙伴推出来,脸羞的比帕色还娇艳,奚骄将帕缠于腕间,向小女娘温和而笑。 这时候尉窈什么都感触不到了,只有冰冷从地底侵袭上来,令她从身寒到心。 原来当初的一见倾心,是她误会了! 原来地上哪个东西不起眼、显得贫寒,他就拣哪个! 原来没有她,也会有别的小女娘! 换了个人,欢呼盛景仍这般。 她朝场外走,心落在脚后,沉重苦涩,得费力拖着。 尉茂的僮仆追过来:“女郎,茂郎去更衣了,让你等等他。” “好。”她不想站在人群离去的道口,就到不远处的树下等候。谁料奚骄和两个伙伴朝这里过来,她犹豫了下,没躲。 既要做陌路人,便不能心怯逃避。 这是刚才悬挂铜环的树,奚骄是来看箭支入木的深度。虚名不足以迷惑他,他对自己的臂力并不满意。 尉茂换了干净衣裳大步过来,和奚骄三人浅笑招呼,对尉窈道:“走吧,书坊到了些书简。” 对书籍的喜欢冲淡了失意,稍走远后,尉窈说道:“茂同门放心,这段时间没写多少笔记,我不会多拿书简的。” “随你。” “好,好吧。” 尉茂失笑,输了比试的郁气消散,他戏谑道:“那棵树要像窈同门的脸一样厚,奚骄一定输。” 树下,长孙无斫观察着远去的尉窈,纳闷道:“稀奇啊!我见过心悦阿骄的小女娘,也见过故意无视的,还是头回见眼里真没有阿骄的。”奚骄皱眉:“又乱言!” 休沐日总是过得飞快。 《诗经》一舍里十四名学童的声音都是哑的,曲融有心打听,很快知晓昨天骑射比试的事。 就他一人没去! 都是同门,为什么谁都不告诉他? 仲冬来临。 鲜卑勇士年前的远游狩猎开始了,尉茂和另些学童不再来学舍,还有得风寒、或装着得风寒请假的,总之每天来上课的学童最多五六人。 始终坚持的只有尉窈和曲融。 课间休息时,尉窈整理竹简,另外三个同门围着火盆烤手。 曲融烦闷道:“《终风》这首诗涉及的笺释也太多了。” “就是。什么前庄公、后庄公,还有前废公的,我越听越糊涂!呜……早知道我也请假了。”这是另个外姓弟子武继。 曲融:“窈同门肯定能听懂,窈同门,你再给我们讲一遍吧?” 尉窈:“卫国第十二任国君和第三十任国君的谥号相同,都是‘庄公’,后世为了好区分,才称他们前庄公、后庄公。《终风》之序里的卫庄姜,是前庄公之妻。州吁,是前庄公和妾所生,杀死了前庄公和另一个妾‘戴妫’所生的卫桓公。州吁弑君上位以后数月被杀,所以后世称他为卫废公。” 她讲得慢条斯理,火盆边的三人终于明白了。 曲融出主意道:“这段笔记能不能借我们看?等中午课业结束,咱们轮换抄完再回家,怎样?”后面的话是征询尉蓁、武继的意见。 另二人点头,希冀的望向尉窈。 尉窈把刚刚编好的简策拆开,抽出和庄姜有关的。“可以借给你们抄,但得保证不弄丢、不涂毁。” 尉蓁笑嘻嘻接过:“放心吧。” 曲融终于要到笔记,窃喜中夹杂自卑:若是他独向尉窈讨,她一定不会给的。 一诗一序。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雄雉》,刺卫宣公也……” 光阴往来。 进入腊月了,明天就是新学令初次联考的日子。参加狩猎的尉茂几人仍没来,不过各自的家奴已找过段夫子,言明诸公子会参加考试。 中午下课时,小雨转小雪,道滑难行。 尉窈全心神的注意脚下,走路的样子比寻找失物还谨慎。街边“食嘉”食肆的二层楼阁里,长孙无斫唤席上的周泰:“快看,那人是不是上回在有梅园林和尉茂在一起的?喂,女郎——” 他呼唤后,咧大嘴笑,朝尉窈招手,又把嘴闭回。 周泰:“哈,人家把脸扭一边了,哎哟,看,怪你吧,把女郎吓摔了。” 好倒霉,尉窈走神一霎那便仰面栽倒,书箱硌在背后,蹬哒两下才侧过身爬起。掉出来的纸张、木简都湿了,她赶忙用袖子擦。 这时奚骄的僮仆飞鸣过来,关切道:“女郎要不要紧?” 尉窈不会将前世情绪带入,简言回他:“不要紧。”说完背上书箱继续行路。 仆随主,前世奚骄和她好时,飞鸣每次跟她说话都未语先笑,当奚骄和她渐行渐离,此仆变得冷脸冷言,让她一次次领略世态炎凉。 戴妫(gui):卫庄公的妾。 州吁( xu):卫庄公之子。“吁”字在这个名字里发音也有读yu的。 (本章完) 第7章 三道题 第7章 三道题 初九。 尉窈怕晨路更滑,比平时出门提前得多。 按照新学令,需五所《诗经》学舍一起排成绩,前世她是在第二次考核才进了前三,被安排去了荥阳郑氏开办的私学馆。 不得不说,汉世族学风之严肃,与鲜卑小学的氛围简直是天壤之别。她两世刻苦,今回考不到第一都算失败! “尉窈。” 暗色的前方,尉茂高坐马背唤她,两个僮仆也乘着马。 她近前:“你也这么早?”他怎么走这条路,难道才返城? “刚返城,在永宁寺外买些早食吃。路不好走,上马。” 俩僮仆都下马,一个就地跪伏,另个帮尉窈背书箱,扶她踩背上鞍。 尉茂递过吃食:“斋豆腐,还热着,再吃些么?” 全平城只有永宁寺外的食肆从不歇业,各种素斋遐迩争传。 尉窈没接:“我怕考试时间长,特意吃撑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这厮给她下泻药…… 尉茂回手把斋豆腐填自己嘴里。 好吧,是她小人之心了。“你许久没来学舍,之前学过的生疏了么?” “无妨,有曲融垫底。” 这话怎么接?尉窈回头看,另个僮仆在牵着马行。 尉茂问:“看什么?” “你换了家僮。” “嗯。跟久的人好揣度我心思。” 尉窈视向前方,不由她不赞对方处世之道,难怪尉茂以后能进御史台任检校御史,岂会只依仗家世! 今天学童们终于到齐,段夫子来得也比往常早,十余双眼睛迫切盯着夫子,漏刻显示快卯时半了,为何还不说考什么呀? 还有,夫子旁边加了一席,难道还有别的监考者? 离卯时半不到半刻时,大学学馆的薛夫子薛旨远进来,后面的馆奴托捧着黄麻纸。 薛夫子语声严厉:“诸弟子清理案面,只留笔、墨、砚,卯时半开考!考核之题有三道,皆开考前告知!每道题的书写时间是半个时辰,中间休息为一刻。” 气氛有点不对,学童们开始紧张。 馆奴发纸,每名学童三张。 薛夫子坐在段夫子左边,代表着他才是主监考。 卯时半到。 薛夫子:“听好,此次考核范围限于《周南》、《召南》、《邶风》。一纸答一题。第一题,仿照‘春、夏、秋、冬’之对应,择出四首诗完整写出,要标明你们应对的四字!” 此次是由州府的文吏携带封卷而来,主监考全部是大学那边的夫子,段夫子提前也不知晓考题。他暗暗惊讶,没想到第一题这么难(对他的弟子们而言)! 果然,除了尉窈,其余十四个学童的表情如出一辙,先是发愣……然后发愣……继续愣。 小学考试,不该是起几首诗的开头,让他们默写就行么? 不是比谁认字多、把字写对就行么? 什么对应春夏秋冬? 意思是不让写春夏秋冬?! 尉窈前世参加的考试太多了,早不记得这次的题。她略作思考,执笔而写。 春夏秋冬,可以视作天时。 那么可以用地域的“东西南北”,或人欲之“喜怒乐哀”来对应。 后者在择诗上简单,她先写下“喜”字,选诗是《关雎》。 接着是怒之诗,《行露》。 乐之诗,《芣苢》。 哀之诗,《绿衣》。 她写第二首诗时,尉茂动笔。 紧接着,有人琢磨到对应什么了,可恨背过的诗里凑不出数来。 时间过去一半后,曲融几个开始蒙题,总不能交白卷吧! 辰时到,馆奴收走试卷。 学童们如一窝蜂扑向尉窈,七嘴八舌询问:“你对应的四字是什么?”尉窈先问夫子:“夫子,我能讲么?” 薛夫子:“可。” 沸水般的嚎声很快掀翻房顶:“我怎么没想到?” 有学童见尉茂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问他:“茂同门对应的四字是什么?” “山、水、路、洼。” 跟尉茂玩耍最好的伙伴尉景叫嚷:“你还不如我呢!我对应的是筐、筥、锜、釜。” 武继佩服至极:“我怎么没想到!这是四种陋器,一首《采蘋》全包括了!” 尉景得意叉腰。 段夫子只觉颜面扫地,敲戒尺喊:“时间将到,都坐好。” 尉景“啊”声大叫:“我还没去解手哩。” 解个屁手!段夫子少见地拉脸生气,尉景老实坐回。 随薛夫子出声,学童们安静:“第二题,考诸弟子对《终风》之序的引申学问。” 终风? 曲融、尉蓁、武继三人狂喜,一定是他们问过尉窈的“前庄公”和“后庄公”的知识! 薛夫子:“对卫前废公、中废公、后废公,各写经历简述。” 段夫子眼皮骤跳!他好像没讲过此段内容。 他都如此,诸学童更是迷惘! 简述谁、谁、谁? 至于曲融三人的憋屈,好比抢收完庄稼,发现割错了地。 武继决定一人赴难解救同窗:“学《终风》的时候我在,我们夫子只讲了一个废公,没说有三个。” 薛夫子驳斥:“你有同门已然在写,她为何会?” 学童们悲愤交加、有苦难言! 薛夫子赞的当然是尉窈。此题的内容她确定段夫子没讲,不过她早就了解卫国所有君主的经历,自然不必思考就写。 这场考核远不如前一场,没法胡诌,交白卷的学童全没心情闹了。 尉茂也在白卷之列。 第三场时间到。 薛夫子:“最后一道考核简单,完整写出《诗》之大序。” 有比较才会知足。虽然整段大序背诵过的只有尉窈、尉茂和尉蓁,但总归都会一些。 此题的试卷收上来后,段夫子看上去再老一岁。这也叫文章?处处以画圈代替不认识的字,还有污污斑斑的手指印。 段夫子送薛夫子到院里时,隔壁传来学童的哭声:“呜……夫子打人!等着,我回去让我阿父来揍你!” 段夫子沉沉而叹。薛夫子曾教过小学馆,感同身受,也叹声气离去。 段夫子回来学舍:“还有些时间,继续学《诗》。” 尉景:“夫子,我憋不住了,我想解手。” “啊——”另个学童打个长哈欠。 尉茂把没考好的憋气团在纸里丢尉窈,她往前挪一下,第二个纸团随之飞来,正中她后脑勺。 再一下。 又打中后脑勺。 早晨的借马之谊,断绝! 乱糟糟的课堂又回来了。初九,尉族《诗经》学馆的考核成绩公布。 荥( xing)阳:地名。北魏孝文帝时期,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为“四姓”望族。 芣苢( fu yi):车前草。 (本章完) 第8章 共用一书案 第8章 共用一书案 尉窈第一名。 三舍那个哭着回家告状的学童倒数第一,可以玩耍一整年了。只不过这种玩耍,跟以前能上学、也能逃课去玩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尉窈被安排进西一坊的崔氏学馆旁听,时间是腊月十一到二十,由于离家颇远,允许她这期间住宿崔学馆。 初十下午,她收拾好换洗衣物,带够纸墨和竹简。尉窈不让阿母送她:“在城里我都不自己走,将来怎么走到更远?” 赵芷装着依依不舍和女儿告别,然后悄悄跟随,直到尉窈进去学馆她才放心离去。 平城大部分私学馆和州学馆的休沐制一样,不过即使今天是休息日,崔氏学馆的辩论声、诵书声仍到处都是。他们或聚亭中,或围坐竹林,有的干脆站在道上,将草当成千军万马来侃侃而谈自己对学术的认知。 “需要帮忙么?”道上这位师兄主动询问尉窈。 尉窈揖礼:“师兄,《诗经》学馆往哪走?” “你……是来旁听的?” “是。” “从哪所学馆来?” “尉氏学馆。” 此人的笑颜转为冷漠,指了下右侧岔道,不再理她。 “多谢师兄。”她走出两步,长呼口气。 四十年多前发生过一场浩劫,当时是太武帝执政,下令诛清河崔氏及姻亲大族两千余人!虽然血迹斑斑的那页掀过去了,但仇恨始终种在这些汉世家子弟骨中,尤其是崔氏子弟! “夙仇与我无关,我是来求学的。”尉窈给自己打气,继续前行。 崔氏学馆无论大学、小学,都给旁听学子辟出单独的住舍。尉窈出示信笺,被安排和陆葆真住一间屋。 二人互报姓名后,陆葆真出去了,很快回来,抱起被子摔打两下撒气。 住舍里各给她们置了书案,上面只有一本薄册,尉窈翻看,是诗经的《鄘风》部分。 陆葆真觉得尉窈眼熟,问道:“我在哪见过你么?” “我在有梅园林看过你和尉茂比试骑射。” “哦。你和尉茂在一个学舍?” “是。” “哈,看你柔柔弱弱的,不像咱们鲜卑女郎,倒像是汉家女。”陆葆真把枕头扔一边躺下,反抱胳膊为枕,埋怨起刚才的事:“我去跟管事商量把马牵进来,他不同意直言拒绝就是,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尉窈只得接话:“怎么说?” 陆葆真生气坐起:“他说我和马只能进一个,留马不留我,留我不留马!” 尉窈严肃起来,说道:“这话细想,不是挖苦你一人,分明是挖苦我们鲜卑学子。” 陆葆真更愤怒。 尉窈:“我有法子对付他,只不过还得陆同门去。” “你说!” 很快,陆葆真再次找到负责此住舍区的管事,向他摊开手掌,掌中写着一个“马”。 她用最大声问:“这个字你认得吗?” 管事的脸色瞬间难看。 陆葆真:“怎么,不敢说认识,也不敢说不认识?此字为‘马’!如今我和马都在这,你能撵走哪个?”葆真女郎迅速报仇,别提多开心了,第二天连走道都在蹦蹦跳跳。可是冤家路窄,过路另个住舍区时,看到了她的老对头长孙无斫,更没想到奚骄也在。 “陆女郎真是走到哪,扬名到哪。”长孙无斫调侃道。 陆葆真明白对方一定听说了昨天她和管事的冲突。“你意思是,换成你你就忍了?” “你要有那么聪明,该当场就还击!”长孙无斫笑得像只狡狐,扫向尉窈一眼。 “是,我不如你聪明,我不和你一样只会事后逞嘴能!”陆葆真愤声回击后,挽着尉窈快走,低声提醒:“以后遇见这厮躲着走。” 长孙无斫脸皮厚,仍笑着,回过头发现奚骄在注视尉窈,于是在伙伴眼前挥挥手,问道:“还记得她?” “记得,尉茂的同门。”今天奚骄才看清楚尉女郎的模样,她有一种青竹般的难言气质,和他见过的鲜卑女郎全不一样。 尉窈要去的学舍是“训义”舍,陆葆真是“国风”舍,两人在学馆前分道。 训,寓意诸经之本为“训诂”之学。 义,通“仪”字,寓意礼容各得其宜。 才刚到卯时,训义舍里已经坐满一半弟子。馆奴引路带尉窈来到旁听区,两张崭新长案,每案并排两个坐席。 她往外拿纸笔石砚时,奚骄来了。 怎会这么巧,他也分到了这! 随脚步渐近的动静,尉窈心口扑腾的越来越厉害,待对方坐到旁侧,近到能闻见他身上香囊散出的气息时,她既恼他、又恼自己! 两张案,为什么偏偏和她坐一起? 怎么办?她一定红脸了!腮上的烫意让她暗恨自己还是不争气。 奚骄本欲先通姓名,看她羞成这样,不禁莫名其妙。 尴尬的几息后。 尉窈先向对方说:“我叫尉窈。”共用一案,不理不睬肯定更不对劲。 “奚骄。” 尉窈的脸继续红着,多久了,没这么近距离听他说话了?她只能望向那些崔族学童,借陌生环境压制心慌。 突然,前方有个学童双臂举着纸拧身,朝她挥晃上面的字: 抄笔记……茂。 混蛋啊!尉窈不得不佩服那厮,还能和崔族学子结交上,让对方帮这种忙。 学堂里几处笑声,气氛出现一丝活跃。 毕竟是小学,这些年幼的汉家子弟不似大学那边排斥鲜卑子弟。 卯时一刻。 今日授课的孔夫子来了。 他左右各有一学童,一个帮夫子捧书卷,一个帮夫子背着书箱,待夫子坐于席后,二学童才各自坐到自己的位置。 奚骄告诉尉窈:“训义学舍总共三位夫子讲学,今天的夫子姓孔,名文中,字善德,是崔族从鲁郡请来的名师。左边的学子是孔氏子弟孔毨,右边那个叫崔致,在平城崔家幼辈里排行十五。” “多谢告知,记下了。” 奚骄展开笑容,窘着收回。怎么回事啊,谢他都不带看他一眼的吗? 此刻尉窈正留意崔致。她感叹,原来对方年幼时候就是一副体弱相,这世上除了她谁能知道,若干年后崔致会卷入一桩谍人案,他铁骨铮铮,令司州酷吏都无计可施! 遗憾的是,崔致被放出牢狱不久后还是死了。尉窈能知道这些秘事,源于当时向崔致施刑的人里,便有宗隐。她是和宗隐成亲后才逐渐感知对方嘴风不严,不过幸而他有这个短处,否则日后怎好对付他! 毨( xiǎn):指鸟兽新生之羽。 (本章完) 第9章 阿窈,这里好不好? 第9章 阿窈,这里好不好? 卯时半。 孔夫子说道:“先告知州府传来的好消息,朝廷已围新野阵地,大破齐军于沔北。今日起讲解《鄘风》,惯例,先背诗。崔致。” “是。”崔致应后,扬声起第一句:“《柏舟》,共姜自誓也——” 崔族学童异口同声跟上,顷刻间音震画栋雕梁! “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义……”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之死矢靡慝……” 这便是训义学舍和其余学舍的区别。 夫子不会在课堂上留出背诗的时间,需要学童们提前自觉熟诵,由此可知陆葆真虽在陆族学馆考进了前三,但前三跟前三之间的差距是很大的。 “此诗之序存疑。共伯是僖侯之子,僖侯在位四十二年,卫和在位……”孔夫子解起《序》来言简意赅,奚骄听了几句后逐渐跟不上,笔记更记得断断续续。 尉窈则飞笔走墨,将从前所学与夫子的讲解结合,有时她会迸发不一样的想法,也飞快的记在另张纸上,防止课后忘记。 辰时三刻课中休息。 尉窈赶紧按提前标好的号序编连简策,尽管她有准备,还是估计浅了这里的教学方式。引申学问太多太杂,孔夫子简直想到哪说到哪,按这种讲法,她从家带来的竹简根本不够。 因为是草稿,改用纸张写的话她实在舍不得。 奚骄蓦然问她:“尉女郎,上课前我见有人让你帮写笔记,是么?” 烦死了,能不能别和她说话。尉窈又一次不争气地脸红,不过说出的话很争气,直接堵死奚骄的妄想!“笔记这么多,我哪有闲空帮别人抄。” 奚骄又不傻,她话里的“别人”是指他呢。他像一头被羞辱了的小豹子,怀愤出去透气,心道:以后再和你说话我就是驴! 原本该午时下课,孔夫子拖到了午时半。尉窈磨蹭着收拾东西,奚骄则动作麻利,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瞥她,袴腿带风般离开。 尉窈这才呆看他坐过的位置,旋即自嘲一笑,不让自己再想。回住舍后,她见陆葆真靠墙坐着,便问:“你吃过了?” “不想吃。我今天脸全丢尽啦——”她拍着旁边的书案,字字愤然! 尉窈坐过来,才瞧出陆葆真眼皮微肿,似哭过的样子。“你怎么了?” “你不知道我多倒霉,跟长孙狗斫分到同个学舍,他不好好听课,说我写的字像烂泥,我就说他连笔都不会拿,然后我俩可能声音大了些,柳夫子就让我们站屋外头听。这就够丢人了吧,可那家伙、那家伙太无耻!趁我听得认真,使劲一搡我,我……我被搡回来、跌到了夫子跟前。” “太过分了!”尉窈不觉得好笑,若换成她,不敢想像这几天的学业怎么继续? 陆葆真嘴巴都气狰狞了:“所以我和他拼了,端起夫子的砚往外砸,砸了狗斫一身墨!” 尉窈……好吧,两败俱伤比只伤自己强。 匆忙吃过午食,尉窈趁着记忆深誊写笔记。孔夫子举古论今,她为了记全,很多内容仅用两三字概括。她还要把自己的疑问重新规整,有时机便询问孔夫子,或者回去后问段夫子。 陆葆真在旁边看了会儿,有点惭愧,也开始写自己能记住的功课。 次日,馆奴把训义学舍里多余的案、席全撤走了,尉窈只得和奚骄再次共用长案。 孔夫子由鄘之地讲解,然后是《鄘风》和之前的《邶风》有何联系,再从《公羊春秋》等典籍中,再次对《柏舟》的诗序进行推衍。 这就是在汉四姓学馆求学的最大益处! 此地既传师法,溯经学之源;诸夫子又以家法教授,令学童以“学不厌博”之态承继各类典籍。 奚骄和昨天一样,又听得云里雾里,突然有了主意,他偷瞄尉窈写什么,直接抄她写的。可是一开始他还能根据孔夫子的讲述,与她笔记里的字、词联系起来,从什么《曾子问》、什么《世家》后,便无法一心二用了。他无奈放下笔,重新认真听讲,也由此,他终于理解“八部”学馆里夫子常劝诫的话:学问是抄不来的。 课间,馆奴来找尉窈:“女郎,你阿父尉夫子在外面等你。” 尉窈顾不上编连简策,把所有纸、竹简塞进书囊提着离开。 奚骄等她走了才反应过来:这是防他偷她笔记吗? 再说尉窈,随馆奴到院外后,看到树下那人果然是阿父,立即两步并一步地过去。“阿父,你怎么来了,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来还书,顺便看你。” 尉窈摇头,小声更正:“不对,就是来看我的,顺便还书。” “哈哈。”尉骃开怀而笑,他远望一间间青瓦院舍,一簇簇纤细翠竹,以及来来往往的青衿学子,不禁问道:“阿窈,这里好不好?” “好。特别好。” “我问过了,这两天是孔夫子授课,能跟上么?” “能,阿父放心,我都有记笔记。” 知女莫若父,尉骃特意带过来些空白竹简,交给女儿后,他忍着不舍挥下手:“回去吧。” “嗯。”尉窈在院门口回头,看见阿父的衣摆随风而斜,人虽清瘦,却和他身后的树一样稳。 寒冬日短夜长,更逐光阴似箭。 下首诗《墙有茨》由出身太原的郭夫子讲授。 《君子偕老》仍由孔夫子讲。 《桑中》之讲解是崔氏本族的夫子。 转眼间,尉窈在崔氏学馆已经是第八天。 傍晚,陆葆真沉着脸收拾行囊,她和长孙无斫惹恼了最严厉的柳夫子,夫子把二人逐出学馆,陆家下午来人说情还是不行。 尉窈送别对方,陆葆真登马时已不再难过,洒脱的留下句:“我们会再见的。” 这晚,尉窈终于可以秉烛夜读了。 腊月二十,孔夫子讲完《鹑之奔奔》一诗后,告知学童们今日起放年假,正月初四随大学馆一同开学,不过训义学舍和论语那边的所有学舍不闭院,每天有轮值的夫子,愿意学习、想请教书法的弟子都可以继续来。 旁听学童除外。 尉窈来不及收拾笔砚,拿着几张整理的问题去追孔夫子:“夫子,夫子,弟子尉窈,有些不懂的地方,恳请夫子指点。” 尉窈不知道,其实孔文中夫子阅过她的试卷,着实惜才,不然以她的寒微出身,考再好也没资格进训义学舍旁听。 沔( miǎn)北:指沔水以北。 蚤死:蚤通“早”。 慝( tè):慝通“忒”,改变的意思。 (本章完) 第10章 相约骑练 第10章 相约骑练 孔文中大略一览,颇为惊奇,思量下说:“后日下午你到馆外拿功课。” 尉窈连忙称“是”,恭敬目送夫子拐过道口才返回学舍。 奚骄正朝外走,尉窈有礼的退后一步,他身板高,自然而然扫她发顶一眼,将她骤泛粉红的腮颊看得清清楚楚。 他真想告诉此女郎,若不喜欢一个儿郎,就别做脸红之态,引人误会。若是喜欢,需得跟别的鲜卑女子一样大方从容,如此扭捏,真是丢鲜卑人的脸! 尉窈没抬头,哪知对方的嫌恶。她归心似箭,洗好笔墨,回住舍收拾行囊。 赵芷早早等候在崔氏学馆外,见女儿出来,先把书箱提过去。尉窈的背立刻轻一大截,搂住阿母撒娇:“十日不见,我好想阿母。” 赵芷被女儿依赖,别提多高兴了,她拿出一包桃糕,这是天不亮时她去永宁寺排队买的。 尉窈打开后,赵芷把脸扭一边,因为全碎了,一块都看不出桃状。 母女二人从西坊回东坊,临近过年了,街上车马如流,爆竹成堆,热闹的气氛里,谁不买些东西都跟亏欠自己似的。 终于回到家,尉窈先把芝麻放到灶屋,再把风车、小灯笼、忍冬藤纹的篦梳放自己屋,而后疑惑看着书案上多出的竹简。 恰好,赵芷也想起来了,隔着门说:“阿窈,你有个同门叫尉三吧?来过咱家,送来些竹简,还带了些新鲜菜和卤肉。我不知还啥礼,看他脚大,就把给你阿父缝小了的新寒鞋给他了。” 尉窈忍笑,告诉道:“他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尉茂,在家里排行第三。” 寻常的鲜卑百姓过年没那么多习俗讲究,尉窈偶尔帮阿母洗碗,帮阿父搬,其余时间都在看《孝经》。 《孝经》如今只在部分汉学馆作选读功课,但尉窈知道洛阳的最高学府“皇宗学”是有此课程的,而且阿父说过,要想真正了解经义,必须先读懂《论语》和《孝经》。 腊月二十二,尉窈独去崔氏学馆取孔夫子给的功课,回来时绕到盈居书坊,告诉掌柜:“我是茂公子的同门尉窈,劳你跟茂公子说……” “和我说什么?”尉茂的声音先从二楼传来,然后人出现,他惬意地倚着梯栏,手里拿着卷书。 尉窈先揖礼:“我不知道茂同门在。我来是说,你要的笔记得年后给你。” “随你。昨天进了些诗帛,从岛夷而来,要不要看?” 时下鲜卑贵族常以“岛夷”称呼萧齐,齐国则以“索虏”骂魏。 尉窈猜测应该是萧齐时兴的“新体诗”,她没兴趣,推辞道:“今天不行,我家中有事。茂同门,告辞。”前世她看过不少谢朓、沈约、王融写的新体诗,绮丽之风、情感之切确实令人赞叹,但也透露了萧齐朝廷的颓败之相。 尉窈刚出来,尉茂已经回到二楼,开窗唤她:“城南牧场又要开了,一起去骑马吧?我还约了尉景、蓁同门和武同门。” 尉窈难得有肆意骑马的机会,愉快问对方:“什么时候?” “后日辰时,去永宁寺那边的南城门碰面。” 城南牧场挨着明堂,原本是上上任刺史陆睿的产业,早前会在一些特殊节日向普通的鲜卑百姓开放。但是去年,陆睿在刺史之位交接中,与赴任的穆泰合伙反叛,最后被陛下亲审后下令诛杀。 所以牧场重新开放,既是州府彰显此城已然宁和的方式,也有新刺史元志震慑恒州强宗权贵的意思。 腊月二十四,尉窈提早来到城门集合地,尉茂和伙伴尉景已经等在这,二人都牵着马。往常牧场开放,有不少像他们这样只用牧场不占马匹的。 令她意外的是,曲融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尉景很兴奋,问尉窈:“听说长孙无斫被撵出了崔氏学馆,是真的吗?”“不清楚,我和他不在同个学舍。” “明白了!是真的。” 尉茂在旁笑,向二人示意尉蓁来了。 很快,武继牵着马到,几人都默契不提曲融为何也来的话。 出发。尉窈、尉蓁两个小女娘走在一起,武继愿跟尉景耍闹,后者喜欢缠着尉茂,只有曲融跟在哪伙后头都别扭。 赶往牧场的百姓非常多,路上处处欢声笑语。曲融觉得更落寞,可他就算鼓足勇气也不敢靠近尉茂,于是趁尉窈蹲下绑靴绳的时候,他跟上来找话问:“窈同门,崔氏学馆的夫子真比咱们夫子讲学好吗?” 尉窈:“历来只有夫子评价弟子的,哪有弟子妄议夫子的?” 尉蓁眼睛瞪的溜圆,刚刚她还在想,肯定是崔氏学馆的夫子强啊,幸亏没脱口而出。 曲融烦道:“我就随口一问。”怎么还扯出大道理来了! 走远的尉茂三人驻足,尉窈看见了,拉着尉蓁快行,尉蓁手心里有痒痒肉,边跑边笑。 牧场在明堂的东南方向,隔着河可望见藉田和药圃。对鲜卑百姓来说,牧场开放比过年还值得欢庆,只见这里马和骆驼成群,比前些年的数量还多,令尉窈几人着急的是,来骑乘的人更多! 多亏尉茂对这里熟,知道有关照孩童的地方,他让尉景、武继在一处位置看马等候,他带尉窈几人迅速穿行到一处马栏,果然,这里仅给十岁以下的孩童领马。 但是只能两人领一匹。 尉茂肯定不会为了曲融占用百姓的乘骑名额,尉蓁则大大方方道:“领一匹就领一匹,我平时可以在家骑,今天让你俩多骑。” 曲融随之谦让:“我家也有马,让窈同门多骑吧。” 尉茂看向尉窈:“既然都让你多练,那你选马。” 尉窈早看好了,她选中一匹青色的。牧场的马不给加鞍和镫,跟赛场一样只有缰绳,马奴告知几人,下午申时前需归还马匹,路过补给区时要给马儿吃草、饮水。 骑练草地和选马地是分开的,四人往回走,与尉景、武继会合后,向更东的骑练地方去。 到了后,尉景立即与武继较劲,几个呼吸间,二人打马跑远。尉茂让尉蓁骑他的坐骑,他牵住青马,让尉窈踩他的膝上去。 曲融此时真是后悔死了! 皇宗学:北魏专门教授皇室子弟的地方。 新体诗:指“永明体”诗,出现于南朝齐武帝永明年间的一种诗体。 谢朓( tiǎo):出身陈郡谢氏,南齐诗人,创“永明诗”人之一。 明堂:北魏朝会、祭祀的宫殿。 (本章完) 第11章 刁奴被抽(感谢赠送月票的友友) 第11章 刁奴被抽(感谢赠送月票的友友) 刚才选马时他真该等一等,跟别的孩童搭伙领马。现在好了,别人或结伙骑练、或结伙谈笑,只有他不被理睬,跟随着不是,不跟也不得劲。 尉蓁围着尉窈兜转两圈后,疾驰之心涌动。 尉窈喊她:“你放开跑,过会我去找你。” “去吧。”尉茂朝对方挥下手后,尉蓁笑成一朵,脆声而应,追着景同门二人离开的方向去。 很快,尉窈觉得自己适应青马了,于是尉茂催马小跑,手一直握着缰绳控制马匹速度。 曲融只得跟着跑,太别扭了,自己简直像个马奴! 在尉茂的训导下,青马开始稳中加速。 尉窈怎能让对方继续跟跑,便说:“我可以了。” “好。”尉茂撒手。 尉窈再不拘谨,她放眼而望,牧野与蔚蓝的天际相接,远处稍有坡丘起伏,各色骏马和棕色骆驼载着五颜六色穿着的人,从她两侧方向路过、畅快的叫喝。 “驾!”她也大喝,越是冷风灌面,心越猖狂! 青马感受到她意志,彻底甩开蹄子,载着她奔向坡丘。 尉茂这时回头,曲融落在后方很远。 此刻曲融又恨又羞耻。他恨自己才明白尉茂是故意的!也恨长姊自作主张,跟阿父一样,自己想攀富贵就罢了,为什么总让他再巴结尉茂,如今好了,那些人才是同门,把他一个人舍在后边不管不问。 更让他悲愤难堪的是,他厚着脸皮加快脚步往前赶,结果尉茂上了别人的马背! 与尉茂共乘的是陆葆真,她也是携带坐骑来的,借宽阔牧场奔逐。发现尉茂后,她先将人唤上马背,再问对方站在那的原由,得知帮过她的女郎尉窈就在前面,她欣喜地催促马儿快追。 再说尉窈,已经跑了段距离,视野里始终没见到蓁同门几个,她不着急,骑练本就该随心所欲。 牧场的好处可不光是广阔,这里还圈养着各种猛兽,都是鲜卑勇士们远途狩猎时捕获的。她已经看到地方了,有许多人停在那里让马饮水。 或许蓁同门也在那?她调整方向过去。 可是刚靠近,一声虎啸掀天起!许多马都受惊,青马顷刻间前蹄跪地,尉窈顺着马头栽下,右手腕使力狠了,猛然刺疼。 近处围观虎的是一众宗室和勋臣子弟,一个笼子里关着一只成年虎,另个笼子里是两只幼虎,全是从阴山运来的。 突发虎啸是因为有人用棍子敲幼虎,引发母虎暴怒。虎为兽王,宁死不愿受屈辱,它不停的撞笼子,州府武士让诸人都散开,不要继续激怒此虎。 奚骄与伙伴周泰出来人群,看见了才从地上爬起的尉窈,她正在抹眼泪,是也看见他了么,才匆忙把身背过去? 周泰:“真巧啊,又遇见这女郎。这是摔哭了?” 奚骄不愿管尉窈,可是毕竟同窗过,便冷着脸吩咐僮仆:“去问她,是不是伤到了?” 飞鸣窥出主人的不悦,抢先众家奴领此任务。 其实尉窈没看到奚骄,她是坠马时眼里进了东西,怎么都揉不出来,被风一吹更难受,就转过身背着风轻轻眨眼。当飞鸣过来问她,她才知道奚骄在附近。 飞鸣:“又和女郎见面了,奚公子让我问女郎是不是受伤了?”“没有。” “既没受伤,就恕我多言一句,女郎如此娇弱,还是别练骑马了,躲在家中哭没人知道,在这里哭,只会让别人当成笑话。” 尉窈又不是真正年幼,怎容这竖仆挖苦完就走!“站住。我与你才见两次,你就擅自多言,我倒要问问奚公子,问他知不知道你这多嘴的病!” 飞鸣毫不惧怕,还嗤笑出声:“脾气不小。奚公子就在那边,请吧。” 管他真不怕假不怕,尉窈正要冲着奚骄去时,尉茂和陆葆真跑近,喊她名字。 飞鸣趁机溜走,此奴收敛气焰的紧张样被她留意。她明白了,刁仆是欺她无权无势,她告到他主人那,跟尉茂或陆葆真告到他主人那是不一样的。 尉茂二人下来马,异口同声询问:“怎么了?” 尉窈做出强忍委屈的模样,摇头不言。 尉茂的火一下子窜到天灵盖:“摔到哪还是谁欺负你了?”他天生凶相,此时非但显不出关心,仿佛还要把尉窈揍一顿似的。 陆葆真把尉窈揽住:“给我看看,伤到手腕了?写字的手可不能落下病,我带的有药,抹上,很快就不疼了。” 尉茂转移视线,看往兽笼那边问:“窈同门,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不管你因为手疼哭,还是因为别的哭,都跟我脱不了干系。刚才你旁边的人是谁家奴仆,是他跟你乱说话了?” 陆葆真从小跟长孙无斫打架,打到现在,把那厮朋友家里的情况顺便摸熟悉了,包括奚骄。她告诉道:“那人叫飞鸣,奚骄的家僮。” 尉窈以袖掩面,放下后只见泪痕斑斑,她开始讲述:“刚才虎吼叫把马惊了,我摔下来,眼睛里进了东西。我站在这里揉眼,没碍着任何人,奚公子的家僮就过来挖苦我,他让我别练骑马了,要哭回家哭。我,我……你俩来之前我真的是眼睛进东西难受,不是因为摔倒了哭。还有,我凭什么不能来这骑马,州府开放牧场不就是鼓励家里没马的人来练吗?” “啊——”陆葆真越听越气,大嚷:“尉茂你管不管?你不管我管!” “你们等在这!”尉茂朝着奚骄去,直言控诉:“奚郎君,我尉部难道没落了么?我部族人配不配在牧场练习骑马,还得此刁奴说了算?!” 飞鸣“扑通”跪地,此刻哪敢争辩耍滑,他连忙哭声认错:“是奴又多嘴了,郎君以前就训斥过奴,今后奴一定记住教训,绝对不敢再犯了。尉郎君宽宏大量,我以后绝不敢再冒犯尉女郎,绝不敢了,不敢了。” 奚骄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话从齿缝中一字一问:“刚才,对尉女郎怎么说的?” 飞鸣:“奴……” 奚骄一鞭子抽过去,飞鸣惨叫,吓掉半个魂,因为鞭梢差点打瞎他的眼。 “我问你了吗!”奚骄呵斥。 尉茂知道这是奚骄赔罪的台阶,想要更罚此奴是不能了。他咧开森牙冷唇,扇两下飞鸣的头顶:“多嘴奴,以后再让我瞧见你时,最好跟紧你主子。” 周泰质问:“尉茂你什么意思?!” “你觉出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阴山:北魏的军事重地。 (本章完) 第12章 秉芳佩兰 第12章 秉芳佩兰 尉窈和陆葆真一直关注着尉茂过去后的动静,待他回来后,陆葆真不敢相信道:“惩罚完了?就打一鞭子?” 尉茂深长呼吸:“放心,今天的事我记下了。” “茂同门,葆真,你们助我之谊,我也记下了。” 就这样,俩女郎一骑,由尉茂骑青马离开此处。茫茫牧野使人郁气很快消散,由尉茂起头,三人用鲜卑语唱起歌谣: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尉景三人的接唱声从侧方传来:“放马两泉泽,忘不著连羁,担鞍逐马走,何见得马骑……” 歌声后,他和武继、尉蓁纵马过来会合。陆葆真告别,她要去寻她的伙伴了。 中午,同门五人在一处食棚停歇,这里是离出发地最近的休息区,但曲融不在这。 武继去如厕。 尉蓁看到熟人了,过去招呼。 这时尉景提起一事:“窈同门知道吗?曲融上学前向他长姊曲窕打听过进咱们学舍的人,他长姊提到你时,曲融问的最细最多。然后他说你家无权无势,你还能进《诗经》一舍,可见一舍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于是他长姊告诉他你父亲是大学馆里的夫子,曲融不但不敬,哼,还说大学夫子又怎样?起名字不也只会从《关雎》里挑字!” 尉茂点头:“当时我和阿景要出城,去找我大伯时在园中听到的。” 尉茂之父任员外散骑侍郎,是迁往洛阳的第一批勋臣,尉茂年少,只要离开平城,必得先请示伯父。 此时此刻,尉窈感觉前世活成个茧,只注意自己的清白外壳了,没有理茧里的乱线! 她问:“所以上学第一天,茂同门是想借段夫子之口,让曲融明白‘窈’与‘窕’的区别?” “是。” 尉景“哎”一声:“可惜啊,让你搅和了!” 她起身,向他们各揖一礼:“谢二位同门为我父抱不平。”前世错,今世改,她再也不会以貌取人,处处往坏里揣测尉茂了。 因着腕伤,尉窈吃过午食就往城中返,尉茂送她,其余同门留在牧场继续玩。 熙熙攘攘的城门口,曲融一直盘桓在此。他看到尉窈二人了,茂公子在揪她的发辫,她不像在学舍里似的表现出气恼,而是亦嗔亦笑。 曲融深深鄙夷:“我以为你真清高,原来背地里谄媚,也想巴结权势。” 随爆竹声声脆响,太和二十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发生的大事不少,陛下立元恪为皇太子,赐死废太子元恂,立冯昭仪为皇后,并在九月时,亲率冀、定、瀛、相、济五州之兵南征,围新野,于沔水战场击败萧齐大军。 “太和二十二年。”尉窈在装订好的素纸本里写下新的年份,再写“柏舟之序言共姜自誓……”她手腕的伤好了,开始给尉茂誊写笔记,休息的间歇便去看阿父阿母在忙什么。 初三,尉骃外出访友。 尉窈眼睛疲乏时,撂下笔,帮着阿母整理杂物屋。屋窄,她见阿母总在盆边上过,很是碍脚,便道:“我把它们搬出去晒晒太阳。” “你搬轻的。”赵芷一手环俩盆,另只手提起最重的那个。 尉窈偷笑,若阿父在家,肯定又是提心吊胆跟在阿母后头提醒“小心啊”。外面光线明亮,她见一盆兰草的枝叶发黄,于是蹲在它跟前端视。 赵芷:“你说这些兰草,长在野地里没人管不都好好的?细心照顾它们了,反而养不好。” “这盆兰我记得是……嘻,是我浇多了水。” 这一盆不是城外常见的泽兰,而是从“秉芳”肆买的佩兰,当时尉窈从阿父手里接过后,不小心把盆底磕了个豁。 不过她记起来的,是关于秉芳肆的另件事。前世州府正是在今年正月起,陆续查封过几处售地,当中便有秉芳。那种缉捕形式,她到了洛阳后渐知道通常跟谍人案有关。 尉窈把这盆佩兰搬到自己屋,愣神似的看着它,阳光透过窗棂,均匀的将周围光影切割成菱形小块,犹如明暗交织的牢网。 尉窈在犹豫,如果她将来进宫任女官,就得像这盆兰一样,面临无数网似的诡谲奸狡,避免不了跟各类谍人打交道。那何不在秉芳肆事件里,倚仗自己年龄小之优势,去设身处地观察线索,试试自己的胆量和细心? 这是绝好的锻炼机会! 就这样做,她下了决定。 尉窈将自己想像成抓捕谍人的府吏,那么第一步就是寻找谍人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她先把兰草连土一起取出陶盆,盆内壁有“秉芳”二字,是烧陶时就刻有的,与她之前在肆所见别的空盆刻字一样,没有异常。 她再小心去除碎土,观察兰草的根系,没有人为剪过的痕迹。奸商!根烂是因为里头的土全是粘土,与适宜佩兰的土质刚好相反,难怪正常浇水却养不活。 短暂的查探结束。尉窈意犹未尽的把兰草重新装盆搁到书案一角,扫干净地面,然后将《鄘风》几首诗的笔记,以及读《孝经》的心得装进书箱,出来屋告知阿母:“我去盈居书坊给尉茂送笔记。” “去吧,去玩吧。” 尉窈出门后,越想越觉得阿母好,不会问些“笔记不能明天去学舍给”之类的话,然后她掉头回院,抱住阿母撒娇:“我中午就回来。” 春天真的来了,赵芷心里暖烘烘的:“好,阿母烹好饭等你。” 东四坊许多店肆都没开,市廛中人们往来,多是去各寺院上香祈福的。尉窈一会儿看骆驼,一会儿看驾车乘马的鲜衣武士,耳闻驼铃与车轱辘声交杂,远处又有佛事之钟声响彻,让她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放轻松。 去盈居书坊是路过秉芳肆的,快到了,这一刻她完全平静,在路人看来,她就是个穿着、举动都不显眼的女童,可是肆对面的“东月”墨馆里,奚骄随意向街面一瞥,便从人群里先看到了尉窈。 肆基本都是年后立即营业,秉芳也不例外,各类朵摆在店外两侧,可栽培的有兰草、寒菊、月季,观赏的有遒劲梅枝、金灿冬橘。尉窈和另个男童在梅枝旁流连,又一前一后到橘树盆旁。 本章的歌谣叫《折杨柳歌辞》,当时北朝的民歌,通过骑马驰骋的描写,反映草原人民对自由与快乐的向往。 (本章完) 第13章 喜欢么?喜欢 第13章 喜欢么?喜欢 店里一厮役盯着二童喊:“看行,不许摸啊。” 那男童听到后说句“就摸”,使劲弹落一颗橘,顺带揪走一颗,拔腿逃跑。 “小崽子,站住!”伙计拿着根枝去追。 尉窈趁着旁人都瞧热闹进到店内,里面全部是兰草,另有五颜六色的兰香囊,还有许多整齐叠放的锦帕,全绣着兰草,可见时人尤其爱兰。 店内也不见掌柜,她窥眼楼梯,然后听到身后有“呼哧”的喘气声,她即刻回身,从追人刚刚归来的厮役身旁出去。 回到店外,她站在兰草区疑惑:“这些不是野兰吗,也能拿来卖?” 那厮役觉得她和破坏橘树的男童是一伙人,紧跟而来,斥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城外野地里长的是泽兰,这盆是佩兰!” “那佩……啊?”尉窈话没说完,就被人拽动她背后的书箱,一直倒退到道上对方才撒手,她狼狈拧身,惊诧拽她的人竟是奚骄。 “奚郎君?” 奚骄不愿和她说话,朝东月墨馆指一下,示意随他过去,然后撂句“等在这”,他便自顾自挑选墨。 对方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的,尉窈心念骤转,从往昔记忆里迅速挑出来一条最关键的……奚骄的叔父和元刺史交好! 莫非秉芳肆是今天被查封? 就在此刻,纷杂马蹄与府兵的跑动声、喝声从街两边汇集! 尉窈望向对面,见所有看、买的人悉数被围,店中厮役全堵了嘴绑进牛车,紧接着,府兵搬草和杂货,将店肆里外清空。 封条贴上后,有个讲汉话很生硬的鲜卑府兵向周围百姓宣告:“秉芳肆窝藏匪盗重犯,今被州府查封,任何人不得毁坏封条,擅自进此楼!” 那些买客不愿意了,纷纷喊冤:“关我们什么事?” “我是从这路过的,放我走!” 带队武官嚷一声“肃静”,数十府兵立即横枪,把七嘴八舌之音骇住。 还是刚才那名府兵讲述:“此案重大,牵扯广!不仅你等有嫌疑,之前常来秉芳买的人也一样!要想洗清嫌疑,就举报跟凶犯有关的线索。”他再望向看热闹的百姓,“任何人都可举报线索,州府会根据线索的重要论功行赏。” 有人问:“怎样的事算线索?” 武官:“秉芳的掌柜常和谁单独交谈?谁上过肆二楼,谁常来买同种兰草,有没有在门口等显眼位置悬挂、摆放不常见的草,哪天无故关门,厮役和什么人争吵过,都算线索。” 尉窈用心听着,随每一句在脑中绘出秉芳掌柜与谍人接头的各种情景。听到最后,她眉头蹙起,不久前她和厮役的简单交谈,在悬赏的诱惑下,说不定也会被当成线索报上去,过后一旦府兵查她,很可能讲不清了。 有办法!她当即决定趁那名厮役没被押走,先过去落井下石讥诮对方。 但奚骄正是因为提前知道州府的行动,才带她过来,不让她在抓捕时刻身处秉芳肆。他出声阻止:“先别出去。” “刚才我在肆……” “现在不在就牵连不到你。” 承诺庇护的话里,同时解释清楚他带她来墨馆的原因。 审时度势,尉窈放弃自己的办法,她能看出听出奚骄很冷漠,便知趣默然。其实这样最好,她这辈子也不想跟对方有牵绊。 很快,对面的人全被押解走,她道别:“今日之事,谢奚郎君相助,我走了。” 奚骄磨墨试墨,不看她。可惜的是,她暂时走不成。十几骑府兵到了墨馆外,当中有个孩童,正是先前弹落橘子跑掉的那个。 如此前呼后拥之势,尉窈再结合此童偷走橘果的举止,猜到了一个名字:元瑀。 前世她没见过元瑀,只知道他是元刺史的从侄,幼年时期有偷东西的怪癖,在她被马车撞死的前一年,听宗隐提及元瑀进入了御史台,担任的是治书侍御史之职。 来者不善。 她退到奚骄身旁。 元瑀笑吟吟进来墨馆,奚骄也笑着相迎,一个称兄,一个称弟,而后元瑀指下尉窈,不废话道:“我有几句话问她。” 奚骄:“她是尉部的族民,跟我共读过几天书。瑀弟问的若是对面之事,我给她担保。” 元瑀露出意外之色,点下头:“那就算私下问吧,只问一句,女郎喜欢兰么?” 尉窈知道说喜欢或不喜欢都有麻烦,逃避更不行!于是她羞涩瞥一眼奚骄腰前系的兰香囊,回忆和他两情相悦时的情景,一个呼吸间,她面红耳赤,并且回答的声里微微发颤:“喜欢。” 冷清清的墨馆里无端灼热。 元瑀愣了霎那方说:“没事了,改日约奚兄骑射。”他快步出来,排除对尉女郎的怀疑。 尉窈随后离开,仍旧去盈居书坊,尉茂不在,她按寻常人的心理,绕另条路匆匆回家。那盆佩兰还摆在书案一角,她凝神看着,从元瑀的那句“喜欢兰么”开始抽丝剥茧。 首先,秉芳肆出事应与兰有关,与兰香囊或兰手帕等别物无关。 其次,州府突然重兵围捕,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提供了准确情报,比如……秉芳肆会在今天某时出现特殊的“买客”。此“买客”要么是州府广而宣之的匪盗,要么是她判断的谍人。 还有,元瑀扮成普通孩童混在肆中,排除他年纪小、不显眼、元刺史想历练侄儿等等因素,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莫非……”尉窈呢喃出一个可能:“州府得到的情报里,有年纪和我差不多的谍人?” 最后的疑点,掌柜今日不在!难道已经被抓?或者提前得知风声逃了?要么……某个厮役才是传递情报的人,被掌柜出卖了? 再揣测下去无益,总之,今天的经历让她体会不少,也欣慰自己敢于随机应变,没有慌张胆怯。 她静下心读《孝经》。 接近傍晚时,尉骃访友回来。 尉窈等阿父像往常一样去杂物屋看兰草,才把秉芳肆的事随口提及。 尉骃思索着“嗯”一声。 尉窈问:“阿父在想什么?” 瀛( ying):指瀛州。河北省河间市。 瑀( yu):似玉的美石。 治书侍御史:跟上文出现过的检校御史一样,都是御史台的属官。 (本章完) 第14章 漏网之鱼 第14章 漏网之鱼 “我在想,平城到底不是京畿了,随陛下迁走的部族心思乱了,留下的也乱,那些驻守阴山北镇之军的心会更乱,元刺史有雷霆手段,但愿他能把平城恢复到以前的安宁。你还小,以后会逐渐懂的。”尉骃一笑,关切地问:“今天看见这种场面,害怕么?” 她摇头:“不怕。” “开学后,你的同门可能会议论此事,你多听,少说。” “嗯。阿父放心,我明白。”尉窈仰慕的望着父亲,重生后她越发觉得阿父见地深远,能透过州府对秉芳事件的慎重,分析到南北各部落势力的分裂。 初四。 大小学馆的学童们都穿上新衣,背着新书箱入学,尉窈也一样。她不再披发辫,改为双鬟髻,更显清灵秀气,引得好几个别舍弟子跟过来打听她。 曲融一进门便抱怨:“窈同门倒是享受安静,没看到别院弟子堵在院外么?害我差点以为走错地方了。” 不待尉窈反应,才迈进学舍的陌生学童发出一声鹅叫,转身朝外跑。 此童是真走错了。哄堂大笑中,曲融愈加烦躁,原因是他长姊怀孕了,阿父就变本加厉叮嘱他赶紧结交茂公子。哼,赶紧结交?年前在牧场还看不明白么,尉茂根本没把他当同门! 接近卯时半时,尉茂和尉景来了。前者头戴平巾帻,小冠的雅致中和了他相貌自带的阴狠。走过尉窈的时候,尉茂故意大袖挥动,在她的发鬟上轻拂,他又借着挪书案,探到她身侧说句:“祝窈同门新年安康,往来无灾。” 尉窈这侧的鬓颊碎发都让他吹飘了,她怒着眼神回句新年祝语,把欠的笔记给他。尉茂得意而笑,将书案往回撤了撤,坐好。 段夫子至。短短年假,他脸上的斑更多,皱纹更深,讲话也比从前费力:“为巩固之前所学,先考试再讲诗。” 一学童惊叫:“年前没跟我们说要考试。” 段夫子声色俱厉:“考试还需先征询你等同意么?不想考、不敢考的就出去!”训完,他用手帕捂嘴,嗓子破了般劲咳一声。 尉窈心头悲伤,知道段夫子开始咳血了,这位老者自知命不久,才不再忌讳众显贵子弟,想在最后的光阴里竭尽心力,为好严师之职。 考试题为:从所学的国风四部分里各默写两首诗,包含诗序。 尉景举手:“夫子,我纸没带够怎么办?” “回家拿?”段夫子反问。 幸灾乐祸的几声笑随之而起,段夫子敲戒尺警告:“速速书写,再出动静的都出去站着!” 如此简单的试题,只有尉窈、尉茂能写全。尉蓁和另个叫尉菩提的学童也还好,除了画圈替字,其余内容都对。 剩下的学童就一片潦草了。 段夫子早有预料,没生气,课中休息前他宣布两件事,又激起多数学童的哀嚎。 头件事是没考好的学童下午加课,把今天考的诵会、全默写出才能回家,每首诗的替字画圈不能超过半数。 第二件事是十一日的休沐改为正月的联考日,成绩则在正月十四通告。 武继拍打额头:“完了完了,元宵节没法过了。” 尉菩提:“我替你出个主意,那天你去找景同门,赖在他家过节。” 武继大赞:“不错啊!好主意。” 尉景愤然:“还能顺便瞧我挨揍是吧?” 尉窈被他们的话逗乐,忽然发现尉蓁趴在书案上唉声叹气,难道生病了?她想过去询问,被尉茂从后头蹬动坐垫。 她往后挪挪,尉茂倾着身告知:“蓁同门的姑母和穆家一郎君好,可是到议亲时候了,穆家却向卢家提的亲。” 卢家指的当然是四清望之一的范阳卢氏。尉窈点下头。 尉茂进一步解释:“洛阳那边各部贵姓,全开始和汉家大族结姻戚,甚至把已娶的正妻降为妾媵。穆部是勋臣之首,当然最顺应朝廷风向。” 尉窈再点头,立即见对方嫌她态度敷衍要变脸,她赶紧说:“明白了,蓁同门是心中忧愁,无法劝解。”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叫忧愁?” “你年纪大。” 夫子回来了,二人停止斗嘴,其余同门也各回各位。 今日学的诗为《定之方中》,此诗《笺》的内容非常多,学童们跟着夫子诵到口燥唇干,结果是诵完后面的忘记前面的。段夫子首次延长课时到午正,然后他让馆奴送来麦饼菜汤,学童们食不下咽,明白夫子是早有准备,下午的课补定了。 次日曲融来学舍最早。 尉窈和尉蓁在院门口遇见,一起进来,后者见尉窈放下书箱后便给夫子擦书案,不禁问:“窈同门每天都这么做么?” “是。” “那以后我早来的时候,我做。” “好。” 曲融面无表情,不参与她们的交谈。从牧场的事以后,尉窈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觉得虚伪、蓄意,哼,每天都给夫子擦抹书案?说白了,她不就是等着像今天这样被同门发现,好称赞她么。 尉菩提来了,紧接着是武继。 尉菩提憋着笑问:“武同门,你书箱呢?” 武继皱眉皱鼻,然后反应过来:“啊!忘拿了!” “哈哈——” “怎么办怎么办?谁有多的笔墨纸借我,简牍也行。”他苦着脸朝尉窈、尉蓁、尉菩提拜谢。 曲融已经打开笔盒要借给对方了,见唯独无视他,一时间不知道生对方气,还是气自己。 武继幸亏平时不把砚台背回家,他凑齐了书写用具,精神抖擞道:“听说没?东二坊的‘济济肆’昨天中午被州府查封,抓走好多人,还有跟府兵打起来的呢。唉,昨天若跟平时一样放学,我正好能看到。”他最爱瞧热闹,可惜地摇摇头。 尉菩提:“巧了,东四坊也有肆被封,听说跟盗匪有关,在场买的人全被带走了。” 曲融真是谢天谢地,可算逮到了尉窈的把柄。他稳着语气,故作调侃道:“那窈同门岂不成了漏网之鱼?” “什么意思?”除尉窈外的三人异口同声。 “东四坊被封的肆叫秉芳,初三上午我路过那里,看见窈同门在秉芳看,没多会儿府兵就把那包围了。” 双鬟( huán)髻。鬟是一种环形发式。 平巾帻( zé):仅能罩住发髻的一种较硬挺的冠,也叫小冠。 妾媵( ying):指侍妾。 (本章完) 第15章 消灾会 第15章 消灾会 尉窈反应极快,问他:“既是同门,你不该往回走看清楚我被没被抓么?” 是啊!尉蓁三人瞧向曲融。 曲融急中生智辩解:“我当然回去看了,但那时候府兵已撤,我当时又不知道所有看的人都被抓走了,所以我肯定以为你回家了啊。” 尉窈反驳:“这话说不通。你既以为我回家了,没被牵连,为何现在捏造我是漏网之鱼?” “什么捏造?就是一句玩笑话!真计较,你也可以说我是漏网之鱼啊。” 尉窈不再回他,因为和狡辩之人辩理是没有胜局的,只会降低自己的品质。 今天不到卯时半段夫子就讲课了,这让众学童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或许往后都会提前讲课,延后放学。 讲的知识较昨天更难懂,《定之方中》第一节的章句里涉及到“周正”历法,以及营造宫室时对星象的观测、节气的选择等等。 第二节章句则详述卫文公观测占卜的过程,观测的方式是由“升”至“望”,而后“观山”,而后“降观”。关于占卜描写虽只有八个字,但《笺》所述的占卜九能,令学童们听完解析更加云山雾罩。 第三节则句句为妙句!灵雨、星言夙驾、秉心塞渊,夫子的讲解逐渐铿锵有力,尤其结尾看似突兀的“騋牝三千”,实则概述全诗之功。 次堂课讲到了未时才散,诸弟子饿得肚子咕咕叫,有怨不敢言,段夫子再给一击,让他们选择,以后要么上午的课时延长,要么下午加课。 学童们难得一致全选前者。 走出学舍后,尉茂追上尉窈。“听武继说你和曲融吵架了?” “是曲融先惹我的,他乱说话,被我质问住后又说我存心和他计较。” “我帮你出气?” “不用,我根本没生气。”她为表明自己真不在意这件事,笑着拒绝。 尉窈看着才走出院门的曲融,话藏深意道:“同门将来未必同路,若每次都和他争到头破血流,我就会被他带偏了路,结果要么变成和他一样的人,要么失去我原本的追求……哎呀!” 她话刚说完被尉茂伸腿一绊,差点把她绊倒就算了,他还一脸埋怨:“听段夫子讲课还不够?放学还得听你讲。” “我非得让你听了?”她气咻咻想绕过他,可是左腾右挪均被这厮挡得死死的,跟后脑勺多出双眼睛一样。“尉茂!” “嗯?”他摇荡着鞭子回身,不知为何,每次见她嗔怒,他的心便像被什么拨动轻挠,挠出一种她唯独待我不同的奇特满足感。 “你再挡我路,我不给你抄笔记了。” 尉茂更开心,可惜天生一副戾脸,笑起来跟憋着阴狠即将做坏事一样。他总算正常走路了,问:“初三那天你去书坊找过我?” “是。去看书,顺带把笔记给你。” “去书坊是要路过秉芳。” 尉窈肩垮地叹声气,这种自认倒霉的反应,是她提前在家中练习好的。 二人间浮动着奇怪的默契,都没再说话,直到出了学馆,尉茂招呼家僮上前,他上了马背后才问:“皇舅寺那边从明天起有消灾会,我多约些同门,你去不去?” “去。” 任何城市的锦簇繁华外,都有覆盖不及的窘困,平城自然不例外。 从明元帝时期起,这座大城因人口剧增以及连年霜灾,缺粮问题开始突显。京都改为洛阳后,虽然平城人口减少了,可是六镇运过来的粮食也减少了,好在官府、各大族、寺院仍保持旧习,在一些节日里向穷困百姓施粮、施布。消灾会则是寺院最常举办的一种施舍法会。 初六下午,以尉茂为首的小伙伴们意气高昂从学馆步行出发,赶往皇舅寺北的桑衢街。还有一个路口时,街面已经闹闹穰穰,驾车来的百姓无法前行了,只能顺沿在道两边停靠。 进了桑衢街后,人群更加熙攘,尤其有僧人的地方,观者如堵,幸而府兵维持住了秩序,将捐功德、测吉凶和领救济的区分开。 这种拥挤情况下,尉窈等人决定分开玩耍。她最纤弱,和尉茂一组,尉蓁跟着稳重的尉菩提,尉简跟尉戒之一组,剩下两个皮猴子武继和尉景,不等尉茂分配完就溜没影了。 伙伴们分散以后,尉窈和尉茂先去发放灯笼的地方。州府每年在元宵节前,为推广汉字及鼓励幼童读书,便结合救施采取了发灯笼的办法,让学童在灯笼上写下诗句、祝福语或灯谜,然后再发给百姓。 如果写得好,还会被当成展示品悬挂。 灯笼摊铺展的很大,样式统一,案琳琅各色。 尉窈领到的图案是椒树倚粮仓。“椒”的香气可以驱邪避秽,还有子孙繁盛之寓意。粮仓则代表饱食丰收。 尉茂领到的图案是豹兽衔枣枝。“豹”象征着富贵,“枣”是年节重要的祭祀之物。豹、枣合一,谐音“早春报喜”,更添吉祥。 二人拿着灯笼到写字区,这里已有十来个年少学子,尉窈、尉茂都带有行囊笔,不需要排队等候州府提供的笔墨。 尉窈轻扶灯笼,写下:丰年高廪,有椒其馨。 这两句均出自《诗经》的《周颂》篇,意思是丰收之年粮食满仓,且有芬芳的椒酒祭祀祖先。 负责收灯笼的全是州学府的大学学子,见她写的吉祥语与图案相互呼应,不禁夸赞,然后把这个灯笼悬挂到醒目位置,好叫别的孩童学习不常见的祝福语。 尉茂也写好了,写的是“乐哉未央”,被放到成堆的“乐哉未央”里,比这堆更多的另外一大堆,写的全是“往来无灾”。 二人把写吉祥语当成玩耍,被不被夸都很愉悦。尉窈指着东北方向问:“去那边?” 桑衢街中段向北的街叫礼学街,直通太学,若有太学弟子参与消灾会,肯定汇集在那里。 尉茂:“听你的。” 施舍谷物的私人牛车连绵不断,从城外方向朝城里涌,难怪拥堵。这些富户均是从远地方来平城的,施完善举后还要去各寺院听僧尼讲说。 尉窈二人走着走着,后方吵起来了,她回头瞧,好像是给灯笼写字的地方发生了事。 尉茂习以为常:“哪年消灾会都有人闹……小心!” 有伙乞人盯上一辆粮车,他们蛮横挤开排队的人疯抢粮食,尉窈走在路里侧,差点被撞到。 騋( lái)牝( pin)三千:騋指七尺以上的马。牝指雌性,这里指母马。 明元帝:北魏第二位皇帝拓跋嗣,谥号明元,庙号太宗。 六镇:北魏为防止柔然侵略,在平城北部设置了六个军镇(沃野、怀朔、武川、柔怀、怀荒、抚冥),简称六镇。从北魏迁都洛阳后,六镇地位开始降低。 桑衢( qu)街。衢,本义为四通八达的道路。街名是我乱取的,如有雷同,实属荣幸。 高廪( lin):廪指粮仓,高廪指高大的粮仓。 (本章完) 第16章 市井无赖 第16章 市井无赖 尉茂拽着她躲开哄抢范围,改牵她手腕到路另侧走,然后他告诫:“这种情况,吃些亏也别和结伙的乞人斗气辩理。” “是,记住了。”此道理她当然明白,不过还是笑着应。 可尉茂这厮跟正常人心思是拧着的,很不满意道:“所以你就是窝里横,只敢跟我斗嘴!” “是你才说的不能跟那些人斗气,你不是窝里横?” “行,我这就过去找他们……你不拦我?” “拦!茂同门你别去。” 二人边闹边走,经过的一家店肆走出两个黑衣少年,是奚骄与好友周泰。 不过双方都没看到彼此。 暂说奚骄两个,他俩与长孙无斫约好了在店肆会面,左等右等不见伙伴来,担心无斫又惹事,便出来寻找。 果然,在邻近灯笼摊的夹道里,长孙无斫和陆葆真正在殴斗,两个人全够倔,半拧身体互薅住头发都不撒手,同时脚下不闲着,你踹我、我蹬你,一踹一蹬皆发狠。 好在各自带家奴出来的,已将此处道口挡住,才不令颜面丢尽。 为首的仆役战战兢兢向奚骄二人禀述事情经过:“郎君和陆女郎给灯笼写字时遇见,又是争嘴几句就打起来。郎君不让奴等靠近,府兵过来管过,没管住,人越围越多,然后一位姓元的小公子来了,把郎君、陆女郎劝到这里打。” 周泰没耐心听完,他瞅准时机捏住陆葆真手肘的麻筋,陆葆真失力被拽倒,知道今日吃亏吃定了,她索性往上狠抓,巧了,两根手指一下子戳进长孙无斫的鼻孔。 “呜——”两股酸疼从长孙无斫鼻孔顶到了天灵盖。 周泰脚太快,撂腿又踢陆葆真。 “嗷!” 是踢开了,可最疼最惨的还是长孙无斫!他鼻血如注。 陆葆真满手血,这才晓得害怕,撞开周泰跑回街上,迎着面,她又看见元刺史的侄儿,好在对方没看到她。 此刻元瑀没空分神,正悄悄尾随三个市井无赖。起因是他凑巧听到对方在说“尉族学馆”,还说什么“扇巴掌、划烂脸”等恶言。 三个无赖不时东张西望,元瑀怕被察觉,便不让府兵跟随,只和家奴交错着位置接近这伙人,终于听明白对方意图。 这几人胆大包天,竟想趁着今天街上乱哄,要伤害尉族小学馆一名女学童!还有,无赖们不知女童姓名、模样,只知女童巴结上了勋臣家的公子尉茂,在不久前和尉茂一起来到消灾会。 巧的是,一无赖曾见过尉茂,所以这伙人的打算是先找到尉公子,再勾结乞人捣乱,将尉公子与女童分开,然后见机作恶。 元瑀重新从灯笼摊过去。 奚骄几人从夹道中出来。 长孙无斫讪笑着,虚惊一场,鼻子还在,就是略微耽误喘气。他磋着牙发誓:“陆烂葆、陆臭葆!别让我再遇见,不然我拧断她手指头!” 还吹呢!周泰快嫌弃死了。 好友没事就行,奚骄拍下无斫肩头:“我们是来学做事的,一定得协助好府兵。快走吧,别让元瑀比下去。” “好!我将功补过,刚才元瑀朝西走的,咱们往东走,跟他岔开。” 周泰:“那就去礼学街?汉家学子多半聚集在那里,乞人、无赖最愿偷他们。” 这时候尉茂、尉窈已在礼学街。 众多太学弟子在道边有序摆摊,售卖之物有抄写的诗文,自制的毛笔,拾拣的奇石,还有香囊、面具以及旧时笔记。不管卖什么,他们只收粟米,然后将粟米交给皇舅寺的维那,用于此次消灾会救济。读书人做买卖很有意思,放眼望去各个跟姜太公似的,只在交易的时候才跟买客交谈。 尉窈二人来到面具摊前,尉窈试戴一个鹰头图纹的,尉茂选的蟒蛇图纹,他们透过面具眼部的孔互望,都笑对方看起来好傻。 再去旁边的书文摊,铺展的书文不少,看管此处的太学弟子也不少。尉窈轻拿轻放翻看,《诗经》最多,另有习字基础《急就章》、《凡将篇》,农书有《汜胜之》的小豆篇,《四民月令》的酿造篇,再就是《论语》和《庄子》章段了。 书写的载体有方、牍、简策、纸帛,价格悬殊很大,相同点是内容全简短。尉窈一直在这个摊边停留,尉茂虽没兴趣,却不催促,还在她身后站着,不令旁人踩到她耷在地的裙边。 尉窈没览阅完,礼学街这一段也有乱子发生了,先是乞人打架,再有偷东西吵起来的,还有瘸子被撞坐在地哭嚎的,耐人寻味的是,次次出事之地都离尉窈二人很近。 没错,这三场动静全是那三个无赖找来同伙蓄意谋之,妄图制造混乱,把尉公子身旁的小女娘拐走。 可是尉茂心冷,从不管陌生人闲事,尉窈细胳膊细腿,更有自知之明,所以她不仅不靠前看热闹,还把尉茂拉开更远。 跟踪过来的元瑀记起之前在东月墨馆见过尉女郎,念一句“真巧”,便吩咐家奴去唤府兵来。他原本是想捉贼捉赃,见尉女郎非常警觉不上当,就知没必要耗下去了。 “让道!” “让道、让道!” 府兵是来了,来得未免太快。 然后戴面具掩藏身份的奚骄三人站出,向府兵精准指出作乱的无赖乞人。 到手的功劳被抢,这可把元瑀气够呛。 乱腾腾中,尉窈、尉茂还是不瞧热闹,返回了桑衢街,直到正月下旬,尉窈才知礼学街的几场闹事是冲着她来的。 后话暂且不提,临近又一次联考,学童们投入紧张学习的同时,开始在课间展开讨论,猜测今次会考什么? 尉戒之:“我觉得很可能考咱们年前所学。” 尉景糊涂道:“年前?年前不是放假了么?” 众人喷笑。 尉茂:“骑马颠傻了!好好想想,上次联考到放年假前不是学了五首诗么?” 尉蓁:“我觉得《周南》、《召南》、《邶风》这三部分未必就不考了。” 尉窈赞成:“所以得全面复习,也不要忽略年后这几天学的。” 众学童深以为然时,尉景苦苦思索,终于想起来了,回答刚才好友的提醒:“哦对,有《柏舟》、《君子偕老》,是学了五首。” “哈哈哈!” “哈哈哈哈——” 除了越发孤僻的曲融,其余人全被景同门逗到捧腹、捶案,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最后尉菩提出了个主意:“咱们吸取经验,每位同门把自己当成考官,每人拟个考题出来,怎么刁钻怎么拟,说不定谁就蒙准了考题呢。” 维那:北魏时期在寺院僧人中设置的僧官。 方牍:牍,指短窄的木片。方,则是比“牍”宽长的木片,正方形(长方形则叫“版”)。 (本章完) 第17章 第二次联考 第17章 第二次联考 这主意好!众同门不禁赞妙。 只要有考试就有提前蒙题的,这很正常,然而出题夫子的想法,小学童们怎可能料到。 正月十一,平城各小学馆迎来第二次联考。 尉窈这个学舍还是大学那边的薛夫子来任主监考,所有规矩均与上次联考一样,卯时半一到,薛夫子宣布首道题:“此题考你等的识字积累。写出所学之诗里的六十个字,诗序和诗笺里的字也可,字体要工整,不能出现重复字。” 第一题如此简单?! 学童们怎不激动,待薛夫子话音落,一个个立即蘸墨落笔。 曲融庆幸自己会的字早超过百个,他先从最简单的“一、二、三”等数字开始写,然后是“上、下、左、右”。 尉景、武继等性格粗咧的,则想起哪个写哪个,起初全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简直学识满腹,写过一半后,速度开始放慢。 尉茂、尉蓁、尉菩提等基础颇扎实的,则依着《诗经》的开篇写:“关、睢、后、妃、之、德、也、风……” 写着写着,尉茂突然停下,思虑到什么,转了念头后再落笔,就是诗章句里不常出现的冷僻字了。 只有尉窈从第一个字起便是冷僻字:“谲、徵、踰、葅、蚣、蝑、罟……”而且这些字全从《序》和《笺》里挑选,避开诗里包含的字。 时间在一笔一划中游走。 辰时,薛夫子令馆奴收卷,段夫子见弟子们意气扬扬,知道都写出来了,他拈须而笑,舒口气。 辰时二刻。 薛夫子宣布第二题:“此题仍考你等的识字积累。比刚才简单,只需写满五十个字,同样可写《序》与《笺》里的字,需注意,不仅这五十个字不能重复,也不能跟你们刚才写的第一题里的字重复。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动笔!” “啪”声脆响,是武继,他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刚才写的哪六十个字?他根本记不清楚。 一半以上的同门皆如此,所以听完考题后集体发愣,自以为心眼多的更加发愁,第三题会不会再让写五十个字?天啊,虽然每个题单看难度差不多,但合在一起是成倍的艰难! 出题的人是谁?太损了! 这次收卷,神情还镇定的学童只有尉窈和尉茂。 当薛夫子宣布第三题,众学童瞠目无语,不得不承认前两题确实简单。 第三题:在夫子讲授范围内,默写完整的诗,能写几首写几首。 要求是,每首诗不能和上首诗里有相同字,包括“之、而、有、于”等常用字,并且不能有前两道题里写下的那一百一十个字。 “完了——” 这一刻,段夫子与弟子们的心声,头一回产生共鸣。 唯独尉窈心无旁骛,写下第一首诗《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她默写的第二首诗是《兔罝》。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第三首诗是《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第四首诗是《驺虞》。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吁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吁嗟乎驺虞。” 第五首诗是初八才学的新诗《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尉窈撂笔,不是时间不够她写了,而是能写的只有五首。她逐句比对检查,确定五首诗彼此无重复字,并确定这五首诗里的所有字全避开了前两题所答。 “收试题。”薛夫子预感这次鲜卑学童要出头了,吩咐馆奴后,亲自收取了尉窈的题卷。 因今天占用的休沐日,就不讲课了,考完试后直接放学。 尉茂和一众伙伴恢复好心情,书箱都不带便闹闹腾腾离开,他们约好了去有梅林园骑马。昨天没去消灾会的,也约在一起兴致勃勃出发。 转眼间学舍里清静无比,就剩下尉窈、尉蓁和曲融了。 尉窈收拾好书箱,和尉蓁道声别,正出屋门时,尉景风风火火返回,差点和她撞一起。 “窈同门,你阿父在馆外等你呢。”他告知完,着着慌慌跑离。 其实前天晚上尉骃便跟尉窈说了他给《论语》一舍监考,考完不回大学馆了,和她一起归家。 父女俩见面,尉骃高兴道:“刚才和薛夫子聊了几句,他说你考得好,薛夫子可不轻易夸人哪。” “嘻,最后一题我写出五首诗呢。” 尉骃这回是真惊讶了,他昨晚被留宿大学馆,提前知道了各课程要考什么,并且和几位主监考模拟了诸题答案,最好的情况下,《诗经》考核的第三题就是五首诗。 他问:“是《螽斯》、《兔罝》、《甘棠》、《驺虞》、《相鼠》这五首?” 尉窈重重点头:“是。交卷时我想,就算先考第三题,最好的解答也是这五首诗,阿父,我说的对么?” “对!哈哈,走,咱们去买炙鹿肉,回家跟你阿母说说这次考试,让她一同高兴!” 这时尉蓁和曲融也出来学馆了。 尉蓁羡慕地看着前方说:“尉夫子广有学问,又温和,窈同门有学不懂的回家后就能询问她阿父,学业怎可能不好。”不像自己,回家面对的是姑母的哭泣,是祖父母的争吵、父母也吵,没有一处可以安静学习的地方。 曲融心不在焉“嗯”一声,他每回见到尉夫子来接尉窈,就控制不住地比较自己的阿父。其实昨天他也去消灾会了,却得等同门们都走远后再独去。被孤立的滋味很难过,在桑衢街找到阿父后,他阿父又当着过往路人对他一顿数落! 数落他白白糟蹋纸墨钱,书没读好、人读傻了,嫌他每天放学就知道傻乎乎回家,不随茂公子去玩耍。 最可气的是,阿父又和东四坊那些混账无赖搅和到一起! 螽( zhong)斯:一种多子的虫。尉窈写生僻字时,写的是“螽斯”一诗里《笺》中的解释“蚣蝑( zhong xu)”,所以她写这首诗在规则范围内。 诜诜( shēn):众多的意思。 壹发五豝( bā),壹发五豵( zong):豝指母猪。豵有两种解释,一种指一岁小猪,另种意思指猪生三胎。 见谅,免费章节,涉及考试,没有凑字的意思。 (本章完) 第18章 头角峥嵘的尉茂(感谢赠送月票的友友) 第18章 头角峥嵘的尉茂(感谢赠送月票的友友) 他记得长姊早在自家脱离了隶户后,告诫过阿父别再和游手好闲之辈来往,但阿父听不进耳,还什么都跟那伙无赖说道。 几家忧愁,几家欢乐。 羔羊食肆的肉食价格在东四坊最实惠,允许交易的物资除了大魏惯用的粮和布,还收药草、书文用具、兽皮、编织用具等等。 尉骃父女俩来到这里时,相视一笑,因为尉窈的阿母赵芷正在店内挑选。 赵芷:“再多搁些炙羊腿肉,我夫君爱吃。今天卤兔腿卖这么快啊?全给我吧,我女儿喜欢。” 尉骃认识这里的掌柜和厮役,不让他们做声,轻脚走到妻子旁边说:“再切些炙鹿肉,我妻喜欢吃。” “啊,夫君,阿窈?你们回来这么快?” 尉窈捂嘴乐,她真喜欢看阿母惊喜的样子啊,当然,也喜欢看阿父偶尔的淘气。 一家三口再次和乐融融来坊市时,是元宵佳节这天。 平城外郭的九条大道,全部灯彩辉煌!车水马龙从中流动,更令五彩纷呈的宽街喧闹如昼。而十六坊区的居民宅地,也家家悬挂灯笼,犹如成千上万颗彩星点缀着大地。 尉窈和阿母都穿着鲜艳的新褶衣,尉窈的交窬裙是白绿相间,阿母的则是白与浅粟相间。才出门时,母女俩美似一幅静女图,当一家人涌进街面后,则与无数逛灯节的百姓共同绘出一卷长幅的宏丽盛貌。 东四坊的南北向主街叫织衢街,中段几乎走不动了,幸好赵芷力猛,护着夫君和女儿硬是挤到被围观的那盏蟠螭灯下。 受烛热驱转的灯笼早在秦时就有,如今更是被制作的五八门,这盏一人多高的巨大彩灯内有数只蟠螭神兽一圈圈旋转,它们的影子透过薄如蝉翼、画有祥云的灯笼罩,可看清身覆的鳞甲也翩然而动。而且灯下方悬挂着各色精巧的海贝,在转动的时候会相互敲击,发出悦耳之脆。 尉窈正和家人观赏这盏灯,就听拥有此灯的楼阁上传来呼唤她的声音。 “窈同门——” “尉窈——” 她抬头望,是尉茂和尉景,他们身旁还有好几个伙伴,其中一人是曾在有梅园林赛过马的少年贺荣。 尉窈挥手,然后示意她和家人要去别的地方了。 尉茂喊着“等等”,奋力向她扔出此酒楼制的彩球。有人帮着接住了,传递给尉窈,她笑容满面向同门再次挥手,抱着好看的球随阿父阿母往街尾继续走。 佳节真喜庆啊。赵芷笑着告诉夫君:“刚才那孩子叫尉茂,是阿窈的同门。” 尉骃:“嗯,我知道,他长兄、二兄都曾是我的弟子。阿窈联考那天,这孩子过来和我见礼,谢我为他说过好话。” 尉窈好奇得很,问:“阿父何时给茂同门说过好话?阿父讲讲吧。” “哈哈,很小之事,他一提我才记起来。这个尉茂啊,幼年顽皮,有次他家人一同出门遇见了我,他父兄和我说话的工夫,他在车辕处跳来窜去。哈哈,他阿父又愁又怒,说家里三子独幼子尉茂顽劣,打骂管教均无用。我便宽慰说,此子头角峥嵘,是贞直性情,只要莫过多干涉,将来必成器。” 赵芷崇拜地看眼夫君,告诉尉窈:“你阿父擅观人测命,凡他愿意测的,都能说准!”尉窈惊讶不已,立即问:“阿父,那我呢?有头角峥嵘之相吗?” 尉骃摇头:“你头上又没肿包,当然没有。” 母女俩乐不可支,原来是这么个“峥嵘”法。 一家人继续游逛。这时节就有卖扇子的,腰扇、团扇、麈尾、便面,应有尽有。文人都喜欢雅扇,尉骃拿起带字画的,给妻子解说上面所画所写的是什么。尉窈旁听着,同时注意周围,行人大多在赞扬佳节美好,也有提及小学馆联考榜的,说的自然是谁谁谁考得差,要被撵出哪个学馆了。 披着黑氅的崔致就这么进入尉窈视野。 他面色格外莹白,年少隽雅加上华服贵气,很难不惹人注意,不过尉窈更关注和崔致迎面相遇、行礼的另个少年,郑遵。 她前世和郑遵共学习过一段时间,因曲融被害的事离开尉学馆后,郑遵为她惋惜,于是帮着她询问小一些的私学馆,并把笔记借给她。这份纯粹友情成为她生命中少有的光,与亲情并存。 当然,现在的郑遵不认识尉窈,出乎她意料的是,崔致隔着人群又向她揖同门礼,她回礼后察觉对方在诧异,赶忙打量后方,呀……原来扇子摊的后面,一名十岁左右的孩童才是崔致招呼的同门。 将错就错,她向崔致呼喊:“我是上月在崔学馆听学的尉窈,望崔师兄见到孔夫子时,代我问夫子好。”然后她继续和父母一起挑扇子。 诙谐的际遇最适合发生在佳节,不但不尴尬,还会变成加深记忆的相逢一笑。 不过繁华宵筵终须散。 亥时末,夜空飘起了零星小雪,人们渐渐归家,留各色灯彩依旧燃亮廛市。 随着起风,雪粒越来越密,将平城高高矮矮处尽数覆盖。 如诗如画的城外,一只短耳鸮夜行觅食,可是它经常降落的地界不同以往。 安居在此的十几户人家全被残忍屠杀! 尚热的血腥气迅速融化落雪,似在控诉刚才发生的绝望与悲愤。 正月十六。 尉族小学馆各课业公布本月的联考成绩。这次《诗经》的考核榜颇有意思,榜首和次名均是第一舍的,第三名和最末者均是第五舍的。 接下来段夫子告知前三名弟子各自的旁听学馆。后天起到二十七这十天,榜首尉窈仍去崔氏学馆,次名的尉茂去郑氏学馆,第三名的陈榆去王氏学馆。 尉窈知道陈瑜,对方出身“侯莫陈”部落,此部落在平城的求学者均就读于尉族。 段夫子告知完后,鼓励其余弟子:“今次联考有满分卷,鲜卑诸小学馆只有两名弟子考取了满分,其中一人便是你们的同门尉窈!州学馆与汉家诸学馆相加,也仅有十余名学徒达到满分,可见在认字释诗的基础阶段,你等不比汉家学子差。今后,你们要多向尉窈讨教学习方法,争取并肩而驰。另外,元宵节抵了下次休沐,好了,肃静,今天开始学《国风》的第五部分《卫风》,可有背过第一首《淇奥》的?” 学童们微哗,因为尉窈、尉茂、尉菩提、尉蓁都举手了。 (本章完) 第19章 州学馆事件 第19章 州学馆事件 段夫子十分欣慰,难得啊,除尉窈外另有弟子知晓上进了。他再期待地询问:“诗序也背了吗?” 尉窈四人或应“背了”,或应“全背过了”。 段夫子:“好!你四人一起诵,从序开始,尉窈起头。” “是。《淇奥》,美武公之德也。” 四人齐声:“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 待四人诵诗时,彼此的节奏已完全心有灵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很奇怪,同门的齐声背诵,远比跟着夫子有一句学一句激励情绪,哪怕平时最不爱学习的尉景听到“有匪君子”等耳熟能详之句时,都不由得低吟跟随。 段夫子的身体一天孱弱一天,今天讲完课站起时,得由两名馆奴左右搀扶迈出门槛。此情景令所有弟子眼泛酸、心难受,同时生出感触,《淇奥》诗里歌颂的“有匪君子”,不正是他们的段夫子吗? 头一回,学童们没有心急火燎地收拾书箱,而是维持着端坐姿态,直至夫子走远。 可惜世间学者,并不都如段老夫子这般律己淳正。 次日,消息广的学童议论起州学馆才发生的一件事。 先提此事的是尉蓁:“你们听说没?这次州府小学的《诗经》馆考最差的是名女学子。” 尉景兴奋接话:“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姓高。” 尉蓁:“嗯。她不是平城人,是从六百里外的怀朔镇来求学的。” 尉菩提先感叹句“不容易”,然后问:“这事我也听人在传,不过没听仔细,是说这女学子无理取闹,用假意投井来要挟学馆许她继续读书?” 尉蓁愤怒:“什么呀!我有伙伴在州学馆,事实是那个学舍的杜夫子平时对女弟子特别苛刻,这次联考更过分,写后两道题时他一直站高小娘子旁边,换谁谁不紧张?能考好才怪!” 武继十分费解:“为什么对女弟子特别苛刻?” 尉蓁:“谁知道,哼,可笑的是,高小娘子再委屈,状告夫子本身便是错,还是得休学一年。而且我伙伴说她家中境况不好,学业被中断就得离开平城,所以才豁出去大闹一场。” 尉菩提持不同观点:“但是我觉得,倘若识字基础扎实,就算三道题夫子都在旁边看着又怎样?” 尉蓁:“你说得轻巧!” “哎?” 尉景见这俩人要吵起来,便往前一探,勾住尉菩提的脖颈,用玩笑岔开:“你们猜,要是那杜夫子来教咱们,考试的时候站我旁边会不会被我气死?” 尉窈听到这,一点没觉得好笑,反而郁闷地看眼对方。 尉茂突然蹬动她的坐垫,尉窈以为对方要就此话题向她单独说些什么,他却递过来一盒墨,稍扬下巴商量:“酬劳。还是崔学馆的笔记,再帮我抄一份?” 盒子里上、中、下摆放各三,共九枚松烟墨,尉窈只取三枚,反过来恳请:“你也帮我抄一份郑学馆的吧?” 不同夫子对同首诗的见解肯定有差异,当年正是这次联考,她去了尉茂将去的郑学馆,可惜早忘了讲授内容。 尉茂不在意一笑:“行,依你。” 今天很稀奇,从不缺课的曲融没来,而且是课间休息时他二姊才匆匆来替他告假。次堂课结束后,尉窈把书案上所有东西收进书箱,明天起一走十天,她叫上尉茂向段夫子揖礼告别,然后她赶紧去追尉蓁。 “蓁同门,等等我。蓁同门,今早你说的那个高小娘子,你知道她住哪吗?如果她还没离开平城,我想帮帮她。” 尉蓁叹气:“我可以打听,但怎么帮她呢?” “我想给她一些笔记。我跟我阿父学过《尔雅》和《论语》,笔记全攒着呢,还有,我练字时抄过完整的《急就章》,与其闲置,不如都送给她。” 尉蓁绽放笑容:“好吧,我这就打听去,我家里也有闲置的书,咱们一起帮她。” “太好了。那劳蓁同门再跟她说,我那些笔记需要整理、补充,不算今天,三天后让她去崔学馆找我拿。” 二人就这么说定,在道口愉快分别。尉窈看着脚下,此刻她眼中不再伪装单纯,取而代之的是成人才具备的考量。 作为重生者,高小娘子高娄这件事,尉窈知道的自然比旁人多。 之所以这么多年了连对方名字都能清晰记起,是因为高娄离城的时间段里,一只柔然的散军队伍穿过了阴山防线,在平城北郊肆意杀戮平民,当时州府出动了军队,将那些柔然人的脑袋悉数扎在了北城门。 人们诉说着那些无辜惨死的冤魂,诉说最多的就是大闹过州学馆的女学子高娄。 当时尉窈周围没人见过高小娘子的尸体,可流言却传了对方至少三种死法。更过分的是,流言中夹杂着对高娄的唾弃,说她是因为诬陷自己的恩师杜陵,对师不敬遭了报应。 相反的,师德被质疑的杜陵借此事扭转劣势,还在诸小学馆中声名渐起。再后来,段夫子离世,尉学馆缺少夫子,出身“独孤浑”部的杜陵自荐而来。 尉茂、尉景赶上尉窈脚步,她暂从厌恶往事的回忆里抽离。前者问她“想什么呢”,紧接着提醒“书箱开了”。 她回头瞅,俩手交替着往背后摸。 尉景被她原地转圈的纳闷神情逗笑,说道:“他骗你的。” 尉茂无奈:“尉景,我是说你,你书箱没扣。” “啊?” 这回是尉景背手摸、原地转圈,尉窈被逗笑。 她眼角、腮颊泛出的红晕,让尉茂一下想到蔡伯喈诗里的那句“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贪婪念头就此而生,这抹娴静又灿烂的独特笑妍,他想摘到心里! 他二人是去东四坊集市,尉窈和他们同行一段路。 尉景最近喜欢踩影子的游戏,蹦跶不停,让人眼晕。 尉窈蹙着眉头瞧脚下时,尉茂再次问道:“刚才想什么呢,上午也总沉着脸,是因为州学馆那名女学子?” 她没想藏掖,先反问:“你坐在我后边怎知道我沉着脸?” “那就是我猜对了。” 蔡伯喈:蔡邕。 庭陬( zou):庭院角落。 (本章完) 第20章 上大课 第20章 上大课 尉窈长换气息,承认:“是。我在想,换我是高小娘子,考试时夫子久站旁边,我能做到不被影响么?做不到,我肯定犯踌躇、会写错。” 尉景:“放心吧,你写错一半也没关系,有我垫底呢。” 若别的同门讲这话,尉窈得立即自谦应对,景同门真正的坦率天性,不需要。她继续说:“我惋惜她的遭遇,想帮她。非我不自量力施好心,而是希望哪天自己被不公正对待,也有人帮我。” 前世杜陵转来尉族学馆接替段夫子后,她立即体会到高娄的憋屈与愤怒,原来那杜夫子非苛刻所有女弟子,而是歧视家贫、尤其学业还优异的女弟子。 因此当下帮助高娄,归根结底是尉窈帮自己! 至于她拖延高娄的离城时间,目的有二:首先当然是让对方和那只柔然队伍错开,隔绝被害风险;其次是先声夺人,让更多权贵子弟见证高娄的无助处境,先将杜陵那厮的烂名声传开。 这样的话,杜陵以后不来尉学馆就罢了,若还辗转关系来诗经一舍为师,她就把前世受的恶气加倍还击! 再说尉茂,他正思索尉窈讲的,冷不然被好友挤开。 只见尉景雀跃道:“我帮你啊。这样吧,我数三个数,你要能踩中我影子,我就答应帮你……三次,怎么样?”他举着的指头由一变三。 他哪知在尉茂心里,好友的身份已经不是最重了,尉茂待他话落,立即圈手臂,抱紧他然后喊尉窈:“快、踩!” “啊——耍赖!” “踩中啦。” “哈哈。” 三人的欢声里,一行人驰马疾来,最前头两骑并行,是陆葆真与贺荣。 马未停稳,陆葆真急急诉出目的:“尉茂,帮我!长孙狗斫歹毒,叫了一帮狗友在我回家路上堵我,今天我必须打到他狗头点地。” 尉茂把书箱交给阿景,翻身上了贺荣马背。 “走!” “驾——” 道路被马蹄蹬出浮尘,腾腾直上如年少意气。 尉景搬不动俩书箱,要等家僮来接,尉窈便在此和他分别。回家后,她找出旧时笔记,全是真正幼年时期的她所写,送出去也好,免得哪天被阿父看见,说不定会察觉她如今伪装的童稚笔迹。 今回要带的东西太多,阿母推独轮车送她,到达崔学馆外已是夕阳映红,有馆婢帮忙拿行囊,尉窈三步一回头的向阿母挥手:“阿母,回去吧。” 可是一别十天,赵芷哪舍得就这么走啊,挥手回应着女儿,直到看不见为止。 尉窈住的还是上次那处院落,管事换了,姓崔,看着比段夫子都要年长。她被馆婢带到最偏的一间小屋,此屋倚墙而造,无窗,院外茂盛的树枝垂搭在屋顶,鸟雀在枝上左右歪头,一点儿也不惧怕生人。 进来屋,馆婢诧异:“咦,地上席子呢?尉女郎稍待,婢子去问问。” 没有席,地面就泛潮冷和土腥气。尉窈没闲着,先查看门能不能关严,合上后发现有条缝,倒也正常,方便外头知晓屋里有无彻夜燃烛,确保学童的安全。查看完,她收拾文具,书案摆放得怎么不正?一个角上有泥,难道书案是被人蹬歪的?再琢磨此屋的安排,尉窈猜测别的居舍应是住满了,而且早住进来的都是些出身尊贵的女公子。 得有两刻时间,那馆婢才扛着一卷席回来,脸颊有被打过的巴掌痕迹。 尉窈不清楚这庭院什么情况,就无视、不多问,且告诫自己接下来的十天里必须警醒、忍耐,莫让巴掌打到自己脸上。 她从家带了晚食,关门后点亮烛,先看崔学馆给的诗册,确定课程的进度相同,然后誊写笔记。幼年时她写字差,为了省纸,笔记几乎都写在竹简、木片上,不方便高小娘子远途携带。既然帮对方,就得把事情做到尽善,所以她要紧着这几天把笔记全抄到纸上。 抄完后的简牍肯定不再带回家了,她用刻刀把字刮糊,扔到门旁的筲箕里。 戌时,院外有动静,没多久馆婢来告知尉窈,明天起连上四天大都授,主讲学师是孔夫子,在庭院西北方向的“有道”竹林传学,时间还是卯时半。 “大都授”就是大课。在平城只有太学、州学馆和四清望的族学馆有大课,小学阶段讲大课的更少见。尉窈前世在郑氏学馆、王氏学馆各遇到过一次大课,好处是名师传授精粹之学,坏处是如果没有听讲的好位置,还不如上正常的课。 次日,她很早到灶屋领走早食,文具昨晚就装好了,快速吃完饭后她出庭院往西北走。阿父多次来崔学馆借书还书,这里的景致分布尉窈很清楚,顺利找到“有道”竹林,此时只有十几馆奴在铺坐席,摆小书案。 尉窈见席位呈扇形开阔,隔距也不同,便向最近的那人询问:“分学舍坐吗?” “回女郎,分学舍。因是孔夫子讲学,最靠前的是训义学舍,其余由近到远是善义学舍、国风学舍、咏风学舍、文音学舍。” “我是训义学舍的旁听弟子,该坐哪呢?” “旁听弟子也按学舍坐,女郎随奴来,此二席,女郎择一坐即可。” “有劳。”尉窈舒口气,太好了,旁听席位虽在第三排的右外侧,但绝对能听清夫子讲话。 天气好,林鸟的鸣声也早。 学童们陆续来了,崔学馆的正式弟子都穿着统一的青衿服,谁是旁听学徒打眼便可识别。不出她所料,鲜卑学童非常多,只看这些人此时此地还三五成群的喧哗,可想而知素日纪律得多散漫。 当她看到奚骄的身影,立即回身坐正,回头的过程她侧望一眼旁边留给另个旁听弟子的案席。 越不想遇到什么越应验什么!奚骄坐了下来。 他又一次和她同分在训义学舍。 尉窈为了不胡思乱想,开始默诵诗章。突然,她肩头被后面的人拍了一下,她刻意向奚骄相反的方向回头,后面这少年长相和元瑀有几分像,对她道:“换个位置?我和他熟。”他指奚骄。 尉窈肯定不愿换,假装犹豫,可是对方不吃这套,只眨了两次眼,就提书箱跨到跟前催促:“快啊!” (本章完) 第21章 互道同门 第21章 互道同门 他旁边那些人顿时起哄、怪叫。 尉窈只得把文具挪到后边的小书案上,她刚坐下,右边脸庞颇黑的学童便问:“你被分在训义学舍?” “是。” “那你凭什么坐这?”说完,他头一扫,示意和他换位置。 起哄声再起,尉窈忍住气起身,可是书箱被第五排穿红色裲裆的少年摁住。 此人以平和的商量语气问:“我耳力不好,你也和我换一下呗?” 尉窈不说话书箱就拿不动,口哨声四起,她被迫应声“好”,对方才松开手。 当她先站到了这厮身侧,这厮反做出一脸被迫挪位置的样子后,周旁之人被逗到前俯后仰,哈哈大笑。 “你们够了啊,吵死了!”一女郎烦躁躁道,她的大嗓门压过了所有哄闹,旋即,各种怪叫更肆无忌惮。 幸好尉窈终于安稳坐下。 孔夫子带着弟子崔致、孔毨到来,正好目睹她受欺的情景。 合起伙戏谑人的学童全部是帝室贵胄,彼此间认识,尉窈不是第一个被他们无缘无故欺负的,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孔夫子心里有数,没过问。跟随在后的二徒也明白,处理好此类事只能等时机,有彻底解决的办法才行,现在上前干涉,过后尉女郎会更倒霉。 那么这十来个绮襦纨绔为何在崔学馆呢? 原因是,这几年平城的帝室子弟人数锐减,元刺史接管平城后,便把州学府的馆地一割为二,建了“八部”分馆,此分馆只教宗族子弟。在本月联考前一日,元刺史下令,将“八部”分馆里最难管教的学童,强制分配至范、崔、郑、王四家汉世族学馆听课半年。 如此就算不上破坏联考规则。 据刺史讲述,这些学童的嫡亲长辈几乎都不在平城,有的因抵御柔然人殉难于边镇,所以才疏于管教。他还恳切嘱咐,请各族儒师务必严加管束分过去的学童,莫使他们向学的最好光阴再被耽搁。 一州官长把话说到这份上,还得在平城生活的汉世族家长能不应么? 言归正传。孔夫子坐到了绛纱帐处,底下的嘈杂声迅速消退,他稍稍欣慰,还算识礼,慢慢教吧。 孔文中平时只在训义学舍讲诗,开讲前的训诫自然只针对本学舍:“讲诗之前,需警醒训义学舍弟子,这次的联考成绩与我期待甚远。” 前三排有十几名学童羞愧垂头。 “学、问!除了敏以求之,还要择善者而从之。” “有责就有褒奖。这次分来训义学舍的两名外馆弟子成绩佼佼,以后你等可与他二人同门相称。” 孔夫子说到这,先看向奚骄:“奚骄,在学于州学府‘八部’分馆。” 崔致察言观色,待夫子停顿,立即起身行同门礼。 然后是奚骄、孔毨同时站起,训义学舍其余十七弟子站起,相互行同门礼。 “见过奚同门。” “见过诸位同门。” 孔夫子点下头,目光故作寻找:“尉窈,在学于尉氏学馆。” 尉窈早等着了,高声回应:“夫子,我在这。” “为何不坐在自己席?” “弟子知错,这就回。” 霸占她位置的纨绔叫元珩,元珩脸皮一抽,先迅速对奚骄抱怨一句“夫子是故意的你信不信”,然后拖拽书箱回身……和占了他原来位置的元凝互瞪。前者只张嘴不出声的威胁:“起开!” 后者无声一“呸”拒绝。 至于坐在元凝原本位置,本该在更后边第五排的学童也姓元,名子直,他从容瞧热闹,反正他是不会回第五排的。 尉窈挎着书箱从三人边上匆匆过去,向崔致、众同门还有奚骄行同门礼。 元珩不能再僵持了,他向元凝撂下句“你等着”,便到第五排最边上原本是元子直的位置坐下。这位置真糟,坐垫底下有个洼陷,他冲元子直竖下拳:你也等着! “今日学诗《考槃》。” 哪个学舍发起的大课,讲诗就按该学舍的惯例来。此诗由孔毨起头,能跟上的学童背诵,不会的看着诗册朗读。 “《考槃》,刺庄公也,不能继先公之业,使贤者退而穷处。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考槃在阿,硕人之薖……考槃在南,硕人之轴……” 林鸟被波浪般散开的诵书声惊飞,又落脚在远处好奇观望。 孔文中之所以是名师,是因为不管学徒的基础再怎么参差不齐,都能拟出适合的课程。他时而在不同典籍中提出引证之句,使孔毨、尉窈、崔致等慧童产生思索,时而用有趣轻快的白话进一步解析诗、笺、引证中简洁难懂之句,令基础差的学童也感兴趣,从而专注,如此才能培养愿意听讲的良好习惯。 需要一提的是,学童前方的小书案如果放置文具,就铺不开纸张书写,这时便考验学童一手把执木简(纸),一手运笔的能力了,将来在座者若入仕途,此书写方式必须掌握。 午时,孔夫子以一句“明天讲解卫庄公时期的隐士”结束今天的课,学童们起身揖礼相送。尉窈担心那些纨绔再找她麻烦,迅速离开竹林。 “喂,尉什么,站住!” 后边不知谁喊她,她装没听见,脚步再加快,可还是被撵上了。追来的学童姓亥,名也仁,出身帝室俟亥部,他好笑道:“我又不揍你,看把你吓的。尉……同门,我看你上课时一直在写,夫子讲的你是不是都记下来了?” “没有,没记全。” 亥也仁眯眼、连呼吸都在使劲,神情布满威胁。 尉窈比他矮一头还多,见状识趣地取出笔记。亥也仁呼吸更粗、更生气,因为笔记里一节节简短之句,比夫子举的古籍引证还要晦涩!就算他强“借”也没用。 这时,素日喜和他作对的女郎胡二迢走近。 胡女郎正是清早压制众纨绔哄吵的解围者,她蔑视着亥也仁,告诉尉窈:“别怕他,他叫亥野人,野猴子的野,小人的……” “滚!”没来得及编连的竹简瞬间被亥也仁全扔出去。 胡二迢脸被砸中,仍把对方诨名说完:“小人的人!”然后抡拳还击。 亥也仁早等着了,偏头躲过,臂错胡二迢身体欲以肘击她的背。可是双方经常打架,胡二迢早熟知他套路,她前屈下腰后就没起,在他腿后的新伤处大力一掐! “嗷——”亥也仁疼到跺脚,大骂:“胡二癫松手、松手!” 他们是打痛快了,尉窈辛苦写的笔记遭了殃,被他们踩来踩去,她几次想拣都不行。 绮襦纨绔:指富贵子弟。 家长:此处指一族之主。 绛纱帐:古代在开阔地方讲学的学师,身后设有绛色(赤红色)纱帐,也代表“讲学”、“师门”等意思。 考槃( pán):扣乐而歌的意思。 薖( kē):宽大之貌。 (本章完) 第22章 彭城王之子 第22章 彭城王之子 突然!胡二迢被亥也仁倒着扛起,整个反摔! 咔——不知几根竹简遭了殃,直接四分五裂。 胡二迢忍痛紧抓亥也仁将其拽倒,拳头冲着对方脑袋砸。亥也仁偏开,又有竹简被胡二迢砸碎。 围观的学徒越来越多,还有大学馆的,当元子直看见元珩、奚骄、崔致、孔毨四人结伴而来,他朝好友丘睿之使个眼色,把撕扯中的二人拉开。 “哼!” “你再哼?!” 胡二迢、亥也仁互不服气。 此仗这就算结束了,瞧热闹的没热闹可瞧,随之散开。尉窈从泥里抠出一块块碎竹片,她积攒的委屈化成了眼泪,先是拖着“嗯——”音低泣,几声后哭音变大。 崔致、孔毨皆黯然,一起帮她拣拾。 “谢二位师兄。”尉窈难过诉说:“我为了记全夫子讲的,片刻不敢走神,可是笔记全脏了,看不出字了,呜——嗯——看不出来了。” 前方的学童们不再走,被哭声纷纷留住脚步。 有人终于厌烦到无法忍耐:“尉同门何辜?被那些人抢位置就算了,还毁她辛苦记录的笔记!” “是啊,能把孔夫子讲的记全多不容易。” “所以啊,缺失了笔记过后有些根本回想不起来。” “学馆是学习之所,不是打架的地方!” 之前被亥也仁等纨绔欺负过的,更是感同身受:“我们打不过,也无处申诉,这样的日子啊,得挨半年。” “你们听,这女学子哭得多可怜。” 元珩最先感受到周围情绪的变化,拉奚骄赶紧走,经过之地,众学徒对他或觑以厌恶,或扭头不愿看他。 过去这段路,元珩生气道:“冤死我了,亥也仁和胡二迢干的破事,我替他们挨冷眼!还有这个尉女郎,有仇就报啊,她肯定跟胡二迢在同个庭院,现在就去把胡二迢的笔记也撕烂、全撕烂!哭什么?你说她哼哼嘤嘤地哭有什么用?” 奚骄:“胡二迢能记几个字。走这么快,你着急回去?” 元珩摇头:“不啊。” “那我着急走,你慢慢行。还有,明天也别跟我一道走。” “哎?奚骄,你这是嫌我?” 奚骄心道,把女学子惹哭,现在崔学馆里谁不嫌你们?可惜没走多远又被厚脸皮的元珩追上,后者催促:“快走快走,哭包在后头。” 尉窈确实在后头,一直哭回的住舍区,崔致等同门担忧她半道再被欺负,陪同她到了庭院门前才各自离去。 年迈的崔主事被哭声惊动,令馆奴速去打听出了何事。 进了屋的尉窈点上烛,回来关门,面容中的委屈和伤心淡去,只剩下久哭的不适应。 从刚才一路上听见的议论里,她弄清楚亥也仁这些鲜卑学童是什么出身、为什么在崔学馆了,原来和奚骄一样均来自帝室宗族。难怪横行霸道,气色桀骜! 所以被捉弄、笔记被毁,她忍气吞声是正确选择。 不过……忍都忍了,气也受了,当然要扩大这次事件,既让汉家学子们同情她,也让那些纨绔恶名更甚! 目前看,她成功了。 还有,尉窈不会因为胡女郎早上的解围之语,便天真的认为对方跟亥也仁不同。有些人一时间的仗义,不在帮什么人、帮什么事,仅在于当时的心情好坏。尉窈不继续在此事上耗神,她要趁着记忆深,赶紧把孔夫子上午讲的知识重新写下。 她从家里带了很多素竹简,先“一二三”顺延编号,从诗序的解析开始回想,记完的知识点,肯定又有临时想起来的补充,她便将需要加进去的竹简在原有编号下续写数字。此数字的字体比第一个数字小,这样才不会在最后编连时弄混。 为了节约竹简,断句她采取最后一竖笔加长结合空格的方式。 等她写得差不多已经临近傍晚了,敞开屋门透气,短暂休息后,她往纸上抄,这份笔记自然是给尉茂的。 晚饭她故意没去吃,天彻底黑下来后,有馆婢敲门,对方是奉崔管事之命送来一食盒热羹。 尉窈吃完后继续写字,现在写的是给高娄高小娘子的。 烛光与黎明交替,一天又过去了。 尉窈依旧早出门,遇到的学童明显比昨天多,尤其训义学舍的同门。 “尉同门早,我叫崔尚,还记得我么?” “记得。崔同门早。” 此少年是尉窈第一次来崔学馆那天,举字环顾提醒她帮尉茂抄笔记的学童。 “我叫郭蕴。” “郭同门早。” 训义学舍十九学童里,算上郭蕴只有三名女学子。 崔学馆的学童对待尉窈纷纷友善,对待元珩他们则无不表现厌恶! 元珩他们又不傻,上课路上就察觉了,不过无所谓,反正他们也看不惯汉家学子。 尉窈坐下不多时,奚骄来了,二人仍旧都刻意跟对方疏离。 后方,有人询问元子直:“元子直,你今年是不是得去洛阳了?” “下半年再说吧,我父亲现不在洛阳,我不愿去。奚骄应该比我提前吧?” 奚骄:“没事情所赘的话,我过了孟夏去。”元子直的位置很偏,他扭头回答对方,避免不了看到尉窈一闪而现的惊讶。 她并非惊讶奚骄去洛阳的时间比前世早,她震惊的是元子直。 尉窈万没想到“彭城王”元彦和留了一儿郎在平城!还仅隔她一排坐。 是,按时间算,陛下胜仗沔北后又辗转新野、悬瓠二地,这期间宗室之王只有元彦和随驾,直到下半年秋冬交替的时候,因萧齐皇帝崩,大魏之师才没有继续伐齐,返回了洛阳。 能知道这些,全是曾经的奚骄告诉她的。 另外,将来彭城王会在永平元年九月被奸臣高肇害死,当时她在书房外听见宗隐与他那些同样嘴不严的朋友谈论,他们非常担忧朝廷会不会因彭城王之死而乱。她因宗隐等人的话也开始担忧,可恨的是,没过一个月,她死了。 如果彭城王依旧要经历被害之冤,现在无忧虑的元子直命运将如何呢? 风吹竹叶,这世道没有永远的荣华,更别提寒境出身者。 孔夫子至,学童们肃静,恢复端坐。 (本章完) 第23章 崔管事 第23章 崔管事 今天继续讲《考槃》。此诗三章,每章四句,很短,但意境邃远。想知晓该诗到底是赞扬隐士之风?还是如《序》如《笺》所言,主旨在讽刺卫庄公,抒发有志之士不得不隐居之愤慨?必须从诗章背景年代发生的诸事和名士遭遇分析。 众弟子为了能听得更清楚,好多后排的往前蹭挪,孔夫子每每看到,均无责备之色。 不知不觉又到了散学时间,夫子一离去,元珩急不可耐报昨天的仇。 他拦住元凝的去路,问:“敢和我去道上比角抵么?一次定输赢,输了的倒立回去!”他指向散学回馆需走的竹林道。 “怕你?” 亥也仁带头起哄:“我给你们见证!” 就这样,元珩这边伙伴簇拥,元凝那边狐朋响应,分两队往林道那走。他们为彰显自己这边的气势更猛,踢开挡道的书案,推搡近边的学童,总之坚决只沿直线走。 一时间纸、砚、笔横飞,被推撞的学童无不气愤:“因为他们是鲜卑贵胄,我们就得无休止被欺负么?” “这里还是人人向往的崔学馆吗?此地还是竹木、流水都沾有文道的‘有道竹林’吗?” “毫无道德修养!一个个身着锦衣,做的事比市井无赖还……”此学童剩下的话被同门捂住,示意还有个穿戴最华贵的在。 是奚骄。 其实尉窈也没走呢。 可见昨天她被欺后引发的舆论,已经达成目的。往后不管哪名鲜卑学子惹事,崔学馆众学子都不会排斥鲜卑出身的她。 如此才可安心求学。 尉窈回到住舍区时满庭寂静,看来胡女郎等人尚未归。 她和昨天一样,趁记忆深刻先整理《考槃》一诗的笔记,写着写着,听到外面下起小雨,过了有段时间,雨刚停,院中传来两名女公子的抱怨声:“真倒霉,白跑一趟骑射场,才回来雨又停了。” “下不下雨天说了算,可十几匹马都赶在今日剪毛修蹄,总觉得是故意不让我们骑。” “我觉得也是,越想越气人!咦,长孙稚、丘芒?你们也才回来,元珩、元凝比试完了吗?” “哈哈,你俩少看一场热闹,元珩输给了元凝,元珩力气使尽了,厚脸皮求饶,元凝没饶他。” “然后呢?” “然后元珩只得接受倒立惩罚啊,只不过刚出竹林便耍赖,躺地上装死,元凝踢他他都不动。哈哈,好笑的来了,亥也仁把靴子脱了罩到元珩鼻子上,元珩翻个身把脸朝下就是不睁眼,真能赖啊。你们是没见当时他那怂样,哈哈。” “行了,笑这么大声,不知道的以为是你丘芒赢了呢!” 最后这个声音尉窈能听出来,是胡女郎胡二迢。 丘芒反讽:“哼,这么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喜欢元珩了呢。”一场群架就这么打起来了,崔管事不在,可怜的馆奴婢在劝和过程中各个遭殃。 尉窈微敞门缝凝听,从不停的嚷骂里了解到几件事。 首先是庭院确实住满了,帝室女公子总共五人。除了胡二迢、长孙稚、丘芒外,抱怨骑射场的二女郎都姓元。 其次,胡二迢是胡乙遨的孪生妹妹。尉窈对胡乙遨有印象,那少年与尉茂、陆葆真在有梅园林赛过马。 再就是元珩和元瑀一样,为元刺史的从侄,来到平城的时间均不长。 切莫以为种种亲眷关系不重要,当这些关系能汇成网时,是可以推算出更深更隐晦之讯息的。比如某宗族的家长已迁去洛阳,但是留下多数子弟在平城,那该权贵就不是拥护今上汉化、迁都的改革派。再比如谁家滞留于边镇的子弟多,那么待这些子弟到了进仕年龄后将举步维艰,将来不仅比不上汉世族子弟的待遇,连鲜卑同族的权贵也蔑视他们。 言归正传,胡二迢、丘芒越骂越难听,直到互揭出对方喜欢奚骄时,崔管事来了,这场争斗结束。 来得真是时候。 陛下为推行汉化政策,早就严禁鲜卑同姓、更不许帝室诸族相互通婚,胡二迢她们公然宣扬喜欢奚骄,除了违反人伦,还证明类似之事在“八部”学馆里不是个例。 “不公平啊。”尉窈坐回书案前轻语。 身在崔学馆,她自然又想起四十余年前东郡公崔浩犯的国史之罪。那些和东郡公深有矛盾的鲜卑权贵,状告东郡公的理由之一,便是他把鲜卑部落婚嫁的人伦陋习,刻在矗立于大道边的“国史碑”上,令鲜卑族受尽世人嘲讽。 当时是世祖在位,由此判崔浩“门房之诛”的酷刑,连姻亲也尽被夷族。可是数十年后,崔浩直书的鲜卑陋习依然没有断绝,且是宗室权贵的后人知而违反! 怎不讽刺? 今晚天早黑,幸而雨没再下。尉窈来到灶屋,看见昨晚给她送晚食的婢女在抱柴,对方跟在她后头,小心翼翼道:“院里总共五位女公子,从不过来,都是婢子去送食。” 尉窈全当这婢女自言自语,回屋继续整理给高小娘子的笔记,她不确定高娄会不会着急返乡明天就来,因此写到了下半夜才吹烛休息。 离她仄居之地最远的一间屋是管事住的地方,换了屋主后,无用的摆设全被搬走,如今大半空间是书籍,除此之外有个小火盆,被当成柴烧的是各学童住舍扔掉的废纸、废简。 如此晚了,崔管事还在看书,人是桑榆苍容,墙上影子芝兰挺拔,人、影犹如隔着数十年光阴的两个人。 侍候他起居的僮仆叫峨峋,和朝夕一前一后进来。 叫“朝夕”者,便是傍晚时尉窈没搭话的那个婢女,她禀道:“回管事,学童住舍全已熄烛,仍是尉女郎住舍熄烛最晚。尉女郎来领晚食的时候,婢子按吩咐把话告诉她了,尉女郎没理睬婢子。” “让她对你面熟就行了,往后她不找你,你别扰她。” “婢子明白。” 峨峋见管事不再看朝夕,知道没有事了,带她离开。峨峋再进来时,把外头的兰草抱进屋,很是欣喜:“换了土果然越长越好了。” 崔管事目光仍在书上,说道:“我也只能帮着换土,最主要的,还得兰株自身茁壮。” (本章完) 第24章 尉窈救了我 第24章 尉窈救了我 次日中午。 尉窈料想对了,尉景带着高小娘子来崔学馆外,尉窈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讨厌学习的景同门自愿替蓁同门跑这一趟的。 高小娘子高娄有着今天新诗《硕人》里所写的颀长身材,比尉景的个子还高,红脸颊的特征是大多数边镇人都有的。高娄看到尉窈立即展开笑,没让自己显现丝毫忧苦。 尉窈打开书箱,缩短时间只言关键:“高女郎,我是尉窈,书简已经分好类,你到时一看就清楚,我不耽搁你时间一一说了。”因为对方穿着厚衣,腿上紧绑羊皮护膝,看样子下午就离城。 “谢尉女郎,这份恩情我会记着的。” 尉窈摇下头:“我知你感受,不瞒你,有一次我见过杜夫子对女学子的藐视态。”她说完模仿所述神情。 前世杜陵屡次轻视、讥讽尉窈,令她耿耿于心,怎会模仿不像? 高娄对这种冷眼冷笑再熟悉不过,屈辱涌上心头,她恨道:“对!他就是这样对我的,我在的学舍里他只对我这样,可是我说出去根本没人信!” 尉景好奇坏了,连问尉窈:“啥时候的事?那个杜夫子真这样瞅人?” 根本不需尉窈继续扯谎,高娄随即答他:“杜陵就是这样的,他不配为师!其实我那天闹……唉,算了。” 尉窈:“其实你那天闹,不是期待能继续读书,你是想警醒别的女学子对么?你担心你离开了,再有人作后尘受他苛待,对么?” 高娄哽咽点头:“对,没想到还有人懂我,我、我确实是……尉女郎,我要是早认识你该多好。” “总比不相识好。我们还年少,一定有再聚时的。” 尉景难得懂事,帮高娄背着行囊,向尉窈保证一定把高小娘子送到北城门。 高娄的家乡是阴山域屯田最多的边镇,阴山六个镇里,也只有怀朔镇辖有五郡、十三县,因此每个月都有商贾从平城集结向怀朔出发,从事谷粮、马匹的囤买。尉蓁帮人帮到底,托好关系找了带高娄的商队,已经候在城门处。 尉景熟悉城里各条路,带高娄抄近道走,他话多,忍不住和她闲聊:“怀朔镇也有学馆吧,你回去后还能再读书吗?” “有学馆,我家近处就有。”是有学馆,但无名师,否则她何必舍近求远来平城呢。 “那你有兄弟姊妹么?” 高娄愈加思乡,不禁喜忧参半:“我离家的时候我阿母已经有身孕,可是书信难寄,我不知道家里添了阿弟还是阿妹。” 尉景很惊讶:“算上你离家路途的时间,到现在得两年了吧?怎会一封家信都没有?” “是啊。”这正是高小娘子忧愁所在,自家虽不富,可是阿父找个相熟之人捎封信总该行啊。 尉景感觉到对方的不开心,改话题问她:“你名字里的‘娄’好怪,是什么寓意?”“寓意娄宿星。”高娄指向天空,见尉景不知道此星,便进一步解释:“娄宿,为牧养祭祀或兴兵聚众之地,娄宿星是吉星,属金。所以我离开家的时候,我阿父说如果阿母生一女娘,便叫高斤,如果生一儿郎,便叫高欢。” “斤”是工具也是兵器,与“金”同音。“欢”则代表吉星出现的喜悦。 可尉景仍听不太懂,他说:“那你阿母一定要生个儿郎,高斤更难听!” 高娄性格旷阔,没有生气,还被逗笑。 二人到达北城。早等在此的尉家僮仆牵马上前,尉景十分豪爽,把马头向高娄推:“这是我养大的马,叫‘大蹄’,送给你驮行李。” “啊?不行、不行!太贵重了,我不要,况且它跟着我过不上好日子。” “怎么过不上好日子,边镇到处是草,能饿死它?”他猛拍下额头道:“哎呀忘了跟你说,我家乡是朔州的,离怀朔镇很近,我是跟着阿母来平城生活,我阿父一直在朔州防柔然人呢。不瞒你,我不喜欢读书,最迟后年,我肯定回朔州,到时我去怀朔找到你,你可不能装着不认识我啊,那时再把大蹄还我,嘿嘿。喂,高娄,人都说边镇女郎豪迈飒爽,你再推辞便是不把我当朋友。” “既如此,我收着。”高娄接过缰绳,恳切保证:“尉郎君,你和两位尉女郎都是我要交一辈子的朋友,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大蹄,我在怀朔等你们,你们不来,我就寻你们!” 二人最后凝重道别时,阵阵啸喊和马队奔腾的动静传来。 “让道!让道——” “府兵出城,让道——” “速速让出城门——” 其中一名武官不停马,用汉话、鲜卑话轮番向百姓宣告:“北郊有柔然散虏出没,屠村抢掠,杀害旅人!州军现去围剿,所有百姓暂缓出城……北郊有柔然散虏出没……杀害旅人……所有百姓暂缓出城……” 至少三百余骁骑与轴驰粮车从尉景、高娄眼前过去,肃杀气势把尉景吓坏了,他看向高娄说:“出动这么多府兵,来犯的柔然人一定不少!幸亏窈同门送书拖延了你行程,你要是前天走就危险了。” 高娄也是冷汗涔涔,她思虑的自然更多!如果她前天离城,不巧遇到了柔然人定然十死无生,那她辛辛苦苦来平城求学算什么?那她在州府遭着夫子的冷眼始终忍耐,算什么?还有,她赌上自己的名声誓让杜陵也身败名裂之举,又算什么? “是啊,是尉窈救了我。”此时此刻,三尉之恩在高娄心里有了高低,她发誓,如果来日尉窈遇到困难,自己必当拼尽全力报答。 州府出动骑军是大事,消息很快传遍平城。 次日一早,以元子直为首的十余名帝室子弟私自离开崔学馆,去州府请命出剿柔然恶犬,半路他们与其余逃课出来的贵胄合并,更是各个摩拳擦掌,高喊着“战柔然”的口号相互激奋。 而崔学馆里,尉窈和大部分汉家学童都照常去竹林,认认真真听孔夫子讲解《硕人》。 《硕人》一诗的意义,不仅在于其是最早描写女子美貌的古诗,还通过庄姜出嫁过程中齐国的礼仪之全,暗引接亲的卫国君礼仪之缺,为之后的卫庄公宠妾、庄姜无子被欺等等埋下伏笔。 (本章完) 第25章 消灾会的案子 第25章 消灾会的案子 孔夫子讲完了此诗,再向众学童讲起昔日高令公高伯恭向高宗进谏,请求恢复《诗》、《礼》教育的话: “身居高位者如果不能修养德行,那百姓则不能。” “王族勋臣的婚娶如果不能遵循古礼,敬重妻子,那百姓亦不能。” “大魏如果不改晋乱之后的风俗弊病,如果不依古式,继续鲜卑婚俗丧葬的旧习,那天下苍生恐将永远看不到、听不到、做不到‘礼’了。” “因为《诗经》有云……尔之教矣,民胥效矣。” “我等受教。”学童们听懂了,礼教、人伦秩序需权势高位者先做到,而后教导百姓做到。 至此,四天的大课结束。 这时尉窈周围的几位同门才开始议论柔然人侵略至城郊的事。 崔尚说:“以前柔然人可没有冲破过六镇防线,更别说跨朔州冲破数百里地界!” 郭蕴:“我听见这消息时也先这样想的。是北地防卫有疏漏么?如果一直有疏漏,那从前怎么没出现过这类事?还是因为有了新都,旧都已不值得被严密拱卫?” 崔尚:“我猜测是六镇之兵也向往洛阳,人人都想走,因而致兵力缺失,被柔然人钻了空子。” 孔毨担忧道:“如果是这样,此类祸事将成常事?” 前年,也就是太和二十年时,朝廷为了增洛阳兵力,许平城迁往洛阳的兵士皆为羽林、虎贲军,那可是皇宫中枢的宿卫军啊,谁不心动? 尉窈了解此政令,适时的切入一句:“能在今次事里立功的州军,大概也要去洛阳了。” 数双目光或凝重、或惊讶,是啊,那么护卫平城的兵更少了!如果从朔州及六镇往平城补兵,那北部防线岂不更疏松?周而复始,形成恶劣循环! 祸事,真要成常事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尉窈挎上书囊离开。 她深知,与汉世族子弟结交的方式跟结交鲜卑贵胄不同,即使孔夫子有善言,她与崔致、郭蕴等人成为了同门也是不够的,她必须想方设法知晓政令,并能审时度势,且敢于提出他们未能阐述的问题。 如此才能被注重,从而被敬,从而有资格论君子之交。 “有道”竹林更北、距离小学馆区最远的一大片丘林叫“固常”禽林。这里栽植着数十余类树,大小不一的鸟笼高低悬挂,多姿多彩的披羽奇禽从中穿梭,在半空留下不同的清鸣声。更别致的是,丘林里溪流、圃园纵横,不少景致是仿效《诗经》里所描述。 尉窈听阿父讲过,“固常”二字取自庄子的《天道》篇,意为天地原本的常法,她纵目四望,心境逐渐如景色开阔。 此禽林闻名于整个平城,她早想来看看了,可惜没观赏多久,便发现她最不愿遇到的那个少年也在。 对方和元珩在一起,大课一结束便直接过来了。有个鸟巢于歪枝上摇摇欲坠,奚骄立即爬了上去,元珩觉得有趣,也跟着爬上树。 托着鸟巢的桠枝很细,奚骄示意伙伴等在主枝那,自己则试探桠杈的承受力,然后灵猿般攀上。 元珩知道对方的身手,毫不担心,他问出存在肚里一上午的疑惑:“那帮汉家学子不知道柔然狗作孽的事么?一个个没血性,还跟平常似的安稳听讲,哼!” 奚骄够到鸟巢了,小心翼翼敲两下,巢内没动静,他再向上蹬两寸,看到巢里面有五颗禽蛋后才扭头回元珩:“都知道你是元刺史的从侄,关系再亲近不过,你都不去州府请命,可见去了没用,那我们急什么?” “咦,有道理啊。哈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吗?因为来崔学馆前从叔警告我……敢逃学就把你关进犬笼!”元珩模仿从叔当时的语气和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不悦道:“你们?你才来崔学馆几次啊,就向着那些汉家学子了?”奚骄不答,寻合适的细枝掰断,开始加固鸟窝。 元珩闲着没事四顾眺望,当看清遥遥过来一女郎是尉窈时,立感晦气:“怎么走哪都能遇见那哭包?” 奚骄没空回头,问:“什么哭包?” “你忘了?跟你在一个学舍的那个尉窈,一点拳脚本事不会,只会哭。” “哦。”奚骄心道,会哭也是本事,这不让你见到就烦,因烦想躲么?还让亥也仁、胡二迢都觉得欺负她没趣,且她趁此机会结交了崔尚与太原郭氏出身的郭蕴。 想到这,奚骄回头:莫非前两天她是有意哭一路的? “糟了糟了!”元珩烦道:“她看清是我冲我过来了,阿奚帮我一次,替我应付她,快、快、快!” 奚骄的脚被对方不停地扯,只能下来,他把手中断枝塞给元珩,爬下树。 这时远处又过来几个奴仆,有人扛梯,有人扛斧,有人背篓筐,看来是专门照料禽林的。 再说尉窈,既然看到了奚骄和另外一帝室子,肯定不能躲开走。她过来揖同门礼,也向树上的元珩揖礼。 元珩真不愿理睬,可是孔夫子才教过尊礼,就敷衍而回,然后冷脸假装修鸟窝。 奚骄问:“昨天来找你的同门是姓曲么?” 尉窈情知有事,为防弄错,她道出曲融的名字:“不是曲融,是尉景同门。” 奚骄点下头,由那几个无赖提起:“消灾会的头一日,在礼学街有无赖闹事,被逮捕后没等拷问便全招了,他们在街头几次制造慌乱,全是冲你去的。” 尉窈一下想到元宵节后曲融缺课的事,明白了,那天肯定是官府突然去曲家查案,致曲融来不了学馆。 但无赖是受曲融或他家里人指使的话,官府岂能放过曲家?曲融会继续告假,那昨天景同门来找她,必会把此事震惊讲述。 所以曲融一定又照常上学了,无赖犯的事跟曲家人没直接关联。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应是无赖从哪里知道了曲融跟她不和的情况,市井泼皮惯行恶事,于是想到了害她讨好曲家人的主意。 几个念头瞬间过,尉窈不愿和对方久呆,揖礼告辞道:“谢奚同门告知,我明白了,以后我会小心提防。” 奚骄愠恼:明白什么?!这案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高伯恭:高允,字伯恭,事奉过北魏五位皇帝。魏显祖(北魏第五位皇帝,小说开篇皇帝的父亲)就是采纳了高允的建议,北魏各郡国才开始设立学校的。 尔之教矣,民胥效矣:上行下效的意思。 (本章完) 第26章 快跑快跑 第26章 快跑快跑 树上的元珩更愠恼:咋了咋了、俩人在讲啥?怎么一点都听不清。 尉窈才和那些修整禽林的馆奴错身而过,就听到重物落地声。 砰——是那个大鸟窝。 结结实实倒扣在地上! 奚骄怒目,元珩还没反应过来,愣在桠枝间。 扑辣辣——这时一只青羽红嘴巴的鹦鹉由远飞近,喙中发出人言:“谁干的,啊?谁干的,啊?” 元珩回神,向多嘴鹦鹉做个虚掷动作,鹦鹉没被吓住,底下那些奴仆被吓一大跳。 尉窈不好离开,看奚骄翻过鸟窝,禽蛋全碎,太可惜了,里面全已有了雏鸟之形。 元珩跳下树解释:“我没想到树枝突然撑不住。” 轰隆—— 可能是上天悲痛城郊那些惨死的百姓,一场连续数天的雨夹雪以突如其来的巨雷为灌注,达于渊泉。 元珩觉得头发、汗毛都往上竖,不禁朝天怒吼:“几个蛋,至于嘛!” 其实这不是他觉得,是实际发生了,尉窈、奚骄、旁边的奴仆全头发丝往上飘。 这场岁初的寒潮,尉窈有印象,她还记起来另件事,好像是这一年的开春,崔学馆有个大蜂窝因雷劈造成土蜂横窜,有人被蜇死,被蜇伤的人更多,奚骄就被蜇得不轻。 雷劈,雷劈——不会就在今天吧? “二位郎君,我们得离开这,我听说雷易劈在有高树的地方。”她说话的工夫,盘旋已久的乌云以眼见之速汇聚,加厚。 又有雷在云深处酝酿,隆隆滚动如天兽群驰。 “走。”奚骄认同。 三人疾步,尉窈突然想起那几个奴仆,可他们与受惊归林的禽鸟一样,都在往禽林深处奔去。 雷不停,尉窈三人终于看见大道,刚没了汗毛竖立的恐慌感,扑辣辣——那只多嘴鹦鹉又从上空路过,留下一串人言:“快跑、快跑。出大事了。谁干的,啊?快跑。” 尉窈的心重又提起来,扯谎道:“我听说崔学馆的鹦鹉不仅通人言还知晓事,我们且听它一回劝,快跑。” 奚骄半信半疑,见尉窈跑开又焦急回来等他二人,他只能哄伙伴:“元珩,你要能追上鹦鹉看清它飞去哪,我就把才得的赤貂给你。” 元珩嗤笑尉窈的神情刚展开,闻言拔腿向鹦鹉离开的方向追。 先不说尉窈三人。这条林路另个方向的尽头是崔学馆一处边门,那些去州府请命的帝室子弟恰好归来,一个个垂头丧气就罢了,有的人还带了伤,不是脸淤青就是搀扶着走。 发生了什么? 原由说来话短。元刺史今早在州府,面对群情激愤的贵胄学子们,他先简言赞赏了四个字:“有血性,好。”然后把所有人带到练武场,那里摆放着若干大铁笼,每个笼里关有三条棕色鬣狗,它们见场地涌进黑压压的生人,狂躁更盛,不是以爪挠笼,就是大张巨口。 元刺史说:“柔然人就像这些难驯服的鬣狗,我们对柔然人的仇恨相通,忌惮也相通。这样吧,现在谁敢入笼和它们搏斗,便证明有对抗柔然人的本领了,我就许他加入州军出城。” 一时间鬣狗依旧嚣张,把笼子撞得咣啷作响。 战意汹涌的公子、女公子们悉数安静。 长孙无斫在前排,总觉得被刺史盯上了,硬着头皮商量:“我们年纪还小呢,能不能换……” “这些鬣狗也全年幼。”元刺史负手而立,不恼也不笑。 胡二迢:“我们女娘能不能只对抗一只?” 元刺史:“柔然人杀你们不分男女。”胡乙遨也在,瞪自家妹妹一眼。 刺史踱步到元子直跟前,以长辈关怀晚辈的语气问:“看来崔学馆这边是你带头。夫子许你们来的,还是私自来的?” 元子直不敢撒谎:“私自来的。” “都没吃早食吧?” “没有。” “正好,这些鬣狗也没吃。” 元子直胆战心惊,眼皮不敢抬,声音更小:“我们乍听城郊消息,气愤冲脑。知错了。” “所以没人敢入笼!!!”元刺史陡然而怒,高昂声调把挨他近的人都吓一哆嗦。“刚才的张狂呢?!也罢,我再给你等最后一次机会,十息内,全滚蛋!武官,准备开笼……放狗!” 哪用十息,这话说完三息间练武场就空旷了。 长孙无斫最倒霉,只见陆葆真带着一众逃学的勋臣子弟刚刚赶来,不偏不斜和他拦路而撞。陆葆真呼唤众伙伴:“就是他!打!” 近两年平城最大规模的一场混战就此开始,一边是帝室子弟,一边是勋臣八姓的后辈。 待所有人打疲惫时,奇怪的鬼哭狼嚎声碾着地面而来。 “不好、快跑!刺史放鬣狗了!” 前后始末就是这样。 元子直等人回到崔学馆,正是乌云汇聚,雷最密集的时候。 众人莫名其妙的心虚,丘睿之问:“你们说孔夫子会不会罚咱们?” 元子直:“不会,明天不上大课了。” 长孙稚、胡二迢几名女郎因这场群殴和好了,她们走在后面,纳闷怎么没看见元珩。 元凝冷笑:“怎么还没想明白?元珩一定猜到刺史会惩治我们,所以他不是走散,一上午他肯定在崔学馆里!” 最前头的亥也仁突然晃胳膊:“快扶住我,两顿没吃,我眼冒黑星了。” “什么黑星,是土蜂!” “怎么回事?好多只。” “哎呀,是好多,不行,缠上我了,该死的蜇着我啦!” “啊!看那团黑东西!蜂群——这么一大团蜂群!天啊快跑——” 从事后的调查看,是一道雷把“固常”禽林里一棵树劈断,这棵树倒下的周围有土蜂窝,成千上万的大土蜂因为受惊全部飞出,见活物就蜇。遭殃的人可不止呆在屋外的,还有小学童听到房门“砰砰”响,以为有人敲门,结果可想而知。 好险!尉窈所在的庭院杀来蜂群时,她冲进了门,关严房门后用纸把那道长门缝填死。 奚骄寄宿的地方远,不得已冲进一间杂物屋躲避。 元珩跑步是真快,撵着那只鹦鹉到了它主人柳夫子住的地方,也躲过一难。柳夫子教“国风”学舍,非常严厉,不畏权贵,上个月陆葆真、长孙无斫便是被他逐走的。 (本章完) 第27章 如果我再强大呢? 第27章 如果我再强大呢? 细密的雨丝终于下起来,再加上崔学馆应对及时,令仆役点起艾草火把四处熏,总算在天黑前把土蜂杀了个七七八八,这期间不断有医者被请来,出入各个庭院进行救治。 尉窈不知道的是,前世被蜇死的几人,正是她在禽林遇到的那些奴仆。固常禽林建有工具屋,这一世因为他们在鸟窝掉毁的地方停步片刻,因而在蜂群涌出时,走到了工具屋附近,逃过这场死劫。 夜深了,雨转雪,黑色大地渐渐浮白。 远处,关闭的北城门被骑队叫开,是州军,他们功成归返! 元刺史冒着风雪过来,看着被抬回的二十几具自己人的尸体,不禁悲愤下令,将柔然贼子的头颅插在道边以祭英魂。 西一坊的崔学馆。尉窈写字写得疲乏,试探着将门微敞,还好,没有土蜂。寒气令人恢复精神,她回想奚骄提起消灾会发生的案子,越发觉得不能倚赖自己的重生。 因为前世她没从奚骄嘴里,也没从任何人那里听到此案。是根本没发生过吗?那今世为什么就发生了呢? 尉窈在心中道出答案:“所以我自身的改变,可令周围改变。将来我有更多改变,周围之事也会因我改变更多。那如果……我再强大呢?” 真冷啊,她打个寒战,望向天空。 和此庭院颇近,隔了两条道的另个庭院里,房舍布局大体一致,也是倚着边墙有间不坐北朝南的小屋子。 这间屋是奚骄在住,是他主动选的,因为屋小可以独住。 他刚才睡了一觉,梦到在禽林修补鸟窝,没有尉窈的出现,很快乌云遮顶,蜂群也遮顶,鸟窝如出一辙地掉下树,他和元珩顾不上看,一边挥打土蜂一边逃跑,跑着跑着,那只鹦鹉出现在他们后方,只冲他不停地呼唤求救:“等等我,奚骄。” “等等我,奚骄——” “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奚骄——” “奚骄!” 他就这么被吵醒,恍惚中觉得鹦鹉最后那句变成了清脆的小女娘声,像……尉窈? 使劲呼一口气,奚骄想把尉女郎从念头里驱出去,可惜没做到,中午和她交谈的情景反而清晰涌进脑,令他不由出神。 先前他觉得尉窈是鲜卑人里的另类,扭捏、腼腆、娇气,凡他讨厌的性格她全具备。为何今次她反常?他提起的那桩案子关系她安危,她一直镇静听着,不紧张、不生怒,也不唐突追问曲家跟那桩案的详细牵连。 “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算了,反正那些无赖要被遣往边镇,不会有机会再害她。” 这时有人在外敲门,声音像憋在瓮里一样奇怪:“奚骄,是我,元珩,开门。” 被一掀,奚骄惊诧坐起! 这次他才是真醒,原来刚刚做了个梦中梦。 门一敞开,元珩鸠占鹊巢冲进暖和被窝。 经冷风骤吹,奚骄没了困意,坐到书案那把烛灯点亮,回头发现元珩鼻头变成个大肿包,立即明白对方为何过来了。 他问:“屋里进土蜂了?” “昂。”元珩恨道:“绝对是被人放进去的,好几只呢!我睡前看过窗户,好好的咝……可现在破了,哪那么容易破?一定是元凝干的,白天怎么没蜇死他呢!咝……”真疼啊! “亥也仁呢?” 元珩和对方同屋住。 “不知道,我逮住一只蜂塞他被窝里了,不知道现在醒没醒。你干嘛?多晚了还研磨?”“睡不着,练练字。” 元珩猛地坐起,鼻子、连带两颊都瞬间剧疼,不过再疼也打消不掉他的兴奋:“差点忘了要紧事,本来想明天找你说的。你不是让我撵那只鹦鹉么?” 他故意停顿。 奚骄懂了,佯作好奇问:“然后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大事!那只鹦鹉有名字,叫‘有来’,养它的主人是教国风学舍的柳夫子。我追到那的时候,柳夫子在内室和你们训义学舍的郭夫子说话,我清清楚楚听到了‘下月联考之题我已’八个字!” 奚骄:“你是说……出下月联考题的人,很可能是柳夫子?” “对!这可真是上天送到手的运气啊,我若提前得到考题,哼哼哼……” “别胡来,泄露考题之过跟逃学犯错可不一样。”没有太深的交情,奚骄浅劝即止,自顾练字。 次日清晨,黑云连天雪叠泥。 尉窈把一双备用布鞋放进竹书箱里,背好了书箱再戴黑色兔毛风帽,面系毡巾,最后戴上手套出门。路真滑啊,学子们埋头行路,相遇不相识,尉窈和另个女学童一前一后进来训义学舍,对方摘掉了红纱笠,她才看清是郭蕴。 趁别人还没来,俩小女娘都赶紧换鞋,一起在门槛处把湿靴的泥污磕掉。 尉窈先询问对方有没有被土蜂蜇。 郭蕴撅下嘴讲述:“好倒霉啊,偏昨天离开竹林晚,发现有土蜂的时候,馆奴护着我们,几个同门又把我护在中间,我没事,他们全被蜇了。你呢?” 尉窈摇头:“我回住舍及时。” 这时另两名学童来到,鲜卑风俗穿戴,头系圆顶灰色狐毛风帽的是奚骄,戴白茅草笠的是崔尚。 崔尚脸上、左手背各有一肿包,见郭蕴向他露出歉意,他反过来宽慰对方:“昨天敷过药,早不疼了。” 他和奚骄往屋里走,愉快地问对方:“奚同门,听说元子直他们昨天在州府外面和好些勋臣学子打起来了?” “嗯。” “哎呀,不知道尉茂参没参与?尉同门,尉茂这次联考在你们学馆的前三么?” “在前三,他去了郑族学馆。”尉窈说完往后方旁听学童的位置走,太好了,她和奚骄各有书案,不需再紧挨。 在她琢磨崔尚和尉茂到底是何种相识关系时,其余学童陆续来了。 纷纷杂杂的闲谈声里,奚骄突兀的讲述只有尉窈能听清:“你同门尉茂的姨母,和郑族小学馆叫郑遵的学子他母亲是至交契友,郑遵母亲是崔尚同门的姑母。” 尉窈惊愕,惊的不是尉茂跟郑遵、崔尚有这样一层渊源,而是前世郑遵帮助她,把笔记借给她的时间得将近一年,那么长的时间段里,郑遵从未提起过尉茂。这不符合常理,正常该如崔尚这般。 (本章完) 第28章 攻破谣言 第28章 攻破谣言 疑虑心中过,没耽误她回奚骄:“明白了,谢奚同门告知。” “小事。倒是得谢尉同门昨天不顾危险没独自离开,一再劝我和元珩。” “年初三秉芳肆出事时,奚同门也同样冒着风险帮的我。” “看出尉同门不愿欠我人情了。” 尉窈目光落回自己书案,算默认他的结论。 奚骄严肃了态度:“可是秉芳肆的案子不一般,不断有人被牵扯进去,短时间内结不了案。昨天的相帮,只够抵还我刚才的告知。” 尉窈重新望向他。 这回是奚骄不再睬她,默认她的念头……她仍欠着他一份大人情! 今天是郭夫子讲课,新诗《氓》是学童们迄今所学里最长的一首赋体诗,是十五《国风》篇里第二长的诗。 每位夫子讲学的着重点不同,郭夫子偏向于诗体结构的解析,这种解析的过程,会时刻把从前所学的诗体手法用来比较、印证,所以需要记录的笔记非常多。 中午课结束后,天色亮多了,尉窈看见有三个同门没走,她便也继续在学舍读书,这里点着火盆,算不上温暖,不会冻僵手已经令她知足。 到了傍晚,馆奴过来提醒,她才看到只剩她一人了,赶忙换回皮靴回住舍。雪变小,风变大,没走多远把她冻透,靴子再次浸湿,俩脚跟直接趟在冰雪里一样受罪。 进来住舍,屋内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好在那个叫“朝夕”的馆婢看见她回来了,和晚食一起送过来两个热乎铜炉,一个暖手,一个塞在被褥里。 尉窈裹上被子,继续背诵今天郭夫子讲的所有内容,背滚瓜烂熟后复习之前所学。复习得讲究方法,她的方法是给自己出题,今夜之题是拣出有赋体手法的诗,手冻僵了就大声诵,暖和过来就写,交替而行,孜孜不怠。 她没忘记答应尉茂的事,待困得没大有精神了,她开始写《氓》诗笔记。 陋室冰寒,烟霏雪散,转眼两天过去。 北城方向,沉重的城门嘶哑开启,高娄跟在商队里启程,离开了这座让她遭受不公,也收获友情的旧都城。 尉景挥着手和她告别,没忍住,打开对方留给他和尉蓁、尉窈的信,上面写着:我在平城遇到了属于自己的娄宿星,愿诸君学业有成,岁岁欢愉,后会定有期。 尉景念出最后那句“后会定有期”,接着给自己找到再逃课的理由,北城离尉族学馆太远,他就算跑也赶不及上第二堂课,不过这里离着郑学馆近,好些天没见尉茂了,这就买些好吃的找伙伴去。 幸好去了!二人一会面尉茂便问:“你明天问问蓁同门,她和窈同门要帮的那个高小娘子找到了么?就是前些日子在州学馆闹跳井的女学子。” “你说高娄?”尉景拿出了信:“我刚和她分开,她今天归乡,这封信就是她留给我的。怎么了,怎么问起她?” “最近北郊不是出了事么,都在说死了不少过往旅人,不知道谁先传的,说有具没被认领的尸体很像高小娘子。” “胡说八道!!谁传的,我非撕烂他嘴!”“攻破谣言的最好法子是事实。把信给我,你别管了。” 郑学馆离州学府最近,州学府的任何消息、流言均先传到郑学馆,反之一样。有高娄的书信为证,当尉窈离开崔族返回己族上课的时候,已经没人再讹传高娄的死讯了。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呢喃着仲春的到来。 天气迅速暖和,小学馆里诵起了新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此诗脍炙人口,重叠部分非常特殊,堪称句句摇曳,字字如歌,即使不学无术的顽童也早会念述。但偏偏是如此直白抒发情感的诗,令各学馆的夫子讲解起来十分头疼。 原因往浅里说,是大魏至今对婚姻年龄没有制定律法,百姓大多延续旧习在十五岁之前成亲,早至十二岁的都比比皆是,以致情窦初开的岁数更为提前。 往深里究,便是“师法”、“家法”的各自坚守。人们对诗的理解自古存在分歧,即使《木瓜》开篇之《序》的观点写得清清楚楚,此诗是卫国人为感激齐桓公济困扶危而做的,可有些儒师、大部分民间百姓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永以为好”就是在咏男女之情!“投木报琼”的行为,就是想和佳人定情的最好互赠! 学童武继、尉简、尉戒之便是后类理解的典型,三人情窍还都开得早,所以今天读诗格外起劲,时不时夹杂嬉笑,或挤眉弄眼叽叽咕咕。 武继坐在尉蓁后边,尉蓁本来就因跟不上学业而心烦,终于忍无可忍回过身,抓起对方诗简就要砸!武继往后躲,背撞尉戒之的书案,后者更癫了,发出“哦哦”怪叫。 段夫子气得咳喘加剧,第一次弃课离去。 尉窈真是哭笑不得,她记起来了,这事前世也发生了,几乎一样的情景,两辈子竟都没听到《木瓜》诗序的讲解。 尉菩提埋怨那几人:“你们想闹能不能等到下课再闹,这回好了,把夫子气走,全听不成课了!” 只有尉蓁羞愧。武继不光不知错,还摇头晃脑继续惹她:“你看你,把夫子气走了吧?” 诗经一舍就这么提前放学。 曲融近几天总留在最后走,今天也是,因为他心虚,在说服自己和那几个无赖犯的罪行无关、一点都无关前,他没底气和尉窈对视,不敢像从前一样负气。 回想元宵节前消灾会开始的那天,他按阿父的嘱咐去桑衢街,那里太挤了,阿父牵着骡车堵在那,前进不动,后退也退不了,便把烦躁又发在他身上,然后说刚才看见茂公子带着一群伙伴过去了。 反正阿父不管找什么原因骂他,很快都会变成相似的训斥:“不争气啊,你都和茂公子是同门了,为啥不跟着一起玩耍?” 街面上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他被阿父揪着耳朵训! 他已经是读书人了,颜面往哪搁? 那天曲融终于把憋了许久的怨言嚷出来!一句句,早在他心里嚷过无数回。 师法、家法:第9章的时候提到过,先有“师法”,后有“家法”。在前汉时期,朝廷设置有经学的讲解博士(博士是官职),他们所传的经法,叫“师法”;后来,每位大师的弟子们往下传学术时,产生不同的理解,形成各自的“家法”。师法如江河源头,家法如江河分支。 (本章完) 第29章 全都考 第29章 全都考 “茂公子不是一般的尉族人,是真正的勋臣贵人,咱家跟他攀不上亲!人家每次出行根本不叫我,我怎么跟随?我都没处知道人家要干啥,我怎么跟?!” “阿父你是不是还常看见茂公子跟一个女学子在一起?她也和我一个学舍,她家比咱家穷,可人家阿父是夫子,所以我比不上人家,满学舍我谁都比不上!” “还有,我和这女学子一见面就吵架,我也不知道为啥我说什么她都看不惯我,反正有她在,茂公子更烦我、更不愿让我跟着!阿父你知道了吧?知道了吧!” 曲融回想到这,头垂低,拳攥紧。那天,和阿父相熟的几个无赖就站在骡车边,那是一伙偷蒙拐骗的混人,曲融知道自己声嘶力竭的话,对方全能听见。 “听见的人多了!”他咬着牙自言自语:“谁有证据是我指使的?这个学舍的女学子不止她一个,我又没具体指谁。再说我才多大,我和阿父吵嘴,所有话全随说随忘!一帮蠢人,一帮坏人,谁知道他们会起那么坏的心?真坏啊,都不知道能不能讨好我家呢,就先动了害人的坏主意。” 曲融哪知道,他心虚的种种异常早被尉窈看在眼里,再琢磨曲家曾经混迹市井的隶户身份,尉窈基本把这桩案子推算清楚了。 可是州府都不继续查曲家,她推算清楚又能怎样?纠结于此,不但一无所得还会耽误学习,因此这些天偶尔心头气愤,她便劝解自己:没被那几个无赖害到是她的本事。 再说了,来日方长! 忽然,有人在后面用纸团丢她,每次都用她容忍范围内的讨厌招数来打招呼,还能是谁? 尉茂问:“你再出神就走到沟里了。我去书坊,你去么?” “我得去崔学馆,孔夫子让我今天去拿解题。”这次离开崔学馆时,她还跟上回一样把疑难汇到一起,交给了孔夫子。 尉茂脚踩纸团,把课上写的《木瓜》古诗与泥土碾作一起。“陆葆真让我问你,休沐日去不去有梅园林?” “你们又要赛马么?” “不是。这次她要和长孙无斫那伙人决出高低,分武斗和文斗,文斗得请你帮忙。” 尉窈笑:“行,我去。”年前在牧场摔了,葆真的敷药情谊她一直记着。 崔学馆。 现在尉窈是孔夫子承认的弟子,到达后说明来意,便有馆婢引路把她带到夫子们所在的舍区,好巧不巧,和慌慌张张的元珩撞了个面对面。 他惊讶:“哭包,怎么是你?我说我这么倒霉呢!” 尉窈更惊讶,对方怎么穿着馆奴的衣裳? 扑辣辣——又见青羽鹦鹉,它飞落到院墙上尖声叫唤:“孽障,孽障别跑,孽障。” 元珩迅速交待:“谁问你都说没见过我。” 他刚跑走,院里就有人暴喝:“谁干的?刚才谁进屋了,啊?” 尉窈示意馆婢别傻站了,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孔夫子住的地方最靠里,一侧院墙外栽满银杏树。院里、屋内皆安静,尉窈进来时,见崔致、孔毨也在,他二人均是入室弟子,正坐于夫子下首各据一案练字。尉窈向夫子揖礼,与二位同门揖礼,拿到了答题没立即告辞,她把上午学堂里的事简略一说,表明恳求:“弟子灵慧不足,习惯以勤补拙,从来不敢落下课业,所以还有一求,想劳烦师兄讲解《木瓜》诗序。” 小小女郎,说话有条有理,令孔夫子肃颜展笑:“坐,就在这,由你崔师兄讲吧。” 崔致恭敬应“是”,把刚才练的几页纸推给尉窈,内容是《鄘风》篇里的最后一首诗《载驰》,元宵节之前学过的。 他讲道:“相信尉同门看出来了,《木瓜》诗序所写的背景,发生在《载驰》诗序背景之后,结合《载驰》,可看出卫国当时被狄人攻占的紧急……” “此诗重在‘投木报琼’。以男女情意解读十分简单,礼尚往来,永结同心。以诗序所言之意解读,齐桓公救助卫人是国恩,齐桓公为春秋五霸之首,那么‘投木报琼’一定不是他想要的报答……” 崔致讲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诗序前后之史阐述透彻,孔夫子向来怜惜贫寒出身的学子,命令馆婢把尉窈送回东四坊。 赵芷早在女儿必经的路口等待着,母女俩再买些卤食,回池杨巷时,尉骃正好走到,一家三口有说有笑,踏夕阳归家。 二月十日。 总算到了休沐日,尉窈按约定时间和茂同门、景同门碰面,方知道了元珩闯的祸,那厮可真胆大,竟然去柳夫子那偷看本月联考的考题! 尉景一提这事就兴奋:“窈同门,你猜他看到考题了么?” 景同门向来是心里想什么全能从脸上表现出来,尉窈观察着,再结合那天元珩的举止,于是她回:“我猜他看到了,但是看到的……只有寥寥几字的题目,无具体试题?并且题目……出人意料,让他怀疑上当了?他怀疑柳夫子早防备考题被别人看见,然后在显眼的地方摆放了一份假考题?” 别说尉景了,尉茂都被她越来越准的推断惊住。 可他们的吃惊不止于此! 尉窈还没讲完。 她猜到最后突然想起来,想起学子们倍感无奈、考试过程最狼狈的一道考题,自从那道题第一次出现,立即成为全平城小学童的灾难,它好似夏时雨、冬时雪,每隔一段时间就再度成为联考题,即使学子们适应了考它,也顶多一、两人可得满分成绩! 前世她没听过此题有被泄露的消息,不过以它的考核法,提前知道又能怎样? 尉窈疑惑的呢喃出声:“全、都、考。” “啊——”尉景鬼叫:“你连这都能猜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窈同门你也去偷题了。” 尉茂喝止:“别胡说!” 接下来的路,尉茂把元珩的偷题经过讲述。 元珩不知从何处确定了本月联考的出题人是柳夫子,于是动了偷看考题的心思,趁着柳夫子去茅房,那厮假冒馆奴溜进屋舍。事情顺利到反常,元珩找到的第一个木盒就实现了他心愿,里面装有纸卷,纸卷背面写着“本月考题”四字,然而展开纸张,写着更少的三个字:全都考。 (本章完) 第30章 只参加文斗【感谢本文第一位执事】 第30章 只参加文斗【感谢本文第一位执事】 上当了! 元珩慌张逃离两天后,发现崔学馆没人查这件事,更觉得窝囊,简直白折腾一场。他憋不住郁闷,把偷题的事告诉了同屋的亥也仁,一传二,二传三,到现在连尉窈都知道了。 她晓得尉茂的言外之意,保证道:“我绝不往外说。” 尉景一双眼心虚乱瞟,因为他才向伙伴保证过不久。 有梅园林到了。 这里是月初武官比试的场地之一,挖下的壕沟、堆高的土垒、部分比试器具都在。尉窈紧跟两位同门,发现园林的景致布局和上回来时大变模样,且东边多出个骆驼场。 长孙无斫等帝室子的集合地就是骆驼场。 陆葆真这边的勋臣子在原来的骑射场里。 不管己方还是对手,所有人年纪相近,最多差两岁。 尉茂、尉景和队伍伙伴一一打招呼,尉窈暗记每张陌生面孔的姓名、来历。 陆族的人自然最多,分别叫陆葆幻,陆葆宥,陆征品,陆甲衣,陆伐山。 其次是贺族过来的帮手,有四人,以贺荣为首。 穆族三人,以穆岱为首。 尉族的人就是尉窈三个。 已经到齐,共十六人。 伙伴们是仗义帮忙,陆葆真提前说好了,赛斗所需的十匹良马全由她出,此刻这些马正悠然地啃草皮。 今天比试规则是先进行各项武斗,如果哪一方人马在武斗对战里全输,那文斗就没进行的必要了。 穆岱问:“武斗好说,赢输一目了然,文斗怎个比法?谁出题?” 此事是尉茂和对手去谈的,由他解释:“两边各邀汉世族子弟作为公正方,由公正方出题。咱们邀的是郑学馆的郑遵,崔学馆的崔尚。长孙无斫邀的是崔学馆的崔致,王学馆的王济。” 尉窈仔细听着,她已知郑遵、尚同门是尉茂的知交,那他们来此肯定是受尉茂邀请。致同门性格清傲,能参与鲜卑子弟的事,只能是奚骄诚心所邀。 至于王济……尉窈不好奇对方和哪名帝室子交好,只是乍听太原王氏子弟,怎能不又一次忧心蓁同门。这一世,尉蓁还会嫁进此族么?还会重蹈孕期殒命的悲惨命数么? 现在想再多都没有用,尉窈继续听对战规则。 按约定,文斗在下午开始,公正方四学子得接近午时才过来。 太阳高升。 长孙无斫那边还在陆续来人,陆葆真暗暗记对方人数,已经比自己这边多四个人了。她让从弟陆甲衣过去问问,问几时可以开始。 尉茂说道:“我去吧。” 他很快回来,把对方队伍的情况说明:“那边人到的差不多了,因为临时加人才耽搁。加的元珩,说是受了伤还非要来,奚骄去接的,稍等等,应该快到了。” 一众伙伴同时猜到原因。 只有粗嗓门的陆甲衣嚷出来:“别是偷考题的蠢事被元刺史知道,把元珩打断腿了吧,哈哈。” 没有接话的。 更证明假考题事件已经众所周知。 陆葆真:“说正事。即使我们的对手不算元珩,等奚骄来了也有二十一人。我先讲上午武斗怎么进行……”前两轮只斗马,每轮耗用三匹马,分别是跨壕沟、越障碍。 第三轮较量骑技,绕大骆驼场的外圈跑三圈,双方各出四人。 第四轮比试投石,均只能选一人上场。 第五轮比试超距,也是各一人。 最后一轮,拔缏绳,最少出七人,最多出八人。 伙伴们正要讨论各自参加哪项比斗,陆葆真更加严肃道:“对战的规矩是,每个人、每匹马都只能进行一场比试。每一场输掉的人,不能参加下午的文斗。”反过来一样,自己这边如果文斗全赢,而长孙那边没能全赢武斗的情况下,算长孙的队伍战败。这点不可能实现,因此她没必要说。 “啊?” “什么?” 陆甲衣的粗嗓门盖过所有声音:“从姊,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的话我还能再找好些帮手。” 陆葆真向持着同样疑惑的伙伴们解释:“我和尉茂合计过了,咱们勋臣诸部里愿意来帮忙的,属你们最能打,多找来人也不能上场。文斗更如此!你上个月联考倒数第一,你那些狐朋狗友识字吗?从现在到你上场,闭嘴!” 最后几句当然是骂陆甲衣。 尉景憋笑憋得嘴巴抽搐,悄声问尉茂:“陆学馆上月被退学的是陆甲衣?” “嗯。”尉茂应完,大声说明:“这就是我找我窈同门来的原因,《诗经》两次的联考成绩她都是我尉学馆第一。” “哇,你好厉害。”拍掌夸赞的是陆征品,他年纪最小,说话声犹带着稚气。 陆甲衣最讨厌学习好的,但他不敢吱声。 尉茂建议:“尉窈不要进行任何武斗,只参加文斗。” 陆葆真立即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阿窈,下午得指望你了。” 尉窈一息都没迟疑:“放心!”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过对付真正的小学童她都没信心的话,可真是白重生了。 这时,园林里来了一队车马,有穿兵服的武士随在车两侧。 “是不是元珩来了?” “一定是。怎么牛车后面有两辆……是兽笼车么?”车上搭盖着毡布,看形状像。 元子直、周泰骑马从骆驼场出来,驰向押着三辆车的队伍。 最后一辆车的毡布突然被撤掉,果然是兽笼车! 撤毡布者是奚骄。今天他束了发,戴黑绸小冠,厚实的黑色裲裆绣有火焰赤纹,所乘玄驹无鞍,十分高大,和它的主人一样引人注目。 不过引在场之人震惊到喧哗的,非这一主一骑,而是兽笼车里有一只庞躯虎兽! “啊!”众人再惊,见元子直把另辆兽笼车也揭开了,里面是只幼虎。 尉窈问:“是年前放在明堂牧场的虎么?” 尉茂往她跟前挪一步,回道:“是。在牧场供各部族民看了几天后就拉进刺史府了,元刺史只养着母虎,把俩幼虎送给了元珩和元瑀。” 当他说完,趴在担架上的元珩被家奴从最前头的牛车里抬下来。 尉窈看着一匹匹仍在吃草的马,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于是往这种可能上引导尉茂:“出行携带自己的猛宠可理解,为什么把母虎也运来?” 拔缏( biàn)绳:就是拔河。缏是指用麦秸编成的辫子形的东西。另外,本文里投石是扔铅球一样的运动,只不过扔的是石头;超距是跳远。 (本章完) 第31章 他们耍诈 第31章 他们耍诈 尉景非常喜欢马,便只会考虑马,他担忧道:“如果虎叫,会不会吓到我们的马?” “难怪。”尉茂神情变,立即对伙伴们说:“警惕,他们要耍诈!如果他们在前两轮斗马时假装伤害幼虎,就会引发母虎喊啸。而长孙无斫准备的十匹马全是老马,刚才我去那边时还奇怪有的马身上带伤,原来如此,那些马很可能是六镇淘汰回来的战马!” 边镇战马历经百战,被淘汰有受伤的原因,也有体力跟不上的原因,不管是哪种,都不会被几声虎啸吓破胆。 但陆葆真准备的温顺壮驹就难说了。 贺荣:“提前准备吧,看这情形,阿茂猜的是对的。” 因为兽笼车重新拉动,朝着第一项比试的壕沟场地去了。 “他们可真卑鄙!” “元珩太损了,活该被打个半死。” 贺荣冷笑:“不,我觉得像奚骄出的主意。” 尉茂:“说不定不是元珩非要来,是奚骄唆使的。没时间犹豫了,我们得改变上场策略。” 陆葆真恨恨咬牙:“狗交狐狸,一群不要脸的!还那么多人喜欢奚骄,浑身瞎的只剩眼了!” 骂完,她与尉茂、贺荣、穆岱四人围蹲一圈,开始商量第二种对战策略,其余人站在后面听。 也幸好如此,才没人看见尉窈突然羞红的脸颊,尉窈为自己易害羞这个毛病烦恼过不知多少回了,她赶紧迎着凉风吹,把脸上的烫意吹下去。 她懊恼道:心虚什么啊?陆女郎又没骂你!这辈子你跟奚骄顶多是同门,还是相互嫌弃的同门。 再说壕沟那边的情况。 长孙无斫队伍里的人全聚过来了,有人要看元珩的伤,后者死死揪着腰带。 闹哄哄中,奚骄问长孙无斫:“那边的人数没变吧?” 后者隔笼观虎,稀罕的眼睛都快笑没了,听好友问,才舍得回神:“放心,陆葆真能邀到哪些人,我比她都清楚。” 周泰气笑,撵对方:“行了,和虎玩去吧。” 然后他与奚骄走到旁边详说:“昨天我又让人从陆甲衣那套了话,确定他们一共十五人,马匹全是陆家草场的,各个温顺。如果戏虎成功能暴发虎啸,三轮斗马他们输定了!” 奚骄:“还有谁比元珩更熟悉幼虎呢,会成功的。” 周泰不解:“可是虎有灵性,元珩戏幼虎,气母虎,幼虎以后不服他驯怎么办?” “他若始终驯不服,我愿买来一试。” 什么? 周泰佩服之至!整个队伍里只有他知道元珩的临时加入,是奚骄在暗暗促成,难怪他总觉得一场对决而已,凭真本事又不是赢不了,何必耍诈显得胜之不武呢。 原来奚骄另有目的,想谋这只幼虎。 好……可怜的元珩啊。 既然一切就绪,便由亥也仁过去喊陆葆真的队伍过来。 等待的闲时,周泰看见聚于兽笼车处的仆役堆里站着飞鸣,他提醒奚骄:“你带飞鸣那奴来,不怕尉茂还记恨牧场的事?尉茂可是个睚眦必报的狠人。” “尉茂还是个聪明人。他看见这一对虎,很可能不参加骑马那场比试,那他会参加什么呢?”奚骄轻轻松松把话题转回到武斗。 但见他眉心发紧,望着那群过来的对手中有个娇小的窈窕身影,奚骄“呵”出一声笑:“上当了,他们武斗为次,偏重的是文斗。”周泰没明白:“什么?” “他们耍诈,看清了么?十六个,多了一个人。” 有诈可耍、敢耍,都叫本事! 双方终于剑拔弩张面对面,陆葆真、长孙无斫都是第一次当“主帅”,眼里更迸发着“战”字! 再废话没有意义了,武斗正式开始。 第一轮,放马跨壕沟。双方同时放三匹马,每匹马只有一次跨越机会。 六个散发土腥气的深坑呈一字排开,长度均是两丈、宽一丈。马出发的位置也在一条线上,和泥沟之距是十丈,足够奔跑起速了。 元珩的两个兽奴拿着鞭子候在幼虎笼边,攥劲蓄势,只待公子下令。另个铁笼里的母虎焦躁不安,大爪在不停钩打铁栅。 长孙无斫的狐狸眼下弯四道弧,笑着对陆葆真说:“今天不跟你争了,第一场你传令。” 终点的伙伴也过去壕沟对面站好了,陆葆真情知这一场得输,可气势不能输!她高声呼喊:“放马!” 元珩在幼虎笼边急忙下令:“抽。” 两条皮鞭并不真正抽打幼虎,可怜母虎哪能看清,它疼子心切,立刻“嗷——”声咆哮。 陆家的三匹马刚脱了缰绳,就被吓地嘶鸣、跳蹄、乱窜。 反观长孙队伍的三匹老马,非但不惧,加速还比平常要快。到壕沟边了! 跨越。 跨越。 像飞马一样跨越! “戾——戾戾——”三匹老马这才昂首而嘶,骄傲直视兽笼方向。它们经历惯了箭雨风霜,曾经的主人只教过它们搏斗,没教过退缩! 陆葆真窝囊地攥拳,讽刺长孙无斫:“笑够了么?还不速速拉着你的‘战车’换场地。” “哈哈,哈哈,对,你说的对,笑够还早呢。伙伴们,走!” 极有成就感的元珩重新趴好,担架移动间,他看到了尉窈,真是愉快变晦气,他喊奚骄:“奚骄,奚骄!那个哭包怎么在这?她不是尉部落的下等族民么?她姓尉是自己给自己贴金,有什么资格来这?快快快,把她撵走。” 此话难听,讲的却是实情。鲜卑部落、越是大的部落里的普通族人,往往由俘虏组成,跟掌握部落权利的氏族没有血亲关系。族民想生存繁衍,必须倚靠氏族;氏族想开拓耕田和牧场,得继续掠夺各地各族的百姓。 当平城成为大魏的都城时,急需增长人口,诸部便携带族民来这片土地落户安居。后来,朝廷为了强化王权,实施均田制,决定将鲜卑百姓编入户籍,从此脱离各大部落的控制,改为国家缴绢纳粟。 在造户籍的过程中,各种稀奇古怪的鲜卑名被简化,不过绝大多数百姓还是以部落为姓。 到了前年,陛下下诏鲜卑一百十八氏皆改为单姓,像尉窈家这种无耕田、住在城里面的荫庇户,当然又一次随部落单姓而改。 也就是说,大魏姓尉的人多了,只有尉茂、尉景等能追溯到功臣先祖的,才是真正的尉氏勋臣子。今天这场权贵子弟间的决斗,倘若较真,尉窈确实没资格参加。 简单解释一下“荫庇户”。北魏初期实施的缴租法叫“九品混通”,就是把民户分成九等来征收绢布,还要时不时征粟充为军粮,百姓活不下去,只能依附到世族里当佃客、部曲、奴婢,这些人全叫“荫庇户”。 荫庇户的好处是没有官役,坏处是给豪强当牛做马。 至于孝文帝(小说里现在的皇帝)颁布的“均田制”,只针对自耕农,不是所有平民都能分配到耕田。 (本章完) 第32章 尉茂有绝技 第32章 尉茂有绝技 奚骄把元珩一堆破话听完,自认给足对方面子了,他自己看不惯尉窈是一回事,被人当面贬低同门是另一回事! “伤怎么样了?”他先询问元珩一句,再向这厮腚伤最重的地方摁下去。 “啊——”元珩仿佛烧烫的鲤鱼一样挺腰,“你轻点儿啊!” “以后当我面数落我同门,也轻点儿!” 从壕沟场地走到土垒场地的短短时间里,俩人翻脸。 后头的元子直全看在眼里,他来担架边劝元珩:“咱们是来帮忙的,长孙无斫不在乎陆女郎那边多个人、少个人,你就别……” “你以为咝——,你以为我真是冲着哭包的出身么?我跟你说,我偷考题那天一出夫子居院就遇见了她,当时我就觉得要倒霉,果然!” “你这可怪不了尉女郎。” “哼,我跟你说不清楚,不信你等着,今天够呛顺顺利……啊!元——子直你……” 元子直的手摁在了刚才奚骄摁的地方。“还疼啊?快歇歇嘴。” 双方第二轮上场的马匹很快择选出来,需要分次序比。 规则是每队出一人,不能接触马,只能驯导着马匹独自跳过三个土垒障碍,再让马独自攀爬较陡的土坡到达终点地。 刚才的输方先开始,由胜方传令。 长孙无斫腆肚叉腰,一脸贱相看着陆葆真,直到她要忍不住骂他了,他才笑眯眯呼喊:“放马!” 引导马的女郎是陆葆真的庶妹陆葆幻,这是匹棕色马,太胆小了,早被那只大虎吓慌,从起步就不听吆喝。 陆葆真不愿别人嘲笑小妹,主动喊停。 接下来更无悬念了。 在安逸之地驯养的马,证明只能在安逸之地驰骋。在战场磨砺过的马,则遇弱直前,遇强也勇往! 陆葆真队伍再一次输,所有人转回骆驼场。 第三轮较量的是骑技,双方均出四名骑者,马匹则是各自剩下的四匹马。 路线为骆驼场栅栏外的土道,跑满三圈。 长孙无斫别提多畅快,催促道:“还是你们先出人,赶紧吧。” 怎么都是输,陆葆真更不想磨蹭时间,随她挥手,小伙伴们出列,分别是陆征品,贺家两名小郎,穆家一小郎。 长孙无斫趁机奚落尉茂:“咦?她找你来不就为的这局么?你确定不上?” “必败局,我为什么要上?” “哈哈,难得难得,头回听你尉三认怂。不过我不喜欢赢得太顺,很没趣,这样吧,别说我太欺负你们,尉茂,只要你上场,三圈不摔马跑到终点就算平……算你们赢!如何?” 尉茂也笑:“没看见我们这边少了个陆葆宥是吧?我让他去街上喊人了,招呼附近之人来园林看猛虎。你猜元刺史知道他的虎被用在这种伎俩上,会不会发火?会不会问是谁怂恿的元珩?” 他目光天生凶煞,移至奚骄身上,缓缓加一句,“然后收走幼虎的驯养权?呵呵呵——” “放什么屁!”元珩破口大骂。 奚骄知道元珩没听懂,向好友说:“无斫,别跟他们废话了。” 长孙这伙人,要论谁最讨厌尉茂,其实是周泰,他放出狠言:“一场都别想赢。”陆葆真顶上:“赢不赢你说了不算!长孙无斫,你在磨蹭什么,还不速速出人,要是选不出来我帮你选!” 长孙无斫对陆家后辈可以说了如指掌,他迅速调换上场的伙伴,然后指着陆征品宣扬:“诸位以前是不是没怎么见过他,我跟你们说,这个脸蛋带皴的小熊孩是凑数的,叫陆征品,上马都得让人抱,哈哈哈哈。” “狗斫呜……”气煞也!陆征品要拼命,被陆葆真一手捂嘴一手拽,一直拽到马匹那硬把他托上了马背。 取笑之声更肆意,把场中的几头骆驼吵得厌烦。 随“开跑”传令—— “歘、歘”鞭响。 “嗷、嗷”虎啸。 长孙队伍的四匹战马全速奔跑。 陆家的四匹马也全速……乱跑,多亏尉茂早嘱咐尉景防备着,他二人立即骑上别的马把几个小郎阻截回来。 这个过程中,有兴冲冲的百姓跑来园林看虎,元珩今天外出带了几名州兵,他赶紧让州兵去拦着。 同一时间,四位清望公子作为文斗出题的公正方,在园林外面的“今吉”食肆会合了。这里是下午的文斗地点,按约定,长孙、陆两伙人在午时前过来,倘若只来奚骄、尉茂几个主邀人,那说明某一方武斗全赢,不用较量文斗了。 当然,此种可能不大。 四少年稍稍寒暄,围坐。崔致与王济奕棋,崔尚和郑遵叙旧。 郑遵讲话如其神貌,始终带着让人啼笑皆非的老成感:“阿尚还跟小孩子似的爱笑,上个月阿茂来我们学馆了,他真是变化好多。” 崔尚赞成:“第二次联考他便进了前三,确实是我没想到的,哎呀,有取就得有舍,肯定是减少骑练换来的。” “我没记错的话,上午的武斗里就有骑马一项比试?” “不怕,你忘了?阿茂另有绝技。” 郑遵扬笑点头:“是,确实称得上绝技。” 尉茂从会跑开始就整日被长辈撵着揍,练就了上房、跃远等各种逃跑本领,所以他想帮陆女郎稳赢一局的话,必定选“超距”那场比试。 崔尚询问正事:“文斗的题你准备了几道?” 郑遵在读的是《尔雅》,他回:“三道,应该够了。阿茂跟我说,他们多数人学的是《诗经》。” 崔尚看一眼王济,再看回好友。 郑遵明白阿尚好奇心重,与王济初次见不好直接问,于是郑遵先介绍:“王郎君读的是《论语》。” 都是灵透人,王济向崔致示意弈棋暂缓,然后言出题的事:“我是受周泰所邀,他找我时说一道题就够,两道题足够,三道题没必要。” 他越是一本正经复述周泰当时的话,崔尚越觉得好笑:“是这样,不瞒王郎君,今天决斗的两方我全打听了,只有周泰一人学《论语》。” 王济“哦”一声,思索两息犹豫道:“那我的题会不会出难了?” 崔尚笑得更欢快:“快改快改,不然考住周泰可就全军覆没了。” 崔致开口:“我们相反,《诗经》的题可以难些,多备些。” (本章完) 第33章 真的全都考? 第33章 真的全都考? “为何?”崔尚不解。 “兄长想想今天决斗的由来,他们积怨多年,为了稳妥压制对方,一定都预备了旁人打听不到的手段。兄长忘了,尉茂不是曾托你向一位同门要过笔记?” 崔尚念头飞转,明白了,从弟提醒他的是两件事! 一是尉茂或许会邀尉窈同门帮助陆女郎进行文斗,以尉女郎两次被分来训义学舍的经历,可知她的《诗经》基础和奚骄同门一样,都非常扎实。倘若出题的难度不够,奚、尉二同门全会答,就比不出高低了。 另外,从弟是提醒他收敛话,别干涉王济如何出题,原因同上,万一两方人里出现第二个学《论语》的,还比周泰学得好怎么办? 崔尚知错即改:“致郎提醒的是,我得再拟几道题,宁多勿缺。” 这时外头突然热闹喧哗,坐在食肆里也被吵到。崔致四人都带着奴仆来的,很快打探明白,有两辆盖着毡布的兽笼大车从有梅园林拉出来,里面关着一大一小两只虎,追车瞧热闹的百姓很多,虎啸得很凶。 四少年听完,均觉得虎兽跟今天的决斗有关,现在大张声势运走,莫非武斗结束了? 确实结束了。 陆葆真的队伍出人意料,赢了第五场的“超距”比试,是尉茂的功劳。长孙一伙人都没想到对手的胜算在平地跳远这一项,幸亏奚骄当时谨慎,拦住周泰没让其上场,不然文斗就没周泰的事了。 而后元珩遣州兵、兽奴先把虎兽送回刺史府,以免虎兽愈加烦躁,这便是街上突然人涌声嚣的原因。 现在两伙人马离开有梅园林,道上清静了,他们各走一边,斗着嘴前往今吉食肆。 长孙无斫睥睨对面道:“我之前看过一本书,有句话叫……胜而不骄,败而不怨。当时觉得这不应该吗?现在看,有几人能做到呢。”他眼形一笑弯若狐狸眼,所以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十分喜欢,厌恶他的极度厌恶。 陆葆真绝对是后者! 最后一场的拔缏绳,她和可以上场的七名伙伴全军覆没,可恶的是,对方早商量好了,赢的霎那集体松手,害她和队友一个压一个坐倒,当真狼狈和窝囊! 她喊回去:“希望你们文斗输了后,记得现在的话。” 长孙无斫笑相更癫:“我们输?你那边只有俩人能文斗,我这边二十一个!我们怎么输?有办法了,我们闭着眼睛写。”他装瞎扮摸,逗的周泰踹他一脚。 趴在牛车里的元珩掰着指头算,哪来的二十一个?糟糕,连他也算上了,他立即长呼气,绞尽脑汁回想学过的《诗经》篇章。 陆甲衣的大嗓门响起:“二十一个?哼,有一半会写字吗?还不如我吧,哈哈。” 亥也仁嗓门也不小:“你一个被休学的还笑我们?” “休学怎么了?我就是休两年再上也能赶上你!” 尉景紧接在后说:“你们当然不会被休学,呵,谁不知道州府小学的旧馆已经被叫‘寒子馆’,再加上有拜高踩低、缺师德的老鬼……” “尉景。”尉茂适时地喊住伙伴。 元子直正听得来劲呢,不禁问:“什么拜高踩低?谁缺师德?把话说完呀。” 尉茂拍下尉景的肩头,让其站在自己里侧,由他回对方:“话已经说完了。能听明白的不用问,听不懂的,自己去打听。” 这群纨绔子弟有个好处,就是打架、斗嘴稀松平常,既然刨不出根底,便没人再缠问。 有人走路快,有人走路慢,尉茂迁就着尉窈的速度,连带尉景,已经走在所有人的后面。 在园林里时,尉茂即察觉尉窈像现在似的揣有心事,以为她在担心接下来的文斗,便说:“文斗尽力就好,他们中《诗经》学最好的是奚骄,我信你就算赢不了他,他也一定赢不了你。” 尉景在旁鼓劲:“窈同门别怕。” 尉窈笑:“谢茂同门信任我,也谢景同门的宽慰,我不怕。我在想这个月联考的事,二位同门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元珩公子看到的考题,就是这个月的考题呢?” 尉景“噗”声笑,“怎么可能!”“万一呢?” 尉景看着歪起脑袋稍有争执模样的窈同门,一怔,刚心生“她可真好看”的念头,就被尉茂挤开。 尉茂说:“其实我也怀疑过,但旋即又想,真全都考的话,和提前不知考题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尉茂、尉景异口同声:“什么区别?” 后者又慌忙制止:“不行,别在街上说,文斗过后我们去……” “去盈居书坊。”尉茂决定了地点。 尉景深长呼吸,激动不已,他想岔了,以为尉窈猜透了“全都考”另有玄机,以为她详知到具体考什么,那这个月的联考成绩前三,他三人岂不是正好占全? 犹带稚音的吵架声打断尉景畅想,是陆征品。小家伙很生气,快要气到对面去了。“可是我们赢了超距,你们不是吹牛让我们一场都别想赢吗?” 长孙无斫朝他勾手:“来来来小皴孩,过来。” 陆征品叉腰上前:“过来就过来,怕你狗……不成,哼。”葆真阿姊说了,不能当众辱骂这厮,会被人数落无礼。 “以后记住,你没本事揍别人,那就先学会认怂的本事,学会了教教你葆真阿姊,哈哈哈哈。” 他周围胡乙遨等人跟着纷纷大笑。 陆征品指向周泰:“你凭什么笑,就是你吹的牛,你说我们一场都别想赢,可我们赢了超距!” 周泰:“那又怎么样?” “所以你没本事全赢,就得先学会不吹牛的本事!” “小皴崽子。” “我们赢了超距!” 小崽子有完没完?!周泰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动手吧显得没气量,只能烦躁躁挥手:“行行行,你们赢了行了吧,滚滚滚。” “你凭什么让我滚,我就不,反正我们赢了超距,哼!” 没人知道,可怜的陆征品两天后仍从睡梦中怒争:“我们赢了超距!” 言归正传。 今吉食肆到了。 里面不大,所有奴仆遵主人的命令候在院里,尉茂进门前扫了眼奚骄的下人,确切的说只注视仆役中间那个叫飞鸣的。今天要不是尉窈在身边,怕吓着她,他早寻机会弄死此奴了! (本章完) 第34章 敢不敢赌? 第34章 敢不敢赌? 再说飞鸣,一上午提心吊胆,刚刚还窃喜尉氏的这位公子忘掉年前牧场一事了,可看见扫过来的眼刀后,吓到他毛骨悚然。对方没打算放过他!怎么办,怎么办?他还能活到侍奉公子去洛阳吗? 绝望间,此奴实在想不通,尉公子是贵人,值当记恨一个下人吗?他斗胆窥向正和尉公子说话的人,明白了,记恨自己的是她!为了几句让她别在牧场丢人现眼的话,至于么?再说他当时已经被公子抽鞭子惩罚,差点抽瞎一只眼,竟然还不够消她的气?! 把在强者那里受的忧惧,怨到敢发泄的无辜者身上,此等没骨气还理所当然的行径,与曲融如出一辙。 尉窈背后又没长眼,哪知道无缘无故便被一刁奴怨念上,很快,她和所有参与文斗的人坐到一处,认真听公正方四学子讲述规则。 “午正开始考。根据诸君所学,我们四人把文斗分成《诗经》、《论语》和《尔雅》三部分来出题,诸君大多在学《诗经》,所以《诗经》的题最多。文斗不限制各位考哪一项,如果有三门课业都学过的,可以都参加。” “每门课业的答题,由我四人评出最优异者,长孙主帅和陆主帅不能干涉。选出的三名成绩最好者要进行最终比试,怎么个最终比试法……暂不告知,以免诸位分神多想。” “不管《诗经》、《论语》还是《尔雅》,答题的方式均为书写,请诸位遵循联考时的纪律,莫在书写过程中相互通气,勿干扰别人。每一轮写完时举手,由我四人收题。因为考《诗经》的人多,单独采取每轮淘汰规则,这些被淘汰者不必等到终场,请及时离开考场区域。” “不参加文斗的,莫要在考试过程中喧哗,更不要讲跟考试内容相关的话。故意为之的,每犯一次,从己方参加考试的人里淘汰一人。” 现在可讲的就这些了,再详细的得等具体发题。 众人吃吃喝喝之事不需赘述,陆葆真嘱咐陆甲衣等人过会儿各回各家,免得文斗时被长孙那边算计,闹出动静淘汰掉尉茂、尉窈就坏事了。 对手则不必为此操心,他们不参加文斗的只有输掉超距的丘睿之。好笑的是,丘睿之比所有人都忙活,他看中几个位置,撵开坐着的元子直、亥也仁等伙伴,再把伙伴的食案也占了,拼起来作画案,打算将文斗之景一幅幅画下来。 元子直最了解好友的“画技”,跟在旁边出主意:“我觉得画一幅就够,先把人画全喽,然后每淘汰一个人你涂黑一个。” “涂什么黑,”这可给长孙无斫再次提供犯贱的灵感,他向陆葆真举右手,然后食指、中指一抠一抠地喊:“抠俩窟窿多省劲,到时此画可以起名……望眼欲(尉)穿!” 明白过来的人或捧腹拍腿,或笑出眼泪。 “哈哈哈——真有你的,望眼,尉穿,哈哈,他们正巧是两个姓尉的……哎呀尉茂你找死!” 原来尉茂掷过来一个瓷杯,砸中了笑得最欢的那人。 陆葆真、尉景、贺荣都立即站起来。 尉茂岂会让伙伴们帮自己挡灾,他敢挑衅就敢担!只见他凶眸掠过对面所有人,说道:“我在文斗上加赌!你们敢跟么?若我方没争到最后的头名,我站着不动任由你们每人砸我三次。你方若输给我二人,让丘睿之把画画完,抠掉你们所有人,再一起举着破画从外面街头走到街尾,向所有好奇的路人指明哪个窟窿是你们。怎么样?敢不敢赌?!” 此番话间,奚骄总觉得不踏实,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看向了老老实实端坐的尉窈,可惜没来得及思虑,周围伙伴们已经纷纷嗷嚎,把他视线也挡住了。 “赌——” “有何不敢!” “签赌契,防他事后不认!” 那就赌吧。 文斗开始。 厮役用几个大屏风围出考场,防止无关食客的干扰。陆葆真虽是带队主帅,没资格参加考试也得退到屏风之外去等。 公正方的四学子坐到了前方,询问众人:“先考哪门课业?由诸君选。” “尔雅吧。”“论语也行。” 尔雅…… 论语…… 郑遵四人明白了,只要不先考《诗经》就行。 王济示意郑遵先请,于是后者定下顺序:“那就先考《尔雅》,由我出题,一共三题,考此课业的请上前坐。” 长孙队伍学习《尔雅》的有三人,两个是长孙己族子弟,另个是胡乙遨。 尉窈起身,跟上。 尉茂一怔,旋即欢喜。 周围其余人…… 走在前头的三人察觉不对,回头,再一起瞅无斫:学《尔雅》的不是只有他仨吗?为啥还有别人? 长孙无斫哪知道! 郑遵:“郎君,女郎,坐。为了公平,我出的题均在《尔雅》第一篇《释诂》范围内,都是诸学馆已经教过的课业。” 他举起一张写着“大”字的纸张,主要向尉窈四人展示清楚。“请听第一题,写出形容‘大’之意的至少二十个字,再从其中选择十个字,以典籍之语证其是形容‘大’意。” 没学过《尔雅》的人此刻全很严肃,因为连考啥都听得稀里糊涂。 大意、二十个字? 选十个字、大意? 什么玩意儿! 此题不难……还是难? 为啥尉女郎很会的样子,从听完了题一直在写? 可是胡乙遨写的字还不如抓头发的次数多,他往常不是总说自己满腹尔雅吗? 还有,坐左边的长孙锄知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的?说考题的时候眼发直,现在眼还发直,他、他又抠起鼻子来了! 好在另个小郎君长孙斧鸣也从听完了题就开始写,他坐姿端正,写字的动作规整而从容,嗯,反正绝对不是胡写乱画。看,他写得越来越快了呢。 待考的帝室子弟们放心的舒口气。 太好了!长孙斧鸣先举手交卷! 长孙锄回神了,跟着举手。 尉窈交卷。 一刻多时间后,抓成鸡窝头的胡乙遨交卷。 看来《尔雅》不好学啊,一个“大”字考这么煎熬。 郑遵匆匆一览,立即把尉窈的卷子放在最上面,不然眼睛疼,然后他现于纸上写下一个“寿”字,举给尉窈四人看。 (本章完) 第35章 我父亲教过《尔雅》 第35章 我父亲教过《尔雅》 他宣布第二道题:“写出有‘年老高寿’意思的五个古词语。” 崔致是早慧之童,学《诗经》的同时还跟着族中一老在学《尔雅》,正因为懂题,他才疑惑,按道理应该从简单往难考啊,怎么反过来了?并且郑遵分明放弃了早准备好的考题,改临时拟题。 为解疑惑,这次他过去收卷。 “咳——” 九岁的崔致第一次觉得文字能攻击人的眼睛。 第二题的正确答案应该是:黄发、齯齿、鲐背、耇、老。 “黄发”是指黑发落,更生黄者; “齯齿”是指原来的牙齿掉落后,再生细齿; “鲐背”是指人上了年纪后,背上会长鲐鱼之纹; “耇、老”二字就不必说了,本义一直是老。 《释诂》里将这五个古词语作一组,是从人的容颜、气血等直观方面释出“寿”意,这在合训方式的训释方法里,实属非常好记易学的。尉窈同门全部写对,可是看看长孙一方的仨郎君写的,都是些啥! 胡乙遨写对的有“黄发、老”。“鲐背”二字中的“鲐”不会写,画圈替代。 长孙锄倒是写够了五组,写的是“老年、年寿、寿年、年高、高寿”,够绞尽脑汁的,显然连“单字也可成词”的基础文字学知识都没搞明白。 长孙斧鸣大概有点耳鸣,把“年老高寿”听成了“你老高寿”,他全程侃侃书写,内容最狗屁不通!写的是:你老高寿你老高寿你老高…… “高”字尚缺个口,估计是看见尉女郎第一个举手交卷,他也仓促停笔。 崔致把四张答卷拿给郑遵,趁机看刚才第一题的答卷。尉窈同门的一入目就知错不到哪去,于是崔致先看另一张满纸字……的。 “咳——” 眼睛疼。 不看了! 郑遵宣布第三题,此题相对来说最难,原本就是要放在最后出的。因为郑遵突然好奇,想了解尉女郎对《尔雅》的掌握度,他说道:“《释诂》中有两组释‘进’意的古词语,请诸位先分组默写全部,再使用今语解释具体含义。” 和刚才二题一样,他展示写着“进”字的纸张。 尉窈没有思考的停滞,听清楚题便写。她先分类概述两种“进”意的区别:一为引进、举进、增进之意;另个“进”是进献、进用之意。由第三列起,她用当下可理解的语言逐字阐述。 先分析的第一个有“引进”之意的字是“肃”。阐述也得讲究条理,她先写出《说文解字》里“肃”字的本意,为“持事振敬也”,而后举《礼记》的始篇《曲礼》中的“主人肃客而入”,此句道出“肃”字的引申之意为恭敬“引进”。 第二个有“引进”之意的字是“延”。 第三个字是“诱”,第四个是…… 她越专注答题,长孙无斫这伙纨绔越犯嘀咕,《尔雅》要输哇!早知道刚才不签赌契了。 “哗——” “哗——”这动静是尉茂拿着他手里的那份契纸当扇子扇风。 别无希望间,一伙人越发寄希望于长孙斧鸣,因为只有对方的表现始终不逊尉女郎的沉着,每道题也都是一听完就埋头写。 可奚骄、周泰不然,奚骄低声问:“你族兄联考进过前三么?” “没有。平时他学得还不如我族弟长孙锄呢。”长孙无斫十分纳闷,难道考巧了,考的恰是族兄会的? 奚骄深呼吸,算了,好歹周泰能从《论语》那扳回一局,剩下的他会全力以赴。 再看屏风外面,陆葆真与贺荣也不踏实,后者走来走去,前者不时把脑袋卡在两扇屏风间关注尉窈是何状态。真是没想到啊,尉女郎真会《尔雅》!这一局如果能赢,倘若《诗经》再赢……不不不,先不要想这么多,先祈求这一局顺利如愿。 满场只有尉景不躁不慌,他觉得窈同门敢上就绝对会《尔雅》,他才吃饱,去看丘睿之画画。 这画……的是真省事啊!笔尖一绕,勾一个竖长的圈,再一绕,又勾一个圈,“圈”代表的就是人。偌大一张纸留白那么多,把二十几个圈挤在俩拳头大的位置,乍看真像蚕蛹会盟。 其中俩“蚕蛹”好辩认,蛹顶有两个高耸双鬟髻的一定是尉窈,蛹顶有曲里扭八线条的一定是胡乙遨。 其余蚕蛹人或头戴小冠,或顶着一条细横线。尉景按位置对照真人,明白了,细横线代表发簪。 在丘睿之给每个蚕蛹人加完外衣时,《尔雅》终于考完了。 郑遵先公布“尉女郎胜出”,再询问输方主帅:“长孙郎君要阅卷么?” “阅。”长孙无斫等不了传递卷子,直接过去一张张的看。不需要懂《尔雅》,只要认字就知道长孙斧鸣狗屁不通!这混蛋第一题写了几十个“大意”,挺会节约纸,把每个“意”字的“立”偏旁顶到“大”字的撇捺里,打眼瞅,每个“意”字好像是“大”屙出来的一样。 第二题写了两句半的……你老高寿? 明白了,天啊!狗屁不通加耳聋! 第三题人家考的是“两组进”,这厮答的是满纸的“两走进”! 不行,盯久了眼眼疼,长孙无斫找胡乙遨的答卷。“唉——” 能看出乙遨平时把《尔雅》学进去了,只是和尉女郎的卷面两相对照,立见高低。 长孙无斫回头,俩眼眯成缝向尉窈笑,输得输个明白,他问:“女郎一直是《诗经》、《尔雅》并学?” 尉窈起身彬彬揖礼:“我父亲在尉族学馆教书,曾教过《尔雅》,我跟着学的。”事实当然不尽然,这个年纪再言传身教也不可能学精这两门学术,毕竟还要兼练习字。做对这三道题基于的是前世积累,以及这几天的重读强记。 “别浪费时间了,”尉茂出声阻止旁人继续打听,“比下一轮吧!” 屏风外围,陆葆真高兴坏了,尉景更直接,自己动手在画纸上抠出三窟窿。 出题的公正方,这次由王济询问:“接下来诸君决定考论语么?如果不改,请考此课业的上前坐,由我出题。” 雪耻时刻到了!!周泰雄心壮志上前。 尉窈等他坐下,她坐回刚才的考试位置。 举座哗然! 齯( ni)齿鲐( tái)背耇( gou) (本章完) 第36章 一人对战 第36章 一人对战 “不是,不是……哎?” “她还要考论语?” “我就觉得不对!她一直站那没动。” 反观尉茂,神清气爽啊!他把赌契放好。 周泰顾不上周围乱糟糟,他直接问:“尉女郎的父亲不会还教过《论语》吧?” 尉窈为了避免对方找麻烦,重新站起,向对方揖礼,回道:“是。家中攒有几箱笔记,我时常翻看。” 周泰收起他的刻薄脸,难得把礼数做足,然后对王济四位公正方说:“我上个茅房,先考《诗经》吧。” 人有三急,这理由好,那就先考《诗经》。周泰一离开,其余人都是要考试的,各自坐在原位置即可。 出题人是崔尚、崔致。崔尚拟的题简单,由他宣布第一题:“有梅园林的‘有梅’二字,今吉食肆的‘今吉’二字,共同出自哪首诗?请诸君含诗序完整默写出。” 亥也仁举手:“我不是交卷。我觉得这题出得不公平,我不住在东坊这一片怎能知道它们出自哪首诗?” 快闭嘴吧。同伴好几双眼睛都示意他别说了,怪丢人。 没人附议,亥也仁郁闷地第二次举手,这回是交卷,不然傻坐这干嘛?哼,他也上茅房,出食肆时遇到进来的周泰,一个愕然:“我以为你跑了!” 另个也愕然:“这么快比完一题了?” 这道题确实没多会儿就收卷了,因为真的简单,答案是《召南》篇的《摽有梅》。“有梅”二字易猜,“今吉”则分别出自第一句末尾的“迨其吉兮”,和第二句末尾的“迨其今兮”。 崔致帮忙一起阅卷,又淘汰掉一个写不出序,且整首诗画圈替字达到一半多的。如此,长孙一方是十五个人参加下轮比试,陆葆真一方保持不变。 “诸位请听第二题,默写《邶风》篇中的《凯风》一诗,将每句后面的注解一并默写,不需要写诗序、序解和郑《笺》。” 屏风外,周泰听得发晕,他一直以为小学课业里属《诗经》易学,一直以为学《诗经》是把诗背会就行了,现在看大错特错。正好丘睿之画完了画,他把后者拽出食肆问:“这题难么?” “只写诗的话……还行,可谁闲得慌背诗句后面的注解啊,心里明白啥意思不就行了?还有,写诗跟背诗不是一回事,古诗里好多字可难写了。” 学习好的人通常各有长处,差等生的短处则往往相通。 这不,亥也仁蹲茅坑回来听见这番谈话,立即赞同:“还好你学的《论语》,等你学《诗经》就知道了,每两天讲一首,涉及的历史典籍可多了。” 周泰心里这个不得劲:什么叫还好我学的《论语》?等你学《论语》的时候试试! 此时尉景过来,把有窟窿眼的画纸往脸上蒙,透过窟窿看周泰三人,嬉笑吐舌:“快看,了了了了了……” “我的画!你别给我撕坏了!” “哈哈,撕不了,了了了……” “尉景你找揍!”亥也仁也去追。 周泰刚寻思“撕坏了得了”,突然意识到这是好机会,他趁尉景跑到屏风边的时候猛力一推,幸亏陆葆真从尉景开始闹就格外关注着,她瞬间明白周泰目的,在后头补一脚,把周泰踹趴在尉景身上。 屏风倒,书案砸,双方同时违反了事先讲明的考场纪律,按照惩罚规定,在考之人现在就得各裁一名。 尉景后知后觉闯了祸,他快要哭了,无助地看阿茂,再看窈同门,怎么办?己方就俩人考试,谁放弃?尉窈没动。 尉茂利落起身,走到好友跟前指住对方嘴巴告诫:“从现在起闭上。” 尉景使劲点头,“嗯”都不敢“嗯”。 长孙队伍主动不考的是元珩,他一直趴着写字全身使劲,真是的,腚疮都裂了。 考试继续。 无论默写《凯风》还是刚才《摽有梅》那道题,都很简单,简单到不会在联考里出现,可是卷子交上来后,字全写出来且无误的只有奚骄和尉窈。长孙无斫、元子直倒也好,能看出他们会背,就是各有少许不会写的用圈替代。 再次淘汰三人。第三题开始时,尉窈成为全队脊梁,以一己学识战长孙队伍十一人。 “请诸君听第三题,分别写出《周南》篇的十一首诗名,和《鄘风》篇的十首诗名,只写诗名即可。” 此题考背诵为次,主要考识字积累。 《周南》篇的十一首诗分别是:关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汉广,汝坟,麟之趾。 《鄘风》篇的十首诗分别是:柏舟,墙有茨,君子偕老,桑中,鹑之奔奔,定之方中,蝃蝀,相鼠,干旄,载驰。 尉窈、奚骄二人不假思索,立即动笔,又是全部写对,分不出高低。 其余人错字各异,有把“汝坟”写成“汝汶”的,有把“鹑之奔奔”写成“鹌之奔奔”的,错最多的是“芣苢”二字,要么把前个字在“不”下边多加了一横,要么把后个字写成了“莒”。有趣的是,颇难写的“蝃蝀”二字,无一个人写错。 此轮淘汰二人。 开始第四题,尉窈一人对战长孙队伍九人。 仍是崔尚出题,奚骄明白了,难题全在崔致那,应该是留着考他和尉同门的。 第四题是:“写出《周南》篇里,表现木植茂盛的词。” 此题后,长孙一方剩六人。 第五题是:“默写《式微》的诗序,并默写诗序的注释。” 这是崔尚手里的最后一题。 奚骄比尉窈交卷晚,反正已经晚了,他写完仔细检查并回想夫子上课时是怎么讲的,幸亏如此,他发现注解的最前面漏掉了一句“寓,寄也”。补上后,奚骄心里也跟打了补丁一样不痛快,这说明自己基础不够扎实,至少在《式微》一诗上是比不过尉同门的。 终于该崔致出题了。这时尉窈对战的只有长孙无斫这名主帅,以及奚骄和元子直三人。 元子直好烦啊,怎么屏风外头的队友跟商量好似的挤成一团,齐齐瞅他干嘛?都觉得马上要淘汰他了?他以前确实总逃课,不愿学《诗经》,但是到了崔学馆后,可能是夫子教的好,也可能是自己开窍了,所以从奚骄邀他帮助长孙无斫起,他就每天憋着劲儿的苦读。 想起苦读之苦,他背脊挺直,目光灼灼注视着崔致,赶紧出题吧!就算自己比不过训义学舍的那两个,难道还比不过长孙无斫吗? 摽( biào)有梅:摽是坠落的意思。这首诗是描述梅子成熟坠落的季节,待嫁女子盼望儿郎在良辰吉日来求亲的心愿。 葛覃( tán),樛( jiu)木,螽( zhong)斯,兔罝( ju),芣苢( fu yi),墙有茨( ci),蝃蝀( di dong),干旄( máo) (本章完) 第37章 这是考试还是烤人 第37章 这是考试还是烤人 崔致:“接下来的出题方式有变化,由我不停念诗的上句,诸君写下句。每次书写诗句的时间有限,很可能我念‘下道题’这句提醒词时,诸君没能写完上道题。这时你们要衡量好,是放弃上一题还是放弃下一题,我将视答题情况随时终止考试,答对最多者为斗诗之局首名。有谁对出题方式有疑问,现在问,都没有疑义,马上开始。” 他展开一直放在面前的绢帛,方寸间全是提前写好的简短诗句,只见它从一尺的长度四外伸展,展、展、展、展、展、展、展…… 等、等等、等等……绢帛每被展开一次,考试的和观战的人都一次比一次惊目,更有人无声结巴着“等等”。什么意思?崔十五也太狠了吧!这么多题是打算念到天黑吗? 唯有尉窈惊讶的是另件事,崔致要进行的考法,已然形似“全都考”的模式。她不由怀疑崔致同样猜到元珩偷看见的联考题目非假题,之后对方根据揣测,摸索出来这套考法。 如果是这样,那崔致师兄真是太聪明了! 考法是很简单的,没人举手表达疑义。 崔致先做个手势,尉窈四人提笔准备。 “第一题,薄汙我私。” 尉窈、奚骄速度写下:薄澣我衣。 再看另外那俩,耸眉困惑的神情真是一模一样。薄汙我私、薄汙我私……哪首诗里的咧?薄汙……想起来了,《葛覃》诗里的! 首道题,已让元子直开考前的壮志打蔫。 崔致很宽容,等四人全写完再念:“下道题,控于大邦。” 尉窈立即写:“谁因谁极。” 奚骄的笔尖悬在纸上得有两息,方写出“谁因谁极”。怎么会这样?这是才学过不久的《载驰》啊!他背诵很熟的,怎么还得从脑子里搜呢? 他都迟疑,长孙无斫和元子直更感困难加倍。 之前被淘汰的学习《诗经》的人,尉茂最先反应过来此题出自《载驰》,然后是陆葆真,只不过她想出答案时,崔致又念第三题了。 “下道题忧心殷殷。”这次的提醒句和出题诗句之间没给停顿。 早习惯“全都考”模式的尉窈立即让自己进入恰到好处的半紧张状态,此种状态可以收敛全部心神听清楚考的是哪句,而后风驰电掣提取记忆,越过整体诗篇,直取所需的章句。 所以崔致第二个“殷”字刚启齿,她已经知道了下句:终窭且贫。 对手三人则是真“忧心殷殷”了。自信熟背所有诗的奚骄又多思考两息方想到答案,只能在写字上缩短时间,他的顾虑是对的,刚刚把“贫”字写完,下道题出来了。 “下道题素丝祝之。” 长孙无斫心“咯噔”一下,因为上个答案的“窭”字他刚写一半,天翁天姥,这咋整? 元子直最惨,刚寻思到上道题答案,罢了,壮士断腕,不管“素丝祝之”了,否则两头耽误。 “素丝祝之”出自诗《干旄》,此诗一共三章,末尾是叠句……素丝纰之、素丝组之、素丝祝之,分别对应良马四之、五之、六之。学童们平时最喜欢背叠句类型的诗,又顺嘴又好背,但前提是从诗的开头起背,而不是被迫切至某一句,在须臾的时间内剔除其余叠句。 尉窈连霎那犹豫都没有,写出了准确答案:良马六之。 “下道题出自东方。” 这是《日月》诗里的,奚骄才要思寻这句的下句是什么,忽然怀疑自己上一题写错了,他确实写错了,写成了“良马五之”。 在他修改时,尉窈聚精会神,把“出自东方”的下句“乃如之人兮”准确写完。 “下道题其后也处。” 奚骄只得放弃刚才的“出自东方”,但是“其后也处”? 其后也处?尉窈眨下眼,这算是她第一次的思索,然后写下:江有沱。 这句出自《江有汜》,此诗有三章,“其后也处”是第二章的结尾,那么下句之连接自然是第三章的开头“江有沱”。“下道题何以速我狱。” 奚骄没办法,再次放弃上道题。 “下道题象之谛也。” “下道题无使君劳。” 这是考试还是烤人?长孙无斫被崔十五气笑,撂笔,离席,不答了!汗都给他急出来了。 元子直同样连续几题没落笔,执拗劲上来,他还不信了,不信接下来一题都答不出! 长孙无斫才走出屏风,下道题又念了,他翻个白眼,悄声对周泰抱怨:“见过这种考法吗?比撵狗还着急。” 周泰憋笑,知道很少真生气的伙伴是真怒了,以致口不择言。 亥也仁戳一下周泰,口型提醒:“快考《论语》了。” 周泰的笑僵住。 崔致出题的语速继续加快:“下道题王事适我。” “下道题黾勉求之。” “下道题景山与京。” “下道题……” 元子直欲哭无泪出来,不犟了,如果以后还遇到这种考法,他绝对不犟了,不然他要怀疑自己是蠢货了。路过担架上昏昏欲睡的元珩,元子直找到撒气的地方,使劲一揍对方的腚。 “咦——”元珩刚出声叫唤,被鸡窝头的胡乙遨捂住嘴巴。 “下道题宽兮绰兮。” 下道题…… 下道题…… 奚骄终于坚持不住。这种考法不光考背诗与识字基础,还考心理,遇到不会的题,他做不到说放弃就放弃,每次都是打算专注下一题,然而仍纠结前面没答出来的,导致越写越潦草,脑子里越来越乱。 “认输。”他扔下笔,“我想看一下尉同门的答卷。” 陆葆真立即道:“我也要看。”现在起每一步都要紧,她得严防某些黑心眼的毁试卷。 尉窈同样谨慎,在陆葆真过来后才往后退,地方不大,她和奚骄手臂轻蹭上,上辈子的怦然心动从蹭的地方密密麻麻上浮到她脸颊,好烦人啊,脸肯定又红了! 这霎那羞容奚骄正好看着,别提多憋火:又脸红、又脸红干什么?!你要真喜欢我,刚才斗诗时咋不装回笨让让我? 总共没多少题,阅卷很快结束,尉窈无一题漏,无一题错,《诗经》比斗,又是她当之无愧胜出。 该公正方四学子中的王济出题了,他先好言询问尉窈:“女郎连考两场,需要缓片刻吗?” “我可以接着考。” 周泰深呼吸,其实他现在真有尿意,坐到考试位置后,他向王济点下头。 赶紧考吧,考完他要上茅房。 (本章完) 第38章 各自离城 第38章 各自离城 王济:“好,现在开考,我只出两道题,若二位全答出,就从识字的积累和书写规整判卷。” 他拿出一纸张,上面写着“孝弟”二字。“首道题为……默写《学而》篇第二章,并解释孝、弟的本意,再写出哪部典籍里、哪句话对‘孝弟’有同样的阐述。” 尉窈认真听完,落笔写起:“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 周泰心情大好。这章他会,他写道:“有子曰……” 出题的王济见周泰高兴,心情也大好,周泰是尖酸刻薄人,王济可不想因为一场玩笑似的文斗被对方记恨上。 可惜题目出得再简单,也送不到学渣手里。 周泰就“有子曰”写得顺,还把“曰”字写窄了,他在原字基础上将左右外框加粗,哎?挺好。 然后就犯嘀咕了:后面内容什么“孝弟”来着? “曰”和“孝弟”相隔的几个字里,他只确定有个“人”字。不管了,第一句话连贯起来,他写的是:“有子曰,人要孝弟。” 学习不好的学童往往小动作多,只见周泰调整一下坐姿,继续写:“好犯上的……” “不对!”这次他嘀咕出声。 由于声很小,王济装聋。 尉窈装聋。 公正方另三位学子装聋。 可是密切关注周泰,把最后的文斗希望放在《论语》上的他的伙伴们装不了聋。 有全军覆没的迹象啊!文斗全输的话,那武斗不白比了吗?还得举着满是窟窿眼的破画游街自己骂自己? 奚骄走出房屋透气,对他来说,过会儿履行赌注不算什么,他在意的是自己所学竟然比尉窈差那么多!那他和崔尚比呢?和孔夫子的入室弟子崔致、孔毨比呢?倘若哪天把所有联考排在前三的人集中于一起,进行一场特殊的联考,他也能考进前三吗? 还有,在平城他都不及这么多学子,到洛阳后呢? “呆会儿真举那张破画啊?”是长孙无斫,他也出来了。 “你以为尉茂故意挑衅、约赌,是为了你那句望眼‘尉’穿?” “嘿嘿,阿骄,你先说我有不有才?” “有。” “那尉茂是为什么?” “为了保尉女郎的颜面。他邀尉女郎帮陆葆真,担心尉女郎赢了文斗后,被咱们拿她非勋贵出身说事。不信你看看赌契上写的,根本没提你和陆葆真的决斗,倒是把两方参加考试的人写得清清楚楚,一个不落。所以从赌契上说,这仅仅是上面所有人自愿较量的三场文试,跟你和陆葆真之前约战的所有规则毫无干系。” 长孙无斫捶一下胸口,宽慰自己:“没事,不是气的,我中午吃噎了。”说着,他把脑袋倾到奚骄的肩头,先落寞再气愤,“阿骄,以后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但仇还在!你记着不要让尉茂那厮好过!” 奚骄微笑“嗯”一声。 这时屋里头响起亥也仁的喊叫:“周泰你写啊!你光叨叨、光叨叨有屁用!” 奚骄二人狐疑回瞅,怎么了? 只听周泰回嘴:“我写不写用你说?你能听懂题目么还指点我?” 亥也仁:“我怎么听不懂?让你写‘孝弟’!仁之本的孝弟!” 非亥也仁博学,是他名字里的“仁”就取自这篇文章,难得遇到会的可不就忍不住嚷出来了。也因此,他违反了规则令周泰当即被裁,《论语》考试只剩下尉窈一人,提前赢第三场。 亥也仁听到伙伴们数落他,才感觉上了周泰的当。好啊,明明是对方不会答题,倒成了他的错了!亥也仁习惯用拳头掰扯道理,冲过去手臂一抡,打响了长孙队伍内讧的第一拳。“今吉”食肆今天不吉,凡能被这帮纨绔搬动的东西全被当成武器砸了。 群架打完后,赌约还得履行。长孙无斫在混战里被揍青一只眼,砸肿一边腮,可是再惨,陆葆真也不饶他。 三场文斗皆输等于文武决战全输。长孙无斫侧着脸用单侧眼看陆葆真,喊出双方约定的认怂话:“我打不过陆葆真,再不敢和陆葆真斗啦,以后见到陆葆真我绕道走。嘿嘿,行了吧?” “还差两遍。” “呜——我嘴疼,改天补上行吧?” “哼。”陆葆真到底心善。 闹哄哄的举画游街,在别人看来有意思,尉窈只觉得聒噪。还好,尉茂惦记着本月联考题的事,没跟长孙一伙人不依不饶。 今天这场争斗总算结束,尉窈、尉茂和尉景一起告别陆葆真,匆匆去盈居书坊。暂不说三人行路,且说陆葆真和贺荣也分开后,被长孙无斫那家伙追上来叫住。 她提防的攥紧鞭子:“干嘛?你还不服?” 长孙无斫手一挥,后面众奴仆把那十匹战马牵上前,他问道:“你要住到洛阳去了吧?” 陆葆真先小声骂句“狗耳朵”,然后问:“你从哪听到的?”陆家仇敌不少,加上前些日子柔然匪在平城附近出现,所以她启程去洛阳的具体日期没告诉几个人。 长孙无斫受伤的眼比刚才更疼,想看清对方只能睨视,他正经的语气和往日判若两人:“这十匹马是送你的。今天你都看到了,如果遇险,它们不会慌乱,至少不会带着你往敌人那里窜。” 一时间,陆葆真说不上心里涌的烦躁是真烦,还是多多少少的感动,她推辞道:“我家也有战马,我才不要你的。” “要嘛。” 陆葆真打个战栗,被这厮突然孩子气的撒娇搞得不知所措:“长孙无斫,你是不是被打傻了?” “我阿父刚接任平州的仓曹参军,我比你早离开这座城。葆真,以后你我千里相隔,恐怕今辈子很难再见一次了。” “平、平州?那不是在最东北的地方吗?那么远!” 是啊,那么远。 陆葆真收了这十匹马,看着长孙无斫先离开的背影,她好想跟他说,到了陌生地方可别任性啊,那里可没有奚骄、周泰护着你。 一定保重啊。 尉窈三人到盈居书坊了,尉茂提前让僮仆去她家告知晚些回去,这样便可以沉下心商议本月联考的事,加上书坊今天才从新野郡进了十几大箱书籍,尉窈十分感兴趣,说不定这些书里有《说文解字》呢,她就可以厚着脸皮抄录回去。 孝弟:“孝”的本义是指子女奉养父母的态度。“弟”在这里读ti,读音和意思都同“悌”字,本义指弟弟敬重兄长的态度。 仓曹参军:管理一州粮仓的佐助官。在北魏时期,该官职属于州级别地方官长的佐助官员。 新野郡:小说里现在是太和二十二年,原属于南齐雍州的新野郡,被北魏攻下,从此归属北魏。 (本章完) 第39章 三人看书 第39章 三人看书 时间紧,尉窈不废话:“从你们告诉我元珩公子看到了联考题目,我就在琢磨,如果真的‘全都考’,怎么个全都考法才能最大程度的难住我们?怎么才能让我们提前知晓考法,一样轻松过不了关?武斗过后,真让我琢磨到了一种考法,没想到和崔致师兄想到一起去了。” 尉茂随即听明白:“你是说……崔致快速念题,让你们迅速接下一句诗的考法,很可能在本月联考时重来一次?” “是。” “咯——”尉景惊到打嗝,“那不完了嘛!咯,崔致出题的时候,咯,我试着做题,咯,一道都来、咯,来不及想出来。” 尉窈:“我的想法是,既然没有别的蒙题方向,不如当本月就考这个,反复苦练背诵,总归没有坏处的。” 尉景痛苦叫唤:“反复背诵?!再好读的诗反复背都会变得枯燥,啊——就没什么捷径吗?” 尉窈摇摇头,读书可以成为很多事的捷径,但读书本身没有捷径。只是这种话讲给自己听就好了。 尉茂却能抓住尉窈话里的重点,他问:“苦练也得讲究方法,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有。”尉窈的法子是她自己从一次次“全都考”里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将写有古诗的旧竹简剪开,每一句剪成一截,把它们混到一起后随身携带,只要有空闲就抽取一截,以上面的诗句为题背出下一句。“或者上一句。” 前世的“全都考”既有接下句诗的考法,还有接上句的,但是接下句的考法从最开始就是“两截句并念”为一考题,难度远高于今天的这组题,不然尉窈在别人眼里怎会答得如此轻松,就是因为她早磨练出来了。 除了上两种,还有同首诗里出二个截句,其中一句接上句,一句接下句的,后来又生演变,不同的两首诗里,一句写该诗的诗序,一句接上句或下句且写出二句的注释…… 总之此考法确实是“全都考”,越发展越五八门,有时候考完了能把学童急出眼疮、嘴疮来。 当然,后续种种考法,尉窈不能提,否则景同门肯定厌学跑回家。 盈居书坊每个月均有要销毁的书籍,要么是发霉虫蛀的,要么是内容有错误的。三人赶紧行动,从发霉的两箱诗简里挑出《国风》篇学过的,由尉茂、尉景负责用大剪剪出截句,尉窈负责把考到几率小的特殊叠句剔除。 什么样的叠句属特殊叠句?一种是“肃肃兔罝”、“蔽芾甘棠”类型的,它们所在的古诗简短,每章还都重复一模一样的句子。再有一种是“不谅人只”类型的,在诗里两次重叠,第二次重叠是整首诗的结尾,所以“不谅人只”如果当考题出,无法接下句,只能接上句,但是接上句的话,两处“不谅人只”的上句均为“母也天只”。 很快,一枚枚小竹简堆成了堆,尉窈从底层拿出一截,不让二位同门看见,她先提醒“准备接此句诗的下句”,再快速念:“沬之东矣。” 尉茂……脑子混乱。 尉景更迷糊,问:“哪个沬?” 她提醒:“沬是卫国的一处城邑名,此处通女未‘妹’,此城也叫‘妹邦’。” 尉茂郁闷地摇下头说:“我倒是知道这句出自《鄘风》篇的《桑中》,诗句我忘得差不多了,接不出下句。换一题,你再出。” 尉窈把“沬之东矣”单独搁一边,伸进竹简堆再取一枚,提醒“准备”,还是快速念出:“卫侯之妻。” 尉茂思考两息,答:“东宫之妹。”此题易混淆的点在于此截句在诗里是五连句之一,分别为……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如果不是背得滚瓜烂熟,单独截一句出来,都得从头往后顺。 “对。”尉窈给尉景解释:“这是《硕人》诗里的,学这首诗的那天是你送高娄去崔学馆找我的时候。” 尉景笑:“哦,我说呢,对这句没印象。” 高娄离城前那几天,他一是同情对方,二为了找逃课理由,几乎每天拉着高娄游逛平城热闹之地,还带她去永宁寺看了七级浮屠。忆起那些日子,他不由牵挂:“不知道高娄走到哪了?大蹄听不听她的话。” 尉窈:“她一定抚马回首好多次,从心里一次次跟我们告别吧。” 尉景被她说得眼眶发红。 尉窈见对方如此,自己也眼眶泛红。 尉茂真受不了:“你们明天各自写好挂念她的书信,我找人快马追上她,再让她给你们回信捎回来。” 三人心情都大好,又定下只跟蓁同门说“全都考”的事,不传给其余同门,免得到时没猜中题,白费一番好心反落埋怨。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到储藏新货的仓库,新野郡进的书籍没分类前全搁在这里,他们各自打开一箱,从中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籍。 文字对尉窈尤其珍贵,虽说阿父有抄书的便利,可是交书的时间定得很紧,想多抄出一份留给自家非常难。她刚才是想着只找《说文解字》的,可一卷卷打开、一列列浏览,很快就入迷进去,脑中除了眼前文字再无其他。 她现在拿的是《孟子公孙丑》上篇里的一部分文章,可恨自己没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从头到尾读两遍后,她不舍的卷好,系绳,搁回原处,再拿旁边的。 此书很长,是《逸周书》第一卷里的内容。尉窈才开始读,就听景同门“哇”声惊喜,催她跟尉茂过去看他手里拿的简策。“你们看,是岛夷一个叫王琰写的《冥祥记》里的志怪故事,哎?怎么就这么点儿,下面的呢?你俩看这个,我找找续,一定也在这个木箱里。” 近代名士写的志怪故事大多采用容易懂的白话文字,尉窈看完的速度比尉茂快很多。什么狗屁志怪故事!这一定不是《冥祥记》中的一篇!也绝对不是太原名士王琰写的,倒一定是哪个愤恨大魏的萧齐学子所写。 尉窈装着没看明白的样子道:“是没写完,我……”她示意回去看自己那边的书。 尉茂在她粉染榴红的脸庞上片刻狐疑,重看回故事。 谭公维私:姊妹的丈夫叫“私”,所以这句诗指“谭公是她的姊夫”。“谭”是古国名。 南北朝时期迷信盛行,出现了大批的志怪小说,《冥祥记》是其中之一,作者王琰,是南齐人。 (本章完) 第40章 立志奋发【明天上架】 第40章 立志奋发【明天上架】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叫“鲁饥没”的小郎,在父母双亡后跟着兄嫂生活,兄嫂都不是善良人,“鲁饥没”每天吃不饱睡不足,听说人死后可以转世,于是“鲁饥没”有了寻死之念。 第一回寻死是投井,可村里的井口小,“鲁饥没”倒着卡了半宿,救回来了,被全村人一顿打。 第二回寻死是投河,河边全是淤泥,“鲁饥没”站在淤泥里半宿,被村人拔出来了,挨兄嫂狠揍。 第三回“鲁饥没”白天跳山崖,正正好好骑在崖下一棵树上,大声喊疼晕死过去,惨叫声让他被人发现,再被救上来,只见“鲁饥没”。 故事写到这,正好是这卷简策的最末尾。 尉景把木箱里头的书打开、扔一边,打开、扔一边,越找不着越惦记:“怎么没有啊?只见‘鲁饥没’怎么了?真是的,这王琰也是,字写小点多好,说不定故事就写完了。鲁饥没、鲁饥没,卡到关键的时候没了。” 尉窈听不下去了,说道:“我得回家了。” 尉茂先跟尉景说“阿景你慢慢找”,再跟尉窈说:“天黑了,我送你回去。”不过他示意尉窈稍待,吩咐一直在此侍奉的叫“简生”的厮役又挑出几捆诗简,连带裁剪好的全送给尉窈,免得她回去后还得先找竹简写了再剪。 尉窈没有推辞。二人出来书坊的门,顿时闻到对面食摊的鲫鱼羹香,不少衣着绣锦的鲜卑人也在排队购买。尉茂见尉窈闻到气味的时候稍有笑意,立即一个眼神示意厮役过去买。 早前鲜卑富贵人家只食海陆珍馐和羊肉羹,认为鲫鱼羹为贱物,是穷苦人和岛夷人喜欢吃的,自从相传镇南将军王肃喜食鲫鱼羹,此食物才逐渐被权贵相捧。 买到了鱼羹,尉茂的牵马僮仆在前开道,背诗简提食盒的厮役推搡两边的百姓,此等蛮横霸道的出行方式,俯瞰平城夜市,竟然各处坊街都可见。 随着远离坊市区,没了喧吵,没了各式各色灯笼的映照,夜晚骤然铺展开无限星穹之魅力。 尉茂一直把尉窈送进池杨巷她家院门外边,然后退远,看到她阿母出来后,他不管人家母女能不能看见,遥遥揖礼这才折返。 走回街上,尉茂想起在书坊一起看书的情景,想起她当时的羞窘,他情不自禁轻笑出声,更轻声地自言自语:“鲁……没……” 尉茂不得不承认,没窈同门反应快。 “鲁”,肯定是齐人骂魏为“虏”的谐音,“鲁没饥”骑到树上,讽的可不是那个小郎没那啥了,是咒鲜卑人断子绝孙。哼,齐军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也只能在文字里出出气了。 尉茂望着大地与星辰相接,环顾夜色下坚冷似铁一样的城,他心中的豪情迸发,恨不能朝天高啸!不过仅凭豪情长不了本事,从今后他得认真学习了,文武兼济,将来才好率领一支忠于他的军队,南下痛打岛夷! 在这个夜晚立志奋发者不止尉茂。 少年人因意气扬扬,常常做出任性胡闹之事,继而于得失之外领略成长的真谛,这种领略远比长辈说教让他们心服口服。 奚骄就是如此。若非文斗输到一塌糊涂,他真以为自己是凭真本事进的训义学舍,天晚了,他输时的不甘随夜色更重,怀揣着必须争回这口气的心思,他回家后径直来到宠兽林。 这里的院墙远远高于普通民宅的墙,里面房舍很少,绿荫连接,奇叠漫。飞鸣等僮仆像往常一样全部止步于院门外,侍奉之事由宠兽林里的兽奴接管。随着奚骄踏入,他前后左右的树影叶冠间簌簌急颤,很快,地面也有奇奇怪怪或疾走、或跑动起来的动静。只听高处响起一声“吱”音,一只背捆短木棍的残尾猴儿跃到了奚骄一丈外的前方带路。 平日奚骄会第一时间唤它的名字“木空”,今晚他严肃着脸没开口。 紧接着,一只锦簇纹点的幼豹半飞半跳到奚骄脚前,躺下,发出“嗯嗯猫猫”的讨好声。它也有名,叫“奇翼”,同样躯体有残疾,少了个左前爪,见主人从它身上迈过去不理睬,“奇翼”懂事地打个滚起来跟在后头。 十几条黄棕大狗围聚跟随。 一只缺少左眼的黑色貂由一只缺右眼的大龟驮着也往这赶,它俩太慢,刚看见主人就又看不见了。奚骄才驯服不久的那只叫“杀生”的大鸮特殊,看到主人来了,它反而放心飞离出去觅食。 院门外,飞鸣几个仆役纷纷看向半空滑过的黑影,然后听守院的兽奴感叹:“公子真是传说中的菩萨心肠啊,除了那只鸮,林里其余宠兽不是有伤残就是奇丑。” 另个兽奴说:“我听说公子在外面常施救济,从不欺负百姓,有人赞公子是神子转世哩。” “难怪长这么俊气。” 闲着无事的飞鸣每一句都听见了,他脑中映现的画面,却是公子练箭用的动物,那些动物每只都活蹦乱跳的,公子抬弓射箭间,没有丝毫怜悯。公子的确从不欺负百姓,并严令奴仆不得欺负百姓,这点上,飞鸣觉得公子善心善得过了,不是所有穷百姓都值得可怜,比如那个尉女郎! 兽林中央,奚骄进入往日寝居的那间屋,命令兽奴:“把屋里陈设清空,以后我不从此过夜。” 他又去隔壁的库房,里面全是他驯逗宠兽的器具,以及几箱打扮宠兽的衣裳。“也全清理掉!” 他刚转回身,豹奇翼又躺到地上逗他笑,奚骄硬着心肠再次迈过去。当猴儿木空发现主人是要离开,也急了,开始抓耳挠腮,十几条黄狗更是从嗓子眼发出恳求主人留下的哼唧声。 要不再在这歇一晚?奚骄刚动摇,赶紧从挎包里拿出画纸,展开后全是窟窿眼,不用说,正是白天让他们一伙人丢尽脸的那张画,如今上面只剩下一个梳着双鬟髻、弯曲俩“触角”写字的“蚕蛹”了。 “尉、同、门,离开平城前,我会超越你的!” 院门关闭,玩物之嗜从此断掉! 夜愈深。 东四坊的店铺基本都歇了,过年期间被查的秉芳肆由于未结案,门板仍被封死。离着不远的小短巷里,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女探出半截身体观察动静,单从身形看,高矮胖瘦均和尉窈差不多。 少女没察觉到什么,还是害怕地缩回。 突然!一根吊绳从墙头垂下! 3月1号,也就是明天上架入v,更新改为每天两更。嘻嘻,听说首订成绩对作者很重要,悟空拜谢各位书友多多支持哈,真诚感谢。 (本章完) 第41章 秉芳密信 第41章 秉芳密信 绳套算计好似的挂在她脖颈上,少女顷刻间被提悬空,她反应敏捷,双手第一时间卡到勒她最紧的地方拼命往外抠,脚也连蹬带踹,可她的挣扎与这股力量相比太弱了。 但见绳子猛力一收,此女没了动静。 绳松。 尸体落。 倘若有人特意盯着上面的墙,便会发现高起来一块,一个穿深色衣的壮实男子顺着这抹土墙倒立而下,刚在尸体上翻到他要找的东西,“扑”一声,一只巨箭袭击而中,穿透他左大腿。 这男子惨叫一声后怕引来巡逻兵,没敢再叫,短短工夫,汗珠子、眼泪、鼻涕把他疼变形的脸糊满。他知道黑夜里能把箭射如此准的,如果真想索他命易如反掌。 对方是让他在密信和命里二舍一! 他松开手,丢掉才找到的密信,当他把箭硬生生拔出来时,知道赌对了。 对方没射第二箭,饶了他一命。 月移,如果有人持续观察,会发现少女死掉的这个位置,整晚的月光都照不到。 崔学馆。 挨着边门的一处偏院,住在这的崔翁年已从心,他就是之前被临时派过去管鲜卑女学子寄宿庭院的老管事。 闲时教崔致学《尔雅》的族中老人也是此翁。 夜近子时,他跟往常一样在看书。 门是半掩的,仆人峨峋站在门槛外面禀道:“翁,牛郎君来了。” “叫他进来。” 牛郎君把弓箭卸下再进屋,行礼,双手递上一个小竹管,他先讲述一个时辰之前秉芳街巷发生的事,然后解释:“那处地方太黑了,等我瞄准贼厮,秉芳的谍探已经死了。我想着翁嘱咐过的,就只射伤那贼厮,确定他走了后我才过去拿到这个。” “做得对,我们手上不要沾人命。”崔翁接过竹管,用小刀撬开竹塞,看见里面塞着绢帛后,对牛郎君说:“是密信。你从年初三盯到现在,很是辛苦,今晚就住这。饿了吧,去吧,让峨峋带你去灶屋。” 对方出去后,崔翁抽出竹管里的绢帛,整条细帛脏成灰色了,灰垢中夹杂着血痕,上面有八个字,一气而写,字体潦草又急促,可见传这份密信的人当时所处境况之危急。 按照字与字之间刻意隔开的空格,两列字的第一列当断句为:不舌、世、殳。 第二列断句为:石洛、兰、尉。 有规则的书写法,看来传递的是两个消息。 崔翁还没顾上思量,察觉有异,他把烛台挪到最近,发现“尉”字底下另有一个不明显、没有写完整的字,应是匆促间用指甲蘸血抹的。 这个没写全的字结构是:左“日”右竖……还是竖撇? 他不着急分析此字。因为在密信里加字的做法,通常是留信之人不确定这个字的线索可不可靠,等对方最终决定加上的时候,结果时间来不及了。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上头的八个字。 秉芳肆在平城经营几十年,暗中一直进行着消息买卖,有朝政消息,也有私人恩怨。南至富丽萧齐,北至游牧柔然,秉芳这个买卖越折腾越大,要说之前的州官对此不知情?崔翁认为不可能。至于他叫牛郎君盯住秉芳周围,不是想扰乱如今的新州府断案,而是先前他一直在跟秉芳买一个消息。这消息关系着他盼望了几十年的秘密,好容易快盼来了,秉芳被查了。 可惜啊,他是猜对秉芳的谍探有逃在外头的,今晚牛郎君顺利等到了,但拿来的密信跟他和秉芳的交易没有关系。 不,崔翁在“尉”字上沉吟,推测清楚密信的内容前,不敢确保与他顾虑之事、之人无关。 排遣杂绪,崔翁开始分析密信。 第一个消息:不舌、世、殳。 结合年前那盆差点养死的兰草,他先把“不舌”二字,推测为“不活”。 凡跟秉芳做过不良消息买卖的人,才会知晓此肆很少用到的一种隐语,就是在盆里加些不适宜兰草生长的粘土,然后把这种越养越死的兰草通过可靠渠道给消息买家,以此提醒秉芳肆惹上了官司。 粘土越靠近根,代表官司越难摆脱,如此一来,买家即使真的买也会避开秉芳。 崔翁就是从收到一盆“不活”之兰后,再没去过秉芳。 “舌”比“活”字少“水”,那么把后面的“世”和“殳”字也加“水”,成为“泄”与“没”,消息内容便接近了然了。 连贯起来,第一个传递的消息可译为:秉芳此次被州府查封,是内部人“泄”密告发,但是这个叛徒至今“没”有查到。 这则消息肯定不是指没有叛徒,不然书写密信的方式会把“殳”字提到“世”字前面。 崔翁看向第二个消息:石洛、兰、尉。 幸亏他知道“石洛”二字是前刺史穆泰的本名,否则连头绪都展不开。 穆泰的“泰”,是陛下赐名,可是此逆贼没担起陛下对他的期许,到了平城后未正式任职就行反叛之举。 绢帛上这个消息既然以穆泰起首,说明买家是此逆贼的余孽势力。是仇人的可能性不大,穆泰有两子,长子已死,次子被发配去凉州,都不是难打听的消息,没必要通过秉芳买消息。 余孽……再结合上一个秘讯,经营秉芳的主家呼之欲出! 要么是上上任刺史陆族的产业,要么是前太傅元丕一族的产业。 继续往深推测,反贼余孽纠结的,一定不是穆泰被审,然后刑杀的事,因为那年是陛下亲来平城审的案。 夜越深,崔翁的头脑越清晰。余孽在平城买穆泰的消息,那就一定是穆泰来平城赴任期间的事……截止到此贼被捉之前! 被捉之前……被捉! 崔翁想到了! 那个时候平城被反贼把控,城门紧闭,人心慌乱,而后一夜之间反贼倾覆。有人传是因为穆泰先察觉到事情要败,于是这厮仗着武艺高强,抛下同伙单枪匹马从城西逃跑,结果被一名武功更猛之人活捉。 穆泰是那场叛乱的首谋,被擒后,其余贼子更成乌合之众,很快尽被捉拿。 绢帛上第二个消息提供的,莫非是当时活捉穆泰的勇士?贼孽心有不甘,想找到这名勇士杀掉泄愤? 从心之年:七十岁。 穆泰:前文(第10章)提过穆泰,在接任恒州刺史的时候,跟原刺史陆睿勾结意图谋反。当时参与的还有安乐侯元隆和骁骑将军元超,元隆与元超在谋反前,告知过他们的父亲元丕。孝文帝亲审这桩案子时,只杀了元隆和元超,把元丕贬为庶人【内容见《魏书十四卷》】。小说里崔翁、密信等等情节全是我编的啊,勿考究。 (本章完) 第42章 新的一天 第42章 新的一天 崔翁看向“兰”字,忽然有新发现,他回看第一列消息,字与字的空格比第二列消息字与字的空格短,从此迹象看,更证明“世、殳”二字跟“舌”字都缺少“三点水”部首的想法是正确的。 回到“兰”字。是指兰?指别处售卖兰的店肆?指姓名里带“兰”的人?“兰”还有国香、王者香之意,暗指朝廷? 不好猜,那就反推。 崔翁定睛于“尉”字上。此字在紧急情况下留,不可能指官职,指官职的话,反而将线索范围扩大到无法推测。那就是姓?如果是姓,读音从“魏”还是从“玉”? 从“魏”音的“尉”姓,崔翁不关心,为防自扰,他直接否掉这个线索方向。他只关心是不是勋臣尉族、读“玉”音之“尉”! 假设绢帛上这个“尉”,在告诉消息买家……去年年初是尉族里的一名勇士活捉住的穆泰,据崔翁目前所知,尉族中武力胜过穆泰,又被陛下信任的,只能是员外散骑侍郎尉彝。 那“尉”字上面为什么多个“兰”字? 还是不好推。 至于“尉”字之下那个残缺的字……仍先不管。 “尉彝。”崔翁谨慎,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少自言自语,低念这个名字是牛郎君离开后,他第一次出声。 尉彝在迁都初始就去了洛阳,不过留了一名幼子在平城。 魏国的权贵把子嗣分开培养是常见之事,事实上不止魏国,凡经历中原板荡,目睹己国朝廷时不时腥风血雨的世家大族,为求血脉存续,都会想方设法保护儿女后辈。 尉彝的那个幼子叫…… “尉茂。” 静夜里梵钟响起,盖住崔翁这次轻语。 一到夜半,平城大小寺院纷纷撞钟,尉窈听到的是皇舅寺传来的钟音。 从书坊回来后,她让力气大的阿母帮忙截诗简,她则预习明早要学的新诗《君子阳阳》。前世段夫子或因肺疾加重,或因他自身对《王风》篇了解得不那么通透,总之,此篇每首诗的诗序讲解,段夫子全匆匆带过。 这一世,尉窈不能容忍自己把《王风》篇含糊过去,解决办法是先把她理解不了的点全写下来。 比如“君子”指的当时什么阶层之人?仅以贵族子弟概括“君子”,是不是太笼统了?“君子遭乱”的“乱”,典籍里的哪些事例可举?再有就是对“禄仕”注释里的“不求道行”四字,怎么才能解释得通俗易懂? 如果明天段夫子讲不清楚这些内容,她就攒着去崔学馆找孔夫子或崔致师兄帮她讲。 预习完新诗后,她再挑出《硕人》到《君子于役》之间所有诗里必须要掌握的知识点,精简到一卷长纸上,这份笔记是她给高娄的,帮对方补上离城期间落下的功课。 阵阵钟音里,尉窈活动着酸麻的肩和腰,今晚就学到这吧。 熄烛。她闭上眼睛,入睡前想:“高娄,我佩服你小小年纪离乡求学的勇气,和向学的志气。我佩服你宁愿不要自己的声名,也得把杜陵那厮恶劣面目揭开的魄力。” “往后我会想尽办法寄给你名师讲解的笔记,帮你继续学业,我愿成为你抬头可见的娄宿星。” “今晚,我看出景同门对你十分牵挂。” “以后我是一定要去洛阳的,我知道景同门最多两年就会去朔州,我更知道他父亲是朔州武将,掌握着边镇的军情。景同门是儿郎,待他走后,我以何理由和他这样的勋臣子保持住同门之谊呢?” “今晚,我找到了办法。”“景同门重义气,我恳求他帮着传递你跟我之间的书信,想必他不会拒绝,如此做,景同门便不会随着分离久远,忘掉我这个同门。” “所以啊,高娄,你也是我的娄宿星。” 尉窈思绪一转,猜测陆葆真、长孙无斫都快要离开平城了吧,不然打闹这么多年,为何俩人都同时下决心,分出输赢后互不干扰。 还是睡不着,她翻个身,微睁眼睛,适应黑暗的目力正好看见书案上的兰草盆影,不禁想起奚骄说过秉芳短时间内结不了案的事。“秉芳……兰……卖养不活的兰,不是第一回掺粘土做亏心买卖吧?不怕被人发现去他们肆闹么?” “呵——”尉窈倒吸一口气,困意没了! 院子里,赵芷出来好几回,见女儿屋里终于熄烛,于是最后检查一遍院子,回主屋把剪好的竹片一小包、一小包的捆起来,方便女儿随身携带。 她一边忙活,一边跟夫君说:“你说这孩子,折腾一天,反而比平时睡得晚。你也别写了,熬久了伤眼。” “就等你这句话。”尉骃笑着答应,他把写的纸张整理好后,看见墙角绑在一起的一双寒鞋,欣喜道:“又给我缝了一双?” “不是给你的。还记得过年前,我给窈儿的同门尉茂一双鞋么?当时他走得急,我拿错了,拿的都是左脚,还一只大、一只小。今晚他送窈儿回来,我一下想起这事来了,找到鞋后他已经走了。” “哈哈。无妨无妨,不好让窈儿捎给他,明天我带过去,找个时候让认识他的大学弟子给他。正好,儿郎脚长得快,大的他以后穿。” 赵芷高兴点头,问:“夫君,我是不是太笨了?” 这话一年能问八百回,尉骃立即说:“咱家就你会缝鞋,你要是笨,那我成什么了?” “也是。” 随纺车吱吱,鸡鸣狗吠,炊烟斜升,旧都平城新的一天开始了。 秉芳肆周围无百姓知道发生过命案,昨晚夜巡的卫兵看见了尸体,已悄无声息抬走。 东四坊大街小巷的画面里,动静情景尽如昨日。 唯有城中各学馆飘墙跃院的读书声,纷纷掀开新的篇章。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今天学的新诗总共两句,仍旧是尉窈起诗,其余提前背过诗的学童从第二句跟上齐诵,结果才念到一半闹出了笑话。原因是“其乐只且”的“且”字发音该读“居”字之音,不能读“并且”的“且”音。 只有尉窈一人念对了。 学童们嘻嘻哈哈,全没当回事。第一次把新诗提前背诵的曲融不行! 他坐的位置在尉窈右侧,目光瞧过去,立时看见她在笑的样子。笑什么笑?!有什么了不起?她是凭自己真本事念对的诗吗?不就是仗着有个教书的父亲吗? 左执翿( dào):翿,是指羽毛制的华盖,在诗里的意思是舞者左手执羽毛华盖。 (本章完) 第43章 吵架 第43章 吵架 课间休息时,段夫子没跟往常一样离开,说明他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 武继、尉戒之等好嚷叫的学童自觉去院里嬉闹,留在学舍里的就几个。尉茂把尉蓁叫出去说昨晚商议的事,尉景则趴到尉窈书案旁,把他写给高娄的信推到她跟前,笑着问:“互看么?” 曲融暗暗打量尉窈的视野就这么被尉景挡死。 “行。”尉窈爽快得拿出信和尉景交换,不出她所料,景同门的笑脸很快变成苦脸。 “窈同门,你一句嘱咐……高娄的话都没写啊?”说到“高娄”时,他一下把声音压低。 嘱咐谁?竖着耳朵偷听的曲融身躯倾斜,白搭,没听见。哼,不听了,景公子整天咋咋呼呼,不会有正经事! 他岂知尉窈也在观察他。 尉窈清楚曲融心眼小,那几个无赖犯的案牵连不了这厮,但这厮短时间内绝对是惊弓之鸟。她这就试他一回,试试自己猜得对不对。 于是她一句话回复尉景:“我对她的嘱咐就是别落下学业。”然后她问,“景同门,我打听件事,消灾会那天……灯笼摊……闹事,当时满街乱糟糟的,你知道原因吗?” 她说到“灯笼摊”降低声音,说到“闹事”恢复正常声。 刚刚起身的曲融心惊肉跳坐回!嘴眼、鼻梁紧张成一个“”字。 尉景:“啊?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哪……” “嘘——”尉窈制止对方说,管灯笼摊当时谁打架,说出来就吓不到曲融了。“学舍太吵,回头你细细告诉我呗。” “行,嘿嘿。”尉景嘴巴乐成牵牛,别说,窈同门调皮的样儿可真俊……哎呀谁走路不长眼,撞的他差点咬到舌头! 是尉茂从后头过,故意挤的他。尉茂已经跟蓁同门说完事情,提醒尉景:“马上讲课了,你不上茅房?” “哎哟对!这是我的信,写好了。”他扔给尉茂,跑的时候脚下一磕,差点跪在段夫子书案前,赶紧顺便说一句:“夫子等我回来再讲啊。” 段夫子被逗笑。 接下来的课,曲融如坐针毡,什么都没学进去。更让他不安的是,下课后尉窈、景公子几个人都不着急走,各个神神秘秘的。 跟消灾会有关吗? 曲融忽又理直气壮,有关又能怎样?如果官府重新怀疑自家,阿姊还能不知道?她怀着孕,姊夫平时不管曲家,这时候能不管吗? 借上权势的曲融,已然忘记从前他是怎么鄙视阿姊为妾的。 学舍里面只剩尉窈四人,尉景就有啥说啥了:“你们知道不,那个杜夫子现在名声可臭了,嘻,我都写在了信里,高娄看到一定很解气。” 尉蓁见窈、景同门的信都很厚,噘嘴:“那我写什么呀?” 现在她满心在愁茂同门讲的“全都考”,根本沉不下心细细写信。 尉茂突然有种跟小孩相处的无趣感,他说:“其实你不必给高小娘子信,你给商队捎个口信即可,让他们路上多关照高娄。” 尉窈从这番话里听出一丝厌倦,不是她敏锐超常,而是感同身受。她是重生者,真实年龄远超所有同门,因此在学馆的每一天,与同门交流的每一刻,她都得装出和他们相仿的天真,装着和他们有同样的话题、兴趣。 所以她理解这种厌倦,尉茂绝不是厌倦蓁同门或者景同门,他只是需要更换一起成长的伙伴了。反过来说,尉景最好也更换伙伴,不然很快会觉得尉茂无趣。 四人说完事情各自回家,尉茂要去盈居书坊,与尉窈同路走。道边的野有盛开的,尉窈拣着不同颜色刚揪了三朵,就见尉茂已经拽了一大把,递到她脸前。“拿着啊!” 多好的心意,从他脸上显出来却跟拿、或不拿都得挨揍似的。谁都不愿受气,尉窈接过束,呛道:“你回去照照镜子吧,这副凶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我拔的你家的呢!” “嗯,这片地确是我家的。” 啊?尉窈识时务地憋回吵架气焰。 尉茂接着道:“我阿父说过,草土生土长,本就是给路人看的,谁拔都可以。” “哦。” “我模样天生不讨喜,不用你提醒我、照、镜、子!” 尉茂从大度到翻脸没任何过渡,最后三个字把尉窈喷的碎头发全飘起来,撇下她恶狠狠离开。 次日,尉窈有心理准备,特意很早来,还是来晚了。她的书案被墨汁涂满纹,连四个案腿都没放过。尉茂独自端坐在半昏暗的学舍里埋头书写,他是真不委屈自己,书案左右角都点着烛。 光线随她走近明暗切换。“茂同门早。” “窈同门早。”尉茂只看她一眼,好吧,是不敢多看,只一眼就被她朝般的笑妍抵消掉三分气恼。 他继续写字。 尉窈放下书箱后,和往常一样先给夫子擦书案,待坐回自己位置,想了下,没当即擦案上墨垢。她现在就向对方道歉吗?他正在气头上吧,要不稍等等? 昨天把尉茂气走的当时她就意识到了错误,对方天生凶相,表达任何情绪皆容易被人误解成戾气。他一定从小到大经常被人误解吧?他才十岁啊,受委屈后有人向他道过歉吗? 尉窈觉得与其犹豫徒耗时间,不如先背一遍《诗经》的开篇大序。 后方,尉茂停下笔呆呆看她。 她怎么只长个子不长壮?比所有他见过的同龄鲜卑女郎都瘦。她那光线暗,无法看书,她也在出神么?那她在想什么?是在后悔昨天损他的事么?书案被他画脏了,她为什么不擦? 胡思伴随着乱想,尉茂开始自疑,昨天的不愉快是不是自己误会了?她数落他长相凶,伤他自尊的话,会不会当时真是他很凶?又或许她只是嫌他态度不好,不是嫌他丑呢? “尉……” “茂同门。”尉窈朝后坐。 尉茂把脱口而出的“尉”换成假咳,等她说下文。 “昨天我言语莽撞,是我失礼了,恳请茂同门原谅。”尉窈揖礼,坦诚认错。 才缓和神色的尉茂重新冷脸,因为这番道歉证明她昨天确实是挖苦他!他不喜欢没有意义的歉疚。 尉窈从书箱里拿出笔记,放到他案上说:“我昨晚多整理了一份《君子阳阳》的笔记,你要愿意看……” “我不愿意看。” 尉茂昨天回去还真仔细照镜子了,所以做出的蔑视表情要多明显有多明显。 “那,好吧。”尉窈抿下嘴,尴尬地把笔记放回去。 (本章完) 第44章 又有新学令 第44章 又有新学令 好巧,曲融到的比往常早,进来门就被尉茂悍容暴眸注视。曲融惴惴不安小步走,察觉茂公子跟尉窈之间气氛不寻常后,心里的不安渐渐被窃喜代替。 明白了,尉窈得罪茂公子了! 今天的课,段夫子每讲一遍“君子陶陶”,尉茂就厌烦一次,他一点儿都不“陶陶”!熬到第一堂课下,他立即告假走了。 尉窈不受情绪左右,照常听讲,认真记录,课全讲完后才考虑和尉茂相处间的变化。 现今所有同门里,她最想建立友谊的便是茂同门!她知道历史走向,知道明年四月陛下驾崩,知道待新皇即位,茂同门的父亲将升为左将军,掌皇宫宿卫之权。茂同门自身更争气,早早进入御史台,成为京畿年轻一辈羡慕又忌惮的俊才。 可是友谊只能建立在共赢的基础上,单方面利用叫卑鄙! 她是过来人,怎么可能感触不到尉茂初识情意的种种试探啊,因此今早道了歉后,她没有编瞎话哄他。靠哄骗才能建立的友谊,不是她要的,那就快刀斩乱麻!让彼此间的相处,回到最初的疏远吧,像上辈子一样。 尉窈最后一个离开学舍,学馆院门那,一个仆役穿着的男子向她行礼:“尉窈女郎,奴在崔学馆有道竹林见过女郎,此次是受郭蕴女郎所遣,给尉女郎送请柬。” 请柬? 尉窈回到家时还有种不敢相信的喜悦。训义学舍的郭蕴同门约她十七日下午去崔学馆练习唱诗,这次唱诗活动非同一般,是为了四月八日的“行像”节准备的。 行像节是指每年的四月八日,由官府、寺院合力举办的佛像游行活动。 在平城还是都城时,行像节的当天满街旛旗宝幢,名僧负锡杖引车,众僧护佛像一路步行,诵经声、揵槌声、梵乐交织,喧天哗地!高官权贵也于那天争相斗富,在僧人过路的街上铺毡撒,焚点香炉。 大小学馆更是全天放假,在官府指定的不同路口表演骑射、舞蹈,以及唱诗、诵文。 可惜这个节日因着迁都,宗王勋臣叛乱等原因,中断了许多年,平城不再是大魏京都后,恒州百姓早就默认此城往后不再举办佛像舆行,但是这一年的四月八,盛况将重现。 尉窈知道,仅此一年重现。壮志劲节的元刺史在新皇即位不久便被调去荆州为刺史,从此,平城地位直线沦落,再无行像资格。 上辈子她去了洛阳后,很偶然的听到考女官有履历一说,被官府支持的各项活动均可以算作履历,所以包括太和二十二年平城这次。 进来家门,尉窈教阿母读柬上的字,然后撒娇:“阿母,那天你和阿父都要去看我唱诗歌,不管我在哪条街上歌唱,不管离咱家远不远,都得去,好不好?” 赵芷:“这还用说。别说那天了,平时练唱诗也得重视,这两天我找巷里的婆妪们帮忙,给你赶制两件新衣裳。我再去、不,下午,下午我就去买些新样的黄。” “嗯。”尉窈开心点头,引出她真正想问的:“阿母,那如果有一天我能参加洛阳行像举办的唱诗,你跟阿父还能去看我吗?” “哈哈。”尉骃笑着进门,“那得学业小成才有资格。” “阿父回来啦!大学馆下午没课了吗?” “唉——”尉骃夸张一叹,“馆长让我等劳碌命的收拾衣物,今明两晚都得住到学馆。” 尉窈立即小声问:“是定下我们的联考日了么?” 尉骃没点头没摇头。 “那我回屋看书了,嘻。”其实想想郭蕴邀请唱诗的时间也该猜出来即将联考,只有考完了试,才有心思专注别的。 “窈儿。”尉骃唤住她,笑着回她刚才之问:“将来只要你愿意,你走到哪,阿父阿母陪你到哪。” 尉窈欢喜回应,进入屋里后,泪流汹涌。前世她嫁去洛阳前,已经因奚骄和执意休学的事跟阿父争吵,自伤的话语间,屡屡伤痛父母的心,后来…… 不想了。 学问越是往深里钻研,尉窈越知世间道理广博,光阴难以覆盖未知,所以这辈子她绝不浪费虚度。二月十三。 尉族小学馆以张贴文书的方式布告所有小学童,又有新学令了。 每月联考不变,另增春考、夏考、秋考和年度考,三次季考是全平城排名,凡在季考里取前九名成绩者,由官府给予纸笔奖励。 年度考以州域为考核,非全部小学童参加,仅由每次季考的前九名学子汇合联考。在年度考中取前九名成绩的,各州府为其建学子档,连同考卷送入洛阳皇宗学存档。 以上是新学政的内容。 文书最后附上本月联考日期。 “二月十五?!” “后天?” 一个学渣嗓门特大:“糟糕,早知道我昨天不洗头了。” 什么人跟什么人玩,他的伙伴有同样烦恼:“我也洗了!都怪这两天学的诗,叫什么不好,叫君子痒痒,唉!” 尉景听见,笑得前仰后合:“那坏了,今天的新诗叫《扬之水》,哈哈。” 那俩是诗经五舍的。 尉窈和景同门并肩朝诗经一舍走,她问:“给高娄的信送出去了么?” “送了吧。咋了?” 尉窈摇头:“我随口问的,没什么。”她十分担心尉茂在气头上把她的信撕烂或扔沟里。 尉景倒退走路,坏笑着,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尉茂吵架了的表情。 尉窈岔开话题道:“后天就联考,诗句你背的怎么样了?” 尉景没来得及回她,喜悦向她后方指:“看,阿茂来了。” “我先行,你等茂同门。”尉窈加快脚步,拐进院的时候借机瞄一眼路上。 再说尉茂,昨天告假后出城去牧场骑马了,疯跑一下午,郁闷终于散去。刚才他看出来尉窈在躲他,正犹豫怎么主动和她说话较好,就听阿景说:“问你件事,其实是窈同门想问,我替她问的。” “废话这么多!什么事?” “哎?我猜对了,你俩吵架了是吧?为啥吵?” “她到底让你问什么?”尉茂环手臂夹住伙伴的脖子。 尉景边笑边讨饶:“我说我说,她让我问你给高娄的信送出城了么?我问她为啥这样问,她不告诉我。” 尉茂松开手,好容易排遣掉的郁闷又塞回来!她为啥这样问?哼,她自己心眼儿跟针鼻一样小,就以己度他,以为他只送出另两封信,单把她的扔了呗! 陶陶:和乐貌。 揵槌:就是后来的敲木鱼,最早啥形状的都有。 (本章完) 第45章 曲融之恨 第45章 曲融之恨 诗经一舍里讨论声声。 有学童纳闷卯时半都过一刻了,段夫子咋还没来? “夫子是不是睡过头了呀?” “别的夫子都睡过头,咱们夫子也不会,我觉得是因为新学令的事。” 一部分学童正在议论新学令的事。 “春考应当定在三月吧,那三月岂不是考两回大试?” “全平城排名啊,不知道季考没考好也罚休学一年吗?” “所以三月的时候,最好月考、季考定在一天,这样的话倒数第一很可能是同个人,哈哈。” 另有学童只忧愁本月联考。 “我都跟我阿母说好了,十六那天去永宁寺祈福我今回考好,哼,还祈什么呀,都考完了。” “我想到一个办法,保证考不了倒数第一。” 周围一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向说这话的武继。 尉景急着催促:“啥办法,说啊!” 武继两只眼睛轮流斜视每个同门,欠揍相十足道:“咱们全交白卷,哈哈。” 抹布、纸、笔纷乱腾空,全砸向这厮。 也幸好如此,淹没曲融嘟囔的那句:“先说服窈同门吧。” 尉窈一向是多听同门说,少自己说。尉茂则是别人问到他,他才说。俩人至今一声没吭,别的学童全在自顾自的兴奋中没觉出什么,曲融不然,他心里得意哼唱着,已笃定茂公子和尉窈决裂了! 段夫子至。 先不讲诗,他说道:“你等都看到新学令了吧,另有详细条例若干,现在我一一讲述,都听好。” “季考无休学淘汰制,到时东城几个小规模的私塾需并入我尉族学馆一起考核,望你等礼仪规范,莫做出赘我尉学馆声名之举。” “季考核分上午场和下午场,上午场考完当即阅卷,未能进入下午场的,需接受惩罚,在下个休沐日去州府协助文吏整理文书库。” “啊?”学童们纷纷愁眉苦脸。 尉窈此刻不免感慨,前世她在这个年龄时,也认为季考处罚的太过,在把学子当苦役使。 如今明白是元刺史以此举措照顾寒门学子。因为没有名师教授的寒门学子根本考不出好成绩,但刺史给他们机会进州府见世面,如有机缘,还能阅览到平时看不到的书籍,以及认识底层官吏。 段夫子轻敲戒尺,压下群童聒噪继续说:“季考里成绩优异的,极其差的,试卷均得贴到州府学馆外的布告墙上。我不希望我教的学生被人嘲笑不学无术,你们自己想必更不愿如此!” 众学童全变严肃,确实,他们愿扬名,不愿扬臭名。 “好了,现在学新诗《扬之水》,尉窈,起诗。” “《扬之水》,刺平王也。不抚其民,而远屯戍于母家……” 两堂课学童听讲全很认真,午正放学,尉茂不收拾文具,就这么看着前头的尉窈清洗毛笔,编连竹简,看她把简策卷起放进书囊,然后他提前一步走到她前面。 俩人差点擦撞! 故意的那个倒打一耙:“走路看着点。” 尉窈眼眸垂低,没还嘴。不结交对方归不结交,结仇更不行,她估摸着对方出院落了再走。 这时候她后面只剩下曲融了。 “窈同门。”曲融一上午都在等这个时机,连串的讽刺话他从心里练习二十来遍了:“有些话按理我不该说……”“别说,我更不想听。” “尉窈!你是学习好,可是学习不好的不代表傻,识字少的不代表识人不清。” 尉窈回以讽刺:“别人贬自己是自谦,你自觉形秽是实话实说。” 曲融思考两息才明白过来,她竟然用他的话挖苦他!不行,不能被她带偏,他照着原计划说道:“虚伪是长久不了的,你能巴结茂公子一时,巴结不了一世。” 尉窈愠怒,因为前世时这厮说过几乎一样的话,不一样处是那时他骂她巴结“奚公子”。前世她以话赶话,回他的是“你连一时也巴结不上”,结果被这厮广为散播,说她亲口承认的在巴结奚骄。 她岂能再掉进这厮设的圈套:“人看人为人,狗视人为主。我正常结交同门,在你眼里当然是巴结,你倒是半点不虚伪!” “你、你,嘴巴如此歹毒!” 歹毒你还跟着我听,贱!尉窈不愿惹急了他,心里骂完,拧身就走。 曲融是鼓了两天的勇气吵这场架的,被怼到浑身打摆子。他想好的话没讲到一半呢,反被她损这么厉害。他从没有这么恨一个人,恨到想让她现在就死!“幸亏我跟你吵这场架,原来你是这样瞧不起我的,终于说出实话来了,终于说出实话了吧!原来在你眼里,我的确不配为你同门,我在你眼里只是条狗!” “你早就把我当狗看了,你们是不是都把我当狗看,嫌我阿姊是妾,嫌我家出了个妾……” “我阿姊是妾,我又不是妾养的,我又不是……” 曲融就这么憎恨尉窈一会儿,憎恨自己出身一会儿,从哪条路走回的家都回忆不起来。 时光不因谁快乐而延缓,也不因谁痛苦而加快。 二月十五。 又到了平城小学的每月联考日。 天还黑着,奚骄已然走在去八部分馆的路上,火把照路,如同他灼灼雄心。原本他还寻思怎么和尉女郎再比试一回,赢了她以后他便能舒心离开平城。心想事成啊,朝廷又发布了学令,他一定要在季考中压住她名次! 当然,今天的月考他同样重视。 西一坊的崔学馆。 几乎每个学舍里都亮着烛,昨晚不少学童彻夜熬学,只为了省来回奔波的时间。 训义学舍的郭夫子来得早,询问馆奴:“前两回联考,学生们也这样好学么?” “回夫子,前两次没有。” “嗯。”明白了,看来有聪明的,猜到泄露的“全都考”是真要全都考。 东四坊。 尉窈只让阿母送到街上,赵芷觉得道还黑,本想坚持再送送女儿,放眼间看见带着几名壮仆的尉三。 “师母。”尉茂下马,规规矩矩行礼,“昨天收到师母缝制的寒鞋,茂不知如何感激,就早早去永宁寺排队买了些早食,正要送去池杨巷。” “你这孩子太客气。”赵芷轻拍一下尉茂手臂。 尉茂原地旋转半圈,天哪!像被砸了一锤!! 一定是针尖心眼的尉窈给她阿母告状了,哼,早知道不给她也买一份了。 女儿有同门同行,赵芷就提着食盒放心回去了。 时间来得及,尉窈、尉茂沉默步行,马蹄嗒嗒,在安静的街面显得格外响,每声恰敲在尉茂的心跳上。 以后第一次更新是早上七点,第二更是晚上七点,第二更如果有延迟,就是工作太忙了。存稿已经用尽(保佑编辑看不见这句),兼职写作,书友们多多包涵,继续支持本文,悟空感谢。 (本章完) 第46章 二月联考开始 第46章 二月联考开始 烛火盈盈,仿佛含苞待放的情苗。 学舍里,尉窈向后坐,就着尉茂的两盏烛,二人进行考前最后的温习。知识和天地一样厚重,比神佛更加仁慈,只要肯学,知识就会变成鳞鳞铠甲慷慨回赠。 尉茂渐渐收了杂乱心思,和尉窈一样专心致志。 外院通往诗经一舍的小道上,曲融跑得气喘吁吁,昨天下半夜他才睡着,想好怎么骂回尉窈了,所以他得第一个来…… 呜——完了!毒嘴子尉窈跟茂公子又和好了。 天色亮,卯时,路上学童身影渐多,远比平常的这个时候多。 卯时一刻,尉族小学各课业各学舍的孩子们竟都到齐了。 诗经一舍,段夫子至。又半刻后,窃窃私语、低声的念诵全都消失,气氛在这一刻骤然紧张。 卯时二刻,主监考薛夫子来了,比前两次联考到的时间早这么多!而且薛夫子还带了两名大学弟子,其中头戴平巾帻的叫薛匿瑕,束发插簪的叫尉道子,二学子手中各捧三个卷轴。 是考题吧? 馆奴随后进来发放纸张,学童们自觉清理书案,只留下笔墨砚。 薛匿瑕坐在薛夫子左侧后边,尉道子坐在段夫子右侧后边。薛夫子环顾待考学童,说道:“你们当中或许有人听说了泄题事件,偷题顽童看到的考题,确为今天的联考题目……全都考!” 尉景怎能不激动,学渣就要奋起啦!他左掌捂到鼻子上打掩护,嘴巴笑得合不上。 薛夫子严厉之声继续:“诸弟子需知,朝廷发布的种种学令,非故意难为你等!考试是检验平时所学的最有利办法,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帮你们找到不足,激励你等上进。还要告诉你们的是,本月考题非但不会因泄题而取消,以后还会作为常考形式!” “现在讲考试规则。仍跟往常一样分为三场小试,着重考你们的听题辩题能力,及诗句背诵基础。每场考试时长均为半个时辰,每考核前,先听仔细我讲述的答题规则,以免道道答错。” “时间差不多了,现在讲第一轮试题怎么答。” “首先,由我说‘出题’二字,是为提醒你等立即凝神听题。” “而后,由你们的薛师兄薛匿瑕先念一句诗,你们听清楚后,写出这句诗的下一句。比方说你们才学的《扬之水》,如果题目诗句是‘不流束薪’,你们则写‘彼其之子’。只写一句即可,勿要多写。” 相同时刻,别处学馆的主监考也在陈述一样的话。 奚骄内心提前挥舞胜仗战旗,他猜中了!“全都考”不是幌子,是真真正正的联考题目! 崔学馆的学子们则在庆幸中各自夹杂不安,考前蒙题很正常,可这次的蒙题不一样,是借助了某位帝室子偷题行为后的蒙题,如此算作弊吗? 崔致心里尤其不得劲,他自拟的几十诗句在训义学舍里传阅来回,不可能和联考的诗题完全不重复,事后若追究他行为,会不会比某位帝室子的错还严重? 训义学舍隔壁的善义学舍里。 元珩看着主监考的嘴巴张张合合,他开始走神,回想他偷考题当时的情景,他打开那个木盒,里面有个卷轴,写着“本月考题”四个字,他打开,里面的字化成巴掌“啪啪”打他满脸。 他一哆嗦,回神,夫子刚好讲完第一轮的答题规则。 尉族学馆。 薛夫子继续在说:“你们的尉师兄尉道子,会紧随其后念另一句诗题,诸弟子需写出这句诗的上一句!注意,是上一句!仍以《扬之水》举例,题目诗句是‘不流束薪’,你们则写‘扬之水’。” “薛匿瑕和尉道子念题的隔隙并非固定,将逐渐缩短。每组题之间也将如此!这就需要你们视自身能力,选择把一组听完后一起答,或者分别答。” “不管选哪种答题方法,你们都得注意听我的‘出题’提醒。因为阅卷时将以‘组’批改,答对半组题不算成绩。比方我提醒‘出题’二字时,你们前组题没有答完,就得立即决定放弃前组题,或放弃新的一组题。” “以上是第一轮小试的全部规则。还有半刻到卯时半,谁有疑问现在举手问,过后再出声的,按扰乱考场纪律驱逐。”学童们眼中原本就不多的智慧,在一句句规则中减龄,减龄,减龄……听到现在,像一只只惊悚的小鹌鹑。 武继颤颤巍巍举手:“夫子,我一句都没懂,能再讲一遍吗?” 段夫子咳一声,总结说:“薛学子念的诗,你们要答的是下一句。尉学子念的诗,你们要答的,是上一句。一下、一上,记住,一下,一上。听清题最重要,一道答不出来不要紧,莫纠结,认真听之后的题,说不定有能答出来的。还要注意听薛夫子喊的‘出题’提醒,他一喊‘出题’,不管你在写什么,都暂时放下,认真听。” 薛夫子点头:“还有不明白的么?” 要说谁最明白,肯定是尉窈。她预感“全都考”不会因泄题而撤消,但是没料到考法略过了让学童适应的阶段,直接跨到半易半难阶段,想来是偷题行为惹怒了脾气刚毅的柳夫子。 关键这是今天的第一轮考法。还有两轮呢! “嗒——” 是刻漏滴下的水珠。 薛匿瑕,尉道子各开启第一卷试题。 “嗒——”又一滴计时水珠。 卯时半到。 段夫子把攒起来的中气一语呵出:“都愣着干什么,准备书写!” 薛夫子:“出题——” 薛匿瑕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念:“不流束薪。” 这是刚才举的例题! 太好了,这道题诗经一舍十五名学童全部答对:“彼其之子。” 十息相隔,坐在最右边的尉道子大声念:“不流束薪。” 学童们又松口气,还是例题,纷纷写下正确答案:“扬之水。” 全平城只有元珩因为没听全规则,纳闷地重写了一遍“彼其之子”。 寂静,十息。 薛夫子:“出题——” 薛匿瑕干脆利落三个字吐出:“左执簧。” 哎哟太好了,学童里开始有一边写一边喜笑颜开的。 (本章完) 第47章 一题更难一题 第47章 一题更难一题 因为此题是前两天才学的《君子阳阳》里的,答案为“右招我由房”,字虽然多点,可笔划少呀。 十息足够足够的。 都写完了,学童们目光殷切盼向最右边的尉道子:师兄师兄,快读下个题吧,你看,我们都写完喽。 尉道子面含笑:“右招我由敖。” 嘻嘻,连尉景、武继等学渣都乐得龇起大牙,因为这句诗还是出自《君子阳阳》! 嗯……武继旋即撅嘴。答案“我为翿”的“翿”字,他只会写右半边,左半边那一堆具体是啥笔划咧? 不等他犹豫蒙笔划还是画圈替字,就听见薛夫子又一次“出题”提醒。 “题”字音落,薛匿瑕立即跟上:“美孟弋矣。” 此题出现了跳跃,让思路还在《国风》篇里沾沾自喜的学童们纷纷慌乱。 武继最惨!仓促间他听见的是“没么意义”,他是不好学,非蠢傻,他笃定诗经里绝对没有“没么意义”这句。呜……怎么办?阅卷是一组题一组题的算成绩啊。 罢了!他继续寻思“翿”字是咋写的。别说,这样一来时间重新觉得宽松了。 薛夫子、段夫子都格外注意尉窈,见她在“弋”音一出就落笔,皆欣慰。 反应第二快的是尉茂,他先由诗句溯诗源,确定题目出自《鄘风》篇的《桑中》,再按叠句顺序排除掉相似的“美孟姜矣”,写出了正确答案:期我乎桑中。 不过正因如此,他边写边生气,因为《桑中》诗里有三处“美孟……矣”叠句,它们下一句是相同的,都是“期我乎桑中”! 怎么搞的?这几天他白学了! 尉菩提也开始书写。 尉蓁这两天才是白苦读了,她平时学业勉强,脑中霎那乱腾腾的,诗题出自哪首诗都没想起来。 又开始念题了。尉道子:“寘彼周行。” 段夫子一直默默计时,现在可以确定了,题组与题组的相隔,一组题内的相隔,均由十息缩短到九息半。 段夫子再看向尉窈时,她已经写完答案:嗟我怀人。 此题再次跳跃到诗经的第一篇《周南》,出自诗《卷耳》。 绝大多数学童早先背过了这首诗,但是离他们背过的时间隔太久了,能写出的学童里又有一部分受紧张所致,习惯使然,接成了下句。 九息半过。 “出题。” 段夫子微微摇下头,真是一题更难一题,主监考的提醒语速变快了。 北城州学府,八部分馆。 当题组与题组间隙缩短至八息时,奚骄感觉自己进入一种奇妙状态,令他精神抖擞,连带着笔速也加快! 组题的上半题刚说完“陟彼高冈”,他立即书写“我马玄黄”。 八息。 下半题:“陟彼崔嵬。” “嵬”音念出的同时,奚骄落笔:我马…… 马蛋不对!这题有坑! 此组题全部出自《卷耳》,题目的顺序和这两句在诗里的顺序,是颠倒的,加上刚才“九息半”间隔的时候,已经有题出自《卷耳》,以上颠颠倒倒累加,更让奚骄陷入一种奇妙状态……过度自信! 他险些接成了下半句“我马虺隤”。 正确答案应该是“寘彼周行”! 崔学馆,善义学舍。 元珩满意地写下“我马虺隤”,哈哈,这题他会,现在他才知道棍棒底下出俊才!当俊才的感觉真好,哈……哎?谁在挡他光? 啊!他喜出望外,从叔竟然亲自来巡考了! 其实元刺史昨晚就来了崔学馆。能不来嘛,那个柳夫子脾气又臭又冲又倔,把月考搞那么难!要是一个满分成绩都出不来,他刺史的颜面也不好看。 全平城传授《诗经》最好之地,属崔学馆的训义学舍,元刺史来都来了,就顺便看看隔壁的从侄元珩。 这一看,气得七窍生烟! 狗东西,是他目前所见唯一一个连考题规则都听岔的! 东城,尉族学馆。 薛夫子默数七息:“出题。” 两名大学学子的试卷上标注有时间变化,薛匿瑕:“实劳我心。”连一息间隔都没有,尉道子接着宣读:“其之展也。” 这相当于一组题里的上半题、下半题并出! 此变动毫无预兆! 一多半学童都在“实劳我心”说完开始思考,导致没听清“其之展也”。 “实劳我心,其之展也,实劳我心,其之展也……”听全的学童口型一遍遍复述,不这样的话,写出上半题答案也会忘了下半题的题目。 七息过。 薛夫子:“出题。” 一组题并出的答题时长只给七息,相当于三息到三息半必须写出答案。 “咝——” 不知道哪几个顽童异口同声倒吸气,还有段夫子。 坐在段夫子侧后边的尉道子抬高试卷遮脸,差点笑喷。在他抬高试卷时,薛匿瑕已经把上半题念完,可见读题之速。 薛匿瑕的题是“东宫之妹”。 尉道子赶紧跟念:“曷至哉。” “东宫之妹、曷至哉……东宫之妹、曷至哉……东宫之妹……” 念念叨叨记题的学童再增多,一个个嘴巴跟缺水的鱼一样。 尉道子笑点低,简直不敢往堂下看,一看就想笑。 仍是七息。 薛夫子:“出题。” 北城,八部分馆里。 “出题。” 西城,崔学馆。 “出题。” 元刺史被一声声“出题”喊得躁得慌,还让不让人喘气了?! 他出来训义学舍,馆长、几位巡考夫子跟在后。 行到院门口,元志叹气:“我早说过,第一轮可以简单些嘛,你们看看,孔夫子一共俩入室弟子,也没全答对。等成绩出来传遍北州,旁人定以为我平城无名师!于你们脸上也不好看!”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本次出题的柳夫子不吭声。 崔馆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刺史想让孔夫子收元珩为入室弟子,谁料元珩不争气,发生了偷题事件。 其余夫子更没法吭声。 孔夫子:“回刺史,我还有一名入室弟子。” 卯时末。 第一轮终于考完。 尉学馆的诗经一舍里,学童们一时缓不过紧张劲儿,脑中、耳中仿佛还有“出题”余音。 薛夫子从馆奴手里拣出尉窈的答卷,一目一列的核答案。段夫子凑近看,总共多少题他是记不住了,所以他只看尉窈写的有无错字,有无画圈替字。 “好,好!”薛夫子又摇头又笑,小声赞向段夫子,“段兄,你教了名好弟子啊。” 美孟弋( yi)矣:“孟”在这里指姊妹排行为长。“弋”在这首诗里是姓氏。 陟( zhi)彼崔嵬( wéi):意思是攀登险峻的土石山。 我马虺隤( hui tui):虺隤是“病”的意思。 寘( zhi)彼周行( háng):此诗多种解读,只标注读音,不一一细述了。 (本章完) 第48章 更难的第二试 第48章 更难的第二试 尉窈不知卷子被提前阅看,知道也不会不安,她自信没答错,没有错字。她正打量侧前方的尉蓁,糟糕啊,蓁同门抹眼泪呢,尉窈再回头打量尉茂、尉景状态怎样。 尉茂早攥好俩纸球等着她了,瞄准,丢她,瞄准,丢她。他快要郁闷死!提前猜到“全都考”,还是考成糊粥。 尉景嘴巴能撅出二里地。 好吧,她别问了。 前方,薛匿瑕师兄告知众学童:“辰时一刻讲第二轮的规则,辰时二刻开考。” 尉景挤过来和尉茂并坐,唤尉窈:“窈同门,窈同门,你全答对了吗?” 尉窈点头,悄声回:“我觉得没答错。” “唉,”尉蓁也垂头丧气过来,尉窈给她腾出半边位置。 尉蓁嘟念:“你们知道吗,我最后尽顾着记两位师兄出的诗题,根本没时间想答案。” 尉景深有同感:“对啊!每组题目我现在记得牢牢的!收卷的时候我才寻思过来,我记试题干嘛?还有,薛师兄、尉师兄就不能坐一边?他俩分那么老远坐,害我眼珠子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这样……”他眼珠斜到最左边,再斜最右边描述刚才的难受劲。 尉蓁被逗乐,心情好多了。 尉戒之往前趴,参与进来:“你们也听说元……偷考题的事了么?” 尉茂做个“嘘”动作,示意两位夫子还在呢,不要大声提这事。 武继上茅房回来了,兴冲冲蹲过来:“说啥呢、说啥呢?” 调皮孩子最愿凑热闹,尉简也凑近,把曲融挤得没法坐。 尉简告诉武继:“泄露考题的事呗,我也知道,其实早传遍了,可惜啊,谁都没当真。” 曲融愤懑:传遍了?我怎么不知道!在同个学舍求学,传闲话也全避开我是吗?倘若我早知道这事,绝不会和你们一样蠢,把真考题当假考题! 啪—— 随戒尺敲响,由薛夫子讲述第二轮考试规则:“这次没有‘出题’二字提醒。仍是两题为一组,由薛匿瑕和尉道子先后截取诗里的句、字,你们根据截句、截字答出诗名,以及对应的完整句。” “上半题和下半题没有相隔时间,组题与组题没有相隔时间。” “薛匿瑕,尉道子,你二人向众师弟举例细述。” “是。” 薛匿瑕先高昂声道:“比方我说‘雎鸠’,诸师弟需答出诗名《关雎》,再答‘雎鸠’的所在之句‘关关雎鸠’。为防师弟们听错字,我读每道题都会重复两遍,然后略作解释。仍以‘雎鸠’举例,我会这样说……雎鸠,雎鸠、王雎之鸟、情挚而有别。” 武继举手问:“师兄说‘再答雎鸠的所在之句关关雎鸠’,是指我们只写‘关关雎鸠’就行吗?不用写‘所在之句’几个字吧?” 此子脑路清奇! 尉景举手附和:“这也是我想问的。”一对好朋友。 尉道子憋笑憋到嘴鼻变形,替匿瑕回答“不用”。该他讲述规则了:“我会接着宣读下半题。师弟们注意,我的每道题也只有两个字,但它们在诗里不相连。不相连决定着答案是一句诗,或两句诗。我也以《关雎》举例。” “比方我的题是‘左芼’,我会说两遍‘左芼,左芼’,然后分别解释‘左……左右之左,芼……有助而择之’,这时诸师弟就会分辨清楚是哪个‘左’字,哪个‘芼’字。仍是先答诗名,然后立即写出‘左、芼’所在的诗句……左右芼之。” 几名学渣听到这紧皱眉头:师兄真是大舌头不怕风闪着,你凭啥认为我听了“有助而择之”,就能知道是哪个毛字? 尉道子继续说:“如果我的题是‘逑芼’,我将先重复两遍,然后分别解释‘逑……匹配之偶,芼……有助而择之’。你们写出诗名《关雎》后,得写两句答案才算正确,答案分别是‘逑’字所在的‘君子好逑’,以及‘芼’字所在的‘左右芼之’。” 同时刻,西城崔学馆的善义学舍。 亥也仁摔案怒叫:“什么屁呸、择毛,我不考了!我学的《关雎》没那么难!” 他晃晃头,收回张狂的想象,慌慌张张举手:“嘻——师兄讲太快了,再讲一遍例子吧?” 元凝坐在元珩后头,恨不能用眼刀剜死这厮:都怪你个蠢货!偷个题到处嚷嚷,惹恼柳夫子了吧,把联考弄这么难! 北城州学府。 奚骄深呼吸……不行,底气不足,再来一次。 他本以为第二轮考试是在第一轮的基础上加快,没想到直接换了考法。不对!换考法是其次,这考法有个大问题! 尉学馆。 尉茂举手:“弟子不明,刚才监考夫子说过,题和题、组题和组题都没有间隔时间,那我们听完师兄对截句、截字的解释后再写答案,是不是晚了?” “嗯。”薛夫子点头:“这就是全都考!此轮着重考的,是你们对诗句、注释的理解与背诵,以及识字与组词的熟练程度。诸弟子理应在第一遍听到题目,便立刻写出诗名、对应诗句!如果必须得听完解释才能写出,那就做选择,放弃下一题甚至再下一题。” “嗒嗒嗒嗒……”西城的大道上,元刺史不用骑兵开路,一马当先驰往东城方向。崔学馆随行的有联考出题者柳夫子,训义学舍的孔夫子。州学府里随行者有八部分馆的司马夫子,李夫子,还有旧馆里教《诗经》最好的宋夫子,杜夫子。 杜夫子向宋夫子使个眼色后,二人故意坠后。杜陵不解而问:“刚才刺史匆匆下令,这是要去东城?” “去尉族学馆。” “为何?” “到了便知。”宋夫子不愿和杜夫子深说。元刺史是陛下的心腹,自然比旁人了解陛下推行汉学之愿,因此哪怕是小小的月联考,元刺史也极其重视。今次出题之难有目共睹,这么难、题量又大的情况下,要是有学子能做出满分卷,那可比容易题里出一百个满分的分量重! “嗒。” 刻漏再滴一水珠。 辰时二刻到。 第二轮小试开考。 平城所有小学馆的学童们都在这一滴水砸下的时刻里,提笔准备。 芼( mào):择、拔取的意思。 (本章完) 第49章 草珠手串 第49章 草珠手串 薛匿瑕四方面孔,念的第一道题和他的下颌骨一样坚冷无情:“桃李,桃李,王姬王孙颜色貌。” 学童们怒火腾腾! 他们把《关雎》的“关”字都提前点好“点”啦,结果第一题不是例题! 尉窈在第一遍“桃李”出来就知道题目出自《何彼襛矣》,写下诗名后,她再写“桃李”二字所在的诗句:华如桃李。 尉茂慢一步,在薛师兄念第二遍“桃李”时想出答案,对自己不满的同时,尉茂也收获了一点做题经验,就是他不该先从“桃”字里思索诗源,应该直接“桃李”并思,那么就只有《何彼襛矣》一个答案了。 尉菩提又慢一步,在听到“王姬王孙”时慌忙写,他颇聪明,知道来不及了,便先写一个“襛”字,等待时机补全。 但只此一字他也写不完。 尉道子念出下半题:“泄、臧……” 尉窈脑中飞速思索:哪个“意”?哪个“牂”? 读音为“意”的字太多,她毫不犹豫略过,只猜“牂”发音的。不,她先排除“牂”!此字出现于《陈风》篇,还没学到。 尉道子念第二遍:“泄、臧……” 臧!是臧!尉窈知道诗源了! 在尉道子对“泄”字的解释“飞而鼓其翼”过程中,尉窈写出诗名《雄雉》。 她运笔不停:泄泄其羽。 尉道子的宣题声也不缓歇:“臧,行为善也。” 何用不臧……尉窈的答案结束。 薛匿瑕:“埤遗,埤遗……” 北城,州学府。 哪个“皮”、哪个“卫”?才第二组题,奚骄思路就囫囵成线团了。他揉揉眼,眼底顿时多了抹黑印。是,其实只用耳力听就可以,但耳朵不顶用,眼睛、牙齿、手不就都得跟着一起使力么! 哪个“疲”,哪个“未”? 唉,来不及了,奚骄肩一垮,被迫放弃。 西城,崔学馆。 第二组的下半题:“照、冒,照、冒……” 亥也仁按着抽筋的嘴皮子,心骂:“找个蛋的猫!我找狗行不行?!” “赵、帽?哪个赵,哪个帽?”绞尽脑汁的元珩毛笔都拿反了,从开始第二轮考,他脸上的墨比纸上的多。 东城,尉族学馆。 尉道子:“照、冒,照、冒,照……日月光辉,冒……和照一样。” 坏师兄!武继翻个白眼。 尉简不知道在走啥神,自己把自己想笑了。 此题尉窈、尉茂、尉菩提、尉蓁四人全答出来了,诗源为《邶风》篇的《日月》,对应的诗句是:照临下土,下土是冒。 不过后两人写对的代价,是放弃接下来薛师兄的题。 薛匿瑕:“我屋我屋雀之穿屋似有角。” 从第三组题开始,截句、截字和注释的间隔竟然也取消!! 尉窈手脑同速,书写:行露,何以穿我屋。 《行露》是诗名,“何以穿我屋”是“我屋”所在的诗句。 尉茂很激动,他想到了!也手脑同速书写:行…… 就写了一个字,尉道子的题念出:“喈萋喈萋喈和声之远闻萋草叶茂盛。” 念题的不憋,答题的憋!学舍里当即吹拂“呵”气声。 尉景这些倒霉孩子尚没来得及吸回气息,另个师兄又开始了! “戍甫戍甫戍字守也屯戍也……”不行,薛匿瑕气短,必须换口气才能继续。 “儿——” 学舍里除尉窈之外的十四学童,连带年迈的段夫子,全不由自主跟着换了口气。他们的换气声集于一起,像极了千年后一种叫“窜天猴”的东西。 “甫诸姜古国姜姓之地甫国也。” 其实“戍”和“甫”的解释都可以简化成两个字即可,但那样的话,给学童留的书写时间不足。 尉茂后知后觉“戍甫”不是刚刚学过的《扬之水》诗里的吗?狗师兄!两个狗师兄!害他尽跟着憋气喘气,都忘记要答题了! 时间就这么在憋气、吸气、呼气里过去,第二轮折磨终于结束。此时元刺史已经在尉族学馆了,哪还有心思巡考,再说他也不是为了巡考跑到东城的。他现在手上拿着的,是尉窈第一轮的答卷。今回一刻的休息时间,学童们全在屋外透气。刚才幸亏只考半个时辰啊,不然得憋死! 州学府,八部分馆的大庭院里,奚骄和周泰在树底下碰面。 周泰问:“你们《诗经》的题难不难?” “难。” “哎?奚骄你嘴怎么了,咋有点发紫?” “难的。” 城西,崔学馆的训义学舍。 十九学童全在院子里呼吸吐纳,以此转换心情。两场小试均不利,但已然过去,不能气馁。 崔尚呐喊:“诸同门,我们一起加把劲!” 郭蕴附和:“我们是训义学舍,我们论诗最强!” “最强!” “最强!” “最强!!” 差一刻巳时。 城东,尉族学馆。 尉窈的第二场试卷送到元刺史跟前。 这时学童们各自返回了学舍。 薛夫子讲述第三场考试:“和刚才一样,无‘出题’二字提醒。不再设组题,由你们薛师兄、尉师兄一人念一句诗,或一句序,或一句郑笺,你们根据截句写出其所在的诗名即可。” “每道题不留相隔时间,所以尽量避免长时间思考一题。谁有疑问现在问,巳时整开考。” 开考…… 开考…… 尉窈,要考试了…… 要考试了…… “啊。”黑暗里,尉窈陡然睁眸,从前世今生掺杂的考试噩梦里挣脱。 白天的联考耗她心力不少,因为第二场的考法,前世从未有过!可以说,第二场的每组题她和尉茂等同门一样,在绞尽脑汁思索答案。 应该能满分吧? 听说元刺史今天来尉学馆了,如果是真的,如果是巡考,为什么跨城来最远的尉学馆呢? 尉窈没再多想,觉得口渴,想摸索着去倒水,手按在枕侧时,她摸到了曾交给阿母保管的草珠手串。 阿母给手串重新穿了绳,打着如意结。 这个手串曾由高德沙门祈过福,想必阿母觉得行像节快到了,才悄悄放到她枕边,让她这段时间重新戴上。 “奚骄。”她在心里唤他的名字,然后才轻喃出声:“快到三月,你要动身去洛阳了吧。” 城北,奚府。 奚骄考试失利,郁闷了一天,才睡着。那张励志的窟窿眼画被他小心翼翼悬挂在外间的书案上方,离近的梁柱上始终有烛微亮,光穿过画纸形成若干的小圆影,乍看好似一环珠串。 襛( nong):茂盛戎戎的意思。“桃李”在这首诗里是赞美男女相貌。 泄( yi)、臧( zāng):“泄”指缓缓自在飞翔。臧,指善。 牂( zāng):《说文解字》里,母羊三岁曰“牂”。所以“牂”引申有强壮之意。诗经《东门之杨》里,有诗句“其叶牂牂”,指树叶茂盛。 埤( pi)遗( wèi):加厚,增加的意思。 喈( jiē),萋( qi):诗里的“喈喈”指鸟和鸣之声。“萋”指茂盛。 戍( shu)甫( fu):甫,古国名。戍甫是守卫甫国的意思。 (本章完) 第50章 女书史 第50章 女书史 十五日考完的试,十六下午就公布成绩了,全平城的《诗经》小学月考只有一个满分卷!尉窈,普通出身的尉族女郎,其好学、聪颖之名迅速传开于各所私学。 二月十七一早,尉骃亲自送女儿去崔学馆,尉窈以古礼正式拜孔文中为师。 谁都想争灵慧俊才,拜师归拜师,尉窈以后仍得照常在己族上课,好处是联考一过,她不必等成绩出就可来崔学馆,并可一直上到月末,然后下月初再回到尉学馆。 说完成绩好的,说一下差的。 本次诗经联考令全体渣子生欢呼雀跃,他们答的卷一模一样,无法评出谁最差,因此没有休学惩罚。 所以倒霉的是尉茂、奚骄这些人,他们的成绩同样大差不差,没办法和往月一样评出前三名,于是本月剥夺鲜卑学子进清望大族旁听诗经讲学的资格。 再说尉骃,送下女儿后,他去找崔族一博学老者借了几卷书,然后离开的崔学馆。 今天起,尉窈每天上午学诗,下午要跟其余二十九名学童练习唱诗。按官府要求,三十人数里,女郎、儿郎必须各占一半,鲜卑学子、汉家学子也各占一半,除了官府安排进来的学童,其余人怎么选,由崔学馆自行斟酌。 尉窈心里有数,她这个名额,一定是恩师孔夫子强行加进的,因为其余唱诗者仅从穿戴也能看出,均为权贵子弟。 幸好没有奚骄。 但是有特别不合群的胡二迢,有眼睛长在孔毨身上的长孙稚,有好爬树、好踩影子、东张西望反正安静不了片刻的元静容。这三位都是女郎。 帝室公子有被尉窈撞破偷题之举的元珩,有嗓门破天张牙舞爪的亥也仁,有假正直实则专拱火损人不利己的元子直,有把阴阳怪气长在脸上的元凝,有干啥啥不行,专爱画画、画画也不行的丘睿之。 其余六名勋臣出身的鲜卑学童,尉窈只知道长孙斧鸣,她纳闷对方不是在学《尔雅》吗?难道改学《诗经》了? 练习场地是曾上过大课的“有道”竹林,所唱之诗是官府选好的,为十五国风里最长的一首诗《七月》。有这群难管束的鲜卑贵胄,如尉窈所料,很快闹腾起来,伤到一名教诗者。 教唱诗的五人全是女子,是崔学馆从平城旧宫废“宫学”请来的女史,也就是女官。 宫学,一直是大魏皇宫培养女官与傅母之所,迁都后,宫学当然一并迁走,留下了一批不愿或无法去洛阳的低品阶女官和普通宫女。 这些女官并不清闲,平时得整理、养护旧宫的留存书籍,还得受理整个北州区域比丘尼呈交的事务,再就是承接北地权贵之邀,进行礼仪诗乐的短时教授。 比如来崔学馆教唱诗。 大魏女官有两类晋升方法。一种是尉窈将来要走的举荐制,被尉族权贵举荐后,她再进行《论语》、《仪礼》甚至《尚书》等考试。另一种女官,则来自大魏本国的罪族,以及萧齐俘虏。 今天来教唱诗的五名女娘,就都是后一种女官。 她们来到后,先告诫诸学童安静,然后由一人讲诗。做法是对的,想唱好一首诗,必须先了解诗里讲的什么,当时处于哪段历史长河,需要对这首诗赋予悲还是喜或是盼的情感等等。 结果这名张姓女官才讲出诗名:“《七月》……” 就被丢了泥巴。 随这坨泥巴,元珩那伙人里不知道谁嚷了声:“八月。” 又有泥巴飞来,砸中另个女官的肩膀,起哄声纷纷:“九月。你这女史,怎么不讲了?”元静容爬上树瞧热闹。 尉窈被郭蕴拉远,郭蕴低声嘱咐她:“以后你见多就不怪了。元珩公子他们一定有人提前打听了,这几个女史全出身萧齐。” 善义学舍的崔女郎进一步解释:“有能耐的宫女都去洛阳了,留下的人里,有出路的也各有去处。这五人最高品阶的是当中那个,姓陈,担任三品女书史,以前在宫学里教《诗经》。其余四人都是五品奚官女奴,刚才要给咱们讲解《七月》古诗的姓张,是奚官女奴里学《诗》最好的。” 尉窈迅速向对方行谢礼。 其实崔女郎讲述的情况尉窈早知,平城宫学不存,人还在,已然跌进落魄之境,不过随着平城愈加远离朝廷中枢,以及不远之将来的北州大旱,留于旧宫这些女史的命运会越来越悲凉。 突然,有人朝尉窈扔泥块,不疼,可是把她新裙子的下摆蹭脏了。发坏的是元珩,这厮也在树上,向看过来的尉窈竖拳威胁。 “诸位郎君,诸位女郎。我是陈书史,现在改由我为你们讲解古诗《七月》。”此女四十余岁的年纪,气质清冷中又有温婉,她站到刚才讲诗的位置,以徐徐之音切入乱糟场面。 元凝:“闭嘴!刚才没打到你是吧?” “你也是岛夷人吧,怎不回你家乡讲诗?是家乡不在了吗,哈哈。” “我的家乡早属于大魏,我愿大魏永是我家乡。”陈书史含笑回应后,继续讲:“这首诗以‘七月流火’开头,但紧随其后的‘一之日’,是指周历的一月,非我们现在的一月。” 亥也仁听不明白,火大道:“不是讲诗吗?我们管那时候的一月是几月?再说刚才不是说七月吗?怎么又来一月?” 元珩从这次联考失利后,心眼多开一窍,就是啥事都能和他最讨厌的尉窈扯一起,他立即接话:“你快闭嘴吧,你不学,人家尉女郎学。尉女郎,我们都越听越糊涂,你好好听吧,听懂后一定教会我们。” 他在树上装模作样揖礼,尉窈不得不回礼。 陈书史的浅笑不变,问:“尉女郎就是此回诗经联考脱颖而出的满分学子吧?” 胡二迢“嗤”一声:“可不是满分吗?” 一提这次考试,胡二迢就来气!她这次仅做出来一道,便是以例题为考的那组题,吓得她一直没敢回家。要是大家都考不好,她至于这么狼狈么? 尉窈离胡二迢颇远,听不到。她看向陈书史,没回应对方的明知故问,而是以好学态度转回刚才的讲诗:“那周历之一月,是如今夏正历法的几月呢?” 陈书史温柔语气解释:“十一月。” 尉窈再问:“那《七月》诗里第一句的七月,指的是如今几月呢?” 陈书史:“七月。” 尉窈稍歪着脑袋打趣:“听女史一番话,我更糊涂了呢。” 傅母:古代贵族里,负责抚养辅导幼辈的女子。也叫保母。 (本章完) 第51章 元刺史的回信 第51章 元刺史的回信 陈书史的笑里透着慈意:“尉女郎哪处不明白?” 尉窈以童真之笑回道:“女史一句完整诗句都没教我,怎么先问我哪处不明白?” 孔毨这才看清楚状况,原来陈书史刚才夸尉窈“脱颖而出”的话,使的是“移祸江东”恶招,瞬间就把元珩等人的寻衅矛头刺向了尉窈!幸好尉窈察觉到了,以陈书史不正规讲诗作为回击。 如此看,陈书史来崔学馆之前也打听了他们三十人的来历。 孔毨既然是尉窈的大师兄,哪能让尉窈受窝囊气。于是他接着道:“陈书史,我们每次学新诗不论诗长诗短,两天加起来只有六个时辰。若似女书史这种故弄玄虚的教法,让我们未学诗就恐惧诗难,继而心生厌烦,那六十个时辰我们也学不会一首诗!我觉得还是由刚才这位张女官教我们吧。” 哎?怎么有人帮尉窈说话?元珩刚要再找麻烦,被元子直拦住。“好了好了,玩闹有节制,再闹这一下午就白费了。” “哼,我就是不服。”元珩小声讲述大秘密:“瞅她这笨样,我更不服了。我告诉你吧,她这次能考第一,是因为她也去偷题了。” 长孙斧鸣不知道啥时候站到二人后头的,抄着手说:“讲讲。” “你个聋子,一边去。” 他仨说话间,张女史站回了讲诗位置,开始先诵一章诗,译成通俗白话,而后诵下个章句,再译成通俗白话。 先让学童们知道诗的大概释意,再分段细讲,引典籍稍微巩固,如此就可以了。毕竟等尉窈这些人学到《豳风》篇的《七月》时,会由真正的名师教导。 夕阳穿透竹林,张女史刚好把《七月》讲解完。陈书史告知明天下午还是这个时间来此处,先分组,再练习唱诗。 队伍解散。 尉窈和孔毨、郭蕴,刚结识的女郎崔瑛一道走。 后方,元珩终于腾出空和元子直等人说出自己的推测:“那天我从柳夫子院里出来,那么巧就遇见了她,她能看不出我当时颇为慌张吗?你们再想,这次联考这么难,她还能比崔致聪明?她凭什么全做对?” 元子直:“所以?” “所以她趁柳夫子出来撵我,她进去偷到了真题。” “那你没把你怀疑的跟你从叔说?听说元刺史亲自阅的她的考卷。” “说了!我昨天得知此女考第一,我立即把事情经过写明,找了个馆奴送去州府了。哼,你们等着瞧好吧,最多明天,必有回信!” 远处,一馆奴夹着腿小跑过来,向元珩揖礼后,元珩才记起信就是交给此奴了。“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 “回信了么?” “嗯。回了。” “信呢,给我呀?!” 馆奴一脸惶恐,退开安全距离,然后背转身,下腰,朝元珩放出一串臭屁。 “敢、敢冲我放屁?狗货找死!”元珩蹬脚想踹,又嫌熏到自己,正想从旁边寻块大点的石头时,馆奴跪倒求饶。 “是元刺史让奴这样做的,说这就是给郎君的回信。”他没敢说,元刺史怕他放不出臭气,临来前给他喂了几粒巴豆。 “噗——”元子直喷笑。 “啊哈哈哈哈……”元静容也听明白了,一手捧腹,一手指元珩:“你从叔、你从叔说你放屁。” 尉窈几人只听见笑声,都没有回头。 五名女史走在离开竹林的另个方向,讲诗的奚官女奴张氏行于最后,战战兢兢。可陈书史还是来她身侧,不过让她意外的是,陈书史在夸赞她:“今天的诗讲得很好。” “我,我当时……”“眼睛还难受吗?” 张氏摇头,那些贵族子弟朝她扔泥巴时打到她眼里一些,现在其实很疼很疼。 陈书史不因竹林美景而舒意,只感觉夕阳过后大地的返凉。她沉默一会儿,说道:“以后你得和今天一样。” “书史?” “我不能让你们白出旧宫一趟,看出来了吧,这里的汉家学子有同情心,肯帮助弱者。张女官,你好好握住这次机会,一定要给自己争取离开旧宫的机会。” 张氏含泪抬头:“陈书史……我……” “不必多说,你是我教的宫女里最争气的,趁这个机会,给自己找条好出路吧。不要活成我,只能死在旧宫。” “陈书史,我想问,你真的不恨毁掉我们家乡、我们家族的魏人么?” “哼,你该问,我最恨不管我们死活的齐军,还是最恨灭我家族的魏军。” 夜晚,尉窈回想前世听到的女史传闻,很难将她们和今日见的五名女史重叠。对方洗到掉色的衣裳,恐怕早和洛阳宫里女史的官服不一样了吧,旧宫里到底还有多少陈书史、张奚官这样的低品阶女官?她们是不是和旧宫地砖里的杂草一样,没人再管,只能自生自灭了? “女史……以后我不会像她们一样的,绝不会。” 二月十九。 诗经小学馆读声朗朗:“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 二月二十一。 再学新诗《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尉族学馆。 下课后,尉茂采摘道边盛开更灿的,轻念:“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如三岁兮。”他见四周无人,掏出小铜镜,边照边咧嘴笑,“凶么?一点儿都不凶。” 平城西北方向的凉城郡。 尉茂派出去的武士终于追到高小娘子所在的商队,把两封信交给高娄,另封信交给商队主事。 武士说道:“高女郎慢慢回信,我等去葫芦海转转。” 商队里都是人精,看了信后对高娄交待:“尉蓁女郎不放心女郎啊,让我们一定把女郎送到家门口才行,哈哈。” 高娄道过谢后,继续看尉景郎君的信,他先告诉她杜陵在州学府名声已经不好,然后就是他哪天去哪玩耍了,哪天和别人吵架,哪天被他大母训斥,哪天想逃课但是坚持下来了…… 尉景郎君的字不好看,但拼成细碎生活,每个字都变好看了,朝气蓬勃,令她同感喜悦。 高娄之所以把尉窈的信留在最后,是想细细看。当她看到全是古诗笔记,别的什么都没有后,她明白尉窈想对她说什么了。 “我所学的,你与我同学。” “我所知的,你与我共知。” 高娄回望平城方向,正因她去过这座城,才知寻常出身的女郎求学名师、名府多么难。“尉窈,我不会放弃求学路,你也要始终坚持。我预感我们会再见的,一定会!” 豳( bin)风。豳是古地名。 (本章完) 第52章 蚱蜢蟋蟀,有来有去 第52章 蚱蜢蟋蟀,有来有去 次日午时,训义学舍。 郭夫子讲完《采葛》,告知众弟子明日休沐,尉窈欣喜,她以为这个月不给休沐假了呢。诗经学跟论语、尔雅两门学术不一样,学馆要保证两天学一诗的连贯,便会视学诗进度把休沐日适当提前、延后。 下午还得练唱诗,郭蕴见尉窈继续埋头温习,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奇怪问道:“窈同门,你不回亭形院么?” “亭形院”便是鲜卑女郎寄宿的那个大庭院,崔学馆没给庭院起名,是喜欢登高的元静容有一天爬到高处,发现整个院落四框中突出一角,俯瞰若亭,于是起了这名,很快在全学馆被叫起来了。 尉窈回对方:“来回走路耽误时间,今天夫子讲的多,我想从头再捋一遍。” 走到门口的崔致、孔毨、崔尚都停下来,崔尚问:“那你中午吃什么?” 尉窈感受到关心,笑吟吟取出个扁食盒给同门看:“我早上出来时多拿了麦饼。”那个叫朝夕的烧火婢女还给她备了两样咸菜呢。 崔致三人惭恧!学馆有不少人夸窈同门天赋非凡、记忆能力非凡,却没人夸窈同门持之以恒的刻苦和勤奋。 从这天起,训义学舍越来越多的学童早来晚走,彼此竞争的同时,也在彼此督促,这消息传到馆长那后,立即让人在训义学舍建了个灶棚。 此为后话。 未时半,有道竹林。 五名女官早早就过来了,预备了许多诗里描述的物品,有粗布寒衣,耜、锄等农具,有喂蚕养蚕用的桑叶、白蒿,有劈树之斧、割草镰刀、大小竹筐,有酒瓮、粮仓,还有小猪和羔羊。 桑叶、粮仓、猪羊等等都是用布缝的,尉窈拿起桑叶一晃,里边不知道放了什么,“沙啦啦”作响。 柳夫子驯养的两只鹦鹉“有来”、“有去”从今天起也要一起排练。它们全身被菜汁染成绿色,并且粘着几条晃悠悠的虫腿,分别扮成诗里的蚱蜢和蟋蟀。 尉窈听鹦鹉说话,才知道土蜂成灾那天咋呼“快跑”的叫“有来”,偷题那天叫唤“孽障别跑”的叫“有去”。 元珩等尉窈逗完鹦鹉,他也过去逗这俩鸟说话。 “有来”直瞪着元珩吐人言:“刚才谁进屋了?快跑,快跑。” “咦——”这话咋挺熟悉呢?元珩再故意拨弄此禽的“蚱蜢”腿。 “有来”很烦躁,嗓门变粗嚷叫:“谁啊!谁干的,啊?” 此刻别说元珩了,连尉窈都怀疑偷题那天不是柳夫子在院里发火,而是“有来”在叫唤。 元凝撞一下元珩的肩,说:“你很奇怪。这两天怎么不找那哭包的麻烦了?还有点躲她的意思。” “管得着么你!” 元刺史那天戏弄从侄一回后,遣人送来真正的回信,信里嘱咐元珩好好练习唱诗,珍惜在崔族学习的机会,如果继续顽劣,他就会让元珩拜尉窈为师!既然做不了孔夫子的亲传弟子,那就做亲传徒孙吧! 元珩不得不屈服,只盼着赶紧到下月初一,尉窈回她的尉学馆去。 言归正传。 陈书史耐心等学童们看遍种种物件后,才唤:“郎君、女郎们,按之前分好的四支队伍站好。这就分配物件,然后唱诗,你们唱的过程中,可以自行表演手中之物,休沐过后我等再教正式的舞位、动作。” 四名奚官女奴负责分配,张氏递给尉窈的,恰是她最喜欢的沙啦作响的桑叶。 女学子拿到的都是小巧之物,除了胡二迢,她被分配的是一套寒衣。 “我不要这个!”胡二迢把寒衣扔回给张氏。“那,那……”张氏回头请示陈书史怎么办,寒衣颇重,才让个子高力又壮的胡二迢拿。 不过她们误会了。只见胡二迢不耐烦地把张氏搡开,大步到儿郎那边,抢过孔毨刚刚接到手里的斧头。哼,凭什么女郎拿寒衣,反正在自己家,她从没看过阿母缝寒衣! 孔毨没觉得什么,心悦他的长孙稚不愿意了。“胡二癫你干什么?还给他!” 长孙稚夺斧,胡二迢不给,前者见夺不过来,气得去抢丘睿之的筐,扔筐砸胡二迢。 “我劈死你!” 元子直“哎哟”一声,呼喊周围快拉架。 尉窈所在的队伍距离打架处最远,她听见郭蕴无可奈何在说:“这些人就没有一天不打的。” 崔瑛:“我都好奇八部分馆每天得多热闹了。阿蕴,你去过州学府吗?” “去过,但是分成新、旧二馆后没去过。” 尉窈有些走神,前世她跟着奚骄去过很多次州学府,奚骄也常来尉学馆,等他于平城、洛阳两地奔波时,就只派刁奴飞鸣来给她传话,现在想想,那些传话全是奚骄交待的吗? “好了,现在分配的物品都无意见了吗?开始唱诗?” 尉窈不再乱想,看向征询的陈书史。 唉,五名女史在劝架中起不了啥作用,伤的却不轻。尤其陈书史,脸上几道印全在渗血珠,可是她说话声音不抖不难过,只听声的话丝毫察觉不到她的狼狈。 斧头到底还是在胡二迢手里,孔毨为了尽快唱诗,和长孙稚平分一套寒服。 因为调换了物件,原本定的歌唱顺序得跟着变动。《七月》的第一章句还是儿郎唱,闲着的三支队伍顿时哄笑。一笑孔毨在做缝寒衣的动作,二笑挥锄头的亥也仁跑调。 陈书史不喊停,尉窈所在的第二组立即跟上。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原定第三章句是儿郎唱的,因执斧者变动,改为胡二迢所在的第四队伍唱:“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 第五章句的时候又出笑话,这段诗章里有“蚱蜢”和“蟋蟀”,扮演“蟋蟀”的“有去”听从兽奴指引,在众学童上空一圈圈绕飞,但是扮演“蚱蜢”的鹦鹉飞到了元珩举的布“猪”上,随歌声兴奋,一遍遍叫唤:“孽障,出大事了,快跑,快跑。” 幸好次日休沐的原因,今天乱七八糟的唱诗练习只进行了一个来时辰。 尉窈赶紧回亭形院收拾笔记,其余什么都不拿,快步来到馆外时,如她所想,阿母来接她了。 “奇怪,谁在那栽了棵石榴树啊?” 赵芷母女听见议论声,看过去,可不是嘛,崔学馆的外院墙下多了棵石榴树,十七那天尉窈来的时候还没有呢。 惭恧( nu):羞愧惭愧的意思。 斧斨( qiāng):斨是指斧子上安柄的孔是方形的。 抱歉抱歉,今天的第二更又晚了。 (本章完) 第53章 回尉学馆 第53章 回尉学馆 母女二人不知,她们回家走的路,尉茂才走过去不久,他始终提前她们一条街,一直到进入东城,到盈居书坊为止。 尉茂提前知晓今天各诗经学馆闭馆,因此昨天就沐浴完,换上鲜艳颜色的衣裳,罩金镶玉卡扣的裲裆,腰侧挂了三个兰香囊,揣好小铜镜,在上午第一堂课结束后,他告假疾驰西城。 石榴树是他派家仆更提早去栽种的,当然了,崔学馆院墙内外都属于崔族之地,砍树不行,栽树也得说尽好话,付些财粮。 尉茂猜到赵师母兴许会来接尉窈,于是遥望到赵师母身影时,他绕路离开了。 月明星稀。 燕鸣破晓。 尉窈每次放假仍旧早起,诵了小半个时辰的书后,左邻右舍的纺车声响了。 赵芷被吵醒,先打套拳再去灶屋洗米熬粥。 大学馆没有十天一休的规定,尉骃从被窝坐起,转个身就是书案,他重新阅一遍今天要讲的课程,书案正中挨墙壁堆放的,正是前几天从崔翁那借来的《尔雅》笔记。这几天忙,他尚没来得及看。 纺车声重重叠叠,尉窈告诉阿母一声,走出池杨巷诵书,然而外面也静不到哪去。从天气暖和后,巷里的壮年人都找到养家糊口的营生,有拉船的,有卸货的,有帮人挑水劈柴的。体弱力小的,就从衣坊那讨点裁缝活,或者帮人清扫洗涮。 真是富交游,穷奔波,跟她在学馆生活的情景仿若两重天。这让尉窈深深体会能读书的幸福外,还让她更感恩父母的养育,对她读书愿望的成全。 吃过早食,尉骃离家。 尉窈去主屋翻找笔记时,看见了书案上的简策,从系绳看出是新的,她好奇打开,眼睛一亮。 尔雅! 赵芷进来一趟,没打扰沉浸在书里的女儿,又轻掩门离开。 尉窈打开第三卷的时候,觉出不对,其中两根竹简的编排方法有异,笔记下边各藏有一枚竹简,可以解开主绳把这两枚多余的竹简拿出来,损坏不着这卷尔雅笔记。 这是什么特殊记录方法吗? 还是对注释再次注解的手段? 尉窈把这两枚竹简取出。 一枚简上写着:不舌、世、殳。 另枚简上写着:石洛、兰、尉,第五个字不全,左边“日”,右边一“竖”。要是仔细揣摩,这个“竖”似有撇意。 “密信?”尉窈告诫自己别慌,她按照绳结原有的弯曲重新绑回,而后维持着看笔记的样子思考。 根据最后一个残字,其余八个字的端正,以及竹简的干净,她先判断出这种传递密信之法另有原信,此为誊抄的。 接着推敲,此信是给阿父的吗? 如果是,阿父为什么不小心放置?阿父看过了么? 尉窈出来主屋,见阿母刚把兰都搬出来,尉窈想了想,直接问:“阿母,你知道阿父书案上的简策从哪借的吗?” “书案上的?是……崔学馆!我记得。他送你去拜师那天,回来后先回了趟家把所有沉东西放下,就有那几卷简策,然后你阿父才去的大学馆。” 尉窈特别喜爱阿母大大咧咧的性格,换成她的话,一定会在话尾问句“咋了”。“阿父以前借到好书,都告诉我让我看的,哼,这回没说,幸好我自己翻着。”尉窈假装生气撒娇。 赵芷“哈”一声,揽过女儿肩膀说:“大学馆快春考了,你阿父又忙着抄书,那堆简策从拿回来一直放在那。再说了,你昨天才回来。” 尉窈不好意思的笑,心里安稳不少。如阿母所说,阿父应该不知道简策里别有玄机,如果知道的话,可证明密信不重要,甚至不是密信,仅仅为读书人之间相互出的谜题。 关心则乱,想到此,她又重新担忧。因为阿父对此全然不知的话,就说明安排密信之人居心不良,出于某种目的想把阿父扯进某桩秘密里。 尉窈没有自作聪明的取走两枚竹简,她相信阿父之智,远比她会处理此事。况且她怎知上辈子在这段时间里,这两枚竹简没出现过呢? 傍晚时分,尉窈返回崔学馆。 “《大车》,刺周大夫也……大车槛槛,毳衣如菼……” “《丘中有麻》,思贤也……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 一诗两天,昼夜如梭。 二月的最后一天,尉窈回了尉学馆,至于唱诗练习,她是唱的最好者之一,陈书史允许她三月联考完返回队伍即可。 她出门早,第一个到的学舍,段夫子的书案很干净,看来每天都有同门擦拭。嗯……她的书案也很干净,是蓁同门还是茂同门帮她擦的?一定不是景同门,因为景同门自己的都脏兮兮。 这时候学舍里比外面暗,看不了书,她就给蓁同门坐的地方擦干净,算了,也帮景同门整理一下吧,啧啧啧……石砚里的墨好厚!书案只中间没灰,十几只毛笔全没洗! 最后再擦茂同门的。 曲融来了,觉得一大清早看到这幕真犯呕!他站在门口先嘲讽:“你现在给茂……同门擦书案,他又看不见。”然后挂着不齿的笑进来。 “这说明我做好事不求回报。” “求不求回报,你也求着了。” “这说明善有善报。”尉窈才不上当,她才不会顺着对方的话说“我求着什么了”。 曲融一时想不到应对措词,吵架水准又跌回了无赖劲:“你当然有善报!利用自己学习好,装着辅导蓁同门、景同门的功课,结果呢,哼,还不是只有你自己考得好。是真善,还是伪善,你自己最清楚!” “按你这话,我应该比各学馆夫子教得好,才算真善?按你这话,夫子没教好你,是夫子之过吗?跟你自己不好学毫无关系?” “我怎么不好学了?”曲融摔书,手指尉窈:“你说清楚,我怎么不好学了?!” “你每天学多少时间?你做过多少笔记?你每天能练多少字?一枚竹简能重复用几遍?你会一边走路一边背书么?不会的问题会追着夫子问么?会追着同门问么?考试时没做出来的题,过后你会再做,把它们全做会吗?” 尉窈的每句质问,曲融最多无声吐个“我”,他无言怼回去,他突然想到刚才骂她“自己最清楚”的话。 此时他就是自己最清楚,凡她问的每一条,他一定比不过她。 毳( cui)衣:大夫的礼仪之服。 菼( tǎn):初生的青色芦苇。 (本章完) 第54章 段逝杜来 第54章 段逝杜来 但是这一连串质问不是最严厉的,尉窈只缓了一口气,斥出最后的抨击:“刚才我说……夫子没教好你,属夫子之过还是你自己不好学?你竟只追问我后一句。曲融!!你身为弟子,不应当先为夫子证清白吗?!” 曲融:“我……” “我什么我?!你不仁不义、不敬师长!几次向我寻衅、无理无据!偏偏口舌笨拙、纰漏百出!我羞与你做同门,以后再主动和我说话,我就把你不尊夫子之举写详细贴到馆外的布告墙上!” 曲融:“我……你……” 尉窈补道:“还有你摔书之举!不敬畏文字,不爱惜纸张,还说自己好学?!” 门外,听了一小会儿的尉蓁、尉菩提面面相觑。天啊,以后要是和窈同门闹矛盾,千万记住,直接动手别动口。 崔学馆。 教唱诗的五名女史住在“固常”禽林里一所小院,此位置远离所有学舍,一清早就鸟语香,曾几何时,宫城里也有此等鲜活景象。 才卯时一刻,五人全都做完经书功课。过会儿就有奴役给她们送早食,张氏趁着片刻空晌问陈书史:“那些孩子每天都来不全,到现在都没顺利唱下来一遍过,今天起又要少一个尉窈,书史,要不要和崔学馆哪位主事讲一下?” “急什么,离行像节还早。” “是,尚有月余时间,是我着急了。但是孔郎君拿寒衣、胡女郎拿斧头,实在不符合古诗描述,还应及早改回来啊。” “鲜卑风俗与我们以往不同,你得学着接受,而且这是好事情,妇女可与男儿一样读书,交游,打仗,若长久持续,多么令人向往啊。倒是你,令我操心,我让你握住这次机会谋个离开旧宫的出路,看来你已有目标,选中的是尉窈?” “是。我观察她比别人理解诗意快,不愧为全城联考唯一答出满分卷的,而且九岁年纪已言行谨慎,书史难道不喜爱吗?” “那有什么用!”陈书史顿变严厉:“贫寒出身,学得再好、别人把她捧得再高有什么用!呵,莫非你指望她满腹经纶考女史,然后也被打发在旧宫和你后半辈子作伴不成?” 诗经一舍。 尉窈觉得自己可能被曲融气着了,浑身都不大得劲。 尉茂来得最晚,走过她时轻轻淡淡抛下句:“回来了。” 她才“嗯”一声,守院的馆奴慌慌张张跑进学舍告知:“段夫子半路摔着了,无法来讲课了。” 什么?! 众学童纷纷惊骇! 尉窈除了担忧还疑惑,前世没出过这件事,段夫子没摔过啊!和她无关的事情走向怎么会发生变化呢? 除非因她之变而变! 很快,此馆奴气喘吁吁再来告知:“学子们稍待,大学馆那边的李夫子马上过来代课。” 一首《缁衣》诗,学童们心神不宁的念着。 下了课,由尉茂领路,所有弟子向段夫子家奔去。一进院,尉窈、尉蓁几人憋红眼眶,夫子生活之境太艰难了!院墙和主屋墙土剥落,唯一的厢房是茅草顶,入目最值钱的只有一头牛与木板车,这还是尉学馆的资产,为了让段夫子能乘车来去学馆。 夫子的家人正在草棚子底下煎药,哭着讲述早晨摔倒的原因:“每天都是乘车过去,可是这两天牛总窜稀,今天早上拉不动车了,你们夫子便说学馆不远,他走着去。” “我家大郎送的他,这糊涂东西走路不知道多看着点,你们夫子怎么摔倒的他都没看见……” 屋里守着的人正是段大郎,他嚎哭道:“是我的错——” 尉窈腿发软,段大郎这个哭法,夫子情况怕是不好。 尉茂着急问:“师母,夫子现在怎么样?我们能进去吗?” 段妻点头,跟着这帮孩子进去,边说道:“从抬回来后就没醒过,今早还好好说话的人,就这么,唉!” 内室,学童们涌进来,段大郎让开位置,呜咽声四起。 尉窈攥着夫子苍老如树皮的手,眼泪颗颗掉落,夫子的手怎么不热啊。“怎么会这样啊!” 她痛呼!夫子,我重生了,可你不能早走啊,怎么会这样啊,怎么变成这样啊! 武继抽泣:“夫子,我以后好好学习,你能听见吗?能听见就醒过来行吗?啊——你这么躺着我害怕,啊——” 尉景:“呜……夫子一定能听见,夫子,你听我给你背今天新学的诗吧,缁衣,缁衣……呜,我没背过,你起来训我吧。” 尉茂用拇指擦掉泪,问一旁失魂落魄的段大郎:“医者怎么说的?夫子磕到头了么?” 段大郎点头,眼泪鼻涕随着这动作齐淌:“是。我一直扶着阿父,他另只手拄着拐杖,是我大意了,走了神,我手上一松时……来不及了,他已经栽倒,我看过地上……” 尉景高嗓门一声打断段大郎。“夫子!!” “尉茂快来啊,夫子不喘气了!” “快快快,不,我去医馆,我去!”武继跑出去。 没有用了。 兢兢业业教学的段夫子,溘然而逝,一句遗言未留。 满室之人,只有曲融的眼泪是使劲揉眼睛疼出来的。刚开始他很自责,认为被尉窈说中了,他没有和同门们一样尊重夫子,所以掉不出泪。可他紧接着为自己开脱,诸同门悲痛,是因为平时段夫子对他们好,他没难过,是因为段夫子对待他始终平常。 接下来的几天,尉学馆出资出人,帮着段家办丧。逝者已逝,学童的学业不能耽误,总让大学馆的夫子轮流代课非长久之计,五天后,州学府的杜陵辞了那边师职,自荐而来尉学馆。 当尉窈得知是这厮来替代段夫子,感觉命运当真奇特,有些事变了,有些事不但注定,还会提前发生。 但是三月的联考即将开始,春考日期紧随而至,尽管尉窈、尉茂、尉景都怀疑段夫子摔那一跤和杜陵有关,可他们仍得全力以赴这两次考试,考完后才能腾出心思暗访细查。 (本章完) 第55章 不惧怕小挫折 第55章 不惧怕小挫折 拂堤草长,鱼跃涟漪。 三月好风光里,李夫子带着杜陵进入诗经一舍,告知学童:“今天起,一舍由杜夫子教授《诗经》,杜夫子不仅精通诗学,还通训诂学,尤其典籍古注的研究……” 杜陵在每句夸赞中谦逊不已:“不敢,不敢……” “哼。” 这声“哼”是尉景发出来的,他故意让所有人都听见。姓杜的要真有本事,干嘛离开州学府?哪个教《诗经》的夫子不通训诂学?不研究典籍? 武继不耐烦道:“快点上课吧,上完课我们还要去段夫子家帮忙。”少年第一次感受人情冷暖,他认为生死是大事,才来的新夫子就罢了,李夫子怎么能在段夫子讲课的位置笑呢? 杜陵十分有礼将李夫子送出院,回来后对着那个空书案揖礼,坐下后,已是威严神色。 “这月联考比往月都早,我既接手你们的学业,就会对你们负责。每天讲完新诗后,我要抽问以往所学,为你们巩固。不是只有你们敬重段夫子,我也敬重!不要让他离开得不安心,不要让他泉下有知,看到你们一个个以他的离世为理由荒废学业!” “今天要学的叫《大叔于田》,按照你们习惯,谁背过新诗了,由序起诗。” 尉窈没动。 尉茂掏耳朵。 尉菩提半眯着眼出神。 尉蓁也在出神,脸朝新夫子相反的方向。 曲融把“大”字都顶到齿缝了,硬生生闷在嘴巴里,他赶忙低头,生怕被同门瞧到。看来尉窈和茂公子他们商量好了,要给新来的夫子一个下马威。怎么能这样!段夫子出事是挺可怜,但是和杜夫子何干?杜夫子刚刚说的多好啊,怕他们落下课业,要给他们补前面的课呢。 杜陵几瞥目光将所有学童的反应看尽,直接点名:“尉窈!你几次联考成绩优异,怎么没有提前背新诗,给众同门做出榜样?” 来了!果真柿子挑软的捏。尉窈站起,揖礼,声音低、毫无精气神地说道:“我愧对夫子期望,没有提前背诵此诗。” 杜陵不满,第一天来,他不好发火:“坐吧,以后要做好表率。现在我诵诗,每诵一句,你们跟一句。《大叔于田》,刺庄公也,叔多才而好勇……” 学童们毕竟单纯,杜陵从跟读的速度和熟练上轻易辨别出哪些是背过诗的,哪些确实不会。 这个尉窈倒是没扯谎。 也因如此,杜陵很是遗憾!为师者最愿教勤奋又早慧的弟子,偏偏上天把罕有天赋赐给个家境苦穷、心态又不强的女童身上。这种出身的女童将来能有啥出息?做妾的命! 放学路上,尉蓁问:“你们知道咱们休沐那天,正好永宁寺要举办法会吗?听说有高僧讲经呢。”有高僧讲经,就有散、送香囊、施斋食等等活动。 尉景:“我心里难受好多天了,要不咱们约着一起去逛?” 尉茂问尉窈:“是啊,不恢复心情,怎么应对考试。窈同门,一起去吧?” “好,咱们一起去。” 《诗经》学业的学童十二休沐,十三联考,十四春考,今年的三月注定忙忙碌碌。 次日,东城各所小规模私塾开始分批来学子看春考的考场。平城寸土寸金,尉氏学馆的地方也不宽裕,合并了好几个小学舍,修修缮缮,才腾出一片大空地来。下了第一堂课,尉窈等人匆匆忙忙也过来看场地,馆奴、外雇的苦力全在搬运木料来来往往,这是在赶工搭雨棚,防备春考当日下雨。 尉窈从苦力人群里看见个认识的人,是池杨巷的邻居。对方也看见她了,很是拘谨,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尉窈大大方方向邻居笑,没过分热情,也没装着不认识。 休息时间要到了,尉窈几个慌张回学舍,不凑巧,杜夫子在他们前头。他听见动静,只盯着尉窈告诫:“只此一次,以后不要迟到。” “是。” 以夫子之名教训弟子,教训的且在理,尉茂几人只能替尉窈暗骂几句杜陵。 次堂课下,来尉学馆的外馆学童更多了。尉窈、尉蓁不免遇到青睐她们的目光,俩小女娘紧张的手挽手跑出学馆,跑到道上,尉蓁后悔了,说:“刚才有个俊小郎,眼睛可亮了。” 尉景仗义的拍胸膛:“明天你指给我看,我帮你打听他是谁。” “还能遇上时再说吧。”尉蓁没拒绝,但是刚才的开心显然消退。 尉窈三人知道蓁同门肯定又想起她姑母的那段情伤。 几人在道口分别,尉茂去书坊,和尉窈并肩走着,他说:“高娄以前遇到的不公,咱们应该能感受一二了。” 尉窈笑:“要感受也是我感受,今天便能看出来,他不会训你们的。” 这话说的! 尉茂现在一天能照八百回镜子,他稳住神情,不表现凶相,向她保证:“你别担心,他敢不公,我去找馆长评理。” 尉窈先正色拒绝:“我自己能处理。一点小挫折都受不了的话,读再多书都没用。”然后恢复轻松笑妍,“这话跟茂同门共勉。” 东城停在街道两边的外地车马明显增多,拉货的骆驼也是,他们全因即将开始的永宁寺法会而来。 尉茂指着离书坊不算远的一幢楼阁道:“我问过了,高僧讲经借用的是奚家的东月墨馆二楼,对面犯事的秉芳不再封了,被奚家经营,正在粉刷装缮。” 尉窈:“不敢想象讲经那天,这条街得堵成什么样。” 尉茂装出风轻云淡的样子:“我跟阿景商量的是,头天晚上住在书坊,次日至少不会挤不进街。他说他去说服蓁同门,再问问武继、尉菩提来不来,让我说服你。” 这是好事啊!尉窈立即答应。 回到家后,尉窈把十一日晚上得跟同门在盈居书坊过夜告诉阿母,把她在学馆考场遇到邻居的事也提了下。 赵芷:“有活干就比没活强。对了,我听你阿父讲,你们春考得好多学馆合在一起考,这回还能考第一不?” 尉窈钻进阿母怀抱:“阿母这么喜欢我考第一啊,嘻,那我必须考第一。” 不仅是首次季考她要考最好,以后的季考、年考,她都得考最好,她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尉窈女郎勤学惠敏之名!她要人在平城时,声名传洛阳!! (本章完) 第56章 齐心协力,挤! 第56章 齐心协力,挤! “诸位就此留步,以后我身虽不在平城,但声名永留此城!”长孙无斫今日动身去平州,奚骄、周泰一众友人,长孙锄、斧鸣等族兄弟全来送别。 他此行需跨燕、幽二州,路途漫漫,当真……要不再回去睡一大觉改次日走? 奚骄、周泰早知伙伴的臭德性,二人抖手,拉开一条长长的绊马绳。 长孙无斫干笑两声,招呼族弟长孙锄嘱咐:“以后要好好学习,你想啊,你不学也得坐那听,学也得坐那听,那为何不听?” 真的要分别了。长孙锄连连答应,难过而哭,刚要顺手乱抹鼻涕,被长孙无斫蹬开。他再招呼族兄长孙斧鸣过来,问:“兄长练习唱诗有段时间了吧?” 上个月《尔雅》的联考,长孙斧鸣倒数第一,被休学后,托关系进崔学馆改学《诗经》。倘若《诗经》仍学不好,一年后可以再回己族重新学《尔雅》。 长孙斧鸣抄着手:“嗯。路上别惹事,别乱食野物,到平州后一定送信回来。” “祝兄长、愿诸君学业有成!” 马蹄蹬尘,黄云浮漫,长孙无斫的队伍渐渐远离众人视野。 情绪上来,长孙斧鸣眨去薄泪,放声豪歌:“缺流火,撅授衣,一之之必发,二之之沥拉……” 周泰实在听不明白,问奚骄:“这是《诗经》里的诗?” 奚骄解释:“诗句应当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周泰:“唉,他耳朵要不治,下个月就得改学《论语》了。” 众人返回城门的时候,长孙无斫偷刻在城墙上的名字“无斫”,已经被守卫刮掉。 两天后,各个城门进城的外地车马,已经排到望不见尽头,为防止动乱和谍人渗进,官府开始限制商队。进不了城又不愿走的买卖人在城外摆起摊铺,支起毡帐,绵绵延延形成热闹繁华的草市。 昼夜上下翱翔,三月过去了十天。 今天中午上完课后,杜陵宣告明天休沐,而后提醒:“后日紧接着就是联考,十四春考。尤其要重视春考,此为新学令发布以来首次大联考!你等在家不要过于贪玩,时刻记得温习。尉窈,你也一样,不要因一时成绩为傲,诸弟子更不能因一时成绩平平,就看不到自身进步。好了,放学。” 学童们目送杜夫子离开后,立即跟热油倒进鼠窝里似的各邀伙伴。 尉戒之招呼:“谁去城外草市玩?” 尉简:“我得去北城,我跟人约了打架。” “这次我不帮你了。”武继手一划拉:“我们几个得去竹笈街。” 竹笈街就是盈居书坊、东月墨馆所在的东西街。“笈”是书箱之意,竹笈取谐音“逐级”而升。 “小老鼠”们嗷嚎着跑出学舍,屋中只剩下曲融一个,他目光穿墙追逐着聒噪远离,渐渐的,真安静。 没人带他玩,哼,他还不稀罕呢! 摊开诗简,他想着杜夫子的种种激励,决定再学一个时辰回家。 “曲融?”杜陵每天都有检查庭院的习惯,看见有名弟子没走,小小脸蛋上不安又倔强,瞬间让杜陵觉得这少年像曾经的自己。“跟我来,先吃饭,吃完我辅导你功课。” “是!”曲融眼泪夺眶而出,原来这就是被夫子关照的感觉啊,真好。宽阔街面,由尉茂在前,带着他的同门尉窈、尉景、尉蓁、尉菩提、武继朝盈居书坊奔。 蹦蹦跳跳的少年们跟着尉窈歌唱:“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孩子们的心情有多雀跃,挎包甩的就有多飘。 “哇——”怎么才一天工夫,这条街挤成这样! 尉景、武继更兴奋了,呐喊:“冲啊!” 只凭他们肯定挤不动,十几壮仆前后左右围裹,尉茂这些儿郎再把尉窈、尉蓁护在中间。 他们喊出路上定下的口号:“齐心协力!” 挤啊!! 尉窈太瘦,很快觉得快要脚不挨地了,慌张间,尉茂牵住她手臂,他以己身抗拒外力之怼,朝她喊:“别担心,我护着你!” 他们好容易到达盈居书坊的时候,奚骄、周泰、元珩、元瑀等人也来到此街。奚骄这些人带的奴仆更多,其中一奴走路瘸腿,是奚骄的僮仆飞鸣,此奴前两天不小心碰倒铜烛,火星燎到那张窟窿眼画,巧的是,把激励奚骄上进的“蚕蛹人”烧焦了。 当时奚骄差点把蠢奴打残一条腿,飞鸣不敢恨主,但卑劣之徒必须得怪罪谁才行,心里才能舒坦些,尉窈就这样又一次的承受凭空罪过。 盈居书坊里,厮役备好鲫鱼羹,蜂蜜水,各色瓣点缀的稻饼,还有永宁寺制的酱菜。小伙伴们有说有笑,尉窈和蓁同门端着蜂蜜水趴在窗口瞧风景。 尉景凑过来说:“前几天你夸眼睛亮的学子,我可打听到了啊。” 尉蓁作势揪他耳朵:“快说啊!” “哈哈,急了,真急了。我说我说,他姓步,叫步延桢,也学《诗经》,一直是他们学馆的联考第一。但是……你知道的。”尉景撅下嘴,普通私塾能拿到联考的统一题库,已经很不容易,考到前三并无机会去贵族学馆听名师讲学。 尉窈听到姓“步”,松了口气,不姓“王”就好。当她回过目光再打量街面的人时,和抬头望的元瑀对视上。 元瑀年龄小,个子矮,一直被壮奴扛在肩膀上,他看久了攒动人群,有点犯恶心,就仰起视线打量两侧楼阁。 奚骄见元瑀朝上招手,顺着看上去时,只瞧见空窗。 没多会儿,官兵来了,开始将街道拉绳,留出牛车错行的道。有个货郎吆喝声特别大:“香囊……藤笈……香囊……” 此声刚从书坊过去,又有更热闹的传来,伴着孩童的欢快尖叫。尉景也叫:“我要下去看,是投壶赠物。不止!” 随他一声声,小脑袋们挤满这扇窗。果然不止,还有双箭穿云赠物! 尉景、武继“蹬蹬蹬”跑下楼。 尉窈刚才离开窗口是不愿看见某个人,听见尉景和武继的说话声在外面响起,她重新打量书坊前街。 只见一个身材极魁梧的郎君先朝天射箭,紧接着搭弓,后箭追前箭,一声“卡”响,二箭相击。 这郎君抱拳四顾:“在下牛大郎,有敢应战的么?若赢过我,这把好弓就是赠物!” 草市:古代集市的一种。 (本章完) 第57章 他踩她鞋 第57章 他踩她鞋 尉窈不通武艺,问尉茂:“他的箭术很厉害吧?” “厉害。东城箭术好的我基本见过,此人面生,应该不在东城住。”说完后,他和尉窈几人齐笑。只见尉景、武继挤到了牛大郎跟前,对方让尉景试着拉弓,尉景接过弓后,咬着牙都没拉动弦,更别提射箭了。 尉菩提:“茂同门,你家不是正想再聘一名射师么?瞧,瞌睡了递枕头,送上门了。” 尉茂:“看看再说。” 他心里想的却是:送上门的,箭术再好也不要。 牛大郎不动声色的往上瞟,看清盈居书坊二层窗聚着四个孩童,不知道当中俩小郎哪个是尉茂? 他没关注尉窈,尉窈却早认识他。前世阿父曾帮助过一个进城买药的猎人,猎人就是下方的牛大郎,此人来过她家两次,而后销声匿迹。 这辈子倒让她先遇见了,和她家这么有缘么? 好一会儿才有人挑战牛大郎,同样被结实大弓难在第一关。几名州府武士过来了,查看牛大郎身份没问题后,其中一人弯弓连射两箭。 “咔——”后箭追前箭,前箭被劈成两半,围观百姓大声喝“好”。 “说话算数,拿走吧!”牛大郎爽快认输。 尉蓁看到这,惊讶:“还真给啊。”这牛大郎看着可不是富裕人,衣裳上还有补丁呢。“呀!他还有弓,比刚才的弓大。” 围观者也都以为地上那堆是露宿用的毡帐,没想到里面包着大弓。 牛大郎重施双箭追尾之技,能看出他消耗的体力不少,他喊道:“此弓有敢比的吗?这次不用赢过我,只要能和我一样,就赠弓!” 刚才赢了弓的武士并没走,他穿过人群把弓放下,说道:“我不如你,拿走也无趣!”这次他头都不回的走了。 此地有才围过来看热闹的,也有觉得没人再敢比离开的,附近的人逐渐没耐心等时,一名中年高瘦男子上前,他拉弓的样子算不上轻而易举,可是后箭冲断前箭后,仍飞高好一段距离。 牛大郎抱拳:“勇士箭技实为我所见第一人也!” “不敢,比起我乌洛兰氏的一女子,差远了。此弓我拿走,非稀罕弓,是惜你练箭不易,别因招摇自惹祸端。唉……听不听在你……”他碎语叨念地走了。 牛大郎莫名心悸,最后朝书坊之上瞅一眼,收拾行囊离开。一种紧迫感催促他大步流星,他必须把这半下午的所见所遇告诉崔翁!还有,乌洛兰氏竟有那么厉害的女射师么? 太阳落山了,市廛陆续点燃华灯,放眼望,琼阁赤黄青蓝紫,太和二十二年的平城,仍是辽阔北州最耀眼、也最护人安逸的明珠。 今晚的夜市,外地人比本地人多,商品就更吸引尉窈、尉蓁驻留。 五颜六色的绢帛配饰,别致造型的黄,飞天神女的驼绒毯,全来自敦煌商人。小巧古拙、可手提而行的陶制烛灯,彩丝编织的便面、腰扇,说是进货于萧齐。琳琅多彩的羽毛挎袋、背囊,难辨是不是真发所制的假发髻,各种香气的白粉、胭脂,则来于洛阳。 尉蓁试背一个羽毛背囊,快喜欢哭了,直问尉窈:“好不好看?我背着好不好看?” 尉窈连连夸赞:“好看,太好看了!”其实前世洛阳到处都卖漂亮的箱箧、布囊,或许是喜爱蓁同门的原因吧,她的确觉得这个背囊最好看。 尉茂选了个烛灯问尉窈:“好看么?”“嗯,好看。” 尉茂:“今晚我送你们每人一样东西,拣好的挑!” 尉窈心里一咯噔,坏了,尉茂分明是特意想送她礼物,怕她拒绝、怕引旁人说笑,才使出这招。 “那我就要这个。”没法拒绝的事,尉窈就不矫情扫兴了。 尉茂心里缓一大口气,紧接着后悔:早知道说每人送两样、不,送十样了! 奚骄就在尉窈几人背面的面具摊,一群咋咋呼呼的讨厌鬼,他想装着听不见都不行。他和元瑀出来的,下午周泰与元珩好奇尝甜酒,现在都睡得正香。 元瑀察言观色:“我听说奚兄长斗诗败给尉女郎的事了,你要是不愿和他们寒暄,咱们就反方向逛?” “不用。”奚骄只是不喜尉窈,不是惧! “这面具我喜欢,兄长送我?”元瑀人小,心眼多,和他从兄元珩正相反。 “好。”奚骄也把手里的戴自己脸上。他看着前面的尉窈,不得不承认她的《诗经》基础是真扎实啊!她怎么学的呢?有什么方法吗?为何他断掉驯兽嗜好,每天比平时至少多刻苦学习一个时辰,更是猜到二月联考的考题,成绩仍然奇差! 哎?真不是故意的,跟得有点近,他真不是故意踩掉她鞋的。 尉茂和尉窈走在一起,二人齐齐与走路不长眼的“面具人”对视上。尉窈红着脸提鞋,心慌不已,示意尉茂她没事,快走。 尉茂凶神恶煞地指一下后方那个瘸腿刁奴,意思是装什么装,不就输场文斗么,戴面具踩人家鞋报复!此地此刻顾不上计较,他随尉窈快步往前赶。 奚骄拽断面具往飞鸣那砸,面具轻,没砸上,但飞鸣还是吓掉了半身魂。 飞鸣无语凝噎,苍天啊!星星月亮啊!为什么每次遇到姓尉的女郎,他都得倒霉?! 元瑀没问奚骄为什么厌恶一个奴,却经常带此奴出来。每个人都有秘密,他早晚会知道的。 西城,崔学馆。 僮仆峨峋打开边门,把牛郎君放进来。后者还是先把弓箭卸在外边,再进崔翁的屋舍。 “翁,我去盈居书坊了,很巧,书坊二楼有尉茂公子那般年纪的少年,但是有两个,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他。” “看你脸有急色,出什么事了?” 牛郎君摇头:“没啥急事,是当时我心里不知咋了,总不安宁,一路跑来好多了。” “详细说,遇到了什么事?” 牛郎君立即把街头比试追尾箭的始末简单描述,着重把乌洛兰氏那男子的告诫全讲了一遍。“他让我别自惹祸端,我就因着这句话乱寻思,想多了。” 崔翁:“乌洛兰氏?陛下改革鲜卑复姓时,乌洛兰氏被要求改成单字姓……兰。” 兰? 崔翁突然想起密信上那个“兰”字! (本章完) 第58章 有病的三月联考! 第58章 有病的三月联考! 假若“兰”意味的是兰氏部落,那么“兰”字后面的“尉”字,也许不是指“尉族里哪个人”的意思,而是指尉族。 按照这个思路解析,“兰”字在“尉”前面,是说一名本是兰族的勇士,现在在尉族里生活? 如此就又分衍三种可能:一是兰族这人是位女子,嫁进了尉族;二是此人有某种本领,正荫庇于尉族,帮着做事;三是此人入赘在尉族。 第三种推测基本可以排斥掉,因为具备活捉穆泰本领的人,怎会入赘? 崔翁对牛郎君说道:“你先歇两天,我查清楚一些事情后,让峨峋找你。记着,我不找你的时候,你安分守己打猎,寻常生活,莫行任何打探之举。” 池杨巷。 尉骃因为月联考、季考的原因,今晚起又不能归家。赵芷自己一人度过夜晚时,从不浪费烛油,她最后检查一遍院子,有无动静全靠耳听。 院墙上的过路壁虎被她扔柴棍砸中,立地成坟。 从主屋檐往尉窈屋檐上跑的老鼠被她扔柴棍砸中,死成一滩老“臼”。 眼尖的鸮鸟立即半空绕圈,躲开这家,它怕它要是过路,名字就得由“杀生”改为“被杀生”了。 这时候尉窈和同门逛到了街尾,他们要从另一侧的商摊逛回去。挨着东月墨馆的地方已水泄不通,很多百姓坐于蒲团占位置过夜,尉窈几人手牵着手、踮脚从缝隙里趟过来。 “哈哈。”他们乐着,真是又费劲又好玩。 尉景回头瞧见奚骄、元瑀进墨馆了,鄙视道:“奚骄好小气,都不邀我们去他墨馆看看。” 就在他说完时,远处的黑暗里响起凄美乐音,是用箜篌弹奏的。 尉茂:“此曲叫《箜篌引》,晋人崔豹撰的《古今注》里有记载。”他看着尉窈,对面的灯笼增添他眸里光彩,“书坊有《古今注》,谁想看?今晚我找出来。” “我想看!”只要有蹭书的机会,尉窈就不放过。 《箜篌引》曲短,余音才绝,有人弹起了曲项琵琶,这回奏的乐尉窈诸人都知道,叫《西凉乐》,此乐是世祖平河西时所得。角角落落里开始有磬、鼓之击伴奏,竹笈街附近的居民,今晚注定难眠。 夜半,盈居书坊里尉茂常呆的小阁间,尉菩提依靠书箱睡着了,尉景、武继互挽手臂,似并蒂莲一样挤在书籍堆里,早打起轻鼾。 尉蓁躺在毡毯上,被外头动静吵得被窝蒙头,还是睡不着,她一翻身,从被窝里伸出手抱住尉窈的腿。 尉窈看着《古今注》,分出心神轻拍蓁同门的背哄对方入睡。 尉茂同样认真看书,他发现了比较奇特的事,就是和尉窈呆在一起,非但不会杂七杂八乱想,反而能更沉浸心神记阅文字。 天色才亮,街上已宝铎和鸣,喧声似潮。 尉茂推开窗,烟熏、香顷刻扑面,但见两长队沙门僧侣自东而来,紧随其后推粮车跟行的是僧祗户。百姓虔诚追撵着,幸好有官兵维护秩序,令僧侣们安然走进东月墨馆。 尉景对挨山塞海的拥挤人流发怵,问:“还过去听高僧讲经吗?” 尉茂先说:“我不去了。”他是书坊主人,他若走,想留下看书的都不好留下。 说归说,几人简单洗漱、吃过早食后,尉景还是跟尉蓁、尉菩提、武继下去挤了。他们四个说好了听完讲经各自归家,不再回书坊。 尉窈更抓紧时间看《古今注》,每换下一卷时,她偷瞄尉茂有没有着急离开撵她的意思。终于细细念诵完一遍,刚好,永宁寺众僧侣完成今次的法会,离开东月墨馆往东而返。 尉窈看着来时的每辆粮车,离开时各僧祇户推得更加卖力,不禁想:真是满载而来,满载而归。赈出去的是谷粟,收获的是绢帛、金银。 法会结束,尉茂送尉窈回家,送下她后,他还得去骑射场练习《五兵》舞。此舞也是为四月八行像节准备的,帝室、勋臣之族都会编排,到时相互竞技,而后在最宽敞之地合为大《五兵》。尉窈进家门前,提高他送的手提陶烛,笑着提醒他:“别忘了功课,明天联考。” “放心,这次一定考好。” 三月十三一早。 奚骄用冷水浸脸,瞬间驱逐苦读半宿的困意。他看着盆里晃动的倒影,一字一句,信心十足:“雪二月前耻,这次一定会考好。” 崔学馆,小学子们也全部动身。 尉学馆里才刚卯时,诗经一舍已经大半学童坐在书案前诵诗背笺。尉窈用的鹰翅烛正是茂同门送的,尉蓁的新书囊、尉景戴的新平巾帻、尉菩提的新坐垫、武继的新水壶也是。 卯时一刻,杜夫子来了。 卯时二刻,庭院没动静,学童们出现窃窃私语的。 “你蒙题了么?” “没有。我觉得没有比上回考题更难的,咱们算经历大风大浪了吧,不用担心,这回再怎么样,也绝对不会比上个月差。” “有理。” 卯时三刻,庭院仍没动静。 这一刻的刻漏水珠滴下时,杜陵听见好几名弟子放松的“呼”气声。他也有一半担忧放下了,这个时刻主监考都未至,至少说明考题不繁琐,感受到弟子曲融投向他的敬仰目光,他回慈意一笑。 曲融更为振奋,这回他一定要考好,至少要比往月都好,才不枉杜夫子给他单独辅导功课的恩情。 来了! 哎?咋回事? 薛匿瑕、尉道子二位师兄咋又跟着薛夫子来啦?我们不欢迎他俩! 薛夫子批评道:“怎么还不收拾书案?” 咣啷啷……一时间砚被蹭掉地的、笔滚到地上的、脑袋磕在案角的,令杜陵颜面无光,气不打一处来! 馆奴发纸,薛夫子利落语速道:“这次的考法、考题、规则全跟上月联考一样,可以提前告诉你们,三轮小试里,一题都不变!所以不必我重复讲,都愣神干什么,研磨准备!马上开考!” 哗——薛匿瑕展开题卷。 哗——尉道子展开题卷。 十五学童除了尉窈,其余人全跟感受到两次雷劈加身一样。 不是……监考夫子刚说啥? 这个月联考的题,和上个月一样? 谁琢磨的主意!谁考完以后把那么多题重新做一遍?再说也没人把上月考题发给他们看啊。 这不有病嘛! 僧祇( qi)户:北魏有部分俘虏被安置在平城以南的平齐郡,这些百姓叫“平齐户”。平齐户“有能岁输谷六十斛入僧曹者【魏书】”,即为僧祇户。这些人不属于北魏朝廷编民,不需服役。他们每年交给僧院的谷,叫“僧祗粟”,用于赈灾饥民。每年为了逃役而暴增的僧祇户,是北魏走向灭亡的原因之一。 《五兵》:在北魏《百戏》表演里排位第一,第二是《角抵》。 (本章完) 第59章 蝼蚁成棋【感谢第一位舵主紫可心】 第59章 蝼蚁成棋【感谢第一位舵主紫可心】 考试结束后一朵朵灰蒙蒙的云,像极了垂头丧气的小学童们。 武继问尉景:“你答得咋样?” “唉,跟上回一样。你咧?” “我也跟上回一样,一道能多答的都没有!” 今、明两天不讲课,但现在还不能回家,学馆要求每名学童去看春季大联考的考场,每人不但得熟悉坐哪,还得把书案搬过去,坐垫啥的都得提早拿过去。 尉茂让尉窈、尉蓁留在学舍整理零碎文具,他和尉景、武继、尉菩提分次搬东西。别的学童也纷纷组伙,曲融不主动开口,谁会有闲工夫邀他。 他躬腰倒退着拖动书案,快到门槛时,一只大手轻拍在他肩膀上。 “夫子?” 杜陵拧着眉头数落他:“你这么拖行,几时才能拖过去?还会把书案拖坏了。尉窈,你帮曲同门一块抬过去。” 尉蓁看看杜夫子,再看尉窈……的小腰、小细胳膊,她说道:“还是我帮曲同门吧。窈同门那你自己……” “尉窈!!”杜陵声量增高,眼见着不悦。 “是。”尉窈对蓁同门轻一摇头,她过去后向杜陵揖礼,向曲融说:“你总和我吵架我才不愿理睬你的。现在夫子让我帮你,我不敢不帮,但是得说好,路上你要还和我吵,我绝不帮你第二次。” 曲融:“谁和你吵了!” 尉窈:“你现在就在和我吵!” “怎么这么多废话,赶紧搬去考场。”杜陵这回的语气倒不凌厉,可连尉蓁都看清楚了,夫子训这话竟只看着窈同门。 并且夫子在书案被抬出门槛后,人也随上:“知道考场在哪么,我正好过去,带你们走。” 尉蓁真想把手里的笔盒扔杜陵后脑勺上!配为夫子吗?处事偏心也太明显了吧! 所有书案都是尉学馆给配的,为了稳固,全用的好木料,很沉。尉窈每走几步都得歇,杜陵语重心长教育她:“你这个年纪,不能只知读书,还得强健体魄。你看整个尉族小学,谁似你这样瘦弱单薄?” 尉窈累得满头汗,心“咚咚”地跳。她可以和曲融吵嘴,不能和杜陵吵,否则立即落下不敬师长的罪名。 曲融也累,但是精神昂扬。 杜陵催促:“天要下雨,快走两步。” 曲融附和:“是啊……” 尉窈一下撒手,把曲融晃趴下时,他膝盖还被撞到一下。 “快走不了。”她急促呼吸中不忘“关怀”曲融:“没事吧?没磕着吧?”她又仰视杜陵:“夫子,我、我真得歇口气,现在就算下冰雹,我也得歇口气。”愿意等就耗着,不愿等,你帮他搬! 曲融揉搓膝盖,哼,别人不了解尉窈,他能不了解?他半告状半揭穿她虚伪面孔:“窈同门可会辩理了,才走几步路啊,跟受多大欺负似的。” 尉窈:“才走几步路啊,你揉膝盖,不知道的以为你走路手脚并用……” “尉窈!”杜陵呵斥:“能乱用‘手脚并用’一词么?学诗、学诗,只学会背诗,没学到诗里的礼数么?” 有路过的学童往这边瞅,杜陵声音放低:“歇够没?别磨蹭了,快搬。” 尉窈再弯下腰的时候,嘴角也瘪,每边眼眶一掉掉两趟眼泪,“嗒嗒、嗒嗒”,模样别提多委屈,越不出声越显可怜。 这就哭了?也太娇气了!!杜陵刚要说“算了”,此幕情景便被匆匆赶回来的尉茂、尉景看见。 前者冲过来先把尉窈攥一边去,另个推搡曲融:“这是你的书案吧?你找谁帮你搬不行?你搬不动喊我们啊!你偏找个力气最小的!” “唉,像什么话。”杜陵一手提起书案,三步一叹气向大考场走。 曲融也哭,来往学童渐多,尉茂担心别人误会尉景欺凌同门,他另只手拉过尉景,三人朝学舍回。 一直悬着心的尉蓁在院门口徘徊,看他们过来,尉窈哭得伤心,她连忙揪过尉景小声询问:“怎么了?” 武继、尉菩提也回来搬第二趟了,二人刚进院门就喊:“刚才我们看到曲融和杜夫子呆在一起,可能夫子训他了,曲融在哭。窈同门?这是咋了,出啥事了?” 尉窈一吸一噎讲述事情经过,尉蓁在旁补充,尉景则重提之前高娄在州学府闹跳井的事。 尉茂见同门越来越激动,只得说出实情:“不瞒你们,我找馆长问过杜陵的事,馆长说洛阳各馆正在用重金聘请治经儒师,咱们旧城各学馆则想办法留住人才。杜陵欠缺师德,但是对《诗》与训诂学深有研究,所以除非杜陵又主动请辞,不然……” “没那么严重,”尉窈抹干净眼泪说:“我哭完好受多了。走吧,咱们赶紧搬最后一趟,去看位置,明天的春考是大事,别忘了上午场就要阅一次卷呢。” 尉茂看她连哭都不能放肆哭,真是又烦躁又恨!起初他以为借助阿父的官职地位,可以把刚来的杜陵撵离学馆,但显然不行。 阿父是阿父,他是他。 所以人生在世,借谁的权,都不如自己有权! 再说尉窈,哭这一场不全是做戏,她为前世的小阿窈哭,为那个挨批评后根本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的阿窈哭。 哭完,就是现在的她了。 尉窈知道今天的事就算让杜陵稍微收敛,肯定收敛不了几天,没关系,她是不能顶撞夫子,但如果次次被苛待哭,杜陵名声愈臭,他除了呆在尉学馆,还有别的出路么? 不久之将来,恐怕不是尉学馆怕他走,而是他怕学馆不留他! 至于尉茂讲述的学馆方面的无奈,尉窈不禁感叹,尉茂现在还是小,不知道“较量”二字里一定得有割舍! 她,贫寒出身,无倚仗的尉窈,就是尉学馆的割舍,学馆把她当成棋子,要用她换一位讲《诗》儒师。此儒师学问渊博,除了不喜贫寒女学子,没别的缺点。 而她尉窈除了暂时学习好,没别的优点。 在以贵承贵,以贱袭贱的大魏,她必须认清此时的自己就是蝼蚁!她如果想挣脱尉学馆这副棋盘和下棋人,只有一个办法,只能自身更强、再强!强到更有地位、更有权势的下棋人主动帮她! (本章完) 第60章 投缘师生 第60章 投缘师生 六人到达《诗经》大考场。 这里学童真多啊,放眼望,不认识的比认识的多,可见周围的小私塾数量不少。奴役、苦工正进行最后的修缮,有的在帮学子摆正书案,忙忙碌碌,热火朝天。 尉景刚才来第一趟时就瞧见步延桢了,对方没走,还在那,他赶忙指给尉蓁:“你往那边看。” 情芽已萌动,尉蓁装成不很在意的样子催促:“行了行了,咱们先把东西放下。” 几人侧方突然传来呼唤:“步延桢——” “咳。”尉蓁俩脚不动弹了。 别的学塾也是自带书案,好位置肯定全留给尉族学童,步延桢一直呆在这,是因为他谨慎,在检查每位同门的考位上方有无漏雨缝隙。 “步延桢——” 同门喊他,让他过去帮着抬筐,筐里是步氏学塾给他们备的答题竹简。 他从尉蓁旁边过去,眼眸还如她初见时亮晶晶的,可惜目不斜视,就这么过去了! 尉景笑到跺脚,尉蓁嘟起腮帮。 诗经一舍的十五个坐位并非集中,本该谁先占下哪谁就坐哪,既然杜夫子过来了,由他安排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尉茂他们第一趟来的时候,就把尉窈、尉蓁的书案放在最靠里,结果就她俩的位子被挪了,一个更靠里,一个在边缘。 杜夫子的解释冠冕堂皇:“馆里才要求的,要把陈瑜、褒荣子、缑祈因三名学子的考位移至中间,挨着你们。” 杜陵说的三名学童,尉茂全知道,分别是五舍、二舍、三舍成绩最好的,其中又以陈瑜的成绩最优。因此他立即质问:“馆里用意不就是让学习好的往中间坐,便于听题么?夫子怎么把咱们自己舍学习最好的挪到最边上了?” 尉茂又指躲在夫子后头的曲融:“还有他!过来晚,为什么也比尉窈的位置靠里?” 杜陵自知惹不起这魔王,亲自上手把尉窈、曲融的位置调换,笑着询问:“现在可以了?那就各自检查地面平整,书案稳不稳,确定没什么事了便可以回家。季考比月联考更重要,夜里你们要早睡,明早一定早来,谁都别迟到。” 他离开时宽袖负后,拂了曲融一下。 曲融害怕被茂公子盯着,连忙把坐垫踢到书案底下存放,然后去追夫子。 尉窈擦拭书案上沾的灰,尉茂不嫌地脏,坐到她对面说道:“我先不和你调换,明天上午场看看,你这里要是听不清题,下午考的时候我和你换。” “已经很感谢你帮我出头了,放心吧,我耳朵可灵了,再远些我都能听清。”尉窈心里温暖,肿了的眼睛一眯,在尉茂看来,仿若浸湿的两绺瓣。 “今天的事曲融没少掺和,等明天考完吧,看我怎么整他!” 尉窈轻摇下头:“你因为任何事整他都可以,理由不能算上我,不然你一动手,我先觉得我输了。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这次联考你答得怎样?” “比上次好多了,告诉你,”他声音低下来,“上次的答题我背下来不少,比如‘期我乎桑中’这个答案,之后的答案是‘嗟我怀人’,所以这次联考是有漏洞的。” 尉窈尴尬地告诉他:“考题确实全和上次一样,但是……顺序变了啊。”这个时候,曲融来到了夫子院,杜夫子住的地方是以前段夫子住的。 “夫子,都怨我,我给你惹麻烦了。” “呵呵,这算什么麻烦,只要你们学业都有进步,别的都不叫麻烦。” 曲融动容!夫子的心怀真宽! 杜陵接着说:“正好,趁此一事,我得指出你的缺点,就是太自卑!必须得改。” “是。我一定改。” “来,坐。曲融,你成绩差,最大的原因不是笨,不是背诗慢,而是背过了写不出来,你从开始识字的最难阶段,没人细心、耐心教你,以致记不全笔记,写不全诗句。责任不在你,为何要自卑?” “是这样的!夫子,其实我每首诗背得都可快了!” “嗯,我知道。比方尉窈,她是聪慧,但真达到了聪慧非凡的地步吗?有没有她父亲懂诗,从小就教她的原因?” 肯定有啊!曲融早想过这个问题,若是把他和尉窈互换家庭,他也能次次考第一。 杜陵再道:“想要学业进步,心境先得进步。你不能总盯着自己不如别人的地方,得看到自己的长处。” “夫子,我……”曲融悱恻,长姊为妾,家境差,识字少,笔墨文具全用不上好的,阿母没见识,阿父也没见识且嘴巴碎,所以他有何长处? 杜陵慈爱笑容,仿佛在劝慰幼年时期的自己:“要学会想办法寻找自己的长处,先找最简单的。你是儿郎,仅这一点,就比尉窈强百倍!你出身寒微,但是足够上进便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可她不行,没有权势倚仗的寻常女郎,《诗》学得再好有何用?《诗》能学好,不代表《尔雅》、《论语》能学好,天地广阔,比她优秀、出身强她百倍的女郎多的是……” 被这对投缘的师生拿来作比较的女郎尉窈,已经离开学馆,朝池杨巷相反的道路行走。 其余同门未跟她同行。 尉茂得知这次又考砸了,将比上次还差,心情大不好,可他仍得暂抑不愉快,和尉景去骑射场练《五兵》舞。 尉蓁赌着气,全当自己没见过步延桢,全当误会了那天他多瞧过来的目光。但当她目睹馆奴主事不愿管步延桢发现的草棚破洞,还阴阳怪气他时,尉蓁无法无视了。 她怒气腾腾,气势如小虎,指责这名主事:“所有人都看见破洞了,你看不见吗?补上它很费劲吗?就这个人、这个、还有他……”她连点三名苦工,“这仨人空着手来来回回走好几趟了,啥也没干,都是你亲戚吧!” 吵完后她回头,少年目光灼灼,脸羞成桃色,他壮着胆子向她揖礼:“我叫步延桢。” 河西街。 这条街上最早住着的,全是大魏灭北凉后迁来的儒师学者。尉窈要去段夫子家,得路过几所乐伎阁,没想到啊,段大郎丧父不久,竟有心情徘徊于乐伎阁前! 尉窈躲起来观察对方,段大郎非不孝子,是凑巧在这个地点等人,还是想找乐伎? (本章完) 第61章 碎你的人! 第61章 碎你的人! 答案是她最不愿看见的。几个胡商各挽乐伎出来,很明显,段大郎认识当中穿红衣绿裙的乐伎,他着急找对方,又不敢吭声。 红衣乐伎看都不看他! 然后段大郎抱住头蹲地上哭,哭声引出乐伎阁的厮役,也引来路人的打趣,段大郎尚知道要脸,没等厮役说难听话,失魂落魄离开。 尉窈记住这所乐伎阁的名字“敞衣阁”,这种情况,她不方便去探望师母了,也罢,自己本就是因为眼睛没消肿才打算延迟回家的。旁边就是河岸,她找个台阶下去照照影子,挤出笑容,嘻……好多了。 “扑、扑、扑”三声,对岸一个背筐的少年朝她打水漂。 尉窈赶紧迈上台阶离开河西街。 没多会儿,天空飘落小雨,还好,道路两侧树枝招展,一直走在树底下挨不了多少淋。 可是穿过坊市时雨陡然变大,几息工夫,天地潋滟相接。 尉窈在店肆檐下躲雨,看它们一线线淌落地面,流入沟渠。她断续着呢喃:“刚才……还在天上啊。” “阿窈——,阿窈!” 尉窈的耳力确实灵敏,大雨嘈杂,她在第一声喊里已经看见阿母在哪,立即招手臂。其实她被淋在坊市不急不躁,就是笃定阿母肯定沿她下学的路来接她。 赵芷不舍得女儿淌水,再说明天得春考,更不能受凉,她就背着尉窈走。 对面躲雨的百姓里,有一人正是前天晚上施展箭技,收走牛郎君第二把大弓的人。射师的眼力都厉害,他看到赵芷摘掉斗笠后露出的模样,震惊无比!简直要怀疑自己看错了! “乌洛兰部落,一女子,你没死,果然没死。要是我把你隐于平城的消息卖给柔然人,呵呵……” 雨幕里,尉窈牢牢搂着阿母,觉得阿母的背好踏实。 不过……阿母怎么转过街角后,从竹笈街后的窄街往回走呢? 赵芷不等女儿问,解释:“刚才瞧见个旧识,得打声招呼的。窈儿听话,眯眼睛睡会儿,咱们很快回家。” 磅礴之雨顺着市廛的栉密瓦檐持续而泄,这名中年射师从认出了“一女子”,心绪逐渐发慌。他想起在乌洛兰部落比试射箭输给她的情景,当时他恼羞成怒把弓砸过去,被她一把接住。 然后她轻而易举将弓掰碎,说道:“这次我只碎你的弓,是惜你练箭不易,下次再惹我,我碎你的人!” 回想到这,此男子觉得不能再在东城呆了,不躲雨了,现在就走!他走的方向朝西,与“一女子”相反。 突然停步! 他骇然看着前方的蓑衣人。 是她!刚才她也看见他了?! 赵芷正常步伐走近他,在对方猛然出手之际,她以迅雷之势远超他鹰爪速度、在他心口轻击一下。 赵芷暗力不卸,再轻击,这男子像痴傻了般怪异,随她之击老老实实倒退,直到背靠于巷子的土墙。 等到雨过天晴,有人发现此人,他死不瞑目的双眼早被雨水打成血坑。 尉窈很听话,她不知道阿母想做什么,做了什么,从阿母让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就强迫自己放宽心睡着了。 回到家后都在睡着。前世她是忽略了很多事,但不是每一桩被忽略的、尤其涉及到阿父阿母的秘密,她都必须知道。比如那封密信,比如她救活了那盆兰后,又被动过土。 阿父阿母不让她知道的,必然出于爱护,这点不容置疑! 天阴嗜睡,尉窈很久没在下午睡足两个时辰之久了。醒了后开始看书,这次她从诗经开篇温习。 这一夜,平城大小学馆的学子,不管平时学习好的还是差的,纷纷苦读,因为他们知道三月的联考成绩注定又一塌糊涂,想翻身,想不挨揍,只能押在春季大联考! 今晚尉茂住到了尉景家,只要尉景偷懒打瞌睡,尉茂就敲铜盆,既让伙伴清醒,也震散自己的困意。 尉蓁家,姑母每逢天气不好,心情就格外低落。今晚姑母果然过来了,尉蓁卷起书准备又一次听姑母絮叨,谁知姑母难为情而笑。 “阿蓁,我想通了,答应嫁去洛阳。是你让我想通的。” “你这么爱读书,家里这么闹腾,你还是挤出时间背书,我真羞愧。所以我不能再自暴自弃了,不然会拽着你、拽上整个家让别人看笑话。” “以后你要坚持读,好好读,我听人说书读的越多心越宽广,就不会像我一样,被一个人、被一件事困住这么久。还有件事,我跟你祖父、祖母都说好了,我的伤心绝不能让你经历!以后你想嫁谁就嫁谁,只要那人不是个混账无赖就行。不耽误你了,快看书吧。” 北城的奚府。 奚骄面前摊着只写了几字的家信,他想延迟去洛阳,怎么跟父亲陈述原因呢? 如实说他这次又没考好,甚至没比上次多答出来几道?如实说他输给一人后,越来越不甘心?他要是输着离开,遗憾不是永远留在平城,而是永远刻在这个年纪,往后他补不回来了。 父亲给他取名为“骄”,就是让他文武双骄,恣意骄悍。结果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就跟怎么都赢不过她似的。 哼!不能损自己志气,涨她威风。今天没考好,还有明天的大联考!对,赶紧温习功课,先考进前九名,重拾信心。 星月驱散浊云,黎明接替倦夜。 三月十四,平城小学的首次大联考即将开始。 尉窈来得够早了,大考场竟已经有几十个学童,她不惊讶曲融比她还早,只惊讶尉茂、尉景也比她早。 景同门心真大啊,趴在案上睡回笼觉呢。 尉茂跟她说:“昨天馆里把草棚撤了,全浇透了。” “撤了挺好,亮堂,反正不会再下雨了。” 雨是不会再下,地面积水的地方尚没打扫干净。馆奴、苦工还是全在考场范围里,一个拿着大扫帚的苦力打量尉窈好几眼,认出来后问:“啊呀,你是池杨巷尉夫子家的女郎吧?” 尉窈知道对方是邻居,看来池杨巷来此做工的不少。她揖礼应“是”,温言劝:“阿伯小声些,莫把我同门吵醒。” “好好好。我知道了,尉女郎,你好好考,一定要再考第一啊。” “谢阿伯吉言。” 曲融嫌恶不已,隔老远他都闻到苦力一身的臭味,看来住在池杨巷的人不是一般穷。他曾经对尉夫子很是崇敬,这一刻,崇敬全无,至于尉窈,杜夫子说得对,她的将来,没有将来! (本章完) 第62章 春季大联考 第62章 春季大联考 州府羁押重犯的牢狱里,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更不知现在是哪天,是几时。厉鬼一样的求死声,泣血的喊冤声,或真或假的疯癫大笑,更给这里充斥恐怖,躲无可躲。 元刺史起早来到牢狱,是因为狱令史查验一具尸体时,发现了罕见蹊跷。 “尸体的双眼是死后一直睁着,被雨水打烂的,全身只有旧伤,凭手上的茧可知此人生前为射师。我是察觉他唇色不对,才剖开他心口,然后发现……刺史请看……” 元刺史:“昂。心是扁的。” 狱令史:什么扁的!谁的心是扁的。 “哈哈。”元刺史骤然笑两声,把周围一圈下属吓够呛,大伙起这么早,都还半梦半醒呢。 “刚才走神了。”元刺史肃正了神色,下令:“查此人生前身份,跟哪些人来往,查他有没有随军出战过柔然。对了,跟秉芳案有牵连的那些人是不是还关着?” 主簿回道:“是,就在这所牢狱。” “让那些人辩认,在秉芳见没见过这个人。” 狱令史:“那凶手……” 主簿瞪这小官一眼,你只管验死人,乱伸手给你剁了! 元刺史匆匆来,匆匆走,不争气的从侄今天季考,他得去瞧瞧。主簿追赶着官长,别的下属不敢问的,他得问:“刺史知道谁杀了这个射师?就算死者该死,凶手也不应放任不管哪。杀人手段如此诡谲,查而不抓也可,至少警告他……” “旧事了,你不知。”元刺史疾步不减,说道:“杀人者是兰族的一名女子,没姓没名,从小被部落里以‘一女子’呼唤来、使唤去。她天生神力,被选中征战柔然,立了功后,受陛下召见于明堂,又再召入宫中皇信堂!” 主簿听得直冒汗,感慨:“原来是位女勇士。然后呢?” “我怎知!她从皇信堂出来时,我正好在,当时我戏言可娶她,唉——她打了我一耳刮子。哈哈,逗你的,后来听说她不愿受官职,愿做个寻常百姓嫁人生子,她向陛下许诺以后不乱用神力,如果杀人,那她杀的必是柔然人、逆贼奸人!” 马蹄蹬了主簿半衫土,元刺史只带了两名亲兵赶往西城崔学馆。 初升太阳遍地照耀,卯时一刻,尉学馆等待《诗经》大联考的一众学童被告知,开考时间为辰时初。 尉景听到后重新趴倒,让尉茂过了卯时半再喊醒他。 尉茂隔着好几个书案瞧尉窈在干什么,她在背诗,语速极快,快到让旁边的曲融听不清。尉窈平时不这么背诗,诗,应该讲究韵调,不能偏了重点,把背诵熟练当成主要目的。 不过临考前快速不停的背诵,可以让她进入一种特别振奋的状态。 坐于曲融右边的全是步氏学塾的学子,他们也全在小声背诵,合在一起的声量“嗡嗡嗡嗡”,让曲融不断分心。他先向挨着他的步延桢微微一笑,再用稍微不悦的语气请求:“你们能小点声么?” 步延桢揖礼答应,然后同门间一一递话。 曲融很满意,整整衣襟,这就是大族学馆对普通学塾的碾压。 尉蓁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身体朝右手边望,唉,她要是能坐曲融那就好了。昨天她和步延桢互通姓名,他直到告别时,耳朵尖都红红的呢。尉蓁用书挡脸,使劲傻乐,乐够了,收心进行最后的温习。 卯时半,馆奴开始给每名学童发一枚细简、一卷编连好的素简札、一卷一尺长度的纸张。 考场里议论声起:在这三样上面答题吗?只使用一枚细简的会是啥题?这才能写几个字? 差三刻到辰时,尉茂叫醒阿景。仅差两刻的时候,元刺史出现在崔学馆的大考场,独目扫视,看见了从侄。元刺史把右手张开到下巴前,拇指、食指做合拢动作,提醒从侄专心应对考试,别再憨笑了!那嘴巴笑得比书案都长! 还有一刻! 尉学馆的监考夫子到来,他们后头跟着的大学馆师兄有几十人之多,今次全来担任次监考。 尉窈看见阿父也来了,不过阿父监考的位置在诗经三舍那一片。曲融瞅见尉窈的开心样,鄙夷的撇撇嘴,哼,尉夫子教学肯定不行,不然怎么每次都是薛夫子给一舍监考。 薛夫子站定,这回他周围除了讨厌的尉道子、薛匿瑕师兄,又多了个姓尉的师兄尉山僧。 “所有人站起,把脚下妨碍走路的东西全放到书案底下,案上面只留笔墨砚,还有刚才发放的答题纸、简。” 每个考区同时宣布规则,只见远远近近,学童全都跟雨后的小嫩笋般懵呆起立。只有尉窈明白要考什么了。 果然,薛夫子环看前后左右,所有学童全照他吩咐行事后,他继续道:“现在告知诸弟子上午场的考核规则,主要考你们执卷、执简的书写基础,包括运笔,写字速度。” “先考一枚简,再考一卷简,最后考纸卷。” “规则就这么多。现在谁有疑问立即举手问。” 尉茂:“对执简姿势有要求么?” 薛夫子:“考每道题时,你们的师兄会居三角而立,让每名学子都看到他三人演示的执简姿势。不遵循者,按违反轻重给予警告,或者驱离考场。” 武继:“可是我们有书案,为什么不让我们趴书案上写?” 薛夫子:“你们将来不上战场吗?没有身居危地之时吗?敢保证有仆役时刻帮你们扛着书案供你们写字、传递消息吗?” 武继嘀咕:“那我趴地上写不就行了。” 薛夫子装听不见:“还有谁要问?” “啊——”尉景没憋住,打了个大哈欠。 尉道子赶紧垂低脸、使劲抿唇憋笑。 曲融壮着胆子举手,这是他第一次不自卑的尝试,尽管他的问题可问可不问,他也得像其余同门一样地问,并且声音不能怯:“夫子说先考一枚简,那第一轮小试,是不是片刻就考完?” 薛夫子:“辰时便知。步氏学塾诸弟子可有疑问?” 步延桢替众同门询问:“每轮小试的答题时间有多少?” 薛夫子:“一枚简的答题时长是二刻,紧接着考二轮试,一卷简的答题时长是半个时辰,同样不休息,进行第三轮小试,巳时半全结束。” 敲磬声响。 辰时到了。 元刺史:元志,去恒州代行刺史一职前,因救孝文帝(小说里现在的皇帝)被箭射伤了一只眼。 (本章完) 第63章 绕案而行 第63章 绕案而行 每位主监考在各自的监考区域宣读:“一轮小试开始。先不得动笔!先听清考题……诗《墙有茨》的序里提到了‘公子顽’,按书写要求,写出其父是哪一位国君?公子顽有哪五子?” “现在听书写要求……每人拿起发给你们的此枚竹简……” 尉道子、薛匿瑕与尉山僧呈三角站位,随薛夫子每一步骤的讲述,做出相对应的书写动作,保证此区域每个方向的小学童全能看清。 薛夫子讲述也铿锵而清晰:“左手捏在竹简下方,高度与目视齐平,右手执笔书写。答题过程中允许垂笔、垂简思考,但只要书写,必须恢复要求的姿势。只有蘸墨时允许弯腰、挨近书案。答完题者,只需将此枚竹简放回书案,不能坐,不能走动,不能出声干扰其余答题学子。” “规则完毕,两刻为限,开始答题!” 学习不行但是胆量壮的武继、尉戒之、尉简齐齐举手,薛夫子转身巡看别的方向,不理睬他仨。 呜……完了,举手不管用了,他们想问考题是啥来着?哪首诗里提到了公子谁?呜……光使劲记规则了,把考的啥题目忘了。 每处大考场都不缺这种能把人气笑的顽徒。 元珩倚仗从叔是刺史,还特意为了他过来巡考,他也是忘了考题,见举手无用,急地吐噜嘴皮子:“哎、哎,夫——,夫——,夫、夫、夫——” 元刺史知道不能再呆在考场了,他把鞭子交给大监考,直指元珩:“那孽障再作怪,抽他嘴。” 崔馆长带刺史去看昨天月联考的答卷,这是元志来巡考的另个目的。那些答得一塌糊涂的就不用拿出来了,元刺史坐下后先问:“这次几张满分卷?” 嗯…… “全跟上回一样。” 还是一枝独秀,还是尉窈。 元刺史气得“哼”一声,把尉窈答的放一边,底下的就是训义学舍一众学童的,进步确实不少,尤其崔致和孔毨,可是离满分尚有距离。 阅到底,元志问:“州学府的呢?怎么没有奚骄的?” “奚骄成绩跟上次几乎一样,就没拣出来给刺史看。” “唉。把元珩的拿给我看,对了,还有长孙家那个叫斧鸣的孩子。” 是你自己要看的。 元珩唯一的进步就是听懂规则了,不再只接上半句,可是他基础差,听不听懂规则没区别。 元刺史把从侄的答卷扔一边后,不解恨,揉吧揉吧扔到墙根。 再看长孙斧鸣的……哎哟! 一入目,元刺史感觉剩下这只眼也不好了! 满篇是重复的“出题”二字,密密麻麻,字体大大小小,跟醉汉栽葱一样错落无序!这张答卷,跟《诗经》有什么关系? 尉氏学馆大考场,尉窈成为答完第一轮小试的首名学童,尉茂和五舍的陈瑜随后,然后是尉菩提,二舍的褒荣子,步氏学馆的步延桢…… 平时只要背每首诗都全面背诵的,就不会觉得此题难,因为答案全在诗序的注解里,清清楚楚! 公子顽之父是卫宣公。公子顽生子五人:齐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 所以阅卷时,评判标准肯定为书写是否规整,有无画圈替字。比如想在一枚竹简里把答案写全,得先对字的大小、空格有规划,不能写到后面才考虑这个问题,越写越小,挤成一团。 此题要求两刻时限,大多数学童不用半刻就写完了,有的闲情逸致,有的立即琢磨第二轮会是怎样的题。 收卷了。 薛夫子:“二轮小试开始,先听清考题……诗《绿衣》一共四章,每章四句,你们需写出每章的前两句,附注解、附郑《笺》。” “书写要求……每人拿起发给你们的空白简策,最两边的竹简空着,不要写字,剩下的空简总共二十五枚。由你们自己按诗句、序、笺的长度,自行调整每枚竹简上的书写长度。”“此轮试,增加一条规则,每写完一枚竹简,沿你们的书案右绕一圈,回到原来的站位后再继续写。” 随薛夫子讲述,尉道子三位师兄各寻最近处的书案做示范。他们先面朝东,然后以前行方向绕书案行走,走回原处,竖起简策,做书写姿态。 薛匿瑕生怕个别小师弟不懂,解释:“这就叫右绕。” 尉道子补充:“不要绕反了。” 薛夫子:“握简、执笔、目视、思考间歇、交题后的纪律等要求,全与第一轮的小试一样。答题时限是半个时辰,规则完毕,此轮听磬音提醒后开始答题。是谁在出声?这次不点名了,下不为例!” 没法点名,周围都“嗡嗡”成蝇群了。 学童们被迫闭嘴,愤然加倍! 就不能先讲规则最后讲题目吗?害他们想记住题目顾不上听规则,想听明白规则就忘了题目!还有,站着写字就够损了,还得绕案行走,还只能右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磬响。 这卷简策是由三根绳编连起来的,将写字范围分为上、中、下三区域。 尉窈先解开绳扣,展简策,让第二根竹简正面齐平视线,她只在这根竹简上写诗名:绿衣。 右绕书案,回到原处。 全场学子都未动,只有她动,立即引起所有监考夫子、最前方的大监考注意。 是一舍的尉窈啊,是她就对了。 曲融有点沉不住气,他才刚把第二根竹简正对自己,怎么尉窈都开始绕圈了? 第三根竹简,尉窈由上至下写道: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写完她绕第二次书案。 这时绕第一圈的学童已有不少。 尉窈转回原位,在第四根竹简上只写注解里的前两个字:兴也。 这二字是指此诗的写作手法。 尉窈绕第三圈。 尉茂、步延桢、陈瑜绕第二圈。 曲融绕第一圈。 尉窈从第六根竹简开始密集书写,这时候她已给周围造成难以舒缓的紧迫感。 这,是她前世经验:后面可以慢慢写,开始一定要快! 崔学馆,元刺史真想把从侄送给崔馆长当侄子。他才知道阿珩这孩子左、右不分啊!别人怎么转的他就不抬眼看看吗?自己转反了、三次里有两次转反,看脚印还看不…… 都怪崔学馆!把地夯那么硬实,连脚印子都踩不出来。 元刺史不知道的是,离刺史府最近的州府小学里,大联考被迫中断!打起了群架! (本章完) 第64章 卤猪头杜通定 第64章 卤猪头杜通定 先动手的是奚骄。 差点把旧馆一名学子踹成小宦官。 要追溯这场架的起因,跟新馆、旧馆越来越泾渭分明有关。新馆就是八部分馆,如今被人起了诨号叫纨绔馆,旧馆诨号非常多,有竹门馆、冬冷夏热馆、寒子馆等等。 馆长为了平息谤议,决定于今次的大联考开始改革,命八部分馆的学童全穿学子服参加考试,不允许他们穿戴贵重饰物。安排坐位时,又把两馆交叉,尤其把奚骄这种纨绔中的纨绔全分开,弄到边边角角去坐。 可是奚骄天生贵相又桀骜,穿着寻常布料的学子服同样清隽,不只让小女娘喜爱,也吸引那些有断袖怪癖的。 坐他旁边考试的旧馆学童叫杜通定,就是此类人。 到了第二轮小试时,奚骄右绕书案行走,杜通定瞅准时机朝奚骄挑眉逗眼,奚骄为着这次是大联考,忍了。 等他又一次绕圈时,杜通定故法重施,目光更加猥琐。奚骄一个扫裆腿就蹬过去了,周围学童旧馆的多,加上监考夫子不了解原因,在不公平的拉架里,奚骄吃亏被摸了一把。 岂有此理!! 这破试他不考了!奚骄攀上院墙,于高处呼朋引伴,顷刻间,一众纨绔仿佛下雨天的蚂蚁跑过来,书案、笔砚、甚至监考夫子头顶的平巾帻都被他们拽下来当武器。 罪魁祸首杜通定被抬走时,脸跟卤猪头一样。 当然,奚骄这些人也被长久愤懑的旧馆学子揍得不轻。 尉学馆。 尉茂答完了题,借着把简策放回书案的短暂空,看了眼尉窈那边。讨嫌的曲融正在绕案转圈,真是扫兴。 尉蓁、步延桢也绕最后一圈了,二人隔着颇远,可是很巧,此时相隔的所有学童都没有动的,尉蓁迅速瞄向远方。 对方旋走间也怯怯遥望向她。 情根一支,就此撞生桃李。 差一刻巳时,第三轮小试开始。 薛夫子刚讲第一句规则,立即引学童一片惊“啊”。 “此区域所有弟子,由左至右两两侧立相对。肃静!” 尉道子和薛匿瑕已经做好示范,他二人面对面站立,相隔一条书案的距离。 天哪,这是什么考法?学童们疑惑不已,当然,还有兴奋。 尉窈想起来了,此考法叫“同门共业”,设置这项考法的夫子,是希望学子之间融洽相处,建立友好的同门之谊。 前世她第一次经历“同门共业”,面对面的好像是…… 好吧,还是曲融。 曲融嫌弃晦气的神色也恨不能写满全脸! 和尉茂面对面的是尉菩提。 尉景则和武继成一组。 尉蓁和五舍的陈瑜成一组。 所有学童全按示范两两站好了,薛夫子进入规则主题:“木、草皆植,皆根生之属。这一场试,考诸弟子对古诗里描述的种种植物之掌握。” “出题方法为……你们的尉山僧师兄每宣读一种植物,你们不需要写诗名,只照他所念写出植物名,附对应的注释,也不需要附郑笺里的解释。” “答卷是你们书案上那卷白纸,凡写完一题,要立刻高声呼唤‘已答’二字,然后向你们对面的学子展示微笑……” “喔哇——”绵绵延延的喧哗声起,不止尉窈这个区域。 不等薛夫子呵斥,尉道子赶紧做手势,示意小师弟们安静。 该讲的其实已经讲了,薛夫子感慨道:“同门共业,望你等珍惜纯真时光,永结同门之谊。等待磬响,巳时半结束上午场考核。” 崔学馆里,所有学童两两一组,怪异互觑,也在等待磬响。 孔毨倍感煎熬,对面的女公子长孙稚双眼似胶,盯得他快要站不稳。元珩、亥也仁一组,还没开始考,二人已经互拧鬼脸,笑到嘴巴乱颤了。 崔致与元静容面对面,一个静如树,一个浑身时时刻刻总得动个地方。 磬响。 尉氏学馆大考场。 磬响。 尉山僧宣读第一题:“诗《摽有梅》,解释植物……梅。” 尉窈左手执好纸卷,纸张软,无论卷成筒的粗细,还是执握它的力道都有讲究,不然易造成笔滑,字的最后笔划也会虚浮无力。 曲融太想超越她了,这题他会,卷成筒就着急落笔,结果笔尖每次抬,纸都随着一翘一翘。第一个“盛”字的笔划又多,不必写完便糊成一坨。 是凑合着往下写还是涂掉重新写? 想赢的执念先一步替曲融做出抉择,他写第二个字,感觉好点了,纸翘得没那么厉害了。他欣喜,再写第三个…… 可是他余光穿过纸卷,赫然看见尉窈在笑、她张口高喊:“已答!” 整个大考场离她最远的也听见了,一众学童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各区域的出题人几乎异口同声宣读下道题:“诗《采葛》,解释植物……艾。” 不是……哎?什么意思? 刚才考规没说不等他们答完就念下道题啊?! 骗人!哼! 尉窈全神贯注,速度跟一边看诗简一边写答案似的。 “艾”音一落,她即刻写:艾,所以療疾。 “已答!” 尉茂有经验,他充耳不闻,继续写“艾”的答案,第一题对“梅”的解释也写全了,因为他知道一旦答题节奏随尉窈而走,只有一个结果,就是交白卷。 各区域同时宣读第三题:“诗《关雎》,解释植物……荇。” “已答!” 宣题和答完题之间连半息间隔都没有! 当然还是尉窈,《关雎》诗里的植物只有荇,答案是“接余也”,她再写快点,正好和宣读完的时间重叠。 啊,对了,不能忘记向曲融笑。 此女郎名不虚传。尉山僧更换气息,继续念第四题。 崔学馆里也出现了这种情况,崔致一人答题,其余人陪跑。 只要诗里仅描述一种植物的,这聪灵少年全在诗名一出就提前写答案。 快巳时半了,州学府恢复考试。 第二场不重考,所有斗殴者判白卷作为惩罚。 元刺史亲自坐镇大考场中央,四条大猎豹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龇牙,为主人助威。 肿成卤猪头的杜通定被架回考场,和脸颊也挂彩的奚骄面对面为一组。 监考夫子先问奚骄:“学子奚骄,刺史让我问你,能继续考吗?” 奚骄看着杜通定,咬牙切齿回:“能。”考完我把你打成卤全猪! “学子杜通定,刺史让我问……” “宁!我宁。”杜通定嘴肿眼也肿,不停在流泪。嘻……别说,蒙在水光里的奚骄,真俊呀,比敞衣阁最贵的舞伎都俊。 (本章完) 第65章 杜陵找茬失败 第65章 杜陵找茬失败 不管怎么说,州学府的大联考算是补上了。然而元刺史仍然恼火,他在崔学馆见汉家学子各个无比重视今天的考试,可是一个个帝室子呢? 今天都敢打群架!新学令不只是小学课业的改革,还是朝廷政令啊! 这伙孽障整日眼高手低,胆敢如此忽视!是知道没法重罚他们吧,那就给成绩优异者加赏! 尉学馆。 中午的批卷时间,馆奴发放食物,学童们三两成伙围坐,有互相关心上午场考怎样的,有猜测下午考题的。 尉茂、尉景去把尉窈、尉蓁的水壶重新灌热水,回来后尉景欢快地讲:“我们去批卷那边听了会儿,夫子们正在夸窈同门答得好呢。” 尉蓁本来都想开了,又撅起嘴,哼,最后一场试她一道题都没答出来。 尉茂:“以后再这样考,教你俩一个不交白卷的好办法,只要遇到会的题就写完,别贪前又顾后,两头丢。” 尉窈正想喝水呢,笑着看他一眼,察觉他神色变狐疑,尉窈顺着他的打量回头瞅。 是杜夫子,正朝着这边过来。 对方没走近,喊尉窈:“尉窈过来一下。” 尉茂先站起来了,她朝茂同门摇头。 尉窈独自跟上杜夫子,走到嘈杂声小点的地方,杜陵不耐烦地一挥袖,止住她揖礼的举止,抓紧时间质问:“我看了你答的题,第二轮的小试在简策上答题时,你前几枚竹简是故意少写字,以达到快速完成的目的,以此制造同门的紧张吗?” 尉窈不卑不亢反问:“夫子以此居心揣测弟子,弟子牢记尊师重道之礼不敢顶撞夫子,但请夫子教弟子怎样解释才既不违礼仪,又让你相信?” “我说一句你说三句,这不叫顶撞?” “刚才夫子说的是四句,弟子也只回四句。” 杜陵气得呼吸加重,改换语气教育道:“自从我来教你们,就想着不仅要教好你们学业,还要教好你们德行。尉窈啊,你正常答题,目前也不会有谁能超越你,何必耍心思把不如你的同门甩向更后,令他们答题答不专心,成绩更差呢?他们将来要是都差,你能独自好到哪去?” 尉窈不接话,这时要是回一句“弟子受教”就等于承认他所说。是,其实他全揣测对了,可那又怎样!同门将来都好,都强,也不如她自己好、自己强! 此时此地不能再多说,杜陵最后告诫:“罢了,已经考过去了,这事我不会再提,你也莫多想,下午专心考试,别让旁的学塾把我们尉学馆比下去。” 尉窈刚回到自己坐位,上午场的成绩宣布了。 薛匿瑕师兄过来她所在的区域点名,凡被点到的全是被淘汰的,不用进行下午场的考试。一舍同门被点到的有四人,武继、尉简、尉戒之和曲融。 步氏学馆走掉一大半。 被淘汰的学童得把自己的物品全搬走,一时间场地腾位、挪案,乱哄哄,吵嚷嚷。武继过来告别,拿唾沫蘸两行泪,把尉窈几人恶心够呛。 二舍里一名被淘汰的学童跑过来,递向尉窈个细纸条,吭哧道:“尉窈,我喜……” 喜个屁!尉茂一把将纸条揪在手,斧眉刀眼地吼对方:“滚!” 把人吼走,他立即撕碎纸条,一套动作下来,仿佛人家是来跟他表白的。 尉窈全当啥都没发生。 尉茂一边帮她把书案往里抬,一边说正事:“杜陵那厮偷着给曲融补了好几天课,白补了。我不信他不气,刚才他找你是不是又训你了?” 委屈该说就说。尉窈把刚才的两问两答,还有对方虚伪的说教全讲一遍。尉茂笑着听,随口赞道:“原来你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说几句你回几句。” 哪是未卜先知,是早熟悉了杜陵的找茬招数。 另一边,步延桢红着耳朵尖,主动帮尉蓁挪书案。尉蓁见他总不说话,只能先开口:“你上午考得还好吧?” 步延桢很不好意思:“最后一题,差点白卷。” 他在摆正书案,尉蓁凑近他弯下腰小声说:“我也是。” 步延桢更无措了,声音发着颤说:“我,回去帮同门。” 尉蓁看他跟逃跑似的,心知平时步延桢肯定不大和同门开玩笑,旁人或许觉得这种性格没趣,可是她喜欢。 未时,下午场开始了。 此次的考题出乎学童们意料,只有一道题就结束了,是让他们写出至今所学的所有诗名。谁先写完谁先走,尉氏学馆的学子不用管书案,会有馆奴帮他们送回各自学舍。 此次的考题,是联考以来最正经、不捉弄人的。 尉窈第一个交卷,然后在大考场边上等着,等尉茂、尉蓁、尉景都答完后,四人按照早就约定的,一起赶往河西街。 为了安全又不打草惊蛇,尉茂三人的奴仆全按吩咐扮成农夫、货郎或普通赶路的人。 尉窈这才和伙伴们说她昨天看见段大郎在敞衣阁前表现出来的怪异。几人都不是那种闷在家里读死书的,听名也知道敞衣阁是啥样的乐伎阁。 尉景憎恶道:“不管段大郎君有什么苦衷,都不该在这种时候去那种地方!” 尉蓁眼泪汪汪:“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段夫子是把心思都放在咱们尉学馆,才对自己的儿子疏于教导啊。” 这话让尉窈鼻子直发酸:“对,蓁同门说得对。我想的是,段大郎君比我们年长,读的书、懂的道理肯定全比我们多,那他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去乐伎阁?有什么顶顶要紧,让他忍不了这段时间也必须要去的原因?” 尉茂:“你是说……跟段夫子摔那一跤有关?!” 尉景:“那当天他怎么不说呢?” 尉茂:“你白看志怪故事了,有些事是没有明显证据的。” 尉窈点头,和聪明人交谈真的太省心了! 其实尉茂更觉如此!他单问她:“这事你想过怎么查吗?” “在线索不明朗前,我觉得先把乐伎阁周遭仔细走一遍,确定段夫子摔跤的位置。” 尉茂:“明白了。明天清早我再自己过来,按夫子平时给咱们上课的时间段,走他走的路,看看这条街上清早是什么光景,热不热闹,乱不乱糟。” 他被尉窈赞许的看着,先是喜欢她的赞许,忽而明白,他说的这些她早想过了。 四人到达河西街的时候,杜通定从州学府的一处墙洞爬出,幸好没伤到筋骨,他得赶紧找个地方躲奚骄两天。躲哪好呢?有了!敞衣阁! (本章完) 第66章 诗章魁首尉窈 第66章 诗章魁首尉窈 啪。 一颗石子敲中杜通定后背,打消他想藏身的美梦。 只见奚骄坐在墙头,还穿着打架中被撕烂的学子服,随他做个手势,二十几个家奴从草窝里爬起,围住杜通定。 “我错了。”杜通定干脆利落下跪,他惶恐四周,如果死在这,再被野狗分食喽…… 他抓住最后一线生机喊:“我知道个秘密!尉氏小学前段时间死了位老夫子,他是被人害的!奚骄,我知道尉茂耍过你和周泰的事,你可以拿这个秘密报复回来!” 河西街。 这片街区的风貌一直维持着平城初建时期的规划格局,就是“伎作屠沽,各有攸处”。乐舞伎等寻欢场所集中于河岸相对的小半条街,紧挨之地没有民宅、短巷,以此方便官府的随时搜检。 尉窈四人走了两个来回就看完了楼阁布局。 河中摇来一木船,摇船的少年朝着他们这边昂声歌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尉景爱闹,按着对方的曲调回唱此诗的第三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少年喊尉窈:“我昨天见过你,不要再来了,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人人喜爱颜色,有的能偶遇两次,已足够开怀!少年哼唱着脍炙人口的《关雎》摇橹而去,船前船后水草荡漾,波光粼粼。 尉窈:“我想起来了,昨天他在河对岸打水漂。茂同门,明早你从这里过的时候,注意看一下他出来划早船么,如果看见他,你问他是不是每早都出来。” 聪明!别说尉蓁、尉景佩服她思绪机敏,尉茂也没往这方面想。他说道:“今天就这样吧,等我查到什么后,送信给你。”最后这句是跟尉窈说的,因为明天起她要在崔学馆学诗了。 四人分道。 尉窈回家收拾了东西后,由阿母背着,母女二人匆匆赶往西城,春考才结束的傍晚,崔学馆到处可听见读书声。 她进来亭形院,元静容和伙伴元狼蟋正往外走,尉窈揖礼,侧身让道。 身份悬殊,两位帝室女旁若无人的边走边说笑。 尉窈来到寄居的寝屋前,仰头打量,屋顶的树枝更蓬勃了,开始垂下檐边。亭形院,谁愿住“亭尖”呢。 三月十五。 “《遵大路》,思君子也,庄公失道,君子去之……” 诗声朗朗,两日后,《诗经》学的月联考成绩出,尉窈仍是平城唯一的满分卷。同时,春考成绩出。 受罚去州府整理文书库的就不说了,只说取得《诗经》春考前九名的学子。按排名由前往后有尉窈、崔致、孔毨、崔远、郭蕴、柳贞珠、郑相道、王彬、崔尚。 这九名学子里,六人是崔学馆训义学舍的,如果算上尉窈,就是七人。他们的成绩都是满分,评判谁更优等的标准是书写工整及每轮小试的交卷时间。所以回过头来想,倘若尉窈按杜陵的要求正常答卷,不在第二轮小试里斗心思的话,她还真未必赢得第一。 另外,崔学馆的训义学舍从此稳居全平城《诗经》学第一宝座,权贵大族纷纷托关系让后辈子弟过来旁听名师讲学,寻常出身的尉窈怎不更惹人羡慕嫉妒。 后话不提,先说眼前。 尉窈作为诗章魁首,除了纸笔奖励,州府另给她特殊奖励,于行像节后,进旧宫书库抄阅三天。 大魏迁都后的最后一次宫人大迁移,是在前年开春的时候,不少重复的、又不算珍贵的书籍仍锁在旧宫的库房里。三天时间是不多,但只要日夜不眠,她可以抄出很多来。 继这个奖励好消息后,尉茂把查到的敞衣阁消息也写在信上,派他的僮仆燕七送来。信里内容是乐伎阁前的街面上,每天都有早集,菜农经常运送大量的新鲜菜卖给乐伎阁,剩下的就地摆早集卖给河对岸的百姓。 撑船的小郎姓潘,十天里有九天起早,把头天捕的鱼卖给固定的两所乐伎阁,其中一所乐伎阁就是敞衣阁。 尉茂在信里还说,他打算和潘小郎再熟悉熟悉然后套话,近几天就不去河西街了,去常了容易引人注意。 尉窈的回信简洁:“辛苦茂同门,勿怠学业。” 尉茂拿到回信后,把同门二字涂掉,而后于“茂”字上摩挲来回。不过今日的消息不止一封,他下课后竟收到奚骄命人送来的信。 这可太奇怪了。打开后,尉茂凝重! 奚骄:段夫子离世,我亦伤心,今有疑他被害的消息,休沐日今吉食肆叙。 尉茂再抬眼时,双目盈泪,又悲又恨。奚骄是讨人嫌,但对方不会在这种事上乱开玩笑,奚骄手里一定有证据了,或者证人! 而这足可以说明,段夫子骤然离世真是被人算计的。 尉茂再给尉窈去第二封信时,杜通定给奚骄下第二次跪。 “我、我前两天说了半截谎话,我不知道这种小事犯得上报州府啊!我其实是为了你别再打我,才把事情往大里吹的。” 奚骄对此人厌恶到了极点,半句话都不愿和其交流。 州兵是元瑀带来的,他还不到上学年龄,每天不喜欢玩耍,只喜欢呆在牢狱里看狱吏审案。 在杜通定讲述尉学馆一位老夫子被人使手段害死的事后,奚骄没全相信这个下三滥的话,他让人送信给元瑀,元瑀带着州兵一来,杜通定果然改变口风。 瞎吹牛跟报假案是两码事! 杜通定这回彻底老实了,原原本本讲述事情经过。是有人在他放学路上拦着,给了他一串珍珠,让他把这串珍珠送给河西街敞衣阁里一个叫胡扭八的舞伎,让胡扭八在二月末那天清早做件事,只要看见尉氏学馆的段夫子父子从阁前经过,就出门解半截衣襟展露珠链。 拦路人告诉杜通定,只要胡扭八照吩咐做,事后就会再给杜通定一串更大的珍珠作为酬劳。杜通定本来就喜欢胡扭八,于是把拿到手的珠链抠除几颗昧下送给对方,这样的话,得不到第二串他也不吃亏,还讨了美人欢心。 那天清早杜通定在敞衣阁胡扭八的房里,他只目送胡扭八出去,并没看到段夫子摔倒的一幕。但是…… (本章完) 第67章 你要坚决拒绝 第67章 你要坚决拒绝 “但是绝对跟胡扭八有关系!她很快慌慌张张跑回来,差点把珍珠串还给我呢。绝对是她干的坏事,真的!不然咋那么巧她一出去伎阁前头就乱了,那个姓段的老夫子就摔没气了呢?你们抓她吧,跟我没关系啊。” 元瑀问:“送你珍珠的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嗓音有没有特别的?再跟我说说他的模样。” 杜通定如丧考妣,他就怕问这个。“那人比我高,可也算不上很高,穿着臃肿,不知道穿了几层,头戴草笠,那草笠的边破破烂烂,把他的脸挡了大半截。我光盯着珍珠了,根本不记得他模样!但他肯定是男子,说话声吧……又,又是装出来的苍老,我……我真的光盯着珍珠了。” 元瑀和奚骄对视,杜通定说不清楚,反而证明段夫子是被蓄意谋害。 元瑀又问:“他说此事过后再送你珍珠,说没说怎么寻你?” 杜通定:“哎呀,这话你也信!” “弹他嘴。” 这厮的脸已经肿成卤猪头,不能大巴掌扇。 元瑀给州兵下命令后,和奚骄商议:“这两天我去河西街转转,先不惊动那个舞伎。此人太讨厌,总盯我裤裆,我就不带走了,仍由奚兄长看好他吧。” 夜晚。 尉窈把课堂笔记整理成全部的白话解释,先给尉茂抄一份,再给高娄抄一份,三遍下来,正好记熟。她起身舒展活动时,哼唱《七月》诗,兴致来了,把采摘桑叶的动作加上。 跳完唱完,坐回去继续温习之前的诗篇。 咚—— 咚—— 夜半钟声遍平城时,尉窈熄烛睡觉。 亭形院如今有了女管事,之前暂代几日的崔翁又如往常一样,只在他居住的小院生活。 几天前牛郎君提到的兰族女勇士,他动用人脉,结果只查到此女无名无姓,在部落里干粗活,后被征兵攻打柔然。 然后了无音讯。 为排斥万中存一的可能,崔翁甚至找人翻出尉骃之妻赵芷的户口登记。鲜卑孤女,后被汉家兵户收养,参军一年负伤而归,历年登记都有,截止到嫁给尉骃,非常清楚。 所以兰族真有一位箭术出众女勇士的话,应当已死于战场了。 大魏开疆拓土的时代,诸部落之勇士死于战场实属正常。崔翁拿起一卷《尔雅》叹气,不是叹难寻的兰族勇士,而是叹尉骃把几卷笔记还回来时,说:“先不研究《尔雅》了,有闲时再来探望崔翁。” 尉骃明显话里带气,意思是一段时间里不会再来崔学馆,来也不会来他这。 为何这般生气?崔翁不解,他不是第一次在笔记里夹匿密信,且他早说明过,让尉骃放宽心,只把这种形式的解字解读,当成读书人之间互出谜题的结交之举。怎么今次就恼火了呢? 次日下午,有道竹林。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尉窈和所有汉家学子都认真地唱、跳,又被个别爱捣乱的鲜卑贵子拿来品评打趣。 好在大多数鲜卑贵子也愿融入练习。到休息时间后,尉窈与孔毨一组,郭蕴与善义学舍的崔瑛一组,柳贞珠与文音学舍的高愔愔一组,各自效仿“全都考”进行一问一答。 很快,长孙稚坐到了孔毨旁边,把孔毨盯得都害羞了,每题都输给尉窈。 胡二迢也不歇,她故意在这些好学的人近处抡斧劈树,每劈一下,暗暗鄙夷:你们加起来!有我力气大吗?会背诗了不起啊!把你们都拉上战场!用诗念死柔然狗吗? 鲜卑学子这边属元珩最老实,以前他可盼望从叔的信了,现在可怕了!唉,他每次也想考好啊,可是一看书就犯困,困到人魂分离,能咋办? 五名女史稍稍远着这些学童围坐。 一名奚官女奴问陈书史:“行像节后,是咱们将女学子尉窈带进旧宫吗?” 陈书史:“没人找我提这事。” 张奚官:“不是有好处的事,不找咱们更好。” 其余奚官各怀心思:张氏之前对尉女郎挺好的,这次尉女郎回来,张氏又格外冷淡,定是陈书史有所告诫。提起州府给尉窈的奖励,陈书史略带感伤说道:“陛下推行汉学,昌盛时仅宫学的书库就有二十间,更别提太极殿,东、西宫。现在各处书库不是被搬空就是空空荡荡,不存一二。” 张奚官心下惴怯,废宫学的书库是分给她管理的,她可好久没进去过了。 张奚官随即更挺直腰背,崔学馆赞她教导唱诗耐心,可能要留下她了,自己不一定再回那鬼地方呢。她现在除了期盼此愿成真,还祈祷崔学馆千万别把陈书史也留下,不然脱离了旧宫,仍得受陈氏管束。 “练诗啦——” “练唱诗,练唱——” 学童们全站起来,才发现是鹦鹉“有来”乱叫唤,它又学会了一句人言。 无忧虑,不生煎熬,又是一天过去。 “《有女同车》,刺忽也,郑人刺忽之不昏于齐……” 一天复一天,一诗再一诗。 “《山有扶苏》,刺忽也,所美非美然……” 今天中午,尉窈收到尉茂的第三封信,信中说已经找到线索,约她在休沐日巳时半去今吉食肆会面详说。 看来线索不全,在信里描述麻烦。 《山有扶苏》一诗全部学完,下午的唱诗尉窈告假,她只收拾了笔记,然后离开亭形院。 刚走出学舍区,她看见元珩在前方折树枝玩。 “元郎君。”她揖礼。 “你回家?” “是。” “跟你说件事,要是有人让你教我学诗,你要坚决拒绝,听明白没?” “是。” “走吧快走吧。”他不耐烦撵人,转身蹦一大步,愉快着先尉窈离去。 尉窈当然看出来元珩是特意在等她。她要出馆,不绕路的话必须经过这里。能管住元珩、愿意管这厮学业的,只有元刺史,呵,这厮自己都不敢抗拒的事,指望她抗拒? 出来馆门口,尉窈朝阿母跑过去。“阿母,我就知道你又来接我。你几时来的?晒不晒,渴不渴,嘻,我灌了温水,阿母你喝。” 赵芷从来不怕晒,她真喜欢听女儿小嘴叭叭叭的,多清脆啊,还软,还挠人心。 “阿母,你看那棵石榴树,开开得真好看。” “有啥用,结了果全是种。” “哈哈,可是汁甜啊。” 母女二人边走边笑,身影渐远。 六月食郁及薁( yu):郁,棣属,指郁李。薁,指野葡萄。 七月亨葵及菽:“亨”字,同“烹”,煮的意思。 高愔愔( yin yin):愔指安静各悦。 (本章完) 第68章 线索难获 第68章 线索难获 三月二十三。 尉窈提前约定时间来到今吉食肆,尉茂来得还要早,在院门口擦洗着他的坐骑“野马”。 尉窈摸摸野马的大长脸,野马刚拿鼻子拱她手心,她便躲开逗它。 尉茂笑着瞧,觉得她一举一动、一思一想皆可爱。他讲述正事:“那天清早,潘小郎恰好把船停在敞衣阁对面,也恰好看到夫子被后头一个行路人故意扫腿绊倒。那个行路人的穿着跟早集上的街坊、菜农都差不多,而且绊倒夫子后迅速离开。” 尉窈不解:“段大郎君呢?别人来不及揪住使坏的人,段大郎君一直搀着夫子的,不应该……啊!” 她尽力回想段大郎在敞衣阁外纠结的神态,有痛苦,有羞耻,更有懊悔。 加上尉茂所说,她生出揣测:“莫非段大郎君当时在看别的?他阿父摔倒那一霎那,段大郎君的眼睛和心思都被别的吸引走了?茂同门你还记得吗,当日他跟咱们描述的原话就是……” “他大意了、走了神!”尉茂和她异口同声复述出来。 尉窈思绪继续着:“早集的人虽说来来往往,但是潘小郎能在河岸处看到这一幕,那么敞衣阁前未必没人看到别的线索,倘若也能寻到个证人,合二为一!我们就算找不出凶手,也能推算出整件事情的经过!” 尉茂把马刷扔给僮仆,洗干净手后把奚骄的信给她。“这封信是前几天奚骄派人送来的,我不知道他掌握着什么,只愿他知道的,不是我们已知的。” 奚骄、元瑀带着杜通定过来了,隔远就看见尉茂旁边还有个尉女郎。 有求于人就得放低姿态,尉窈、尉茂先揖礼,尉茂说:“我定好了筵席,二位郎君请。” “不用了。” 一名壮仆役把杜通定搡到前。 奚骄厌恶地只吐一个字:“说!” 如今杜通定不求继续在州学府读书,只求别坐牢,别连累家人。他垂首苦脸再讲一遍:“我认识敞衣阁一个叫胡扭八的舞伎,二月末那天,有人……” 元瑀待杜通定说完,告诉尉茂、尉窈:“不瞒你们,一开始我倒是怀疑个人,便是新教你们《诗经》的夫子杜陵。他在州学府的名声每况愈下,讲师之职自己不辞,也会被辞。” 他小小年纪,却擅察言观色,见对面二人不惊不诧,明白了:“你们也早怀疑段老夫子之死有蹊跷?怀疑杜陵?唉,我查过了,段夫子摔倒那天,杜夫子在赶往州学府的路上,有很多人能作证。倒是杜通定被陌生人送珍珠的时间是下午,是个闲时,我只问过几个人,都不知杜陵在哪。还有,这厮昧下的三颗珍珠我也查了,属于常见的,不好查来源。” 这番话的意思是杜陵仍有嫌疑,但是绊倒段夫子的人绝不是杜陵。 尉窈二人齐向元瑀表达谢意。 尉茂问杜通定:“你和胡扭八相识,听没听她提及过河西街一个姓段的年轻郎君?” “没有。凡是没钱财的,胡扭八管他们都叫‘穷鬼’。” 线索还是连不起来!无法证明段大郎当时的大意走神,跟胡扭八有关系。 尉窈不动声色向尉茂飘个眼神,二人再次向奚骄、元瑀揖谢礼。由尉茂说:“我与同门再整理整理线索,不耽误二位郎君了,改日必正式相谢。” 尉茂带尉窈进食肆,他早定好了各类吃食,示意厮役可以上了。 二人面对面坐下后,尉窈说道:“咱们还有一个方向可查。师母说过夫子乘的牛生了病,才导致夫子步行去学馆的,牛是学馆给夫子代步用的,肯定强壮,怎会才病两天就拉不动车了?如果这方面还是查不出什么,就只能当面问段大郎君了。” “嗯,还是我去查,有结果给你送信,没有信给你就是查不出什么。段大郎君……过了行像节再说吧。”他们均知,当面问段大郎君估计问不出什么,因为段大郎能笃定一些事的话,为何不报案? 食肆外面。 元瑀告知杜通定:“杜学子可以走了。” “啊?没我的事了?” “你是德行有损,又没触犯律法。”但是过后也别想在州学府继续学业了。 杜通定喜出望外到极致,连连点头:“那,那我走了,我真走了啊。”几步后,他变走为跑。 元瑀这才羞愧面向奚骄:“我以为奚兄长真拿那厮交待的线索,挫一挫尉茂的脾气呢。” “是该挫一挫他的,我正在后悔。” “哈哈。” 奚骄来东城和尉茂会面,是因为下午他得在附近的有梅园林练习《五兵》舞,行像节的巡游路线已经定下了,所有需巡游的佛像提前送入永宁寺,四月八日一早以永宁寺为起点,绕郭城主要大街。奚骄等帝室子表演的地点,就在有梅园林和今吉食肆交叉的路口。 尉窈、尉茂没在食肆久呆,尉窈得返回崔学馆,尉茂需回尉学馆练《五兵》舞。 忙忙碌碌里,时间转动如轴。 尉窈一直没收到茂同门的信,知道病牛方面也无线索可查。 这次她还是月底这天回尉学馆,伙伴们心有灵犀,全早来了。 趁学舍里没别的同门,尉茂抓紧时间说:“夫子家住的那片街巷,牲畜所食草料要么是找荒地自己割,要么从卖草料的集市买,段夫子家就只从集市买。我又让僮仆燕七去集市蹲了两天,卖草料的货郎不固定,尤其收市的时候,很多草料会贱卖,更加乱哄哄。” 尉蓁早灰心了:“人家成心谋算,一环扣一环,一步掩盖一步,不会留把柄让咱们查到的。” 尉茂:“不,我昨天又想到一个招,在晚间的时候我让僮仆燕三穿了身旧衣,装醉去敞衣阁要求舞伎胡扭八陪他。当时厮役往外逐燕三,燕三大喊‘凉徙巷的段大郎都能找胡扭八,为啥我不能’。” 尉景情不自禁发出“喔”声,对伙伴这招佩服不已,他忙问:“然后呢?” “厮役嗤笑燕三从哪听的胡话,并骂‘那等穷鬼,自己都吃不饱呢,还妄想娶胡美娘’。” 尉蓁:“胡美娘就是胡扭八吗?” 尉茂:“那种地方的厮役管女伎全叫美娘。” 尉窈点下头,也装着才明白“美娘”的叫法,然后说:“所以我们又得到一条线索,段大郎君心悦胡扭八,至少在敞衣阁表现出过这种意思,所以厮役才能知道。” 事情的真相,基本可以串起来了。 (本章完) 第69章 去皇舅寺 第69章 去皇舅寺 给杜通定珍珠颈链的人,是谋算段夫子之人,这点不必置疑! 此谋算者先亲自出马,在北城的州学府外,送给杜通定一串珍珠。而后指使合谋者来东城的河西巷,等段大郎给牛买草料的时候,合谋者把坏草料卖给段大郎,或是趁段大郎不防备,偷偷把坏草料搁进段大郎的背筐里。 这时候敞衣阁的舞伎胡扭八已经拿到珍珠链。此舞伎在二月末这天翘首等候,果然看见段氏父子走在街上,于是她按照杜通定说的,匆匆出敞衣阁,半解衣襟向段大郎君展示珍珠链。 从此这串珍珠就属于她了。 段大郎君被胡扭八的突然出现吸引,注意力放在了对方身上。 早尾随在这对父子身后之人,趁此时机把段夫子绊倒。 这一幕,被站在河岸边的潘小郎看见。 绊段夫子的人,很可能是给草料动手脚的人。因为一份谋算里,参与的人越多,越容易泄露。 一位本就体弱多疾的老人,怎经得住猛摔?就算没磕到头,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无法去尉学馆讲课。 胡扭八不傻,见段老夫子骤然摔倒,怕出人命,她就匆匆跑回阁里。这就是杜通定交待的事情经过的末尾。 段大郎君在办完父亲的丧事后,肯定越想越不对,他没证据,所以万般纠结地站在敞衣阁外等胡扭八出来,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对方。这一幕,就是尉窈看见的情况。 尉窈把她串连的始末概括完,尉蓁重又忧愁:“我们还是没证据证明是杜陵干的。” 尉景:“能不能报官?把我们知道的都跟官府说,审不了别人还审不了胡扭八么?” 尉茂:“审她没有用,她就是死了,再加上杜通定的狗命,都不算为夫子报仇。” “整桩谋算的关键,在于筹划者深知杜通定的恶习。”尉窈思量着说:“至于段夫子一家的情况,有心打探其实不难。” 尉窈紧接着摇头:“这又是谋算者另个厉害的地方,选择了杜通定!杜通定这种人常去什么地方,跟哪个乐伎、舞伎好,估计州学府里能有大半人知晓,不用费心打探,事后无迹追查。” 尉景快要气死:“要不然杜陵是夫子,我们是弟子呢。什么都算计到了!” 是啊,前世尉窈离开平城的时候,杜陵还在尉学馆教书呢,谁不夸他知识渊博,兢兢业业。 话分两头。 杜陵昨晚没回家,他总算把段夫子遗留的笔记全部看完,简单洗漱后,提前去学舍。 才出来门差点把自己绊倒,杜陵打量脚下,没凸没坑,他豁然而笑,自语:“我真没想谋你的命,犯不着,是你自己经不住摔。唉,绊回来一次,两清了吧。” 诗经一舍院门前,杜陵看见了弟子尉菩提,温和询问:“昨天给你布置的题做了么?” “已经做完,正要交给夫子。”尉菩提把答卷拿出来,双手递上。他的成绩稳居一舍前三,却没用,任凭他怎么用功都进不了月联考的前三。做了夫子专门给他拟的题,他才知道自己好些地方学得疏浅。 现在尉菩提除了觉得杜夫子学问好,还为自己之前腹诽过杜夫子而感到羞愧。 十五学童已经全到,杜陵就不等卯时半了,他轻敲戒尺,目光最后落在尉窈处。 “今天讲诗前先讲一下纪律。尉窈,以后去崔学馆前先报于我,包括哪天回馆。” “我知道孔儒师已收你为徒,馆里对你也有许诺,但别忘了,你还是尉族学子!尤其在季考中取得第一名次,往后有更多同门都会效仿你行事,望你以身作则,做好同门之表率。” 尉窈在对方点她名时就站起来了,等杜陵说完,她揖礼应是:“弟子谨记。”“坐吧。现在讲诗,今天新诗之名为《丰》,尉窈既然回来了,还由你起诗。” “是。《丰》,刺乱也……” 尉茂、尉蓁、尉菩提、曲融一起跟上:“昏姻之道缺,阳倡而阴不和……” 诵完一遍后,曲融片刻走神。尉窈去崔学馆学习,他不羡慕嫉妒是假的,可是她回来了,他又希望她晚点回来,因为尉窈不在一舍的时候,除了蓁同门、菩提同门,他也有起诗的机会。 四月维夏。 平城各小学馆调整了四月第一次的休沐日,行像节当天和次日连休,凡参与诗文、兵舞活动的学子再提前休一天,进行最后的练习。 尉窈、尉茂、尉景都得提前告假,记录笔记的重任压在了尉蓁一人肩头。 所以六日一下课,尉蓁笑脸目送伙伴们先走,转而撅起嘴。她磨蹭着走出学馆时,意外步延桢怎么在院子门口。 “步延桢,你怎么来这啦?”她欢快过去招呼。 “学塾让我们过来的,来看诸位师兄的《五兵》舞,增长见识。你……才回家。” 尉蓁打趣他:“不会说谎就别说。步延桢,你是不是特意在这等我的?” “呼……”少年深呼吸,脸颊、耳朵还是臊得慌。“是,我同门已经去你们学馆的骑射场了。” “走,那你也不能落后,我陪你过去。” “好。尉、尉蓁,你书箱沉,我帮你拿着。” 再说尉窈,今天她还是不走竹笈街,从窄街穿行。后日是行像节,坊市已经提前人流如织,车盖飞扬。 崔学馆通知她了,初八那天唱诗的地点,在皇舅寺外桑衢街与礼学街的交叉路口,明天清早所有唱诗学童去皇舅寺的一处偏院进行最后练习。 皇舅寺离池杨巷不远,尉窈今晚早歇,然后早起,朝会合点快步而行。 大魏从上至下崇佛向道,尉窈却从未在家听父母念过经文,这便造成她哪怕死后重生,也不迷信“神不灭”论。 按崔学馆的通知,她来到皇舅寺南院墙的小门,进去后向右拐的第一所院子就是。门口核验身份的是两个小沙门,尉窈先出示路引,再出示崔学馆的信笺,然后听见身后奚骄和别人的说话声。 怎么回事啊,帝室子的《五兵》舞也在皇舅寺练吗? 幸好小沙门已验完,尉窈边揣信笺边迈进门槛,但听后方奚骄的话里出现三个字:“杜通定……” 尉窈原地拧身,出来院门。 和奚骄同行的是周泰。 她向二人揖礼:“奚同门,周郎君,二位郎君也来了。” 奚骄心“哼”一声:走啊?怎么不着急走了?! 他就知道心眼子多的人,耳朵眼也多! (本章完) 第70章 谁都别想走! 第70章 谁都别想走! 尉窈待他二人也验了身份进来院门后,询问:“刚才听奚同门提到了杜学子,他每天还在州学府读书吗?” “听说旧馆要将他除名。” 他的听说,肯定是要发生的事了。这正是尉窈担心的,杜通定一旦离开州学府,很难说会不会继续生活于平城,那么将来再有新线索需寻此人对质时,去哪找寻。 “谢奚同门告知。” 尉窈正要走,奚骄叫住她:“尉同门。” 周泰莫名觉得此地局促,向奚骄示意他先去《五兵》练习地。 “奚同门请说。”尉窈低垂视线,这样就不会看到对方的脸了。 可是奚骄向前迈一步。 尉窈的心“砰、砰”加剧,霜粉之色自脸颊而起,染透鬓额。 奚骄承认自己是故意的,说不清为什么存了这份故意。他说正事,摒除杂绪:“杜通定学《诗》,他的夫子不是杜陵,他们之间无亲属关联。” 才说这几句,有笑声进院,是唱《七月》诗的元静容、长孙稚结伴来了,她们和奚骄笑着招呼,而后第一次认真打量尉窈。 奚骄等对方走开,接着说:“但是杜陵请辞之前,常与杜通定学舍的杨夫子交谈学问,早前他们仅是点头之交。你跟尉茂说,我只能查到这么多了。” 已经很多了!尉窈郑重揖礼相谢。 香树丛丛,她与奚骄一个向右拐,一个向左去。 五名女官早在昨晚就过来了,陈书史与两名奚官站在院门内外接迎,张氏和另名奚官发放诗句里描述的衣裳,全是农人穿着的布襦裋褐。 尉窈在诗里扮的是采摘桑叶的农女,张氏把一套灰色的给她,尉窈谨慎,拿过后抖开检查,看见一只衣袖肘上腋下的地方刮破了,便道:“张女官,这片襦袖破了。” 张氏:“采桑叶就是容易刮破衣衫,快去那边屋里换上吧。” 尉窈未动:“谁家刮破了衣衫不缝补?”明明是才发现的,不敢给别人,想糊弄她了事。她要是听话换上了,一会儿练习时岂不露里衣? 张氏委屈神色陪笑:“尉女郎,你看现下我们都忙,胡女郎……这套衣裙是你的,尉女郎,你先稍稍让让,你看,这一阵正忙呢。” “我不妨碍你忙,把针线给我,我自己缝。”吵嚷解决不了问题,尉窈要求道。 “换衣服的屋里有,还得劳烦尉女郎自己找,我们实在腾不出空来。” 尉窈先敲下门,里面嘻嘻哈哈的,估计没人听见,她推门进来,除了三名帝室女,还有郭蕴和崔瑛。 “窈同门来了,”郭蕴朝她招手,说道:“我们昨天下午就住在东城了,东城夜里也好热闹。咦?怎么发给你件破衣?” 尉窈回其疑惑:“张奚官说采桑叶就是容易刮破衣裳,可是诗里各样农活,哪样不容易刮破衣裳?她不管我,我就自己补。” 郭蕴:“真是过分,我就看不惯她整天挂着的委屈样,跟谁都欺负她似的。听说学馆要留下她长期教唱诗呢。” 崔瑛点头,然后问尉窈:“你是不是找针线,我刚看到了。” 胡二迢举高手臂扬言:“找这个?够得着就给你。”她手掌托着个小藤筐,应该就是针线筐了。 尉窈才要过去,胡二迢眼珠一转,又加条件:“你先换上这件破襦衣。” 郭蕴:“胡女郎。” “别多事啊!我……”“我换!” 尉窈的“我”字和对方重叠上,她重复着“我马上换”,先脱下身上的半袖,再利落的除掉襦衣,换上破短襦。 这个过程中,郭蕴气地背过身,崔瑛也不得劲,可是能怎么办?胡女郎这种智慧、体魄,讲理不听,打架打不赢。 尉窈穿好了,她比胡二迢矮,第一次就跳起来够,胡二迢“哦”声怪叫,也蹦高:“差点让你得逞,再来,哈哈。” 逗完这句话,胡二迢引着尉窈慢慢转圈跳,好让屋里的人都能看见尉窈露着里衣的不雅。 “她好像兔子啊。”长孙稚笑趴在竹床上。元静容浅笑看着,渐觉得没意思。 又有女学子进来了,元静容趁胡二迢背对她的时候,一把将针线筐夺到手:“行了,别没完没了惹人厌。” “要你多什么事?” 元静容把针线筐塞给尉窈,她不惧胡二迢,对峙道:“就多事了,怎么着?!” 长孙稚跟元静容的关系好一些,立即和伙伴比肩而站。 “怎么着?你看我怎么着!” 一屋子人谁也没想到胡二迢这一拳是朝着长孙稚去的。 “啊——”长孙稚惨叫声撕破房顶! 伴随着胡二迢的发癫声:“哈!谁都别想走!” 女官们闻声涌进屋,吓坏了,可是哪那么容易把人分开,幸好元子直、丘睿之来了,帮忙先把胡二迢拽出去。 陈书史看着满屋凌乱,简直欲哭无泪,这些女学子无一幸免,脸上全挂了彩。 尉窈脸颊上的巴掌印是为了护郭蕴挨的,鼻梁上边也疼,不知道被谁的指甲刮出血。 属柳贞珠和高愔愔哭声大,不怨她俩委屈,她俩才来,发生了啥啊就被打了,想跑都跑不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等她们排练《七月》诗歌时,奚骄那边的《五兵》排练暂停,一个个跑过来趴墙头上瞧热闹。 周泰幸灾乐祸喊丘睿之:“腿咋瘸了?” 让胡二癫蹬的呗! 奚骄过来得晚,周泰腾个地,招呼伙伴:“快上来,快看,今早和你说话的尉女郎被打了。” 什么?! 奚骄自己都没意识到,唱诗者有十五名女学子,而且全穿着差不多的裋褐,他一眼便看见哪个是尉窈。“打这么严重?”她一边脸肿了,鼻梁还破了。 周泰误会伙伴问的,说道:“是挺严重,算上丘睿之、那五个女官,伤了十好几个呢。瞧,胡二迢是有力气啊,别人都打没劲了,她还能抡动斧头呢。有机会我得试试,那斧头是真的还是假的。” 习《五兵》舞的帝室子里有胡二迢的孪生兄长胡乙遨,此刻他听着满墙头对二迢的议论最多,生气跃下,不愿再看。 他才走几步,右后肩挨一石丸。 “这是谁的?”他凶声问,想从墙头众人反应里找出肇祸者。石丸是弹弓所配,能砸死人的! 周泰天生吊梢眼,见胡乙遨盯他的气息最长,立即嚷:“不是我啊!”是奚骄,可是他不能出卖朋友。 (本章完) 第71章 行像节 第71章 行像节 过后周泰纳闷询问:“你啥时候和胡乙遨结的绊子?” “没结,就是想打他了。” 奚骄不了解尉窈,但他了解无权无势的贫寒学子,平时他们一定都小心翼翼为人处世!所以尉窈敢主动惹胡二迢么?再讲难听点,尉窈有资格和胡二迢结绊子么? 不敢。没有。 今天尉窈遭的殃,不过是胡二迢想打她了。 他是她同门,帮她解解气打胡乙遨一石丸,怎么了? 皇舅寺里的疗伤药比外面药铺的好多了,几名才五、六岁的小沙门蹦蹦跳跳,被维那派过来给女学子敷药。涂完后,看着她们青青绿绿沟壑的脸、脖子,越看越像蟒蛇,其中一小沙门没忍住笑了出来。 “快跑啊,这里的女施主爱打人。” “说她们像蛇不愿意哩。”小沙门跑回禅院后向维那告状。 这时,不论各禅院,集体做功课的经堂,还是尉窈这些人所在的角院,全听到震耳撼魄的念经声,无数法声汇聚,如雷如啸绽开于大地。 院里,激动的陈书史给众学童解释:“是《妙法莲经》!一定是皇舅寺在运送佛像了,你们不知,随行僧众得这般声势一直念经到永宁寺!” 亥也仁嘀咕:“这也没多远啊。” “哎!”元子直踢他一脚,让伙伴别在这种时候乱说话。 阡陌纵横的旧都平城,仅在这个时候,可不止皇舅寺开始运佛像,其余三所大寺……天官寺、建明寺、报德寺全部出动,次等规模的寺院晚半个时辰后,也纷纷出动。 下午,隔壁练《五兵》舞的帝室子们都去有梅街口排练队形去了,唱《七月》诗的学童因脸上还得敷草药,只能等夜幕降临再去礼学街口。 四月八日清晨。 随郭城之南白楼上的大鼓敲响千椎,永宁寺里僧人结队出行,在佛像车辇出来前,普通僧人先扬新鲜蕊铺道,并用枝条蘸洒露水。然后是小沙门出寺,列成两队,人人手中捧瓜。又见比丘尼列成两队走出,人人敲磬诵经。后方是飱风服道的浄行僧,列成两队,他们身披旧僧衣,脚上是草鞋,也皆边走边诵经。 第一辆载佛像的大车出来了!前面拉车、后方推行的佛图户有数十人之多,可见佛像宏伟。此佛释迦,以铜铸像,以金涂身,锦彩佛衣,脑后正映初升骄阳。 顷刻间,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呼喊“阿弥陀佛”、“慈悲”。 轰隆隆……车轴轧地,从众人拜倒的眼底视线里过去。 紧接着,载第二尊佛像的大车出来了! 此佛也为释伽,但宝像五官与前尊不同,只有少数权贵才知宝像面容是仿照陛下所塑。 第三尊宝像是观世音,载其巡游的辇车同样有数十佛图户挽拉。 这个时候,尉窈这些唱诗学童已经集结于礼学街、桑衢街的交叉地。陈书史给女郎全都上了妆,脂粉涂得非常厚,黄位置都摁出窝了。书史说这样才不会到唱诗时蹭没了粉,其实是遮她们脸上、颈上的伤呗,有啥不好直说的。 崔瑛站着站着,觉得脸上越来越痒,她想了个绝招,用指甲尖摁,很快,脸上被摁出一个个小月芽。 尉窈为了分散崔瑛的注意力,让对方朝远望。但见两条宽街旛旗招展,人头攒动全在翘首以盼,郭蕴情不自禁道:“是不是全平城的人都挤在这里了!” “哇——” 她们不远处有小娃哭,被长辈捂住嘴好言相哄,今天不能动粗打孩子。 官兵不停训嚷着,不让百姓挤到尉窈这些学童边上。 崔瑛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一会儿被这处吸引,一会儿被远处吸引,还真忘了抠脸。 郭蕴附到尉窈耳边道出谢意:“今早你替我挨了好几下,我都看见了,我很不好意思。” 尉窈附耳回去:“胡女郎那么凶,你都敢替我出头呢。是你先教会我同门的意义,我岂能在你受欺时不挡在你前面?” 这番话听来,郭蕴心里别提多舒服,她声变哽咽、又有力的许诺:“阿窈!我们是同门,以后我们会一直相互帮扶!”巡游路线的第一个街口,绵延的佛像队伍过去后,刺史府的勇士上场,演第一段路口的《五兵》舞。他们执的五种兵器为矛、戟、钺、盾、弓箭。 这些勇士身强体壮,面凶容肃,一举一动、一踏一跃,都掀动风声“呼呼”! 舞到结尾,每三名勇士站成一线,其余勇士如鲲鹏跃出海面,从他们头顶翻过,利落踩地。刚踩地的勇士立即也三、三成若干横排,由刚才站横排的勇士从他们头顶倒身、面朝天空翻越。 “好——”百姓们叫好声达到鼎沸! 下个路口。 金佛车辇过去后,州学府与太学学子合计八十一人,各穿己馆的学子服,从人群各个角落走出。他们九横、九纵站齐后,由最前方一人起头,诵论语《学而篇》中的精粹之句: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 “吾日三省吾身……” 再下个路口,是奚骄等帝室公子的《五兵》舞。他们执的五种兵器为:刀、剑、矛、戟、矢。 少年们身着鲜衣,裲裆全为大红颜色,头戴鶡羽黑色武士冠,脚蹬斑纹虎皮靴,根据不同动作,配以激昂“喝”声! “啊——他是奚骄!”人群里出现第一个扔枝的,很快变成枝雨,全朝着奚骄掷过来。 少年们不受影响! “锵!”刀剑相磕。 “嗒!”双矢追击。 “喝、喝、喝、喝!”执矛者,随每一声齐喝往前刺! “杀——杀——”执戟者,随激励咆哮怒杀,做勾、假掷两种动作。 又下个路口,终于该尉窈他们唱诗了。 胡二迢故意从尉窈、郭蕴中间挤过去,可是她的死对头亥也仁早等这一天了,一脚踹中她的膝盖窝,令胡二迢单膝跪在了尉窈几个面前。 陈书史一看这情势,什么都顾不上了,双膝径直跪在胡二迢身侧,紧抓对方手腕,含着泪恳求:“过后女郎杀了我都行,先好好唱诗,求女郎了!” 胡二迢深呼吸:“好!只此一回,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尉窈、郭蕴也都大松口气,赶紧走上路面。 乐起,五名女官在刚才的等待地奏琴瑟,一名奚官伴鼓,一名奚官敲磬。 元静容以念诵起诗:“古者,教以诗乐,诵之……” 所有儿郎随上:“歌之……” 所有女郎随上:“弦之……” 三十学童异口同声:“舞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平城外的郊道上,陆葆真骑着长孙无斫送她的战马,向着洛阳方向疾驰。 旧都的热闹,自此与她无关。 佛图户:犯过罪的或官奴入寺院劳役,这些人被称为“佛图户”,在寺院干最重的活,跟上文出现的“僧祗户”身份上有不同,劳动量差不多。 “古者,教以诗乐,诵之歌之,弦之舞之”,出自《郑风》篇《子衿》诗里的一句注释。 戟( ji),钺( yuè),鶡( hé) (本章完) 第72章 进宫抄书 第72章 进宫抄书 四月初九。 平城旧宫沉重的门在尉窈身后关上,她紧跟陈书史等四名女官沿墙根走,猜测着她们要把她带往哪处书库。 对于这座旧皇宫,尉窈已知的是它分为西宫和东宫。西宫建的早,占地广阔,太祖时期开始营造,既是陛下处理朝政之所,也是嫔妃、皇子女的居住之所。到大魏第三任皇帝世祖时期,始营造东宫,专门给太子居住。 刚才她和女官们是从西宫的思贤门进来的,西宫南城墙的门总共有四处,思贤门最靠东。 尉窈也就知道这些了。 城垣高耸,杨柳交荫,几乎没遇见宫人,地砖缝隙的杂草倒是处处可见。走了一段路,陈书史刻意减慢步伐,尉窈立即快步到对方身侧。 陈书史示意前方的建筑,介绍道:“那是承贤门,过去承贤门就是皇信堂了。” 张氏已不是奚官,被留在了崔学馆,如今的三名奚官女奴里,属周氏年纪小。此刻周氏也挨近,听陈书史讲述。 “皇信堂是太和七年十月建成的,我记得……我有次领命往皇信堂送史籍,见到一位女将出来,她年纪真小啊,还朝我笑了呢。当时我愣神了,我想她得立多大的功劳啊,竟能被天子召见。”还有件趣事,可惜不能说,就是现在的元刺史那天从皇信堂里追着女将出来,不知道说了什么,被打了一耳光,牙都飞了。 回忆里的鲜活片断从陈书史脑海里很快褪色,消散。她想,那名女将铠甲破烂,兵衣也旧,气质姿态全不似鲜卑权贵出身,凭什么敢掌掴帝室宗亲? 所以说,只要是个鲜卑人,就比她们这些战俘强,比出身颖川陈氏的她强! 何其讽刺! 今回这个尉窈又是如此,尉窈家只是尉族里的荫庇户,跟勋臣毫不沾边,所谓才学聪慧,仅仅是《诗经》所学比别的小学童强,州府就奖励其进入旧宫抄书三天。 凭什么? 只凭对方是个鲜卑人,呵。 陈书史逐渐阴沉的神色吓退周奚官。 一行人沉默而走,到达后宫区域,当陈书史带路选择右边方向时,尉窈察觉了周奚官霎那的诧异。 要糟!尉窈的不好预感很快应验。 陈书史终于停下脚步,尉窈环视周围,尽是一间间矮土屋,远处还有废弃的牲口圈。地方是废弃了,难闻味道还在。 尉窈假装天真孩童的样子问:“这里可不像藏书的库房,书史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三名奚官全都低垂头。 陈书史:“没来错。” 其实她许久没来这里了,以前此处也是宫里最脏最差之地,充满难闻的土腥味、畜粪味,但至少宫人往来频繁,每时每刻都有说话声。 迁都后,此处一直是张奚官负责的,这个张氏如此懒惰!一看就少清扫。 陈书史依着从前记忆,打开第三间土屋,里面凌乱得好似被洗劫过。记错了,这间存放的是布料。 她推开第四间,又错了,屋里还是布料,发散着呛人的霉味。 尉窈:“我不明,皇宫里存放物资难道不分类吗?书籍会和布料……” “闭嘴!”此刻的陈书史充满官威,看尉窈就如看一只羊羔。紧接着,她朝周氏三人发火:“交给你们的活就是这么应付的吗?是不是从六宫离开这里,你们就开始糊弄了?” 周氏:“我管的是食材库,书史每月不是都去检查了么。” 另名奚官暗暗翻个白眼:张氏懒还不是你惯的!再说了,你当时把张氏指派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不正是想着没人愿来这里查看,让张氏省心。 陈书史看向尉窈:“让尉女郎见笑了。留在旧宫的宫女、阉宦人数太少,我们也想维护所有地方的昔日面貌,可是啊,力不从心。” “书史再感慨人生,元刺史奖我的抄书时间就只剩两天半了。” 哼,依仗刺史吓唬她?陈书史再开一间库房,说道:“进来吧。” 看来张氏也在做事,把废宫学剩下的书、简集中在这个屋里。“尉女郎,这里的书策,是废宫学迁走后剩存的,足够你看了。” 尉窈:“州府给予我的奖励,陈书史领会错了!宫学只教年少宫女学习,跟我在学馆的学业进度几乎一致,请问书史,州府会不知道这点吗?那何必让我来此抄书?” “你不是只在读《诗经》么,这里还有《尔雅》,有《论语》有《孝经》,仔细翻翻,一定能找到。” “这几样我们尉学馆也有!” “哎呀,”陈书史手捂额要晕倒,被周奚官赶紧扶住。“这段日子教你们练唱诗,实在疲乏。这样吧,你上午先呆在这,下午我让周奚官带你去六宫书库。快,扶我回去躺会儿,我脚软得很,话也没力气说了。” “对了。”陈书史才出屋门,将声音提高:“等尉女郎离去后,你们把那边的猪圈清理干净!以前没礼数被打死的宫人有被扔在猪圈的,要是拣到残骨,找个地方深埋。” 尉窈一人站在门槛里边,明知被陈书史耍,然而无反抗能力。她自问没招惹过对方!没招惹过!! 可是就有那么一种人,自身被强者欺,报复在更弱的人身上! 如杜陵,如曲融,如陈书史! 尉窈卸下背筐,为了这次能多抄书,她把家里空白的纸全带上了,勒得她肩膀都是麻的。没人知道她多珍惜此次的奖励,她不爱财,不爱好衣裳和脂粉,她只爱读书,最愿读书!结果轻易被人毁掉。 跑步声传来,是周奚官。 她急促道:“尉女郎,我尽量去和陈书史说,你等我消息。这里的书你没必要抄,大部分是宫学弟子的笔记,还有不受宠宫嫔的功课、经文。我听宦官说过全要销毁的!不然以张奚官的懒性,她怎会单整理出这一间库房。我得走了,等我消息。” 尉窈对着周奚官站的位置拜谢。 到底不死心,也不想白白耗时间,尉窈取出头巾,把碎发都拢进去,戴上手套开始翻阅屋里的书。 看来周奚官所讲不是谬言,这间库房很潮,铺在地上的草席早被浸透,连带最底层的书全都发霉了。搁在最上层的一抖全是灰,她连续打开几卷简策、两副卷轴,尽为《诗经》笔记,上面的字写得还不如她写得好。 尉窈继续翻看,一卷都不会落下! (本章完) 第73章 可信死后转生 第73章 可信死后转生 时间在书简堆的挪移里不知不觉过去,尉窈感到饿的时候,日头已然西移。四处静悄悄,太静了反而让人恐慌,要是有居心叵测的宫役怎么办? 陈书史的威胁之语萦绕耳边,尉窈望向远处的牲畜圈,不敢再往这方面想。 怀揣着好奇心,她走向库舍的第一间屋,铜锁牢靠,除非硬砸开才能知道里面有什么。 尉窈往回走,从上午看书的屋子过去,来到第六间屋。虽上着锁,但锁托是松的,她谨慎观察周围,然后使劲咣当门板。 开了。 尉窈失望,这间屋应该是张氏临时休息的寝居,临墙的晾衣绳上挂着女子里衣。张氏确实懒,被褥摊着未叠,枕头有难以洗掉的污印。尉窈用脚挑开被褥,也没书籍。 第七间屋上着锁,好在门缝不严实,她勉强看见里面存放的有草有木柴。 第八间、第九间……直到倒数的第二间,离牲畜圈已然很近。 和第六间的情况一样,尉窈使劲拽门,锁托彻底坏掉,此屋原是灶屋,现在成了真正堆放杂物的地方。 她没进去,先去看最后一间库房,是饲料库。 回隔壁前,尉窈再观察周围,确定没人来才进这间灶屋。堆在灶旁当柴火的,全是竹简和木牍。 她迅速阅览,有的是稚字笔记,有的却是教学笔记。立墙并排摆放着两个木箱,她拣最远的打开,里面只有四组对绑的木牍。反正足够放开,尉窈就没往外拿、也暂不看。她速度越来越快,只要扫一眼不是小学童笔迹的,全往这个箱子里放。 最后她打开近处那个木箱,空的。 得赶紧回去!尉窈倒退而行,拖着这个快满的木箱到门槛时,高估了自己力气,她憋足劲也抬不出门槛。搬出几卷书简,抬出来了,放回去,使劲拖! 拖—— 拖—— 拖—— 回到第五间库房了,刚才的办法再来一遍,把书都搬进屋后,她去隔壁张氏的寝屋里拿出扫帚,从头至尾把整条土道潦草横扫,掩盖了拖拽痕迹。 快到傍晚,周奚官没来,另名奚官女奴秦氏提着食盒过来,婉言解释:“陈书史回去后还是不适,服了药,没想到睡过头了。这几样菜食是她亲自做的,我多带了饼,明早我们都得诵经文做功课,若是没过来送早食,你将就着垫垫。” 尉窈揖礼相谢,问:“这里偏僻至极,晚上就我一人睡这么?” “想进入这里,只有咱们来时的一道门,今晚正是我值守,这点你放心。再说四周院墙高着呢,墙上又有荆棘,没人敢爬。唉,实话跟你说吧,后宫这一片总共就没几个人,大部分守留的宫人都派去守太极殿、象魏那边的鱼池,再就是咱们路过的皇信堂。” 秦奚官交待完就走,没提周奚官。 尉窈当然也不问。只是天黑后,她第一次没在夜里读书,她将若干书简塞到自己的被褥里,伪装人睡觉的样子,然后在门口内外洒上浮土,把张氏留下的被褥抱到最后一间库房外的墙壁下,就这样露宿了一宿。 天亮后回去,浮土上无脚印,被褥是她昨晚填塞的样子。 安心不少,她阅看书简的速度逐渐更快,凡教学笔记不管有用没用全部抄写,底层发霉的书简也过眼一遍,防止漏掉任何有用的文字。 找到一卷她从未读过的,是相州刺史高闾的一卷文集,当然为抄写本。就这样,尉窈找到一卷抄一卷,找到残文抄残文,绝不积攒到最后一起抄。 中午来送饭的奚官又换了,尉窈知道陈书史不会再给她换藏书库,于是她也懒得应付,指着地面冷漠二字:“放这。” 太阳再一次落山,尉窈把所有书简过了一遍。 不,木箱底部还有四组合扣而捆的薄木牍,那就挨个打开看看吧,麻绳缠的圈数不少,系的是死扣,好在系得不很紧。 解开后,这两片木牍上都写有字,入目令尉窈惊骇! 她左手上的写着:可信死后转生。 右手上的写着:潜于周围。 尉窈差点把这俩木头片丢出去。 不怕,不怕!她立即劝自己别害怕。就算有人和她拥有同样际遇,也重生了,那又怎样。只要没人知道她的秘密就行! 尉窈解开下组木牍。 一片写有:一别。 另片写着:好眠。第三组木牍的左片是:阿兄我怕。 右片是:不怕了。 最后一组木牍。 左片上写着:众生目中从无我。 右片是空的,没写字。 “呵——”尉窈长吐气息,觉得自己想复杂了。以此种方式,写此等不被常人理解内容之人,很可能是长期在此劳役,被人欺辱又与家人失散,终被逼疯了的小宫女或小阉宦。 她仔细重看前两组。 第一组的“潜于周围”四个字,写得靠下,与木牍上端留有距离。 第二组左木牍的“一别”二字,是顶着木牍上端写的;右木牍的“好眠”二字相反,临底端书写,和上端空着不少距离。 颇像填字猜谜。 尉窈没时间耽误在无聊事上,便把它们全搁回木箱里。 该物归原处了。 她把木箱重新拖回倒数第二间库房,该摆回柴火堆的摆回去,原先在灶膛里的也填回去……而后,尉窈侧目看着那几片木牍又孤零零躺在箱底,有点替它们、替木牍的主人悲哀。 连当柴烧都得排到最后,难怪此人能写出“众生目中从无我”。 尉窈沉思着,返回第五间屋,取来行囊笔,在“众生目中从无我”的另块空白木牍上,写下“从此我为众生目”。 把这组木牍重新绑起,打成活结,然后尽力往灶膛里头填。尉窈认为书写者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那就期盼着此灶重燃时,早些烧给对方吧。 已经补了一组,她干脆全补上。 一别……算了。 吃饱……好眠。 “哈。”她觉得这么诙谐补上,悲观之意顿消。 继续下一组。 可信死后转生? 金刚……潜于周围! 最后一组木牍。 阿兄我怕。 不怕了……欺我者皆杀! 次日。 过了午时,送饭的没来,陈书史来了,跟随她的两名奚官全都面生。“尉女郎家远,不如早离宫半日?” “我也是这样想,幸亏陈书史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找谁带我出宫。” “呵,我带你来的,自然我带你出去。不过按照宫规,我得检查尉女郎有无夹带这里的书籍。” 与此同时,风尘仆仆的百骑人马来到了旧宫前。 (本章完) 第74章 你没变,我老了 第74章 你没变,我老了 从他们身着的兵衣来看,全是宿卫洛阳皇宫的虎贲武士,他们叫开正门西侧的朱明门后,全部下马,径直向废弃的后宫区域疾行。 留守旧宫的宦官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追赶在侧询问:“诸勇士从京都过来的?要去哪个殿、做什么?可有朝廷公文?” 带队的节从虎贲亮出信笺,东宫印在宦官眼前一闪而过,那信上写的啥已经不重要了。 “速带我们去太子旧日居住的寝殿。太子去洛阳时,有重要书籍落在了旧宫,你多找些宫人相互转告,在找到书籍前,旧后宫区域所有库房封存!不得损毁任何有文字之物!” “哎呀,勇士们来得巧,昨天还有女史来申报,有间废弃书库需要销毁。不过那名女史申报的,应与勇士们找的无关……” “无关也不差这一时!”节从虎贲脚步一停,威胁道:“若是可有可无的书,太子会遣我等来么?我等若无法复命,你们更别想好过!” 一道高墙,将他们和出宫的尉窈错开。 仍走思贤门,尉窈迈出宫门门槛,陈书史三人止步于内。 “尉女郎,将来或许无再见日了,念及我教过你,临别赠你一言。”一路上陈书史都板着脸,现在语重心长:“你上进,好学,聪慧机敏,只差出身,可是差别的都行,唯独无出身不行。这两天我的确是故意晾着你,我想让你看清这世道,不是你努力争取就可以的!越想争夺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受到的屈辱将越多。回去吧,好好想想我的话。” 尉窈:“我也有一言赠书史。” “女郎请说。” “你刚才说的……都、是、屁!” 背筐太沉,尉窈一摇一摆的逃开宫门距离。后方的门影内,陈书史的脸比阴影还要黑。 按照奖励规定,尉窈的离宫日期应该是明天一早,幸亏赵芷在家闲不住,沿着女儿必经的路悠哉走,母女俩遇上了。 “窈儿?不是说明天回家么?” 书筐被阿母接过去,尉窈瞬间感觉轻飘飘。她撅着嘴抱怨:“别提了,阿母我跟你说,旧宫的书库可小了,好东西全搬去洛阳了。” “啊?”不能吧!赵芷寻思,好东西全搬去洛阳是肯定的,但朝堂好几处书库都不小啊。 尉窈自是不能把委屈、不公告诉阿母,见阿母不信,她继续编话:“真的!我要不是亲眼所见,都不觉得那里以前是皇宫。里头还有牲口圈呢,每间书库都赶不上咱家屋子大,我实在不愿呆了,才央求宫人让我提早离开。” “啊?!”赵芷神情更怪。是,旧宫里是有牲口圈,可那里应该是奚官署所在吧?大魏每年都会俘虏不少萧齐官宦家眷,此等俘虏一般先入奚官署分配劳役,干最脏最重的活。 “真的真的。”阿母今天咋不好骗,尉窈想再编,可是她实在没力气了,肚子也饿得叽咕叫唤。“阿母,我饿了,还困。” 赵芷单手把女儿搂起,让尉窈的小脑袋趴在一侧肩上。“别说话了,阿母抱你回家。” 这一晚,尉窈是睡踏实了,赵芷在院里摸黑练拳,一捣一收的刹音,似她压抑的怒火。 尉骃不再抄书,过来攥住妻子的手,二人并肩进屋。 这一晚,洛阳来的百人虎贲军,搜遍后宫库房,终于在奚官署的灶屋里,找到太子元恪描述之物。 四组木牍,每组上缠绳圈数分别是七、八、九、十,打的结均为死结。还好,找到时的细节跟太子说的一样,证明木牍里的内容未被人看过。 旧宫许久没来过这么多人,所以能腾出空的留守宫役全在附近围观,打探消息。 节从虎贲将木牍封存后,问:“平时谁管这里?” 陈书史躲无可躲,只好上前:“是我。三品女书史陈……” “我管你几品!书简多珍贵,能这么糟蹋?全当柴烧啊!州府不给你们拨木柴吗?还有,迁都都多久了,此处库房竟从未整理、打扫,那留你们一个个的在旧宫干什么?养着你们吗?” 陈书史垂目听训,不敢表现丝毫不服。她早认命,这就是罪奴出身的女史,哪怕升迁至三品,也会被区区低级别武官呼来训去,没有尊严。 次日一早,虎贲军离开平城回洛阳。赵芷说去赶早市,送尉窈去学馆后,向城北方向行,一直来到州府衙门前。 有些人就是有种巧缘。 元志正打算巡察农事,骑马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赵芷。也是,别人都在过路,只有此壮硕女子从容无惧地直视衙门口。 他喝令着坐骑一步步走过去。 赵芷抱拳:“元刺史,在下兰族女子赵芷,多年前与将军在皇信堂会过面。” 真是她!真的是她!! 元志下马,眼中湿润,抱拳回礼道:“你没变,我老了。赵将军,请进府一叙。” 赵芷:“我早辞去将军职,刺史还是唤我姓名吧。” “赵将军,这边走。” 府衙有后院,元志带路到竹丛中的木亭,亭周围摆放着各种兰草。二人落座,赵芷拿出两枚竹简,说道:“我知道刺史忙,就不寒暄废话了。” “我不忙,刚才就是太闲才想骑马绕衙门跑几圈。”元志接过竹简。 一枚上面写着:不舌、世、殳。 另枚写着:石洛、兰、尉、日▏。 赵芷解释竹简来历:“我偶然看到的,抄了下来,刺史知道的,我不大识字,但我保证没抄错。” 元志没追问对方话里的漏洞,寻根究底伤缘分。他反而告诉她:“这是密信,应该与年初四查封的秉芳谍人案有关。” 然后放下竹简,他问:“将军这些年认字该多些了吧,这上面能认几个?” 赵芷先说:“‘兰’字我认识,还认识‘日’和这个棍……” 元志轻“啊”一声。 “这个字我也认识。”赵芷指着“不”字说:“这念‘丕’,陛下教我的,曹丕的‘丕’!”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元志陷入回忆。 太和十年,陛下召此女子去皇信堂,赐“赵”姓,并赐名“芷”字。当时皇信堂里悬挂着曹丕撰的《典论》文章,不识字的赵芷却盯着文章面露喜色。 陛下询问原因。 赵芷指着曹丕的“丕”字说:“我认识那个字,念‘不’。” 在场官员无不大笑。 可是陛下温柔敦厚,反而怜惜赵芷从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他教她道:“不,此字念‘丕’。” 从此赵芷深深记住,“不”这个字,得念“丕”。 节从虎贲( bēn):虎贲军里的低级别武官。 (本章完) 第75章 密信内容解开 第75章 密信内容解开 元刺史返回神思后说:“这两条密信有功于谍人案,州府先前许诺,凡提供线索者都给赏,可是赵将军不恋权、不爱财,真是为难我啊。” “刺史就别套我话了,我来献密信当然是有求于你。” 元志点头。 赵芷简单讲述来龙去脉以及所求:“我女儿……” 完了都有女儿了!元志的胃一阵绞疼。 “刺史?身体不适么?” “无事,无妨。我喝口热水就好,你继续讲。” “我女儿在尉氏学馆学习《诗经》,她这次春考得了平城的首名……” “噗——水太烫,你继续讲。” 好似有一百头驴在元志心口蹬来踩去!不识字的赵芷,女儿是诗章魁首尉窈?! “我女儿尉窈得的奖励是去旧宫书库,许她抄书三天。结果不知哪个宫人故意生事,把她带去了奚官署的库房,抄的是废宫学那些罪奴宫女的笔记,又提前把她撵出宫半天!!” 杀气陡然凝聚! 赵芷眉眼、神态全如刀斧凌厉! “我这人从小受惯了气,就是有再大的风雨也能经受住,但是我女儿不行,尤其在读书这件事上!她那么好学,结果被人耍了三天时间什么都没学到!刺史问我想要什么赏,我要那宫人的命!” 赵芷没久坐,得到应允后便离开府衙。 元志送别她又回到木亭,拈起两枚竹简,轻易译出密信内容:“不舌、世、殳……致秉芳被封的泄密者,没有查到。” “石洛、兰、尉、日……呵呵……棍。”他一想刚才赵芷把一竖,其实是竖撇念成“棍”,就笑到停不下来。 密信背后的来龙去脉,元志十分清楚。 太和十六年,陛下坐明堂,宣见第一位杀破柔然胆的鲜卑女勇士,隔不几天,又宣于西宫的皇信堂,赐女勇士姓名“赵芷”。 赵芷不受将军职,只愿做个不再打打杀杀的寻常女娘。时间一晃,穆泰在太和二十年,占平城,结伙反叛朝廷,陛下派任城王元澄前来平叛。 任城王兵出两路! 一路令治书侍御史李焕单骑突入平城,宣朝廷旨意,令反贼团伙胆战心惊分崩离析。 另一路,任城王找到赵芷,命她截住逃跑的反贼主力穆泰,将贼子活捉。 所以啊…… “赵芷,你可知这条谍信提供的追杀目标,正是你。” 那个没写完的字,是“明”,意指“明堂”。 元志命人把主簿叫来:“去查,谁带学子尉窈进的奚官署。区区岛夷罪孥敢藐视新学令、戏弄我鲜卑学子!全杖杀!” 尉族学馆。 杜陵讲完第一堂内容,先宣布四月的联考定于十六那天,然后叮嘱尉窈:“你落下的课多向同门请教,也跟同门讲讲入宫抄书的经历、心得。” 他一走,好几个同门围过来,七嘴八舌问尉窈:“旧宫是啥样的?” “漂亮么?” “里面的宫人还多么?” “书库有多大?比咱们尉学馆大吗?”尉窈难为情的回他们:“我胆小,进宫后没敢乱抬头。只看见四个宫人。库房十好几间,我只能进一间。” “啊?”失望之声连连。 “呵哼。”曲融实在忍不住不笑,尉窈敷衍的多明显啊,这些傻同门竟听不出来。 但他现在聪明了,就笑一声,谁也不能证明他嘲笑的是她,而且今天茂公子、景公子一起告假了,他还盼着她主动找茬和他吵架呢。 尉窈才没那么闲,她去找尉蓁拿笔记。她落下的功课分别是《子衿》、《扬之水》两首诗,此前学过的《王风》篇里也有一首《扬之水》。 两首《扬之水》起诗句相似,但是《王风》篇是借“激扬之水”,讽刺周平王宜臼政教烦急,《郑风》篇的是借“激扬之水”,比喻郑昭公郑忽政教乱而促。 为何讽刺这二位君主,以及当时的历史背景,才是这首诗必须掌握的。 且说杜陵,出来学舍后回夫子院上茅房,他从不去诗经一舍的茅房,因为每次隔老远就能听见武继、尉简的叽喳声。 解决完,刚出来,迎面一人堵道。对方头戴破烂草笠,浑身裹得极厚。 “啊!”杜陵大为失态,这声惊叫拐着弯,浑不似人能发出来的。 草笠人声音苍老:“杜夫子,你吓我一跳。” “装神弄鬼你是谁!”杜陵探手抓掉草笠,对方露清楚面孔,是打扫夫子院的老人尉翁。 这时杜陵已经反应过来,迅速想出应对之策训斥道:“我正走着神想学子们联考的事,差点被你戳到我眼睛。以后进茅房前先喊一声!” “是,是。” “还有,这回又是谁戏弄你?看看,让你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的,草笠把脸全挡死了,能看见路、干好活么?” “戏弄我的人说……他和你一个姓,也姓杜,还特意交待我说,如果你问到他,就让我转告你,让你别忘了答应他的东西,不然他不会离开平城。”尉翁这段话跟背诵文章一样刻板。 而杜陵在这个过程里,正、反绕完了茅房两圈,确定他们的对话无隔墙之耳。 杜陵心里惊涛骇浪,脸上半点不显。“尉翁啊,你说的颠三倒四,我真是听不懂。好了,我得去上课了,记着以后扫茅房前先问问里头有没有人。” 他边走边着急思索:刚才这事,是杜通定唆使的?不,不应该。 杜陵很自信,他给杜通定那串珍珠链之前,所有穿戴乔装在家照过好几回了,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是自己! 所以,是谁利用尉翁来诈他? 是谁知道他课间会回夫子院上茅房? 再深想,杜陵的鸡皮疙瘩起满全身……难道从段夫子摔死时,从他来接替教学时,就有人起怀疑了? 一直在查?! 走回来学舍,杜陵已稳住心神,专心讲课的样子连尉窈都察觉不出异常。 尉窈回家路过盈居书坊,突然心有预感看向书坊门口。 果然,尉茂在这等她。 上来二楼,尉茂讲述他一直在查州学府的杨夫子,杨夫子教杜通定这条线索是奚骄给的,很遗憾,奚骄查不到的,他也查不出更深的线索。 尉窈理解:“就算杨夫子跟杜陵说过许多杜通定的恶习,也不算过错,顶多是爱传闲话、嚼舌根。其实我进旧宫这几天也在思索,我想到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最近有抱怨前两部小说全订,想退点币的。所以看这部小说的书友们不要全订,不要自动订阅,请一章章订阅,减少点币损失。 (本章完) 第76章 拣到手串 第76章 拣到手串 尉茂试探着问:“诈杜陵,让他自己暴露破绽?” “对,看来又和茂同门想到一起了。”尉窈赞许看他。 尉茂默默把这话里两个字互换个位置:又想和茂同门到一起了。 顷刻间,几天看不见她的空落被补满。 “我在这等你,”他故意顿一息才继续,“就是和你说,我想到怎么做后便立即做了。” 尉茂这次查线索没告诉尉景、尉蓁,因为鲜卑贵族的大狩猎要开始了,尉景得加紧练习骑射,尉蓁有心事直接摆脸上,也先瞒着吧。 尉茂单打独斗,做起事来反而更有条理。他分两路并行,边查着杨夫子,边找到杜通定,他让杜通定细细描述送珍珠链那人当时的乔装外貌,而后制出一模一样的破草笠和衣裳。 就在昨天,他逼杜通定出面找尉翁,教会尉翁背熟一段话,演出茅房吓唬杜陵的一出戏。 “今天的第二堂课,你能察觉杜陵有不对劲么?” 尉窈仔细回想,摇头:“没有。第二堂课他讲得认真,下学时不见着急,还再次嘱咐我们要勤温功课,备好这个月的联考。茂同门别气馁,你想想,他多大年纪,我们才多大,何况他筹划害人这件事前,肯定琢磨过被人怀疑、被人质问的种种应对。” “你说的对。所以只要他不无辜,心里必定开始乱猜测了,你觉得你会找杜通定么?” “他找与不找,都不是好主意。”尉窈开始推理。 “他不找杜通定,我们就继续用此法诈他,下步……可以让珍珠链出现在他视线里,或以杜通定的名义送信威胁他,约他会面。” “他找杜通定,就让杜通定二话不说揪住他!让他兑现许诺!以栽赃之势攀咬他!” “好主意!!”尉茂这回是真的重新振奋起来,“我记得奚骄说过,草笠人给杜通定珍珠串的时间段,杜陵不知在哪。让杜通定死咬他!逼杜陵自己拿出反驳的证据!” 午后,旧宫。 陈书史、秦奚官、吴奚官被一群武士、宦官倒捆双手,一路推搡拖拽到奚官署,而且是尉窈呆过的那间土屋库舍前。 周奚官被叫过来观看这场杖刑。几天前她因可怜尉窈,想偷偷给尉窈送书,被陈书史逮住后关在佛堂饿着。 此屈辱今时今日救了她一命。 元刺史来平城时间不长,缺少属吏,于是让学着做事的从侄元瑀过来处置。奚骄正好和元瑀在一起,当然想趁此机会进旧宫游览,长长见识,便一同过来了。 他俩进来这间屋打量,元瑀夸赞:“尉女郎能忍!”这破地方,好几样潮虫子在地上乱爬,还有只老鼠,鼠眼直勾勾毫不怕人,换成他,白天还行,晚上可不敢住。 奚骄看见墙角有个草珠手串,疑惑这是尉窈落下的,他拣起来,应该没错,在皇舅寺和她说话时,她手腕上的和这串一样。 屋子又窄又矮,二人出来。 陈书史自知必死,她身被摁跪,头颅抬起。阳光一点也不好,能暖透一座城,却暖不透一座宫。“哼,哈哈,哼……你们是元刺史派来的吧?我不怕死,只求死个明白,我想问,尉窈那下贱婢,是怎么告我状的?”元瑀:“州府牢狱里被处死的犯人,我们都会让其死得明白,何况你。陈书史,你的罪过不是得罪尉女郎,而是蔑视新学令,只顾泄一己私愤,把州府给学子的春考奖励当成耳旁风。我这么说,你服不服?” 陈书史因为咬牙太紧,两腮不停哆嗦。 她旁边的秦奚官哭着辩解:“是因为尉女郎要处罚我们?可是不关我的事啊,我还给她送过饭呢。陈书史要做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们这些奚官。” “别求他们!”陈书史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声音尖厉而喊:“不要求他们。你以为做可怜状,说明你不知情,这帮索虏就会饶你吗?呵,他们杀过太多我们萧齐子民,还差我们三人的命么?什么新学令,什么春考,呸!一群不识字的索虏……” 一武士得到元瑀示意,脚踹陈书史腹部,就这一脚,她倒地疼到哼不出声。 元瑀的皮靴出现在她眼前,她只能无声咒骂:“索虏……畜牲……” 可是元瑀的一句话,击碎她最后的尊严:“你要早这般有骨气,被俘时为何不一头碰死?” 夜晚。 星子铺穹空,细数尘世又增几多人,数着离去几多人。 尉窈一会儿背书,一会儿默写,片刻休息时骂陈书史,哪知被她讨厌的人已被杖杀,埋到了那个废弃的牲口圈里。 主屋里,尉骃长时间抄书,趁着疲惫的休息间隙,听妻子赵芷讲述白天请求元刺史的事。 “他直接告诉我竹简上写的是秉芳谍人案的密信,我觉得他接过手时,立即就译出了密信内容,好在他没问我从哪抄来的。” “从哪抄来的不重要,我估计秉芳案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元刺史要是怀疑你、查你,等于在功劳上节外生枝。” “夫君说得对,所以我不愿当官,当官就得长坏心眼。” “哈哈。” 当初尉骃看到崔翁夹在《尔雅》笔记里的竹简时,能猜到是谍人密信,根据的原由是“石洛、兰、尉”。这是有人追查自己妻子抓捕穆泰的旧事啊! 至于另条密信,他译不出来。译不出就译不出,尉骃对有危险的事情向来警觉,从不钻超出自己能力的牛角尖。 赵芷不放心道:“元刺史答应我时太轻易了,我要不要潜进宫自己去查,找出人来……”她做个劈砍手势。 尉骃又被妻子逗笑:“哈哈,放心吧。他答应你杖杀掉那几个宫人,是因为他不容许任何人轻视新学令,非你送密信有功,更不是给窈儿出气。” 他继续解释:“元刺史对陛下再忠心不过,凡陛下推行的政令,元刺史都当先拥护、执行。这次春考给第一名学子的奖励,正是刺史做给权贵子弟看的,旧宫到底是皇宫,几人有资格进去见识?” 赵芷:“我明白了,咱家窈儿白去三天,啥也没见识到的消息一传开,等于打了元刺史的脸!” 今天事情多,更新延迟了,抱歉抱歉。 (本章完) 第77章 胡乌屋 第77章 胡乌屋 仅仅半个月,此语成谶。 元刺史以为杀掉三名宫人,春考奖励这件事便过去了,可流言不知从何而起。 先是传尉窈有才气无胆气,进旧宫三天连头都不敢抬。刮两晚夜风后,谣言变成旧宫已经荒芜,陛下迁都把宫殿也全搬走了,只剩下一圈宫墙。 又短短两三天,终是出现元刺史最不愿听见的……比如州府不重视新学令,比如帝室打勋臣的脸,竟然奖励尉族学子奚官署三日游。 “一群只敢在背后搬弄是非的小人。”元刺史气得胡须横针,下令属吏:“查!先查从哪传起来的!敢质疑本官不重视新学令?主簿拟公文,平城大小学馆四月联考全加考一次!凡成绩达不到优等的……” “咳!”主簿赶紧咳嗽提醒……别忘了你那好大侄儿! “达不到中等的……” “咳!” “不能再低了!就算元珩那臭小子考不到中等,一年内也别想参加任何一次大狩猎!” 此为后话。 时间还回到之前。 尉窈、尉茂才商定好怎么利用杜通定吓唬杜陵,次日,也就是十四这天,州府小学将杜通定除名了。 他听课的位置没有空出来,因为又补了一名新学童。 是名女弟子……姓胡,名乌屋,出身安定胡氏,只有九岁,比大多数学童都小。胡乌屋是通过平城令举荐进州学府的,仅在此暂学半年,待考完夏、秋两季的季考后,胡乌屋会继续游历别地,最后去洛阳。 胡女郎英姿相貌,无论谁好奇打量她,她都不羞不怯生,且恰到好处的回以笑容。一堂课后,她主动结交周围同门,然后询问:“听说咱们旧馆与新馆矛盾很深,互不来往,是真的么?” “咱们”二字让众学童对胡乌屋的好感加深,于是纷纷告诉她春考那天新、旧二馆打群架,打到考试都被迫中止的事。 “奚骄?”胡乌屋不掩饰好奇之意,“我真想看见奚公子,他当真文武双骄吗?” “哼,夸大之言罢了。”一学童酸味十足,但也不能睁眼说瞎话:“也就长得好,嗯……骑射武艺也还行吧。” 立时有人附和:“对,咱们还真不是故意贬他,他最多也就是武方面占个‘骄’字,文就算了,这两回考得跟我们差不多。” “考差不多又能怎样?哪次倒数第一不是从咱们旧馆里挑?” “哎?有个例外,你们听说有个叫长孙斧鸣的么,《尔雅》倒数第一,结果休学后转头就去了崔学馆学《诗经》,还有天理吗?” 胡乌屋想探听的可不是这些。她适时切换话题:“我来之前听说你们每个月的联考题既偏也难,题量还大。看来比我们京兆郡的题难不少。” “京兆郡?雍州?胡同门,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平城求学啊!” “毕竟是旧都嘛,人杰地灵,今天一看果然是呢。”她称赞过后继续话题:“你们有固定的出题夫子么?每次是州学府出题吗?” “这个我们还真不清楚,出题夫子应该不固定吧。反正最难的‘全都考’是崔学馆出的,还不是最厉害的孔夫子出的呢,就差点难死我们。” 关于“全都考”,胡乌屋跟随父亲只听平城令提了一嘴,没机会细问。现在也不是细问的时候,她感慨:“这么难的题,竟然有人每次都能得首名,真让人敬佩啊。” “你是说尉族学馆的尉窈吧?尉女郎是很厉害,不过我听说她不会骑马哦,有人见过她练骑马的时候被摔哭呢。”“哈哈哈哈——” “我觉得她学诗好,跟时常去训义学舍听课有关系。” “你这不是废话嘛!跟你们说吧,崔学馆的鹦鹉学话都比别处鹦鹉学得快。” 半天下来,胡乌屋基本摸清了她想知道的消息。 胡家是举家迁往洛阳,在平城住一段时间当然有目的,为了给胡乌屋打响才女的名头!胡家不缺财资,为了让胡乌屋有更多的时间念书,直接买下州学府对面客馆三进庭院的半年期。 这处位置好,离州学府只需步行一刻时间。 不仅如此,他们从长安启程时,就聘请了一位夫子随行,也就是说,胡乌屋赶路期间并未落下《诗经》课程,且同时跟这位夫子学着《尔雅》。 放学后她回客馆,父亲胡国珍拿出一封信,是上午平城令遣人送来的,信中说胡家要找的旧宫女官陈书史昨日暴毙。 “暴毙,这么巧?”胡乌屋惊讶完不在意道:“暴毙就暴毙吧,姑母不过随口一说,让我们在平城住时,多照顾一下她的旧友。死了还怎么照顾呢?” 胡国珍摇摇头,女儿这性子啊,懂事时极懂事,冷漠时极冷漠。 后日就要联考,胡乌屋已经较上了劲,这次她必须考进州学府的前三。“阿父,我管着考进前三,你可得管着让我进崔学馆旁听,我不求训义学舍,哪个学舍都行。阿父——” 女儿一撒娇,胡国珍啥都得答应,唉,再去拜访平城令吧。 东城,盈居书坊。 尉茂的小书阁里,尉窈和尉景并坐书案一面,对面是尉茂。她给尉景补课,尉茂自己学一会儿,有时听她讲一会儿。 “等等等等,这里讲太快了。这叫缟衣什么巾?”尉景指住“綦”字问。 “等等等等,要不先学别的诗,这首《出其东门》的注释好多啊,好复杂!那个……窈同门请继续讲。”尉景还真是头一回看见尉窈板着脸生气。 “再等等!你先让我把这句笺和刚才的区分开……此如云者,皆非我思所存也……匪我思且,犹非我思存也。” 尉景又把自己念绕了,气咻咻抱怨:“古人是不是都有毛病!不加‘者、也’能死吗?” 不生气,不能生气。尉窈使劲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你得这样去记……” “啊——”尉景打个大哈欠。 尉茂被逗乐,这时他的僮仆燕七上来二楼,禀述一件事:“郎君,我听见有人在传尉女郎的坏话。” 只要不是学习,尉景就有精神:“快说!” 尉茂点头,燕七说道:“郎君不是嘱咐我每天在学馆内外多转转么,我就听见五舍有学子议论尉女郎,是女郎前几天去旧宫抄书的事,那两名学子说的话不大好听。” 平城令:平城的县令,县万户以上为“令”,万户以下为“长”。平城属代郡,平城令的上级官长是郡太守。因为官员写多了会影响阅读,所以小说的平城阶段里,除了州府,会少写其余衙署和官员。 (本章完) 第78章 夫子送笔记 第78章 夫子送笔记 尉窈想起昨天曲融那声阴阳怪气的笑,问:“是不是说我没见过世面,或说我穷酸怯懦,进了旧宫眼都不敢抬?又或说我浪费了难得的奖励,早知如此还不如把抄书机遇让给别人?” 燕七鸡啄米般点头:“差不多如此。原来女郎早听见过。” “没有。我猜的。” 尉景握拳,好想揍人:“五舍谁啊?敢说咱们一舍人的坏话?” 尉茂提醒尉窈:“你回来才两天,离咱们最远的五舍先议论你旧宫之行,还说得跟他们亲眼所见一样,怎么可能?” “我要是挨个追问他们谣言来处,那才是傻,马上联考了,此为正事。”追问啥追问,除了曲融还能是谁!上辈子她便摸透了曲融性格,心眼多、招数笨,他一定是想,距离最远的五舍讲她坏话,那她就不会怀疑到他了。 这个时候,尉窈三人谁也没敢想,小学童之间传个坏话,会被有心人捕捉、利用,将矛头刺向元刺史。 四月十五。 因大狩猎告假的学子全部归馆,预备明天的联考。 杜夫子讲课依旧沉稳严肃,只有尉茂、尉窈低头书写时,他才会盯视这两名弟子。自从被尉翁吓那一下,杜陵便开始暗暗观察学舍里每名学子,到底是谁,摸清了他课间休息必回夫子院解手的习惯,告诉了杜通定? 今天杜陵更加忧虑,他本就觉得再给杜通定一串珍珠,对方也未必满足,结果又得知坏消息,那厮被州学府除名了! 麻烦加麻烦啊。 杜通定是外县人,万一起了鱼死网破的心…… 可是他又不能主动去找对方谈判,那不等于承认尉翁的“胡言乱语”了么。逃避又能避多久?杜通定连学都上不了了,现在甚至有可能就闲荡在尉学馆外头! 杜陵暂拿杜通定没办法,就更加恨泄露自己习惯的劣徒!十五弟子,究竟是谁? 他先排除曲融、尉菩提,因他时常给这两名弟子补课,过程中二弟子表现出的敬重,杜陵能辩出真假。 再排除尉景、尉蓁、武继、尉简、尉戒之等心直口快,藏不住心事的。 最后只剩下尉茂和尉窈。 “今天的课讲到此,放学后莫贪玩,记得明天联考。其余弟子放学,尉窈留一下。” 尉茂磨蹭着到门口,回头喊尉窈:“我就在院里等你。” 小崽子!!杜陵要试的试出来了,他可以笃定,就是尉茂、尉窈这俩孽徒跟杜通定鬼祟勾结,杜通定求财,二孽徒想给段挈那老东西报仇。 杜陵早有准备,把一份笔记给尉窈:“这是你没来那两天我的教学笔记,你拿去看,联考完后还我。好了,快回家吧。” “谢夫子。” 尉茂也向杜陵揖礼,目送对方拐出院门。 紧接着,尉景从外面跑进院,眼神往后使劲瞥,小声道:“我躲在墙后,把姓杜的吓一跳,嘻嘻。窈同门,他又训你啥了?” 尉窈扬一下笔记:“没训我,还格外关心我功课。” 尉景做个鬼脸:“呵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试探呗。尉窈和尉茂交汇眼神:杜陵,等着吧,明天杜通定就来找你了,给你个大惊喜!州学府。 奚骄多学了半个时辰才离开学舍,昨天他收到家中催他去洛阳的第二封信,他当即回了,言夏考过后启程。 馆外,三两结伴假装过路的小女娘向他投来炙热目光,有人壮着胆子唤他:“奚骄——” 他腾空骑上马背,先朝唤他的陌生女郎微笑,再喝“驾”而行。 “他就是奚骄啊,只看外貌气势,倒是胜过传闻。”胡乌屋也在这里,她当然不是过来偶遇奚骄的,而是想绕八部分馆的外圈看一下。真是比旧馆气派多了,院墙高度都不一样! 不知里面的学舍建筑、布局又是怎样的不同,听说崔学馆占地才是平城最大的,她心向往之,就看阿父能不能求到平城令帮忙了。 再说尉窈,一回到家,就见阿母欣喜异常。“窈儿,上午孔夫子遣人给你送来一大盒书卷,你快打开看看。” 尉窈一一取出,展开,忍不住热泪盈眶,告诉阿母道:“恩师把《郑风》篇二十一首诗的教学笔记全给我了,阿母看,夫子还圈了重点给我。呜……恩师知道我落下课了,他这是担心我没处补课。” 只有在父母跟前,尉窈才放任自己变回真正的九岁阿窈。 赵芷手上不脏,还是再在衣衫上擦擦,才跟摸珍宝一样摸这些书卷,然后她揽过女儿。 知女莫若母,赵芷给尉窈擦干眼泪,说:“不着急去崔学馆感谢孔夫子,你认真学习,认真把这个月的联考考好了,就是对夫子最好的报答。剩下的交给阿母,我这就出城去猎些野物,明天给夫子送去。” “啊?现在出城?可是都已经下午了。” “无妨!” 因为尉骃不参加四月联考的监考,傍晚可照常归家,赵芷才有出城猎野兽的主意。 弓和箭上午就找出来了。尉窈知道阿母从过军,但是不知道阿母用过的弓这么老大!可是木箭…… “只有三支?” “三支够了!说不定用不上。” 四月十六。 郭城西南角的城门一开,不管进城、出城的百姓,还是守城门的官兵全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一女子用草绳牵着头庞然她三倍有余的大黑熊排队进城。 百姓们感叹,这年头养啥的都有啊! 浑然不知黑熊骂骂咧咧:谁懂啊,夜黑风高,睡得正香,被人扇醒,呜……一直扇它,扇的它都晕山了,根本无力反抗好吧!然后就被牵到这了,呕——,不行,还想吐。 这个时候各小学馆已经在考试。 今回给尉窈他们监考的是大学馆那边的李夫子。第一轮小试,考的是诗词释义的掌握。题早就拟好了,由大学馆的学子书写的,一题一简,共一百道题。 所以答题时间很紧迫。 学舍除了书写动静,其余皆静。杜陵轻轻起身,尽量不出声的看弟子们答题情况。 监考夫子、本舍夫子均有巡视考场的权利,以前段夫子未这么做,是因为腿脚不利索,走动起来会影响考试。 杜陵走过一圈后,往回走,停在了尉窈身侧。 (本章完) 第79章 四月联考 第79章 四月联考 尉窈在答的题目是“頳尾”。 “頳尾”出自《汝坟》一诗,她摆正这枚竹简,立即写出答案:頳,赤也,鱼劳则尾赤。 写完,她左手把竹简向前推,回手时取另枚竹简,仍是一摆正就写出答案,仿似抄书般行云流水。 才写完的竹简往前推,是因为得把墨晾干才能装回筒里。 杜陵再看三题后,右脚往外一错,李夫子以为杜夫子要移步了,可杜陵仅是脚底重心挪个另个脚上,继续看尉窈答题。 考试过程中长时间被关注,哪个学童敢说不受影响? 尉窈重生一世,心态是能保持沉稳,但杜陵挪了下站姿后,在她余光视野里非常显眼。 题量大、时间又紧,再继续下去,她肯定会比正常全答完题要慢。 好在尉窈早有招数对付这厮,她更换毛笔。把不继续用的这只放洗笔桶里涮一下,然后仰头望杜陵:走不走开?不走甩你了啊。 搁平时杜陵定然不悦:无故换毛笔干什么? 可这是考试,他没什么表情坐回夫子位。 城北州学府,旧馆。 来自长安的女郎胡乌屋,终于体会到旧都大城与普通城市的诗学差距!从听明白考规,拿到一百枚竹简做了两、三题后,她便知道自己答不完了。 胡乌屋不急躁,也不气馁,她自信天赋聪慧,考不好绝非自己笨,更非平时不勤奋,而是教她学诗的夫子能力不行。倘若她去年就在平城求学了,诗章魁首未必是尉窈! 八部分馆。 第一轮小试结束,奚骄松口气,他刚好全答完,今回他必须考进前三,去崔学馆训义学舍听一段时间的课,否则跟尉窈的诗章水平差距将越来越大。 尉族学馆。 李夫子宣布第二场试题,考的是诗序的掌握,同样每人一百枚竹简,在给出的诗序截句后,写出下句截句。 这次的考试形式令一些小规模的学塾无法参加,倒不是缺空白竹简,而是题库出来后,至考试开始的时间很短,普通学馆来不及找那么多会写字的人帮忙备考题。 这类学馆的馆长无法保证同时间段联考,自然申请不到题库,导致自家学子比权贵小学的缺少一次联考经历以及经验。 步延桢所在的学馆便是这种情况。 馆里的解决办法,是让步延桢他们来尉学馆外面等着,等尉氏学子们考完以后,夫子负责抄题库,诸弟子各凭本事,找相熟的尉氏学子询问考试中可能面临哪些问题。 各学馆之间的学徒有很多都互不相识,也就没人注意杜通定。 诗经一舍里。 题目:卫国并为威虐。 尉窈写:百姓不亲。 此诗序出自《邶风》篇的《北风》。 题目:兵革不息。 尉景写:男女相弃。 此诗序正是尉窈给他补课时讲到的,出自《郑风》篇的《出其东门》。 题目:鹊巢之功致也。 尉蓁写:召南之国。 此诗序出自《召南》篇的《羔羊》。 换作从前,尉蓁或许会把这道题跟《召南》篇的《鹊巢》一诗搞混。现在不会了,尉窈告诫得没错,每天都得温习从前学的诗章,哪怕当时背得再熟,搁久了都会生疏、记忆混乱。 这道题曲融也答出来了,因此更感激杜夫子,夫子说了,要抽空把之前学过的诗,全帮他温习一遍。 原来腹有诗书是这种飘然感觉!真好。曲融越发觉得段夫子教学不如外面捧得那么高,真正教得好的,是杜夫子,幸亏……他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到,赶紧排斥杂绪,继续答题。 题目:仁人不遇。 尉茂写:小人在侧。 此诗序出自《邶风》篇的《柏舟》。 他书写这四字,笔力刚劲!从前段夫子带病上课的种种情景,浮现于脑海。夫子,我和尉窈、和诸同门会为你报仇的! 崔学馆,文音学舍。 主监考姓韦,韦夫子坐不住了,他快要被该学舍的主讲学师程夫子叹气叹成筛子。程兄啊,至于嘛,学馆不就重新调整学童,把那几个最调皮捣蛋的放在你文音学舍了么,一名顽童难教,十名顽童反而好教。 韦夫子起身巡一圈考场。 先去看最镇定自若的长孙斧鸣,都传此学童《尔雅》学得一塌糊涂,不代表《诗经》也…… 劣徒! 就这种劣徒也能到崔学馆里来?! 看这劣徒答的都是啥! 仁人不遇……不遇人人。 兵革不息……爱息不息。 鹊巢之功致也……鸟之窝也。 韦夫子继续往后走,停在了正咧大嘴笑的亥也仁跟前。笑屁!考试你一题不答傻笑个屁! 亥也仁抓脖子,赶紧装着答题。嗯……不好装呀,此题不会,换枚竹简,嗯……字不认识,再换。 韦夫子只巡了半圈就坐回去了,刚坐下,和程夫子异口同声:“唉——” 尉族学馆。 第三轮小试开始。 李夫子宣读考题规则:“此场小试叫……你问我答。先由我提一句截诗,先抢答出来的学童作为第一提问人,从众同门里选择一名回答人。” “由第一提问人,自行念诵一句截诗作为题目,回答人需在一息间隔内,答出下句截句。” “答出来的学童,可作为第二次序提问人,仿效之前的规则出题。注意……已经被选过的回答人,不能重复选。” “倘若回答人在一息内答不出正确截句,我会记录一次下等成绩。回答人轮流一遍后,仍由我提一句截诗,继续如此循环。” “凡出现成绩被记录三次下等者,结束考试。三次下等成绩的学童留下,和另外四个诗经学舍的四名学童加题再试,当场评出本月联考的最末等。” 一片倒抽气声响起。 果然,他们就不该以为这次联考中规中矩,原来整他们的坏点子留在最后了! 曲融连倒抽气都没顾上,而是慌张看了尉窈一眼。完了,她一定会选他!那他前两场不等于白考了吗? 这种考试太不公平了! 李夫子询问:“对考规有疑问的,现在可以举手问。” 武继身体拔高举手:“夫子知道我们每个人姓名吗?记成绩的时候,可别把别人的下等记到我名字下。” 尉简不愿意了:“哎?咒谁呢!” 李夫子敲戒尺:“尉简,警告一次,有疑问举手问,不得讲跟考试无关的话。” 武继放心了,只要不把他和尉简弄混,他就吃不了亏。 李夫子:“既无疑问,现在开考。诸弟子听题……反是不思。”他前面话声缓缓,截诗的念速则飞快。 尉窈接得更快:“亦已焉哉!” 曲融悲愤。 頳( chēng)尾:红色尾巴。 (本章完) 第80章 无耻无底限的杜陵 第80章 无耻无底限的杜陵 李夫子:“好,尉窈为第一提问人,选回答人。” 尉窈站起,斜向右前方:“我选尉蓁同门。” 曲融绷紧的肩脊霎那放松,旋即涌起羞耻感,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害怕跟尉窈比学习。可是,她怎么选尉蓁呢?她们不是经常在一起玩吗? 尉蓁心里有数,站起。 李夫子:“尉窈出题。” “关关雎鸠。” 尉蓁立即接:“在河之洲。” 哎?待考学童们纷纷错愕!啥?关关雎鸠?窈同门出“关关雎鸠”?那换谁都能回答上来啊! 李夫子:“回答正确。尉窈坐下,尉蓁选回答人。” “我选尉景同门。” 原来是这样!尉景恍然而悟,这不是他们四人平时玩耍的背诗游戏嘛。此游戏是窈同门想出来的,每次都是她提问蓁同门,蓁同门提问他,然后他提问阿茂。有一次他还突发奇想,开玩笑说如果联考出现这种考法,阿茂再选哪个同门? 李夫子:“尉蓁出题。”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尉景走着神都回答对了。 这可把武继、尉简俩学渣急坏了,为啥不选他们、为啥不选他们啊!《关关雎鸠》他们也会背。 李夫子:“尉景选回答人。” “我选尉茂。” 尉景出题:“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 李夫子:“尉茂选回答人。” 尉茂侧站,看向曲融。 巳时一刻,诗经一舍的月联考先结束。尉茂三次提问曲融,曲融全没回答出来,被记录三次下等成绩。而武继等学渣从《关关雎鸠》里得到启发,相互提问最简单的,全都过关。 所以别人可以回家了,唯曲融得跟着李夫子走,去夫子院进行加题考核。 杜陵匆匆交待弟子们两句,同去夫子院。 这时外馆学塾的几十学子已经进来诗经学区,杜陵正宽慰着垂头丧气的曲融,一道人影冲着他过来,边叫唤边劈头盖脸打他:“杜陵你个老狗,你还真躲着不敢见我啊!” 是杜通定!该死的,他怎么有胆闯尉族学馆?! “馆奴呢?馆奴——”杜陵赶忙唤人帮他。 可是杜通定揪住了他衣襟,死活就不撒手了。非杜通定有这么足的勇气,而是尉茂警告他了,今日不咬死杜陵,死的就是他杜通定! “都来看这老匹夫,是他害死的你们尉学馆的段老夫子——” “你放开……快放手……”馆奴一时片刻也拽不开野猪般拼命的杜通定。都是废物!杜陵自己来!他在对方的乱打间精准插手,五指狠抠杜通定的大脸。 “快放开我夫子。”曲融吓得战战兢兢,反应过来后抱住这个陌生的坏人就咬。 杜通定眼泪横飞,呜……不干了……可是尉茂公子就在人群里盯着他。 “他不敢让我把话说完,难道你们尉氏的学子也都不愿知道段夫子摔死的真相吗?”杜通定左手和杜陵互抓,右手仍死拽对方衣襟,更奋力喊叫。 李夫子终于发命令:“馆奴松手!让他说!”他先把吓坏了的曲融拉到身后,继而警告杜通定,“你要不想被不小心打死在这,就松开杜夫子,好好说话。” 杜陵:“他能好好说话?他就是个疯子!” “杜夫子——”李夫子拉长之音盖过所有嘈杂,“疯话说在这,比说在大街上强。别馆夫子请各带弟子去馆长那里等候,今日之事没弄清楚前,还请不要向外宣扬。” 杜通定已经被抓成大脸,他本就是个无赖,血腥倒是激起骨子里的疯癫劲,带着几分真伤感说道:“我叫杜通定,本来在州学府好好念书,是他!戴个破草笠,穿……” “李夫子!你当真许他乱说?”杜陵喝断对方,含着深意做最后的挣扎:“人被泼了脏水,就算人再干净,也脏了。这道理你不知吗?” 尉茂站出来:“你已经被泼了。我等是段夫子的弟子,李夫子,我们一舍所有弟子有权知道真相,今日也必须知道!” 曲融抽泣着不停摇头。不,他不想知道,他一点也不想知道。真相是什么,真相是世间可能只有这一位夫子对他好! 杜通定咧开嘴,面相更丑了,分不清是哭是笑。其实他到现在也难把杜夫子和草苙人合二为一,但自己的命运确实被毁了,他得找个人恨才行,不敢恨奚骄、不敢恨尉茂,那就顺着这些权贵公子的意,恨杜陵吧。 他掏出来珍珠串,向周围学童展示:“他!杜陵,那天拦着我路给我一串这个,让我把珍珠送给河西巷敞衣阁的女伎,让那个女伎去勾搭你们学馆段老夫子的大郎君。还是他,杜陵,提前做手脚,害段老夫子家的牛生病,只能走路来讲学。还是他,杜陵,在女伎勾搭住段大郎时,他把段夫子踹倒的,是他把段夫子踹倒的……” “血口喷人!”杜陵怒不可遏:“段夫子摔倒那天,我在去州学府讲学的路上。还有,我如何能让段夫子家的牛生病?你有什么证据?” 就等你这些话!尉茂扬声问:“那他说的第一条呢?” 尉景并肩站到伙伴旁:“对,那他说的第一条呢,你怎不自证?” 尉茂:“你当时在哪?” 尉窈站出:“可有人证?” 尉蓁站出:“你要说不出,我们现在就去报官!” 武继站出,尉简站出,尉戒之站出,尉菩提为自己的矛盾而惭愧,也站出。 杜陵的精气神在一声声质问里,眼见着垮掉了。他背脊都不再直,关切地看一眼还在哭泣的曲融,再看向尉茂这些学徒。 “你们啊,从未有一天把我当成夫子,可是我没有一天不认真教你们。啊,多说无益,我问心无愧,去吧,去报官吧,我愿受官府审判,也不愿让弟子背上欺师之名审判我。李夫子,麻烦你善后,我去夫子院收拾东西。放心,我不会跑的。” 人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杜陵跑了! 经事后查,这厮早准备好了逃跑所需,包括假胡须、假发套,他是一回到夫子院就把尉翁叫进屋舍敲晕了,然后扛着尉翁的大扫帚,在两名守门馆奴的眼皮子底下从容离开。 话分两头。 学子们结束联考的时候,州府地牢里,元刺史的咆哮声窜出地面:“我的熊呢?我为大狩猎专门圈养的熊呢?” (本章完) 第81章 聂照遗言 第81章 聂照遗言 元志今天来地牢,是亲自安抚即将释放的秉芳案牵连者,此案迟迟不结,因着二月初十晚上在秉芳旁边的短巷里,发现了一具被勒死的女童尸体。尸体的一块皮肤上有草汁绘的两个图案,一个图案是三滴水珠,另个图案是一弯月亮。 根据以往案例,这显然是“拆字”形式的密信,遗憾的是过去两个月了仍译不出内容,直到赵芷送来两枚竹简,这才对上。一枚竹简上的“三个字”皆缺“三水”,另枚竹简最后的一个残字缺“月”。 把此案的无辜者全放走后,元志再挨个土牢巡查一遍。 主簿匆匆过来,嘴里边说着:“可找着刺史了。” 他递上几纸筹划文书,是五月初到五月末为期一月的大狩猎计划,包含仪仗规格、射猎路线、扎营地、圈养野兽地、山林野兽地、奖励机制等等。 之前写过草稿,这是最后一次修改。 元志接过来,寻思主簿越来越不懂事,咋把奖励机制搁最后呢?他把此页提前,先看一等赏,看到结尾,拧着眉问:“熊呢?” 迁都时,养在平城皇宫西苑的大量禽、兽都留下了,为了这次的狩猎活动,元志特意挑出几十头猛兽放归山林,培养它们的野性,好供勇士们争夺猎杀。 其中一头黑熊尤其骇人,寻常弓箭估计只能给它挠痒痒。 然而拟草稿时写在一等赏最前头的猛兽种类,熊不见了! 二等里也没有。主簿再笔误也不可能往三等、普通赏里放,所以元志没往下翻阅,直接问:“熊呢?” “没了。”让民户猎走了,野山头,谁猎的就是谁的。 元志恼火:废话,我不就是看纸上没写才问你的吗。 “我是问你,那头熊、那头熊!我的熊呢?我为大狩猎专门圈养的熊呢?为什么没写在一等奖赏里?” “熊没了咋写?” “用手写!用毛笔、蘸墨写!” 你是不是傻?! 官、吏二人眼神互诽。 因为耽误这点工夫,元志和主簿一起离开牢狱时,看见秉芳掌柜聂照又睡醒了。聂照是最先被抓的,年前就逮进来了,年初三的时候没熬住酷刑,吓疯了。 据狱吏说,该犯除了睡觉就是自言自语,有时能叨叨出不少案情。 “崔浩,满门抄斩……崔浩……” 谁?元刺史和主簿悄然停下,聆听。 “原来崔浩……嘿嘿……真的假的?”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这是哪?”聂照突然扑到铁栅栏上,瘦成骷髅样的脑袋卡在两根栏间使劲挤,样子更如恶鬼。 他直盯元志:“我告诉你个秘密。” 随行狱吏捏着嗓子道:“讨厌,快说。” 主簿附到元志耳朵处,想解释狱吏为何这样讲话,被元志瞪开。 聂照朝狱吏嘻笑:“你是哪个美娘?好,我跟你说,我查到一个灭门夷族的大官,竟然有后人!”他眼睛慢慢向上看,跟上空有什么东西一样。 “我总觉得这次被官府盯上了,逃不了了,我难得心软,可怜那老家伙,我把他心心念念的消息,赶在我被抓前,送给他了。” 元志向狱吏示意,狱吏继续装成女子问:“讨厌,那他收到了么?”“收到了……吧——”随声音转低,聂照顺着栅栏坐倒,眼半睁,嘴半张。 狱吏赶紧上前摸脉。倒霉玩意儿!死了。 城西,崔学馆。 固常禽林的仆役等候许久,见孔夫子结束了监考,立即过来禀述:“尉窈女郎的阿母赵氏猎了头熊来感谢夫子,夫子刚才一直忙,奴就先去禀馆长了,馆长让赵氏把熊牵去了固常禽林。” 孔夫子、和他一起的柳夫子等人皆吃惊不已,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这一路,又有各自的弟子跟上随行,人越来越多,元珩等鲜卑学童更是爱追热闹,也随在其中。 进入禽林后,众人老远就看见大黑熊了。元珩“喔喔”惊叫,跟元子直说:“以前西苑也有一头跟这差不多庞大的,不,这头熊更壮。” 赵芷经馆奴示意,向孔夫子、其余夫子抱拳行礼,简述来意,感谢的话说完,她问孔夫子:“夫子若是不愿养着它,我现在就……”劈死它! “哇……” 围观学童喧哗起,还有不少鼓掌的。 “天哪,熊果真有灵性,会抛石头玩哪。” 赵芷好笑看着,她在林子里等孔夫子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就拣了几颗石子双手交替抛着玩,竟被黑熊学会了。 不过它只能抛两颗。 “呵呵。”孔夫子怜惜此兽求生本能,说道:“此熊讨人喜欢,留着吧。”这种小事情,他还是能做主的。 孔毨、崔尚等弟子欣喜不已。 更精彩的来了,黑熊抛石头不熟练,石子掉地,听这些人类都在哄笑它,它怕挨赵芷扇,赶紧玩耍才学会的第二招……蹲马步。 就这样,黑熊成为固常禽林的守林灵兽,还被训义学舍的学童起了个名:黑旋风。 赵芷赶路速度快,尉窈回家没多久,赵芷也回了家。 “孔夫子说那些笔记不单是为了联考补课,他让你记熟,等大狩猎一过,就带着你们训义学舍的弟子去周围县、还有高柳郡游历,给那些地方的县学塾讲课。” 尉窈怕自己理解错,仔细询问:“夫子有没有说,是他给县学塾讲课,还是我们这些弟子给县学塾讲?” “让你们讲。” 太好了!!尉窈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激动过。她明白,恩师要给弟子们积攒经史才学的名气了。 在大魏,哪怕权贵子弟也希望年少有名,然后进入仕途。 高兴过后,尉窈跟阿母说起杜陵、杜通定撕打对质的事,馆里已经报案,没想到杜陵胆子真大,逃跑了。 “狗急跳墙。”赵芷宽慰女儿:“放心吧,逃不出城。”真当巡逻兵是吃闲饭的,再说马上要盛夏大狩猎了,元刺史离城前,肯定要全城搜检,什么乞儿、无赖,统统先关进牢房。 赵芷关心的是另件事:“杜陵跑了,你们的课谁来教?” “还是大学馆那边的夫子轮流教我们。李夫子跟我们说,如果长期聘请不来名师,明年来尉学馆读诗经的学子有可能减少。” (本章完) 第82章 父母之爱子 第82章 父母之爱子 赵芷生气道:“别听他瞎说!聘名师是馆长之责,抱怨给你们听干什么。” 尉窈往阿母背上趴,撒着娇讲出心事:“我、茂同门、蓁同门、景同门,我们四个早就怀疑段夫子是被人害的,于是我们暗中查,查到了杜陵。今天他算是承认了,逃跑更证明他有罪。可是我们一舍没有名师教诗了,阿母,你跟我说,我们没错,就算有别的同门因为学业耽误而怨我们,我们四人也没错。” “窈儿做的没错,别怕,要是谁当你们面说你们坏话,你告诉阿母,我抽他嘴。” “哈哈。”尉窈拱在阿母颈窝里问:“要是背地里说我们坏话呢?” “那咱又听不见,气的是他们自己。” 晚上,赵芷把女儿的担忧说给夫君听。 尉骃惭愧道:“是我的疏忽,窈儿他们换夫子时,我该打听杜陵为人的。” 赵芷:“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要是随便个人就能打听出杜陵做的恶事,官府早把他抓了。” 尉骃心稍安。女儿担忧之事不能再次眼看着,得想办法解决,他决定道:“若诗经一舍一个月后聘不来新夫子,我跟馆长申请回小学馆。” 小学馆的薪水比大学馆少一半,好在尉骃每天抄书,薪水少些也能供尉窈读书。 赵芷:“要不以后我出城打猎?” “不行。”尉骃紧张地攥住妻子的手,“那条密信提醒我们,有叛贼余孽在找你。这次猎熊已经做了就算了,往后一定少显露武艺。阿芷,我们日子是贫苦一些,你放心,不会一直如此的,我不会让窈儿读不起书,每个月保证你能吃到五回烤鹿肉,保证给你买新样式的黄……” 夫妻相互体谅,清贫一时又算什么。 尉学馆的诗经联考成绩次日就贴了出来,前三名依然是尉窈、尉茂、五舍的陈瑜。 本月取消成绩末尾。原因是曲融因为杜夫子出事,伤心到没法考试,要是只给其余四舍的四名学童加题考核,有失公平。 中午下课后,尉窈向代课的李夫子告假,明天她要去崔学馆了。 尉茂去盈居书坊,和尉窈同个方向走。这次他被安排去卢氏学馆,郁闷得一路踢着石子,为什么每次都去不了崔学馆呢? 尉窈也很郁闷,对方踢石子每次都踢这么准,踢她脚后跟上。“你再不好好走路,就别跟我一起走!” “我偏跟你一起走!” “那你走前头。” “我就不。”他又踢飞一石子,准到从她鞋面上滚过去,见她拣石头回击,他立即说:“我找到杜陵藏哪了。” “我不、想、听——” 城北,离州学府不远的鹤来客馆。 胡乌屋喊着“我不想听”,趴到母亲怀里哭。她不是委屈今次联考没进前三,而是阿父告诉她,平城令那边求了没用,帮不了她进崔学馆。胡乌屋的母亲皇甫静出身安定皇甫氏。 皇甫静一向随遇而安,无奈女儿从小好强,于是再恳求夫君:“能去其余三家也行啊,我们是去旁听,又不是做正式弟子。咱们这次带了不少长安特产,要不你多备些,再去和平城令说说?” “我不!”胡乌屋仰起哭的脸,使劲晃阿母撒娇:“我就要去崔学馆,只去崔学馆。我打听了,那个尉窈就是普通的民户子,她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欺负我们是外地来的吗?” “你这是胡搅蛮缠!”胡国珍气道:“你敢保证今次联考考第一么?要是敢保证,咱家便是从敦煌来的,我现在也能立即给你求到崔学馆里去!自己不争气……” “我怎么争气!阿母,你看阿父凶的,我怎么争气?长安城里夫子的本事,只顶得上平城的县塾,你们给我聘的夫子还不如长安城的夫子,他们教的我都学会了,可我还是考不好,怨我吗?我平日不勤奋吗?还能怎么争气?” “不可理喻!”胡国珍摔门而去。 可是女儿呜呜的哭声啊……他就算躲到天边也能听见,唉,生来就是讨债的!起名时就起错了! 其实在几车“特产”面前,平城令没把话封死,想正常进崔学馆旁听肯定不可能,尤其《诗经》课程的名额,早让帝室子占满了,连各学馆考进前三的勋臣子都只能去王、郑、卢三馆。 转机是,崔学馆正筹备建立唱诗社,在各方权贵的努力下,说服了崔馆长招收一些侍童。 侍童平时的任务是抄诗,诗歌里描述的器具自有馆奴制作,但是给唱诗学子们发放、登记器物等杂活,得由侍童做。再就是教唱诗的女师喜好佛经,侍童或许还得抄些经文。 闲下来的时间,崔学馆允许侍童站在学舍外面听夫子讲课,能不能听清楚,那人家崔学馆不管。不过夏、秋二季里,训义等五个诗经学舍好在固常禽林讲学,那里空旷,方便侍童旁听。 胡国珍返回屋里,把这些讲给女儿听,提醒道:“这种机遇也只能求来一次,你要愿去,就别觉得受屈辱,别觉得我让你去给别人当陪读、当书僮,你到那里后必须收敛脾气不能惹事!” 胡乌屋抽抽泣泣地问:“那各个学舍讲诗的时候,唱诗社拘着我们干活,不让我们去听课怎么办?” 皇甫静笑着戳一下女儿额头:“你当各家送子女过去的权贵傻,还是当崔学馆傻?这是相互得好处的事,说是侍童,不过是崔学馆用此方法,拒绝掉不真心求学的孩童罢了。” 胡国珍赞许地看眼妻子,事到如今,只能进一步宽慰女儿:“平城令自家的女儿也在今回送进的侍童里。你好好想想吧。” “不想了,我去。”胡乌屋破涕为笑,着急问:“那什么时候能去?” “哎呀让你吵得头疼,耐心等消息吧。” 且说尉窈,下午过来崔学馆后,她先去夫子院拜谢恩师,而后得知游历讲学的日期定在六月,是因五月的大狩猎活动,恩师得参加。 离开夫子院后,尉窈去找郭蕴,二人又叫上崔尚和孔毨师兄,同学舍的另名女弟子柳贞珠,善义学舍的崔瑛,一伙人有说有笑去固常禽林看黑旋风。 元珩、亥也仁等帝室子早于此处玩耍,亥也仁隔老远喊:“尉窈女郎,元珩让我问你……” 元珩挑眉毛瞪眼:谁让你说实话的! 亥也仁瞪回去,继续笑着问:“他让我问你,你阿母平时打孩子吗?” (本章完) 第83章 加一次联考 第83章 加一次联考 尉窈不必琢磨就知对方的询问意图,回他们:“打过。” 元珩故意嗤笑:“打你?瘦得跟树棍一样,经打么?” 尉窈顺他意解释:“打的我同门尉茂。” 糟了。元珩、亥也仁对望,降熊勇士果然不怕招惹权贵,敢打尉茂就敢打他俩。 “快看,他们把黑旋风放出来遛食了。”郭蕴指着密林远处道。 崔学馆给守林熊配了八名兽奴,每天早、中、晚各放风一次,黑旋风特别配合,走一圈后,不必等命令自己就往笼子里钻,远远看见有学子,它不仅停下,还自觉抛石头逗乐。 看完了黑旋风,郭蕴提议:“咱们去看看唱诗社?” 崔尚也是这样想的:“走。听说增加了许多苦力,估计很快就修建好了。” 崔瑛:“我还听说要招几十名侍童呢。” “几十?”郭蕴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侍童干什么活?跟馆奴有什么不一样吗?” 孔毨知道内情,解释:“馆奴不识字。咱们入唱诗社后,需有人提前写好诗章发给每人一份,抄写诗的活,便由侍童做。还有,女师教社员唱诗前,侍童必须先学会,比如有人唱诗跑调、或总唱错词的,均得由侍童一盯一去教。” 说着话,他们已经看到了唱诗社,这里环树而起弧状院墙,白泥红瓦嵌在繁枝葱葱中,又有溪水从预留的两处门洞穿引流淌,送芳逐流,照翠雀留影。 看来院墙基本砌好了,监管营造的管事是崔族人,带尉窈几人从一侧门进来。这扇门的内外石子道全已铺好,栽着各样绿植的牛车停了十几辆,苦力正往院里搬。 管事一边带路一边介绍:“屋舍全建好了,现在有部分在刷里墙,有部分在散气味。” “那边的水榭与院墙空出来的地方,是特意留着的,很快便砌假山,引水养鱼。另边的木亭专门悬挂珍禽,好方便诸位学子就近观赏。” “郎君,女郎,看前方,此为佛堂,也是贮存书籍的库房。小心脚下,后边这个院是贮存杂物的,将来招进的侍童全住这里。灶屋也建在此,保证学子们随时吃上热羹。郎君、女郎放心,侍童不和学子在一起吃饭,他们有单独的灶棚。” 柳贞珠关心另件事:“上次惹祸的蜂群没再返回禽林吧?” “各处都检查了,只留小的蜂窝,大些的全清理了。” “那就好。” 郭蕴问:“教唱诗的全是女师么?” 这管事可真是人精,有问必答,条理清晰:“一共两位女师。一位是大学馆那边的崔夫子,她得讲学,不能天天过来。另位姓张,叫张文芝,便是之前教唱诗的奚官女奴,现在已脱离旧宫,今后唱诗仍由她主教。” 尉窈听明白了,唱诗社的管理权握在崔族自己人手里,剩下的全由张文芝干,既要教好唱诗,操持院中杂务,还得带好侍童。 大致转一圈,此地没什么可看的了,众人仍随管事从刚才的侧门离开。 张文芝从佛堂出来,目光锁住尉窈,字字愤然:“你也要加入唱诗社么?你哪来的脸、哪来的胆!” 州府处治陈书史三名女官的公文不仅上报朝廷,还下发至周围县署,以及各贵族学馆。公文里把处治原因、结果都写明了,张文芝作为教唱诗的女师,自然也被崔学馆通知到。这种事情算不上什么大事件,学馆从此更重视新学令就可以了,不需要向学童宣告。张文芝却觉得,别的学童不知道正常,尉窈还能不知?退一步讲,就算尉窈不知道,那也是此女郎先告状在前,州府才对陈书史三人施以杖刑。 “仅仅没让你多抄几册书,以后补给你难道不行吗?你的三天,丧失了三条命,哈,书史说的对,索虏就是索虏,永远是豺狼!从小就没人性!” 张文芝幼年家破人亡,进了奚官署后因为认识字被选进宫学,几年里教她的女师正是陈书史。是,之前张文芝的确不希望陈书史也被崔学馆留下,但不代表她忘了那段师生情谊!不代表她忘了自己和陈书史同是齐人! “尉窈,你会得到报应的。人在做,佛在看。” 尉窈快回到亭形院时,遇到了才来崔学馆的奚骄。他拿出从奚官署拣到的草珠手串,递向她,问:“是你的么?” “不是。”尉窈否认:“和我之前戴过的很像,我的放在家里了。” “不是你的……你脸红什么?” “我……”尉窈能怎么解释?“真不是我的,我要去温习功课了。” “尉同门。” 尉窈回头,脸瞬间更烫!该死的奚骄,把手串贴他脖领口,松手……啊!掉他衣裳里头去了。 奚骄一直望到再瞧不见尉窈,才把手串从领口夹出来。“还说不是你的,哼,不承认我天天拿给你看,看你什么时候管我要回去。” 时间一晃,四月快要结束。 二十六这天的课间休息时,平城各学馆接到州府的紧急通知,明日下午加一次月联考。 “啊?” 无数小学子的惊呼,汇成一道巨雷,引瓢泼大雨。 天色暗如黄昏,远不如夫子接下来所说的考核惩罚让人眼前发黑。 “州学府新馆、旧馆,勋臣八姓私学馆,范阳卢、清河崔、荥阳郑、太原王以及赵郡李族的私学馆,凡在今回联考中得首名的,均可参加五月大狩猎!凡成绩达不到中等的,今年不许参加任何一次狩猎活动。” 训义学舍里,孔夫子进一步解释:“如果首名成绩者,本就在这次的大狩猎人员里,奖励给予下一名,但只能类推到第三名。让出奖励的,州府不会让学子吃亏,在狩猎里,会奖励该学子普通勇士名号及赏金。” 轰——外面电闪雷鸣。 别的学舍还好,文音学舍的喧哗比雷声还吵。 亥也仁没听完就气晕,平时作孽太多,从夫子到同门,都以为他是装的,幸亏挨他最近的丘睿之察觉不对,一边叫喊一边掐亥也仁的人中。 等程夫子过来接手后,气个半死,丘睿之也是劣徒!在晕倒的同门人中位置掐瓣。 亥也仁醒后顾不上抱的是谁,反正抱紧了就哭嚎:“我攒了一年的好东西,用来换好马、备弓箭,营毡都买的镶金边的!呜……不让我去了,呜……程夫子?我以后再也不捣乱了,真的,我现在好好学,还来得及么?” (本章完) 第84章 杜陵死 第84章 杜陵死 程夫子:“来得及……赶上明年的大狩猎。” 不管学子们怎么想,是憧憬雀跃还是捶胸顿足,这场考试已迫在眉睫。中午雨停,罕见情况出现了,所有学舍的学子全没走,抑扬顿挫的背书声引来燕子站满墙头,“吉、吉”争鸣。 次日下午未时半,四月的加考核开始。 同时间,河西巷的一处民宅区,一名挑菜的货郎走进巷子叫卖,此巷末端是被堵死的,他走到最后一家,观望后方、院墙上也无人后,径直推门进去。 大约有五、六息,才掩上的门重新敞开条缝,货郎从缝隙里盯着他过来的方向,仍不见有人跟踪,才放心把门闩上。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门外站着十名魁梧府兵,带队的是个孩子,元瑀。只需一名府兵就把货郎脸朝墙死死摁住,其余人闯进门,院子里空空,正屋里躺着刚被杀死的杜陵。 货郎被拧送进来,此人一副风吹日晒后的普通面相,让人很难深刻记忆。 元瑀说道:“我跟了你好几天,你以前是杜家的奴仆?” “不是。” 府兵猛地揪拽货郎的头,斥骂:“再不好好回话,我让你死都死不痛快!” 货郎脸皮快被拽裂了,忍疼回话:“我是个普通菜农,杜夫……杜陵教过我念诗,他一直鼓励我,对我那么好。可那都是假的!他要出卖我!我就是个傻子,宁愿自己变成恶人也要帮他,我听他的怂恿做了坏事,结果呢?他想撇清自己,想把害段夫子的事全栽在我头上,他想自己跑……” 元瑀:“明白了,你一直敬重他。但是这几天,你在周围打探动静时,听到了一种传言,说官府迟迟抓不到杜陵,是引蛇出洞之局,其实杜陵早自首了,假装还隐藏得好,是配合官府引出绊倒段老夫子的真正祸首。” 货郎浑身发抖:“你,你怎么都、都知道。” 元瑀:“因为你听到的传言,是我让人散布给你听的。总之啊,什么都不怪你,你作恶是他教的,不然你就是个好人,对么?” “我,我……” “所以恶人不能为师,教出来的全是恶人。” 货郎看向满腹血迹的杜陵,再看回元瑀,想通了。“你们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是故意等我和他会面,反目,死一个后再抓剩下的?” “不然呢。”元瑀朝外走,下令:“此案结得好!把尸体带上,回去领功。” 申时半,《诗经》课业的联考结束。 胡乌屋着急回到鹤来客馆,今天她阿父又去拜访平城令了,她有预感,兴许很快便能实现去崔学馆的愿望。 胡国珍早在中午前就已回来,不等女儿问,先展开笑容:“成了。” “真的?!” “当然真的。初二过去,州学府会接到消息,你只需提前和夫子道声别。不过初二一早,咱们先得去许县令家接上许女郎,你们一起去崔学馆。” “她自己不能去吗?这点便宜都占。”胡乌屋见父亲生气,立即解释:“我是心疼阿父,你为了我的事,每回见平城令一家都……阿父,其实你说得对,是我不争气,让你和阿母整日为我操心。阿母身体不好,我去崔学馆后,不能每天见到她了。” 胡乌屋越说越哽咽。胡国珍劝慰:“我们就你一个女儿,当然得全心为你着想,放心吧,你只管刻苦求学,到洛阳后,闲事也不用你操心,自有你姑母安排。怎么还哭啊?” “我、我是想,我要是能先参加大狩猎再……” “闭嘴!!” 这次的联考成绩,各学馆连夜批阅,于二十八一早贴出。尉窈虽在崔学馆考试,但成绩排名是送到尉学馆去排。 今次尉学馆前三名发生了变动,五舍的陈瑜被一舍的尉菩提超越。 尉窈获得大狩猎名额,可怜景同门的成绩没达到中等,白练了半个来月的骑射。尉景火气没地方撒,冲尉茂喊着“我再也不和你好了”,然后跑去学舍后头的夹墙,撞见蹲在此偷哭的尉菩提。 奚骄一样,成绩送回八部分馆。新馆、旧馆各自排名,旧馆的首名学子姓封,是平城本地人。新馆前两名的奚骄、元恭,因全在狩猎人员里,奖励类推给第三名的元天穆。 崔学馆的首名仍是崔致,他身体弱是众所周知的,崔学馆申请将奖励让给第三名的女弟子郭蕴,因为第二名的孔毨本就在狩猎名单里。 以上等等所述,均为《诗经》课业的学子,其余课业不赘述。 还有两日就出发,孔夫子让尉窈回家收拾行囊,后日去尉学馆领出行所需的马匹,领到后让她带着行囊直接来崔学馆集合,初一一早跟着他和孔毨、郭蕴一起加入狩猎队伍。 尉窈一一记住,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回家,不过需得先回亭形院把她这些天的笔记全装上,若是后天能在尉学馆遇见茂同门,便把他那份笔记给他。 一进庭院,只见元狼蟋、胡二迢在院子当中玩抓石子,前者从未和尉窈说过话,现在停下玩耍,主动问:“尉女郎,收拾东西回家啊?” 胡二迢假模假样催促元狼蟋:“快啊,该你了。” 尉窈向她们揖礼:“我没什么要收拾的,是过来看诸位女郎若在,向女郎道别。” 她转身就走。 “哎?”胡二迢恼怒地把石子踢飞:“我就说她心眼多上不了当吧。” 这俩帝室女公子都没考好,去不了狩猎,回亭形院看见尉窈那间屋更加憋气,就在尉窈的房门顶端吊了个小陶盆,里面盛着泥巴水。为了能泼中尉窈,元、胡二人试了许多回,可费事了,结果白白折腾。 尉窈没背东西走路就快,不到午时就回池杨巷了。 赵芷欣喜女儿能远行狩猎增长见识的同时,也深知远途狩猎有多危险。她没把担忧表现出来,等傍晚尉骃回来后,夫妻二人商议,决定再去找元刺史一趟,此回赵芷陪女儿同行。 尉骃嘱咐道:“护好窈儿的同时,护好自己。” 二十九上午,州府衙门的后院里。 主簿大步流星,边走边唤:“刺史?刺史?元刺史,刺史……” 元志正在木亭里对镜修剪鬓角,烦咧地把镜子一扣,说:“行啦行啦,你说话有口音不知道啊!一会儿吃屎、一会儿愿吃屎的,快说!什么事?” (本章完) 第85章 大狩猎 第85章 大狩猎 “刺……”主簿进来亭子,兴奋禀道:“有一女子在衙门外求见官长,元官长,你猜她是谁?” 她就是猎走你那头大黑熊的女勇士哪! “昂。我一位故人。”元志腆肚负手走出几步,嫌弃主簿跟着,指着亭中交待:“把铜镜收走,赶紧找人往兰草上喷喷水,还有竹席,都褪色了。” 稍后,元志带赵芷过来时,看见竹席翻了个面,主簿把铜镜别在后腰,左右手端着水碗,每含一口,“噜噜噜”涮下腮帮,然后往兰草上喷。 “元刺史!你交待的我都做好了,铜镜也收好了,属下还有事,告退。” “昂。”元志大声介绍:“这是府里主簿,若干氏人,姓苟,赵将军以后见到他,称他苟主簿即可。苟主簿为何还站这里?忙去吧。” 亭中落坐。 元志问:“赵将军勇猛更胜从前,听说前几天你猎了头活熊?” “是,送去崔学馆了。刺史也喜欢熊?那我再去那片山林跑一趟。” 元志赶忙说:“不用、不用。我猜一下,你这时候来,是为了五月的大狩猎?” “是。我想刺史应当知道我家情况了,我女儿骑术不精,我与夫君实在不放心她跑这么远,但身为父母,又不能因为担忧,阻止子女的成长。” 这话是尉骃提前教好的,可谓滴水不漏,以防元刺史来一句“那就别去了吧”。 元志理解。鲜卑族的狩猎风俗,除了猎兽,还要掳掠人口,今次勇士们走的路线是过武川镇,直插柔然境内的浚稽山,危险难免。“这样吧,我与赵将军打个商量……” 此时这个商量,元、赵二人都清楚,事到临头很可能因境况之变而生变。但怎么就那么巧呢?直接将柔然可汗家族击垮,送了元志一桩泼天功劳! 商定好后,元志先带赵芷去选战马,并挑选适合她力量的崭新弓箭、箭箙,为了掩饰她身份,又挑选适合她身高体型的骑兵襦服、窄袖长袍、裘衣各一套,黑色裲裆、栗色裲裆各一,黑色不露耳低帽檐风帽、武士小冠各一。 赵芷空手而来,满载而去,引衙门内外多少羡慕目光。可元志清楚得很,赵将军从不贪恋外财,也不在意虚名,她是被迫打破平静生活的,只因爱女心切。 第二天一早,尉窈跟着阿父去尉学馆找馆长,尉茂也在这。几人一起去骑射场,馆里拨给尉窈的坐骑拴在马棚,她走进去一看,而后惊望尉茂。 这匹坐骑,不是他的“野马”么? 二人隔着马头悄声交流。 尉茂:“馆里小气,我打听了,给你拨了匹小马,根本跑不了远路。你牵走野马,我要那匹。” “那怎么行?我才不。” “放心,你一会儿赶紧走,我有办法赖着馆长给我换。”尉茂自然不缺马,但他讨厌馆长的做法,今回非得较劲不可。 他再告诉她个好消息:“杜陵死了,和同伙窝里斗被杀。他同伙就是绊倒段夫子的恶人,已经逮进州府,给牛草料做手脚的也是此人。” 马棚外面,尉骃唤尉窈:“阿窈,选好了么?” 尉窈、尉茂清楚其实是馆长在催。 “好了。” 尉窈牵马出来,尉馆长刚疑惑“不对”,尉茂就把尉窈托上马背,一声口哨,野马朝馆外奔跑。“后日出城以后我会找你的——”尉茂喊完,先向尉骃夫子笑一下,再问馆长:“我的马呢?是哪匹?” “你……”你又不是因奖励去狩猎!凭什么让馆里给你拨马。 尉馆长脸色不好看,偏偏尉骃还站在这不走,馆长只好认命地往棚里指:“自己选。” 再说尉窈,她阿母需得在明天由州府拨护卫兵的形式,加入到崔学馆的队伍里,因此尉窈必须一人一骑穿东西街坊去崔学馆。好在野马被尉茂训得好,也习惯在城里跑,很快,尉窈不再紧张,逐渐让自己边奔跑边观察道路街景。 五月初一。 辰时起,满城击鼓,旌旗骆驿。恒州大狩猎的主力军分别从州府、各郡署、县署川流而出,所有队伍要于初三傍晚前,在武川镇的南戍营区会合。 州军武士最多,后军还未动,前军已出城。 受旧宫位置影响,狩猎人马分别走两个城门出城,一是城北东侧的偏门,二是城西南侧的偏门。 不过平城所有人马的第一处扎营地,统一定下凉城郡的葫芦海营区,待五月初二,同样是清早辰时,由葫芦海驻地再次开拔。 尉窈所在的队伍由崔馆长、孔夫子统管,当看到随行的崔族武士密密麻麻至少三百余骑,补给车、营帐车、骆驼从头望不到尾时,她才汗颜自己的见识太少。 跟她昨晚想像的画面简直天壤之别! 尤其看见恩师孔文中穿着武士衣,背负箭箙,手挽大弓,更令尉窈对恩师崇拜倍加。 “咚咚咚咚咚……” 今日平城的几条大街似涌动巨蟒。 每辆庞大的战车穿街过坊,安放战鼓的位置均高达丈余,全由两名武士同节奏的敲动双面鼓。 骑兵里有刀兵、箭兵、盾兵,步行兵里多了矛兵、剑兵。均以弓箭兵最多。 辰时一刻,先锋兵全部出城! 接下来是帝室八姓的少年仪仗队伍,奚骄就在其中。说是仪仗,也属于先锋。 然后是真正的帝族勇士队伍,他们出了城后很快把奚骄这些少年人甩在后。 勋臣八姓各自的武士队伍走上街面了,按照权势顺序依次为:穆氏、陆氏、贺氏、刘氏、楼氏、于氏、嵇氏、尉氏。 尉茂等少年在尉氏队伍的中间位置。 当楼氏的武士全部出城后,州府的普通武士队伍才能列队到街面。 这个时候,赵芷戴风帽,蒙面巾,率领十名盾兵、十名弓箭兵来到崔学馆外的大街。崔馆长、孔夫子已知情况,各与赵芷抱拳行礼,只称她“赵勇士”,不做其余交谈。 赵芷带着这二十府兵从尉窈身边过去,母女俩也仅是眼神交流。赵芷需大致清点崔族的人马数量、粮资供给车辆,以及后勤随行者数量。 一辆粮车里,元珩和亥也仁躲在内,他俩不甘心放弃狩猎,昨晚就套了麻袋躲藏于此。 若干氏:鲜卑部族,鲜卑姓氏改革时,改单姓为苟。 (本章完) 第86章 赵芷夺手串 第86章 赵芷夺手串 真是每时每刻都在煎熬啊,元珩一夜不踏实,现在犯困得很,迷糊道:“这次回来,我不跟你瞎玩了,我得好好学习,以后堂堂正正骑猎。” “嗯,驰赖。”亥也仁更是困到翻白眼。 赵芷路过这辆粮车听见了动静,她示意府兵不要出声,返回去找馆长和孔夫子。 不久,地面震动,崔氏队伍开拔。二少年藏身的粮车也动了,元珩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一耷眼皮睡死过去。 城中百姓呼朋引伴,纷纷随勇士出行的队伍簇拥而行,鼓舞声震天。凡临街的小学馆没法上课了,干脆给学子们半个时辰的假,让孩童们瞧够热闹后再返回学堂。 州学馆离衙署近,自然也如此。 胡乌屋明天就要去崔学馆了,可是心愿得偿后,满足感立即消退,尤其看见狩猎队伍里有不少和她年龄相近的女郎,她们一个个威风飒爽,被疯狂追逐的百姓起歌而颂,胡乌屋更加后悔。 她无法想像自己也在狩猎队伍中的话,得多么的恣意,得多么的骄傲。 她后悔的是,阿父应该先求平城令让她参加这次的大狩猎,她骑射好,一定能在狩猎行动中获得瞩目,同样可以积攒声誉,而后再求进崔学馆就容易了。 唉,一步错,步步不如意。 崔族的勇士队伍终于出城了! 但闻崔馆长号令:“分散!疾速前进——葫芦海集合!” 立时间,崔族勇士呈扇形散开,各个人马合一,化身穿林跨壑的猛兽,每一骑既得避免与周围骑士碰撞,还要在瞬息间争锋抢先,开辟一条自己的疾驰路线。 尉窈慌了,她已经顾不上阿母在哪、恩师在哪、郭蕴她们还在不在周围,漫天土尘完全挡住视线,疾如骤雨的蹄声扰乱她方向感,再加上两侧不时冲过去的黑影,裹挟起“呼呼”大风与密集沙土。 不行,她要坠马了! “阿母——” 尉窈呼救声刚刚喊出,赵芷从黄尘中驰出,长臂一揽,把尉窈抱到自己前方:“拉低风帽。” 尉窈心安,听话护住眼睛,喊野马:“野马,跟上!” 同样是疾驰,她体会到阿母控马本领的厉害,很快,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了。 赵芷察觉到,才开始传授经验:“凡这种大狩猎行动,前两天最赶路程,必须跟上大队人马,必须在规定时间到达戍营区。等到了武川镇就好了,跟不上的可以留在武川镇。” “阿母,我们能跟上吗?” “能!” 骄阳蒸腾着大地,把元珩、亥也仁热醒。 亥也仁揉着眼睛问:“嗯?车停了?到哪了?” 元珩赶紧“嘘”他:“小点声!” 他没敢全钻出麻袋,爬到车门处悄然开条缝,回头告诉伙伴:“停在竹林里了。哎?” 亥也仁:“你小声点。” “小什么小,还小什么小!”元珩气急败坏跳车,啊啊啊……这辆车停的地方是崔学馆的有道竹林!一定是他俩刚睡着就被发现了,被拉了回来。 是夜。 天上月明星稀,凉城郡的葫芦海遍布歌音。 尉窈已经和孔毨、郭蕴会合,三人全土头土脸,累得一句话不想说。赵芷一刻不歇,去帮崔馆长、孔夫子清点人员、安排物资车。那二十名府兵也全赶到了,在帮忙扎营帐。 不停有人来来往往,寻找走散的伙伴。 距离崔氏休息区颇远的地方,尉茂连续询问,都没人知道崔族休息的位置。 尉道子追过来:“阿茂,快回去吧,这才第一天,你就算找到窈女郎,明天一样得跑散。” “唉,好吧。”尉茂实在撑不住了,俩腿生疼。 随着夜深,火把熄灭许多,唱歌之人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绵延的呼噜。尉窈、郭蕴挤在一辆敞棚牛车里睡,明明很累,她俩大眼望大眼,就是睡不着。郭蕴忽然笑出声,和尉窈抵着额头说:“我觉得咱们跟睡在猪圈一样。你听,哼——哼——” 尉窈被逗乐,回想这一天,感慨道:“我从没有一气赶过这么远的路,几乎不停,路上看到了长城,看到无边无际的田地,看到赶路的僧徒,看到苦卒是如何修路……嘻,真好。”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虽然累,但是心里真的充实。” “是的。之前都是别人讲咱们大魏有多辽阔,平城周围牛羊成群,守护我们的长城有多长,可是再想象,跟亲眼所见的感觉也不一样。希望以后我能走得更远,见识大魏更远的疆域。” “阿窈,我们一起。” “嗯,我们一起。” 俩女郎压着笑声,不过赵芷耳聪,巡逻到这里时听见,不禁随女儿的欢喜而欢喜。 遥远之地,传来隐隐约约的寺院钟声,看来已是夜半。 奚骄、元子直等八名帝室子自发组成巡逻队,刚好巡到崔族休息区。这里同样鼾声一片,他们朝一名风帽遮脸的府兵走过去,元子直小声询问:“还有没赶到营地的么?” “有十七人。” “崔馆长、孔夫子到了么?还有崔学馆的学子?” 府兵回他:“都到了。” 奚骄当先带路,往下个休息区去。他在想刚才元子直的询问,不知尉窈是随崔族一起出发的,还是跟在尉氏队伍里。 这时前方的营帐走出一名府兵,也是戴低檐风帽,面巾埋住下巴,黑暗里难辩其长相。 是赵芷。 赵芷可不只耳聪,眼力敢拼夜枭!她与这些少年迎面、即将错肩时,长鞭一卷,卷住奚骄的手腕扯他过来。 速度之快,奚骄根本反应不及,而后他腕间一空,草珠串被赵芷撸走。 铮—— 少年们亮起刀、剑、弓。 “什么人?” “想干什么?” 砰!奚骄被一股巨力推搡开,倒在元子直身上齐齐狼狈坐倒。 赵芷哑着嗓音道:“这手串,是我的。” 元子直诧异看奚骄。 二人起来。 奚骄知道和对方武力差距大,忍气吞声问:“怎么证明是你的?” 赵芷反问:“你怎么证明是你的?” “的确不是我的,它……” “那还废什么话!都滚!刀都拿不稳在这晃荡什么?” “我……”元子直寻思骂谁呢?八个人里就他自己拿刀。 奚骄忿然:“敢报出你姓名么?” “去问元刺史。” 太气人了,太欺负人了!八名帝氏少年深怀责任感才来巡逻的,结果被羞辱一番,气得都不觉得累了! (本章完) 第87章 秀容川,尔朱荣 第87章 秀容川,尔朱荣 此刻一队人马正夜行于朔州境内,他们另外携带着数百匹良马,以及相同数量的骆驼,骆驼全驮着粮袋,马匹则空着马背。 带队之人年近五十,名新兴,是“契胡”部族的领民酋长,以祖先的居住地“尔朱”为姓氏。与他并行的是其独子尔朱荣,只有六岁稚龄。 这些尔朱勇士从肆州秀容川出发,目的地为恒州狩猎兵团的第二驻营地……武川镇,南戍营。 月夜下的山河不是谁都敢欣赏的,胆怯者会觉得山如妖魔,湖水骇魂,胆壮者则恨不能手顺风长,将山擒近,将湖挽于手心。 尔朱勇士们都属于后者。 “阿父,我们把良马献给朝廷,陛下会嘉奖我们的忠心,可是那些朝中重臣表面和我们结好,根本瞧不起我们。今次阿父为什么非得主动去武川镇送马?” “呵呵,不和我赌气了?” “我问清楚后再继续赌气。” “别撅了,嘴巴再撅,比驼峰都长了。”尔朱新兴语气一转,令队伍缓行后,说道:“我年纪大了,就你一个孩儿,有些事可以和你讲了。” 若换成别的孩童,一定赶紧道些“阿父正当壮年”之类的话,尔朱荣只肃目聆听。 “太子新立,可太子的生母那么巧,死在了迁都路上。陛下文韬武略,但又过于仁厚、多情。” “父亲怀疑冯皇后?” “轮不到我怀疑谁,但是牝鸡司晨……听说陛下的身体又时常不适,唉,都不是好征兆。所以我愿舍些良驹,结好朔、恒二州刺史,才能在大乱到来时,尽早得到有用消息。” 尔朱荣长得十分清秀,眉眼越皱,越惹人喜爱。“阿父……” 尔朱新兴静待孩儿询问疑惑。 “什么叫贫鸡死沉?越贫穷的鸡不是越轻吗?” “哎呀……这就是我去武川镇的第二个原因哪,我打听过了,这次恒州大狩猎的人员里,有位鲁地大儒孔夫子,我想恳求元刺史,让你拜见名师一面。”紧接着,尔朱新兴给儿郎解释什么叫“牝鸡司晨”。 尔朱荣一边记住,一边琢磨阿父的意思,糟了!难道想把他送到平城上学?哼,他绝不去! 次日一早,葫芦海周围黄沙浮天,狩猎的恒州勇士们再度启程了。 尉窈今天试着自己骑马,当紧张到极致,反而能冲破桎梏,使骑术提升一台阶。 再说奚骄、元子直等人,气了一夜,他们记住崔族聚集的位置,所以轻易并入崔族人马的洪流中。奚骄认为己方有八个人,白天路途这么长,总能寻到机会报仇的。可是奔逐间才发现,保护崔族的府兵身形相似,兵衣、风帽全一样,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抢手串的那个人,只得咽下昨晚的气。 到达阴山南麓,仰头可见树木葱岭,脚下绿草茂盛,正因土地肥沃,才被柔然人年年觊觎。狩猎队伍沿山脚的平原向西,队首与队尾的距离越拉越长。 但勇士们狂野的歌声始终嘹亮,贯穿路线,将阴山之南的鸟雀悉数惊飞。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竟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牌子铁裲裆,兜鍪鸐尾条。” 赵芷熟悉路线,控制着马速,在五月初三下午到达武川镇南戍营。 武川镇又别有风貌,平原牧草,四野与天际相接。 “阿母,这里真好。”尉窈放眼望,身心都轻得要飞起来了。 赵芷跟着女儿笑,心想,长久呆在这就不好了。 “哎呀,哈哈。”孔毨也到了,下马就踩了一脚马粪。 “喂——”远处不知谁在纵情呼喊。“喂——” “喂——”好多人效仿,尉窈不由兴奋,也放开喉咙使劲喊。 赵芷嘱咐:“你就在附近玩,我去找崔馆长他们。” 话分两处。 平城城西的崔学馆。 胡乌屋盯着院墙上的太阳,盼着它快快西沉。今天是她来崔学馆的第二天,也烦心了两天。唱诗院刚刚建好,侍童们住的屋子是最后刷的墙,每晚关门睡觉的时候,熏得她头疼。 还有平城令家的许女郎许娇晴,背诗慢,干活偷懒,见着陌生人怕生,性格软绵,睡觉好搂人,一堆的臭毛病!烦死了! “当当当当当当……” 是张女师在诵佛经敲木磬,胡乌屋斜个白眼。一个岛夷女奴,装什么精通佛法,还真把自己当夫子了!每次明明能一次吩咐完的事,总不讲清楚,侍童们做完了,张文芝又指出这不对那毛病的。 “啊——”茅房那边有人惨叫。 磬声未停,反而敲得更疾。 胡乌屋对着佛堂“哼”一声冷笑,赶紧朝茅房那边去,没办法,刚才只进去一人,是许娇晴。 “许阿姊怎么了?” “呜,我不在这呆了,我要回家。” 胡乌屋把眼皮眯成最小缝,往坑里一瞅,明白了。“你是不是以为……其实不是……这是咱们女子都得来的……” 几句解释安慰,许娇晴泣涕涟涟的抱住胡乌屋:“乌屋,你真好,你不知道我刚才多害怕。” 烦死了!胡乌屋最讨厌别人只唤她名。 东城。 四坊区的竹笈街,曲融尽量从容地走进盈居书坊。他听阿姊说过好几回了,盈居书坊的书很全,只是从前他不敢来,现在茂公子离城狩猎,曲融这才决定来一次。 这里真好,书简一摞一摞的,光闻它们散发的气味都令人陶醉。 曲融觉得没理解错阿姊的意思,她说茂公子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就去洛阳,以后不回来了。 盈居书坊的生意这么好,不会因茂公子离去而赁出,倘若阿姊生的是儿郎,也是尉家的公子啊,那么这书坊以后会不会变成外甥的?变成外甥的,不就相当于是曲家的? 随着天色晚,光线暗,曲融出来书坊。 才从东月坊离开的瘸腿飞鸣过路这里。奚骄狩猎前,把此奴安排到墨馆对面新开的坊学习做事。 飞鸣觉得这不是好事情,他担心公子去洛阳的时候,不会带上他了。 两个揣着心事的人撞到一起。 “不长眼啊!” 曲融,飞鸣,拥有相似惧强凌弱性格的两个人,就这么相遇了。 (本章完) 第88章 耳光夜叉 第88章 耳光夜叉 而后错肩,都只敢在对方已经听不见的距离补一句咒骂。 “这年头,怎么什么人都配念书。” “活该瘸腿,另只怎么不瘸!” 再说回武川镇。火红太阳隐退地平线,用最后的余晖俯视着茫茫草原,当天色彻底黑下来时,刺史营帐派遣武兵告知各族聚集区,凡主事者、所有次主事者立即去主军营帐,商议接下来的狩猎区域分布。 赵芷和那二十名府兵也得过去。她隔远朝女儿点下头,尉窈知道阿母眼力好,悄声回以“放心”。 旷野的风很快有了凉意,尉窈、郭蕴手拉手的躺到牛车里,仰望着苍穹,讨论今天路途所见和体会。 赵芷随崔族各位主事一进主军营帐,立时察觉出气氛不对。果然,随她预感,若干营帐里跑出手执长矛的兵卒,他们身披鱼鳞铠甲,头戴兜鍪,步伐整齐,以己身团团包围这大片区域,形成主军营帐的人形栅栏。 “是武川镇的镇兵。”赵芷告诉孔夫子。 几名镇军武官齐齐喊话:“所有人灭掉火把,就近入营帐,呆会儿不管听见任何动静,都不得离开主军区!” 什么意思? 会出什么动静? 帝室、勋臣中有人质问:“叫你们的最高官长和我们讲!” “元刺史不出面吗?” “你们是镇军?谁给你们的胆子想囚禁我等?” 武官全当听不见聒噪,以更大嗓门继续喊:“现在,各族的主事请随我等去刺史营帐。” 崔馆长过去。 赵芷示意孔夫子跟她进旁边营帐,别人她不管,但女儿的恩师绝不能离开她视线。 崔族十好几人也跟着孔夫子走,大伙全没见识过这种阵仗,纷纷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赵芷安抚众人:“他们是武川镇兵,看样子只想暂时困我们在此地,非兵乱,诸位且安心。” 主军营帐与普通族民营区相隔颇远,才发生的变局,普通族民区根本听不见,看不到。 尉茂打着火把,背后还多备了个火把,疾步于一堆堆围坐的人,寻找尉窈。 奚骄、元子直叫上伙伴周泰、元恭、胡乙遨,五人也在打听今晚崔族所在地。崔族管事人一定全离开了,五少年的计划是威胁一名崔族人,必须问出抢手串那名府兵的来历底细。 风吹草动,营地四周仿佛海面波浪。仔细看!有韵律的涟漪被一层层破坏,半人高的草丛里,难以计数的毡衣人在潜行,呈包抄之势向普通营区围拢。 从穿着看,他们是柔然兵卒! 赵芷所在的营帐里,她暗暗计算时刻,从他们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三刻了。 帐外有动静了! 一名镇兵先抱拳行礼,然后问:“哪位是孔夫子?请随我去元刺史营帐。” 赵芷先起身,孔夫子深看她一眼,走到镇兵前:“带路吧。” 镇兵蹙眉阻止赵芷:“你是府兵?你不能去。” “啪!” 风驰电掣的一耳光,把镇兵打得整个人栽坐在帐门下。 孔夫子吓一大跳。 赵芷问:“我能去么?” 可怜这名镇兵根本回不出话,大半边脑袋跟携了个锤子似的又沉又疼。 谁巴掌硬谁说了算! 赵芷随孔夫子进入元刺史营帐。 这里看似一切寻常,不过稍微细心就能发觉脚下有瓷渣碎陶。那些之前被叫来此的各族主事已不在,帐中目前有四个人。分别是元刺史,一对看起来应是父子的人,一名面相很凶的武将。 带路的镇兵面容已经肿胀,只能含糊回话:“口夫纸来了。”还有个瘟夜叉。 元刺史:“下去吧。” 武将:“等等,脸怎么伤的?” 元刺史挠头,此伤容,十几年前他经历过。 镇兵先向自己的官长横移两步,才敢指赵芷。 武将冷言下令:“去,打回来。”他再咧嘴向元刺史笑,“忘了先征询刺史。” “噗——”笑声是帐里的孩童……尔朱荣发出的,只有他瞧见镇兵一双眼珠子乱转,他指着对方说:“算了吧,你的兵根本不敢还手。” “嗯?”武将怒不可遏。 元刺史走到赵芷前方,挡着武将的视线冲镇兵作手势,后者赶紧逃离。 元志打圆场:“镇都大将放心,过后我一定给你个交待。先说正事,孔夫子,这位是平北将军尔朱新兴,也是北秀容的第一领民酋长,尔朱酋长携战马、驼、粮千里迢迢过来,只想让他儿郎尔朱荣拜见一面夫子。” 尔朱新兴连甩两次眼神给儿郎,尔朱荣不得不绷着小脸行礼:“我叫尔朱荣,拜见孔夫子。” 孔文中岂能不明白刺史话里的“马、驼、粮”之分量。“此子伶俐,可教。” “哈哈哈,甚好。” 尔朱新兴放了心,向孔夫子揖礼:“感激不尽。” 小少年很不开心,尔朱荣不愿离开家乡的川泽美景,不愿离开阿父阿母,但是父亲如此喜悦,令他不忍心捣蛋耍性子,只能跑出营帐抹眼泪。 赵芷仍哑着声,问:“刺史,我能回营区么?” 元刺史摇头,解释:“今晚府兵和镇兵进行作战演练,正好,让诸族子民也体会一下战争是什么样子。” 他继而小声宽慰:“放心,不会出任何伤亡,孩子们受受惊吓也好,也是一种成长。” “元志!!”武川镇的镇都大将同为元氏宗亲,所以不怕任何一州刺史。好啊,他算看出来了,怪不得这名府兵敢打他的镇兵,定然是元志的亲信! 元镇将大步过来,吼道:“元志,我看你不光伤了眼,还伤了脑子!你敢泄露演练消息?!” “不算泄露,我保证,她从现在起和我寸步不离。” 赵芷先把孔夫子请到尔朱荣刚才的坐位,走回原处问元志,语气已然不客气:“元刺史,我请求带三个孩子过来,很快,不会影响演练。” 坏了,真把她惹怒了。元志装模作样犹豫。 元镇将“哈”一声气笑:“你这狗养……” “啪!” 赵芷抡这一耳光,把对方脸上的皴都打干净了。 帐外,尔朱荣听到“咣啷啷”食具碎的动静,才慌忙站回帐口,只见元镇将从倒地姿势旋风般爬起,只手抡起食案,巨山压顶砸向那名戴风帽、蒙面巾的府兵。 “哎呀——”元刺史和尔朱新兴均护着孔夫子躲到一边,前者下句话没来得喊,赵芷已经踹向食案,元镇将受这股气力牵连,抱食案在腹,“噔噔噔”倒退三步,坐到了元刺史的食案上。 赵芷回首,看元刺史的目光一样冰冷:“我请求……带三个孩子过来。” (本章完) 第89章 弓不虚发 第89章 弓不虚发 “啊——”元镇将怒发冲冠。 赵芷目射寒光,五指成钩。 元镇将怀抱食案,口喷血色唾沫催促:“山个孩纸啊!枕不找说,勇士快去。元志!!你敢煮拦,山过我这关。呼哧、呼哧、呼哧……”哎嘛,天皇天姥,脸疼,小小腹比脸还疼! “既然元镇将都发话……” 赵芷等不了刺史啰嗦完,向孔夫子抱下拳大步流星离帐。 咣当!食案滚落,元镇将虚弱伸手:“快,扶我,你重哪得的猛士?差点给我断纸绝孙。” 诸族部众所在的营帐区,有人提前睡了,有人细细碎语闲聊,有人走来走去,不时和相熟的人笑语招呼,他们浑然不知百步外的黑暗里,多了重重更加黑暗的人墙。 此位置是界限,兵演准备就绪! 扮成柔然蛮匪的为武川镇兵卒,他们的兵器是弓箭、木棍。 防御一方……代郡五县(平城、武周、高柳、永固、鼓城)兵卒,他们的兵器是弓箭、长矛。 所有武器均为边陲战士连年征战的淘汰品。 即将开战的场地:诸族休息营。 一辆敞棚小牛车里,尉窈突然坐起,她疑惑地问郭蕴:“你觉没觉得风声变了。” “啊?我……没觉得啊。” “刚才一直偶有鸟声,现在没了。” “是、是不是夜深的缘故,它们也要睡了?”可是郭蕴已经被伙伴说得紧张,也坐起来。 其实比尉窈警觉还早的大有人在。 不说那些参加过远途狩猎的,单说和她年龄相近的。 尉茂知道出事了,他周围站起来好多人,全是四顾打量的姿态,还有人叫出营帐里已经睡下的。尉茂先将火把在地面滚灭,越来越强的不安感令他加快行走,不断压着声音呼唤:“尉窈?尉窈你在哪?尉窈——尉窈!” 另个方向,奚骄、元子直几乎同时停住脚步。 “不对劲。”奚骄从就近的火盆旁拣起一根长木柴,递给空着手的周泰。 与他们两丈相隔的人堆里,有人提醒:“灭火盆,快、灭掉火盆!” “都灭掉火盆。” “听!” “风声不对!” 呜—— 号角起。 呜——呜—— “袭营!柔然军袭营!所有人进营……啊!”黑暗里的嘶吼戛然而止。 箭声、冲营声取而代之! “杀——” “杀!” 壮硕的人墙终于冒出视线可及的范围,他们朝着营地奔跑的速度如狼如虎,跑在最前的尤其硕壮可怖。 尖叫声、逃命声、奋勇拼杀声瞬间充斥于尉窈她们周围,白天已然熟悉的环境变成陌生,郭蕴跟着她跳下车,一下跌倒。 尉窈半扶半抱才把浑身打抖的伙伴拽起来。 “袭营,我们为什么会遇到柔然军袭营?阿窈我们往哪逃?”郭蕴害怕到哭,她听长辈说过,遇到柔然人如果一下被打死反倒是幸运,就怕死无好死,活无好活。 尉窈也强不到哪去,她是重生为人,不是重生为神!不过她还有理智,一直摁着郭蕴,防备郭蕴站直了成为箭杀目标,她刚指最近的营帐,结果数只带火的弓箭射到营帐上。 “郭蕴、尉窈!”是孔毨,他被两名崔族人拉着跑。 尉窈赶紧拉郭蕴追对方。“快,咱们跟上孔同门。”每个人都跑得毫无章法,朝各个方向的都有,火盆在人们脚下踢来翻去,许多营帐着火并不是被火箭所射,而是被火盆点着。 恒州的兵已经冲进休息区,接住“柔然兵”的第一拨冲锋。 孔毨又被那俩崔族人架回来,尉窈、郭蕴顾不得问,也掉头跟着跑。 “杀!” 十几“柔然兵”从他们刚才逃跑的帐道中涌出,为首武官向尉窈二女郎的背影狞笑,下令:“抓那俩!” 砰!一名恒州兵在尉窈的视野里被狠狠扛摔。 “当当当!”木棍与矛硬拼的声音四处都是,每一下都响疼耳朵,力道能敲断骨头。 离尉窈还远的地方,尉茂被一“柔然兵”扑倒。他毕竟还小,被压住的霎那险些磕晕。 “小崽子,再跑啊!” 按照兵演规则,他应该把尉茂逮进就近的毡帐,告知兵演后,作为“战俘”的尉茂在毡帐里等待兵演结束就行了。 可这个镇兵恶念已生,一手钳住少年的双手,每讥讽一句后,另只手跟一巴掌:“再跑啊?怎么不跑了?” 奚骄他们比尉茂还惨。 武川镇兵的来源,从高宗时期有很大一部分是“恕死”的罪犯,这就造成他们的后人被迫成为镇兵后,十分仇恨权贵。奚骄、元子直这些帝室子穿得鲜艳洁净,一看就是纨绔。 好容易冒充一回柔然匪的镇兵,怎可能放弃折磨纨绔的机会。哪疼他们打哪,哪处最屈辱他们扯哪,伴随着更加放肆的侮辱话。 “那边的毡帐没人,把他们拖进去?” 被拖进毡帐就真完了!奚骄想往腰间掏,岂料压制他的镇兵早等着了,他藏的小刀被镇兵夺在手。 按照元镇将发布的兵演规则,遇到博命招数时,允许镇兵过度防卫,只要不杀人,怎么回击都可。 因此一群兵匪得意哄笑。 “就你这伎俩!我早发现了,就等你杀我。” 有些话不能乱说。 嗖! 一只箭呼啸而来,射中此兵面门,箭所携的力量太大,他中箭时颈骨也向后折断。 嗖! 又一兵卒倒下。 嗖、嗖、嗖! 弓不虚发,雷动焱至。 裘衣、风帽的赵芷手挽大弓,救下奚骄、元子直五少年。她身后跟着尔朱荣,此童拖着两把弓,且挽着几支长箭,气喘吁吁,却又神采飞扬。 赵芷告知众少年:“今晚兵演,他们不是柔然兵,是镇兵。你们速去主军营帐。” 她是顺路救人,岂会再浪费时间,尔朱荣小跑着跟上她,很快,又有违反兵演的镇兵被她射杀,一高一矮消失于黑暗。 奚骄对伙伴们说:“你们去主军营吧。” 周泰急了:“阿骄你想干什么?这可不是争气斗殴,刚才差点就……” “有人比我更弱,比我刚才更屈辱。”奚骄简单解释,振奋精神走出几步后,向伙伴们告别,“能救一个不亏,救两个赚一个。如果我死了,帮我告诉我阿父,把我葬在平城!” 元子直啐口血水:“我陪你!” 周泰破口大骂:“你就是个混蛋!狗日的,我交友不慎!”他冲上前揽住奚骄。 啥也不说了,好朋友,患难相死也! (本章完) 第90章 雷声震震 第90章 雷声震震 宁可枝头抱香死者,肯定不止奚骄几人。 在他们东南方向,尉茂被一名恒州兵救下,对方迅速把他背进一毡帐里,这座毡帐中已经有七个人。 恒州兵抛下句“呆在这”,立即返回战场。 尉茂没大伤,要不是后脑猛然被磕那一下子,他不会一点反抗余力都没有。现在后脑仍疼,但是人清醒了。“尉窈,尉窈危险。” “别出去。”一人拦住尉茂:“咱们现在是俘虏了,不能出去。” “让开!” 另个人感觉尉茂根本没明白,向他解释:“那些柔然兵其实是武川镇的镇兵,今晚不是真打仗,是咱们恒州兵与镇兵进行治兵操练。凡被押进毡帐的等同知道了兵演消息,是俘虏身份,所以得等兵演结束才能出去。” 尉茂背着光,手臂向前探,把手掌的血顶在二人眼前。“如果不是恒州兵救下我,我或许已是个死人,那么死之前,我会知道自己是被镇兵杀死的么?” 他怒而咆哮:“如果那人杀死我,跟柔然人杀死我有何区别?他敢起歹心杀我,现在会不会起歹心杀我的族人、你们的族人?你们猜会不会?!你们再猜镇兵里有多少和他一样趁机泄私愤的人?” “你们跟我说今晚是兵演?一方已经违反规则了就不叫兵演,这就是战争!我要去救人,救那些跟我一样弱、比我还要弱的恒州人,至于你们……” “我同去。”蹲在角落里的人影站起,“我与你同去!愿意当俘虏的听好了,没人瞧不起你们,但是莫把你们骨子里唯一的血性,用来拦我们!” 此人与尉茂同出帐篷。 南北方向的各条道,是“柔然军”主力的进攻路线,也是尉窈他们逃往主军区必须要经过的最短路线。 “哎?” 前路被挡死,两个壮如熊的“柔然兵”咧着森森大口,一个盯着尉窈,一个盯着郭蕴。 “哈哈,再跑啊。” 左路被挡!这几个镇兵很聪明,模仿生硬的汉家话嘲弄柔弱羔羊。 “哒啦哇啦……” 右路也被三个镇兵撵上来!这三人更狡猾,胡乱叫嚣着,自认为没人能听懂柔然话。 尉窈、郭蕴的长发全已经跑散,她们越仓惶无助,越激起恶徒恶念。 一名崔族郎君决意牺牲自己,猛朝这些恶匪里打头的冲过去:“你们快带女郎跑!” 可是会射猎,跟身经百战不一样。 此头目一拳捣向崔族郎君的腹部,后者弯着身体倒下,连喊疼都难喊出,他挣扎着跪拱,拼力朝孔毨喊,可是声音只能出来很小很小:“带,女郎,跑。” 孔毨几近崩溃,他做不到,做不到!“我们一起死吧、一起死吧!我跟他们拼了——” 另个崔族人使劲拉孔毨,可是就连这举动也在自欺欺人啊!能往哪逃? 有五名恒州兵发现这处战况,分而袭镇兵。 这群武川匪兵不得不分出五人应战,剩下的知道没时间戏耍了。头目只指尉窈一人,继续伪装生硬语调:“你留下,我放他们走,如何?” “哈哈哈哈——”其余畜牲附和大笑。 “不!”郭蕴跺脚、喊叫,“不、不、不!” 尉窈把吓坏了的伙伴挡于身后,她自己声音也发抖,但此刻由不得再惧怕了:“别再装了!你们是镇兵!” 轰! 草原与天相接的远处,闪电摧赶着雷云。 风更大。 更多的毡帐烧起来,黑烟把大战场分隔成不同范围的小战场。 一名恒州兵用拳头抵住身下镇兵的喉咙,宣布:“你已死。” 而后他朝尉窈这边过来,可是还未走近就被两名镇兵挡住。恶徒头目对尉窈更感兴趣了,问:“你胡说什么?” 尉窈声音响亮,尽力让更多的人听见:“你们……是镇兵、我说的有错吗、今晚是兵演、你们适可而止吧!” 天远处又炸裂几道闪电。 “谁告诉你的?”头目还在笑,但意味变了。 果然有恒州兵被尉窈所说引过来,恶徒头目眼看无人可用,他快步朝尉窈走,杀气步步凝聚,重复质问:“谁告诉你……是兵演?” 尉窈则挡着郭蕴一步步退,给出的理由简洁又快速:“躺倒的败兵身上皆无兵器!营区所见的搏斗无人用弓箭!被制服之人尽被拖进毡帐!你们说的不是柔然话!尤其你说话有武川镇口音!最重要的,柔然军队若能攻到武川镇,那我大魏几十年的威武、对柔然的震慑全是假的吗?” 赵芷:“说的好。” 尉窈一下跌坐在地,所有的勇气、体力在撑到阿母出现后,不需再撑了。 恶徒头目疑惑赵芷的穿着:“你是恒州府兵?” 这话成为此人的遗言。 赵芷走过来直接踹一脚,就见五大三粗的头目拱成虾状,双脚离地、掉落。 就这么没动静了。 “啊?你敢?!”同伙一摸头目气息,目眦尽裂,抡木棍砸向赵芷。 赵芷不见费力,错掌而夺,肘击对方后颈。 “咔”声脆响,一尸未倒,赵芷又将手中木棍掷向另个妄图逃跑的镇兵。 正中对方头骨。 战场上,武艺强便是道理。 其余镇兵顾不上同伙生死,鸟兽般往浓烟里逃。 一名孩童蹲到尉窈跟前,他拍着自己胸口说:“这位阿姊,尔朱荣在此,你不用怕了。” 他又递给郭蕴一块手帕:“这位阿姊,尔朱荣来救你们了。” 赵芷抱起尉窈,一手拉起郭蕴,再跟孔毨说:“跟上我,去主营帐。还有你,跟紧了。” 尔朱荣高兴极了,猛士终于肯跟他说话了,一定和他刚才吐露的陛下近来总生病的秘密有关。所以想结好一个人,必须先分享秘密。 这一晚,距离武川镇极其遥远的义阳战场,也是雷声震震。 大雨已经下了一天半夜。 通往主军营的泥泞路上,闪电照亮着十几个赶路人,他们护送而行的主人,是陛下亲妹陈留长公主。 目的地是陛下所在的悬瓠主军营。 皇帝元宏诧异至极,本该在洛阳城安逸生活的六妹,怎么冒着雨出现在这? “大兄,”长公主以旧日称呼拜见,才好以家事之名说出接下来隐秘。“冯氏与高菩萨通奸!冯氏想做冯太后!” “冯太后”一语双关,既指冯皇后有弑帝之心,也指冯皇后妄图走她姑母文明太皇太后的老路,做第二个名为太后,实为女帝的朝政操控者。 可是陈留长公主不知皇帝才服过丹药,急火攻心下,重病卧榻。大魏的命途,岂会因尉窈一人的重生而改变。 尔朱新兴的担忧,尔朱荣告诉赵芷的秘密,在这场雨夜里,应验了。 冯皇后:小说里现在的冯皇后,是养育皇帝的嫡祖母(文明太皇太后)的侄女。现在的太子叫元恪,元恪的生母叫高照容,高照容死在迁都期间,那么冯皇后这个嫡母,就成为元恪以后要时时相处的抚养人。跟当时文明太皇太后抚养孝文帝的老路一样。 (本章完) 第91章 太子的心结 第91章 太子的心结 天机最难算。 大魏即将开始的新皇执政之路,却由尉窈解开那四组木牍的时候,偏离她前世了。 洛阳城,太子宫。 元恪看着书案上的木箱,决定还是打开。 里面的四组木牍是他幼年时候,被兄长元恂关到奚官署一间土屋里,绝望间胡乱写的。那个时候元恂是太子,而他,因为和兄长同年同月生,又因喜爱读书,常被兄长猜忌。 那间土屋里全是书简,元恂令宫人锁死门,得意道:“你不是喜欢读书吗?今回不把里面的全背过,别想出来!” 就这样,没人给他送水送饭,他喊叫、拍打门,没任何回应,于是他认命地赶紧背书,期待兄长能说话算数。 元恪至今都记得那个夜晚,好漫长啊,虫子在地面不停地爬,好似书简里有多少文字,它们就能爬出多少种动静。 黑暗放大了爬虫,也放大了幼年元恪的恐惧。 那时令他灰心痛苦的是,第二天,仍无人管他,无人救他。于是他在快要坚持不下去前,将满心愤懑写在木牍上,但又怕给母妃招祸,加之心底畏惧极了元恂,因此这份“遗言”写得并不壮烈。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平城皇宫里卑微求存的皇子,在一天天建立自信的时候,他必须有胆气面对那段过往,才能真正的战胜胆怯。 先打开的这组木牍,按着缠绳的圈数,元恪知道里面写的是…… 啪!元恪把木牍倒扣在书案上。 被人看过了!他的灰暗,他的不堪,被谁看过了?! 他深呼吸两个回合,翻过来。 左边写的“阿兄我怕”,其实是“我怕阿兄”。 所以元恪才嗤讽那一年的自己连死都认了,仍不敢写明真正的心事。 右边木牍上的“不怕了”,是自问自答,告诉自己要死了,死了自然不用再惧怕兄长元恂。 而今木牍上“不怕了”三字后边,被添了句……欺我者皆杀。 “欺我者,皆杀。”元恪身边没留宫人,他轻声读出来,忽而一笑。呵,别说,添了这句话,心里怎么这么痛快! 就好像已经成长起来的自己,以最有力量之语安抚了若干年前的小阿恪。 他再解开第二组木牍。 果然如他预感,也被添了字。 小阿恪写的“一别”二字后面,被添的是……算了。 “算了?哈哈。”元恪被逗笑。 另片木牍上的“好眠”二字上端,被添的是……吃饱。 元恪再笑,摇下头:“没错,吃饱了才好眠,一别,呵呵,算了。好,听你的,算了。” 继续打开第三组木牍,他竟有点盼着也被添了字。 太好了,果然有。 他写的是,上牍:可信死后转生? 下牍:潜于周围。 死后转生,是许多人都假想过的,小阿恪也不例外。他害怕转生不了,化为野鬼,更怕因为死在那间土屋里,他的魂便会被一直困在土屋里,与虫子作伴。 如今陌生人在“潜于周围”前面仅添“金刚”二字,就将小阿恪的恐惧化解。 元恪解开第四组木牍。小阿恪:众生目中从无我。 补添语:从此我为众生目! 一拍书案,他赞声“妙”! 元恪现在虽是太子,但宫中所用之人不多,因此次日,他仍召节从虎贲薛直孝来太子宫。 元恪询问:“你进入旧宫奚官署时,出入那里的宫人可多?” “不多。旧宫里十分萧瑟,奚官署库房更甚,只有一名姓张的奚官女奴管理。”别看薛直孝取木牍匆匆来、匆匆走,凡能打听的,他全问清楚了。 “属下进入旧宫时,张奚官已经不在,她被平城的清河崔氏学馆聘走,担任女师。管着张奚官的只有一名女书史,姓陈,从迁都后,这名陈书史极少去奚官署,去了也是落个脚就走。据其余宫人说,陈书史是属下进旧宫的前天,打开了一间、也是唯一一间藏书的库屋,也是进去落个脚又离开了。” “再有,属下进旧宫之时,正值新学令的首次春考结束,恒州刺史元志给予春考首名学子的奖励,是进旧宫书库抄书三天。奇怪的是,这名学子被陈书史带到了废奚官署的那间废弃书库。” “属下进宫当日,此名学子恰好离宫,属下一众人就全没有见到此名学子。是名女学子。” 元恪耐心听着,而后嘱咐:“你去留台一趟,找到恒州的新学令公文,全抄一份。” 远在北州边境地的尉窈正朝着浚稽山方向驰骋。 今天是五月初十,兵演中经历的挫败、恐惧、以及最后的拼搏,都随着离开武川镇而成为过去。 少年人的成长,岂惧坎坷! “呜呼——”尉道子师兄超越尉窈、尉茂。 那晚兵演结束后,尉窈和茂同门相遇,他脖子上的掐痕第二天才严重起来,两天都说不出话。 不过现在…… “教过你那么多次,你看你的脚,到不了浚稽山,你就把野马踢死了。” “你不用这么频繁抖缰绳……” “又抖。” 尉窈气道:“你烦死啦!” “烦死又怎样,有本事你甩掉我啊。” 郭蕴在后方喊:“阿窈,你骑得太快了,等等我——” 尉窈兜马向后去。 尉茂只得减缓马速,唉,一个比一个慢,这得啥时候才能进浚稽山腹地啊。 这些天狩猎队伍全线散开,不以猎兽为目的,只以掳夺柔然俘虏数量计算射猎成绩。真正的猎兽比拼,是在返回平城时,在白登山进行为期三天的比赛,也就是赵芷猎熊的那座山林。 所以前方骑士趟过的路线,尉窈这些骑马慢的,再遇到柔然百姓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进入浚稽山深处的勇士里,有赵芷、元志、元镇将,以及各官长精挑细选出来的猛级别勇士。 至于尔朱新兴父子,他们和己族勇士返回北秀容了,定下入秋后送尔朱荣去崔学馆学诗。 山高草木深,赵芷和两位元氏官长沿着军事图,徒步攀登到浚稽山东山脉的高处,向下能看到不少柔然族民的毡帐。 元镇将“哼”一声:“胆子真大啊,估算着得一百多人吧。” 赵芷眼力好,说道:“一共四十六座毡帐,按一户四口人算,也得……” 元刺史赶紧接话:“昂。柔然人能生,按一户四口人,只少不多,绝对有二百多人了。” 元镇将夸赞赵芷:“其实你能数清毡帐数,已经很厉害了。” 咯粒粒……两块石子在赵芷的掌心里慢慢搓动,直掉齑粉。 留台:皇帝在外征战,留在洛阳处理政务的机构。 (本章完) 第92章 夜晚谈心 第92章 夜晚谈心 元志嗤讽元镇将,实则是为元镇将解围:“换你从小被人喝来唤去,每天每夜干粗活、拣羊粪,哼,你也识不了字,算不来数!” “唉。”元镇将重重一叹,“是。自从我听了赵猛士的成长遭遇,每每回想,潸然泪下啊。” 赵芷把石子一拍:“没完没了!” 她郁闷离远这二人,揪根草放嘴里闲嚼。她想尉骃了,从小到大,只有夫君从最开始看见她时,眼里就闪烁着星星,像草原上最亮的星星。 后方,元镇将使劲朝元志努嘴:快问问,怎么了? 元志也不明白,过来道:“他一个粗人,不会说话,别理他。” 赵芷:“不敢。民不敢与官斗,劳烦刺史跟镇将说,上回我扇的他泪下,是怕我女儿出事,着急了,以后不敢对镇将动手。” “昂。”原来把潸然泪下理解成了“扇完泪下”。元志憋笑憋得辛苦,赶忙指向山腹,问:“是等天黑杀过去么?” 他没带兵征战过,元镇将在武川镇主防御,同样比不得赵芷与柔然人的野战经验。元志只知从太和十五年起,柔然的主要军力便是西部的高车,因此他才和赵芷有这个约定,借大狩猎率领精悍武士从浚稽山潜向更深处的涿邪山,给柔然后背来一记突袭。 赵芷摇头:“不行。如果这些柔然牧民是兵户,我们就会打成一场恶战,太亏了。” “猛士说得对,他们一两天的又迁徙不了,我们不需着急。”元镇将赞成,他越来越惜赵芷之才,武艺强,不冒进。他又一次努嘴,悄声问元志:“卖我个人情,让她来我武川任戍主,你觉得怎样?” 元志伸出右手掌。 “你要五百匹战马?!太多了吧。” “我给你一巴掌!说正事,多多找人,把那片山腹围起来。” 奚骄、周泰、元子直不少帝室子也在山里跋涉,路线巧合,他们离山高处的刺史兵马已经不远。 尉窈与诸同门则才到浚稽山营地。营地乱哄哄的,比他们提早到的正在搭毡帐,负责营地的武官告知各族,不许动斧砍树,夜里不许在帐外点火,在前方探路勇士没送回消息前,不能挖灶煮饭。 营地内外有若干溪水,尉茂问:“谁去洗马?” 孔夫子寻过来了,对几名弟子说:“趁天色亮,都坐好,把落下的功课补一补。” 能听名儒讲诗,尉茂还洗什么马。 众弟子需学的第一首诗是《齐风》篇的《甫田》,尉窈、孔毨、郭蕴在出发前均提前背过,可是后二人很羞愧,这些天玩心重了,现在只记得诗序和诗句,注释与郑笺忘差不多了。 随太阳落山,夜色很快覆盖山脚。 尉窈、尉茂来到溪水边,两人从相遇后始终匆忙赶路,今晚还是头一回沉静下心说话。 “你头上的伤确定没事了?” “已经好了。那晚的兵演连我都恐惧,你是怎么有心思观察到那么多线索的?” 尉窈先愁眉苦脸感叹“被逼到绝境了”,然后开怀:“嘻,骗你的,我哪有那么厉害,是逃跑的时候,我看见有人在毡帐里朝我们招手。” “那个时候我才感觉不对,难道躲进毡帐就安全?怎么每对撕打的兵里,都无利器对砍?不说武川镇兵的装备,那个我不了解,单说咱们平城兵的环首刀呢?我竟不见一人使用。” “还有,除了假柔然兵攻进营区的时候使过箭,他们闯进营区后,我没见过双方用箭射杀人。再就是打架难道不骂骂咧咧么?”尉茂听到这被逗笑:“对,反正我打架时不会哑着打,总得抽空骂几句才能解恨。” 尉窈:“最后那些恶徒追上我们戏弄我们的时候,我从他们的说话里断定,肯定不是柔然人。” “你懂柔然话?你阿父教你的?” “我不懂。可他们装得太不像了,翻来覆去就‘哒啦哇啦、哇啦哒啦’几个字。” 她的笑声与溪水动静融到一起,叮叮潺潺,淌进尉茂的心间。他想,要是一辈子都有她在身边不停说话,该多好。 平城,崔学馆。 唱诗社第一批侍童共四十人,其中二十五名儿郎,十五名女郎。女郎的寝屋只有一间,被命令熄烛休息后,正当年少的她们哪能说睡就睡。 许娇晴侧身,手搭在胡乌屋的臂膀上,问:“今天的大课内容你全背过了么?” 侍童每天的任务已经定下,早上跟着女师早起,女师诵佛经,侍童们抄写诗章。吃过早食后全去听大课,下午练习唱诗,做些杂务。晚食后的时间随侍童自己安排,可温习功课,也可在院里玩耍。戌时末必须入睡。 胡乌屋装着快睡着的样子哼道:“没有。”可不能说背过,不然娇晴女郎绝对让她背一遍。 “哦。对了,我听说一件事,现在好多人都在说张女师装清高,故意为难我们。” 躺在许娇晴后面的侍童姓于,是永固县令家的女郎,她接话道:“她就是故意的,今天下午她突然问我库房打扫了没有,我说她没吩咐过我,她非说她说过了,是我没仔细听。气死我了!” 高柳县令家的辛女郎也加入进来:“她也数落过我,有次她光说让我整理库房,我就按我自己想的归类了,结果她不满意,然后我说……女师为何不早说?” 许娇晴:“她怎么回你的?” “她让我回去照镜子,让我看看自己鼻子底下长的啥。” 许娇晴:“你鼻子底下没东西啊。” 胡乌屋受不了这蠢伙伴,拉近她悄声告诉:“鼻子底下长的嘴。” 许娇晴顿时气裂了肺:“原来她讽刺你鼻子底下长着嘴不知道问她!” 胡乌屋用被子蒙住脸。 辛女郎话带哽咽:“可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啊!后来问了别人才知道的。她害我傻乎乎照了好久的镜子,难道她不能直接告诉我,以后听不懂的时候张嘴问她么?而且她当时数落我的时候,当着好多郎君说的呢。” 当、当! 屋门被敲响两声,张文芝在外面训诫:“戌时必须入睡,怎么还在吵吵?” 戍主:边镇防戍营的官长,有统兵备御权,分戍主、戍副,戍主相当于郡一级官长。 (本章完) 第93章 曲融挨打 第93章 曲融挨打 胡乌屋捂在被子里喊:“哪来的狗叫?” “哈哈哈哈……”太痛快了,满室大笑。 辛女郎更是瞬间解气,越过许娇晴,和胡乌屋挤一个被窝。 张文芝气得双腮发抖,满脸欲置人于死地的凶戾,此刻哪还有半点信佛的慈悲相。可恨她听不出来是谁在带头作怪,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一群小索虏!等着吧! 五月十二。 尉学馆。 今日尉骃给诗经一舍代课,讲解《魏风》篇的第一首新诗《葛屦》。课后,尉骃通知诸学童,十六日为本月的联考日。 曲融举手,关心询问:“窈同门参加不了联考怎么办?” “这个月大狩猎,参加不了联考的学子不少,官府定有安排。散学吧。” 尉菩提近来听不得“大狩猎”几个字,四月底加试的那场联考,他好容易考进学馆前三,结果尉窈的成绩仍回来排名,令他考进前三也无缘大狩猎奖励。 所以每天放学他都走最晚,免得路上被人指指点点的,好像考进前三成了丢人的事。 曲融也等到同门们都走,跟尉菩提说:“听到尉夫子说的了吧,我觉得窈同门回来后,根本不用补考。” “爱补不补。”尉菩提懒得多说话。 “我就是觉得我们看得那么重要的联考,在有些人那,并不重要。”曲融叹着气离开。 路上,他有点紧张,有点窃喜,他不信尉菩提不顺着他刚才的话多想。本来就是,他没说错,新学令把联考说得那么重要,结果呢,参加大狩猎的人已经够风光了,一个月的时间啊,在外面游山玩水,不用学习,凭什么连补考都不需补! 那他们这些老老实实学习的学子算什么?就因为考不到最好的第一名,就因为没有茂公子的显贵出身,就什么倒霉都得认吗?认了还得表现得高高兴兴吗? 凭什么! 曲融一进家门,早等着他的阿父抡起竹耙劈头盖脸就砸!曲融抱着头躲,不忘先把院门关上。 曲父边撵曲融边骂:“你个小畜牲,专门惹祸的小畜牲!家里拿那么多粮食供你,给你买纸买墨,你不好好念书,倒学会传瞎话了!” “屋里说、屋里说!”曲母挡在儿郎前,千万不能打破相啊,明天还得上学哪。 “你给我滚一边去!”曲父急了,今天别想护着这小崽子! 曲融趁机跑进主屋,然后扯着脖筋哭喊:“我又怎么了?我要是犯了错你说啊!我已经是读书人了,我都十岁了你还打我!都让街坊听见了,我怎么做人?” “你、你就不配做人!”曲父气得上不来气,老妻赶紧给他捋心口。 真是一对亲父子,曲融被这句咒骂震呆住,只觉得心口一缩一缩得疼,倒不过气息来。 曲父倒是缓过来了,大骂:“官府找到你姊夫那,说你在学舍传瞎话。你是不是说你有个同门进什么宫、抄什么书?是不是!你是不是败坏人家名声了,说人家不配得什么奖励?” “你看你生的狗东西,我一看他这样儿就知道没冤枉他!” 曲父斥完妻子,继续骂曲融:“州府奖给人家的东西,轮得到你说行不行了?你以为你跑到五舍去传,就没人知道瞎话是从你们一舍、从你嘴里编出来的?” “人家衙门查得清清楚楚!你姊夫的脸啊,在州府的大官跟前全丢光啦,你长姊挺着大肚子下跪,哭晕过去,你姊夫才没让人把你绑去衙门,把这事儿给揽了下来。” “呜——”曲母嚎啕大哭。 曲融瘫坐,浑身发冷。原来是为了前段时间尉窈去旧宫抄书的事,可他,可他…… “我就传了几句话。”他小声念叨,渐渐听不见阿父吼叫、阿母刺耳的哭。“谁人不在背后说人,谁没说过别人坏话,她就没说过我吗?哼,我不信。” “我才说了她几句啊,为什么闹到衙门去?为什么闹到姊夫那去?再说我说错了吗?她就是浪费了奖励啊,我为五舍的陈榆打抱不平,我又没说把奖励让给我。” “而且别人嘴都严实的话,我再编瞎话也传不出学馆的院墙啊。” “怎么到头来,又是我一人的错。你们为人父母的,不替我辩解一句吗?一句也行啊。” “只有杜夫子说过……” “曲融,不赖你。”曲融蜷在地上哭,恩师,我想你。 曲父太恨了,竹耙子到底使劲砸几下才解气,而且这是做给尉将军看的,不然怎么说得过去啊!儿郎多遭点罪,女儿那边的日子才能好熬点,那边毕竟是两条命! 柔然境内,浚稽山深处。 “杀——” “那边、那边!” 元镇将、元刺史凑齐千人精悍勇士后,四面包抄山腹的柔然部落,只要抵抗的,杀! 赵芷游走在一座座毡帐间,执弓箭射伤逃跑的人。凡她视线内,绝无能逃脱者! 突然,一支冷箭从她后方毡帐破开的洞里射出。 此箭之长罕见!箭头金光淬乌! 有毒! 赵芷闻风声、原地腾空、后翻。 箭带走她软垂下来的风帽。 落地、回首搭弓、箭发。 再一箭。 第三箭。 第四箭。 扑。 扑。 扑。 扑。 每一声,均是穿透那毡帐破洞旁边上、下、左、右位置。 第五箭,她斜身,目标毡帐门。 “呃!” 一箭穿透逃出来的那人脑袋。 “伏图——”看到这幕的柔然部民不顾生死冲过来。 这场小规模野战很快结束,由俘虏指认,赵芷射杀的伏图,正是柔然可汗的儿子郁久闾伏图。由此看出,赵芷最开始的推测是对的,山腹这些柔然部民全是兵户,非寻常柔然百姓。 元镇将确认伏图身份后,真是又喜又恼,喜的是这桩大功劳有自己一份,恼的是如果赵芷是他武川镇戍主该多好!唉,早知道还不如装糊涂,在元志伸巴掌时,答应给对方五百战马。 六百也行啊! 奚骄等帝室子、尉茂等勋臣子被允许过来了,由他们负责搜俘虏的身,五俘虏为一组,用长绳绑成一串。别小看打扫战场,后续的俘虏、物资押送任务,到时功劳簿里也会写上他们的。 盛夏好时光,洛阳北上通往建兴郡的路上,一队多方势力组成的人马悠哉而行,他们的目的地是旧都平城。 有十几个年少郎君在队伍里,其中一少年姓宗,名隐。 郁久闾伏图:郁久闾是柔然可汗家族姓氏。小说里情节纯属虚构,历史上伏图是公元506年继承的可汗位,在508年西征高车时,被高车王弥俄突杀死。 (本章完) 第94章 好朋友 第94章 好朋友 这些人马走在最前的,是任城王元澄派去平城,嘉奖元刺史礼乐教化之功的。中路人马是太子元恪派去平城,查访木牍添字事情的薛直孝等虎贲勇士。 今回是薛直孝第二次为太子做事,堪称心腹,但他深知并不悦的是,太子还遣了一名叫赵修的东宫侍从随行。 赵修无品秩,是皇宫里最低贱等级的奴仆,然而这一路赵修自恃是太子近侍,大小事情都和薛直孝作对,只要薛直孝不同意,赵修就不上马赶路。 最后一路人马,是掌管断狱的廷尉属吏、狱吏,这些吏员去平城的目的,是协助恒州州府查清往年积累的所有悬案。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纂因喜好断案,通过族中关系,跟随在这个队伍里。 宗隐等少年人,则因家中长辈是廷尉属官吏,才跟着出来游历,增长见识。 此刻正在爬浚稽山的尉窈,全然不知自己要提前遇见前夫了。 现下漫山遍野登山的人,全是狩猎队伍里骑射武艺最差的,二元官长从前线传来命令,除了守营地者,其余人都得爬过这座山峰,去西北腹的战场残地观摩。 野山无道,步步艰难。 尉窈和郭蕴相互帮扶着攀爬,忽闻前方的爬山者纷纷欢呼,没过多会儿,她们知道原因了。是俘虏被押送路过,每五个柔然俘虏被一条长绳穿缚,双手又都绕到后颈捆紧,令他们只能维持身体平稳走下山,无余力逃跑、反抗。 尉窈二人赶紧和旁人一样,拣泥巴、石块朝这些俘虏身上扔。 “打死你们!” “让你们作孽!” 奚骄在押送俘虏的人员里,他头回见尉窈女郎龇牙凶蛮的样子,觉得有趣,越看她,越想多看两眼。 “尉窈——”尉茂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草过来,快速把山腹那场仗讲一遍。其实无论勋臣子、帝室子,看到的都是战场全景,伏图朝赵芷射冷箭,被赵芷反杀等等的惊险细节,尉茂他们根本看不见。 “过去山顶,越往下越好走了。还有好多牛羊牲畜在山腹那,估计得让你们把剩下的牲畜赶回来,你上山、下山一定小心。”尉茂匆匆嘱咐完,跟上俘虏的押解,不断恋恋回头,直到瞧不见尉窈身影。 周泰讨厌尉茂,就格外关注,他轻撞一下奚骄,说:“看出来了么,尉茂那厮挺喜欢尉窈女郎啊。” “他们同姓,喜欢有什么用。” “不同姓也没用,我觉得尉女郎不是甘心做妾的……呜!呸呸呸,你干啥?” 奚骄给周泰嘴上糊一把泥,严肃警告:“你怎么跟尉茂斗我不管,但尉女郎是我同门,辱她的话,别跟我提第二次!” 尉窈到达山腹。 四十余大小不一的毡帐,每座帐篷上都有弓箭窟窿,地上到处是血迹,还有残肢和更可怖的东西。原本该草木清新的山谷,充斥着风都带不走的腥味。 “呕——” 不断有人呕吐,尉窈和郭蕴也是。 这才是经历了真正战役后的样子,郭蕴听着风穿破毡帐的呼冽声,感慨由心而生:“要是顺序颠倒,先来这里,我一定也能察觉出兵演那晚的破绽。所以,阿窈,你好厉害!你真的好厉害!夫子说元刺史可能要奖励你三等勇士称号,阿窈,我一点不嫉妒你,我为与你为友而骄傲。” 尉窈被夸得羞红脸,紧抓郭蕴的手回以称赞:“阿蕴,你那晚尽管害怕,但也绝对不抛弃我,你喊着‘不’的样子,是我有勇气和那些恶徒对质的力量来源。这份患难情,阿蕴,我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二位女郎,”有人喊她们,“我们要利用这里的地形、毡帐布局进行一次武演,你们参加吗?” 尉窈和郭蕴齐齐回道:“参加。”“可是我们只缺扮柔然匪的人了。” 尉窈摇头:“那算了。” 郭蕴小声问:“啊,为什么?” “咱俩这体格,让咱们扮柔然匪?他们哪是缺人,是缺傻瓜。” “好啊,你损我是傻瓜。” 这一晚,才来山腹的所有人都露宿于此,或许血腥气散尽了,或许已习惯,尉窈和伙伴并排躺在草地上,指着认识的星宿辩认。 由星宿,尉窈提及高娄的事,简单跟郭蕴讲述高娄的经历后,她说道:“我沿途摘了许多好看的野,把每朵夹在两枚竹片间,绑紧竹片,写着朵生长的地方,又在竹片上写了我当天的心情,我要把这些竹片寄给高娄。嘻,她一定会喜欢的。” “你怎么想到这种办法的,真好。嗯……作为你的朋友,我得帮你,这样吧,返程时候,我找人帮你把这份礼物送去怀朔镇怎么样?” 尉窈的小脑袋拱住郭蕴的小脑袋,她带着撒娇意味坦白:“本来就是求善良的阿蕴帮忙啊,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跟你说呢?哈哈。” 次日,平城。 张文芝总算亲耳听到一个讲她坏话的女侍童,是高柳县令的女儿辛纯。张文芝按捺火气,下午把辛纯叫进佛堂:“这有佛经十卷,作为唱诗社送给学子的礼物,你发给众侍童,月底之前均誊抄两份,每页不得改字,不得有错字。” 天!辛纯立即拒绝:“太多了,我们还要温习诗章功课,怎么可能抄完?” “侍童杂务也是你们应做的,又不是让你一人抄写,快去吧。” 辛纯撅着嘴捧走佛经,到达功课堂,看着学堂里都在背书的侍童们,她不知怎么措词才能说清楚任务,又不得罪人。 对了,找胡乌屋,胡乌屋聪明,肯定有办法。 “别朝我过来、别朝我过来……”胡乌屋早窥见辛纯的蠢样子了,越烦啥越来啥。她抬起头,微笑着问道:“辛阿姊拿的什么?” “佛经。是这样的……”辛纯一阵叽咕。 胡乌屋耐心听完,仗义道:“就这?交给我。” 她站起,放开嗓门,令尽头的那些男侍童也全能听见:“都别背书啦!张女师又交待活了,说咱们是侍童,不能只读诗,理应做杂务。张女师严令咱们月底前,把这十卷佛经抄出两份。谁有怨言去找张女师,可不关我们这些传话人的事儿!至于怎么抄,也全问张女师去,她只说了不能写错字、不能涂改,其余一律没讲明。” 辛纯呼口气,总算把这事推开了,她佩服道:“胡乌屋,你太厉害了!不行,我要跟你做朋友。” “我也要跟你做朋友。” “我也要、我也要。” 屋外,张文芝静静听着。胡乌屋?长安那破地方来的小贱婢!哼,总算找到作乱的劣徒祸首了! 赵修:小人,奸臣!元恪即位后,赵修因在东宫侍候过元恪,很快成为权比王公的佞臣。 崔纂:善断案,北魏熙平年间的廷尉正。 (本章完) 第95章 怀朔镇,高欢 第95章 怀朔镇,高欢 功课堂的屋门猛被拽开,张文芝来不及变换的凶相正入胡乌屋眼帘。胡乌屋掉头缩脖的返回原位,用两侧伙伴能听到的声量抱怨:“女师怎么爱听墙角呢?以前是不是也常这样。” 一日间,张文芝爱听墙角的毛病在侍童间传开,两天后,柳夫子养的鹦鹉“有来”都学会了:“听墙角呢,听墙角呢我。” 再说曲融,脸上被竹耙子刮到了,加上心灰意冷和心虚,他就每天骗家里去上学,其实是去盈居书坊寻志怪故事看。掌柜和厮役已晓得曲融是谁,不刻意敬着也不刻意疏远,下人嘛,最好别掺和主家的事。 今天曲融找到一卷简策,里面讲述一个叫“鲁饥没”的可怜孩童,因渴望死后转生,屡次自杀没死成的故事,感同身受的他难过不已,可惜这是本残卷,没有下边。 曲融觉得“鲁饥没”在自己心里活了,他不想把同样可怜的“小孩”孤零零留在书坊里,于是咬牙决定,用十张纸换这卷简策。 今天是曲融第一次买东西,紧张到话都说不利索。 掌柜一看是这个破故事,没收十张纸,做主送给了他。 曲融出门,巧了,正好和刚到竹笈街的飞鸣走了个迎面。 “今日小学休沐么?” “管得着么!” “喂,”飞鸣叫住曲融,吓唬道:“你手里拿的东西是不是从书坊偷的?” 曲融吵架的本事今非昔比:“狗偷惯了骨头,就以为人的食粮也是偷的。” “逞嘴能,我这就进去告诉厮役!” “快去。是不是不敢进?哈哈,不认字吧,不认字的都不敢进书坊。” 飞鸣手指点曲融两下,“哼”声冷笑:“你认字?敢问在哪个名学馆念书?还是后边巷子里的小私塾?” “尉学馆。勋臣尉族,小学馆。” 尉族?飞鸣顿时想到可怕的尉茂公子,刁奴承认这回看走眼了,未敢回嘴,一瘸一拐朝肆方向走。 和莫名其妙之人吵了场莫名其妙之架,曲融的郁气反倒消散了,明天是月联考,他犹犹豫豫来到学馆门口,最终还是在第二堂课时坐回去听课。 五月十六。 平城小学馆进行联考时,大狩猎队伍的第一批人员已经往回返了。马背上,尉窈回望郁郁葱葱的浚稽山,她知道阿母还在山里,或许已跋涉到再西北的涿邪山,那里更深入柔然。 “驾!”尉窈催马疾行,不再做无用思虑。重活一世后,她看清了许多事,也看不清越来越多的事,但无论阿父还是阿母,不告诉她的,她绝不多问。 尉窈有种预感,父母对她隐藏秘密,除了爱护之意外,还是对她的考验! 尉窈一想有这种可能,不禁热血沸腾,她喝令野马:“驾!” 千余骑士在辽阔草原竞相追逐,她每超越一骑,心境都比刚才恣意。松手,她学着那些骑技精湛者展臂高呼! “使劲跑啊野马!驾!阿蕴,孔师兄,前方见——” 尉窈、郭蕴、孔毨都不需参加最后的白登山射猎。在尉窈归家前,怀朔镇的高娄已经收到了那份礼物。 高娄把阿弟高欢从马背上抱下来,高欢懂事的蹲在一旁,看阿姊解开绳,取出木箱里的一组组竹简。 “上面有字,阿姊能念给我听吗?”小小的孩子,声音哑哑的,更惹人怜爱。 高娄摸一下阿弟的发顶:“当然能。”每对竹简全用麻绳捆着,双面皆写着字,高娄念:“五月初一,恒州大狩猎首天。” 反过竹简,她念道:“摘此于平城崔学馆。娄女郎,我们出发。” 高欢下巴抖出坑:“阿姊,你怎么哭啦?你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 高娄把麻绳解开,两枚竹简夹着一红色小,瓣已经干了,可颜色依然好看,依然香。“我不是难过,有人牵挂着我,我高兴。人太高兴了也会掉眼泪,来,你帮阿姊缠好,阿姊再解开别的。” “嗯。” “五月初二,恒州大狩猎次天。” “摘此于凉城郡葫芦海。此地为娄女郎收吾信、回吾信之地。尉窈共游。” 高娄擦拭眼泪,继续看,一一读于阿弟听。 五月初三……摘此于武川镇……宿吾友高娄东邻。 五月初四……似经历劫难重生……重新启程。 五月初十……摘此于浚稽山,望平城方向,望怀朔方向……五月十二……十三、十四…… “娄斤,阿欢,你们怎么还在牧马,天晚了,快回家吧。”镇上一邻人呼唤姊弟俩。 高娄回到家乡才知阿母已经离世,阿父整日与镇上的浪荡子弟饮酒欢歌,把三岁的阿弟扔给左邻右舍照看,照看的跟土猴子一样黑瘦。家里的田和存粮全被阿父败光了,高娄无法继续学业,只能带着阿弟砍木柴、拾牛粪,勉强度日。 高娄给自己改了名字,叫娄斤。阿母长眠地下,再也不会回来了,高娄只能用这种方式弥补阿母的遗憾,阿母一直想再生对儿女。 她把阿欢重新抱到马背上,这匹马是尉景送给她的“大蹄”,正如尉景说的,怀朔镇到处是牧草,把大蹄养得比在平城时还好。 “阿姊,你会给那位尉窈姊姊回信吗?” “会,不然她肯定等着盼着,我不能让她着急。” “那我能在你的信上,画上我想捎给她的心里话吗?” “当然可以,你是我阿弟,也是她阿弟。” “阿姊,你不许再哭了,我唱歌给你听。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 五月二十九。 尉窈在家里休息一天后,由阿父送她去崔学馆。这是恩师交待的,让她在崔学馆等着,待白登山那边狩猎仪式结束,夫子就会回来,带训义学舍所有弟子外出讲学。 尉骃送下女儿后,仍从进来的院门离开。等崔翁知道尉骃来过时,早追不上了。 “唉,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咳咳咳……”人上了岁数,过一月似过一年,崔翁的背再也挺不直了,近来咳得厉害,每天连两个时辰的踏实觉都睡不了。 再说尉窈,今天的课她没来得及上,便在院外头等着郭蕴。中午一放学,郭蕴第一个跑出来:“走,中午去唱诗社吃。致同门、尚同门、柳同门,我还叫了善义学舍的崔瑛,咱们都去。” 尉窈才喜滋滋应声“嗯”,郭蕴就把她拉到树荫下,小声说:“还有个可讨厌的人,也得和咱们一起去。” (本章完) 第96章 哪那么多凑巧 第96章 哪那么多凑巧 尉窈问:“谁呀?” 树上传来人声:“当当,小索呃。” 瞬间,尉窈二人从脖子至头顶发麻!她们齐仰头,真是又气又想笑,原来鹦鹉“有来”不知啥时候站在树枝间,盯着她俩絮絮重复:“登登登,小索呃,小嗷。” 郭蕴叉腰吓唬它:“闭嘴。” “小锁?当当、登登?”尉窈摇下头,实在难推测“有来”学的是什么话。 崔致、崔尚、柳贞珠出来了,同门间相互揖礼,道句“许久不见”。然后五人一起去约好的路口等崔瑛,崔瑛很快出现,元珩跟在道路的另一边。 原来是他。尉窈赞成阿蕴说的,这厮是挺讨厌的。 时候不早,七人朝固常禽林方向去。元珩撅根树枝,在尉窈眼前划拉一下,问:“大狩猎好玩吗?” “有元刺史带队,一路都挺好玩。” “哼,冬天的大狩猎才是真正的狩猎!你们这趟出行,叫郊游,哼。” 崔致浅笑规劝:“元郎君这话莫在外面说,不然要得罪全恒州勇士了。” 元珩怒气涌上,拿树枝指对方道:“你现在跟我说话了!我问你功课时你三天左脑袋疼,一天右脑袋疼的。” “咝——”崔致食指点一下自己额头:“今天又转移了。” 后边四个小女娘渐和崔致三人拉开距离。 柳贞珠告诉道:“我听我阿父说,元刺史狩猎途中传回两封信,是给你们学舍崔夫子和郭夫子的,让二位夫子多多劳心教导那些帝室公子。信里还点名让致同门每天抽出些空,给元珩郎君补习功课。” 柳贞珠的父亲便是出“全都考”试题的柳夫子。 郭蕴惊讶一声:“天哪。”她今早才返学舍,跟尉窈一样不知此事。 柳贞珠继续说:“我估计元珩郎君也被嘱咐过什么,跟变了个人一样,每天下午背着书箱找致同门,可致同门还得修习《尔雅》,哪有时间教他。” 崔瑛证明:“是像变了个人,上课都不捣乱了。” 郭蕴:“我知道了!这些帝室公子才来咱们学馆的时候,就有人说元刺史想让元珩拜孔夫子为师,没想到发生……考题的事,”她把“偷”字掩无声,“拜师之事就没人再传了。看来元刺史没放弃,是想绕个圈,让元珩跟着孔夫子的嫡传弟子学诗,不也相当于接受真传吗?” 尉窈听到这,回想起三月份的时候,元珩要求过她“要是有人让你教我学诗,你要坚决拒绝”的话。 糟了!恐怕元刺史目的根本不是让崔致师兄教元珩,而是她!因为崔致师兄体弱,且与孔毨师兄都同修两门学术,哪能腾出闲时间教元珩。 那么恩师的三名嫡传弟子里,就只剩下她了。 尔朱荣不算嫡传弟子,那几百匹马、骆驼和粮食,换的是训义学舍正式弟子的名额。 扑辣辣——一只鹦鹉从众人上空飞过去,应该是“有来”。 七人进入固常禽林,离近唱诗社时,听见穿出院墙的欢声笑语。 崔尚在前引路,给尉窈、郭蕴讲述唱诗社的规矩:“目前是侍童先学会几首诗歌,学子从六月起开始报名,以后每月可学两至三首诗歌,不过咱们学舍得七月才能来了。” “原先除了管理诗社的崔夫子外,只有一名教唱诗的张女师,前些天因张女师和侍童们起争执,崔夫子两边皆训斥,据说诗社很快还会再请一位唱诗女师。”郭蕴问:“还是从旧宫的女史中聘请么?” 崔致知道的比崔尚详细,回道:“不是。平城令举荐了一位长安来的女夫子,也姓张,叫张季娘,自述祖上是‘凉州三明’之一的张然明。” 但连崔致也不知晓的是,张季娘原是侍童胡乌屋家聘请的。说好了教胡乌屋学诗,到洛阳为止。 可是胡乌屋嫌弃张季娘教得不好,胡父总不能半道辞了人家吧,就这么凑巧,崔学馆的唱诗社急聘女师,胡父就先征求张季娘的意愿,然后再拉两车家乡特产,求平城令促成了这桩事。 “世上哪那么多凑巧。”胡乌屋盯着刚落在院墙上的鹦鹉,呢喃自语。 她趁佛堂周围无人,在走廊栏杆上洒下鹦鹉爱吃的谷粮,她再迅速掩身墙角,鹦鹉飞了过来。 此禽把谷粮一粒粒啄食完,飞到院中的一颗大树上等着。 张文芝提着食盒回佛堂,掩上门。 胡乌屋做了个抛掷的动作,鹦鹉以为她又洒好吃的,飞回栏杆,嗯?洒哪了?什么都没有呢? 张文芝有个习惯,打饭食回来,不立即吃,而是先念一段佛经,边诵经边敲响木磬,“登登、当当”间,屋外鹦鹉的小脑袋摆来扭去。 胡乌屋满意离开,她相信鹦鹉来来去去,总会听到些什么,学会说的。 她边走边开怀,有些人利用好了,和鹦鹉差不多,比如许娇晴,比如辛纯。闲言碎语嘛,得飞出这里的院墙才管用,才能把张女师与侍童间的矛盾夸大到人人皆知。 这不,也就一个月,崔学馆就着急再聘女师了。那个庸夫子张季娘…… “你就安心留在平城吧,等我到洛阳后,便可通过你知晓此城女学子的情况,嘻。” 前院,尉窈七人进入唱诗社的观鱼亭。 大狩猎期间,崔学馆买了批岛夷罪奴,有几个擅长烹食的,分出一个安排在唱诗社。所以今天他们来此的目的,就是品尝萧齐美食。 崔尚兴冲冲道:“此庖厨煮鲫鱼汤也是一绝。” 侍童们饭食简单,已经有吃完的,胡乌屋约着伙伴来前院观禽赏鱼。她们看见石亭被占了,而且亭内的人应是学子,于是转个弯去相隔不远的观禽亭。 辛纯装着逗笼中鸟雀,实则一一打量石亭里的学子。她示意伙伴们看尉窈:“那边有两位女郎面生,从没见过。快看那个喂鱼的,穿得还不如我家婢女的衣裳好呢。” “她也是学子吗?”说话的侍童姓邢,出身河间邢氏,是高柳县令举荐进入的唱诗社。 胡乌屋回她:“我没猜错的话,她就是尉窈。” “诗章魁首尉窈?!” “小点声。”胡乌屋不动声色间又一次引导言论方向:“说什么诗章魁首,其实是在咱们小学范围里对她的褒奖罢了,比咱们懂诗的成年学子多的是。所以你们可别捧杀她啊,咱们女郎这么有出息可不容易。” “乌屋,你心真善。”许娇晴揽住好友。 天这么热,还挨我这么近!胡乌屋暗翻白眼。 (本章完) 第97章 尉窈的还击 第97章 尉窈的还击 庖厨里的仆役陆续往石亭里搬抬食具,崔尚、元珩相互看不惯,还偏偏一起去庖厨看食材。 尉窈喂着鱼,一边观周围景色,一边听郭蕴几人说话。 “我以前就跟这些鱼一样,游遍池塘便很骄傲,觉得自己可厉害了。今回外出一趟,发现不懂的事情那么多,遇到事情时,那么的脆弱、慌乱、不堪一击。” 崔瑛撅嘴嘟囔:“好羡慕你们,下个月你们训义学舍一起外出游历,还不用联考。” 柳贞珠戳一下对方额头:“只是不参加六月的联考。你当我们出去玩耍哪,每人都得备课,但凡讲不好都会赘夫子的声望。闲下来时,我们必须把一刻时间掰成一个时辰用!不然七月的夏季大联考,训义学舍全垫底怎么办?那可热闹了。” 这话把崔致都逗笑。 木亭那边,胡乌屋叫来一个过路的馆奴,她给馆奴一只草编的蝈蝈,吩咐道:“你去那边石亭里问有没有一位尉女郎?如果有,把草蝈蝈送给她,让她猜猜诗社要教的第一首诗歌是哪首诗,她猜出或猜不出,你都回来告诉我们。那些人里若有人问你为什么单把草蝈蝈送给尉女郎,你就说训义学舍虽有二十一名弟子,但我们侍童独仰慕尉女郎诗章魁首之名。” 辛纯:“咦?你刚才不还说……” 胡乌屋瞪馆奴,怎么还不去?! 馆奴离开木亭,胡乌屋巧言回辛纯的疑惑:“你不是看到了么,尉女郎衣裳朴素,你以为她想啊,还不是家贫没办法嘛。所以我用草编的蝈蝈送她,当着她的伙伴面独赞扬她,是告诉她只要自强,便可和蒲草一样坚韧、勃勃生长,将来不会输于她周围的繁修竹。” 许娇晴大受触动:“乌屋,我能和你结识,真是上天赐的好运气啊。” 胡乌屋重重点头,娇笑:“你才知道。” 石亭里。 尉窈接过来这只草编蝈蝈,向馆奴确认:“她让你这么跟我说?一字不差?” “是,一字不差。奴正因为记性好才被调来唱诗社的。” 崔致放下手中茗汁,直言:“这招捧杀虽然拙劣,但是管用。就算我明知对方不怀好意,在挑拨我们同门友谊,我心里也微有不舒服。” 柳贞珠赶忙把脸侧向亭外,她听了馆奴的转述后,心里确实不甘,甚至烦尉窈了。尉窈只是一次考好,就永远比她强吗?比所有同门都强吗?经致同门提醒,原来自己上了别人的挑拨之计。 郭蕴夺过草蝈蝈扔水里:“真是什么人都有!你回去,告诉那个侍童……” 尉窈接过话,对馆奴说:“告诉她,我们需要五百只一模一样的草虫。崔师兄,咱们随夫子去周围县城,一定会遇到许多孩童,不如把草虫当成奖励,只要孩子们背过一首诗,一章句也行,咱们就把草虫当礼物奖给他们如何?” 毫不相识的侍童,敢无故挑衅她,别怪她还击! 崔致赞成:“好主意,下午我去找崔夫子说。”此崔夫子自然是管理唱诗社,教大学馆的那位女夫子。 柳贞珠冷着脸道:“五百只怎够,反正她们闲着,一千!” 馆奴慌忙应“是”,再问:“那尉女郎还回她们诗名么?” 柳贞珠嗤笑:“不是已经回了么!你跟她们说,谁蹦跶最厉害,谁就是诗名!”崔瑛摇头,向木亭方向投以轻蔑:“教的第一首诗歌要真是《草虫》的话,我可不来学。好好一首诗,成了贬人的损话、挑拨人心的诡计。” 元珩、崔尚回来了,二人各提着一篮子洗好的瓜果。崔尚瞧出柳贞珠在生气,打趣问:“怎么了?我才走一会儿,你和鱼打起来了?” “讨厌!”柳贞珠最后那点气消了,指着木亭里正离开的侍童,把刚才的事快速讲一遍。 元珩把樱桃核一吐,他就瞧不上这些汉家学子只会讲理的怂样。“你们等着!” 他弯下栏杆猛一抓,揪出条肥鱼,然后大步流星朝胡乌屋等侍童撵去。 “啊——” “打人啦!” “啊、救命!” 胡乌屋这些人一个没跑了,或轻或重全被鱼砸到了。 元珩把近日从崔致那受的气,全发泄出来了,一直把人撵到躲屋里才算完。他提着鱼回来,往塘里一丢,生命力至强的肥鱼骂出一串脏泡,游向假山后头疗伤。 傍晚间,大学馆那边给侍童布置了任务,用蒲草编一千只蝈蝈,明天傍晚前必须编完。 四十名侍童,三十九双抱怨的眼睛! 胡乌屋顶不住,这回必须“呜呜”了。 许娇晴撇撇嘴,算了,就不落井下石了。 辛纯摔打着一把草,话里带刺:“幸亏没让咱们拔草呢,不然一宿都别睡了。” 胡乌屋呜咽着辩白:“谁知道尉女郎心眼那么小,曲解我意思啊。辛纯你凭良心说,昨天我哪句话说得不好?我有半点讽刺她的意思吗?欲加之罪,完全是欲加之罪!而且她还怂恿人打咱们,你不怪打咱们的人、背后怂恿的人,反倒怪起我来了,昨天我还护着你被鱼砸了好几下呢。” 张文芝进来功课堂,面无表情道:“好了,相互埋怨有何用?我找了几个会编草虫的馆奴,剩下的你们一人编十只。” 几人异口同声:“谢女师。” 张文芝等这时机好久了,她语重心长劝诫:“我知道你们每人都出身一方权贵,但这里是崔学馆啊,最不缺的就是权贵。所以干嘛要跟那些学子结怨?到头来吃亏的只能是你们。” 她在众侍童间慢慢踱步,清冷嗓音继续:“莫忘初衷,你们来崔学馆的目的是听名师讲学,不是跟人斗气、拉帮结派。今天起,我希望你们消除对我的误解,我们同心并力把诗社的杂务做好,不要主动惹麻烦,才能腾出时间安心学习。” 张文芝停在胡乌屋身后,拍下她肩膀:“胡女郎,你说是么?别再教那只鹦鹉说些‘索虏’之类的话了,你啊,也不想想,我身家性命全系于崔学馆,敢这么张狂么?” “啊?”辛纯站起来:“不会吧?!胡乌屋你教鹦鹉学舌?那前段时间有人传夫子院的一只鹦鹉学人说话,说张女师爱听墙角,不会是你教的吧?” (本章完) 第98章 还有一事求将军 第98章 还有一事求将军 张文芝极满意的心念才下额头,就被胡乌屋一语轰回天灵盖。 “一点点小事全是被你这种人传成谣言的!” 有人送把柄转移冲突,胡乌屋要是不把握住,岂对得起在长安时别人给她起的诨号“胡诬诬”!“我只听说有鹦鹉学了‘听墙角’三字,这三个字前面没带着‘张女师’。” 辛纯:“可……” “诸位同门!” 胡乌屋迅疾呼喊,嗓门覆盖整间大屋:“我们每天在此功课堂学习,可以称同门吧?敢问有哪位同门和辛纯听到的谣言一样?如果有请站出来,我们这就去寻那只鹦鹉,看它会说的究竟是什么?我心坦荡,我是不怕对质的!” 辛纯张口结舌:鹦鹉当然、确实、只会说“听墙角”三个字,但侍童间相互传的就是“张女师听墙角”啊! 又不是她编的!! 她目含求助,挨个瞧向平时玩得好的伙伴:快啊,你们哑巴了?我就是听你们这么传,我才也传的啊。 许娇晴几人坐相端正,不谋而同躲避辛纯。 张文芝暗骂句蠢货,意图转圜:“胡乌屋……” 正等你呢! 胡乌屋:“张女师,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教鹦鹉骂脏话了?” “你几乎每天都来我佛堂前,洒谷粮喂鹦鹉。” “那是鹦鹉不能飞落佛堂?还是我不能去?佛堂是给你一人建的,连堂前庭院也是吗?如果女师真看见、听见我教鹦鹉说脏话,女师为何不当场制止?” 牙尖嘴利!张文芝此刻真恨自己担着女师的身份。小索虏可以胡搅蛮缠,她身为女师只能保持知情达理的伪貌。“好了,辛纯说话一向如此,你是聪明孩子!心宽些。” 胡乌屋见好就收,把许娇晴手中的那束蒲草拿过来,委屈哽咽道:“今天是我连累你了,得编这么多草蝈蝈,我自己多做些。诸位同门有谁编不来的,都给我,呜……呜……” 张文芝按捺烦躁:“辛纯,跟我出来。” “不是,哎?女师,她……” “跟我出来!” 一场草蝈蝈的冲突就此收场。胡乌屋才不怕和辛纯闹掰,失去个愚蠢伙伴,再找另一个就是。 开几朵,先叙一枝。 大狩猎最后一项猎兽活动,在白登山圆满结束。 元刺史、赵芷一行精悍勇士,终于在五月晦日下午及时赶回平城。 赵芷原本要在白登山找个隐蔽地交马、换装,不想又被元刺史请求帮个小忙。 事情是这样的。 洛阳留台的任城王遣使来到了平城,嘉奖元刺史礼乐教化有功,被嘉奖者不但有传授《诗》、《书》、《易》、《礼》、《春秋》的各馆名儒,还有新学令中表现优异的数名学子。 此为喜事。 叫人不喜的是,随使团前来的还有两拨人,时间紧,苟主簿先向元刺史禀述太子元恪派来的那拨人。 “有个叫赵修的力士,是旧日侍奉太子的侍从,迁都后也跟去东宫。那厮膂力惊人哪!从来到州府衙门,就叫嚣着让府衙武士与他比力气,掰断好几名武士的腕骨了……” “什么?”元志勃然大怒! 主簿一脸怫郁:“那厮是罕见小人!整日起得早、睡得晚,满府衙溜达,府兵正常巡逻走路,都得挨他踢遭他骂。太子遣的使团主事叫薛直孝,倒是忠厚,但他管不住赵修!刺史,赵修明天还要求出十名府兵和他比掰手腕,这可怎么办哪?” 元刺史思忖:“他能伤我们,我们不能伤他,不然太子面上不好看。” “道理是这样。还有就是,”苟主簿小声直言:“我挨个询问府里武士,他们的力气的确比不上赵修,没有故意输。”“嗯……那我自己上?” “属下不是这意思。”苟主簿脑袋摇出幻影。 赵芷换了寻常百姓衣出来了,仍用风帽遮额,半蒙面巾。“刺史,主簿,我先告辞。” 一官一吏眨巴着眼瞧她。“赵将军,元某还有一事恳求。” 崔学馆。 孔夫子赶在天黑前回来,命馆奴告知所有弟子,收拾好行囊,明天午食提前吃,午正启程,第一处游历地为高柳县。 告知尉窈之事还多一件。 尉窈飞快奔跑着,阿母来了,在馆外等她。多日的担忧在这一刻终于敢显露了,随着奔跑,她眼泪不停浸湿黑暗中的道路。 迎面走来一人,是奚骄,他这次也要随训义学舍去游历,离开白登山后他匆匆回府收拾了几件衣裳就来崔学馆了。 他看清了尉窈,尉窈没注意他。 馆外。 “阿母!”尉窈扑上去。 赵芷抱女儿入怀,搂松了不解思念,搂紧了怕女儿疼。“孔夫子跟我说了,你们明天就离城。” “是,我又要离开一个月。阿母,长大真烦!小时候我想把自己装在你们的衣兜里,现在真想把你们装在我的衣兜里。” 赵芷由着女儿撒够了娇才嘱咐:“这次出去不要贪玩落单,要跟紧夫子和同门,天再热也不要喝生水,要是下河,别往深处走。遇到乞儿不要施舍,遇到不平不要先出头……” 细细碎念的唠叨,诉不尽母亲的牵挂。 这次尉窈让阿母先走,直到看不见身影了才不舍挪步。 奚骄向后退,藏入路旁的树后。他刚才以为尉窈出了什么事,就掉头尾随过来,既然无事,他不想让对方看见引起误会。 赵芷回到家后,夫妻久别之事不叙。 她提起明天还得去州府的事:“元刺史说从洛阳来了名力士,叫赵修,军士出身,现在是太子的近侍。这人很歹毒,到了府衙后,每天都要约武士掰手腕,不掰折别人的腕骨,这厮就不撒手,已经废掉近十人的筋骨了。” “元刺史让我赢过他,不能伤他。” 尉骃揽着妻子的肩,听后感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平静生活,要么躲开风,要么斩断风。” “懂了,风是元刺史。” “哈哈,我妻聪明。” “夫君,你说我要不要趁机废掉赵修这恶人。” “恶不在此等小人,废掉一赵修,明日还有张修,李修。听元刺史的吧,还有,也是最重要的,护好自己,一旦有危险、被纠缠,躲不开,就斩风。” “懂了,这回的风是赵修。” 清晨,州府后院。 赵修一坐起,精神充沛。 (本章完) 第99章 掰手腕 第99章 掰手腕 出来屋门,这厮手上故意狠带劲力,“咣”一声,一边门板被拽坏在地上。 昨天才修好的另一边。 院里值岗的府兵犹豫,是现在过去扛门板?还是等这混蛋走远点儿再说?诸兵寻思间,赵修走到一兵跟前,并拢二指使劲捅一下对方额头,搡的府兵不得不倒退一步才能保住脖子不受伤。 “哈哈,我这人很好的,别害怕。你们官长呢,天都亮成这样了,还不来府衙?” 主薄提着没有火苗的烛灯出现于院门,闷着头边走边嘀咕:“得养只鸡,好半夜叫醒我。哎哟,吓我一跳,赵侍从站庭院当中干嘛?” 刺史府主簿这级的属吏,赵修目前不敢随意动粗,但是言语间嘲弄对方一下是可以的。他阴阳怪气搭话:“养鸡好啊,下了蛋能滚着玩,啧啧啧,我觉得还缺条狗,招之即来我跟前,哈哈。” 苟主簿笑容变愠怒。 赵修也停了笑,挽袖子:“怎么,这点玩笑都开不起?” 主簿转向值岗的府兵:“是听不出来么?侍从让你们赶紧滚蛋!快快快,正好,元刺史回来了,今早加晨练,赶紧都去演武场。” “我要洗脸!!”赵修大喊。 主簿:“我给侍从打水。”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讽刺我,苟主簿,侍从和侍从可不一样。” “侍从不但力气大,胆之大也令人佩服,三个字便把天底下主簿全骂了一遍。” “打水!!”赵修决定暂不跟此人斗嘴。 主簿朝井里扔个石头:“打了,听,多响。” “呼——”赵修抻动下脖子,行,你嘴厉害!等着,今天我要不拧断你们府兵十几只腕子,我就不叫赵修! 演武场里。 赵芷既然答应了元刺史,就早早穿过半城距离过来了。这里的院墙四周均栽着矮树,矮树和武器架中间的空地,有个半人多高的平顶石头。 平时兵卒都是站这块大石两边进行掰手腕比试,要是个子不够高的,脚下垫石板。 赵芷试了试高度:“可以。” 元志问:“咱俩比试一下?” “我力大,刺史先戴手套吧。” 不要。元志以大笑掩饰心里那点小念头:“哈哈,小瞧我,不用!我手糙得很。” 赵芷当先站过去,起手臂。 嘻——元志窃喜起手臂。 “啊呀松、松松松松松、咝——” 这是什么猛力天赋,把他手掌抓成鸡爪了。 一府兵过来禀报:“刺史,节从虎贲薛直孝求见。” 元志吼斥:“不是说了嘛,要是薛勇士来,直接请进!” 赵芷都看见薛直孝站在院门口了,心道:没一个省心的,帮完这次忙,以后再不来了。 薛直孝大步过来,向元刺史抱拳行礼后,好奇眼神环顾演武场的府兵。怎么各个蒙深色面巾,挡着半边面孔? “今日是有操练?”他比划一下面部。 “昂。”元志解释:“都是礼仪兵,晒太黑不好看。” 薛直孝全当听不出扯谎,歉意道:“赵侍从的事,刺史应当听说了,我实在无权管他,所以我想尽早为太子做完事,尽早返回洛阳。” “有什么我能帮上的,薛勇士可直言。” “我想请刺史帮我抓两个人。” “平城人?” “是,都在平城县。一个曾是旧宫的奚官女奴,姓张,现在被崔学馆聘去了,另一个是《诗经》春考的首名学子,姓尉名窈。”元志一个极大的跨步,停于薛直孝和赵芷中间!“见谅,今天裤子卡裆。” 他右手背在后,拼命朝赵芷摆动,让她少安勿躁,然后愁容回绝:“平白无故把人抓牢里,难办啊。再说你不是不知,任城王遣使来嘉奖我平城的新学令推广,奖赏名录里,就有这名女学子。” 薛直孝赶紧解释:“刺史误会了,不是真抓,更不是抓牢里。怪我表述有误,此事不能让别人听见,得借一步详说。” 这一步没借成。 赵修来了。 薛直孝厌恶道:“怪不得我刚才无端心口发闷,他可真是一日比一日起早!” 元志:你心口是该发闷,换个僻静地方,你心都得被砸成扁的! 不用后头的主簿介绍,赵修朝元志抱拳:“元刺史,我是东宫侍从赵修,刺史总算回府衙了。” “怎么,我不在时,有谁欺负侍从?” “在东宫里,太子独喜我侍奉,为了和别的侍从有区别,太子会在侍从之前,加上我姓氏。或者,刺史直呼我名也可。” “知道了,侍从这么早来找我,有何事?” 赵芷发出一声轻笑。 赵修正好找台阶下,质问:“你笑什么?一府兵,如此没规矩!” 元志:“武艺强的人,规矩都浅,侍从不也如此。” 赵修:“刺史以前为洛阳令时,我就听说你敢与御史中尉争道路,是陛下亲自处理,让你们分道扬镳。今日一见,元刺史果然如传言中刚直,不畏强权。”他咬重“强权”二字,意指东宫。 赵芷不耐烦了,粗着嗓门问:“还比不比掰手腕了?” “呦呵?”赵修抻下脖子,把俩袖管全挽上去,“见过横死的,没见过急着找死的。” 他先站到石头那,起臂催促:“来!” 赵芷过去,起臂。 二人手一搭。 一撂。 赵芷松手:“好了,我赢了。” 赵修看一下自己被摁平在石台上的手,不是,刚才怎么回事?回忆不起来了呢。 “等等,刚才不算!我还没开始运力你就掰了。” “麻烦,你运好力叫我。” “你个……”杂碎二字憋在赵修齿缝里,“三轮两胜,刚才算我输。来!” 赵芷起臂。 二手一搭,连停顿都没有,她压倒赵修的手。 这个过程有多短?薛直孝想凑近看,抬起的腿还没落呢。 奇耻大辱啊!赵修呼嚎:“还有一轮!” 元刺史提醒:“不是三轮两胜么?” “我说的是左、右手,各三轮两胜才算赢。” 赵芷:“随你,来。”她先起臂。 赵修眼珠一转,向薛直孝说:“我手出汗了,这把你替我。”反正右手局已经输两回。 试就试!薛直孝一直不服这狗奴,什么膂力过人,都是看在太子面上的吹嘘拍马! 薛直孝站到位,起右臂。 他刚对视上赵芷的一双寒眸……咔! (本章完) 第100章 洛阳与旧都的教育差距 第100章 洛阳与旧都的教育差距 “嗷——” “什么动静?”骑射场与演武场一墙之隔,这里的府兵刚刚集合准备晨跑操练,便听见一声似猪似熊的惨嚎,诸人纷纷注视墙头。 “一定是那个赵修!又故意掰伤我们的同袍!” “我们还跑什么操,干脆一块上,把那小人砸成烂泥!” 群兵激愤,加上负责晨跑的武官同样怀着怨气,于是几十兵卒一起朝隔壁涌去。 他们才到院门,里头抬出个担架。薛直孝已然疼晕过去了,骨折的右小臂被一名军医揪着,随担架匆促行走。 府兵们刹住脚步。“怎么回事,抬过去的是洛阳那个姓薛的吧?” “明白了!刚才是狗咬狗。” “咝——小点声,别让主簿听见。” “那不关咱们事了,回去跑操。” 演武场里。 元刺史半真半假训斥赵芷:“不知道收收力吗?不知道薛勇士是太子派来做事的吗,打……” “咳!”苟主簿咳一声。你敢说打狗试试? 元志收住话,把气撒赵修身上:“赵侍从还比试吗?” 他又嚷主簿:“杵这干嘛,快去看薛虎贲的手臂还能不能保住!” 赵修“哼”一声,站到高石旁:“当然比。薛直孝仗着出身才进的虎贲军,我不一样,我是凭自己有膂力进的东宫!在太子跟前,姓薛的更不配跟我比!” 这厮直视赵芷:“而且就算我力不如你,你一府兵……敢掰折我手臂么?哈哈哈哈。” 赵芷起臂。“来。” 元志脸皮一抽,唤住主簿:“你就这么傻乎乎自己过去?把她!把这个惹祸的带过去赔罪。” 拿人粮帛,给人消灾。苟主簿二话不说,过来扯着赵芷就走。 赵修:“站住——站住!站……” 元志:“站什么站?不就掰手腕嘛,我跟你掰。” 他站到刚才赵芷的位置,起臂,言语冷而肃:“就算我力不如你,你一侍从……敢掰折元某的手臂么?” 要问整个州府谁接骨最好,当属地牢里一名专门剖尸、验尸的狱令史,此小吏姓管,名贤,诨号“闲事管”。 薛直孝太倒霉了,被抬进地牢的时候,摔下过担架一回。管贤接替军医,宗隐等一众洛阳少年围过来,看管贤如何接骨。 “嗷——”薛直孝又疼晕过去。 宗隐问:“不喂麻沸散么?” 管贤:“来不及了,要是等麻沸散起效,他这胳膊就废了。” 另名源姓少年说:“赵修怎么连自己人都伤?” “嘘,别乱说,我现在一听这个人的名字都打怵。” 宗隐不再看接骨,走到一边发牢骚:“真没意思,平城远赶不上洛阳繁华,回地牢里,案卷全不让咱们看,审犯人也不让咱们看。唉,我都想回洛阳了。” 源小郎:“旧都也不是事事都赶不上洛阳。我听嘉奖新学令的吏员说,他们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旧都私学馆的数量远比洛阳多,名师也如此。”一名冯姓少年赞成:“都说朝廷要在御道东建国子学,在城南太学原址地重建太学,哼,到现在也没见半点营造的迹象,怎么跟平城比?也就皇宗学厉害,但我们这种人能进吗?” 源小郎:“不用往远了扯,单说四门小学吧,只见着圈出地来了,然后就没动静了。你们再看平城,只要咱们上午出去,到处都能听见读书声。唉!” 狱令史管贤一边接骨,一边插嘴:“那你们该去崔学馆见识一下。应该是今天吧,他们有个最出名的训义学舍,要出城讲诗,不是夫子传学,是学舍里每名弟子于乡野诵授《诗经》。” “啊?学诗的弟子才多大,都能外出授学了?” 管贤“嗤”一声:“你们也不看看我们平城每月的小学试卷,搁你们洛阳的同龄学子,估计各个交白卷。” “放——屁。”薛直孝醒了,怒瞪此吏。 卯时半,平城角角落落又响起读书声。 诗经、论语、尔雅、孝经、春秋…… 尉学馆。 下了第一堂课,尉景问尉茂:“走不走?我陪你去送窈同门。” 尉茂瞥他一眼:“不赌气了?” 尉景因为没去成大狩猎,今早来学舍一见到他立即撅嘴别脸,尉茂不惯对方,也不理睬尉景。 好在尉景自己想通了。“算了,都过去了,怨我自己没考好。” 尉茂点头,回伙伴刚才的询问:“不去送了。训义学舍游历讲学之事已经传开,那些平时听不到名师讲学的学馆跟着去的一定不少,咱们赶过去,可能也看不见窈同门。” 尉景:“这倒是,你知道蓁同门今天为啥告假吗,去送步延桢。步延桢你还记得吧,离咱们不远的步氏学馆的,他们学馆就有学子要跟着崔学馆外出。” 其实尉茂不是不想去送,他想见尉窈,非常想,从浚稽山分开后,每天都想过她。这已经超过了同门之谊,正因为他清楚、确定这种感觉的异常,才让他开始思考将来怎么办? 由着自己的任性? 能由着几年? 再就是尉窈对于学业的追求,已经让他快马加鞭都赶不上了,她如此刻苦,是因为有理想了么? 她的理想是什么? 他不敢问,况且心眼多的尉窈也不会告诉他。 尉景的手在尉茂眼前摆动两下:“茂,你咋了?觉得你跟变了个人一样。” “阿景,我要跟你说件事,以后除了练习骑射,我不玩耍了。你看窈同门,她凭自己的本事已能外出讲学,咱们呢?咱们的见识跟她越拉越远,我不服输,我要追赶她。” “我也要跟你说件事,我不打算在平城了,夏考过后吧,我便去朔州找我阿父。我喜欢骑马,喜欢学武,喜欢四处逛交朋友,不喜欢拘在窄窄的学舍里学诗。” “有学问是本事,擅骑射、善交往也是本事。” 人长大后总要分别的,尉茂在心里加一句,除了夫妻。 午时,崔学馆。 唱诗社接到消息,愿意跟随训义学舍外出游历的侍童,两刻时间内去馆外道路集合。但是侍童全程只能步行跟车,还得辅助学子整理保存文具、笔记等杂务。 “说得好听,这是真拿我们当仆役啊!我才不去呢。”许娇晴嗤之以鼻。 一小郎应和:“我也不去。外出一个月,半个月都得走在路上吧,就不能听大课了,训义学舍是好,但别的学舍讲诗也不差啊。” 胡乌屋:“我去!” 北魏洛阳国子学建成的文字记载,最早为“正光二年(521年)”,小说里现在是498年。洛阳太学的建成时间,与国子学差不多。【小说因为情节所需,会在洛阳国子学这方面情节上,在原本的历史上做更改。不符合历史之处,勿考究。】 “四门小学(树小学于四门)”的建成时间,可参考宣武帝(小说里现在的太子元恪)的诏书,他在延昌元年(512年)责令“太学、四门明年暮春令就”。 (本章完) 第101章 元静容的警告 第101章 元静容的警告 胡乌屋非不怕吃苦,她是听张文芝讲到“帮学子保存笔记”时,突冒出个想法。 如果她把笔记里内容记住,哪怕只记十首诗,到洛阳后,她便可以一字不差当作自己所学授于旁人。洛阳隔着平城千里之外,谁能知道她传授的内容,是抄的平城崔学馆的! 就算过个几年被人察觉,那时候的她,岂是现在的侍童胡乌屋!必会叫所有不服之人闭上嘴巴。 午时一刻。 馆外大道,训义学舍的牛车于一侧道旁排开,载粮食与杂物的辎车五辆,载人出行的只有两辆,且这两辆都是木板车,不仅没有遮蔽顶篷,车板上连席子也不铺。 孔夫子尚没过来,尉窈等二十一名弟子全在这了,她这才知道奚骄也要去,另有崔族及姻亲子弟十几人,均为快到今年入学年龄的孩童。另有部曲勇士、杂役等,大概二、三十数。 午时二刻。 胡乌屋与另名女侍童邢航气喘吁吁跑到了,整个唱诗社就来了她俩。 邢航一看车马分配,明白了,她欣喜道:“原来都得步行!是学馆考验我们敢不敢吃苦,根本不是把我们当奴仆。” “我早就猜到了。”胡乌屋编瞎话随口就来,她往馆门大道一瞥时,赶紧揽着邢航面朝辎车。“别回头,前天拿鱼打咱们的人来了。” “啊?他也去?那怎么办?” “嘘——别说话。你现在回头,快!” 邢航被催得莫名其妙,回过头正见元珩走到了跟前,才明白胡乌屋什么意思。 幸好元珩几乎每天打架,根本认不出前天拿鱼揍过的侍童长什么模样。 “胡乌屋你……” 邢航明知被利用,可恨没证据,因为胡乌屋现在也从容神色了,还冲着元珩过去的方向一扬下巴,得意道:“太好了,他认不出咱俩。” 帝室子不只元珩随行,午时三刻,元子直、元凝、元静容三人也来了。他们算是帝室子里肯上进的,功课每月都有进步。 训义学舍的女学子一共四人:尉窈、郭蕴、柳贞珠、崔琬婉。 元静容径直来到她们这,不说话,往车板上一坐,一腿屈在上,一腿耷拉地。 尉窈牵过郭蕴的手,向元静容揖礼:“元女郎。” 元静容“嗯”一声,晃荡着腿。 柳贞珠气坏了,但同门已经揖礼在前,且元静容似笑非笑在看她和崔琬婉,她二人只好也揖礼。 元静容独看尉窈,再看奚骄所在的方向,而后她“哧”声笑,原来奚骄恰巧在往尉窈这边瞅。 元静容:“尉女郎,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尉窈纳闷上前,元静容示意她再靠近,她只好附耳过去,元静容悄声道:“你,永远不要喜欢奚骄。” 呼……尉窈只感脸上被喷了层火焰,灼得她粉腮粉鬓榴色耳。 “我没有。”这三字,她回得果决。她不喜欢奚骄,喜欢他的是前世的小阿窈。她从重生后第一次偶遇奚骄就非常清楚这点! 但往昔岁月难割离,那段岁月里的阿窈,是成年尉窈的一部分,所以她每每脸红、涌起怦然心动感的等等反应,只是对那段记忆羞涩、难忘却。 尉窈更加清楚的是,记忆里的奚骄,是小阿窈自以为了解的奚骄,不是真正的奚骄。 元静容目含挑衅,令她脸上的异红很快下去。 “没有就好,看你急的。你们孔夫子来了。” 午正。孔文中带队,训义学舍向东北城门方向出发。 夫子骑马,学子步行,一路有小学塾的夫子率领各馆学子跟上,街边追逐、打听情况的百姓也跟着越来越多。 “看着像学子,这是去干什么?” “我知道,是外出讲学的,看那个人,就是鲁郡名师。前些年陛下在鲁县给孔姓四人封了官位,这位孔师就是其中之一!” 步氏学馆的五名学子由夫子带队,加入到崔学馆队伍里。 尉蓁扒拉着人群,追着与步延桢告别,她又加快脚步,追到队伍前,太好了,看见尉窈了:“窈同门,尉窈,尉窈——” 可是街上太吵,尉窈没有听见。 城门口。 任城王遣的三名属吏在此等候,主事者姓袁名翻,另有三名洛阳少年厚脸皮跟着,分别姓冯、源、宗。 孔夫子下马,与袁翻见礼,简单寒暄后,袁翻一众人跟上队伍,同去高柳县。 此过程里,宗隐三少年挨个打量训义学舍的学子,尤其女学子。宿命难解,宗隐的目光落在一名女学子身上后,再也移不开。 这就叫一见倾心吧。 “她……”好文雅,好纤弱,静静站在那,便如洛神赋里说的“若流风之回雪,若芙蕖出绿波”。 此刻尉窈不经意一瞥,也看见宗隐了,她若无其事转回头和郭蕴说话,心里想的是,原来前世宗隐说他之前来过平城,就是这次啊。 又不禁想,自己对他真的没有半点喜欢,重逢的心情不起波澜,只比陌生人多一分厌恶。 高柳县在平城东北方向,出来城后,大片的田地使人心情愉悦。走累的学子不时坐到板车上,没一会儿又被硌下来,欢声沿路充斥,引种地的农人们翘首观望。 袁翻回首,问孔夫子:“那名女学子就是尉窈?” “是。” “此次嘉奖名录里,只有这名女学子非显贵出身。” “呵呵,我这三名弟子,其实最看重她。” 袁翻诧异不已,细想,又符合道理。崔致少慧,出身清河崔氏嫡系,孔毨是孔家后辈的杰出少年,倘若尉窈的才赋不明显超过崔致、孔毨,孔夫子怎会不计此女郎寻常出身,破例收为嫡传弟子。 宗隐和两名伙伴源翼、冯行嘀咕一阵,你推我搡后,宗隐鼓足勇气来到尉窈近前:“女郎,我从洛阳来,我叫宗隐。” 尉窈躲到牛车另侧。 “女郎……” 元静容夺过奴役赶牛的鞭子,作势要抽宗隐:“起开!” 宗隐嘟起腮帮,源翼过来给伙伴撑腰:“你一女郎这么凶。” “你也起开,不然连你一起抽!” 冯行撸起袖子,正打算也过去,忽然头顶紧疼,发髻被奚骄揪住,直接把冯行拽倒进道旁的沟里。 (本章完) 第102章 郊野讲诗 第102章 郊野讲诗 源小郎两边救火,扯住宗隐一起把伙伴拽上沟坝。他低声嘱咐:“算了,先忍着,强龙不压地头蛇。” 扑嚓、扑嚓——元珩觉得这个嘀咕说话的似心眼最多,朝对方连扔两把土。 忍不了了,源翼瞋目竖眉:“我日……” “别冲动。”宗隐死死抱住他腰。 源翼指头连点元珩两下,咽下这口气。 “怂货。”元珩冲这三人做个抹脖子的动作。他是瞧不惯尉窈这些汉家学子,但是在外头,他和这伙讨厌鬼是绑在一起的,怎容洛阳来的狗屁浪荡子随意招惹,当他们学馆的女学子是什么! 另一边,元静容把鞭子塞尉窈手里,横眉刀眼地教她:“那人再来扰你,你就这样——”她做个抽打姿势。 尉窈点头,使劲比划一遍。 郭蕴侧着脸憋笑。 元静容被气笑:“你挠痒痒呢!” 尉窈再比划一下:“我多练练会学会的,元女郎,刚才多谢你为我解围。” “嗯。”元静容坐到车板上,背朝尉窈几个,腿悠哉晃荡几下后,她忽然放声唱:“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尉窈和郭蕴相视一笑,同唱:“一之日觱发,二之日……” “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柳贞珠、孔毨也跟上。 元子直声起,为只有女子声的歌音添加了一种平衡韵律:“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接下来,元珩也放开歌喉,凡会唱的学子们在《七月》诗的第二段全部跟上。田野农民里竟也有会唱此诗的,只不过曲调跟学子们唱的不相同。 孔夫子大感兴趣,下令:“去,谁记曲快,过去寻人,把此曲学会。正好,已走了一段时间,都在此休息吧。” 袁翻感叹:“到底是百年都城啊,人杰地灵,先说好,两种曲都要教我。” “尉窈学曲最快!”好几人同时说的时候,尉窈四名女弟子已经手挽手冲下坝沟,尉窈回首喊:“元女郎,快啊,来!” “嗤,一群胆小鬼叫我壮胆。”抱怨归抱怨,元静容还是追过去了。 胡乌屋走到垂头丧气的宗隐三少年那,轻言轻语问:“你们是哪个学馆的?” 冯行回她:“我们是洛阳人。” “哦。”那就是没有学馆念书呗,胡乌屋掩藏鄙视,再询问:“我以后也要去洛阳,洛阳比平城热闹么?” “热闹多了。” “可我听说那里学馆很少,是么?” “才迁都几年,以后肯定胜过平城的。”仍是冯行应答。 胡乌屋又道:“你们挺勇敢的,刚才竟然和那些帝室子打架。” “他们是帝室子弟?” “嗯。崔学馆接收学子从来不论出身,高贵如帝室子弟,贫贱如那个尉女郎,只要肯上进,崔学馆均同等对待。”胡乌屋指着田野方向,声转低,“衣裳料子最差的那个。” 是她!宗隐急问:“她姓郁?哪个郁?” “勋臣尉氏的下等族民,你说哪个尉。” 宗隐十分不悦:“你很高贵么?” 胡乌屋眼眶顿时发红。 冯行心生怜惜,数落伙伴道:“你干嘛这么说女郎,别理他,我姓冯,你姓什么?”“哼!”胡乌屋装着赌气离开他们。一群连学馆都没进过的人,在洛阳顶多是低级官吏的亲族,哼,也配问她姓什么! 宗隐的郁闷一扫而光,站起来向田野眺望。她姓尉啊,他知道她姓尉了。 尉窈五人学会了歌调,踩着田垄往回走,两只蛤蟆蹦跶过路,崔琬婉害怕,想等着蛤蟆过去她再过,元静容烦得“哎”一声,连泥带蛤蟆一起撅飞。 沟坝很陡,孔毨、崔尚把尉窈几人拉上来,元静容不用。 高柳县离平城有百里地,今天肯定走不到,孔夫子有意锻炼众弟子,傍晚时停车乡野,让弟子们跟着仆役学习扎毡帐,挖土灶。 这个时候,节从虎贲薛直孝的麻沸散劲过了,睁开眼,好一会儿才回想起自己为何受伤。 守着他的狱令史管贤赶紧唤府兵去找位官长过来。 “我在哪?” 管贤:“在牢里,这两天要审很多案子,官长常在此,所以你在这里养伤最安稳。” “现在什么时候了?” “不知道。按着麻沸散的时辰算,应该快酉时了吧。” 接完骨后的薛直孝疼得直叫唤,管贤只好给其服了一剂药。 主簿过来了。 薛直孝问:“伤我的府兵呢?既是比试,不要因他伤了我就惩罚。” “薛勇士别管这些了,安心养伤。” “赵修呢?” “逛坊市去了。” “你们可得找人跟好他,别让他伤无辜百姓,损太子声名。” “放心。” “元刺史呢?” “陪赵修呢。薛勇士有事可以和我商量。” 薛直孝想试探的全不如意,气地闭上眼。他最不满意元刺史,简直分不清主次,赵修连太子交待的什么事都不知,陪他干什么! 华月普照。 东四坊的池杨巷口,牛郎君在徘徊犹豫。崔翁病了,时常不清醒,唯一吐露的话,是重复着一个人名“尉骃”。他逼问僮仆峨峋,知道了尉骃是尉学馆的夫子后,打听到尉家住这条巷里。 崔翁怎会如此惦记一个姓尉的人? 峨峋说他只知道“尉夫子是翁的心结”,什么样的心结?解开后,翁的身体能好转么? 牛郎君想了想,还是离去。他不能冒失去尉家敲门找人,尉骃未必肯跟他去探望崔翁,不然峨峋早找过来了。所以他得琢磨个办法,制造机会结识尉骃,有的读书人心眼直,说不定几句赞美、几杯酒下去,便能试探出对方与崔翁的关系。 郊外被月光照得更亮。 学子们露宿之地的里长带着邻里十几孩童来了,今晚是讲诗的第一夜,讲诗人是崔致,讲解的是《郑风》篇的第一首诗《缁衣》。 该篇共二十一首诗,对应训义学舍的二十一名弟子。尉窈写字最快,由她做记录,过后会和夫子给的课业笔记做比较,看崔致有无漏讲。孔夫子允许诸弟子在他给的内容之外加入自己的理解,但是能照着笔记讲、回答出孩童的提问已经不容易,再延伸讲授就更不容易了。 宗隐对诗没兴趣,他不时踮脚,可是怎么都瞧不见心仪的女郎。近旁唯一的树被那个恶女郎占了,这可怎么办?还是源翼有办法,与冯行轮流将宗隐扛到肩头。 “看到没?” 兼职写作,熬夜熬不住了,四月的更新时间调整,第一更调到中午,仍是每天两更。见谅见谅。 (本章完) 第103章 苦学者尉窈 第103章 苦学者尉窈 宗隐已经回不出话。他从未见过书卷气如此浓的女郎,烛光映照中,她一手竖执卷,一手横执笔,从容贞静,宛如画中神女。 尉窈侧边位置,胡乌屋终于挤过来了,她裙下双脚横扎马步,防止别人把她挤走。“我是唱诗社的侍童胡乌屋,张女师让我来的,让我帮忙整理笔记。” 尉窈看眼对方,浅笑拒绝:“我写的不用你整理。”她速记越发精练,过后只有自己才能正确添字添句把内容展开。 贱婢!胡乌屋心里骂,脸上笑,反正她占下这个位置就绝不走。 听崔致讲诗的孩童遇到困惑了,按里长嘱咐的举手询问崔致,尉窈趁这个空,从旁边拿几只草蝈蝈给胡乌屋:“看出你想帮忙了,你过去,看哪个孩童好学就奖他个草蝈蝈。” “哦。”胡乌屋只能接过。罢了,她匆匆掠过对方写的一列字,词意非常精简,现下取到手也没用,由此可见,这穷家女处处心机颇深。 胡乌屋很快逗得那些孩童争先恐后和她玩,里长不愿意了,逮着一孩子狠拍腚,这正是胡乌屋要达到的目的。 她俏皮样子吐下舌,把剩下的草蝈蝈塞给一个孩子。取不到笔记,她当然要好好听崔致讲,穷家女还想支使她干活,呸! 冯行被这个女郎的灵动活泼吸引,问伙伴:“她是不是说过她要去洛阳?” “你这眼光,怎么喜欢这种女郎?”宗隐摇摇头。 冯行不愿意了,讽道:“总比你强,喜欢穷家女。” “穷家女怎么了,你又富到哪去?再说了穷家女懂诗,会写好多字,你行么?” 源翼来回瞅着他俩,越听越烦躁:“咱们不是出来见世面的吗?怎么成了选女郎了?你俩再这样的话,我丢不起那人,明天就回平城!” 快戌时末,崔致讲完了《缁衣》。 尉窈活动下手腕,要接着把完整内容写出来。崔尚、孔毨从辎车里抬出个小书案,方便尉窈伏案写,郭蕴也去找来两盏烛灯增添亮光。尉窈笑盈盈谢几位同门,对面稍远处,坐在黑暗里的宗隐随着她笑而笑。 里长带着孩童们道别了,步延桢等小学塾的学子们立即围上崔致,纷纷请教问题。崔致虽很疲惫,可是不管谁问,他都耐心细细解释。 袁翻很是羡慕,对着孔夫子感叹:“洛阳学风何时才能如此啊。朝廷年年都议,要在城南建学馆,可是陛下一年到头全在外征战,唉……今年已经是迁都第五年了,五年、五年!” 五年能耽误多少正值学龄的孩子! 孔夫子能说什么,陛下于乱世里推行诗书礼教,已然是天下儒生之福。征战有错么?要巩固新都洛阳,就必须与萧齐争夺长江之北的土地。 儒生不能只看到自己苦,难道兵士不苦么?耕田者不苦么?纺织者不苦么? 夜深。 尉窈四名女学子和元静容同住一毡帐,走了一天路,其余人熬不住了,已全入睡。尉窈怕烛光影响她们,就提着烛灯出来,在帐门两步外背诵笔记。 大狩猎,还有这次的游历,让她落下的功课越攒越多,而且她有每天温习之前所学的习惯,感觉时间越来越不够用,那就从睡眠里挤时间。 奚骄提灯过来,把这盏灯放她旁边,小声道:“灯暗伤眼。”说完即走开。 没多会儿,元子直提着烛灯路过,看了尉窈一眼,继续朝前边巡视。他们儿郎已经分好了工,晚上每时辰由两个人巡一遍营地,以防守夜的仆役偷懒贪睡。 但是元子直没想到交岗时候,尉女郎还在看书!他忍不住过来问:“你不困么?” 尉窈悄声回他:“用冷水洗下脸就行。” 元子直咧下嘴,寻思我是让你教我方法吗?好吧,这种苦学程度,他是做不到。 如果尉窈没经历前世弃学的悔不当初,没体会到那种后悔里有多恨!!她也做不到。 况且读书人里的普通百姓太少了,她将来要和那么多权贵出身的读书人争,只凭是恩师的嫡传弟子可不行。她得有真本事!得真的读万卷书! 天未亮,刺耳鸡鸣声叫醒沉睡中的学子。 元珩怒气冲冲撩开帐门:“哪来的鸡叫?” 元凝挤开他:“你不知道么?昨天里长带来的礼,给孔夫子的。”“我们一路还得拉着鸡?辎车里哪有空?” “你是不是傻,送给咱们吃的!” 朝阳升,炊烟斜。 尉窈连喝两碗鸡汤,真香,一宿的困倦全补回来了。 “你的碗。”元静容示意尉窈递过碗,她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尉窈,嫌弃道:“我早上不愿吃这个。” 尉窈盯着对方碗里的鸡腿肉,你要是也不愿…… 啪啦,元静容把鸡腿肉也倒过来。 “我也不愿吃这个。” 尉窈笑,小声道:“谢元女郎。” “哧。”元静容心里涌起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也因如此,她看向那个舀饭的仆役时,十分厌恶!真是欺负人没够,别人的碗里都有肉,就尉窈的碗里是清汤。 学子们启程时,天色已大亮。 今天看路上风景,没了昨天的新奇感,柳贞珠、崔琬婉脚底都磨伤了,大部分时间坐在车板上。 胡乌屋、邢航二侍童紧跟在训义学舍队伍后方,她俩也脚疼,这时候就能看出区别了,再难受也没有牛车乘坐。 胡乌屋私语抱怨:“侍童也是学童,比崔学馆学子们差在哪呢?” 邢航不言。自昨天启程前被胡乌屋利用,她就长了心眼,对方问的这句话,细思,怎么回都是错。 可是胡乌屋有的是招数:“你也觉得我们不比他们差是吧?” 邢航不得不开口:“我没这样说。” “啊?你还真觉得咱们侍童比不上这些学子啊。” “我也没这样说!” “邢同门,你咋了,是不是累了?嘻,你等我。” “哎?” 胡乌屋挣脱邢航的拉扯,她跑向尉窈几人,问:“我是侍童胡乌屋,昨天和女郎说过话。我们诗社另个侍童脚疼,快走不动道了,能不能让她坐会儿牛车啊?一小会儿就行。” 郭蕴向后打量,问:“是那个女郎?” “是。” “让她过来吧。” 崔琬婉的长相圆脸、圆眼、圆鼻头,不笑都天真可爱,她称赞道:“这个胡乌屋还挺会照顾人的。” 胡乌屋自己跑回来了,因为跑得快,差点崴倒,她歉意解释:“算了,她怕生,不好意思过来。”说完,她略显瘸地往回走。 柳贞珠喊住她:“你这样怎么走路,快上来吧。” 《洛阳伽蓝记》城南卷的《高阳王寺》篇记载,北魏正光初年(520-525是正光年间),一名叫荀子文的十三岁儒生,住在城南,当城东有儒师讲《服氏春秋》时,荀子文还得去城东听课。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至少洛阳的官学,到正光年间的时候依然不盛行。 (本章完) 第104章 尉茂和尉夫子 第104章 尉茂和尉夫子 就这样,胡乌屋跳上了牛车。 尉窈见道旁野颜色好,进到草丛里采摘,郭蕴现在是尉窈走在哪,她跟在哪。“大狩猎的时候就看出你喜欢,我帮你采。” “咱俩多摘些,拧成环遮阳。” “好主意,我其实不怕累,就怕晒黑。阿窈,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胡乌屋?” “谈不上。只是从她刚才来来回回说的话,让我想起柳夫子养的有来、有去。”不用郭蕴问为什么,尉窈接着说道:“两只鹦鹉羽毛颜色几乎一样,可柳夫子最喜欢有来,原因就是……全凭一张会说的嘴。” “啊?哈哈,哈哈哈哈。”笑过之后,郭蕴说:“你觉得另个侍童被利用了,是胡乌屋自己不愿步行了想坐牛车?” 尉窈点头:“不管大事小事,倘若我们只听一面之词,就会怀偏颇之意。拿这件事来说,我们连另名侍童叫什么都不知道,便被胡乌屋的话引导,觉得另名侍童娇气,行事不大方。” 郭蕴思考着道:“阿窈,你真是警醒了我,由小见大,小事都偏颇,遇到大事岂非更糊涂!不如我们实践一回,去问问另名侍童,怎么样?” “正有此意,空说无凭嘛。不过我先跟你说一件要紧事,阿蕴你这样……”尉窈附耳一阵。 郭蕴听完更加佩服好友:“这是好事啊!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二人摘枝的过程,也随着队伍前进,只不过走的速度稍慢。宗隐几次想凑过去,都被训义学舍好几双眼睛威胁住,尤其元静容,把牛腚当成宗隐的脸,抽得牛总尥蹶子踢她。 摘完枝了,尉窈两个有心落后到另名侍童的位置,由尉窈问邢航:“胡乌屋说你脚疼,快走不了路了,想坐会儿牛车却不敢过去找我们。其实不要紧的,脚伤了和我们直说就可以,可千万别逞能。” 郭蕴附和:“就是,要赶一个月的路呢。” 邢航可不笨,嘴也不拙,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立即解释:“我没说过,她怎么整天编瞎话!对了,你是尉女郎吧,你在唱诗社石亭里的那天,便是胡乌屋出的主意给你送草蝈蝈,我们都劝她别那样做,可她非一意孤行不可,然后害我们全挨了打。” 郭蕴愕然呢喃:“果然不能只听一人说的。” 邢航进一步为自己证明:“我经常走路,在唱诗社也时常绕着院墙走,我若是怕吃苦,就不会跟来游历了。而且二位女郎看我现在,像走不动的样子吗?” 郭蕴气极,刚要再说话,尉窈说到她前面:“那好吧,咱们这次出行的女郎就那么几个,你要遇到困难,记着找我们。” “嗯。谢二位女郎。” 尉窈拉着郭蕴走,后者恼道:“应该让她二人对质,拆穿胡乌屋的谎话!” “我就知道你要这样,才阻止你说的。” “为什么?” “侍童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不然也托不到关系来崔学馆。咱们心知肚明就行了,以后又不跟她们交往,何必掺和到她们的矛盾里。再者,这名侍童讲的就全是真的吗?有没有拿咱们当矛使,帮她对付胡乌屋?” 郭蕴懊恼地拿枝捂脸:“我又听信一面之词了。” 平城,尉氏学馆。 尉茂下了课去往大学馆那边的夫子院,时间刚好,和正要去取饭的尉骃遇上。“尉夫子,我让家仆煮了饭送来,还热着,我能和你一起吃么?” 尉骃笑:“坐。” “我们学舍来新夫子了,他讲诗太快,我有好几处没听明白,但是两堂课结束,我忘了第一堂课里的疑问了。”尉茂脸上充满沮丧。“哈哈,我幼年也这样。不怕,咱们快些吃,吃完我给你讲一遍,今天学的是《唐风》篇的《扬之水》?” “看出夫子关心窈同门了,连我们学到哪都知道。” 尉骃夹一筷子菜,细细咀嚼。 片刻沉默后,尉茂问:“听说洛阳来了嘉奖新学令的朝臣,也因此,我听说洛阳不管官学还是私学,都远不如平城。夫子有听说么?” “也听说了。你要想确认,可写信问你阿父。有去洛阳的想法了?” “我怕到了那里耽误学业。夫子一家以后会去洛阳吗?如果夫子一家去了,我就不怕了。” 以尉骃的年纪与城府,岂能不知这猴崽子在试探什么。他一语带过:“待窈儿把《诗经》读完再看。”然后他意有所指,“尉茂,你给你阿父去信时,可再询问朝廷的种种改革,将来要入仕,哪能只通经文。不要只问近些年的改革,从太和七年开始吧。” “是,谢尉夫子指点。但有的事,我不便问我阿父,怕他误会。” 尉骃一勺勺喝羹,不搭茬。 尉茂:“所以我还是问夫子吧。” “哎,我又堵不上你的嘴,问吧。” “如果我家有交好的长者,膝下无子,不姓尉,我能过继……” “咳咳咳……”尉庆宾怎么生出这种逆子! 平城东北郊。 中午过后,孔夫子令学子们缓慢步行,不必急于赶至高柳县。“都向远看,让你们的心随目力一起向远!游历就是要在路途中见识之前没见过的,听之前听不到的,如民生疾苦,如风雨天象。把你们所见、所听,和书里学的相联系,只要感悟加深,便不负此行!” 夫子的激励也仅能抵消片刻的炎热,学子们浑身汗透,元珩、元凝恨不能光膀子,一个个边走,边用树叶当扇子。 胡乌屋坐在牛车上并不舒服,郊野道路不平,把人颠得说话都带颤音:“唱诗社才教了新诗歌,我唱给诸位女郎听吧,这首的曲调很好学。” 都没人回她,崔琬婉没精打采敷衍:“行,你唱吧。” 胡乌屋清一下嗓,歌声一起,婉转清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 元静容鞭梢擦着胡女郎发顶打向牛腚:“换一首。” “啊?为……” “换一首!还是想挨抽?!” 元女郎为尉窈仗义出头,尉窈怎能不说话:“胡女郎想问为什么?我回答你,我名字里有个‘窈’字,平时你教唱这首诗无妨,如今情形下唱,要是被昨天扰我的人学了,时常唱诗扰我,我会不高兴的,也违了此诗的本意。” 太和七年,文明太皇太后下令,禁止鲜卑人同姓相婚。 (本章完) 第105章 为声名铺路 第105章 为声名铺路 胡乌屋委屈辩白:“是我之过,我,没想这么多。” 委屈当然是假,她脸发红是被气出来的,尉窈这种贱民算什么东西!仗着正式弟子的身份,仗着有崔族同门撑腰,竟然敢数落世族之女了! 尉窈没接胡女郎的话。自己微寒出身,不接话才是臊着对方的最好方法,一旦继续指责、说教,都有仗势欺人之嫌。 好朋友就得这时候上场。 郭蕴:“那天你让馆奴拿草蝈蝈过来,挑拨我们同门情谊的时候,想的倒是挺多。” 胡乌屋身体顿时一僵,一边把眼泪揉出来,一边慌张想对策。 柳贞珠脾气烈,没给胡乌屋思索的时间,她跳下牛车,差点摔倒。“什么?那天是你!我竟然还邀你同车,真是……” “呜——你们欺负人!”胡乌屋寻到话柄,也跳下车,压着嗓门哭诉:“我不就坐了会儿牛车吗?说得跟我把车坐脏了一样,我不坐了,行了吧!” 她拧身跑开。 柳贞珠指着对方背影,一脸不可置信:“我是怪她坐车的事吗?怎么会有这么胡搅蛮缠的人啊。” 郭蕴用尉窈劝她的话劝柳同门:“别跟这种人生气,犯不着,显得咱们咄咄逼人似的。你放心吧,她这种性格,在唱诗社里肯定也是人见人厌。” 另一边,尉窈又一次谢元静容帮自己出头。元静容一颦一笑皆带着贵胄傲气:“小事。我不是特意帮你,只是讨厌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尤其总挑一个软柿子捏!” “软柿子”撅了下嘴,被崔琬婉看见,“噗嗤”笑了出来。 胡乌屋猜测是邢航出卖了她,不过这种时候不能再和同为侍童的邢航明面上翻脸,游历之途,她需要新的伙伴。可恨这才游历的第二天,她别无选择,只能跑向洛阳少年冯行那,假装撞上对方。 “女郎,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跟我说。” 嘻,果然是蠢货。胡乌屋抬起泪眼。 傍晚,高温终于稍稍缓解,没有遮挡的田野在晚霞中展现出辽阔气魄,似巨人手掌托起白昼的最后余晖。 孔夫子喊停队伍,扎毡帐,今晚就歇于此。 袁翻远望,指着许多土屋的地方说:“住在那的农户应该不少。” 孔夫子欣然应“是”,所谓教化,就是将礼、将诗、将乐等文化宣扬于民,令偏僻之地的百姓也能得到教育,以正风俗。 仆役们挖灶填柴,当炊烟升起,自会有乡民前来。 “致同门。”郭蕴来找崔致,“正好,尚同门也在,我有件事跟你们说……” 稍后,崔尚去找奚骄:“奚同门,有件事……” 崔致找孔毨、崔远:“有桩事……对,现在就去。” 袁翻看着一群少年人风风火火过来,笑呵呵道:“这是有重要事找你啊。” 崔致、孔毨在前,训义学舍二十一名弟子齐向夫子、袁翻揖礼。 由崔致表述来意:“夫子,我们有一愿望恳求。”孔文中:“说吧。” “我们想把夫子写的《郑风》篇笔记,以及我等给乡民讲诗的内容汇集,全交由袁官长带去洛阳,再由袁官长交托给不同儒生,在洛阳各乡野广为宣扬。” 袁翻大赞:“妙啊,这是好事!” 孔文中的笔记已经是白话解析,但终归不如诸弟子给乡民讲诗时,为了让百姓都能听懂,使用了更加多的日常用语,以及更贴近当地口音的土语。 因此崔致才说把夫子笔记与弟子讲诗内容汇集。 孔文中鼓励道:“你们既有这想法,就做好。” 这主意便是尉窈采摘野时,跟郭蕴提及的要紧事。 作为重生者,尉窈知道洛阳急缺学馆和儒师,这种情况还会持续若干年,但是各郡望世族很快就会抓住契机,辅导他们后辈中的聪颖者熟读经传,只要通一经,便会在洛阳迅速声名鹊起,甚至入宫讲学。 袁官长从洛阳来平城嘉奖礼仪教化,还与崔学馆的游历同行,可见在《诗经》传学方面,非常崇敬恩师。因此尉窈必须抓住这机会,只要训义学舍在洛阳逐渐扬名,她为二十一弟子之一,恩师的嫡传弟子之一,自然也会被人注意到。 一心想窃取笔记的胡乌屋还在绞尽脑汁,浑然不知自己好容易想出来的积攒声誉之谋,已被尉窈以正大光明的方法献给了任城王势力。 有三个乡民过来打探了,问清是夫子带学子出来游历讲学,且是望族清河崔氏学馆的师生,这三名乡民激动到浑身打颤,立即撒腿奔跑,去禀报各自的邻长。 待天色稍黑时,但见远处老幼相携,拉车推货,驱赶着鸡鸭鹅朝学馆队伍快步涌来。 怪不得土屋密集,这里竟然住了一百二十五家人,按“三长制”规定,五家一邻长,二十五家一里长,一百二十五家立一党长。 党长、里长全来了,都是上岁数的老翁,得知哪位是夫子、哪位是洛阳来的官长后,上来就冲孔、袁行大礼。 “使不得!”孔文中、袁翻赶紧让崔致他们把老者扶起。 党长眼眶含着泪,让乡民把礼全推上前,再把各家孩子们推到最前,小心翼翼、期盼十分地问:“能不能多在我们这里住两天,不求多,两天就行,给孩子们讲讲学问,摸摸纸笔,让他们会写自己的名儿?” 孔文中鼻音发涩许诺:“我们在此住三天,党长放心,我们一定会用心教导孩子们!” 胡乌屋蹭到训义众弟子后头,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也是正式弟子之一了,与他们一起回应:“夫子放心,弟子一定用心。” 平城。 尉骃快到池杨巷时,前面正走着路的一郎君忽然去扶街墙,然后顺着墙坐倒在地,急促喘气的样子看着十分虚弱。 尉骃赶忙过去,见对方嘴皮干燥,眼下发青,他立即询问:“郎君要去药馆么?” 此人正是牛郎君,他眼下发青、嘴皮干都是故意为之。“我住在城外,受了风寒,已经买了药了,就是突然虚渴,坐这歇歇。”他把挎筐里的盖布一掀,里面是几包草药。 “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随我去喝口水吧。” “那就多谢郎君了。” (本章完) 第106章 软柿子和硬石榴 第106章 软柿子和硬石榴 进来院,牛郎君一眼把庭院布局打量完。尉骃跟妻子述说情况,赵芷给陌生之客盛来温水。 牛郎君的确一天没喝水了,两口饮干净,介绍自己来历:“我姓牛,叫牛大郎,在城外白登山住,以打猎为生。” 尉骃:“那你今天来不及出城了。” “无妨,我习惯了宿于野地,随便找个地方窝一宿就行。” “这个季节夜晚不凉,或者你去城门口,管那里的守卫借张薄席。” 牛郎君心生不悦:糟心眼的夫子,心比席子还薄,连收留我的敷衍话都不讲。 夫妇同心,赵芷拿回碗,催促:“趁天还没黑,快去吧。” 一对刻薄人!牛郎君只得抱拳行礼,撂下句感谢话,离开尉骃家。不过此计不成没关系,他还有二计。 院里,赵芷把夫君的书箱提去主屋。 尉骃则把衣绳上晾干的衣裳取下。 赵芷复又出来,夫妻二人一起收衣,赵芷说:“我看那人手掌像是经常打猎的,不过体虚样儿是装的。” “他想垂钓,我便上钩看看。” 赵芷竖下拳头威胁。 “哈哈。”尉骃被逗笑,用妻子能听懂的话解释:“此人高壮的身板,看见我后装病,蹲那瞅我。我想着若不上当,不理他,他改日变换招数扰你、扰窈儿怎么办?还不如我把他带家来,遂他的愿。现在等着看吧,看他下步想干什么?不过我估摸着和崔翁有关系。” “那老翁身体如何了?” “不太好,唉,不说这些。有件正经事,窈儿的同门尉茂要是上门,你什么都不用听,撵他出去就行。” 赵芷不询问原因,直接应声“好”,然后也述说一事:“明早我还得去趟州府,那个赵修又生事了。” 夫妻二人进屋,她细说原因。 薛直孝的胳膊差点被废,令赵修稍微顾忌,不敢在府衙里随意滋事了。可这厮只收敛不到两天,又琢磨出新的损招。 他先以背痒为由,让府兵给他隔衣抓痒,又以解不了痒为由,让府兵使劲拍他的背。赵修肥壮,自小就背厚耐打,最后他让府兵拿杖刑用的棍棒狠砸他背。 府兵哪敢下重手,赵修就把棍棒拿过来,让一名府兵站前头,教其余府兵:“你们得这样打。” 一棍下去,打的那名府兵肩骨碎裂。 赵芷满腔怒火道:“这小人如此张狂,可见东宫那位也不是好东西!” 尉骃摇头:“我总觉得此事蹊跷。太子势力未稳,怎敢在旧都胡乱行事?” 他继续推测,“从赵修种种举止和薛直孝的武职看,太子手中可用之人很少,不然也不会跟着任城王、廷尉两路人马来。” “跟着任城王,就可以避免冯皇后的监视。薛直孝提到了窈儿……太子此行,到底要干什么?为公为私?” “派了薛直孝来,为何还要派个捣乱的赵修呢?太子再宠近侍,也该知晓赵修性格。单是让赵修跟着薛直孝学做事这么简单?我不觉得。” “太子又不是稚龄小儿,丧母后需得冯皇后抚养,他更应知道陛下久服丹药,身体有恙,应该着急积蓄东宫势力才对。” 赵芷覆上夫君的手。“我明天打听一下赵修的亲族情况,看看能不能从这方面找线索。”“好。原本咱们不必管这些,可是窈儿最多两年,该去洛阳了,凡事我们不替她打听详细,就得窈儿自己打听。” “夫君放心,我明白!” 城外东北郊。 今晚是孔毨讲诗,讲的是《将仲子》。 此诗难讲之点在于诗序所持的观点,和诗句描述几乎不相干。诗句里涉及到了郑庄公时期平民百姓的婚恋观,这就得向乡民们解释许久。诗序里则是讽刺郑庄公如何引同母弟公叔段,令公叔段因骄慢而自取灭亡之政事,更得从郑庄公出生时说起。 这处乡野的孩童太多了,七嘴八舌询问,于是尉窈和诸同门分工,她只管记述孔毨讲的内容,郭蕴等女郎加上崔尚、崔远、奚骄、元静容,排好次序记录孩子们的问题和孔毨的答复。 元子直、元凝、元珩负责研磨,换纸,归整笔记,添烛油。 袁翻见其余弟子坐在平城各学塾的学子们中间,也认真听孔毨讲诗,不禁赞道:“谦虚好学,聪慧勤奋!好,好!孔师,我期待不远之将来,在洛阳能见到他们。” “会的。” “哈哈。”二人相视一笑。 胡乌屋让仆役给她守着,找个僻静地擦洗干净,刚回到人群里,冯行凑上来,浑身的臭味快把她熏死。 “我找你一圈。刚才那些学子忙不过来,把你的侍童伙伴叫过去帮忙了。” 什么?胡乌屋寻找,还真是,邢航在那些学子堆里帮忙晾纸上的墨。太可恨了,自己才走开这么一会儿! “冯郎君,我也过去了。”胡乌屋全当白天没发生过不愉快,来到邢航身侧,先冲白天没数落过她的崔琬婉一笑,然后拿过邢航手里的纸张,说:“你这样晾的慢,会越来越耽误的。” 胡乌屋心计深,不被人喜,可她也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做事利落,且做得好。没人驱赶她,胡乌屋越发忙碌,终于把邢航挤到一边提烛灯去了。 夜深。 乡民纷纷告别归家。 胡乌屋看着一个个装笔记的木盒,询问:“今晚就放这里,还是搬到牛车上?” 柳贞珠冷脸回她:“这里用不着你了。” “女郎还在为我坐牛车的事怪我么?还是不想让我看笔记?” 怒火翻腾,柳贞珠刚要吵嘴,就听尉窈平静语气说道:“不想让你看笔记。牛车你现在去坐吧,睡一宿也行,我们绝不赶你下来。” 崔琬婉忍不住了,藏到郭蕴肩后偷笑。 柳贞珠:“对,你去吧。” 胡乌屋只对视尉窈:“孔夫子的弟子这么小气吗?都能传诗学于乡童,不能传诗学于我等侍童?我要知道原因!崔学馆招我等侍童来的时候,是允许我们向诸位夫子学习的。” 尉窈:“莫混淆,学馆许诺你们的,是允许你们听大课。你既然好学,刚才为什么不听孔毨师兄讲诗?难道这些文字比孔师兄讲得生动吗?再有,我们不是小气,而是所有笔记封盒后,就得交给袁官长了。经由你手,一旦有损,是赖你还是赖我们呢?胡女郎,还有什么疑问尽请问。” 柳贞珠:“没有的话,可以去占着牛车了。” 崔琬婉捧腹,小声在郭蕴耳边嘀咕:“哎呦笑得我不行了,谁说窈同门是软柿子的,简直是硬石榴,壳硬、籽多。” (本章完) 第107章 尉窈讲学 第107章 尉窈讲学 胡乌屋向柳贞珠、郭蕴、崔琬婉揖礼,唯独忽略尉窈,既然已经翻脸,她当然要维持胡氏族望的骄傲,岂能先向一贱民揖礼!“也好,我正嫌毡帐潮湿呢,那今晚起我就睡牛车了。” 郭蕴三人忍着恶心回礼,郭蕴反感至极:“以后她能不能别往咱们跟前凑啊,烦死了!” 一共两辆木板车,全卸了辕,车身一边翘高,一边搭地。胡乌屋叫过一仆役,吩咐道:“挖些土过来,把这边垫高。”一帮贱人,合起伙来欺负她,哼,她偏要舒舒服服睡一觉,气死她们! 可是躺下后,胡乌屋先是狠狠咬唇,眼泪到底还是流了出来。她也会脆弱,只能自己与黑暗看见。 今晚所有学子仍是尉窈睡得最晚,奚骄巡夜过来,与昨晚一样,给她添一盏烛灯。 尉窈默默行谢礼。 “你每晚都这样学么?”奚骄忍不住问。 “不是,以前只学到夜半。” 只学到?!奚骄羞惭,亏他偶尔熬到夜半,然后自诩刻苦。“得跟你说件事,大狩猎扎营在武川镇的时候,那串草珠串被人抢了。这串赔你。”他从布囊里拿出个竹青色锦囊,递前。 尉窈不接:“奚同门不提我都忘了,那串草珠真不是我的,我……”她示意得继续背书了。 “好吧。”奚骄神色平常地揣回锦囊,走到一毡帐后边时,放任生气,气得直从鼻子里喷粗气。 发现旁边拴着的马在直勾勾瞅他,还学他喷气,更恼火! 新手串是他狩猎归程里摘了许多草珠,然后一颗颗挑拣一样大小、颜色,再第一次动针线,把手指肚都戳破了才穿起来的! “不要就不要,我自己戴!” 天未亮,鸡鸭鹅乱叫,扰的仆役们早早宰了它们下锅。 乡民送的家禽太多,尉窈碗里终于也有不少肉。 胡乌屋没精打采,睡牛车一点儿都不舒服,蚊虫哼哼,把她咬到下半夜才睡着。 当她看见洛阳那三个少年在排队取食,立即强打起精神,来到这支队伍后边。 冯行端着碗一拐弯,果然看见了她。 “胡女郎。” “你从哪知道的我姓胡?” “我听见别人唤你,自然就知道了。今天是哪个学子讲诗啊?” 胡乌屋撅下嘴:“我怎么知道。” 冯行耸下肩,出乎胡乌屋意料,这厮竟然朝着他那俩伙伴过去了,不再搭她话! 源翼见冯行过来,满意一笑。“不错,看来昨晚我劝你的,你都听进去了。” “唉。”冯行叹口气,“其实你不劝,我也感觉出来了,这个胡女郎在耍我玩呢。没意思,我不想再跟着这些学子了,来平城一趟,我想去边镇转转。” 源翼问宗隐:“我和冯郎想法一样,你呢?” “我回洛阳。昨晚你劝我的,我也听进去了,我继续扰尉女郎不好,不是对我不好,是对她不好。我要尽快回洛阳跟阿父阿母说,向尉家提亲。” 源翼:“不差这一个月,这样吧,咱们一起去边镇,等回洛阳后,我和冯行一起去你家,帮你说服你父母,如何?” 宗隐狂喜不禁,赶忙点头。平城东四坊,池杨巷。 尉骃披散着头发来灶屋找妻子。“我想到了,东宫那位比谁都清楚赵修是个扶不起的佞徒,所以赵修此趟闹得越放肆,正合东宫之意。太子在向整片北地权贵释放消息……他缺势力、缺能臣!看着吧,会有人来贿赂赵修的。” 赵芷把夫君摁到柴堆上坐,给他梳头挽髻,她说道:“东宫怎么行事我不管,但谁敢伤窈儿,我就把他弄死在北地!” “嗯,贤妻。”尉骃赞成。 天大亮。 州府府衙。 赵修左挠右抓出门,该死的,昨晚被褥里有跳蚤,害他一宿没睡好,这回背是真痒了。 也不知道是几时了,阳光刺目,他匆匆吃点东西后去演武场。“朝这打!”他指着上背最痒的地方,然后背过身,扎稳马步,双手扶在腿上,弓背抻脖等待棍棒落。 这一刻,赵修真不是找茬。他胳膊短,背上有块刺挠地方怎么都够不着,不管蹭墙、蹭树都越蹭越痒。 宽袍戴风帽的赵芷悄无声息出现,从府兵手里接过棍棒。 平城外,田原绿野。 尉窈坐在诸多学子、乡童中间,开始两世以来的第一次讲学。 “《郑风》篇《叔于田》。这首诗歌与其余诗最大的区别,就是自设问,后自答。现在先听我念一遍诗句……” 尉窈以简洁利落的开场白,先点出《叔于田》一诗在整部经中的重要性,让乡童们认为该诗最独特,才能专注心神听下去。 “好,听我解释完诗句的字面意思了,再听我念诵诗序。”尉窈把恩师的笔记调整了先后顺序,先解诗,再解序。 因为诗句里无限赞美郑庄公之弟公叔段,才能理解序里最后一句的感情……国人说而归之。 又因“国人说而归之”,而理解序里的第一句“刺庄公也”。 当尉窈引导着乡童们也如诗里的“国人”一样,崇拜“公叔段”的“缮甲治兵,洵美且仁、且好、且武”时,尉窈开始从郑庄公角度讲解“公叔段”。 当乡童们又觉得郑庄公才该是霸主,公叔段所有的优秀,只不过是郑庄公赋予的之后,尉窈再次将诗意重新解读。“让我们抛却诗序,抛却古人对此诗的所有解释,当你们听到‘叔于田’时、最擅打猎骑马的人时,你们想到的是谁?” 一小童扬声道:“我们五户的邻长。” “胡说,我们邻长比你们邻长会骑马。” “才不是呢!女郎说的是既会骑马也得会打猎的……” 热闹的争论声,看笑孔文中和袁翻。后者说道:“这可比前两日热闹啊,乡童们从头听到尾,竟无一人嬉闹捣乱。” 孔文中赞扬自己弟子:“学问就该如此,倘若全照着我教给他们的讲,一代复一代,学问将越来越窄。师法不可遗,但弟子们对经句的理解,对古人训释的质疑,也该鼓励他们敢于提出。一家之言,不如百齐放。” “受教。将来尉学子若去洛阳,孔师可书信于我。”袁翻出身陈郡袁氏,袁氏族训秉承清虚向学,从不轻视贫寒学子。 孔文中欣然点头。这份师徒缘,从小女娘课后追上他,汇于一纸的疑问就注定了。当时他便看出,尉窈对诗的理解,远胜过崔致和孔毨。 (本章完) 第108章 没有遗憾 第108章 没有遗憾 有人善于理解,有人失去了理解。 赵修睁开眼,眼里充斥的是初来人世的懵懂。“我是谁?我在哪?” 糟蛋了!苟主簿示意两边府兵看住赵侍从,他慌慌张张出来屋。 元刺史在门外,示意主簿不必讲,赵修的话他已经听见了。官、吏搭配久了,走路姿态都一样,一前一后背着手、微驼背,走到院墙底下。 主簿愁道:“咋整?这是打傻了呀。” 元志恼得想撞墙:“这厮昨天多耐打!皮厚的,棍棒落他背上,动静比砸野猪响,那都没事儿!再说了,在场的府兵都证明赵将军只砸了赵修一棍,砸的是背,怎么能把脑子震傻?” 主簿翻眼望天,心想:看你急赤白脸的,我又没说追究赵芷失手之罪。 元志顺对方视线往墙上瞧,啥都没瞧见。 苟主簿:“我想法是……” 元志:“按你想法来吧,我还得去应付廷尉署那帮人,让他们来帮着查陈年旧案,旧案没给我结,又查出新的来了,这不狗拿……” “嗯?” 赵修突然暴躁,声音嚎穿房顶:“你们是谁?我是谁?啊——你们是谁?我到底是谁?” 元志赶紧催促主簿回去,急忙中不忘叮嘱:“看好他,别让他跑出这个院。唉!” 元刺史去牢狱前,先来演武场的武器库,赵芷还躲在这等消息呢。元志见她摸着一把大弓,似在怀念什么的样子,他的心瞬间软了。将军嫁为寻常妇,唉,最不甘的是他的心哪! “那个……赵侍从没事,你回家吧。喜欢这弓就拿走。” 赵芷放回去:“如今弓对我来说,比不上能劈木柴的斧,还是留给勇士用吧。元刺史,告辞。” 赵芷走路如风,从城北回东四坊仅用小半个时辰。 尉茂顶着太阳等候在巷子口,看见赵芷,立即行礼:“师母,永宁寺今天施瓜果,我领到一些,可鲜了。” “我夫君不教你,你不必称我师母。” “赵姨。” “叫我师母吧。” “师母,我等了一会儿了,能去你家喝口水么?” “你顺这条道往那边拐,水井就在那,井边有桶有舀子。” “我从小不能喝生水。” “我家灶坏了,你跟着我去,也得喝生水。” “师母,我今日来其实是有件事想让你帮着出个主意。” “啥?”赵芷掏耳朵,“不行,耳朵晒得听不见了,尉茂是吧,你快回去吧,瓜果也拿回去,我从小不能吃这些东西。” “师……” 赵芷握拳,青筋虬耸。 尉茂知趣闭嘴,行礼,牵着马离去,一边思索:不行,还得先讨好尉夫子,至少尉夫子揍人不疼,再有就是赶紧寄信给二位兄长,旁敲侧击自家交好的哪位长辈没子嗣,这位长辈官职不能高,家境还不能太富。远在洛阳的员外散骑侍郎尉庆宾捶一下胸膛,今天怎么回事,总上不来气呢。 宗隐、源翼、冯行三少年吃过午饭后,离开了崔族学子的队伍,他们仨要自己游历去,定下的目的地是沃野镇。 与此同时,沃野镇的镇将于劲“得到”一紧要情报,快马加鞭亲往平城,要与元刺史商议此情报的真伪。 下午,乌云出现于天际,起风了。 崔学馆的几骑武士匆匆赶来田郊,他们是奉馆长之命,把崔致带回学馆。雨下起来时,尉窈从尚同门那知晓崔致着急返回平城的原因。 崔致一直跟着族里一老者学习《尔雅》,老翁病了一小段时间,哪知道小病不愈,短短三天病入膏肓。师徒一场,馆长让崔致回去送别老人。 城门关闭前,崔致进城,等到了崔翁的住处,少年简直不敢认被褥里的枯身,是前几天还叮嘱他学业、银发倜傥的儒翁。 屋里只有崔馆长、侍童峨峋陪着。 “翁?”崔致坐到近前,把崔翁没有光泽的乱发轻轻捋到两鬓,少年哽咽轻唤,“翁,我是阿致,你身体难受成这样,怎么不和我说呀?早知道我就不出远门了。” “阿致,”崔翁眼半睁开,“你,这么快,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翁,我喂你喝药吧?” “致,我趁精神好些,想和你说……” 崔馆长坐过来,打断话语:“翁,崔致是少辈中的佼佼者,这些年幸亏你用心教导,关于前程的嘱咐,你尽可和崔致说。” “呵。”正话反听,崔翁回光返照的一股精神气,就此作罢。 他仰正身体,不再看任何人,轻轻自语,似与虚无对话:“我,有负你,恩情。我,找了几十年,仍得带着遗憾……还是,带着遗憾……” 崔馆长为其盖好被子,泪水浮于眼睫宽慰:“没有遗憾。翁,没有遗憾。” 崔翁眼中重现光亮:“你,说什么?” “有些事,该知者已知,只是不敢让你知道。”崔馆长在老人耳畔悄言。 “啊——”崔翁喉咙间一响,脸上似哭似笑,他的嘴唇努力一张一合:“几十年,我这么辛苦,自以为隐秘,却原来,活成你们眼里的……疯魔。” 崔致什么都听不清,他刚要趴过去,被馆长挡住。“让翁好好走吧。” 崔致回城这一路穿着蓑衣,还是受了寒气,加上目睹崔翁死在眼前,他浑身控制不住得发抖。他尽量稳着声询问:“馆长,刚才你们在说什么遗憾?” “谁人死前无遗憾?”崔馆长起身,训斥中带着关心:“快回去洗去寒凉!身体弱就得加倍爱惜,不然读再多的书有何用?峨峋,给翁换衣裳吧。” 这一夜,牛郎君跪在小门外磕了几个头。“翁,是我没用,我没来得及找尉骃,害你撇下遗憾走了。翁,你救过我,我会用命报答你,就算你不在了,我也要弄清楚,是你欠那尉骃,还是尉骃欠你!” 磅礴雨夜过去后,郊外田野到处清凉,草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只有胡乌屋的心绪还和昨天一样布满阴霾。 她想寻找的新伙伴冯行离开了,她重新找邢航和好,可是对方一句话不和她说。 最让胡乌屋感觉束手无策的是,昨晚她听那些正式弟子闲聊,才知道有一份孔夫子写的全《郑风》篇笔记,早知如此,她干嘛往尉窈那些学子跟前凑,还和柳贞珠几人闹翻。 (本章完) 第109章 旧宫记忆 第109章 旧宫记忆 可恨啊!她知道的晚了,现在孔夫子的笔记已经在袁官长那里,真是白出门一趟,还不如呆在唱诗社听大课! “胡乌屋、邢航。”尉窈呼唤二侍童。 胡乌屋无处发泄的情绪,顷刻间找到出口。尉窈,一个无出身、无权势的荫户女,凭什么拜孔姓名儒为师?凭什么好运气都让对方占去?更可笑的是,在大魏,一下贱平民,竟敢支使世族女干活了! 怨念让胡乌屋一计横生。 她“哎哟”叫唤,一手扶着树,一手痛苦捂腹慢慢蹲下。太好了!如她所料,尉窈果然瞧向了她。 “胡女郎?” 对方跑过来扶住她,刚要问她怎么了,她便紧抓对方的手,委屈嚎啕:“是,我之前得罪过你,可那都是小事啊,咱们这个年龄的学童,谁不闹点矛盾?现在我疼成这样了,你还吩咐我干活,侍童的命不是命吗?呜……” 胡乌屋甩下头,好吧,以上是她盼着要发生的事。因为期盼得太迫切,脑中生了幻象。 怎么回事?尉窈贱人分明在看她,怎么不按她想的跑过来呢? “哎哟——”胡乌屋惨呼第二声,装出蹲都快蹲不稳的样子。贱人还不过来? 尉窈疑惑:“胡女郎?” 胡乌屋狂喜。“哎哟,我肚……” “快来人啊!”尉窈向四周呼喊,脚下一步步离胡乌屋……更远了。“快,那棵树下,对。” 两个壮仆去扶胡乌屋,郭蕴闻声出来毡帐,和尉窈一起过去看情况。 “胡女郎怎么了?”尉窈关心地问。 胡乌屋肚子是真开始疼了,气的!她继续有气无力模样道:“尉女郎是有杂务唤我做吧,我一会儿好些再去,行么?” “胡女郎误会了,我们要辩论《叔于田》这首诗,想问你和邢女郎要不要旁听。”尉窈解释完后宽慰:“既然你身体不舒服,就好好歇着吧。” “我不用歇!我好了。”胡乌屋推开仆役,站直身体,“我去旁听。” 郭蕴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气到翻白眼,和尉窈嘀咕:“你信不信她肚子根本不疼?” “她真病假病跟咱们无关,阿蕴,咱们只需记住,出门在外莫轻易行善,更忌一人行善,就可以躲过百般算计。” “对,你提醒的对!而且算计成空,难受的是她。” 次日,崔族游学队伍告别此地乡民,向着高柳县出发。他们在高柳驻留三天,首天由郭蕴讲解《大叔于田》,次日由崔远讲解《清人》,待柳贞珠讲解完《羔裘》一诗后,队伍再次启程,目的地是平城西北方向的永固县。 话分两头。 平城旧宫。 赵芷有多少年没来了,路过皇信堂时,旧时记忆穿透墙壁,昔日种种浮于眼前。她那时不晓礼数,又带着常年征战的杀气,可陛下宽厚亲和,不仅不笑她,也不许那些宗王重臣笑她。 “陛下,是你让我有了姓名,让那些武官不再轻视女娘在征战中的功劳和付出。此恩,赵芷永记。” “陛下,你真的时常生病,像尔朱家那孩子说的那样严重吗?” “不知柔然可汗之子被射杀的军情,送没送到义阳战场?能不能让你开怀,减轻你的病情?” 记忆里的天子侧首,目光穿过宫殿厚墙,与现在的女猛士赵芷隔着时空相望。 天子身形消散。 傻子赵修的大肿脸凑近赵芷,歪过来歪过去,问她:“你咋不走了?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 赵修脸肿是被赵芷扇的。俩耳光抡完,赵修不闹腾了,只听赵芷的话。今天来旧宫,是苟主簿想出来的主意,让赵修走一遍太子曾经住的地方,看能不能助其恢复点记忆。这次进宫,跟上回惩处几名女史不同,今回的动静得越小越好,所以元刺史又一次求赵芷帮忙,她一个人就能轻易降住赵修。 给赵芷、主簿带路的是女史周奚官,此女官承刺史恩情,没把她和张书史一起杖杀,冒险把赵修带往后宫,太子元恪曾经住过的地方,算周奚官彻底向刺史府投诚了。 周奚官对后宫道路了如指掌,一路尽量避开留守宫役。 到达后宫区,比朝堂区更加萧条,野草长满脚下的路,每块地砖缝都不能幸免。 周奚官说道:“这段时间死了两名宫人,郡太守要走三人,州学府聘走一名女史,剩下的宫人愈少,后宫这里就一直没人打扫。” 苟主簿给赵芷解释:“尉学馆向州府小学请求,从旧馆聘了一名讲诗的宋夫子过去,州学府就缺了人,于是从旧宫废宫学聘走一位女夫子。” “嘿嘿,好。”赵修傻笑两声。 赵芷一瞪,赵修立即目不斜视走路。她说道:“这事我知,州学府这位宋夫子不大行。” 苟主簿诧异:“不能吧?”宋夫子的诗学可不比之前的杜陵差啊。 “宋夫子现在教的,正是我女儿读书的诗经一舍。一舍里有个叫尉茂的学子,除了比我女儿学得差,比别的学子都强,连他都听不懂宋夫子讲的,现在每天中午都找我夫君给他重新讲一遍。” “竟然如此?!这不是小事,回头我让人去尉学馆问问是怎个情况。” 赵修突然不走了。 他盯着前面的院门,再回头瞅瞅走过的窄路。 苟主簿惊喜问他:“想起什么了?” “我想找地撒尿。你不准偷看,”赵修指下主簿,再指周奚官:“还有你。” 赵芷训斥:“要撒就撒,快点!” 赵修欢快地往回跑远两丈,这厮不冲着墙溺,晃荡着浇地砖,好在知道背着身。 “恪郎,咱俩比赛看谁尿得远。” 苟主簿与赵芷迅速对视!“恪郎”肯定是指太子了,来旧宫果然有用。 赵修自己不觉异常,又自言自语:“啊,恪郎比我厉害。” “恪郎,你将来会更厉害。现在奴保护你,以后换你保护奴。” “嗯?”赵修提好裤,抓着脑袋过来,和赵芷说:“我刚才想起些什么,又忘了,怎么办?” “不急,慢慢想。”赵芷示意周奚官继续带路。 赵修笑着跟紧她,嫉妒苟主簿也跟着:“你离我,离她远点儿。” 主簿睨视这厮一眼:扇得还是轻。 (本章完) 第110章 被劫持 第110章 被劫持 太子元恪在旧宫的住地到了。周奚官讲述道:“太子九岁以后才独住这里,九岁前一直住高贵人处。” 主簿纠正她:“不要再叫高贵人,叫文昭贵人。”文昭贵人是元恪生母高照容的谥号。 “是。”周奚官问:“文昭贵人住处不远,是先进这里,还是去文昭贵人的住处?” 赵修心里莫名感触:“我想进这个宅院看看。” 庭院两进,周奚官留在院门口守着。赵芷和主簿随赵修径直来到后院,赵修指着厢房外的一口大缸,献宝似的告诉赵芷:“我想起来了,以前在缸底下埋过东西。” 苟主簿向赵芷点下头。 赵芷吩咐赵修:“挖出来。” 院中有好几把小铲,应是太子昔日挖土玩耍用的。赵修挪缸,掘土,还真埋了个陶瓮,瓮的封口很粗糙,赵修才跟赵芷显摆一句“这是我偷偷埋的”,苟主簿已经把里头的布裹取了出来。 是一沓信笺! 苟主簿只阅了最上面的一封信,吓得汗流浃背。信里竟然是太子在太和十六年时,与侍奉陛下的阉臣双三念的往来秘事,信里反复提及最多的,赫然是当今的冯皇后,已故太师冯熙的次女! 可是太和十六年时,此大冯氏早被赶出了平城宫,正在寺院出家为尼。 苟主簿不停拭汗,心道完了、完了!原来元恪这么早就懂得联合大冯,对付当时的太子元恂和即将为后的小冯氏!那为什么不毁掉这些信? 还是……这沓信才是太子遣人来平城的真正目的?要把这些信悄无声息带回洛阳? 不对不对,苟主簿接着推翻揣测。现在陛下南征,久久不回洛阳宫,洛阳宫里一定铺满冯皇后的眼线,太子要是把信带回去,万一被冯皇后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苟主簿慌张间抬眼,正对上赵修阴森的目光,好在这厮接下来的话让主簿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去。 “你看,他眼珠子乱转,在打坏主意。”赵修向赵芷告状。 与此同时。 州府府衙,一参僚匆匆禀报元志:“府衙接到报案,尉学馆一夫子连带一学童,被一个匪汉劫持了。” “这种案子不报平城县署,怎么报这来?” “那名学童是员外散骑侍郎尉庆宾的幼子。” 元志把手中书简摔到案上。 “简直给我找麻烦!廷尉署那些吏员还在呢,这伙人要是知道尉庆宾的儿郎都能在大白天里被劫成人质,我这两年的刺史白干了!再打探另名夫子是谁,是不是刚聘去尉学馆的宋夫子?” “不是宋夫子,此人姓尉,教大学的,听说是春考首名学子尉窈的父亲。” “混蛋!”元志刚拿起的书简又重重摔案。 “把我的弓取来!”真是可恶至极,他才求赵芷帮忙带赵修进宫,劫匪后脚就劫持了她夫君,这要是被劫匪弄死,赵芷不得把整个刺史府当柴劈! 劫尉骃的是牛郎君。 有心算无心,今早他趁尉骃夫妻都出门,翻墙进了尉家,翻找一遍,没找到任何跟崔翁有关系的线索。 杂物屋的几盆兰草刺激了牛大郎,让他更心疼崔翁,翁死了,他常养的那几盆兰草一定也死了。 悲痛与无奈相加,让牛大郎起了劫人逼问的主意。 他先把灶屋点了,然后藏身主屋。 很快,左右邻人泼水救火,并有一邻人跑去尉学馆找尉骃,告诉他家失火的情况。 那尉茂为什么也被劫持? 也是巧,尉茂昨天才买通了守门的馆奴,让对方帮忙看尉夫子如果中午不离馆,他好去找尉夫子补课。 今日馆奴见尉骃这个时候匆匆离馆,立即把消息告诉了尉茂。尉茂告假赶紧去池杨巷,他跑着抄近道,比尉骃到池杨巷要早。 尉家的院门是锁着的,外头有俩邻人徘徊,尉茂报了自己身份,跳墙进院。灶屋被烧得不是太严重,尉茂仔细观察,发现了起火原因有蹊跷。 不是从灶膛烧起来的!有人点了墙角的柴堆。 尉茂心神不安,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正打算快步离开,被牛大郎冲出主屋勒住了脖子。 这时尉骃打开锁,进来院。 “有匪徒!”邻人惊呼院中情况,这是怎么回事? 尉骃向邻人说:“不是匪徒,这位郎君是我认识的故人,诸位都回家吧,不需报官。” 他再对牛大郎说:“放开这孩子,我做你人质。” 开弓没有回头箭,牛大郎知道自己完了。就算今天能逃出城,就算他只想问清楚尉骃一些事,并不是真正想劫人伤命,可是匪徒的身份,他背定了。 那就背吧。 “你先走过来,我再放了他。” 尉骃:“好。” 牛大郎搡开尉茂,迅速掐住尉骃的喉咙,命令尉茂:“趁我没改主意,出去后锁上院门。” 尉茂利落转身,聚在院门外的邻人又多了几个,他对他们比划个“报官”的口型,把院门关上,将自己关在了里面。“我不走,尉夫子虽不是我亲人,胜似我亲人。” 牛大郎“嗯”声疑惑,蔑视尉骃道:“他是你在外头生的野种?” “不、是。”尉骃费力辩白二字,然后被拽进屋。 尉茂跟进去。 等元刺史率兵卒过来时,尉骃、尉茂被挟持了正好一个时辰。跟着元刺史来的人里,有名洛阳来的二十左右年纪的郎君,姓崔名纂,崔纂虽年轻,却早因博通经史闻名洛阳。 元刺史向巷子里的百姓询问匪徒劫人的详细情况。崔纂说道:“按时间算,池杨巷的百姓是立即报的案。” 一老人赶忙点头:“是我家大郎去报的官。尉夫子早教过我等暗语,他说哪天不管谁被匪徒要挟,要是想让旁人帮着报官,就主动说反话。” 崔纂目露赞许。 元刺史示意参僚斛律野狼翻进院,打开院门。 唉,家真穷啊,灶屋还被烧了。元志打量一眼庭院,仍让斛律野狼朝屋里喊话:“匪徒听着,快把人质……” 主屋门开。 牛郎君脚踩尉茂,手中提着微弱气息,连路都走不了的尉骃,就这么站在门槛内对峙官兵:“我不想杀人,再给我一刻,让我问完……” 尉茂被踩得不能动,只能用手使劲砸门槛,打断对方谎言大喊:“让他先放了尉夫子!快,尉夫子不行了,先放尉夫子、先让他放尉夫子!” 牛郎君咧嘴笑,威胁一众官兵:“你们要是不退出去,过会儿还得添条人命。” 本文群像文哈,不是总写配角不写主角。主角将来进宫,面对的人物关系会非常复杂,现在不铺垫一些人物和这些人物的性格,后期会看不懂的。 (本章完) 第111章 尉骃之伤 第111章 尉骃之伤 尉茂拧着脖子,几字一顿道:“那你杀了我后,最好,确认一下,但凡留我,一口气,我,必报此仇。”此举既是激怒对方只对付自己,也是拖延时间。 牛郎君脚下换地方,碾住尉茂的腮帮,令其说不出话。 元刺史吓得连“哎”两声:“有话好说,你总得让我看清尉夫子是死是活吧?现在就弄死他俩了,你还有和我谈的条件么?” 牛郎君黯然摇头:“我做下这种事,官府岂会放过我,我本就没打算活。” 元志一摆手:“这种事判不了死罪。我是本州刺史元志,我现在就许诺你,只要留他二人的命、放人,判不了你十年,如何?” 他把手中大弓扔远,双臂展开示意自己没有杀意,然后更温和劝说:“或者你有什么心愿,可以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帮你做。” “你是刺史又如何?你能让死人复生么?” “我是不能帮人死而复生,但是你惦念之人,一定有亲人有后辈吧,我可以照顾他的亲族后辈,如何?壮士,你先把尉夫子放下,一条人命啊,就这么攥死在手里,难道你真忍心?” “我……是啊,翁说过,不让我沾人命……”牛郎君心中大恸,把昏迷的尉骃往地上一拽。 他刚要和元刺史说些什么,就听对方吼句:“现在!” 牛郎君脸色大变! 赵芷倒挂金钩从房顶跃下,拳如铁杵,飞身直砸! 砰—— 牛大郎整张脸碎裂,尸体直直倒下去。 元志拉开院门,速让等候在外的狱令史管贤和另名军医查尉骃、尉茂伤情。二人一个擅治外伤,一个擅疗内伤。 尉茂挣扎着掉头爬向尉骃:“先救我夫子,快,先救我夫子。” 赵芷把夫君抱到被褥上,由管贤检查。 军医刚要摸尉茂的脉,被尉茂往外推:“我不要紧,先救尉夫子。”说完,他挣扎着过去尉骃床边。 元志小声问参僚:“你确定这是尉庆宾的儿子?不是尉骃的野……哈哈。”他察觉赵芷瞪过来的杀气,尴尬闭嘴。 管贤查看一遍,怀疑道:“除了额头破皮,没别的伤啊?”他问尉茂,“匪徒打过尉夫子哪?怎么打的?” 尉茂愤然:“恶徒把尉夫子往墙上猛推,夫子磕到了头,一下就晕过去了没再醒。” 尉骃睁眼:“疼。” 赵芷捧住夫君的手:“马上给你开药,喝了药就不疼了。” 元志白一眼:“你家灶被人放火烧了,煎不了药。” 尉骃声音虚弱:“家里这么多人啊。” 赵芷:“你身体要是不觉得难受,我让他们走。” “嗯。” 赵芷回头瞅元刺史。 尉茂:“我留下,窈同门不在家,我代她……” 尉骃嘱咐尉茂:“我不要紧,你去协助官府陈述案情。”他这一侧身,正好看见府兵往外拖的尸体,脸一白眼一闭,又晕过去。 管贤恍悟:“我说呢,尉夫子这是晕血之症啊!” 元志暗骂句废物、怂货,让人把尉茂摁到担架上抬走,又留下俩府兵给尉家修口新灶。 这是尉茂第一次来州府地牢,元瑀在这,耐心陪尉茂一个牢屋、一个牢屋的看。“尉兄喜欢这里?” “跟你的喜欢一样。” “尉兄走路不利,伤到哪了?” 尉茂指一下自己的脸。 管贤扔下句:“他的伤都在腚上。”然后验看牛大郎尸体去。 崔纂询问:“尉小郎,现在可以陈述被掳经过了么?”“你是谁?” 元瑀介绍:“洛阳来的崔郎君。现下廷尉署正在查恒州积累多年的案件,狱吏全陪着忙。今日尉兄遭遇之事,由崔郎君书写记录,尉兄这边坐。” “我喜欢站着。”尉茂不怕尸体,站到管贤边上,一边看对方验尸,一边细说被劫持后的事情。 另一边,元志急匆匆回府衙后院,刚听苟主簿说在旧宫挖出些信笺,就有府兵禀报,沃野镇将于劲将军来了。 暂不说尉家和州府各自的乱麻。 学子的游历队伍今夜停留在方岭,此地乱流纵横,西边是羊水河,羊水东流汇入南北向的浑水河。方山之南又有灵泉池,大魏迁都之前,灵泉池周围只能皇室宗亲才能进入游玩,现在已经向勋贵及重要学馆开放。 白杨围镜池,三山倒水下。别说步延桢等小学塾的学子跟着崔族学子沾光,胡乌屋这等外地世族女,原先也无机会见识皇家林苑。 到了夜晚,圆镜般的灵泉池又将弯月映入池面,引几只山猴抱腰勾腿,倒挂树下去捞池水里的月亮。 “哇,你们看,猴子好傻。” 看守灵泉的奴仆笑着向学子们说:“只要夜色好,这些猴儿每晚都来,只要给它们喂食,它们就能一直捞月哄人开心。” “啊?那它们可不傻,傻的是我们。哈哈哈哈——” 尉窈观赏一小会儿就回屋舍学习,郭蕴左右看找不着尉窈时,“喔”一声,也跑回去背书。 就这样,一个传一个,灵泉池边只剩下玩耍心重的学童,还有胡乌屋。胡乌屋静静观看捞月的猴儿,心生感悟,有朝一日,她会成为高高在上的看客,而其余人……百姓为猴、朝臣为喂猴之奴。 “哈,哈哈。”她欢快笑着,不知道的只以为被猴子逗笑。 灵泉池这边建着许多屋舍,以前是供禁军侍卫住的,都没有院子。即便这样,腾出来给学子们住的也有限,所以同门都困倦后,尉窈还是提着烛灯在屋外头学。 奚骄巡夜过来,不仅多提了盏烛灯,还拿着三根棍子。他在尉窈旁边把棍子呈三角斜插,把烛灯悬起,这个高度正好照着她的书册。 “谢奚同门。” “你在温习哪首诗?”奚骄装着眉毛痒,手腕上的草珠串随他挠眉毛的动作,泛着莹莹光泽。 尉窈微垂着视线回他:“《羔裘》。” 奚骄轻“哦”声,没话找话问:“是柳同门讲的那首?” “不是,我背的是《唐风》篇的《羔裘》。” 奚骄的瞳孔里映着火苗,此一刻,绝不是智慧之火。“唐风?” 尉窈:“是,按照诗学课程,该学这首诗了。” 天啊!奚骄这段时间补的是大狩猎时落下的《魏风》篇功课,差两首就补全了,他还沾沾自喜,有种偷学进步的快乐,可是她都跟上课程该有的进程了! 人和人差距怎能这么大? “给我。”奚骄把她手里的书册抢来,“你起开,这盏烛是我的。” 昨天更新时间紧,没来得及写一些背景内容,现补上。 小说里现在的皇帝叫元宏,现在的皇后是冯皇后,冯皇后是太师冯熙的次女。 冯熙有非常多的女儿,嫁给元宏的有四个(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四、老五,一个死得早,一个默默无闻,就不述说了。 老二大冯氏和老四(或者老五)先进的宫,目的是抚养元宏的长子元恂,为将来的太后地位铺路。结果俩冯氏女双双染病,一个死,一个被迫出宫为尼。文明太后(冯熙的妹妹)为了巩固冯氏势力,接着把冯熙家的老三、老五弄进宫,准备从这俩侄女里挑一个为皇后,抚养元恂。 但是皇后没来得及立,文明太后死了。太后丧期一过,当时的太尉联合朝臣请求立小冯氏(老三)为皇后,元宏同意了。皇后定下,紧接着立元恂为太子。 但是,但是啊,元宏又和出家为尼的大冯氏(老二)旧情复燃了,负责联络传书信的是宦官双三念。皇上迁都,自己到了洛阳后,让双三念把大冯氏先接到洛阳了,而这时贵为皇后的小冯氏,被留在了平城宫,和皇帝两地分居。 大冯氏就是在这段时间,迅速勾结朝臣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拉开了一场废元恂、废皇后,立二皇子元恪为太子、并杀元恪生母高照容的行动序幕。 (本章完) 第112章 孔夫子讲诗 第112章 孔夫子讲诗 尉窈毫无气势的争句嘴:“可这块空地是我们女学子的。” “烛灯让给你行吧?笔记借我看,明天下午还你。”奚骄故作严肃、语气重地闷头走,然后迅速步进隔壁房屋的夹道里,朝几丈外的尉窈探瞧。 “嘿。”太好了,巴结她这么多天,终于得到笔记了,有一就有二,还她时再“借”新的。 “呃!这是挺黑……奚骄你换个地儿……这里……呃!我占了。”元珩蹲在黑影里,边运劲儿、边吭哧着、边说话。 “你怎么在这屙!”奚骄赶紧离开这臭旮旯地。 元珩也骂对方:“败家货,太奢侈了,半夜屙屎用这么多纸。” 次日一早。 崔纂把匪徒牛大郎劫持尉骃、尉茂以后的详细经过,呈到了元刺史手中。 陈述人:尉茂。 记录人:崔纂。 内容为……牛大郎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进了屋子后,直接问尉骃:“你认识崔学馆修《尔雅》学的崔翁么?” 尉骃回:“认得,我管他借过几次书。” 牛大郎:“他临终前,每天念叨出声的,都是你‘尉骃’的名字!你到底欠崔翁什么?要是敢撒谎,我现在就送你下黄泉陪他。” 尉骃反问:“你确定他念叨的,是我的姓名?不是在喊‘晕’?” 元刺史看到这笑到肩膀打颤,继续往下看。 不得不说,崔纂的记录十分明晰,在此列标注了牛大郎“哑言一刻,于屋内徘徊十圈”等纠结举止。 然后牛大郎说:“我确定,崔翁念的是你‘尉骃’之名。” 尉茂:“我觉得你不确定了。” 牛大郎从屋中陶罐抽出鸡毛掸子,威胁尉骃:“都说读书人心眼多,风骨高,我知你不怕。”他掐住尉茂喉咙,“现在起,你不老实答我所问,只要我觉得你扯谎了,就抽你的学生一次!说,你除了向崔翁借书,还和翁有什么过节?” 尉骃:“吓唬孩子算什么本事。好吧,崔翁已经离世,我隐瞒也没有意义了,全告诉你吧。崔翁早年和一女子好过,育有一子。” 牛大郎……哑言半刻,于屋内徘徊五圈。“那女子、那孩子都还在人世么?” 尉骃:“女子已出家为尼,你要真为了翁好,别打听她。” 牛大郎:“那孩子呢?” “被那女子的情夫带去了萧齐。” 牛大郎气地抽尉茂一掸子:“萧齐哪里?情夫姓什么?孩子可有名?” “情夫姓鲁,给孩子改了姓,叫鲁饥没。我要是知道送到萧齐哪里,还用瞒着崔翁么?” 牛大郎……痛哭三刻,过程中因窥见尉茂有笑意,抽打尉茂两次。 元刺史看到这怀疑道:“我怎么觉得尉骃在编瞎话呢?” 崔纂回道:“就是在编瞎话,‘鲁饥没’是萧齐一些读书人编的志怪故事里的人物,许多书肆都有卖。” 元刺史继续往下看。 牛大郎哭完质问尉骃:“可是翁都要死了,你还瞒他干什么?你就算编瞎话也好,怎么忍心让他带着遗憾离世啊!” 尉骃:“这确实是我之过。翁,我亏欠你!”他向虚空揖礼。 牛大郎:“少假仁假义!”记录的最后一列……牛大郎推搡尉骃,尉骃额头触墙,晕。 崔纂口述案情最后:“此匪没等到尉骃醒,咱们就到了池杨巷尉家。另外,昨晚我让一狱吏去崔学馆打听崔老翁的情况,崔翁是天阉,不可能和比丘尼,咳。” 元刺史“哈”一声:“尉夫子这人有意思啊。说他无胆吧,从头到尾都在骗匪徒,拖延时间,说他有胆吧,见血就晕,那平时在家杀只鸡还得他妻子干哪。” 崔纂认真道:“尉家没有鸡笼。” “元志!元志你要躲我到几时?”沃野镇将于劲在堂外呼唤。 元志出来,牵住于劲的手腕边笑边拽对方行走:“去演武场。昔年我与你兄长于烈将军比较过武艺,今天得从你这,把昔年的输仗找补回来。” 于劲急着问:“我昨天和你说的,你到底放心上没有?” “你是说柔然军异动的消息啊。” “对啊,不然呢?” “我比你早察觉,估计洛阳留台已经收到此信了。” “这就好。我还有一事,我进了平城才听说……东宫是不是遣了侍从来?” “昂。” “能不能帮我引见?” “自然能,不过……”元志语气一转,“得忙过这个月的联考,你既然听说东宫来了人,也应当听说任城王嘉奖新学令的事。” 元志就知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看来苟主簿猜对了,东宫是想借赵修作恶一事,向北地权贵释放东宫急缺人用的消息。于劲现在来,肯定是提前知晓了东宫遣人来平城之事,而能提前把如此重要之事告诉于劲、且有能力提前得到消息的人,只能是于劲的长兄,领军将军于烈。 元志再联系太子旧居挖出的信笺内容,不敢再深想。于家向太子投诚,是于烈将军在朝中受到了排挤,先存投诚之意?还是太子自己在暗处推了一把? 傍晚,永固县。 奚骄仿佛忘了昨晚许诺的归还笔记之事,尉窈不愿主动找他,更不好催他。 永固建县不到十年,这里的住户比高柳县要少许多,相应的,学馆也少。所以崔族师生一来,县中男女老少跟过年赏百戏一样,拖家带口的全来听学。 孔文中感慨不已,亲自讲诗,讲的是《小雅》的首诗《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这是学子们没学到的课程,夫子没提前说,好在绝大多数学童都带着行囊笔,赶紧边听边记。 奚骄寻找尉窈的位置,挤到她后侧方。 这位置是胡乌屋的,她是瞧不上尉窈的出身,但不得不佩服这个贫家女书写笔记的速度和卓越记忆。所以一听孔师讲的是《小雅》里的诗,她立即费劲挤到这个地方。 奚骄冷脸道:“让让。” “奚郎君,先来后……啊!”胡乌屋后方有人揪住她的脖领把她往后拽,这回是真吓着了她,她慌忙扽住领口。 此人是元凝,脸色自带阴阳怪气,张口就噎人:“滚。” 尉窈肩背收紧,她记得很清楚,在有道竹林上第一次大课时,元凝也因坐位欺负过她。 胡乌屋只得忍气吞声旁移两个位置。 不过元凝这次没找尉窈的麻烦,他的目的与奚骄一样,指望着抄她的笔记。 太子元恪的第一位皇后,是于劲之女,于烈的侄女 (本章完) 第113章 奚骄的小心思 第113章 奚骄的小心思 诗经《雅》篇与《风》篇最明显的区别,就是诗句出现了韵脚呼应,如《鹿鸣》一诗里的“鸣、苹”,“蒿、昭、恌”等等。所以《雅》篇之诗的乐曲虽然皆失传,但念诵起来,仍比《风》篇之诗自带乐歌韵律。 孔夫子把整首诗的诗意以白话解析一遍后,再向诸学子与百姓们描述诗歌里的“鼓、瑟、笙”等物,夫子早做好准备,让仆役把这些乐器捧着,在人群里行走,保证每个人都能看到,并允许百姓们上手摸,或拨动弦、或击出鼓音。 并且,孔夫子还把他画的鹿、苹、蒿、芩,也呈给所有听学的人看。当有孩童发出“这就是鹿”的惊喜时,不少学子泪湿眼睫,他们理解偏僻县地之人可能不认识瑟,不认识笙,可是没想到,竟然连鹿这种兽都没见过。 这不正是传学的意义吗?不仅要教人识礼,还要教人识物、知事。 尉窈书写迅速,除了记录夫子所讲,也记录在场听学百姓的举止与回应。 元凝忍不住探身问她:“你记这些干什么?” “夫子栽培弟子,弟子更有责任为夫子证声名。这场传学盛景,倘若弟子不记录,过后谁会记得夫子为诗礼教化付出的辛苦呢?” “你直接说你会拍马屁就行了。” 烂人!尉窈立即用背挡住这厮看她笔记的视线,以此表达愤怒。 奚骄斥元凝:“闭嘴,别扰我听学。” 元凝打不过奚骄,只能龇一下牙,以此表达不服。 尉窈又用背挡住奚骄。 奚骄喘气声骤然使力:什么意思?天啊,我又没叫你闭嘴。 气死他了,所以在尉窈眼里,他和元凝这种见谁咬谁的豺狗一样? 百姓们听学,只需要知晓《鹿鸣》诗里在讲什么就可以了,学子们必须记背当时的历史,礼仪往来里包含的时下思想,既要站在古人的角度理解这首诗,又得站在今人的角度评价这首诗。 《雅》篇涉及的新知识太多了,一个时辰后,学子中出现缺纸没墨的了。 这可怎么办?此情形下根本无处借,也张不开这种口。 很快,大部分学子都出现了此情况。 百等千待,胡乌屋未雨绸缪的物件,终于能合情合理使用了。她动作幅度大的解开裤管缚袴,缚袴是白色帛制,专用于书写的帛料,且比寻常的缚袴长一倍。 “烦请让一让。”她急切的向周围请求,然后趴于地,抽出头簪,以尖头扎过帛带牢牢固于地上,左手捋平帛条的下端,右手执笔在上面继续记录。 她独行之举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对她的窃窃夸赞,持续到孔夫子讲完《鹿鸣》也未停止。 然后有小童问胡乌屋:“你是上面讲诗夫子的弟子吗?我听那些人说,这位孔夫子的弟子各个厉害,比平城别的学馆的学子都厉害。” 胡乌屋顺小童指的“那些人”看过去,是寻常学塾的学童。她谦虚神情道:“我还不是孔师的正式弟子呢,不过今天咱们一起听了夫子传学,也可以说……咱们都是孔师的弟子呀。” “对对对。”此童和他的小伙伴全都喜笑颜开。 “你们几个跟我来,刚才你们是不是都好好听诗了?哪,奖你们每人一个草蝈蝈,去玩吧。” 可是此地的小童太多了,草蝈蝈不够分,胡乌屋就把他们聚起来,许诺只要背诵过今天的《鹿鸣》诗,就给他们讲志怪故事听。 直到夜深,仍有十几小童不愿归家,还想和胡乌屋玩耍,甚至有小童要求:“胡阿姊,明天能不能换你给我们讲诗,我们喜欢听你讲。” 柳贞珠路过,胡乌屋赶紧捂这小童的嘴,可是晚了,柳贞珠已经听到,柳贞珠留下厌恶一瞥,厌恶到懒得讽刺对方。尉窈同门说得对,不要因厌恶一个无关的人,主动搅进和对方的是非争辩中,珍惜每一寸的学习光阴才是最重要的。 再说尉窈,和她共吃共住的女郎们,岂能不知道她每晚都学到子时末,可知道归知道,郭蕴她们试过,根本坚持不了每晚都这么熬。 所以能熬夜,早起后整天还保持足够的精神,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永固县寺院的钟声响了,表明已是夜半时刻。尉窈又学了一会儿,换了值夜时间的奚骄提灯路过。 尉窈犹豫下,还是追过去问对方:“奚同门,《羔裘》那首诗的笔记能还我了么?” “白天怎么不问我?” 原因尉窈不好说出口。白天人那么多,她要是问他讨还,他不给反而当众奚落她怎么办? 奚骄见她不回应,心里来气:“你问晚了,被元珩抢走了。” 元珩?好吧。尉窈揖一礼,刚转过身,奚骄唤道:“等等,你别动。” 他凝望着她脸靠近,靠近,靠近…… 尉窈心跳迅速加剧!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随他“呼”声,吹动她发顶。她的脸立即染满榴色,纷飞满颊。 奚骄背过身,冷言冷语:“你头顶落了个虫,好了,吹走了。明天我管元珩要回笔记,不用你找他。”找元珩就露馅了。 他稳着步子继续巡夜,不敢回头看尉窈是回去了,还是站在原地?真糟糕,他,竟然因她脸红,也脸红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奚骄狂跳的心直到走进另间房屋的黑影里,才逐渐恢复平静。 他不知尉窈的眼中有悲伤一闪而过,前世的时候,这是他常逗她的小心思,那时她和他无忧无虑。 但往事终归属于前世。 尉窈不去揣测奚骄到底怎么想的,她重打精神,回到刚才的地方继续背书。 荏苒春又暑,一雨一秋凉。 六月十五是平城小学馆的月联考日,小雨斜斜,打落多少树叶。月考成绩还未出,夏季大联考的日期发布,其余学业都在六月底,唯《诗经》考试定于七月初二。 尉学馆,诗经一舍里,学童们议论道:“怎么定在七月?” “为了崔学馆呗,训义学舍不是还在外头游历么。” “真厉害,所有学子都得迁就他们一个学舍。” “那没办法,听说了么,从七月开始到入冬,训义学舍全上大都授,有可能各个学馆都要去一次。” “真的?也会来咱们尉学馆喽?” 宋夫子来了,曲融赶紧藏起志怪故事。 (本章完) 第114章 胡乌屋的不正常 第114章 胡乌屋的不正常 曲融知道迷上志怪是不对的,会耽误学习,可他仍然一日比一日深陷这种着迷。从看完“鲁饥没”的故事后,他每天中午放了学,都去各个书坊翻找故事书简,他发现萧齐儒生写的,就是比大魏儒生写的强。 但是总看书不买书,曲融已经被各书坊的厮役盯上了,唯一不撵他的盈居书坊,因为尉茂回来了,他没敢再去。 数天前,无故事看的曲融动了自己写故事的念头,并且两晚上就写出来,趁着这份热情,他拿去竹笈街最东头从没去过的一家书坊,看能不能卖出去。掌柜确实表现出兴趣,可惜从头看到尾,还是拒绝了。 今天曲融又过来这家书坊,他重新修改了故事情节,想试试让掌柜再阅一次。 厮役告知:“掌柜外出了,过会儿应该回来。” 曲融:“那我看书等他。”他拣着书简翻看,找到志怪故事的那一堆,岂料打开的第一卷简策,内容竟和他之前写的几乎一样,仅仅改了人物姓名! 啊……他明白了!掌柜当时记住了他写的故事,假装拒绝,实则抄袭。 曲融失魂落魄走出书坊,没敢闹事,他知道能在这条街上经营店铺的,全既富且贵。路过东月坊时,搬盆的飞鸣连人带盆栽在地上,被另个厮役指着骂:“你说你还能干啥?” “我不是故意的,我的腿不行。” “你腿不行关我何事?” “没事,换个盆就行。” “你说得轻巧!” 木呆呆的曲融把飞鸣扶起来,根本没心情看自己扶的是谁,他继续木呆呆走。 但飞鸣认出了他。 州府府衙的后院。 于劲终于见到东宫派来的侍从赵修。 元刺史介绍道:“赵侍从,他是于烈将军之弟于劲,现在沃野镇任镇将。” 于劲抱拳,笑着道:“赵侍从还记得我么?从前咱们在旧宫里见过啊。” 赵修摇头。寻思我连自己都不记得,还能记得你? 于劲并不觉得尴尬,毕竟现在的赵侍从跟从前地位不一样了。他找着话问:“太子还像往常一样喜欢读书吧?” 赵修点头。那个好揍人的猛士吩咐了,不管别人问他什么,只要觉得难答,就一次摇头、一次点头的应付,要是被问烦了,就装睡觉。 “赵侍从觉得如今的北地如何?” 赵修摇头。 于劲满面愁容感慨:“唉,朝廷每年都在南边打,我们六镇只防边戍,难以建功,确实较迁都前大不如。元刺史前段时间去了武川镇,应当了解。” 这倒是。元刺史说道:“武川镇的兵器、战马,均到了该换的时候。” 于劲:“关键是镇户人口,一年年多,牧草和水田不够分哪。” 赵修分别看二人,先点头再摇头。 于劲心里咯噔,什么意思?莫非东宫重视武川镇,轻视他沃野镇? “赵侍从,我其实还安排了车马,带了些礼献给东宫,只是车马慢,过两天才能到平城。到时还得麻烦赵侍从提前看一下,看哪些太子喜欢,哪些不喜欢。” 赵修本性贪,忘了赵芷的嘱咐,张口大笑:“哈哈,只要是礼,我都喜欢!” 元刺史起身:“要不今天就这样,我看赵侍从有些困乏了。” 赵修脸发阴,后知后觉开始回想于劲提到的“东宫、太子”。 于劲又不傻,跟着元志出来后,狐疑道:“赵侍从一来平城就这样寡言么?”“你也觉出不对了?不瞒你,东宫这次派了两名心腹来,除了赵修,还有个节从虎贲薛直孝。二人很不对付,薛直孝才来几天就以手受伤为由,不住府衙,住到客馆养伤。你要不要见见薛直孝?” 于劲摇头:“不用。”兄长书信里说了,只让他和东宫旧侍会面,没提任何虎贲的名字。 元志更加笃定薛直孝领的任务,是东宫的幌子。 六月十八,《诗经》月考成绩出来时,尉窈这些游历学子已经过了武周山石窟,到达武周县。 六月二十四,游历队伍进入平城东南的崞山县。 这一天,柔然可汗之子伏图的首级,被送至了悬瓠主军营。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使皇帝元宏疴恙顿消,元宏命令于烈从行,君臣急速返回洛阳。 而在尉窈前世,皇帝是九月病愈后才下令班师回朝的。 崞山县东边是恒山,恒山深处有嘉木,长有茂盛嫩叶,这种嫩叶经茶匠用特殊方法几番蒸制后,便成为专供平城权贵的茶茗。因茶茗味醇厚,又有延年益寿作用,被称为“恒山老道茶”。 二山周围的庙宇众多,最出名的景致当属悬空寺,岳渎祠。可是许多学子已经无心观景了,因为距离大联考的日期越来越近,这一个月是增长了见识,但该学的功课全落下了。 也因此,队伍每停歇,尉窈的笔记便被传来抄去,每晚都要排队轮流传阅。 侍童邢航也去抄了,夜半才回毡帐。胡乌屋听到动静睁开眼,问对方:“《唐风》篇的笔记你抄到了么?” 邢航“嗯”一声躺下。 “借我抄行么?” “不行。” 邢航冷言拒绝,寻思:你装清高不去求训义学舍那些弟子,有本事就一直清高下去。 胡乌屋才不以为意,她仍以好伙伴的语气问:“你说奇不奇怪,他们都是孔师的弟子,为什么都觉得尉女郎的笔记最全呢?难道孔毨郎君也比不上尉女郎吗?” 邢航不语。 胡乌屋:“阿航,我知道你觉得我这人浑身坏心眼,好嫉妒人,不值得结交。” 邢航没忍住,轻“哼”出声,只得说:“我没这样说过,你别冤枉我!” “那你说实话,你觉得我笨吗?” “你要是笨,这世间没聪明人了。” “嘻。”胡乌屋的笑里带着毫不遮掩的不甘心,“可我到了州学府,功课几乎垫底!为了进崔学馆听名师讲诗,我一世族女郎只能做侍童。阿航,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比别人笨,为什么考不过他们?考不过尉窈、郭蕴和柳贞珠?我不服!”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很困了!”邢航不耐烦地坐起来。 “我想让你帮我,这是我最后求你,我们结伴吧,这几天一起学,一起冲刺,在大联考里超过崔学馆的学子,怎么样?” “怎么可能超过他们?我看你是疯了!我要睡觉了,你别再吵我。还有,如果你真想学,请不要把心思用在怎么琢磨别人上,明天和我一样去排队抄笔记。” 胡乌屋看着邢航背对她躺,她咧开唇,笑容中发僵,更夹杂着疯狂。 邢航很快睡熟。 胡乌屋则眼神明亮,悄声自语:“我给过你机会了。” 恒山老道茶:2022年恒山老道茶制作技艺,被列入大同市第七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 (本章完) 第115章 尔朱荣和胡乌屋 第115章 尔朱荣和胡乌屋 她双脚夹着被子,以躺的姿势拖到邢航脚头,然后忍住惧怕,把自己脚头被子与邢航的被缝相接。 一条蛇就这么窜过去了。 这条蛇不是胡乌屋蓄意逮的,她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和胆量,此蛇是邢航去抄笔记的时候,爬进了她二人所在的毡帐。当时胡乌屋吓个半死,急中生智用被子把蛇盖在底下。 在永固县的时候,县里乡童与胡乌屋玩得好,七嘴八舌给她描述过好几种毒蛇,而此蛇正与其中的五步蛇纹一模一样! 一旦被这种蛇咬伤,五步即死! 胡乌屋没喊人,也没连被子带蛇一起扔出毡帐,而是冒出个悲凉念头:我若被蛇咬死了,邢航会很高兴吧?唱诗社的张文芝、辛纯都得高兴地拜佛吧?我若被蛇咬死了,那些游历的学子最多会说一句“胡女郎真倒霉”吧?然后世上就再也没我了? 凭什么啊!! 胡乌屋壮着胆子按被子,里头的蛇奋力挣扎、攻击:“嘘,嘘……我不能让你白来。咱俩一起看看,邢航被毒死后那些人的嘴脸,好不好?你想看么?嘻,我想看。” 前因便是如此。 蛇一进邢航的被窝,胡乌屋迅速滚回自己的位置,头才踏实挨枕,邢航就被蛇咬了。 “啊——什么东西,啊什么东西!”邢航的害怕甚过咬伤,她连滚带爬跑出去。 胡乌屋紧跟着出来,作惊慌态,嘴里数着:“一、二、三、四、五。” “来人啊我被咬了!我们毡帐里进了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邢航向守夜的仆役哭诉。 “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胡乌屋心里越数越快、越数越生气! 蛇被仆役抓了出来。邢航不仅无事,哭声还很响亮。 尉窈等住得近的学子全过来看发生了什么,崔族的医者也来了,给邢航查看伤口。“不要紧,蛇无毒。” “呜——”胡乌屋突然蹲下痛哭,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充满后怕,“吓死我了,呜,吓死我了。”该死的乡童!好吧,这次是她愚蠢了,竟然信无知乡童的话,不过也非全无收获,她获得了勇气,以前从没有过的、敢杀人的勇气! 因着半夜闹蛇,也因大联考的临近,次日那些小学塾的学子们先启程往平城返,邢航、胡乌屋二侍童也跟着崔学馆的部分辎车一起提前离开。 孔夫子、洛阳的袁翻三吏则带着训义诸弟子,及元静容、元珩、元子直、元凝四名帝室子游览悬空寺。 六月二十六,训义学舍终于游历完平城东、南、西、北四县,返程中又在桑干河畔停留。夕阳把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河面映成通红,无数飞鸟衔枝点水,在成片的草丛中起落隐现,啼音遍野。 尉窈、郭蕴牵着手在岸边痛快奔跑。 元静容、元凝冲进河里吓唬水鸟。 孔毨、柳贞珠、崔尚、崔琬婉朝天、朝远处的山使劲呼喊。 奚骄、元珩、元子直驰马浴河。 这时刻,学子们的欢声笑语,与天地景色共同入画。袁翻感触丛生,随心意高歌:“水流兮漫漫,奇光兮烂烂,上睹兮青岸,驳霞兮川畔。” 孔夫子击鼓应和。 与此同时的崔学馆。 唱诗社。 “扑通”声伴着尖叫,烂烂水溅上石亭,胡乌屋掉进了赏鱼池里。 推她的人是尔朱荣。 尔朱荣昨天来的平城,随父亲见过元刺史后,接着便被父亲搡进了崔学馆。 这孩子年纪太小,因为要跟着孔文中学诗,不得不半途入学,加上不识几个字,所以他是带着随行夫子一并入学的。此夫子能文能武,也是契胡族人,职责是陪少主一同听课,帮着记录笔记,并且恶补文字积累。尔朱荣在武川镇的时候,真正想拜的师,其实是那位罩宽袍戴低风帽的蒙面猛士,不过这种调皮孩子哪有常性,返回家乡秀容川后,尔朱荣就反悔不愿去平城了。他躲进高山上的祁连池,最后他阿父尔朱新兴派出百余族人,才把熊孩子抓下山。 一路揍到平城都没老实! 昨天在刺史府,熊孩子装着和元刺史说悄悄话,一把将元志保护伤眼的绣眼罩拽了下来。 言归正传。 训义学舍的师生尚未回馆,崔馆长便安排尔朱荣七月初三正式上课,这段时间,尔朱荣可随意在馆内玩耍,熟悉学馆环境。 这孩子听说有头叫“黑旋风”的巨熊,就拉着夫子尔朱买题来固常禽林游玩。见惯山川美景、凶禽猛兽的尔朱荣,很快对黑旋风失去兴致,他倒是很喜欢树林中那一片白墙红瓦,就问:“那是什么地方?” 尔朱买题:“应该是唱诗社,教唱歌的地方,以后少主也会来这里学唱诗歌。” “咦?那有只鹦鹉。” 买题夫子还没看见鹦鹉在哪呢,尔朱荣就投石过去,吓得“有来”差点忘了它会飞,扑展开翅膀后,骂咧着飞离:“孽障,啊——关关雎鸡,窈啊窈女。” 尔朱荣大摇大摆进诗社。被学子们喜欢的各种绿植、各色鲜,尽被尔朱荣嫌弃。“买题夫子,咱俩要是神不知鬼不觉潜回秀容川,你觉得会怎样?” “我被扔进天池,少主捞我。” “咦?那边有鱼。不知道这里的鱼好不好吃?” 尔朱买题跟随少主快行,早习惯少主想一出是一出的乖张性格。 才返回唱诗社的胡乌屋独自在石亭里。她一边喂鱼一边想心事,听到身后动静,回头蹙眉。 尔朱荣穿的是裋褐,脸上、身上全沾着土。尔朱夫子也干净不到哪去,尤其一脸络腮胡,每根胡须都桀骜生长,全无文人气度。 “你们是谁?”胡乌屋转瞬换成笑妍。 她可不会傻到认为这一大一小是仆役,仆役绝不敢仰这么高的眼神瞧人。 “我是喂鱼的。”尔朱荣低声回句,趴到栏杆瞅鱼。“这么多鱼,池子能游开吗?” “怎么游不开?”胡乌屋从鱼饵槽里取些饵撒下去,只见更多的鱼从深底冒出来抢食。 她话中含着讽意说道:“你看,把饵洒在这,别的地方就腾出空了,再养百条鱼,馆里也不嫌多。” “你说话,我不喜欢听。”尔朱荣这才直视眼前比他高半头的女郎,问:“你是学子吗?” “只要来崔学馆学习的,都是学子。” “哈哈。”尔朱荣看向买题夫子,接下来的话让胡乌屋愤怒羞恼。 本章里袁翻唱的,是截取袁翻所著《思归赋》中几句。 今晚来不及第二更了,请个假,抱歉抱歉。明天照常两更。 (本章完) 第116章 向尉窈问话 第116章 向尉窈问话 “你听听,人一心虚,就会乱放屁。你……不是学子!”最后这句,尔朱荣是转向胡乌屋,叉着腰嘲笑的。 好女不吃眼前亏,胡乌屋先走出石亭,再扔下句“乱放你”,然后拔腿跑。 可她哪能跑过上山都如履平地的尔朱荣! “啊!”她头发被对方揪住,一直把她揪回亭里,再抬起她腿把她从栏杆上翻下去,掉入鱼池。 “啊——救命、救命!”胡乌屋扑腾,鱼也扑腾,幸好庭院里一直有仆役,立即跑过来把她拉了上来。“他要杀我,呜……我要告他!” “告啊。”尔朱荣巴不得崔学馆不收自己。 他抡一空拳吓唬胡乌屋:“这次推你喂鱼,下次我推你喂蛙!没意思,买题夫子,我倦了。” 尔朱买题把少主扛上肩头,哼着契胡族的歌谣,离开了唱诗社。 胡乌屋难以相信这二人就这么走掉,她指着他们背影问:“你们为何不拦他们?随意推人下水,你们崔学馆不管吗?” 上次接她草蝈蝈的仆役为难解释:“那学童是才入馆学诗的尔朱郎君,馆长只让奴等好好侍奉这位郎君。” 尔朱?胡乌屋知道了。这恶童一定是契胡族首领的后辈,契胡一族全是无礼蛮徒,仗着追随过太祖获得了封地,然后有马有粮,也有了脑子,每年巴结朝廷,到处行贿赂之举! 这恶童能进崔学馆,指不定带来了多少好处。今天的亏,恐怕她只能咽下了。 唱诗社新来的女师张季娘过来了,给胡乌屋裹上薄毯,带进佛堂里自己的憩室。“呛水没有?没磕碰到哪吧?正好,这里有我原先给你缝的衣裳,一直没来得及给你,来,先换上。” “我没呛水,没事。”胡乌屋摇头,眼泪随这动作甩出来。她是嫌张季娘教诗不怎么样,但张夫子淳厚待人之心,胡乌屋始终知道,不然她也不会想方设法传张文芝的坏话,促使崔学馆再聘请一位教诗的女夫子。 换了衣,胡乌屋往张季娘膝上一趴,伤心道:“平城不好,这里的水好深。我想去洛阳了。” “水深就学会游水,除非你能终生避开水泽。” “夫子说的是。洛阳的水更深,我得借旧都一川水,学会保命游技。” 张季娘温婉相劝:“还是要以学业为重,自身为鲲鹏,方能既不惧深海,也不惧天高。” 胡乌屋被此句善言惊住,这一刻,她后悔让父亲与张夫子解除聘约,将其留于平城了。 次日,小学课程的《尔雅》和《论语》大联考。 联考一结束,伤愈的节从虎贲薛直孝找到元刺史,再次提起他要分别“见一见”张文芝、学子尉窈之事。 “刺史见谅,此事继续拖延,我回去后无法向太子交待。”薛直孝的态度强硬起来。 “薛勇士,你什么都不透露,我怎么逮人?你该听说元某的脾气,今日就是太子在这,我也同样的话回!我身为一方刺史,岂能先乱法度?我不会无故抓捕百姓!” 薛直孝默默衡量,说道:“我只能透露,和奚官署的废库房有关。” 元志也假作思量道:“中书省的属吏需要详细记录这次的联考,如今《诗经》一学尚未考,这样吧,先让尉学子考完,我必给你回复。” “可这还得好几天!”“薛虎贲,你别只记得东宫啊,要知振文治,复礼俗,一直是陛下着力督办之先务!” 当天,这番对话就由苟主簿转述给了赵芷。 尉窈是月底这天回的城,赵芷在城门口等着,直接将她带到刺史府。 除了母女二人,在场者只有元刺史和苟主簿。 赵芷说道:“原因我和女儿讲了,你们问吧,好好问,别吓着她。” 苟主簿脸上堆满笑容,问向尉窈:“女郎详细说一下去到奚官署后看见、遇到的事。还有,你离开奚官署时,那个陈书史有没有动过你的行囊?你回家后,行囊里有没有多出些物件,比如书纸?” 尉窈先回答后个问题:“我离宫时陈书史怕我多带走书简,我怕她栽赃我,所以她严格查了一遍我的物品,过程中我没移开视线,也严防她。我能确定我带走的,全是我带来的,只是抄了些没读过的书籍。” “抄的哪些书可还记得?” “记得。高令公的《代都赋》残卷,张奂的《诫兄子书》,相州高刺史的《燕志》残卷,《诗经》部分雅篇的笔记。库屋里别的书简我全部翻阅了,全是宫人写的《诗经》笔记,我没有抄写。” 苟主簿继续问:“你可留意过,库屋墙壁什么的,有没有刻字?” 尉窈果断回答:“没有,我连地面铺的席子都揭开过,墙壁、地面都没有字。整间库屋里没有书案,没有瓮罐,没有窗,门板里外只有正常划痕,包括库房后面的外墙我也转了一遍,也没有文字。” 这可奇怪了,苟主簿与元刺史对望,眼中均闪烁不解。 尉窈回忆着道:“我还去过别的库屋。陈书史许我进的是第五间,陈书史一开始打开过第三间和第四间,里面存放的是布料。” 官吏二人重提精神,耐心聆听。 “我不甘心白来一次旧宫,就趁几个女官不在,分别打开门锁损坏的第六间,倒数的两间。” “第六间是负责库屋区张女史的寝屋,张女史就是如今崔学馆唱诗社的女夫子张文芝。这间屋里很乱,但是没有书籍,同样的,墙壁、地面均无文字。” “最后一间是饲料库,只有陈谷、草料。” “倒数第二间是灶屋,这里有好多书简被当成柴烧,我找到些有用的,全放在一个废木箱里,拖回第五间库屋抄写。高刺史的《燕志》残卷,可能是女史写的几张《诗经》雅篇笔记,全是在此间灶屋找到的。” 尉窈轻“咝”一口气,她自己已经先怀疑了,说道:“废木箱里有四组木牍,两两相扣,我看过里面内容。” 元志、主簿同时问:“是什么?” 尉窈把内容,以及自己在木牍里添字,然后把四组木牍全塞进灶膛的经过如实讲述。 主簿坐不住了,猜测着道:“蹊跷或许就出在这四组木牍上。我有办法一试!” (本章完) 第117章 写小花文的神秘儒生 第117章 写小文的神秘儒生 他向元刺史耳语几句,匆匆离开,片刻后回来。“尉女郎,你看这几个字,和木牍上的字迹相似么?” 从太子旧居挖出的信笺,苟主簿不改笔迹誊抄了一份,原信笺已通过周奚官藏回了水缸底下。现在,他把信里与木牍内容重复的字挑出来抄到一张纸上,让尉窈辨识。 字迹像不像,一望而知。 尉窈脸色难看:“一样的。”她已能断定,那四组木牍不是什么苦命宫女所写! 此刻尉窈无比庆幸自己留字时的过分谨慎,可这桩事她做得理亏,不敢直接对二位官长交待。 母亲永远是女儿的依靠。尉窈附耳阿母,悄声告知:“我在木牍上写的字,全是模仿的张文芝的笔迹,该和刺史说么?” “不怕,阿母和二位官长说。刺史,主簿,我家窈儿行事仔细,在木牍上写的字,用的是张文芝的笔迹。” 元志一拍书案:“好!这事就此和尉窈无关了,你带她回去吧,好好准备后日的大联考,薛勇士那边的事,交给我解决。” 苟主簿腹诽:呵,交给你解决?你把主簿的活也一块干了呗,刺史府就不该征属吏,全你一人干呗。 母女二人回到家后,尉窈才扑进阿母怀抱,害怕地问:“我是不是惹了大祸?”不然怎会惊动一州刺史询问她? 赵芷轻捋女儿的背,安抚道:“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惹的祸更多。来,先洗干净脸。” 游历队伍疾行回城,尉窈身上、脸上全是灰。“阿母,咱家修灶屋了?” “有坏人跑咱们巷子里放火,这事晚些跟你说。”赵芷看着女儿洗脸、擦发的动作都那么轻,一举一动像只初生小兽般可爱,全挠在她心里,不禁欢喜出声。 尉窈见阿母笑,也跟着笑。 “窈儿,你知道阿母以前从过军?” “嗯,我知道,阿母力气这么大,会骑马,射箭还准,一定立过军功,对么?”离家时间太久了,尉窈洗去灰尘后又挽住阿母,依偎着不愿松开。 “我曾斩过柔然主帅。当那盖成为可汗后,柔然的主军力随高车部众脱离,没有能耐再攻我大魏。陛下亲政后的第……三年吧,朝廷对之前攻打柔然的将士论功行赏,召见于才建好的明堂,当时阿母是唯一的女兵。” 尉窈激动不已,她因阿母有捕熊的本领,又在大狩猎时以府兵身份出现,吓退、射杀好几个武川镇兵,所以她不只一次尽可能去想象、猜测阿母有多厉害,现在看,她还是低估了。 “那时候你还没学会跑。”随着讲述,赵芷回忆走路一摇一摆的小阿窈。 “后来呢?” 后来……赵芷不想再打打杀杀了,可是陛下又召见她去皇信堂,赏她“强弩将军”职,她仍拒绝,气得陛下让她站外边好好想想。 “旧事不提。阿母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别惧怕,哪怕天塌的大事,我和你阿父都愿为你抗,也能为你抗!” 尉窈重重点头:“嗯,我知道了。”阿母愿意说的,她当然愿听,阿母不愿提的,她绝不因为自己好奇而追问。尉窈紧紧偎于阿母怀抱,睡着前想,这样有本领的阿母,再甘于平淡,也仍有意难平的时候吧。 尉窈一直睡到临近傍晚,被阿母唤醒:“后日《诗经》大联考,你阿父今、明两晚都不能回家,他很想你,你跟阿母一起去送饭。” 尉窈立即清醒,又担心:“学馆能让咱们见阿父吗?” “咱们只要去了,你阿父就能想出招儿。”“嘻,对。” 到达学馆,还没走到院门,尉窈就看到尉茂站在馆门外边。“阿母,那是我同门尉茂,你还记得么?” 赵芷从牙缝里崩出“记得”二字,极少这样严厉地嘱咐尉窈:“不许理他,装没看见他!” “哦。”尉窈才答应,尉茂朝她跑过来了。 “师母,窈同门。” 尉窈视线回避尉茂:“阿母,你有没有觉得天凉快了?” “嗯。” 尉窈的手在背后连摆,示意尉茂别跟着她们,她又比划个“七”,比划个“一”,意思是她明天就来上课,有话等会面再说。 尉茂过来是想碰个巧,他知道尉夫子不能归家,也知道尉窈回平城了,万一尉窈盼着见她父亲,以送饭的借口过来一趟呢? 果然如愿。能看见她就达到他目的了,她还连连示意他,尉茂心喜,更满足,听话地停在原地。“窈同门,你回来了。”他与晚风说话,当晚风是她,然后使劲呼口气,离开,不再给她添烦恼。 馆奴去夫子院告诉尉骃有家人送饭,尉骃立即知晓是女儿来了,为了避嫌,他叫上薛夫子一同来拿饭。 按规定,馆奴不能开门。赵芷有办法,把尉窈抱高,从墙头上将食盒递过来。尉窈终于见到了阿父,同时闻见若有似无的松烟墨香气,她向阿父弯着眼睛笑,尉骃则向女儿歉意一“嘘”,父女俩都是玲珑心,为了不落人话柄,硬是一字片言都没交流。 再说尉茂。 好几天没来盈居书坊了,一进来,见看书的人竟这么多。“进新书了?”他问掌柜。 “哎……是。”掌柜欲言又止。 “什么书,拿来我看。” “郎君年纪小,还是不要看了……我这就去拿。”掌柜被尉茂一瞪,赶紧把新书取来,他示意尉茂往人少处站,小声告诉道:“有个叫‘岛夷无根’的儒生,写了好几篇这种志怪故事,里头内容啊……” 尉茂看到了!猛然将纸卷一合,不行,还想看,他再重新打开,句句香艳,字字欲说还休,这还管什么故事内容啊!“这儒生住在城东吗?” “很神秘,不知道他住哪。起初他是把写好的放在一个地方,雇佣小乞儿来咱们书坊,我去取了,当时只有一页纸。我一看这写的,不得狠赚啊!隔了一天,他就雇另个乞儿把下文送来了,价钱是两枚松烟墨。我寻思这是长久买卖,就没让厮役跟踪乞儿。” “做得对。别家书坊呢?” 掌柜知道公子关切什么,立即回:“他只找了咱盈居书坊。每篇故事我分段各抄多份,现在都能按段落卖,抢手得很。” 尉茂边走神边看,心都躁热,他把此卷往腰里一掖,往二楼走,又停步交待:“这买卖要留住,他如果涨价,不是很过分都许他。等着,我要把它卖到洛阳去!” (本章完) 第118章 夏季大联考开始 第118章 夏季大联考开始 尉窈和阿母返回家的时候,天马上黑了,尉窈得知自家灶屋是被一个姓牛的流窜匪徒烧的,这匪徒还劫持了阿父和尉茂,不禁方寸大乱。 “匪人没伤到我阿父吧?” 尽管她才给阿父送过饭。 “当时磕破点皮,不要紧,幸亏巷里邻居报官快,我也及时赶回家,亲手打死的那厮。窈儿,家里出过血案,我不跟你说,你也会从邻居那听到,我怕你晚上做噩梦,你阿父不在家,今晚跟着阿母睡吧。” “嗯,我跟阿母睡喽。”尉窈欢欣的跳起来,然后赶紧跑到厢房把被褥抱去主屋。 赵芷更加高兴,女儿只字没提尉茂那崽子,说明是那小崽子单相思! 主屋里的墨香比往常浓,尉窈能闻出来,是松烟墨。“咦?阿父又从哪借来好多卷册?” “别动那个!”赵芷慌忙合上书箱,头一回,向女儿挤出假笑扯谎,“这是一些书信,小孩子不要看。” 尉窈撅下嘴,哼,不让看就不让看呗,还骗孩子。 次日一早。 尉窈返回尉学馆,如她所料,茂同门已经在学舍里。她才放下书囊,尉茂说道:“宋夫子的书案我擦过了。” 尉窈这才知道新夫子姓宋,她问:“宋夫子以后常教咱们了吧?” “对。你们游历了哪些地方?” “高柳、方岭、永固、武周、崞山,恒山,最后在桑干河又驻留一宿。” “好玩么?” “嗯,好玩。” 她笑的比透进舍屋的晨光还要暖,尉茂看不够,从自己书箱里提出一个挎囊,再引她笑:“昨天书坊收了些《说文解字》,还有些不要的碎墨,品质不算好,我都拿来了,你若愿……” “我愿要!嘻,我都要。这段时间的笔记你容我腾出时间整理,抄写好再给你。” “不急。”你惦记着我就好。尉茂竭力控制嘴角,他照过镜子,自己大笑跟别人大笑不一样,他嘴角大咧会有种想害人的狰狞。“明天大联考了,你温习得怎样?” “落下的课我都补回来了,你呢?” “我一向用功。对了,大联考后,景同门要去朔州了,他启程前,叫上蓁同门、武继、尉简他们,一起聚一下?” “好呀。” 同门陆续来学舍。 “呀?窈同门回来了。” “窈同门,许久不见。” 尉蓁来了,欣喜递给尉窈一个信筒:“我觉得你今天会来,给,这是高娄斤托人捎来的信。” 尉窈有礼物送给蓁同门:“这个毽子是我在桑干河那收集的各色禽羽做的,你可不许嫌。” “怎会嫌呢?好漂亮,我很喜欢。”尉蓁灵巧踢耍一下,结果毽子没落,被武继抢走了。 “还我。” 尉窈笑着看同门打闹,把高娄斤的信放起来,留待回家后再看。 景同门今天告假,可见已经不在意大联考的成绩。尉窈回想前世尉景离开平城的时间,也大概在今年的夏秋交集。 卯时一刻,宋夫子至,尉窈初见新夫子,行礼揖拜。宋仁忠十分欣悦。夫子之职理应对弟子一视同仁,但谁无私心?当然还是最愿教聪慧又知礼的灵童。 学童们看见夫子的笑容,一片“啧啧”声,因为宋夫子平时十分严毅,可是瞧现在……啧啧啧。 武继调皮又胆大,喊道:“原来夫子会笑啊。” “皮猴子。” 曲融差点迟到,他坐下后才看见最讨厌的尉窈回来了,心情更差,要不是明天大联考,他今天就告假了。 昨天阿父翻他屋里东西,偏那么巧,找出两卷志怪故事,阿父到街上找了个帮人写信的儒生看,知道不是诗章后,火冒三丈!所以他一回家又挨了揍,现在都浑身疼。 曲融见新夫子才见尉窈,便和曾经的段夫子一样独对尉窈和善,对他们这些学习平常的弟子就板脸,曲融再次怀念杜夫子在的时候。 唉,这就是他必须要过的日子吗?家里不如别人家,在学堂,他也不如别的同门。 戒尺敲响,所有学童聚精会神,开始听讲。 “今天还是讲《秦风》篇的《小戎》,昨天讲了‘小戎俴收’一句的‘收’字,为‘轸’意。诗外话,昨天谁记的笔记全,课后帮尉窈补习一下。” 宋夫子拿出几卷画,先打开一卷,上面画着辆牛车,他指着车结构里的“轸”部位是何样子。其余画卷里则是诗句里“蒙伐、厹矛、交韔二弓”等图形。 有夫子画图辅助,《小戎》诗里的出征情景,更加形象呈现于学童们脑海中。 第二堂课下,宋夫子帮着诸弟子搬书案到考场,地方还是春季大联考那里,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各学馆的位置、每名学童的位置全都提前标注,不允许私自更换。 尉窈和尉茂的考位紧挨,尉蓁和尉菩提紧挨,这俩人不知道又闹啥矛盾了,互不搭理。 不等尉窈好奇,尉茂告诉她:“上个月联考,我第一,五舍的陈瑜第二,尉蓁和尉菩提并列第三,但是他俩只能有一个去郑学馆听课,馆里重评他俩的卷子,让尉蓁去了。” “那我就祝愿蓁同门再进步,把陈瑜比下去。” 闲事不再多说。 七月初二,上午辰时。 《诗经》学夏季大联考开始。 中书省负责《诗经》学术的属吏分别至州学府、穆氏学馆、尉氏学馆、崔学馆、郑学馆进行巡场记录。 元刺史去的还是从侄元珩所在的崔学馆,不过今次元刺史带上了另个从侄元瑀,元瑀将在今年入冬上学,他让元瑀提前感受一下大考核的氛围。 来尉氏学馆的吏员是袁翻。 第一题只有一张纸,题目不到两列字,学子们要在留出的大片空白处书写答案。 题目:写出“思之笃厚”对应的诗名,章句,以及诗序、序释里涉及的历史人物。 答题时间为一刻。 袁翻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声问尉学馆的馆长:“一刻答完?” “是。会答的,一刻足够,不会的,给两刻也白搭。” 胡说八道!怎么能白搭呢?一刻想出答案,用剩下的一刻答题不行吗?他小时候要都这么个考法,估计早厌学了。 俴( jiàn):浅的意思。 (本章完) 第119章 查笔迹 第119章 查笔迹 馆长察言观色,解释道:“因为大联考分上午场考核和下午场考核,留给中午的判卷时间太短。考题出苛刻些,交白卷、蒙题卷的就多,容易评判。” 袁翻苦笑:“你们也知道考得苛刻啊。” “待学子们习惯,就不觉得苛刻了。” “那何时能入场巡视?” “现在就可以。” 崔馆长领先一步带路,声音更放轻地询问:“先看我们尉学馆的诗经一舍?就是尉窈学子所在的学舍。” “可以。” 不过二人才走到一舍的位置,尉窈举手,交卷了。 “思之笃厚”是一句注释,出自《鄘风》篇最后一首诗《载驰》最后段章的最后一句“不如我所之”。诗序及序释里涉及的人物有“许穆夫人、卫懿公、戴公、宋桓公”等。 尉馆长亲自收卷,先快速阅一眼,放心交给袁翻,示意对方边走边看,因为长时间在考生周围停留、或阅卷,会让还在做题的学子紧张。 他们走出几个书案的距离,尉茂交卷了。 崔馆长当然更愿向中书省的属吏推荐尉茂,他不嫌麻烦,折回去又亲自收了尉茂的卷子,很好,所答也全对。 崔馆长向袁翻述说:“此学童名茂,是员外散骑侍郎尉庆宾的幼子。” 袁翻回首:“我知道尉侍郎,都说他次子尉瑾聪慧好学,没想到幼子也……是峥嵘之相。”单论面相,这孩子不像好孩子,不大好夸啊。 崔馆长:“巧了,没迁都时,尉家给尉茂看过相,也说此子有峥嵘之相。” “呵呵。”尉家确定听到的不是狰狞之相? 这个时候,崔学馆训义学舍的十九弟子全部交卷。 答案全对。 第二题发,答题时间仍为一刻。 题目为:写出郑笺“春(空格)入学”对应的诗名,及所在小段截句,并写对应的释与完整《笺》释,并附写诗序及序释。 此处巡场的中书省属吏姓卢名渊。考第一题时,他和元刺史都在训义学舍,考完后他就单独巡场了。 他来到了亥也仁等学渣所在的文音学舍。 现在这个学舍几乎成为八部分馆的外馆了,元刺史最初安排去郑、王、卢的帝室顽劣子们,基本全调了过来。 都知道崔学馆教诗好,可巧师难教草包肚啊! 第二试题“春,入学”对应的诗名,是《邶风》篇的《简兮》,小段截句为“日之方中,在前上处”。这两句对应的释为“教国子弟,以日中为期”。 后面的答案就不需一一说了,因为文音学舍里只有一名学童答到“释”这一步,剩下的不会了。 其余学子要么直愣愣看着前方的主监考,要么有仇似的盯着试卷,还有“唰唰唰”研墨的,真不知道研来干啥。 尔朱荣和夫子尔朱买题也来文音学舍了,他们不能进来,就扒在门框处往里瞅,然后亥也仁等人听见这熊孩子“噗嗤”一笑,讽刺他们:“这里全是傻子,哈哈。” 尔朱买题一手捂着少主的嘴、另只胳膊夹起就跑!惹麻烦得看人,不然回头被这伙帝室子揍了,等于白揍。 卢渊绕了一圈,摇着头离开。 一刻余时间后,第三题发。 这个时候,唱诗社的所有侍童来了,因为他们来崔学馆就是为了学诗,所以《诗经》大联考允许他们隔门、隔窗观看,而且现在的考题与之前两道考完的,也发给他们相互传阅,愿意答的,可以试着做题,参与崔学馆的大联考排名。张文芝、张季娘两位女师是带队者,也全都过来了。 尔朱荣见此情景,立即指挥着买题夫子带他去唱诗社。“那里无人,我去搅个天翻地覆,冲啊——” 少主开心,买题夫子就开心,他让尔朱荣骑在自己脖子上,脚下飞奔着,嘴中也呐喊:“冲啊!” 他们刚进入固常禽林,苟主簿带着府兵离开唱诗社,从禽林的另一端走的侧门,疾去之方向,是尉氏学馆。 薛直孝等在刺史府里,如坐针毡。 他真的一天都不想在平城多呆了,更不想和赵修那厮一同返回洛阳。这些时日他没见过赵修,但每天都听闻对方在平城收受贿赂,还结交边镇武将,真是气煞人也! 赵修这蠢货,不知道这么做败坏的是太子的贤名吗? 刻漏滴答,午正。 骄阳似火。 一虎贲武士快步过来禀报:“刺史回来了。” “走。”薛直孝和属下一起去堵人,今天说什么都得把太子交待的事议出个具体做法。 元志心情颇好,从侄元珩今回很争气,上午的五道题做对了一道。别看进步小,很不容易了,别的学馆有许多学子全是白卷呢。 “元刺史真忙啊!”薛直孝大步走近,不悦之色非常明显。 “哈哈,我原本担心崔学馆那些游历的学子会耽误功课,没想到啊没想到,比之前成绩更好!来,你也看看,哦,这份不是,这份是春考首名尉窈学子的试卷,崔学馆所有优异学子需和尉学子的放到一起评定。” 薛直孝心中一动。既然元刺史绝不同意无故拘扣尉窈和张文芝,那不如退而求其次,趁时机送上门,查她二人的笔迹。倘若其中一个和木牍上的添字对上,他或许有办法回复太子。 “尉窈学子的试卷,能给我看吗?” 元志动作随意的递过去。 笔迹不一样!尉窈的字是很工整,但仍显童稚。 薛直孝语气和缓说道:“薛某之前急躁了,可能有得罪刺史的地方,切勿怪罪我。” “哪里哪里,其实我喜欢和薛虎贲这种直率人打交道。” “尉窈学子关系着刺史属地新学令的执行,也就关系着刺史的政绩考核,无缘无故审尉窈学子,确实是我鲁莽。所以算了,现在我只求刺史帮一件小事,帮我拿到张文芝写的文章,亦可完成太子交待之事。” “这……你早这样说嘛。让我想想,事情再小,也得做得滴水不漏。” “对对对。” “有了,崔学馆这次大联考,允许唱诗社的师生也答一份考题,如果张文芝答题了,现在试卷就在苟主簿手里。你随我去找主簿。” “走。” “走。” 一个兴冲冲,一个假惺惺。 所谓滴水不漏,就是事情不能太顺,否则过后薛直孝肯定起怀疑。 (本章完) 第120章 尔朱荣遇赵芷 第120章 尔朱荣遇赵芷 苟主簿早等着了,仔细听完来意,又仔细翻找。“没有张文芝的试卷,倒是有另名女师张季娘写的。” 薛直孝又不耐烦了,直接怒言:“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要别人写的有什么用?” “哎呀——”元志惊叫一声,急忙牵住薛直孝手腕拽其离开,还是晚了,苟主簿劈头盖脸扔出来一堆东西,元志、薛直孝的背都挨了砸。 苟主簿不解气,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的追出来骂:“狗日的不是你要张文芝写的文章的?话不说明白还指责我?就你这种干事一误再误的,只掰折你手腕子轻了、就该把你贱嘴也掰八瓣!还有你个元志、我忍你很久了,每月五斗米你让我干十斛的活……” 元志拿院墙撒气,狠狠戳点两下,对薛直孝说:“怪我,刚才没和他说清楚,他以为你和袁翻几人一样,关切的是我平城这次大联考,便认为旁人答的试卷也可以。其实你要的是张文芝的笔迹,你再容我半天,明天中午之前,我一定拿给你,另外,主簿失礼就是我失礼,我找个由头,把张文芝也叫来府衙,怎样?” 这可太好了!薛直孝抱拳行礼:“多谢元刺史!” 下午未正,尉学馆。 大联考的下午场考核开始。 尉景、武继、曲融等学渣全在上午场评完卷后被淘汰了,尉景和武继去打扫夫子院的尉翁那睡午觉,他俩跟尉茂商量好了,等考完一起去盈居书坊看“趣书”。 曲融心灰意懒不知道往哪去,他不愿回家,这个时候回去,阿父就会知道他没考好,又会惊动四邻地打他。 越害怕什么越来什么! “曲融——” 他惊慌回头,是阿父!阿父怎么能来学馆这? 曲父是特意来学馆找儿子的,其实他跟踪过儿郎好几回了,发现了曲融假装上学,实则是逃课去竹笈街的书坊。所以前天他才趁曲融出门后,从儿郎被褥底下翻出两卷纸轴,找认字的儒生一看,果然不是诗,是最耽误学业的志怪故事! “人家都在里头考试,你怎么出来了?”曲父心里已知原因,仍想让儿郎亲口说。 “阿父,你别在这打我,行么?” 曲父怒火一下子起来了:“我在问你话!人家都在考试,你怎么在这?” “阿姊?”曲融一个诈谎,引阿父回头,他飞快逃窜,回头看着阿父撵不上还崴脚差点栽沟里的样子,他没感心疼,只觉得好笑。“我今天再放纵一回,就一回!把志怪故事看个够,明天起,我好好学。杜夫子,我不会辜负你期望的。” 东城竹笈街。 尔朱荣已经把西城逛烦,明天起他要被一直箍在学馆念书了,听说东城集市最繁华,所以和买题夫子一起过来游逛。 越逛,尔朱荣的小脸拧巴越厉害:“怎么都是书坊、坊?” “少主容我半个时辰,以前我做梦都没敢梦见这么多卖书的地方啊。”买题夫子是真激动,秀容川的山好水好、树好好,可是读诵的书籍,全得等酋长去朝拜天子时捎回来。 “哼,我给你一个时辰,够不够?” “够极了。”尔朱的族人都自由惯了,畅快时不管在哪里都放足嗓门大笑。 赵芷被声音吵到,看过来,视线下移……好像是尔朱酋长的孩子? 别看尔朱荣小,他非常警觉,察觉赵芷打量他跟过路行人看他不一样。“看什么?再看打烂你眼!” 赵芷过来,尚未出言教训,尔朱买题先动手,他拿半把剪刀当武器,剪尖随他探臂,在他指尖自转成幻影。“女娘止……” “步”字未出,被赵芷钳住手臂。“吆?”尔朱买题不服,另只手挥上。“啊呀呀,我服气,我服气了,女壮士松点劲,我是儒生,手还得写字呢。” 赵芷松手,把半边剪刀收缴,警告道:“要是没制服别人的本事,就别在平城街头行凶。” 尔朱荣最佩服会打架的,稚声稚气答应:“我们记住了,以后不敢了。” 然后他就好奇跟着赵芷。 赵芷不在乎被尔朱家小儿跟随,她停在了盈居书坊对面,深呼吸一口气,正要过去,尔朱荣出声问:“你要是有难办的事,让他帮你呀。”他肉乎乎的小手指向尔朱买题。 后者强笑:“是,我能帮女壮士。” “好,把这个布囊里的书交给这家书坊的掌柜,跟他说,要二十……一枚松烟墨,少一枚的话,你别把书给他。” 尔朱买题眼睛瞪成铜铃,他掂动布囊,很轻,竟能换这么多顶级的墨?“什么书,我能先看看么?” “掌柜收下后,你从书坊里随意看。” 小气!尔朱买题一手抱少主,一手挎书囊进盈居书坊了。 赵芷摇下头,她不惧冲锋陷阵,可是让她卖这种羞人的志怪故事,她真不知怎么去谈。 这方面,她不如夫君。 夫君说最多两年,女儿就得去洛阳,女儿这么小,想在京都闯出名头,他们夫妻不跟过去怎么能行?可洛阳是真正的寸土寸金啊,她和尉骃不怕贫苦,怎忍心让女儿在理想学业上遭受窘困!再者,女儿越优秀,嫁妆就得攒更多,所以夫君想出个主意,在志怪故事里夹藏春艳描写赚赀产。 尉骃起“岛夷无根”的假名,也是有目的的,万一被官府查,好歹显得他爱国仇敌,应当不致坐牢。这种故事只通过盈居书坊经营,当然更有目的,毕竟这是尉族的产业,官府查到时,可以先狡辩是尉庆宾指使的,再把尉茂那小崽子拉下水。 尔朱荣二人出来了,二十一枚松烟墨到手。 赵芷让他二人先走,她观察书坊里没出来人跟踪他们,赵芷放心了,去前头找到他们,用一枚松烟墨送他们作为报酬。 就算在秀容川,松烟墨也是难得的好东西。 “我叫尔朱荣,在崔学馆读书,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尔朱荣拉住赵芷的袖摆摇晃,显得天真无邪。 “好好读书,自有会面时。”赵芷把半把剪刀还给尔朱买题,大步流星离开。 尔朱荣看着她背影若有所思。她的刚硬步伐,好潇洒,真像那位神箭府兵啊。 (本章完) 第121章 送出又拿回的手帕 第121章 送出又拿回的手帕 下午申初,大联考结束了。 步延桢先帮尉蓁把书案抬回诗经一舍,俩人脸蛋都红扑扑的,正值青梅朵浓,相互不说话也觉得心里满满的清甜。 尉茂一人拽着尉窈的书案,走路飞速,超过尉蓁二人。尉窈在后头追着,边喊:“你这样太费劲了,咱俩一起抬啊。” “噗。”尉蓁撂手,笑到蹲下。 步延桢憨然问:“咋了?” “没事没事,我笑窈同门,一分力没使,还显得属她最心疼同门。” 步延桢:“其实我也不用你和我一起抬,只是我怕你又去收拾别的,我就看不见你了。” 尉蓁过去揍他一下,小声道:“贫嘴!都学坏了。延桢,我跟你说件事,你得答应。” “嗯,我答应。” 啊……尉蓁好想喊出现在的开心,她眼睛笑成两条缝,却不知这欢喜貌,对情意初开的步延桢来说更致命,他甚至喜欢这女郎喜欢到莫名悲伤。 “阿蓁,你说,我都答应。”他情不自禁重复句。 “我们学舍的景同门要离开平城了,这个月第一个休沐日,我们好几个同门约好了去有梅园林蹴鞠,你跟我去?” “嗯,我跟你去。” 学舍里,尉茂第一个回来,书案挺沉,他出了一身汗,刚想嗅嗅臭不臭,尉窈追进来了,他保持着抬胳膊的动作假装在擦汗。 “我有手帕。”尉窈掏出来,立即又后悔了,怎么回事啊,她竟然犯这种蠢,明知道尉茂对她有好感,还拿手帕给他。 尉茂拽一下帕边,没拽动,使劲一拽,在额头虚拂一下揣自己布囊里了。 “等等,茂同门。”尉窈板着小脸,用前世今生加起来的厚颜,从尉茂布囊里夺回手帕,正经神色催促:“咱们赶紧把你的书案抬回来,还有些零碎东西呢,别让别人误拿了。” 尉茂要气死,哪有送出的东西又拿回去的? 他坐下赌气:“我热!汗杀眼睛!走不动了!” “那茂同门你歇着,我自己过去。” 尉茂用拳头怼一下自己心口,起身出门,把她挤到一边。从这一刻到休沐日的蹴鞠,二人才结束冷战重新说话。 暂不说抬回书案后,尉茂和尉景、武继去书坊,又发现了“岛夷无根”的新作。 崔学馆里,张文芝从回来佛堂憩室,就没再出屋门,晚食都是张季娘帮着领回来,放在她屋门口。 张文芝紧紧盯住压在枕头下的一块薄木片,正反面都刻着字,一面是“闭口”,一面是“速逃”。是谁、什么时候潜进她的憩室留的这个?是警告她,还是故弄玄虚耍她? 天黑时,张文芝急切想知道的答案来了。 州府一名叫斛律野狼的属吏带兵而来,言之前陈书史蔑视新学令的案件未结,有新的证人提供她张文芝私毁奚官署库房的文书,把文书当柴烧,因此紧急提她去府衙审问。 审问?难道要对她上刑? 恐惧袭骨,张文芝哆嗦声辩白:“迁都时,官长跟我们说,那些文书都是废弃不要的,都是要销毁的。我在那守着好几年,冬天实在太冷了,才把没用的烧了取暖,我烧得很少,而且烧之前我都看过了,确实是没有用的废纸、废简牍。”“所以你是认罪了?”斛律野狼又对身侧府兵说:“你们都听见了她说的,回府衙后,如实告诉狱吏。” 张文芝紧咬腮,不敢再言一字,这才体会到薄木片上警告她“闭口”的深意。出来佛堂时,她看了眼地下的食盒,再看对面张季娘紧闭的屋门,心里阵阵寒凉。 她想,这张季娘真是个十足虚伪之人,无用的好事天天做,紧要关头里,竟然连出门送一送她的敷衍举动都没有。 天真黑,张文芝随府吏迈进黑暗。 从此,唱诗社只有一位张女师了。 池杨巷。 结束联考的尉骃今晚终于回到家,尉窈缠着阿父,非让阿父自己讲一遍被牛匪劫持后的事,当讲到他额头碰出血时,尉窈心疼到不行,咧嘴大哭。 尉骃装着发晕、双臂乱摸,赵芷赶紧接他,夫妻俩这才把眼泪汪汪的女儿逗得心情好一点。 尉窈恨死那个姓牛的匪徒了,她虽不在场,但觉得此匪一定是前世来过自家两次的牛姓猎人,也就是那晚在街头表演“二箭相追”的壮汉。 “阿父,阿母,我会尽快成长的,让你们不再觉得我是个孩子,很快,很快我就能和你们一起面对家里的困难,度过困难。”尉窈抹干净眼泪说下这番话,回自己屋。 不能因为刚考完试就放松懈怠,她先得预习明天所学,还要温习之前所学,另外,《说文解字》不能收集了放着,得看得背,还有《孝经》的背诵和自学。 要学的知识真是太多了,而且学得越广,越知自身不足。 夜半寺庙钟声响。 刺史府马厩的空场地里有三个大石磨,元狼蟋、亥也仁、丘睿之、胡二迢等学渣中的碎碎渣,还在顶着月亮推磨,这是元刺史对他们这些帝室学子的特殊惩罚。 既然不爱学习,既然有的是蛮力,那就替驴磨麦面,啥时候磨到愿意学习了,再回崔学馆。 每个石磨四个推杆,四个《诗经》学渣推一个,四个《尔雅》学渣推一个,四个《论语》学渣推一个。 还有拨拉麦面装麻袋往粮仓里扛的呢。 长孙斧鸣的聋耳朵都累好了,听到仓曹参军一声“休息两刻”的话后,他第一个直直躺下,栽在麻袋堆里。 有人觉得学习苦,有人却无比怀念学习时期的苦。 今晚的张文芝便是如此。 天黑咕隆咚的,她都不知道自己被带到哪,而后被搡进这间陋室。这间屋里什么摆设都没有,她贴墙拢膝坐着,靠回忆克服害怕,这种形势下她愿意回忆的,只有在宫学跟陈书史学诗的日子。 学堂,是她灰暗人生里,唯一真正笑过的地方。 “你教我要坚强,你跟我说人得先活着,才能有报仇的机会。你教我怎么人前笑,背后不忘我是大齐子民。可是你怎么不教自己?为什么你犯蠢,死了还要拖累我?你死了还要拖累我,拖累我……” “吱哑”一声,门被推开。 声明一下,小说的背景是北魏,没必要拿小说里的人物和现在的孩子比较哈,北魏时期的人们婚姻早,这是事实。另外,女主前世死亡的岁数才十九,没有那么多的人生经验,她重活一世,必须自己不断提升才能真正成长。 (本章完) 第122章 张文芝死 第122章 张文芝死 背着月光的高壮身影几乎把门口堵死,有种人,仅凭说话声就能判断其武艺高强,心如冷铁。 “张文芝,出来。” “去……”张文芝脱口要问去哪,想起薄木牍上提醒的“闭口”,便把问题又咽回去。 她跟着这人走窄道,又穿过树植特别多的仄廊,所经之地越思量越觉得阴森。不行,她害怕,她开始放慢,和前头的人拉开距离。 前方的人停下了,出声问:“张文芝,迁都后,奚官署的灶屋除了你,还有谁去过?” 张文芝:“虽然只有我去过,但……” “那就是只有你去过。你为女史这么多年,该学会不问你的,休要多嘴。”此人喉咙间轻“嗝”,为难着,似自语:“我也不忍心啊,唉,怎么问你好呢?” 什么意思?张文芝战兢之余,加紧琢磨薄木牍上另外的二字提醒:速逃! 闭口、速逃……是提醒她不仅要闭嘴,还得能逃则逃、不逃就会死吗?可她现在身处哪里?往哪逃?不不不,她一定跑不过这个陌生男子的。 “有字的木牍。”前方之人忽然转过身,讲出这突兀的五字。 张文芝根本来不及思索,倒吸口气!此人怎知她憩屋里的木牍? “唉,没错了,真是你。”薛直孝重又背对着张文芝,走出仄廊,做了个手势。 丛生的树影里立即出来几名虎贲武士,先用泥使劲往张文芝的嘴鼻里塞,她的剧烈挣扎丝毫无用,就这么被抬起,抬到这院落的井边。 扑咚。 世上再无张文芝,可怜她至死都没明白,她憩屋里的木牍留字,是坑她的陷阱,是误导薛直孝的手段,而非救她的警醒语。 薛直孝耐心等着,等井里头没有动静了,才叫这几名心腹虎贲把张文芝的尸体钩上来。“你们去找元刺史,把刺史叫来就行,别多话。我自己在这站会儿。” “张文芝,你要怨就全怨我吧,多怨我一分,就少怨殿下一分。身为臣子啊,不就得为主子干脏活,让主子的手始终干净么?” 暗处,斛律参僚屏着呼吸窃听,可惜薛直孝说完这几句后便一直沉默了。 很快,元刺史赶来,薛直孝迎上去说道:“张文芝无故逃跑,我们堵截她,谁料她竟然跳井,等捞她上来已经晚了。” “她死前可有说什么?” “都没带到审她的地方呢,哪说过什么!唉,好似我等逼死她一样,回东宫我怎么向太子复命啊。罢了,明早我回洛阳,还得劳烦刺史多多照顾赵侍从。” 被薛直孝假意关心的赵修正陷在魇梦里,梦里的他走在平城宫,他想找小元恪,可是怎么都绕不出高墙。 “殿下!”终于醒了。失去的记忆随着赵修的清醒重回他脑中,可怕的是,在刺史府这段时间的事,他恍惚了,拍几下脑袋,还是记得零零碎碎。 他疑惑自语:“我……回过旧宫?” 次日一早,尉窈跟往常一样去学馆,上课,诵诗,待这个月的月联考过后,她才猜测到张文芝已经成了她的替死鬼。 此为后话,暂不多说。 尉茂、尉景、武继三人一起来的学舍,三人眼眶发乌,跟一宿没睡似的。尉窈和他们打招呼,尉茂一看她就想起昨天那块手帕,生气不理睬她。 尉窈没把他的冷淡放在心上。夫子没来的时候,学舍里一向相互交头接耳,原先是只有尉窈珍惜这点时间或练字或背书,现在尉茂、尉蓁、尉菩提都如此。 武继打个哈欠,看着曲融的空位置,想起一事,问尉茂:“你是不是快要多个从弟、从妹了?” 曲融刚好这时候来,一馆奴紧跟在曲融后头,喜眉笑眼地跟尉茂说:“郎君,尉参军遣人请郎君回去,参军添丁啦,郎君添一从弟。” “哦?”尉茂一扫熬夜的疲惫,把刚放到石砚里的松烟墨抛给武继,夸句“好嘴”,欢欣起身,朝尉景扔下句“替我告假”,走在馆奴前头离开。 尉景则朝武继扔下句“替我俩告假”,去撵尉茂。 曲融的情绪翻腾如浪,乍得知长姊生产,且生的是儿郎,他狂喜不已,可明明是他亲姊生儿,他却没资格去探望,尉将军也没想着让馆奴顺便告诉他一声,多么可笑! 自家视尉将军为姊夫,可人家从未视自家为亲戚。这就是妾的命运,一家出了这么个妾,全家都跟着下贱! 宋夫子还是在卯时一刻至,得知尉茂、尉景告假后,他见其余弟子都到齐,便提前讲课:“今日学诗《蒹葭》,尉窈起诗,会者跟诵。” 尉窈称“是”后,由序起诗:“《蒹葭》,刺襄公也……” 尉蓁、尉菩提跟诵:“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不会此首诗《序》的学童多,但不会此首诗的几乎没有,众童齐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下第一堂课后,武继和尉简、尉戒之两个小伙伴嘀嘀咕咕去茅房,回来后这仨人贱气地分别向尉窈、尉蓁喊:“所谓伊人,尉窈——尉蓁——” 曲融冷嗤,蓁同门配称为“伊人”,尉窈算个屁!杜夫子早预测了她的命运,学得越好,越是做妾的命。等着吧,等尉窈做了妾,她一家人就也全受她拖累,变成下贱人! 中午散学,尉蓁跟尉窈走同个方向,尉窈问道:“你去逛坊市吗?” “不是。”尉蓁调皮地撅下嘴,嘴角控制不住在笑,挽上尉窈的胳膊讲:“我去礼学街,看能不能寻些典籍残卷。” 礼学街时常有太学的贫寒学子摆摊卖文章,要价比竹笈街便宜许多,缺点是易有错字、错句,或是涂抹修改。 尉窈明白了,她先看后面无人,才问:“你是和步学子一起去吧?” 尉蓁点头:“可是太学那边有我家的店肆,我怕被哪个多嘴的看到。” 尉窈得意拍下胸口,晃着小脑袋说:“唉,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吧。” “呜,阿窈你真好。” “你和步学子又不是只图玩耍,我当然愿意陪你啊,再说了,我也喜欢寻古籍残卷。” 尉蓁用额头轻轻顶一下尉窈的额头:“我懂你意思,放心吧,我不会只陪着他用功,知识学到自己手里才叫本事。” 有人以学习为快乐,有人却觉得只要不学习,其余皆快乐。 (本章完) 第123章 尉窈得赏 第123章 尉窈得赏 刺史府的马厩场。 元志过来一趟,只见亥也仁、胡二迢一伙顽劣子不仅不觉得推磨苦,还唱起歌彼此鼓劲儿! 这个唱句“七月鸣鵙,八月载绩”,那个和句“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元志“呵”一声,气笑:“看来罚得不狠啊!” 他吩咐属吏:“明日不是要给崔致、尉窈诸学子嘉奖么?顺便向他们征集惩罚招数,看看那些脑子好使的,能不能治服这些脑子不好使的!” 下属斛律野狼匆匆过来,禀报:“薛虎贲一行已经离城。” 另名参僚也来禀报:“赵修又在闹,说现在就得见刺史,还嚷嚷着要去旧宫。” 都尉禀报:“有沃野镇兵二百人受于镇将所遣来府衙,他们要去洛阳竞禁卫职,说是于镇将和赵修说好了,让他们顺路护送赵修返洛阳。” 又有武川镇元镇将送来一封私人信笺,内容是有柔然散军袭武川南部的意辛山,掳杀开荒镇民一百余户,应是报复可汗子伏图被杀之仇。 信的末尾,元镇将希望元志不要吝啬,把“赵猛士”借他武川镇三个月,担任临时戍主。 元志骂句混蛋,不只骂那些蠕蠕,还骂元镇将。 狱令史管贤小跑着,边喊:“可找着刺史了,出事了,牢里出事了。” “慌张什么?说,什么事?” 管贤:“挨着秉芳掌柜聂照牢房的一犯人,应该听了不少聂照死前的胡言乱语。此犯被判九月问斩,狗急跳墙了,竟对那些廷尉属吏瞎说,提起了四十多年前的崔浩案,说崔浩有后人逃脱了门房之诛!” 元刺史不见紧张,询问:“廷尉署那些人当真了?” “是啊,说要翻找案卷。” “帮他们找。就算当时崔浩有后人活着,也该追溯当年官吏之责,不关我元某干系。” “可是案卷里能看出啥?要是此案有疑点还被记录下来,能等到现在查?” 元志一巴掌扇到管贤脑门上:“你这不很明白么,快滚!验尸把自己脑子验没了。” 急事再多也得一件件办。 次日,朝廷给尉窈嘉奖的纸笔,连带恒州大狩猎的“三等勇士”称号及奖赏的布帛,全拉到了尉学馆,当众宣告。 尉窈之名,这次是真轰动平城内外了。 尉蓁帮忙一起清点布帛和纸笔数目,她真心为尉窈高兴,向其余同门说:“咱们跟窈同门在一个学舍,那咱们诗经一舍也跟着水涨船高啊。” 尉景捧场:“等我到了朔州,别人要问我是谁,我就说……听过诗章魁首尉窈么?我是她同门。” 武继接着尉景的话尾说:“里学得最差的!哈哈——” “我能有你差?” 这俩少年一天不斗嘴就难受,越斗越喜欢在一起玩。 尉茂想趁着这机会跟尉窈说话,但正好瞅到几匹布的颜色和前天那块手帕颜色一样,他就把拱到嘴边的话憋在嘴巴里。 羡慕尉窈的学子多,嫉妒的也多,嫉妒是人之常情,但是故意散布尉窈贫寒出身,将来难有作为等恶心人的传言,就属于心性恶劣,非单纯嫉妒了。因着这件事,让尉窈对前世打死曲融的真正凶手,有了初步怀疑,此为后话,先说眼前事。 州府的属吏把尉窈叫过一边,让她写个惩罚招数,如何让亥也仁等厌学的顽童重新向学。 “惩罚?” 属吏:“对,官长的意思是,尽管出招,目的要让诸郎君、女公子羞愧、或是惧怕,什么方法都行,只要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回学堂,真心向学。” 尉窈略思忖,说道:“公子们学习没耐心,做别的事未必没耐心。” “正是这样啊!拉了好几天磨了,比驴都勤……”此吏慌忙捂嘴。 “我觉得可以反着来,奖赏他们,一定要最投他们心意的赏物,让他们奋力争取,还要他们体会到夫子的不容易……”尉窈拟好方法后,虽然觉得接下来的话多此一举,还是请求,“如果官长采用我写的法子,可千万别让诸公子知道是我出的主意。” “尉学子放十足的心!”此吏把胸膛拍得吧吧响。 崔学馆。 崔致、孔毨、郭蕴几名被嘉奖的学子,也拟好各自的法子,交由府吏带走。 奚骄因为临近去洛阳,从七月开始不再回八部分馆,改在崔学馆修学。同门被嘉奖是值得庆贺之事,他叫上元珩、元子直,与孔毨等汉家学子同去唱诗社吃午食。 馆奴先跑去诗社后院,吩咐庖厨宰鲫鱼、炙羊肉,并煮泉水以备茗汁。 庖厨一忙活,在对侧灶棚吃饭的侍童们立即全知道了。 “又是哪位权贵子弟来呀?唉,本来咱们在这吃没觉得什么,这样一比,真显得咱们跟仆役一样了。” “比什么比?自找不痛快,来的肯定是帝室……子呗。”此侍童把“纨绔”二字无声晃过去。 “哈哈哈。你们听说没,文音学舍几乎走空了,那个最凶的亥也仁和最不讲理的胡二迢也走了,刺史嫌他们这次大联考干瞪眼不做题,就把他们叫去刺史府做苦力呢。” 议论完这些,侍童们又聊回刚才张文芝女师的话题。“你们说张女师还能回来吗?不回来的话,咱们又只有一位女师了。” “我觉得这位张女师好。” 邢航:“我也这样觉得,而且她不仅教唱诗好,对诗的理解也很深,我听大课有听不懂的典籍截句,回来问女师,她都用我能听懂的话帮我理解了。对了,我做了详细笔记,你们谁要看的话,管我要。” 胡乌屋吃不下去了,郁郁离开。 张季娘本是阿父给她聘的随行夫子,从长安到平城这么远的距离,张季娘从来没有唱过诗,也没似邢航讲的懂那么多典故。 是不愿露锋芒,还是嫌她胡家付的财赀少? 胡乌屋走到佛堂,门是敞开的,她进来后,看到张季娘正在看佛经,于是明赞暗讽道:“夫子真是学识广泛,原来也通佛经。” “女郎有事找我?” “没事就不能找你么?还是夫子觉得张文芝走了,你便成了崔学馆缺不得的正式夫子?” 蠕蠕:北魏时期对柔然的蔑称。 (本章完) 第124章 有赏有罚 第124章 有赏有罚 张季娘家已落魄,早习惯秋草人情,她没羞恼,以平常语气回应:“这是佛堂,也是教你们功课的地方,所有侍童都可以随时来。至于旁的女师或者我自己的去留,都由崔学馆决定,我只管教会学子唱诗,做好杂务分内之事,便是尽我责任。” 胡乌屋就等这句话,质问:“我胡家亏待你了么?从长安到平城,你一首诗歌没教我唱过!” “女郎正经的功课没有背熟,要是又学唱诗更耽误学业。再者,每处地方的歌调不一样,我教会你长安的,带了长安口音,你到洛阳后愿意唱给新伙伴听么?” 胡乌屋赌气把脸别到一旁,再回过来时,不再刁蛮了,满脸尽是天真少女的委屈:“夫子,我不是成心气你的,我以为你嫌我笨,我刚才听见别的侍童说你教她们好些知识,都是没教过我的,我心里才不舒服。” “过来。”张季娘揽过胡乌屋。一个轻抚对方脊背,一个趴在对方肩头,相互背对的两张面孔,全都顷刻间厌烦、冷淡。 石亭里,奚骄几人围坐,畅谈。这个季节蚊虫多,亭中几个筐篓放置着各形各色的香囊,地面席子上摆的也有,均装着艾草或兰。香囊上面绣的图案美不胜收,有兽、有山水、有星空、有松柏、有稻穗,郭蕴、柳贞珠挨个看遍,发现竟无重样的! 奚骄懂香囊,拿起手边的一个说道:“这是彭城香囊,制香囊最好的地方,别处或许会买到以次充好的,在彭城不会。” “这个图案有意思,我拿了,到时给窈同门。”郭蕴手里拿的,一面绣有柿子,一面绣着石榴。 奚骄听对方提起尉窈,心明显快跳几下。有段时间没见尉女郎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他揣着心事看向栏杆外的鱼池,一条正窥他的小鱼害羞掉头,又钻出来再窥他。 奚骄心喜,捏一撮饵食逗小鱼:小尉,你要再窥我,害我总记着你,我可不会放过你了啊。 这时崔尚问:“九月上旬的小学蹴鞠赛,你们参加么?” 孔毨先摇头:“我不去了。” “为什么?我记得你喜欢蹴鞠的。” 郭蕴端起茗汁遮脸,她知道原因,国风学舍的长孙稚心悦毨同门,长孙稚好动,擅蹴鞠,毨同门是怕又和长孙女郎相遇,徒增烦恼。这种烦恼不是反感长孙稚,而是对于不确定的将来,毨同门不愿沾染因果,以免伤人伤己。 孔毨回崔尚:“我怕耽误学习。这次的大联考,有道题差点没写完。” 元珩生气起身:“我总共答出一道题,哼!”他说完拉上元子直,去那边的木亭子赏彩雀。 众人笑,这段时间他们算了解元珩了,虽说嚣张跋扈,但是也好哄。 傍晚时分。 赵修由刺史府的斛律参军,以及两名沃野镇的镇兵陪同着来旧宫,这次只有他自己进去,斛律三人在思贤门外等着。 元刺史给赵修提前找好了带路的宦官。此宦人姓易名饲,讨好道:“赵侍从是侍奉东宫的?巧了,四月的时候,洛阳东宫遣了位姓薛的虎贲将军来,也是我给带的路。” 赵修一脚把对方蹬出好几步远:“废什么话!” 易宦官倚着墙,“哎哟”喊疼:“不行,我走不动了,你找别人吧。” 赵修狞笑,揪住对方头发往墙上一磕,“砰”一声,易饲带着不敢相信的神情,尸体顺墙坐地。 “本想让你晚死会儿,你非赶着投胎!” 赵修知道宫中道路,径直去后宫,他混乱的记忆里,似是近期来过一次,还在某个位置撒过尿……没找到。 他从混乱记忆的窄道走了两个来回,没发现尿渍痕迹,地砖的缝里也不似记忆里长那么多杂草。“难道是我做过回旧宫的梦?” 赵修不再胡思,推开太子旧居的院门,庭院里的缸还在,里头落满灰尘,缸身外头也是,没有被谁挪移过的手指印。他回步打量外面,然后关上院门,把缸移开,掘土,猛松一口气,彻底放心。藏着信笺的瓮还在,几根木棍看似胡乱填塞在瓮口,实际是赵修做的记号。 全没被人动过的痕迹。 但是赵修此行只为证实信笺安好,并不打算把信带出宫,太子交待过,皇后在东宫不知安排了多少眼线,这些紧要时候能和皇后讨价还价的密信,还是放在旧宫稳妥。 赵修冷笑,自语道:“薛直孝,你拿什么和我争,我才是太子的心腹!” 小人得势的赵修从原路返回,宦官的尸体还坐在那个地方,赵修特意和对方仍睁着的一双死眼对视,剩下的路,他狂笑行走,仿佛是旧宫的王。 七月初六。 各小学馆宣布本月的联考日定于十六上午,本月的第一个休沐日则定于十一。 刺史府的谷仓空场,元狼蟋、周泰、亥也仁、胡二迢等学渣排队集合,也被告知考试日期。他们连推好几天磨、外加搬扛粮袋,不累是假的,但是一听又要考试,顿时想到了一起。 元狼蟋:“我还愿推磨!” 胡二迢:“我有的是力气,还没使出一半呢。” 长孙斧鸣用念诗的韵律说:“我愿在谷仓,摞一年粮袋,强身又励志,励志又开怀。” 丘睿之:“我为诸友画七月劳作图。” 上月《论语》倒数第一的周泰则说:“我还没想好改学《尔雅》还是学诗,索性让我在这再干一个月。” 苟主簿、斛律参军一起过来,前者带着笑,后者牵着匹高壮罕见的白马。 此马是元刺史的坐骑“飘亮”。 学渣们纷纷“嘻嘻”,一个个龇着大牙问主簿:“是不是有啥新活让我们干?”能不推磨当然最好了。 “聪明。这次不让你们白干,只要完成刺史给你们的任务,奖赏就是它。”苟主簿指向白马。 咝—— 一片倒抽气声。 “反悔是狗!”亥也仁嘴巴比脑子快。 从这刻起,苟主簿每句话都只瞪着这狗崽子说:“此任务又分为几个次任务,一个次任务完成,才能做下个次任务。” “有赏就有罚,赏是固定的,谁最先完成整桩任务,飘亮就是谁的。但是罚有很多种,全在这里。” 他举平手臂,手中是一个卷轴。 徐州香包:徐州古称“彭城”,香包古称“香囊”。徐州香包在2008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本章完) 第125章 有味道的任务(本章慎入) 第125章 有味道的任务(本章慎入) “比方说……参加了任务,半途又反悔或者因为懦弱,找各样理由不进行到最后的,受重罚!比如没在规定时间做成一件次任务,受轻罚!任务过程中伤及无辜,滋事斗殴的,受中等罚!还有许多条框,就不事先告知你等了。不服气憋着!” 刚要提问题的周泰闭嘴。 苟主簿语气紧接着缓和,安抚道:“放心吧,最重的惩罚是继续推磨。” 那就好,学渣们放心了。 “罚诸君不是目的。刺史用心良苦啊,他盼望你们把学习真正放在心上,莫在该学习的年纪去鲁莽闯荡,等到应该闯荡的时候,才后悔一肚子草包。” 丘睿之嘀咕:“哼,骂人不吐脏字。” 元晖是上月八部分馆《尔雅》联考的倒数第一,愤然道:“这还不脏?” 苟主簿装没听见,高声道:“自觉有勇气、愿意争夺这匹白马的,都随我来。” 这话说的,一众裿襦纨绔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谁会当众认怂? 十八学渣四女郎、十四儿郎,各个昂首阔步跟上。 苟主簿和斛律参军把亥也仁他们带到一间腾空的仓库,里面摆放有十八张长书案,横三竖六。每张书案的偏侧全坐了人,看穿着和模样,应是常年干苦力的役夫。 周泰被仓库里的气味熏到,忍不住问:“这仓库以前放什么的?臭味怎么这么、这么怪?”不是单纯得臭,比臭还臭! 元狼蟋、胡二迢、丘芒、长孙稚四名女郎更是被熏到一个劲儿咽唾沫,来压制恶心。 苟主簿敷衍解释句:“废库房。好了,每人选个位置坐,坐下后不能再调换,倘若换位置、离开书案、殴打同书案的役夫,都算违反此轮任务规则,要接受惩罚。” 学渣最爱抢后面的坐位,被腿最长的元狼蟋、长孙斧鸣、元晖抢占。倒数第二排是亥也仁、胡二迢、奚经,第一排则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丘芒,胃浅总想干呕的周泰,以及年纪最小又爱走神的长孙锄。 苟主簿:“现在宣布第一个次任务,都听好。” “与你们同书案的役夫,全是不会汉家话的部族苦力,现在起,你们是夫子,他们是学徒。半个时辰内,诸君要想方设法教会各自的学徒念四个字,并能正确写出。” “这四个字是……扫帚,相迎。” “书案上的纸、墨、笔,随意用,但不得撕毁纸张。记住任务规则,离开书案、对学徒动粗,都等于认输认罚。” “现在调时,等待我口令。” 斛律野狼把一个刻漏放在前方墙根下。 苟主簿等第一滴水珠坠下,负手道:“开始!” 这就开始了?周泰第一个反应过来,取一张白纸移到役夫眼前,他边磨墨边试探着问:“能听懂我说话么?” 役夫抻着脖子、眼睛不敢眨一下地看他。 坏了,这任务其实很难!周泰的自信瞬间一脚踩空,掉下了深崖。 胡二迢、亥也仁、元狼蟋等性子急的,已经嚷嚷开了。 胡二迢:“快!跟我着念!扫帚。” 亥也仁:“看我的嘴,扫帚。” 元狼蟋:“总看我干嘛?跟我念啊!扫——帚,扫帚你聋了吗?你还看我?!” 生气拍打书案的动静不断响起。 “扫帚扫帚扫帚!呼、呼、呼——”亥也仁气到鼻孔变粗,做三次深呼吸后,磨墨。 歘歘歘歘歘…… 越来越多的学渣加入磨墨大军。 二十息后,仍坚持先教发音的只有两人,长孙斧鸣和丘芒。 歘歘歘歘歘……磨墨声中,就听他俩人一个在教:“丝凹扫凹,之哦帚哦,不着急,看我嘴巴,哎,对,丝凹骚凹。” 片刻后,丘芒:“算了扫帚太难了,咱们先学第二个词,西昂相昂……迎,相迎,相……一迎迎。” 歘歘歘歘歘……丘芒开始磨墨。 在学渣们怀疑这些役夫是不是哑巴时,丘睿之教的那名役夫终于开口了。“骚肘。” 丘睿之的办法是在纸上画出扫帚,指着扫帚图教对方。 但役夫这一开口,犹如陈年臭窖破了口! 丘睿之“哕”一声,差点把早食吐出来。他知道这间屋里是啥味了,口臭! 呜……怎么会有人嘴巴这么臭? 他前后左右的学渣们只看到了急于看到的,纷纷学丘睿之在纸上画扫帚。先不管“相迎”了,先教会“扫帚”再说。 亥也仁的“学徒”也开口了。“扫舟。” 亥也仁只觉一股温暖臭风拂脸,他立即上牙包下唇,把脸侧过去换口新鲜气,然后纠正对方发音:“扫帚。” “少、轴。” 不行了,亥也仁被臭到嘴巴抽抽,心中赶紧回想白马飘亮的样子,再想象他骑于马背的威武,竟然克制住了恶心,坚持教对方:“扫、扫帚。” “骚帚。” 最后一排的元狼蟋边擦眼泪边教,眼泪一半是气出来的,一半是被役夫熏出来的。 门口的斛律野狼佩服之至,小声问主簿:“刺史从哪凑齐的这些人。” “是不好找,要么是长年在地牢里收尸的,要么是清扫猪圈的。” “主簿觉得他们能被教会么?” “大半辈子都没学会汉家话,半个时辰能学会?”苟主簿说到这,看着刻漏提醒学渣们:“一刻时间已过。” 周泰断然放弃教役夫念字,决定先教写字。 随时间流逝,屋外被太阳照耀得温暖。 屋内刻漏又滴。 斛律野狼提醒:“两刻时间过。” 又一刻后,苟主簿提醒:“诸君要抓紧时间了。” “不行我难受、这轮我认罚。”周泰捂着嘴跑出仓库去吐。 长孙斧鸣起身,憋气、紧闭着嘴巴,指下自己,指下书案。 冲出屋外! “哕——哕——”他到了外头才敢换气呼喊:“这轮我也认罚。” “刺啦”,长孙锄撕纸条搓细塞自己鼻孔里。 斛律野狼过去,把这犯规装傻的熊孩子揪出屋。 “啊!”元狼蟋忽然喜悦惊叫,“他会写了!我教会他写扫帚了,我教会他写扫帚了。” 她前头的奚经提心吊胆回头瞅,嗤笑,屁!“扫”和“帚”的“彐”都没朝一个方向,也叫学会写了? 苟主簿:“好了,半个时辰到。首个次任务结束,有谁教会学徒了?” (本章完) 第126章 教纤夫背文章 第126章 教纤夫背文章 无人吱声。 主簿用学渣们听不懂的几种小部族语,分别向十八苦役重复一遍询问。元狼蟋的“学徒”壮胆子站起,别扭发音道:“少帚?” “噗。”前头的奚经闷笑。 元狼蟋探身朝他后脑勺扇去:“笑什么笑!” 奚经回身就要还手,被斛律野狼抓住手腕。 主簿:“元女郎多记中等罚一次。” 奚经这才作罢。 周泰、长孙斧鸣、长孙锄被叫回仓库,由斛律参军宣布成绩:“此轮任务无人完成,诸君得先接受惩罚,再进行第二轮任务。听口令,现在全都侧坐,面对你们的学徒……” 主簿再用小部族语吩咐苦役。 愿赌服输!帝室子们照要求做,已有不好预测,果然,惩罚的方式是让苦役对他们叨念半刻话,闻半刻的臭气。 终于能离开仓库了。元狼蟋、周泰、长孙斧鸣、长孙锄四人的加罚也很轻,是把仓库里的十八张书案搬回原仓库。 虽然这轮任务比过去了,可是元晖憋气得很,他控诉道:“那些苦役一看就蠢,让我们教那等蠢人,才给半个时辰谁能做到?” 苟主簿反问:“元郎君有没有想过,夫子教你的时间有多长?从去年到现在,《尔雅》字意,你学会了多少?” “我……”元晖耍混道:“我下个月改学《论语》了,哼。” 周泰斜对方一眼,他自己学不好《论语》,就特别讨厌那些觉得《论语》好学的狂妄之辈! 苟主簿欢颜击下掌:“不用下个月。下个任务便是每人先背诵一段你们未学的文章,下午随我去码头,把你们学的教会给纤夫,第一个教成功的,就可得到元刺史的坐骑。” 亥也仁高兴不已:“嘿,这任务好,比刚才的简单。” 至少码头通风啊,不用闻臭气。 可苟主薄真狗啊,没跟他们说背的文章是《尚书》里的一段,虽然只有一小段,但是内容晦涩真的非常难背。而他们为了尽早去做任务,第一次认真又快速背过后,结果他们背过的速度,竟成了各自任务的完成速度! 仅在他们耗费的背诵时间上,各加一刻时间。 “我愿接受重罚,这轮任务我不去了!”又是元晖,梗着脖子发脾气。 主簿早想好对付这种熊少年的招。“这一轮自愿放弃之人,惩罚是退出整桩任务。” 元晖听完立刻跑出两丈远,催促众伙伴:“快啊,磨蹭什么,赶紧走啊。” 胡二迢“哼”一声:“亥野人,我以前以为你最不要脸,现在看来,你排倒数第二了。” 亥也仁把拳头捏得嘎巴响:“是么,可你还是天下第一嘴臭,比那些苦役的嘴都臭!” “你找死!” “来啊,我不介意多受罚。” 丘睿之揽上亥也仁的肩膀同走:“行了行了,你俩不是都要报蹴鞠大赛么?到那时候再打个痛快。” 帝室子们来到码头,按任务要求,只要选定一名纤夫,就不许变更目标。选人的时间是一刻,超过一刻视为放弃任务。 丘芒有睡午觉的习惯,她不停打哈欠,不行,得速战速决然后找个地方睡觉。她手指头在纤夫中点:“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是……”她冲点到的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年纤夫走去。算了,这老翁一看就不好教,她转个身,朝老翁旁边的中年男子说:“我教你背一段话,只要你学会,明天去城西丘府领赏,怎么样?” 怎么跟纤夫交流,不在任务限制内。 这中年男子打量丘芒,然后咧嘴笑,流口水了都不知道擦,旁边老翁向丘芒解释:“这是我家大郎,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女郎要是没诓人,就教我?我记性好。” “哈哈哈哈!”元晖等人乐得直拍大腿。 丘芒瞬间不困了,欲哭无泪回主簿身边站着,成为这轮任务的第一个失败者。 这时候就能看出谁心眼子多了,别人还在看笑话,周泰两步跨到老翁身前,说:“我教你!只要你在三刻时间里背过一段话,随时去城西周府领赏。” 老翁连连点头,此时有个纤夫打旁边过去,老翁眼神可见得一滞,然后拉上自己的痴儿:“走,大郎,该干活了。” “哎?干嘛去?”周泰扯住对方。 老翁纳闷瞅他并问:“小郎,何事啊?” 走过去的那名纤夫听见了,走回来对周泰抱拳,歉意解释:“阿翁不知道得了啥病,总忘记眼前事,有啥得罪郎君的地方,和我说吧,我替他向郎君赔罪。” “哈哈哈,哈哈哈!”元晖的下巴都笑到地上了。 长孙稚觉得情况不大对劲,问主簿:“他们有脑疾啊?那别的纤夫不会也有这种情况吧?” “看你们运气。” “可是这对我们太不公平了!”周泰快要郁闷死。 苟主簿:“人这一生哪能事事公平。他们的日子本就过成一滩苦水,还老的病、少壮者痴。再者说,元刺史为了激励你们学习,把最心爱的坐骑当奖赏,此事对他公平么?赶紧吧,再不选目标,你们选人的一刻时间就超了。” 周泰深呼吸,等一帮幸灾乐祸的都走开后,他问:“主簿,这些损招是谁琢磨出来的?” “怎么,想报复?” “不是,我佩服他,想结交。” 苟主簿摇下头:“此人是谁,只有元刺史知道,回去后我帮你问问。” “那算了。”周泰泄气,过去和丘芒排排坐。 此刻元刺史心情总算好些了,因为赵修离开了平城。继续解决下个麻烦吧,元志来到地牢,那个乱咬“崔浩事件”的罪徒,还真不是全无凭据胡说八道,此犯自述,之前也在秉芳肆买过消息。 崔纂擅长记录,审问笔录是他写的,拿给元志看。 犯人:“我知道一个姓崔的老翁,他交易的消息,是寻找清河崔氏的一个后人。按他提供秉芳的时间线,我怀疑他要找的,和崔浩有关!” 廷尉吏员:“崔老翁和秉芳交易什么,你如何能得知?” 犯人:“聂照有个毛病,好逛乐伎阁,只要饮醉了酒,话就不严,我是听阁里一舞伎说的。” 元志问:“这犯人有没有说,是谁把秉芳做谍信买卖的秘密告诉我的?” (本章完) 第127章 园林蹴鞠 第127章 园林蹴鞠 崔纂怔了一息才问:“刺史的意思……犯人在糊弄廷尉属吏?此犯知道的,都是以前审问过的?” 元志:“犯人仅是把消息来源胡编一下,就诓了这伙廷尉属吏,唉,难怪廷尉署把他们遣来平城学习查案。崔纂,你是不是也认为查案断案,是单方面的狱吏审罪徒?不然,有时候情况会相反。” “请元官长教我。”崔纂揖礼,诚心求教。 “你来一处陌生牢狱,首先要观察狱中布局。在平城里,州府府衙的重犯最多,审讯的牢屋就会少,时常两、三名重犯关在一间牢屋里审,对彼此的口供、甚至脾气性格都熟悉了。” 崔纂十分聪明,一点就透。“此犯以前和聂照在同个刑室被拷问,他现下招的,都是听之前聂照说的?他看出新面孔的狱吏想立功,于是一天编一点口供,期待拖过九月的死刑期?” “嗯。太和十一年的十一月,陛下因那年寒气劲切,下令十一月至来年四月不得拷问罪人,从那时候起,北地各衙署延续了这一仁政。此犯若能拖到冬季还活着,就能一直活到来年入夏,再遇到什么节庆大赦,呵……” 崔纂虽未入仕,但他的出身远比几名廷尉属吏显达清高,不知道崔纂怎么说服的,廷尉署一众吏员次日向元刺史道别,启程回洛阳。 而元刺史所述“胡说八道”的那名重犯,像往常一样等了一上午没被提审,得知那些洛阳狱吏已然离城,不会再回来后,这犯人跺足哭嚎:“我还有重要的没说,我晓得一件最重要的啊!” 深深牢狱,有的是手段挖出秘密,也有的是手段埋葬秘密。 七月十一,是小学馆的休沐日,也是胡二迢、亥也仁这些帝室学渣被罚结束的日子。 他们全未完成任务,斛律参军许他们每个人最后抚摸一下白马“飘亮”的毛,然后撵他们出府衙。 最能闹腾的元晖都觉得浑身疲惫,出来衙门后往墙根一坐:“唉,我总觉得上当了,这几天的任务换主簿做、换刺史做也做不来。” 周泰:“哼,你才觉得?等着吧,我非得查出是谁出的损招折腾我,然后把这厮的头发剃了塞进鞠囊里!” 长孙斧鸣跟个老儒生似的,问:“你们就没什么体会、心得吗?我终于知道夫子教我时有多辛苦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听不懂装懂,学不会装会。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告辞。” 元狼蟋抛下句“一群蠢货”,也……没走成。被元晖搂住她脚,拽了个大马趴。 “二迢帮我打这该死的!” 胡二迢都不用伙伴召唤,揪起门口的兰草,连草株带盆往元晖背上砸。 亥也仁总算逮住报复胡二迢的机会了。 丘睿之赶忙两边劝:“别打啦,要打也别在这打啊——” 周泰趁机踩了下元晖的手,哼,让你鄙视《论语》,我学不好,你以为你能学好了? 这个时候,尉窈按伙伴们说好的时间来到了有梅园林。 随着入秋,天气转凉爽了,大大小小的蹴鞠赛、踢毽子赛、跳绳赛即将开始,因此街头巷里皆可见踢鞠囊、毽子和跳绳的小童,有梅园林里更是被分成一片片练习场。 欢声笑语让晴朗天气更显美好。 尉窈带着鞠囊来的,为防万一闲着,她还带了个毽子。进入园林后,她踢着鞠囊往约定的地方走,有时勾起球、或用膝盖交替顶。在大魏,女子蹴鞠常见,凡是大的蹴鞠赛,都会有女郎边击鼓、边鞠舞的集体表演。 一个五彩鞠囊从她前方的树干处滚过来,是尉茂。“蹴球不错,以前没见你玩过。”他夸赞。尉窈不计较这厮故意冷战好几天的小心眼劲,全当没这回事,笑着回他:“我是好久没练了,生疏很多。” “真的?!”尉茂神情变重视,这说明尉窈的蹴鞠本领应当很强。 尉窈看出对方误会了,解释:“我是说独蹴。我没和别人组过队,更没参加过比试。” 她的蹴球术是前世嫁人后练出来的,那时大多时间她都自己呆着,看书看累了,总踢毽子也会无趣,就学着蹴球。重生以后她天天看书时间都不够,根本没想起过缝制鞠囊玩。 可这番话听在尉茂耳朵里,因为关切,他立即想歪了。他想的是,她在池杨巷寻不到能玩到一起的同龄伙伴,所以她很孤单,这种孤单很久了吧?让他心疼。 尉茂建议:“咱们学馆的蹴鞠比赛缺人,你报名吧?每天中午下学后,咱们一起去骑射场练习,我看你膝顶球、脚勾球这两项都不错,到时我教你头、肩、背的顶球法。这是‘白打’比赛里必须会的五项。” 尉窈欣喜应“好”。蹴鞠既能强健体魄,还可以扩交际结朋友,她当然想学习更多的正式比赛技巧。 “女郎,能不能帮我们把鞠囊拣回来?”侧方练习场里,有儿郎扒着栅栏呼唤尉窈。 尉茂把对方踢出来的鞠囊踢回去,呼唤者立即被他的伙伴们起哄而笑。 尉窈和尉茂离开此处,快到达约定地时,看见了早到的尉蓁与步延桢。 尉蓁正指导后者用头顶住球,步延桢怕球掉下来,眼睛总往上翻,每往上看一次,尉蓁就轻拧他手臂提醒。“又看!要是比赛,你这样会被淘汰的。” 尉景、武继从另个方向来了,武继捏着嗓子学尉蓁:“这样比赛会被淘汰的——”哼,步延桢有什么好的,除了会背诗,干啥啥不行!他心里不舒坦,径直踢球,差点砸中步延桢的头。 “武继!你再敢乱踢,信不信我真和你翻脸!”尉蓁生气了,把对方的球踢更远。 武继撅着嘴拣回来。 尉茂说道:“好容易过个休沐日,吵架就没意思了。咱们定个比试法吧,是白打还是按进球次数比?” 白打就是只比拼顶球的技巧,不摆放球门设施。一般分为单人白打和双人白打两种形式,球在比赛过程中,落地、手触都算输。 进球也分两种形式比赛。一种是队伍与队伍比,看哪队把球踢进球眼的次数多。另一种是每个人自成一伙,其他人全是对手,当然,比的也是进球门次数。这种比赛过程,球是可以在地上滚动的,但是不能用手触碰、传球。 步延桢往尉蓁身边挪步,尉蓁立即说:“比三人白打!延桢、窈同门和我一队。” 尉茂、武继……我谢你! 蹴鞠是2006年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古代最初的鞠球叫鞠囊、毛丸,是用皮革包着动物毛发或者布、线等物缝制的。后来用“毬”字代替“鞠”字,近代才用“球”字代替“毬”字,小说里为了好阅读,多使用“球”字,勿考究。 (本章完) 第128章 尉窈 尉茂结伙 第128章 尉窈 尉茂结伙 “嗯?尉茂、尉景,哈哈,你俩也在这练蹴鞠?” 过来打招呼的一群少年以陆甲衣为首,最矮个的陆征品独向尉窈笑嘻嘻:“我记得你,你是把欺负我葆真阿姊那伙坏人都比下去的尉姊姊。” “姊姊”这小孩子气的叫法,让尉窈想起高娄斤之弟高欢在信里对她的称呼。她向陆征品回道:“我也记得陆小郎君。” 瞌睡遇到递枕头,尉茂把足下鞠球踢给陆甲衣,对方右脚尖钩球,将球扣在脚尖与小腿间,然后腿向侧外伸平。 松! 球落,左脚跟斜踢,把球踢回给尉茂。 这是平城蹴鞠爱好者时下流行的打招呼方式。 尉茂先夸对方“好球技”,然后问:“你们出六人跟我们六个比试白打,敢不敢?” 陆甲衣大笑,俩嘴角瞬间咧到两边耳根:“啊,你这是晴天找雷劈!说吧,怎个比法?上截、中截、下截哪种解数?还是三种解数都比?输的一方拿什么受罚?” 蹴鞠里的上截解数,指的是上躯控球技巧,包含后背。 中截解数,指的是腰腹部至膝盖的控球,包含膝部。 下截解数是小腿至脚部。 单纯的比试这三类解数技巧,都不能让球落地。 尉茂:“输的一方把鞠囊全给你们,怎么样?你先说哪六人参加,咱们再商议比哪种解数。” “好!”陆甲衣看一眼瘦瘦弱弱的尉窈,先点陆征品参加,以示自己不欺尉茂这方势弱。 他挑选其余队友时,崔学馆不少学子为了蹴鞠训练,从西城来到了东城。 西城的土地多被权贵宅院、大族学馆占了,论坊市货物的多样和趣意,还得是东城。 奚骄、元珩、元瑀、元子直、元静容带着才融入他们的小伙伴尔朱荣,逛到东四坊鞠毽集市的时候,巧遇到崔尚、孔毨、郭蕴和郑学馆的学子郑遵,两伙人合一伙,连带他们的随从仆役,真可谓浩浩荡荡,寻常行人看到他们无不让路。 好的鞠球必须轻重合适,里面填充的动物毛得把球体撑圆,最忌玩耍几下变瘪塌、破裂。尔朱荣是这些人里唯一没玩过蹴鞠的,他一路上表现乖巧,郭蕴觉得这个小师弟可爱、模样又讨喜,就主动选一个没染色的牛皮鞠送他。 郭蕴解释道:“别嫌难看啊,你才开始玩,如果颜色绚丽,眼睛就会被鞠球吸引,练习时容易走神。” “嗯,我知道了。其实……我正好不喜欢那些颜色艳的。”尔朱荣声音转低,和郭蕴分享自己的喜好。 跟在旁边的尔朱买题能感觉出少主在假装喜悦,买题越来越忧愁,少主对任何事情最多欢喜两、三天,接着就厌了,这可怎么办啊,倘若对什么都厌倦,交不到真心愿结交的同门,保不准少主哪天就偷偷逃离崔学馆了。 奚骄让仆役提前去有梅园林定下蹴球场地,每人都买了新鞠囊后,他们抓紧时间过去。 刚出坊市是条窄街,奚骄看见一名个头矮的学子背着大大书箱,突然想起曾在祖父书房里看到过的一幅画,画上是个背大书箱、书箱挡着大半截身体的赶路人,且是背影。奚骄不禁多看两眼,他一直都奇怪,好武厌文的祖父为何视一张儒生赶路图为珍宝?可是祖父已不在人世,那张图,奚骄也再未见过。 趁休沐日来东城的学童,除了赶热闹、逛集市的,还有寻找机会交游的。胡乌屋就是如此,她当然不会自己来,她约了平城令的女儿许娇晴,以及吵过架才和好的辛纯。 出来学馆,三人都觉得浑身轻快,她们不是侍童了,在外边,她们是真正的世族女,不必比人矮一等。 许娇晴熟悉平城,她说道:“咱们去东城的有梅园林,那里挨着皇舅寺,离永宁寺也不远,是平城最热闹的园林。” 确实如她所说,随着各种蹴鞠比赛的展开,有梅园林将会一天比一天场地难求,再加上有些百姓专爱看蹴鞠训练,觉得比正式比赛有意思,因此园林的欢闹动静比坊市还要喧嚣。 此时,陆甲衣挑出来六名比赛者了,除了他和陆征品,还有陆伐山、陆推宽、贺叔桐、穆远。 贺叔桐是贺荣的从弟,穆远是穆岱的从兄,都和尉茂认识。 双方定下的白打项目是双解数配合。详细比法是甲队友站在固定的圈内,只能用上截解数或者中截解数接球、表现控球本领,表现出的每套样必须做全,一套动作与下套动作不能重复。 当球掉下来时,乙伙伴只能用下截解数接球、控球,然后在五个控球动作内,把球重新踢回给甲队友。 乙伙伴可以出圈、进圈,但甲队友必须在圈里面。 尉蓁好为难啊,选谁和她结成一组呢?步延桢是她带来的,只认识她,而且球技差,她要是不跟延桢一伙,呆会儿延桢肯定会被队友嫌弃。可是窈同门的球技说不定还不如步延桢! 尉蓁哪知道有人一直在引着陆甲衣,就等此刻了! 尉茂直接分配队友:“我和窈同门组伙,蓁同门和步学子,阿景,你和武继一伙。” 事关比赛,尉窈几人也觉得如此分组最合适。 陆甲衣那边有个最弱的陆征品,所以双方同意先各自练习。 那练习多久呢? 陆甲衣有主意了,他嗓门大,说话跟嚷似的,指向隔壁的练习场:“等那群笨蛋有人踢进球,咱们就开始比,怎么样?” 隔壁场十几少年一窝蜂涌过来,质问:“刚才是谁放屁?” 从没在外头闹过事的步延桢顿时害怕,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挪了一步,把尉蓁护在了他自己身后,还是觉出腰后痒痒,才回过头,看到尉蓁笑着在挠他。 尉茂、陆甲衣、陆伐山、贺叔桐、穆远站到了最前头,陆甲衣刚要还嘴,尉茂以理驳斥那群少年:“蹴鞠场本就以蹴球本领说话,嫌我们说话难听,你们倒是进球啊!” “哈哈,对,是我放的屁,你们倒是进球啊!”陆甲衣大笑。 尉景、贺叔桐几个憋笑憋得下巴打颤,尉窈也垂低头,想些难过事压住笑。这个陆甲衣,真是白瞎尉茂救场了。 (本章完) 第129章 拱火 第129章 拱火 那伙少年有的狠瞪尉茂,有的嗤笑陆甲衣,好在就此作罢,没有越过栅栏过来打群架。 练习开始。 尉窈这组,尉茂负责上截解数的控球,她负责用脚接球,五个动作内按他喊的位置,把球踢回给他。 尉蓁不放心尉窈,看尉窈把球在脚尖、小腿来回踢而不落的几下巧技后,大吃一惊:“阿窈你这么厉害!” 尉景好遗憾:“我也擅长下截解数,唉,我要是没定下启程的日子,就可以和窈同门玩急三踢了。” “急三踢”是孩童间最常见的竞技玩法,分单人踢、双人踢和多人踢。双人的急三踢,就是各自用脚尖把球踢三次起落,然后传给对方,对方踢三次起落后,再传回来,循环往复,直到球落地。 一般邻里街坊要是听哪个孩子突然大喊“我是坏蛋”类的傻话,或是脸蛋上抹釜底灰,就是输了急三踢后的惩罚。 尉茂撵人:“快和武继到那边练,蓁同门也赶紧去练,分散开,走远点,再远点,对。” “接球。”尉窈没提醒,把鞠球踢向尉茂才喊。 尉茂左肩接、同时以左脚为中心,右脚给自己画了个圈。 尉窈赞声“好”,尉茂精神更抖擞,左肩把球拱腾空、身体速转、右肩接。 这种技巧叫“过耳鬓”。 “好!”尉窈再夸。 另半边场地的陆甲衣闻声撇嘴,有啥呀?谁不会似的!他自己把球踢高,用肩接住,也玩了一套“过耳鬓”。他和族弟陆征品是一组,他先喊“接球”,再肩膀斜力,把球甩向对方。 “好……”嘞,陆征品速抬小短腿,接偏了,心虚地赶紧闷头追回鞠球。 陆甲衣吼道:“不能用手,试着用脚踢给我,控制好力道!” “好。”陆征品对准方向奋力猛踢,鞋、球、泥巴分三个方向同时起飞。 “哈哈哈哈。”陆伐山与贺叔桐一组,他二人不是笑陆征品踢飞了鞋,是笑陆甲衣扑错了方向,差点就接住鞋了。 陆征品更心虚,眼睛盯着自己肚子,把鞋从族兄手里拿回来的时候,感觉族兄鼻子里喷出来的气儿像两团火。 陆甲衣更气:“你眼睛往哪看?往哪看?!你得看球、看我!听见没听见?” 陆征品被训地抹眼泪,默默抱起球,他不想玩了,蹴鞠一点儿也不好玩。他听着尉姊姊对尉兄兄总夸赞,好羡慕,就走过来,眼泪汪汪,惹人心疼。 尉窈停下练球,见陆甲衣怒气冲冲,她只能护在陆征品前方。 尉茂拦住陆甲衣,不悦道:“玩不起是吧?你嫌征品不行,让他加入我这边。” “你倒会算计,那不成了你们七个人对我们五个?” 尉茂:“说你蠢你还不服,你再找俩伙伴不就行了。” “那两边都单出一个人,怎么比?” 尉窈出声:“杂踢。” “杂踢”就是纯比脚踢球的样技巧和坚持时长,可以用到脚尖、脚后跟、脚面和小腿蹴球,不能使用膝盖、及以上躯体。 尉茂立即明白她意思:“七个人里的三组比试法不变,单出者和单出者比试杂踢。” “好!” 笨蛋陆征品变成对手,陆甲衣转怒为喜,赶紧去寻找新队员。尉景、尉蓁几人都过来看发生了什么,尉茂对他们说:“你们的组不变,我和陆征品一组,把窈同门单出来和他们比杂踢。” “啊?”伙伴们纷纷看向尉窈。 尉景:“陆伐山在陆府一条街出了名的会耍杂踢,同龄的没人能踢过他,陆甲山肯定会让陆伐山上,把我单出来吧,我和陆伐山比杂踢,让窈同门和武同门一组。” “那可真是巧了。”没时间谦让来、谦让去,尉窈决定展露本领让伙伴们放心。 她不用自己的鞠球,拿过陆征品的,先放到地上,只见右脚尖一勾,起球,加力量!球高高飞起,她原地背转,面向了陆征品,球越过她肩膀落回到她右脚尖、刚要滚落,但她已平衡着球势侧抬腿,再把球颠起,这次球落到她脚尖后,稳稳不动了。 再一个踢毽子式的式,球到了她左脚跟上。 尉窈把球还给陆征品,这才继续说:“我在池杨巷也无对手!” 首次用别人的鞠球,还能控制住球,可见窈同门的实力了,伙伴们全欣喜。 陆征品更是破涕为笑,顺手把鼻涕擦到鞠球上。 尉窈轻“啊”一声:“你这……哎呀,怪不得我觉得粘手。” 尉蓁笑得不行,捶了下步延桢的肩。 武继朝这俩人翻个白眼,踢跶着球回刚才的练习位置。“尉景,其实我也不愿学诗了,等你离开后,我在一舍呆着更没意思。” “要不你跟我去朔州?” “能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咱们是好兄弟,你愿跟我走,我还能不管你?” 同不同行朔州另说,但是听了这番仗义话,武继心里开心极了。 尉茂教陆征品:“我每次抛给你球,力道尽量控制得小,让你不用使大力气接球,这样会让你倒球容易一些,你把球倒回右脚,朝我画的这个圈里踢,怎么接是我的事,你不必管。” “茂兄兄,我明白了。” 臭小子,叫尉窈姊姊,叫他兄兄,挺会来事。尉茂笑着轻拍对方肩膀,鼓励试一次。 陆征品几次失败后,尉茂都夸他有进步,渐渐的,陆征品找到接球的感觉了。 这时尉窈也找回前世蹴球技巧的感觉,这种控球感很玄妙,她逐渐全神贯注。 踢、挑、接! 身体旋转、球高过肩,接! 后踢、过头、前落!接球! 第一次来有梅园林的胡乌屋在挺远处就看到了尉窈,她隔着这片训练场的栅栏,心道:“难道我和你有缘分么?嘻,不,你可不配。” “许娇晴,辛纯,你们看那是谁?”她呼唤同伴,然后耐人寻味的引导她们:“好容易抛开侍童身份了,一看到她……唉,我怎么感觉咱们出来崔学馆,还是比这个贫家女要矮一等呢?要不咱们换个地方玩吧?” “凭什么咱们换地方?”许娇晴顿时生气,细眉紧蹙。 辛纯比许娇晴有心眼,看出胡乌屋在拱火,不过辛纯自己在崔学馆里同样受够了气,也拱火道:“算了,平城虽是县,但还有州府、郡府压着呢。还是我们高柳县好,在高柳,谁要敢让我不如意,我就抽她脸,让她全家不如意!” (本章完) 第130章 离城前的疯癫 第130章 离城前的疯癫 胡乌屋暗骂句蠢货,骂的是辛纯。 因为胡乌屋了解许娇晴,如辛纯说的,在平城,许县令家连次等权贵都算不上,造成了许女郎想嚣张又不敢嚣张的矛盾性格。 刚才她煽完风后,倘若辛纯给许女郎壮胆撑腰,一起找尉窈的茬,解一下往日的郁气还行,结果辛纯也从旁煽风,激许娇晴一个人上,许女郎肯定不敢去。 果然,许娇晴深吸一口气,扯动胡乌屋的袖子:“算了,还是听你的吧,咱们换个地方……其实也不用换,有梅园林很大的,咱们继续走,去那边转转?从那边看皇舅寺的浮屠可清楚了。” 辛纯冷脸拒绝:“我走累了,不跟你们一起了。”紧接着,她嘀咕埋怨,“都让某个人把我带偏了,尉窈才来过唱诗社一次,要不是某个人总唠叨,我知道谁是尉窈?” 许娇晴“喔”声击掌:“对啊,估计她也不认识咱们吧?” 辛纯:“哼。”这不废话么!只不过胡乌屋曾随训义学舍游历一月,路途中和尉窈有过什么交往或者交恶,那可难说了。 胡乌屋边听着这俩女郎说话,边回头打量自家的六个仆役,这六人是阿父提前打听了今日休沐,然后遣他们到崔学馆外等着,保护着她出行的。 此刻胡乌屋对自己离开父母去崔学馆的主意,对身边二女郎,对来到平城后的所有遭遇,甚至对整个平城的厌烦,全达到了顶点。她做了个决定,此决定一下,心头重重的阴霾顿时清除,她心情大好! 胡乌屋一手拉许娇晴,一手牵辛纯,拽着她们往尉窈那边去。 “我认识尉女郎,走,我带你们和她结识。” 辛纯:“我不想结识她,你抓疼我了。” 胡乌屋笑容更灿烂,不想结识?晚了!她决定离开平城,今晚就求阿父阿母,明早便走! 所以她要疯一场。 “尉女郎,还记得我么?” 尉窈停下练球,先向三人揖礼,再回胡乌屋:“记得,胡女郎。” “我刚才看尉女郎蹴球如此好,所以才带伙伴过来,我们能和女郎一起玩吗?” 尉窈婉言解释:“我和朋友过会儿蹴鞠比试,等我们比完。” “是和那几位郎君比吗?”胡乌屋指着陆甲衣他们所在的方向。 “是。” “那个也在练杂踢的郎君姓什么?我能知道么?” 尉窈当然知道是陆伐山,可她总觉得胡女郎如此热情有异,于是尉窈呼唤尉茂:“茂同门,这位是崔学馆唱诗社的胡女郎,她想打听那位练杂踢的郎君是谁。” 尉茂没当回事,以为尉窈不记得陆伐山,回句“姓陆”,继续教陆征品接球。 胡乌屋留给尉窈天真一笑,拽着什么话都没插上的许、辛二人走。 辛纯越想挣脱拉拽,胡乌屋钳住她手腕的力气就越大,疼得辛纯放弃了,随便吧,也罢,看胡乌屋到底要干什么。 “是陆郎君吗?”伸手不打笑脸人,陆伐山被打断练习,一见对方欢妍娇俏,穿着华丽富贵,就没有生气,回道:“是,什么事?” 陆甲衣凑过来偷听。 胡乌屋先夸赞:“我看见今天园林里蹴鞠的,属陆郎君的球技最好。” 一句话把对方夸喜悦。她再道:“郎君踢球这么好,怎么不和那边场地的郎君们一样比试筑球呢?不是都说擅蹴球者,只比筑球么?” “筑球”就是筑球竿,上设球门,然后把球踢进球门论输赢。 陆甲衣哈哈大笑:“听谁瞎说的,那伙人从我们来时就满场跑,一个球都踢不进,你不信去那边看,天黑他们也进不了一球!” 难得遇到这样的蠢货,都不用胡乌屋引导话,她撂下句“那我们真去看了”,再次拽着许、辛二人走。 哪怕尉窈重活一世,也没听闻过、见识过疯癫到损人不利己地步之人,所以这时候的尉窈已经重新练球,没有在意胡乌屋三人的去向。 隔壁训练场那群少年恰好跑累了,三、五围坐着休息,不知谁先看见的三名女郎携手过来,立即相互告知,怪叫起哄,猜测对方是倾慕他们中的谁过来的。 胡乌屋目光从这些少年里一一掠过,选中一个看起来就桀骜、好惹事的,她问:“郎君,我听说擅蹴球者,只比筑球,真是这样吗?” “对。你过来就是问这个?” 胡乌屋还真选对人了,此少年姓伊名谐,出身帝室伊娄氏,是今天蹴球的组织者。 “我过来是想证实这点。”胡乌屋指向陆伐山,可是从她这个方向,尉窈与陆伐山在同条线上,而且尉窈在前,陆伐山在后。“刚才那人说,踢筑球的最厉害是瞎话,是别人骗我这种不懂蹴球之人的谎言。他见我不信,让我来问你们,还说你们踢到天黑也进不了一个球。啊……” 胡乌屋见这些人怒起,装成极害怕的样子抱头,哭腔道:“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们问我的伙伴,她俩也听到了。” 许娇晴是真正害怕,眼睛都不知该看哪,别提回话了。 辛纯终于明白胡乌屋要干什么了,反正出事也是胡乌屋为主谋,她是被拽过来凑数的而已!她只向这群少年点几下头,也假装被吓到。 “呼——”伊谐吐出气息,怒极反笑:“看来有人把咱们当软柿子捏了,走,旧账新账一起算!” 这伙少年有二十多人,一个个气势张扬冲着尉窈所在的练习场地过来。 胡乌屋重新拽辛纯,辛纯有了防备,跑开远离她。可是许娇晴反应慢,没能逃脱,又被胡乌屋拉着跑,跟在伊谐等人后头。 尉茂察觉不对,过来尉窈跟前迅速提醒:“你去栅栏外头等我,呆会儿要是打架,你什么都别管,往家跑。尉蓁,过来!你和步学子跟着窈同门走,先别问为什么,回头我告诉你。” 他再嘱咐陆征品:“去把你族兄他们叫过来,你自己别回来,躲远点。阿景、武继,别练了,过来!” “哈。”伊谐本来还怀疑尉窈一女郎,会平白无故辱他们球技?会不会是陆家那些蠢货?结果看见尉窈要跑,他挥手呼喊伙伴:“拦住她!我从没打过女娘,今天要破例了!” (本章完) 第131章 害怕的胡乌屋 第131章 害怕的胡乌屋 胡乌屋想着明天就离开平城了,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她要不把事情搅更大,要是瞧不到尉窈被狠揍的倒霉相,要是过后牵连不了许、辛二蠢货给尉窈赔罪,那得多遗憾啊。 她放开许娇晴,也去追堵尉窈。 陆甲衣一伙加上尉茂、尉景、武继,总共才十人,被伊谐他们围住堵死! 尉茂知道这场架必须得打了,先警告对方:“今天怎么打,你定,但不要动我尉学馆的女学子,不然我跟你不死不休!” “尉学馆啊,呵,威胁我?那你知道我是谁么?打完我会告诉你!” “啊——”尉窈、尉蓁一个都没跑了,各被两个壮少年抓过来,步延桢根本不会打架,被踹倒后又被对方照着脸踢。 陆征品不管尉茂的叮嘱了,冲过来解救尉窈:“放开她,我打死你们!” “滚!” 陆征品被蹬倒。 尉窈回头朝他、朝步延桢做口型提醒:“去报官!去报官!” 才跑过来的胡乌屋正好瞧见,冲她甜甜一笑,故意大声问:“尉女郎你说什么?你是让他们去报官吗?原来你不认识许女郎。”她指向害怕、也追过来的许娇晴,其实是告诉这群嚣张少年,“许女郎的父亲就是平城县令,要报官,直接找她。” “县令之女?那就委屈你先一起呆在这,等我们打完架再放你。哈哈。” 许娇晴也被揪住,不禁尖叫:“胡乌屋,你不要脸,你连我都害。” 要脸?什么叫脸?胡乌屋得意回身,示意家仆把步延桢和陆征品摁在地上。想报官?等尉窈挨了揍再报。 奚骄、元珩、尔朱荣一行人此时进入有梅园林,他们见不管是训练场里的人,还是逛园林的人全往一个方向跑,于是拦住一人问情况。 “那边打起来了,听说被打的是崔学馆?还是尉学馆的?反正是好多人打几个,被打的还有小女娘呢,哎呀,你们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过去。”奚骄没来由的担心,先行。 元珩爱瞧热闹,超过了他。 “买题夫子。” 少主一唤,尔朱买题立即明白,把尔朱荣扛到肩头也先跑去,很快赶超元珩。 奚骄、元子直还没到地方,尔朱荣自己跑回来了,急喊他俩:“快,元珩师兄和人打起来了,被打的女学子是尉窈同门,那伙人人数太多,快。” 什么?! 奚骄立即跑,留下吼声:“让元静容、崔尚速来!让郭蕴找官兵!” 尔朱荣继续往回跑,和郭蕴说了后,他速带元静容、崔尚几个去打架的地方。 尉窈躺地抱着头,一开始她被打了俩耳光,然后伊谐搡她,被搡倒后接着被好多人踹、踢,她只求别被踢到头,不把她踢成傻子就行。 这个时候眼泪是最没用的,但任凭她咬破了嘴,眼泪还是不争气得一直流。踢在她背上、肩上的脚力密密麻麻,她一开始尚能分清尉茂的咆哮,尉景的咒骂,陆征品的哭嚷,尉蓁的嘶喊,最后顾不上分辨、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 直到又有人加入了群仗,落在她身上的踢打由少到无。当尉窈听到官兵的阵阵呵斥声时,绷紧的躯体终于稍稍放松。 她被同样伤痕累累的尉茂抱起上半躯,在她身体另侧还有一人,但是脸肿到看不出模样了。 尉窈未言先哭,整个人被泪水浸透般的脆弱。“疼,好疼。” 尉茂遭群殴没掉泪,现在掉泪了,他心里存恨,还得轻言轻语:“我们这就去医馆,很快就不疼了。” “旱旱我。” 另侧肿脸少年是奚骄,他恼怒支吾:看看我!怎么一眼都不看我? 儿郎的嫉妒心真的很可怕,刚才伊谐那伙人专打他的脸。 尉窈看一眼他,觉得有些眼熟,紧接着,她注意力被周围惨烈景象震惊住,只见所有打架的人东倒西歪,或坐或躺或叫唤,没一个能站着的。 天啊,简直是无妄之灾! “尉茂。”她看回尉茂,第一次利用这份情感,因为此仇不赶紧报,可能永远没机会报了! “是唱诗社的胡乌屋害我,我怀疑,她要离开平城去洛阳,她很可能……今天……最晚明早就……离开。”说完这句,她强撑的精气神散去,闭眼,歇会儿。 “唔!”奚骄吓坏了,和尉茂做了相同的动作,伸手探尉窈脖颈的脉搏。 还好,没事。 尉茂把嘴中的血腥吐出来,恨道:“胡乌屋?” 奚骄话音不清地告诉尉茂:“我知道她,唱诗社的侍童,胡家从长安迁往洛阳,只在平城住一段时间。” 尉茂看着蜷缩的尉窈,心疼到目眦尽裂:“煽完风,惹完祸就想跑?” 奚骄:“合作一次?” 尉茂:“你要帮我?” 尔朱荣凑过来:“我也能帮你,我叫尔朱荣,我阿父留了一队人马给我。” 小小少年俩眼乌青,一边耳朵都被伊谐撕出血了,但尔朱荣此刻别提多兴奋!他终于喜欢上了平城,喜欢这里没人在乎他是酋长之子,打起架来是这么的酣畅淋漓! “起开。”元静容把尉茂推一边,自己揽过尉窈,刚才混战里,她头发被撕掉一缕,此刻随着扬头的动作,血珠子顺额淌下来,她发狠道,“算我一个,我要不把那贱人劫住,我就不姓元!” 再说胡乌屋,从群架场面混乱后,立刻离开了有梅园林,兴奋完了才知惶恐,她令仆役租了匹马,自己先赶回客馆。 不行,她等不到明天了,她要说服阿父今天就离城。 幸好阿父在客馆! “还知道回来。”胡国珍原本在生气,女儿好容易休沐,不知道回客馆探望父母,竟然和伙伴约着玩耍去了。可是看到女儿后,生气变成心疼,才多长时间没见啊,女儿瘦了。 “阿父,咱们赶紧走,必须今天离开平城。阿父!我闯祸了,我闯了大祸。”胡乌屋怕阿父不重视她的话,直接跪下乞求,简单几语把自己做的事如实招出。 胡国珍第一次打女儿。“孽障!你知道那些人里都有谁?那个尉窈是贫家女郎不假,可和她玩耍在一起的,当中必然有权贵学子!” (本章完) 第132章 胡家离城 第132章 胡家离城 “呜——阿父,我知错了,我怕,我已经知道怕了,阿父,你们只有我这一个孩儿,忍心看我被报复吗?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人里有谁,只听说有姓伊的、有姓陆的,还有就是,许县令家的女郎也、也被打了。” 伊氏为帝室姓!陆氏、尉氏为勋臣姓!再加上平城令许家……胡国珍脑中一阵晕眩。 “孽障,你把平城权贵都得罪一遍了!” 胡乌屋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可是祸已经闯了,阿父纵然不怜我,但请怜惜阿母,阿母身子弱,受不了孩儿被那些人折磨的。” “这时候惦记起你阿母了?” “没有时间了!!”胡乌屋崩溃嘶喊,“阿父要是再训下去,女儿先碰死在你面前,也好过让那些纨绔把女儿撕烂!” 婢女搀着皇甫静匆匆过来,皇甫静在门口只听到只言片语。 胡乌屋跪行扑到母亲膝前,哑着嗓音乞求:“阿母,救我。” “夫君,让下人套车,你若舍不得平城,我带乌屋走。” “你也这般糊涂!咱们可以说来就来,怎能说走就走?崔学馆那里不交待?平城令那不交待?” 皇甫静从生病后第一次发火:“交待什么?是保全女儿重要,还是那些虚礼重要?” 胡国珍:“虚礼?你们真以为去了洛阳,便可以不管平城欠下的债?很可能咱们人还没到,乌屋的名声先在洛阳被传臭了!” 胡乌屋早想到这点,见母亲开始犹豫,立即说出对策:“我可以改名!姑姑一定能办到的,而且我到了洛阳改学佛经,我不学诗了,过个一年半载,谁还会记得在平城闯祸的胡乌屋?” 胡国珍仰头而叹,但不得不承认:“这倒是个好法子。” 胡家的车马、部曲、仆役,浩浩荡荡出城,想隐瞒住行踪是不可能的,好在城门权贵往来如梭,胡家这种规模的队伍并不显眼。 顺利出了城门后,牛车里的胡乌屋浑身轻松,她从窗缝里一直看着城门渐远,所有的不愉快化成一个可怜兮兮的小胡乌屋,只是这个小胡乌屋被箍在城墙上,干着急,令胡乌屋开怀不已。 “我可走了啊,嘻。” 这个时候,尉窈被尉茂的僮仆燕三、燕七送回了家,尉窈先把医馆开的药方,药的煎法和医者的嘱咐简单两三语告诉阿父阿母,然后讲述受伤的原因。 “就这么稀里糊涂打起来了。阿父,阿母,我疼得很,但是打架过程里,我的同门都在护着我,他们也疼。” 尉骃夫妻相视一眼,尉骃温言安抚女儿:“把心放宽,好好养伤,咱家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迁怒你的同门,以后我和你阿母不会因这件事,不让你和伙伴们去玩耍。” “嗯。”尉窈接着说她对胡家的猜测:“胡乌屋敢这么做,敢戏弄那么多权贵子弟,我觉得只有一个原因,胡家要离开平城了,很可能今天就走。诗经一舍诸同门,和训义学舍的几位同门商定了,要一起找胡家讨说法。阿父,阿母,我也想知道他们能不能堵住胡家?” 赵芷一直在忍耐愤怒,她把女儿脸上蹭歪的药轻轻抹回去,说道:“胡家的事我去打听,窈儿,脸上、身上哪里要是疼,别忍,跟阿母说。” “好多了,真不大疼,我就是困。阿父,你明天去学馆……” 尉骃:“阿父明天告假,也给你告假,不去学馆了。” “好吧,阿父要是后天去学馆,一定帮我询问同门的伤要不要紧。阿母,我真困啊。”尉骃粗通医术,见女儿说着话就睡着了,赶紧按脉,大松口气,示意妻子和他去院里说话。 夫妻俩一出来屋,一个再无文雅,怒形于色! 一个咬牙切齿,勃然愤怒!“姓胡?搅完了祸想逃去洛阳?做什么白日大梦!平城翻不出这家人,我路上截,路上错过了,我就到洛阳等!” 尉骃:“不行,我受不了这么久的气。阿芷,你现在就去刺史府,几次帮元志大忙,他也该还了!” “对。只有官府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查出胡家从哪个城门离开的。” “不只如此,胡家是世族,倘若元志不阻止你,说明我们手里可以沾人命。还有,胡家既然去洛阳,证明在洛阳有根基,可是咱们的窈儿将来也要去……” 赵芷神情愈加冷峻!“夫君放心,刚出生的、百岁的,我都杀过!从未心软!” 今天平城已经不是暗流涌动,绮襦纨绔们奔走相告,和尉茂关系好的,和元静容关系好的,愿意结交奚骄、元子直的,欠过陆甲衣、陆伐山人情的……全都赶往城北。 尔朱酋长给独子尔朱容配的一百契胡武士,集结赶往城北。 胡家居住的客馆是元瑀打听出来的,胡家是跑了,但他们走得匆忙,留下不少能让猎狗嗅气息的物品。 这些猎狗大部分是尔朱荣的,少部分是奚骄的。 中午,刺史府。 一名文佐吏把打群架两伙人的口供呈给主簿。苟主簿本以为又是场寻常斗殴,结果一看人员名录,怎么好几名汉家学子?还有个…… “尉窈?” 崔尚、郑遵、尉窈这些学子,都是老实孩子啊,不是好惹事的,怎么也打起群架来了? 苟主簿拿着这份笔录去找刺史。 平城纨绔们打群架是小事,一年里能打个二百回,打残、打废的都有。可尉窈不属于这种绮襦纨绔,赵芷将军又爱女心切,上回得罪尉窈的三名女史,在旧宫里都被杖杀了,苟主簿不敢想像赵将军这次会怒到何等地步。 那可是尊杀神啊! 元志接过笔录,眉头也拧巴,听主簿分析道:“这次先挑事的有俩人,一是伊家的子弟,叫伊谐,再就是尉家的子弟,叫尉茂,就是上回被牛匪劫持的少年。但是他俩先打起来的原因,是受一个叫胡乌屋的女郎挑拨。” “胡?安定胡氏?” “是,我刚才让人查回了消息,胡家从长安来的,举家迁往洛阳,平城只是暂时的落脚地。刺史得早做定夺,估计赵将军很快就会来府衙问胡家的事。” “昂?”元志急了,“那还不赶紧收拾,院子里这么多浮土,让人来洒水,快啊!” (本章完) 第133章 追击胡氏 第133章 追击胡氏 赵芷有刺史府的令牌,随一府吏进来。元志一见赵芷的风飞步伐与狠戾杀气,立刻想起大狩猎深入涿邪山时,她发现柔然人踪迹时的样子。 元志明白,安定胡氏这一支,完了。 他背在后的左手摆动两下,这是刚才和主簿、斛律参军商量的暗语,意思是拨战马、心腹武士给赵芷用,既然要还赵芷人情,还涉及世族人命,事情就得做完善了。 斛律参军立即去调配人,他刚走,狱令史管贤来了。 管贤向来没眼色,喊着:“坏了坏了,我听见尉景、陆家几个小子离开的时候说,要去堵胡家,说是要把那个胡女郎……来客了?那我回头再过来。” 元刺史把管贤瞪到浑身发毛,掉头而逃。 赵芷这才抱拳行礼,说明来意:“巧了,我也要找胡家,胡家女郎挑唆事,害我女儿被打,本来我该先找打我女儿的伊家郎君讨说法,但我听说胡家不是本地人,惹了事后想逃。望元兄帮我查清胡家住哪,还在不在平城?” 叫他“元兄”呢,头回叫他“元兄”呢!元志心头一跳,恨不能自己带赵芷去找胡家。 苟主簿一看官长那没出息的熊样儿,赶紧接过话,说道:“刺史已经知晓这事,正在查,赵将军坐,不急这片刻。再说胡家人多,长途迁徙一定带着足够的部曲、兵器,这些都得有个计议才好万全行事。” 赵芷:“他们纵有上百武夫,又如何?” 真狂!她的本事当得这份狂!元志咬嘴。 苟主簿借着倒茶的动作,挡住官长的贱样儿,对赵芷意味深长道:“将军管杀,也得管埋啊。” 赵芷听明白了,安坐。 今日不懂事的属吏真多啊。 一名武佐吏慌慌张张跑来:“坏了坏了,珩郎君把虎兽带走了,还招呼了一大帮狐朋……” 苟主簿瞪着他:你有胆再往下说。 元志挥手,让武吏退走,干笑两声,告诉赵芷:“我这从侄名珩,也在崔学馆,时常跟着尉窈读诗呢,改天介绍给将军认识。” 斛律野狼来了,穿宽袍、戴低檐风帽,他将情况一一禀述:“已经查清胡家动向,未到午时就离城了,走的东南城门。” “另外,城中数伙少年集结,当中有奚骄、元子直,还有才结束惩罚的周泰、亥也仁等,他们每人皆乘马匹、携带弓箭,带有猎犬,另有尔朱部落的百名契胡武士集结,也携带着武器,带有猎犬。” “据巡兵观察,这数伙人马先会合在州学府附近一客馆,是长安人氏胡国珍一家居住之地,之后,他们由东南城门打马出城。” “属下等人准备好了,人马全候在侧门,可以随时跟随赵将军出发。” 平城南郊。 平城到洛阳几乎是一条南北直线,不管从哪个城门出,要想安全行路,都得归入“并州大道”。 胡国珍不傻,既然决定遁走避祸,就得防备伊氏、尉氏、陆氏的追击,女儿绝不能跟慢吞吞的辎车同速而行。 可怜天下父母心。 胡国珍的妻子皇甫静身体虚弱,经不起马背颠簸,由皇甫静揽着婢女扮成的假女儿,押车缓行,官道上,他们凡遇商队主动问路,刻意留下胡家行进的踪迹。 胡国珍则带着女儿、十数部曲轻装简行,甩开辎车十几里路,偏离官道绕向白狼堆。黄土腾腾,猎犬凶吠。 尘漫漫里不知多少人马围住了胡家的辎车队伍。 队伍是走不动了,但不代表束手就擒,因为胡家的部曲、壮仆不少,他们将弓箭朝外,背朝主母所在的马车。 皇甫静像安抚女儿一样,轻拍婢女枝儿的背:“你坐着,别出来。” “阿母——”在长安时就经受训练的枝儿凄厉呼喊,声音传出车厢,让围近的尉茂、奚骄全听见了。 皇甫静由另外二婢女搀扶,下来马车,走到部曲包围圈的外面,朗声而问:“诸位郎君何故围我胡氏?” 奚骄蒙着面巾也能看出脸上带伤,他现在说话还不如上午利索呢,便由尉茂出头,问:“你是胡家何人?” “胡国珍之妻,安定皇甫氏,皇甫静。” “你是胡乌屋的母亲?” “是。” 尉茂向车里喊:“胡女郎,你还能躲得了么?我们不想为难你母亲,上午发生之事,都因你而起,还不出来随我等回城!” 皇甫静先向车内嚷:“不要出来。”再看向尉茂,“我女儿年纪小,闯了祸,我替她向诸位郎君道歉意,该怎么赔,郎君们给个说法,只要你们讲述在理,我胡氏就算赔到倾家荡产,也绝不生怨!” 尉茂摇头:“我们不要你们的家产,只找胡女郎对质是非曲直。她让我们吃的亏,我们让她吃回去即可。” “阿母救我,我害怕,我不跟他们回城,我死也不回平城。”枝儿在车内大哭。 皇甫静红了眼眶,向尉茂、向四周揖礼:“我替我女儿向诸君赔罪,你们有怨,从我脸上打回来吧,我一人承受!所有人把弓放下,都不得动手!” 她朝部曲们严厉下令,又不叫婢女跟随,自己挺直脊背,走近尉茂和奚骄。“打吧,不管打哪,打多少下,我都认,我只求一点,今日解了这怨,往后如果我女儿和诸君重逢,不得旧怨再提。” 尉茂“哼”一声冷笑,和奚骄心有灵犀一起退后,尉茂高喊一声:“挽弓,都朝这辆马车射!今日只要安定胡氏敢还手,我平城所有勋臣子——” 元静容跟上:“帝室子——” 尉茂:“与安定胡氏、皇甫氏不死不休!” “扑”一声。 皇甫静直直跪下,双目含泪乞求:“饶我女儿一次,我愿将所有辎车、所有部曲也送给你们。” 尉茂朝她做个抹脖子动作,喊:“听我口令……” 皇甫静回头马车:“下车!胡乌屋,拿出安定胡氏的气魄,下车!向诸位郎君赔罪!”她身体有疾,竭力到此已经耗掉大半精神,加上蓄意咬破嘴,顿时喷出刺目血沫。 给胡乌屋找替身,是胡国珍妹妹的主意,既然做替身,相貌、身段自然皆相似,加上枝儿提前拔了头上的簪子,跳下车的时候故意摔倒,脸上有泪再沾上土灰,没怎么注意过她长相的奚骄等人根本认不出这是个“假货”。 (本章完) 第134章 皇甫静死 第134章 皇甫静死 一人除外! 便是扔胡乌屋掉进鱼池的尔朱荣。 实话说,此刻“胡女郎”跌爬着要扶起母亲、又扶不起的凄惨状,令前来寻仇的一众权贵子心生恻隐,哪怕陆甲山、元珩这样莽撞的,奚骄、元静容等在群架里被打破相的,全开始犹豫……吓唬胡女郎到此种地步,让对方受到教训了是不是就可以了? 他们非可怜胡乌屋,他们是可怜胡母皇甫氏。 尉茂当然不愿就此作罢!他提出疑虑:“皇甫女娘,你夫君胡国珍呢?一家之主为何不在?” 这时,尔朱荣上前道:“一定是带着真正的胡女郎跑了,她根本不是唱诗社的胡乌屋!” 此语惊起周围骇然! 胡乌屋年纪小,心思多,她思患于未然,在出城之际与母亲、枝儿描述了她和哪些权贵子有过冲突,以及那些权贵子的年龄与外表。 生死危机,枝儿壮着胆子对视这小郎:“尔朱郎君?当日无故把我扔进鱼池,如今又要落井下石吗?”女郎提醒过,多说多错,枝儿重新和主母瘫坐一起,可怜哭泣。 尔朱荣没有怀疑自己,他指着枝儿确定道:“她,绝对不是崔学馆唱诗社的胡女郎!” 枝儿更紧紧依偎虚弱的皇甫静,继续抽噎,不做无用反驳。 铁骑奔腾,朝着此处方向来。 元珩叫句:“坏了!是府兵。” 皇甫静的心顿时放松一多半,官府出面,至少还能再拖延一段时间,让夫君和女儿前行更远。 此行府兵二十余人,皆戴低檐风帽,蒙挡灰面巾。带队者是赵芷、斛律野狼。 由斛律野狼告知尉茂、奚骄一方:“不得围堵世族车马,刺史命你等立即回城!” 尉茂辩理:“她家女郎挑唆事,害我们一个个伤成这样,难道我们白吃亏吗?况且真正的胡女郎跑了,弄个假的来糊弄我们,胡家要是不理亏,能干出这种事?” 赵芷看一眼这小崽子,别说,讲得挺好。 尔朱荣:“我作证,这个胡女郎是假的。” 皇甫静母女还是一个病恹恹、一个柔弱哭泣。 赵芷心里有数,上前扶起皇甫静,沙哑声音责备对方:“你纵女闯祸,不能没个说法就这么离城。刺史命胡家去府衙,为你们双方调解完矛盾,再离城不迟。” 皇甫静明白,此言是劝解,也是命令,她揖礼:“既是刺史之命,我当听从。”而后向部曲下令调转车马方向。 赵芷来到主车跟前,伸手。 人为势所迫,皇甫静忍着屈辱把手递给这无礼府兵。 赵芷扶皇甫静坐稳,手在皇甫静心口轻击一下,再扶枝儿上车,也向对方心口轻击。 关车门。 斛律野狼对一众少年、对所有契胡勇士下令:“我们去寻胡家家主,你等速带着胡家女眷一同返城,城门口有府兵接应你们,不得违反刺史命令!”说完,他们上马,继续向南疾驰离去。 奚骄、元子直、尔朱荣,凡在大狩猎兵演中被赵芷救过的、近距离接触过的,都疑惑注视她远去的背影。这么厉害的武官,到底是刺史府里的谁? 先不说赵芷如何寻找胡家父女。 胡家主母与“女郎”从进了马车后再无动静,主家不发话,部曲与仆役自然老老实实随平城的权贵子弟返回城门口。 如斛律参军所说,果然有武官接应他们,武官传达刺史之命,只让尉茂、奚骄、元子直三人和胡家全部人马一同去府衙,其余人原地解散,今日不得再出城惹事。这时尉茂、奚骄、元子直已经起怀疑了,怎么皇甫氏母女不出动静呢?待进了刺史府,把这辆马车和胡家下人分开,由苟主簿亲自打开车门后,尉茂三人一看皇甫静和假胡女郎的诡异死状,傻眼了。 他们第一反应是赶紧辩白:“不是我们干的!” 苟主簿问:“那是谁干的?” “是……” 是城外遇到的府兵?那不就是刺史授意的? 糟了,不会把他仨也杀掉灭口吧!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还是打算挟持我离开刺史府?三位郎君不会以为我只会文,不会武吧?”随主簿挥手,周围值守的府兵全聚集于他左右。 紧接着,苟主簿非常气人的说道:“你们以为的是对的,可惜啊,错失挟持我的良机了。” 奚骄来府衙的次数多,放低姿态揖礼:“官长别戏弄我们了,需要我们做什么,直接吩咐即可。”真要杀他们,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尉茂、元子直跟着揖礼。 苟主簿点下头:“胡氏、皇甫氏是安定大族,举家迁往洛阳,必定是在洛阳有足以安身的根基。你们三人的长辈都在朝中为官,各自写封家书,把皇甫氏之死写明,不为别的,意在提醒家人防备胡家在洛阳势力的报复。” 三少年明白了,元刺史不知什么原因要灭掉胡家,但是后果很严重,需要分摊被报复的风险。 夜晚。 桑干河畔。 胡国珍父女今晚在此露宿,按着今天的行路速度,明天中午前就能到白狼堆,再往南便出恒州了。 “阿父,我担心阿母,我后悔了,不该任性闯祸,害你们跟着我吃苦受罪,连驿站客馆都不能住。” 胡国珍教女道:“已经做过的事,莫后悔。不住驿站客馆,不是说那里一定危险,而是多加防备总归没错,一旦伊氏、尉氏想追究你过错,必定会动用官府力量严查驿馆。野外露宿是辛苦些,但咱们心里踏实。” “嗯,我知道了。” “放心吧,进入肆州后,咱们会和你阿母会合的。” 突然,由远及近,无数水鸟受了惊般飞起,它们“喳啊、喳啊——”一声声叫着,叫得胡国珍父女阵阵心慌。 胡国珍命令两名部曲去探情况,部曲身影才消失于草丛,胡国珍决定不等探查情况了。 “乌屋,上马,走!” 斛律野狼的声音在飞鸟乱翅中响起:“武始伯,留步。” 胡国珍在太和十五年袭的武始侯爵位,十六年时,按照爵制改革,降为武始伯。 “你是何人?”胡国珍佯装镇定,把女儿托上马背,示意女儿赶紧先走。 (本章完) 第135章 天机变化 第135章 天机变化 胡乌屋无声摇头,暗夜里甩出的晶莹泪珠,让胡国珍剜心般疼痛和不舍。“直接去洛阳找你姑姑,听话。” 胡乌屋刚点头,但见阿父脸上巨响,血肉横飞,仰倒在地! 啊……胡乌屋目瞪口呆、吓到气息倒灌! 忠心部曲反应快,狠抽马臀,带着她开始逃。 晚了。 河畔草深陷马蹄。 又一枚铁丸被赵芷射出! 巨弓、寻常武弓、弹弓,对赵芷这种天生猛士来说都没分别,区别在于她觉得弹丸打在敌人身上,比箭矢要解恨。 该死的胡家女,挑唆两方纨绔打架就罢了,为什么挑选无权势倚仗的窈儿为猎物?胡家女眼睛又不瞎,伊谐那伙纨绔的人数明显多于尉茂那伙小崽子,可见胡家女想看的,是窈儿一方被欺辱! 赵芷现在都不敢想,万一伊谐那些纨绔里有淫恶无赖,窈儿会遭受什么? 她赵芷若不索胡家的命,百里追击只用言语争辩道理的话,那她辛辛苦苦练一身武艺有何用! 胡乌屋的坐骑还在朝前跑着,马背上的主人已然坠马。胡乌屋被打中心口,死不瞑目的脸上犹挂着恐惧。 一切皆有定数,桑干河畔泥土松软,正适合埋掉人马痕迹。 洛阳城。 “真宝”尼寺。 五十七高龄的比丘尼僧芝梦魇缠身。 僧芝先是梦见兄长一家迁来洛阳,一家人终于在京都团聚,而后她带着侄女胡乌屋进宫讲佛经,被梦里看不清面容的皇帝看中,胡家从此飞黄腾达。 但突然间,梦境转为灰暗,长兄一家在黑暗里被野兽般的庞然黑影追逐,他们逃无可逃,连树枝、草丛都化为杀人蒺藜,将长兄一家打得粉碎。 “阿兄!”僧芝醒了,恐惧犹在。 侍奉她的年轻比丘尼林音持烛过来,僧芝对其摆下手,说道:“把烛放下,你自去睡。” 僧芝摊开佛经,轻诵,磬音传出佛堂,庭院里的落叶未嫌磬音吵,僧芝反而烦躁,又唤林音:“起风了?把落叶扫干净,让林梨烧水,为我沐浴,告诉妙光,多接些香露,天亮后你和妙光随我去法疎寺。” 法疎寺是阉官所立的皇宫外寺,常有宫内贵人进法疎寺听经礼佛。僧芝被梦境所吓,急于知道举家南迁的兄长一家走到哪了,可都安好?想尽快得到消息,只有通过宫中贵人打探。 大魏天机在今夜剧变! 僧芝不安,或许是因为家人血亲的玄妙相连,但报德寺的沙门大统觉定法师,却是真正心有预感。 现下洛阳最大的皇家寺院,便是开阳门外的报德寺,僧侣几乎尽是迁都初期从平城来的名僧。此寺院是陛下为文明太后追福所建,与平城的报德寺同名,寺中规格布局,三级浮屠也全建造相似。 觉定法师难以入睡,登浮屠,观天象,但见三只异鸟从北而来,唳声长鸣,充满杀气!它们背后的云朵竟然跟着同速而飞,好似三只异鸟盘踞的神山,又似隐藏的雄厚军马。 觉定法师更加不安,他匆匆走出浮屠,不敢再掐算天机。 次日,僧芝没能如愿,法疎寺里没有宫中贵人前来,几天后她才得知,是陛下回宫了,宫中或许发生了大事,所有有等级的宦官们,落发修行的贵女们,都没有心思来礼佛。旧都平城。 这次尉骃夫妇把胡家被灭之事以及原因,全告诉了女儿尉窈。 胡乌屋作恶这件事本身,罪不至死,可胡家是世族,无论尉窈的同门伙伴想让胡乌屋向尉窈认错,还是尉窈家找胡家讨说法,世族向平民道歉,都违反大魏贵贱之分的常理。 胡家若在平城丢这么大颜面,往后怎可能不记恨尉窈一家? 世族想报复平民,有的是手段! 那胡家在洛阳、在平城的势力有多深?短时间内,元刺史也查不全。如今只知道胡国珍有个出家为尼的亲妹妹,十七岁时在长安出家,法号僧芝,三十余岁时来到了平城寺院。 僧芝在平城生活了近二十年,广交道友、贵女,并且进过旧宫,所以此尼一定传授了不少弟子。在迁都初期,僧芝离开平城,可以确定她去了洛阳。 僧芝在洛阳才落脚两三年,胡国珍就带着一家人投奔妹妹,那说明僧芝在洛阳的人脉、势力,至少和在平城时是一样的。 胡国珍只有一个女儿,僧芝没有后辈,所以他们共同培养的胡乌屋,将来目的绝对是入宫! 无论尉窈将来去洛阳想走女史之路,或是在洛阳传学,都避免不了遇到胡乌屋、被胡家知晓。 那么结果可想而知。 自家不想被灭,就得先灭了胡家! 尉骃怕女儿害怕,陈述完此事后,宽慰道:“胡家在恒州地界就这么消失了,僧芝一定会找人查,幸好这桩事绑上了其余帝族、还有尉茂的父亲。你放心,元刺史愿保咱们家,只有一个原因,咱们家比胡家对他有用,所以窈儿不必觉得欠了谁,只管抓紧这两年时光,把《诗》、把《尔雅》学好。另外,时刻存防人之心。” 七月十四清早。 尉窈的伤不要紧了,去尉学馆。 尉茂到学舍更早,看她脸上已经消肿,担心她身上伤如何了,不好直接问,他先讲自己的:“我身上还疼,你呢?” “我也还疼,不过比昨天好多了,你又去医馆看了么?” 被她关心,尉茂恨不能所有的伤都显眼在明处才好。“看了,已经不要紧。尉景要走了,你如果有给高娄斤的信,明天捎来,我给尉景,他说了会去怀朔找高娄斤。” 尉窈早写好了信,从书箱取出信筒给尉茂。“劳茂同门代我谢景同门。” “对了,有件跟你我不相关的事。” 尉窈肃目倾听。 尉茂:“元子直的父亲是彭城王,原本元子直该去洛阳了,却接到家书,他阿父让他暂缓行程。” 彭城王是陛下最信任的宗王重臣。尉窈凝思,先回头望门口,没有同门来的动静,她再轻声猜测:“你觉得……宫中有变?” 尉茂点头。 这便是权贵子弟为何一入仕,就能担当重要官职的原因,从周围伙伴、从各渠道得到朝中消息,是他们从小就经历的,而寒门学子勤学苦读多少年,都不一定能打拼到权贵子弟的起始阶段。 (本章完) 第136章 比奚骄俊 第136章 比奚骄俊 尉窈前世所知的时事不多,今世又几乎用不上,只能现遇事现分析。能让彭城王警觉,急送书信叮嘱儿郎暂时不去洛阳,说明陛下已经出现重疾征兆,那就涉及陛下对辅政重臣的挑选,以及各方立场宗室朝臣的明争暗斗。 另外,元子直肯和尉茂提家书内容,寓意他二人因为皇甫静之死,或被迫、或自愿得成为了患难之交。 “那奚骄郎君呢?”尉窈问。奚骄原先定下去洛阳的时间比元子直还早,怎么也没动静了? 尉茂:“啊,他这两天比才挨完打还丑。” 尉窈赧然,她差点忘了奚骄也加入了那场群架,于是顺着尉茂的话说道:“你若见到奚骄郎君,代我谢他那天的同门相帮。” 尉茂忽然往她脸前凑,唬得尉窈差点仰倒,她怒气瞪他的莽撞之举,可这厮看着她微红的脸,得意极了。“要谢你自己谢,我不爱传闲话。” 这时尉菩提来了,越瞅越觉得尉茂、尉窈之间奇奇怪怪的。 尉窈回身收拾文具。奚骄之父担任“神部长”之职,掌庙配祭祀等事,所以她想问的是奚骄也因为长辈之意才延缓去洛阳么,倘若是的话,那证明真的要出大事了! 尉窈越怕尉菩提误会她和尉茂,尉茂越要招惹她,她才摊开今天要学的诗章,尉茂就用纸卷戳她后肩。 好无奈,又不能不搭理,她朝后挪一寸位置,他把纸卷递到她耳垂旁:“昨天我找人把伊谐揍了,我画了他挨揍认错的样,看不看?” 尉窈拿过来,展开,好解气啊,她越看越欢笑。只见画中伊谐的脸两侧均有巴掌印,尉茂从对方嘴巴的位置画出一条上斜的线,标注一列字……尉女郎我再也不敢了。 尉蓁和武继一起来的,俩人非得同时挤着门口过,尉蓁使劲一踩武继的脚,武继夸张“哎哟”着,又大步紧跟上尉蓁,然后一搡她,尉蓁差点趴到书案上。 “你混蛋!” “哼。” “我让你哼!”尉蓁拿起砚台作势要砸对方。 武继认怂极快,抱拳作揖:“小的再也不敢了。” 尉茂羡慕看着这俩人的打闹,不敢想象要是尉窈愿和他这样打闹,他得多痛快。 共患难的同门比往日友谊更深,尉蓁问尉窈:“放学后咱们去骑射场练会蹴鞠再回家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带着鞠囊来的。” 曲融进来学舍,他也带着鞠囊,也准备放学后在骑射场蹴会球的,可是他烦尉窈,算了,放学后还是去竹笈街吧,听说现在有个叫“岛夷无根”的儒生写的志怪故事非常好,他早想去看看了。 宋夫子至。 今天学的新诗是《秦风》篇的《渭阳》。无论诗序还是诗句,都表明此诗是外甥见舅氏,由舅思母而作。 曲融越读这首诗越有感触,阿姊的孩子,管他叫舅,为什么自己家的甥舅情,不能和诗里一样?到现在他连外甥一面都没机会见,阿父倒是去过将军家一次,回来时闷闷不乐,估计也没看到那孩子。 下第一堂课,曲融真想问问尉茂,想问外甥的情况,可是犹豫到又上课,曲融愣是没敢开这个口。 放学了,武继问:“咱们先去哪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蹴球。” 尉蓁:“我和延桢约好了在学馆外边吃,吃完我去骑射场找你们。”说完,她啥都没收拾,欢快跑出学舍。 武继一上午的好心情稀碎成渣,气道:“我回家了,不玩了!”太好了!尉茂故作随意跟尉窈提议:“咱俩去夫子院找你阿父一起吃吧?后天联考,你阿父明晚肯定又不能回家。” 尉窈欣然答应,俩人只拿着各自的鞠囊,一边走,尉茂又有了主意:“你我把鞠囊交换,等尉蓁来了,你再用她的练习,这样才能更快精进蹴鞠技巧。” 尉窈才不上他当:“我阿父那有个鞠囊,我一会儿换那个……哎?” 尉茂硬夺过来,把自己的怼她手里,明明是他蛮横,还一副赌气的委屈样,好似自己受了气。 “只此一次,以后再抢球就不跟你玩了。”尉窈扔下句,加快步子在他前头走。 尉茂迅速掏出小铜镜照一下自己的样子,他生气还真不是装的,是又想起早上她忽然问奚骄的事了。哼,无缘无故问奚骄干什么?他现在不比肿脸的奚骄俊多了? 尉骃才要去打饭,见女儿来了,喜悦浮面,顺手把空食盒递给后头的小崽子。 尉茂赶紧接过来,庖厨今天做了卤鹅腿,尉茂要了四个最大的,又盛了满满的菜羹。回到尉夫子学屋里,他把卤鹅腿推向父女二人。 尉窈夹一个回给他。 尉茂避开:“你们吃,我从小就不吃鹅。”因这个躲闪动作,他无意看到墙根处木盒里的锦绣缥囊。 缥囊是保护书卷的,此物常见,可这种绣样,是盈居书坊自己画的,而且是绣娘才绣出第一批,没有对外卖过,尉夫子从哪得的? 尉骃出声提醒:“坐正,吃饭。” 尉茂赶紧回身坐端正。 尉窈心思敏感,觉得阿父应该瞧出尉茂心悦她了,这顿饭吃得真是尴尬。 好在练习蹴鞠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 “接球。”她和尉茂练习双人急三踢,赌注是一张纸。 尉茂双脚轮换,急踢三下球,第三次朝一个偏方向。 尉窈接住了,越是接得难,在脚间倒腾这三下就越急。尉茂叉着马步等待接球,别以为第三下想怎么往偏方向踢就能如愿,因为自己倒腾这三下,不让球落地、还得踢得好看已经很难了。 踢出! 尉茂一个瞬挪位,接住。 尉蓁和步延桢来了。二人没打扰尉窈、尉茂的练习,而是隔开三丈远,也对练急三踢。 步延桢每次都接不住,尉蓁不急、也不会出言训他,半个时辰后,步延侦接住球的次数明显多了。 然后四人换组,尉窈和尉蓁踢,尉茂和步延桢。尉茂是四人里唯一参加过正式比赛的,他教步延桢正确脚法,同时告知哪些是违规动作。 场外,尉骃装着路过好几回,返回学屋,看着木盒里才写好的两卷志怪故事,一笑。他是故意让那小崽子瞧见的,必须加快积攒财赀了,为搬去洛阳做好充足准备。 (本章完) 第137章 崔馆长 第137章 崔馆长 这个时候的曲融忍着焦躁出来盈居书坊,他找到“岛夷无根”的志怪故事了,一长卷纸上只有十列字,看得他心怦怦,跟做贼似的又馋痒、又胆怯! 怪不得自己写的故事要么不被人看重,要么被人轻易抄袭,原来故事情节可以如此细腻香艳,句句段段招他遐想,诱他心驰神往。 曲融急切又郁闷的是,这次掌柜把他和寻常买客相同对待,想多蹭一卷看都不许,此事让曲融明白了,掌柜自始至终没把他当主家的亲戚看! 出来坊门,又和飞鸣遇上了,对方抱着盆,笑着看他。 笑屁笑!曲融还在惦记着故事里的曼妙女妖,此刻不愿说话,不愿吵架。 但飞鸣是预谋在这等他出现的,好容易等到,怎肯错过。“曲郎君?” 曲融“哼”一声:“特意打听我?” 飞鸣拖着瘸腿跟随对方的步伐,快语道:“蹭书看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好不好受,关你什么事?” “曲郎君受委屈,就是我受委屈。那天我被推倒,只有你不嫌我卑微,扶我起来,此恩我记着呢。” 曲融停下,他当然也嫌弃对方卑微,不过话说出嘴,还是稍微婉转些:“那天换谁倒在我跟前,我都会扶,你不必谢我。” “你是我见过的真正的好人。” “哼,好人?”曲融落寞地摇下头,故事里的好人都未必有好报,何况现实里。 “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我是东月坊的厮役飞鸣。我打听到一些盈居书坊主人的消息,当作你帮我的回报。书坊的主人是真正的勋臣尉氏人,叫尉彝。” 曲融不耐烦道:“这还用你打听?” 飞鸣不恼,继续说:“那你知道尉彝是什么官职?” “当然知道!” “那你知道那种官职,会久居洛阳么?还是容易外放?” 这件事曲融的长姊没打听过,或者说,根本不知道打听这些。他长姊没说过的事,他当然不知道。曲融嘴硬道:“这关我何事,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个?再说了,你都能打听到的消息就是真的?” “鸟会飞,鼠会打洞,各人有各人的招。行了,我不和你卖关子,尉彝一定会久居洛阳!现在管着盈居书坊的郎君,是尉彝的第三子,最多一两年,也得去洛阳。盈居书坊是尉家多年的产业,还能关门不成?只会交给尉彝的从兄尉那,也就是你长姊的夫君……尉参军。” 这时俩人心照不宣,已经站在没人经过的旮旯说话。 飞鸣继续道:“可是一两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尉参军现在宠着你长姊,过两年就不一定了。多好的书坊啊,你不替你外甥想办法争到手,难道干等此好事往你曲家送?” “别再说了!”曲融制止:“你有这种心眼,还是先想办法治好自己的腿吧。” “哈,不敢听了?还是不敢试着去做?算啦,扶不起的烂泥!”飞鸣奚落一句离开。 曲融站在原地等对方回头,看自己猜测得对是不对,他猜测飞鸣必是有求于他,才行怂恿支招之举,想交换更大的利益! 但对方真就走远了。 曲融看多了志怪故事,便以为自己似书中人物聪颖,可是飞鸣提到尉彝的时候,他就不该继续听。“这人啊,跟鱼一样,都逃不开饵。”飞鸣呢喃自语,边走边笑。 从他被公子罚到坊当厮役,头回觉得开心。以前跟着公子轻易能听到、见到的事,在隶户出身的曲小郎那,果然是难打听到的事。曲小郎没当即拒绝听,就证明他猜对了,对方还真的想贪盈居书坊! 心贪就好办了,心贪,就会上钩。 州府府衙。 崔学馆的馆长崔暹随元刺史来到府衙北,由地牢入口下两层台阶,各种难闻气味夹杂着潮湿立即扑鼻。 第一盏墙灯处,一狱吏就着烛光在缝鞠球,见刺史来了,翘着小指头把铁针扎到球上,扭下腰腚解释:“近日没案子审,接点私活。” “昂,你缝你的,以后说话前不用扭腚,显得心虚。”元刺史继续背着手走,跟崔暹说:“此吏是我从洛阳带来的,上有两辈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儿,养家不容易啊。你们学馆要是购鞠囊,可以管他订货,他缝的鞠囊里,塞的全是实实在在的兽毛。” 崔暹:“我们学馆的鞠囊已经包给唱诗社,塞的是实实在在的黑熊毛。” 元志呼吸加重,那是他的大黑熊啊!“你今日是专门来气我的?” “岂敢。联考之后的休沐日,我们学馆想租明堂牧场一处宽地,办成童、幼童两场蹴鞠比试,并由大学馆的夫子讲解《大射仪》,小学馆的夫子讲解《孝经》和《诗经》。” “看来今冬再招新学子,你们要比别的学馆多传授一门《孝经》了?” “呵呵,是这样。” 这是好事,新增小学课程,会算在三年一考核的官吏政绩里。元志很高兴,利来利往,他说道:“这样吧,我让武吏带人在草场筑些矮墙,再拨给你们一些弓箭盾牌,让学子们除了蹴鞠玩耍外,还可仿照士兵进行兵演布阵,如何?” “啊呀,那可太好了。” “另外,沃野镇的于镇将,他家女郎要来平城修学。前段时间,于镇将为着这件事,亲自跑来平城,对了,他来的时间凑巧,和东宫来的赵侍从见了数面。” 崔暹心思玲珑,瞬间思考明白! 于镇将是想送女儿进宫!以于镇将的官职和能力,东宫肯定看不上,但于镇将的长兄是领军将军于烈,有于烈侄女的身份,于家女郎足以匹配太子。 那于家女来崔学馆读书,和她同舍的学子们,将来岂不都是她的同门? 这是要站队啊! 崔暹一副诚恳模样出主意:“各学舍都满了,于镇将若是愿意女儿受委屈,就先进唱诗社为侍童,以后有机会再转进正式学舍。” 元志愉快摆手:“那算了,待于家女郎来了,进州学府吧。” 二人经过一间刑屋,牢门敞着,里头被绑在刑桩上的犯人看着崔暹走过去的身影,猛然大叫:“他!我见过他和秉芳掌柜聂照在一起过!” (本章完) 第138章 四个大傻子 第138章 四个大傻子 此犯提及过崔浩,是元刺史邀崔暹来府衙一趟的原因。 元志讲述:“这名重犯是四月中旬抓进来的,据他交待,他腿上的伤是二月初十夜晚,在秉芳肆对面巷子里被人放冷箭所射。他应是秉芳肆最大的消息买家,所以秉芳被查封前,提前安排好了他那条谍信的接应时间、地点。” 崔暹和犯人同时反驳:“他(我)不是最大买家!” 又同时道:“我(他)才是。” 犯人听见崔暹就这么招了,愣住,瞧完对方瞧元刺史,忽然就全明白了。 “啊——”他心里憋屈到极致,跟兽嚎似的哭:“聂照你个蠢货,你最大的买家是朝廷的人,我被你连累得好苦,啊——啊——嗝。”他看见最擅施酷刑的狱吏出现在牢门口,顿时收敛咆哮,满脸出奇得平静。 此吏从头发上刮刮铁针,就这么倚着门框缝鞠囊,眼皮都不抬,细声细气吩咐:“官长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鬼哭狼嚎的。” 犯人老实得跟刚才仿若两人:“是。” 元刺史问:“崔浩有子嗣逃过那场劫难的事,聂照是怎么给你透露的?” 犯人:“聂照平时嘴挺严的,跟我真就提了一句,真没细说。那时正好是穆泰反叛事败,秉芳的主家元丕一家要么被叛斩,要么被罚为庶民,聂照预感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才在我请他去乐阁时饮醉,提到了许多消息买卖还欠着,提到了太平真君十一年被夷族的崔浩的名字。” 崔暹问:“你是从哪见过我的?” “是巧合!真是巧合!穆泰死了,可他那些亲族势力还在,逼着我留在平城打探是谁活捉的穆泰,那群混蛋!只交待我任务,根本不管我没处去,我整日东躲西藏讨饭过日子,很是凄惨哪。” 狱吏咳嗽一声。 “哦哦,我知道,不敢废话了。有一天我听说皇舅寺五级浮屠塔供有五色舍利,都说那宝贝能改人命途,我就想偷……偷上去看看,舍利没偷、没那个偷看到,看到你和聂照上来浮屠塔里。不过我只听到聂照拍你马屁了,夸你是秉芳最大的买家,你们当时没说过什么隐秘事情。” 崔暹自身未入仕,但崔族不少家境贫穷的后辈能结交朝臣,依附上各方势力,都少不了崔暹在背后的支持。所以崔暹确实是秉芳的大买家,买的是朝臣嗜好,贵妇喜好。 穆泰、元隆等逆贼伏诛后,平城保守派的势力更成一盘散沙,崔暹在新刺史上任前,为了保崔学馆平安,不得不和聂照增加走动,频繁买平城内鲜卑权贵的消息。 同样,想保全秉芳的聂照以为和崔暹互执把柄,没想到元志一来平城上任,崔暹就把他所知的秉芳秘密,作为投诚之礼献了出去。 因此二月初十那晚牛郎君截获的密信,第一个消息“出卖秉芳”的人,正是崔学馆的馆长崔暹。 确定此犯对崔浩之事了解得不多后,元刺史和崔暹出来地牢,去府衙后院,苟主簿亲自在旁边煮泉水,他擅烹恒山老道茶,香气很快飘进亭子。 元刺史把之前赵芷抄写的密信内容给崔暹看,试探着问:“崔公真有后人在平城?” “是。崔公有大志向,但也深知越是有才能,越会被当时以恒农王奚斤为首的宗王忌恨,怎能不早为之所?那个孩子从出生,到送远,崔公狠着心肠,没看望一眼!唉——” 崔暹顿一下,咽下哽咽,继续说道:“崔翁,是崔公当年救的一宦官,那场劫难后,他将自己改姓崔。我全当养着一闲人吧,真是不知他从哪里、何时得知的崔公有后人,后来聂照跟我说有我学馆之人通过秉芳买崔浩后人的消息,我才知晓。” 元刺史:“聂照临死前,说他把崔翁要买的消息送出去了。” “对。是两盆相同土质的‘不活’兰草,一盆给了崔翁,一盆给了崔公的后人,不过解析此暗语内容的密信,被我截了。” “崔公的后人,现在年纪应该?” “当年送出去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元刺史惋惜点头,再问:“现在隐于平城的,应该是崔公的孙辈了?” 崔暹:“是。” “陛下仁慈,此事又过去了这么久,就没想过恢复他崔姓身份?” “陛下是仁慈,但当年置崔公于死地的势力不仁慈。” 一釜泉水烧开的时机刚好,苟主簿说道:“崔馆长可以信任我们元刺史,有我们可以照顾到的地方,尽管开口。” 崔暹歉意道:“要公开他的出身,需得另二位贵人同意才可。” 三杯茶后,崔暹告辞,始终没有讲出崔浩的后人究竟是谁。 次日就要联考了,崔学馆里,亥也仁、元狼蟋、长孙斧鸣、丘睿之四名学渣跟着尔朱荣来到固常禽林,此处位置靠近原先被雷劈的大蜂窝,少有人来。 丘睿之怀疑而问:“你的法子管用么?” 尔朱荣:“当然,我经过这几种仪式后,背诗明显快了。” 亥也仁告诉伙伴们:“别浪费时间了,昨天我确实听见有夫子夸尔朱荣又长心眼了。” 尔朱荣把斜挎的书囊解下来,掏出剪刀,再掏出诗书剪碎,捧起碎片朝自己脑袋上洒,教众人道:“这叫诗句灌顶,快啊,跟我一样。” 亥也仁这时候开始犯嘀咕了,但是召集伙伴们向尔朱荣讨教学习方法,是他提议的,所以他先把自己的诗书也剪碎,往脑袋顶上洒。 尔朱荣替他高兴,激动道:“沾到头发上就说明管用了!” “真的?”亥也仁兴奋坏了。 元狼蟋没动,她觉得此举像俩……仨傻子。 长孙斧鸣也这样干了。 尔朱荣重新严肃,说道:“这只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他用剪刀在裲裆上戳眼,一边戳一边说:“分七天,每天戳七个,这叫七巧心眼。快啊,都看我干啥?” “哈哈哈,哈哈哈!”元狼蟋捧腹笑,笑到使劲捶地,“原来,原来是这么个长新眼,每天新扎七个眼,哈哈哈。” 亥也仁看着自己刚剪烂的诗书,想逮尔朱荣算账,可是这小崽子已经跑开好几步远。 “略略略略略——”尔朱荣冲几人做鬼脸吐舌头,“四个大傻子,光长个,不长脑子。” “抓住这个养马的逆胡!”元狼蟋刚才笑得有多欢,被亥也仁的蠢行连累成大傻子,此时就觉得多窝囊! 尔朱荣自知闯了祸,从一处院墙翻了出去,逃离崔学馆。 (本章完) 第139章 从此我为众生目 第139章 从此我为众生目 这孩子是有准备的,他只喜欢打架,不喜欢坐在学舍里,一坐一上午的听夫子讲诗,尤其同门一起诵诗的动静,简直跟僧人念经一样讨厌。 他也厌烦了买题夫子整日跟随身边,这才想出今天的招,以和亥也仁几个温习功课为由,支开买题夫子,再故意惹亥也仁他们生气,令对方要群殴他,这样他逃出崔学馆至少占着一半理,到时被逮回去,不会只他一人受罚。 跳墙出来后,尔朱荣直奔城东,他要去竹笈街逛,看能不能再遇见上回的女壮士,当时女壮士一招把买题夫子的护身剪刀夺走,敏捷身手罕见,若是说服她去秀容川,阿父一定会夸奖他能干的。 到竹笈街了,尔朱荣走了两个来回,没遇见女壮士,遇到了另件趣事。东月坊的一名瘸腿厮役,叫了三个乞儿去坊对面的短巷死角,尔朱荣打量这几人偷摸的鼠样,知道一定没好事。 别看尔朱荣年纪小,爬墙非常利落,他尽量靠近,听到了以下对话。 “尉、窈?是不是诗经总考第一的那名女学子?” “对,就是她。放心吧,不让你们传太过分的话,只说她家穷,只有学好诗、会唱曲,将来才能嫁进富贵人家,给人作妾。” 乞儿大笑:“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女学子跟那些乐伎一样呢?” “哎?我可没这样说啊。” 另个乞儿问:“要是有人问我们从哪听来的这种糟心话?” “那时你们便说,是听一个姓曲的、也是学诗的学子说的。” “飞鸣,我们还真不是贪这几袋粟米,哪天你重回奚公子身边侍奉,别忘了我们几个就成。” 尔朱荣屏着呼吸,等这几人离开巷子后溜下土墙,嘟念:“怎么又是尉窈同门?比我还能惹事。” 上回有梅园林那场群架,就是以胡乌屋陷害尉窈为起因的。太好了,他有办法了,尉窈不是住东城吗,他可以和她交换秘密,他告诉尉窈有人传她坏话,尉窈则帮他打听女壮士的下落。 洛阳。 这些天不安感觉一直未消退的比丘尼僧芝,终于托到一位信佛的宗室贵人元纯陀,帮她打听长兄一家的下落。 元纯陀是任城王元澄的妹妹,在平城的时候,就因礼佛及各种法会,与僧芝结识。僧芝很擅长从旁人言谈的蛛丝马迹里捕捉宫廷机密,在和元纯陀畅谈佛经的半天时间里,僧芝暗暗骇然,原来陛下确实回宫了,而皇后从陛下回宫到现在,未召见过一次宗室贵妇! 要知道这位大冯氏从登上皇后的位子后,极力彰显威德,几乎每天都召妃嫔美人、名族贵女听道事佛。 莫非陛下不在京都的时间里,冯皇后做了什么令陛下猜忌的事? 宫廷每每生变,便会牵连许多宦官、女史的性命和前途,也就意味着僧芝结交的人里,有人会再升迁,有人会跌入苦厄。而这个时候的她,为了侄女乌屋将来的进宫道路,非但不能避嫌安坐佛堂,反而要频出寺院,在权贵间重新甄别、投机。 她就这一个侄女,不为乌屋着想,那大半生的孤苦岂不成了场笑话。 东宫。陈留长公主元贞君过来探望,在太子元恪的意料之内。他和这位长公主可没有寻常人家的姑侄亲近感,只是没有也得表现出有。“姑母是第一位来看我的姑母。” “这么大了还说傻话。我前段时间离京了,昨天才回来,怎么,是宫人侍奉的不尽心么?恪儿仿佛比我离京前还瘦了。” “父皇在义阳率军作战,我思念父皇,加上担忧……现在好了,父皇终于回宫了。”元恪的笑讨人喜欢,含一分难得的羞涩,九分忠厚与真诚。 元贞君:“我一回京,就听好些人夸你懂事,赞你每天都去皇后宫中请安。你这般懂事知礼,我就放心了。” 元恪:“这是父皇去义阳前交待我的,父皇交待之事,我必然照做。” 元贞君以袖遮唇,嗔笑:“那你父皇不交待你,你就敢不给皇后请安?” 元恪正色回道:“自然。父皇是君,我是臣,在我什么都没学会之前,自然事事都听父皇的教导和安排,父皇若不让我四处去,我便谨守东宫,趁着该读书的年纪多看书,修身克己。” 堂外,皇帝元宏静静听着。他眼下微微发乌,可见一路疾行,让他的病体始终没得到良好恢复。 从返回皇宫后,元宏就封闭了皇后的宫殿,调查皇后与中官高菩萨私乱之事是真是假。皇后发誓绝无此事,可是凭借多年对冯氏性情的了解,元宏觉得冯氏慌了。 这还是未将抓了高菩萨,正在拷问之事告诉冯氏的情况下! 调查皇后与其余宫人来往的细节里,元宏得知太子每天都来后宫给皇后请安,每次和皇后最少闲聊半个时辰才走,这让元宏不得不怀疑太子,难道太子跟皇后心思一样,也盼着早日即位? 多病者多疑,至少在剪除皇后势力这件事上,元宏无比信任六妹,这才让六妹过来探太子口风,若有半点不对,元宏会先废掉这个儿子!他已经废过一个,不怕再添一个! 听到恪儿的话,元宏悄无声息出来东宫,回想离京前,确实嘱咐过恪儿要孝敬皇后。 唉,当时他还怕恪儿疑心生母之死,是皇后冯氏暗中所为,便给恪儿讲了不少冯氏的好话。 幸好,幸好恪儿懂事,不管真懂事假懂事,只要没问到嘴边还糊涂,就有救! 随后,陈留长公主也离开了东宫。 元恪送出长公主后,没回宫屋,坐进素日看书的亭子,四面的风轻轻吹,多像在旧宫时,阿母哼唱诗歌的温柔啊。 此亭四周无遮拦,元恪憋屈了两年的仇恨,顺风流走,只有他自己能听清。 “阿母,我终于给你报仇了。” “是我让王显在冯夙周围常言娶陈留长公主的好处,又在陈留长公主周围言冯夙种种恶行,最后,我又想方设法向长公主透露皇后与高菩萨私通……呵,呵呵,阿母,冯氏那贱人趁着迁都路途漫漫,她害了你,还想以抚养我的名义登上太后的位子?” 做梦! 皇后死,以后再无威胁东宫者! “从此……我为众生目。” 这天起,皇帝元宏将十六岁的太子带在了身边亲自教导,陈留长公主也如愿以偿,解除了和皇后之弟北平公冯夙的婚约 (本章完) 第140章 偷掐两把腰 第140章 偷掐两把腰 说回眼前事。 平城,七月十六,本月的联考日。 前几天尉茂叫了一群伙伴围殴伊谐,本想着考完了试继续约架,可伊谐也不是好惹的,打听了尉茂每次联考都能考进尉学馆的前三名,于是约上十几狐朋狗友,并带了二十余家奴,专门挑今日堵到尉学馆各个门口拦尉茂。 伊谐恨道:“不死不休是吧?行啊,我陪你玩,我让你每个月都考不了试!啐!”这厮看见远远过来的女学子,似是被他打过的尉窈,气地啐口唾沫。 刺史府找过伊家长辈了,往后伊谐和权贵子弟怎么打架,刺史府不管,但是不能再动尉窈,不能动这次朝廷嘉奖的优秀学子里的任何一人! 赵芷是知道伊谐被训诫这件事的,但她仍不完全放心,前两天是夫君尉骃和女儿一道出门上学,昨晚夫君留在学馆了,赵芷就远距离跟着女儿,一直悄悄护送到学馆。 赵芷出门时戴着一顶大草笠,她坐到路旁,假装磕鞋里的沙泥,实则笠下一双冷眼盯紧了馆门外边或蹲或站的伊谐一伙人。 尉窈认不出别人,认得伊谐,她先是步子减慢,再停下。 伊谐冲她嚷:“你站……” “啊!”尉窈装成受惊,向尉茂家的方向跑。幸好她今天来得早,尉茂是为了帮她才和伊谐斗个没完没了的,她不能让尉茂撞到这伙有备而来的纨绔手里。 再看伊谐,目瞪口呆攥拳! 天啊,她跑什么?他刚才是想问她突然站住干什么?他又不是来打她的!然后她就尖叫狂跑,什么意思?上回打架就是她先喊“报官”的,这回不会又跑去报官吧? 什么时候流行的打场破架也要报官? “尉女郎等等。” 尉窈听见后面喊她的声音,害怕更甚,暂不说她头都不敢回地加速跑,但见赵芷箭步冲着伊谐过来,蹭着对方错身过路。 伊谐上手推搡:“哪来的穷鬼,走路不长……哎?哎、哎?”他的臂膀被赵芷反拧住。 伙伴和仆役纷纷撸袖子、挥拳。 赵芷抡起伊谐为盾,抡了两个圈,把伊谐拧得宰猪般嚎:“放、放手!疼、哎疼啊疼疼疼!啊——救命——呜!” 他先是觉得嘴巴剧痛,视线再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被扔进道旁半丈深的土沟里了。 赵芷一脚一个,连踹五个人踹进土沟,周围摩拳擦掌的全老实了。她轻弹衣摆的灰尘,朝女儿跑远的地方赶去。 伊谐被仆役们拉上来,右手臂被拧伤是次要的,他的手还能动,显然胳膊没废,但是…… “呜!呜呜!” 他的嘴巴被赵芷弹了一指头,肿得堪比大土蜂蜇,大半个月以后才能吃进去成形的食物。 再说尉窈,跑出好远,总算遇到了茂同门。俩人不知道这时候学馆正门才是最安全的,他们绕远到偏门,看到也有人堵在那,于是决定爬墙。 学馆的外墙只有正门附近,以及骑射场那边的墙头上没有碎瓦茬,就这样,他们再跑远,跑到骑射场的外墙那,尉茂先让尉窈踩他腿、肩膀,上去墙头,然后他退后两丈,跨步而冲,扒住了墙头,他先下去,再接尉窈。 该死的,尉窈暗骂。早知道让伊谐打死这厮算了,因为尉茂接她下来的时候,她清清楚楚感觉出,他俩手在她腰间掐挠了两下。尉窈有自己的小脾气,脚落地的霎那,故意落到尉茂的脚尖处。 “咝——” 她怒瞪他,哼,只龇牙咧嘴就是心虚!他果然是故意的! 尉茂是心虚,但刚才掌心中的感觉,真软,真暖,嘿嘿……真好。越回想刚才荡漾的心驰感,他越后悔,这一次做贼似的触摸,打开尉茂的另个情窍,早知道是这般心痒滋味,早知道掐两把腰只挨一脚踩,他多掐几下就好了。 今天意外之事真多。 武继没来上学。 武学渣虽不好学,却从没旷过课,更别说今天要联考,尉茂赶在开考前让馆奴去武继家问情况,今天尉景启程,尉茂有种担忧,武继可能要离家出走,跟着去朔州! 崔学馆也不平静。 本月的《诗经》考试,首次把训义、善义、国风、咏风、文音五个学舍集中到固常禽林里联合考。 还是卯时半开考,通知所有学子到来的时间非常提前,寅时末必须到齐。 一向话少的崔致也与孔毨等同门窃窃私语,因为考区的对面,分五处站有府兵,每队府兵还配备一只凶残垂涎的鬣狗,而且每队里还执着一块特殊的铁板,铁板的一面有密密麻麻的钩刺。 很快,各学舍的夫子、监考夫子全来了。 奇怪的是,训义学舍的尔朱荣,文音学舍的亥也仁、元狼蟋、丘睿之、长孙斧鸣跟在最后,后四人没了平时的桀骜劲,全耷拉着脑袋瞧着前头人的脚后跟走路,只有尔朱荣仍昂首挺胸。 尔朱荣是昨晚上自己跑回来的,他逃出的几个时辰里,崔学馆连守林熊黑旋风的肚子都摁了,仆役潜下所有的池塘摸索,崔馆长还把元刺史请来,将惹祸的亥也仁四个训成今天夹尾巴的老实样。 买题夫子看见少主无所畏惧的小模样,简直要急死,买题察觉府兵的森严架势就知道这次少主几个轻罚不了,可是他只能站在考区外,还被事先警告了,只要他敢出声、敢干扰考试,就驱逐他永远离开此学馆。 今次执行施罚的武官是斛律参军。 亥也仁五人被带到五组府兵的位置,斛律参军让他们面向考场,然后高声下令,让所有学子也能听清:“今日宣布两件事,秋季三个月的联考,三次成绩都在中下者,不得参加冬季大狩猎!” “七、八两月的成绩在中下者,不得参加九月下旬的蹴鞠联赛!” 考区中,其余帝室子捶胸拍额,无声哀嚎!不敢出声,怕拉上前和亥也仁几个蠢货一起受罚。 斛律参军是上过战场的,冷酷目光扫到哪,哪里的学子全正襟危坐,比主监考的威严都管用。 他继续喊话:“昨天这五人打群架,毁诗书,不告知师长的情况下私逃学馆,种种顽劣举动十分可恶!让元刺史百忙之中还得抽空来学馆!此次如不狠罚你五人,崔学馆的风气早晚会被你们带坏,平城履行新学令的嘉奖令上,也会因你们而添污浊!” “现在听我令,你们五人站到前方的石灰线前!扎稳马步!” 尔朱荣余光里等另外四人照军令做了,才最后一个上前。现在这小顽童其实也开始犯嘀咕,到底要怎么罚他们?还有,干嘛要牵五只专喜欢掏腚门的鬣狗在他们身后? (本章完) 第141章 写字惩罚和马步惩罚 第141章 写字惩罚和马步惩罚 事实证明,鬣狗这种野兽喜欢掏腚门,是被坏人故意发坏训出来的! 随斛律参军又一军令“给五位学子更换裲裆”,府兵们雀跃神色浮于脸上,争先恐后去箩筐里拿出特制裲裆。 前片挡胸、后片挡背的上半部分全为正常布帛缝制,可是挡背的下半部分……覆盖腰臀的位置,却是一片厚猪皮,还带着腥乎乎、刚宰杀完的气味! 最恶心人的是,连接前、后挡片的肩部挂扣,是两只森白色的猪蹄子。 人嫌生猪皮难闻,却是让鬣狗眼馋不得的美食,五只鬣狗纷纷抻颈龇牙,一次次朝着前方扑,把铁链拽得“铮啷”乱响。 考区中的学子们见此情景都面容失色,何况近距离的亥也仁、元狼蟋他们了。但是害怕没有用,反抗更没用,还会惹元刺史更生气,将会有更可怕、更折腾的惩罚施于他们。 所以长孙斧鸣只想确认一件事:“他们不会故意松手吧?” 斛律参军回答他:“训兽府兵都有足够的力气。” 三名训兽府兵牵扯一只鬣狗,为了让五个学渣彻底放心,这些府兵把手臂伸直,由着鬣狗把铁链抻到最绷直,离五学渣的“猪皮腚”均有一跨步的距离。 接下来,斛律参军讲述具体惩罚。 先说“写字”惩罚。 元狼蟋、亥也仁五个学渣不需做今天的联考题,但是写字时长与休息间隔,和联考模式一样,也分三轮,也有中场休息。 第一轮罚,默写诗名和自己的姓名。总共得默写出正确的五十首诗名,允许他们想起哪首诗名写哪首,不必遵循诗经里的顺序。 每首诗名跟一次姓名,合为一组。 每写完一组换列。 一张纸上,只能写十列。多写、少写都算废纸。 五十首诗名不允许重复,只要出现重复的诗名,所在的纸算废纸。 尔朱荣特殊,因为这孩子识字少,他只需写对一个已经认识的字,跟一次“尔朱荣”,算为一组,也是一张纸上写十列。 讲完这些,斛律参军询问:“这便是第一轮的写字罚,都听明白了么?” 丘睿之借着举手,稍微上抬身躯缓解腿累,他提出:“肩扣能不能不用猪蹄子?没洗干净,好臭呢。” 尔朱荣四人点头应和。 “忍着!”斛律参军继续道:“现在讲‘马步’罚。” “昨天官长训斥你们的时候,你们都说最爱习武,那么如诸君所愿!今日就当着所有学子,把你们扎马步的基础功夫,和足够的胆气展现出来,如果完成惩罚,官长许你们今日就离开学馆,进入军营!” 亥也仁几个互飞眼神,哼,这话也就骗骗尔朱荣吧。尔朱荣的小俊脸越来越拧巴,哼,这话也就骗骗六岁小儿吧,他都七岁了。此武官果然没憋好屁! 那块铁板用上了,由两名府兵抬着,悬空在每人扎马步的腿面上一寸。 铁板朝上的面是光滑的,作为书案使用。 铁板的高度,以及朝下那面的根根乱刺,用来控制扎马步的高度。内里的横侧则卡着他们的上腹部位,以此阻止他们弯背、向前挪步。 后面五只鬣狗起什么用更不必说了! 尔朱荣刚想到这,就听斛律参军说道:“受罚过程里,不管你们是真的体力不支,还是偷懒假装,只要你们步伐后退或者坐地,那么扎马步的横线位置,都要后挪,挪自己一脚的距离。” 亥也仁立即指向尔朱荣,不服气道:“他脚那么小,不公平!” 尔朱荣得意叉腰:“脚腕子最小,你有能耐把脚砍掉啊。”哎哟,这一得意有点忘形了,腿顶到铁板的乱刺,狗日的,挺疼哩。 “吵个屁!”元狼蟋怒火腾腾,她是五学渣里唯一的女郎,但她的脚比亥也仁的还大,估计退后两步,鬣狗就能咬到她后腚的猪皮。呜……真是祸不单行,她回头打量距离的动作有点猛,瞬间被撅在肩头的猪蹄子抽了下脸。 此状况正好被丘睿之瞧见,他恍悟,原来用猪蹄子当挂扣,不是为了熏他们,是等他们受鬣狗惊吓频频回头时,用来抽他们脸的。“斛律参军,”他笑颜询问,“罚我们的招真是顾此不失彼啊,谁琢磨出来的?” “这个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和上回让你们教苦役识字的是同个人。她总共拟了两个法子,一奖一罚,很好,全用上了。” 果然,又是那个损人!丘睿之扭头,猪蹄尖好巧不巧戳进他鼻孔,气得他使劲拨拉开,恨恨对亥也仁说:“查,想办法查出这个人!” “根本不用查,绝对是崔致!” 考试的这片地方在唱诗社南院墙外,张季娘带着三十九名侍童过来了,本月起侍童正式参加月联考,全部参与成绩排名。 有的侍童神采飞扬,如邢航,有的懊恼愤然,如许娇晴和辛纯。因为刚才集合队伍时,张女师宣布了一个消息,从本月起,女师每月可举荐一名侍童成为《诗经》咏风学舍或文音学舍的正式学子。 不必担心这两个学舍的学子将来人数过多,真到那时,崔学馆会扩出第六个学舍。 辛纯现在的人缘很差,只能向许娇晴抱怨:“我一直以为胡乌屋心眼多,原来最有心眼的是邢航,她整天借着温习功课巴结女师,哼,这个月的正式学子名额肯定是邢航的了。” 许娇晴沉默,忽然间对传坏话这种行为厌恶至极。原先她们传的最多的坏话是胡乌屋的,胡乌屋去洛阳了,又开始传邢航的,没完没了,难道自己来崔学馆就是为了传人坏话,整天捏造风言风语吗? 不,不是的。少年人经得起挫败,许娇晴眼神逐渐清亮,她想通了,她和辛纯拉开距离,决定以后远离对方,她要向专心学习的邢航看齐。 卯时半。 月联考开始。 今次五个学舍合于一起,主监考只设一位,是孔文中夫子。 由嗓门最响的柳夫子宣布第一轮小试规则:“此轮试,考你们听诗句知诗名的能力,由大学馆的学子先提示‘出题’二字,然后他们念诗章截句,或诗序截句,你们则写出截句所在的古诗名即可。” 元狼蟋、长孙斧鸣是五学渣里学习最好的,二人预感不好,怎么第一轮小试和他们的第一轮小罚,都是写诗名? (本章完) 第142章 遭打击的学渣 第142章 遭打击的学渣 不会是故意的吧? 二人想对了,但也想多了。优秀学子想出的惩罚招数,总有一种能与考试题呼应。 柳夫子:“开考!” 同时,斛律参军下令:“开始写——” 亥也仁早等不及了,因为他已经想了好多诗名了,此刻生怕写得慢,万一漏掉一首,事后岂不悔死! 写了两首诗名后,亥也仁笔势一停,嘻,幸亏今早在衣绔上戳了几个眼儿,戳对了,他真长心眼儿了,那就是……先把能想起来的诗名写完,后补自己的姓名! 丘睿之也有歪招,跟亥也仁的法子相反,他打算把五张纸上写满五十遍“丘睿之”,再慢慢补诗名。 他俩头脑简单,长孙斧鸣耳力不好,都不大受考场里出题声音的干扰,可元狼蟋惨了,她先写了《关雎》、《卷耳》、《羔羊》几首易想到的诗名后,大学馆出题师兄的一声声“出题……诗名为何”,令她不由自主和学子们一样,思考试题截句所在的诗名是什么。 就这样,元狼蟋写诗名的速度慢了下来,她越提醒自己别受考场的动静影响,越是能听清一道道考题。 不过最郁闷的不是她,而是尔朱荣。 这孩子因为抗拒学习,来崔学馆的这些日子,故意让买题夫子教会他写些“犬、屁、坏、日”等骂人的脏话,对,“骂”字他也会写。 斛律参军走过来一看,差点没笑出声,只见尔朱荣已经写下五列惩罚文字,分别是: 日尔朱荣。 坏尔朱荣。 犬尔朱荣。 屁尔朱荣。 滚尔朱荣。 好气啊,越写越气!尔朱荣真想把笔扔了!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五学渣顾不上动脑子或者生气了,他们快扎不住马步了,腿、膝盖,连背部都疼痛钻心,累得浑身狂流汗,又短短几息后,丘睿之连下巴的劲都使上,憋得粗脖紫脸。 长孙斧鸣第一个认输,随着一股劲松懈,他控制不住栽坐在地,后头的铁链猛然“咣啷”,吓得他后知后觉惊叫! 待他看向想咬他的鬣狗时,此兽已被府兵拽回。 因他这声惨叫,若干学子被影响,以为哪个人真被鬣狗咬着了。等这部分学子回过神,听题答题的专注感怎么都凝聚不起来了,接下来,他们把题答得一塌糊涂。 几息后,元狼蟋的体力也撑不住了,认输。 紧接着尔朱荣、丘睿之认输。 只有亥也仁咧着大嘴笑出声,五十首诗名啊,他竟然会五十首诗名!全写出来啦! 可惜正是此时,第一轮小试时间到了。 意味着第一轮罚也结束。 亥也仁的卷子被斛律参军拿走。可怜他是写全了五十首诗名,但诗名后头的“亥也仁”三字,只写了最开始的两遍,等于白忙活了! 他写了五张废纸。 不过不得不服这顽劣子的体力,铁板都撤了,他因为没反应过来被收了卷,还蹲着马步呢。 府兵们解除五学渣的猪皮裲裆,亥也仁这才“嗷”一声:“我……” 丘睿之安慰伙伴:“没事,没事,我也是五张废卷。”亥也仁心情这才好点儿,可他一看丘睿之的废卷,是只写了四页多的姓名,一首诗名都没有,更难受了! 呜……废和废不一样啊! 不管怎么难受,都得恢复冷静听斛律参军讲述第二轮的惩罚是什么。 “此轮罚叫作……站,转,蹲。” “现在五人围圈。你们要按站位顺序依次喊‘站、转、蹲’三种口令,口令顺序不必遵循,但是不允许连续三次重复同种口令。” “每种口令对应相反的动作,喊‘站’时半蹲马步,喊‘转’时身体不动,喊‘蹲’时跳跃,每次不按规则做动作,记录一次错。轮到谁喊口令时,一息时间不喊者,记录一次错!第三次重复同种口令者,记录一次错!” “总共出三次错的,立即淘汰!都能听明白吗?” 长孙斧鸣一手负后,站姿跟夫子似的,表达他不满:“这不存心折腾我们么?” 斛律参军:“那就从你先开始喊口令。” “蹲。”长孙斧鸣原地一蹦。 只有尔朱荣时刻提防着,做对了动作,其余三学渣还在幸灾乐祸中呢。 斛律参军喊负责记录成绩的府兵:“元女郎,丘郎君各记错一次,亥郎君记错两次。” 亥也仁眼睛瞪成大铃铛:“为什么我记错两次?” 尔朱荣故意抖着肩膀笑,气对方:“他喊完口令该你喊,你跟个傻子似的不张嘴。” 亥也仁冲这小崽子卷袖子、扬手臂。 斛律参军吼道:“你想干什么?嫌罚得太轻?!当着这么多人被耍猴一样的做惩罚,你们真不觉得丢人是吧?好,那我就提前告诉你们,只要你们不嫌丢人,我可以天天住崔学馆里陪你们耍!” “还有你,尔朱郎君!你以为惹得人人厌你,就能离开学馆回秀容川了?做梦!!不妨告诉你,你那一百多契胡勇士已经让元刺史撵出平城了!再挑唆事、私逃出馆,学馆就把尔朱买题也撵走,单留下你,留你十年八年!” 哼,吓唬六岁小儿呢?尔朱荣环顾周围,看到了买题夫子,对方愁眉苦脸朝他点下头。 什么意思,来真的?尔朱荣目瞪口呆,看回斛律参军。 不说五学渣各自遭受的打击,尉学馆里,第二轮小试结束。 主监考薛夫子说道:“第三轮小试,是考试方法的又一次创新,不算成绩,以强健体魄、寻求诗意中的乐趣为主,来吧,都来庭院里。” 尉窈和其余同门一样感觉很新奇,前世的联考可没出现过此形式。这说明什么?说明因为她的重生,已经改变到出题夫子、甚至是州府文吏那一层了。 尉景辞学,武继旷课,现在一舍的学童是十三人,都站到了院子里,宋夫子笑吟吟瞧着,显然这轮不算成绩的小试他是提前知道的。 薛夫子:“先分组,再说考法。尉窈,尉茂,你二人分左、右两侧站,其余十一学子,愿意跟尉窈还是尉茂一组,自行选择。” 尉蓁先站到尉窈旁边,尉菩提一直在和尉蓁闹矛盾,于是站到尉茂那,尉简、尉戒之等最调皮的也都选尉茂。 曲融真是谁都不想选,磨磨蹭蹭最后一个站到尉茂那伙人的最后。 薛夫子不拖延时间,简单讲述完考法,所有人包括曲融都高兴了,原来真是让他们在强健体魄的过程里体会学诗的快乐啊,跟成绩和竞争丝毫不相关。 (本章完) 第143章 青春学子 第143章 青春学子 尉窈一组的五名学子人数少,每人隔开相等的距离撑成圆形,站在内圈。尉茂一组的八名学子,也相隔等同的距离撑成圆形,站在外圈。 内圈的学子们右绕着跑,外圈的学子们左绕着跑。 随着相互间距离的掌控,十三名学子开始加速,边跑、边按照夫子刚才讲的规则试着做。 规则:由尉窈起头,先喊一句截诗为题,外圈谁能答出这句截诗所在古诗里的任意一句截句都算答对,允许多人答题,允许出现多种答案,只需要别和尉窈这一句重复就行。 答完截句后,凡答题者,都要紧跟两句“反跑、反跑”提醒。 然后内圈的学子们改方向,左绕着跑,外圈的学子们则右绕着跑。 喊完“反跑、反跑”后,由尉茂立即出下一题,这里需要注意,不能等所有同门都换好方向跑开了,再出下一题,那样的话算作违反规则。 尉茂出了题后,同样的,尉窈一组必须赶紧答题,凡答题者也要紧跟“反跑、反跑”提醒。 无论答错了题,或者出题有误,或者跑圈变换方向时出了错,或者“反跑”的提醒次数出了错,都要赶紧离开本圈,加入对手的跑圈里去。 出题、答题、跑圈方向、提醒掉头跑等等规则,始终如此遵循反复,总共跑两刻时间。 只有尉窈、尉茂作为各自的队伍首领,出了错不必换队伍。 既然不考成绩,以乐趣为主,题目当然越简单越好。 尉窈出的首个题是:“关关雎鸠。” 尉茂一组所有人答的都是最熟悉的“在河之洲”,又几乎同时呼喊“反跑、反跑”提醒。 “啊!” “哎哟!” “哈哈——” 有反应特别快、掉头快的,有反应慢掉头慢的,所以第一次换方向跑,就有好几名学子差点撞上。 “这轮算了,下轮出错的换队伍。”薛夫子喊完话,与宋夫子相视而笑。 尉茂在欢声笑语里喊下一题:“桃之夭夭。” 尉窈一组齐声回:“灼灼其华!反跑、反跑。” 尉窈:“投我以木瓜——” 尉茂一组立即接:“报之以琼瑶、反跑反跑!” “啊呀——”又有撞上的,这次相撞的俩人自觉迈步到内圈跑。 尉茂:“执子之手——” 尉窈一组的声音多了:“与子偕老,反跑反跑!” 远远近近,五个《诗经》学舍的欢悦声越过四围院墙,合成一片。曲融很快忘了和尉窈的矛盾,在她喊完诗题后,只要他会的,立即大声回答。 随着耳熟能详的诗题出完,随着跑动的速度加快,双方队伍几乎每轮题都交错换人,跑反的也频繁出现。有人笑岔了气,有人对改变方向越来越懵。 有时里圈的人多,有时外圈的人多,每个人身边的伙伴都不固定了。 这就造成平时不怎么交谈的同门,比如正闹矛盾的尉蓁和尉菩提,尉窈和曲融,也会因为跑反方向碰面,大笑,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的心里没有任何怨结,开怀笑容由心而发。 宋夫子不禁感慨:“这才是青春学子该有的样子啊!你看,一个个跑得脸红扑扑的,多好。这种好点子,最好再多想几种,哈哈。” 薛夫子:“放心,我会向馆长提。对了,崔学馆休沐日的各项活动延长至三天,牧场给勋臣各学馆的学子提供露宿毡帐和吃食,州府还出教练骑射的骑师、射师,这种好事咱们馆长一向鼓励。” “明白,我这学舍定叫弟子们全去,这样我才好去。”最后一句他压低声。 薛夫子笑着指对方:“你啊。” 普通夫子的学识跟大儒之间存在不少差距,宋夫子当然也想听崔学馆的大儒讲学。 联考结束了,宋夫子告知弟子们,崔学馆和州府在本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这三天,于明堂牧场合力举办讲学、骑射、蹴鞠、兵演等活动,馆里要求所有小学学童都参加,不能去的学童需在休沐日前,提前报给馆里。 太好了!众学童雀跃欢呼,揖礼目送夫子先离开。 尉蓁拿出腰扇,给自己和尉窈一起扇汗。 尉窈夸赞上面的大雁图:“真好看。” 尉蓁附耳悄悄说道:“这扇子是步延桢给我的,上面的画是他自己画的,你说我回他什么礼好?送他香囊?还是缝条腰带?” “我觉得只要是你用心缝制的,步学子一定都喜欢,不过……阿蓁,咱们年纪还小,如果是互送织物这种贴身戴的东西,尽量别在上面留你名字。” 尉蓁点头:“我知道了。我还有件事和你说,我姑母来信让我去洛阳住段时间,她说洛阳处处比平城繁华太多,真是那样么?咱们平城多好啊,还能比平城繁华那么多?我真想象不出来。” “那你去吗?” “想去,又不舍得……” 话不必说尽,尉窈懂。 放学路上,尉窈独自走着,回想她住到洛阳时见识到的都城风景。 确实比平城繁华太多太多了。 平城建都时,大魏的财力多半用于征战和迁徙上,平城从城墙到民居的营造,哪怕权贵的宅院也几乎全为土筑,就说上回她去的旧宫,土筑的库房依旧存在。 但是陛下在迁都政令宣布之前,早对洛阳城提前规划,拥护陛下的权贵早早选中地方营造华美豪宅,最富丽的当属城西宗室聚集的“寿丘里”! 洛阳每年都会增建皇家寺院,权贵也为了祈福,每年都自建寺院,这些佛寺、道院争灵斗秀,一处处道场木繁盛,山池妙造,果木遮荫相连。就拿有梅园林来比较,在平城算是排进前三的好景地,但是在洛阳,人们会以为这是处才校量好基所,还没有开始建的荒地! “窈同门。”尉茂追上尉窈,递给她一大束野,问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尉窈笑着说:“想洛阳。”真话当假话说,她不会因厌恶的人、厌恶的事而厌恶那座城。 “需不需要我先给你探路?”尉茂倒退着走,他真喜欢看她啊,越来越喜欢,喜欢得要命。 “你打算去洛阳了?” (本章完) 第144章 又生气了 第144章 又生气了 前世尉茂是先决定去洛阳,然后发生了曲融意外死亡的事,尉窈记得很清楚,正因为尉茂拖延离城日期,等那件案子草率结了以后立即离开平城,她才更误会是对方害的曲融。 尉茂笑着说出心里想法:“我若确定你要去,那我当然得提前去。” 尉窈闻着香,不回应他这句话。同姓不能联姻,同族不能婚娶,到了洛阳更不行,因此她没必要现在摆道理得罪他。 再者,年少情浓又怎样,分别久了,遇到另个投缘的,自然会淡忘旧时情谊,更别提出身权贵之家,到了谈婚联亲时,根本不必旁人说服,自己就知晓轻重,懂得在利益与感情里做权衡。 可是尉茂整日思念她、琢磨她,一眼就能分辨她是真没在意他的话,还是装模作样不在意。 哼,两种他都生气! 后一种更生气!! 尉茂可不愿把气憋在心里,立即轻撞她一下,把她撞了个踉跄。“我跟你说话呢!” 尉窈反击,使出“急三踢”的招数踢他。 “哎?没踢着、没踢着、没踢咝……”最后一脚,尉茂没躲过去。 尉窈看出这厮是装的,她的脚劲又不大,根本不疼。这厮真赖皮啊,她以为对方老实了,才走一步,又被他撞一踉跄。 “尉茂!”她怒看他,若不是实在喜欢这束每朵都开这么好,她现在就把束砸他头上。 “谁让你装着没听见我说话!” “你说什么了?” 尉茂又撞她一下,他还越发生气了,嚷道:“还明知故问,我问你是不是要去洛阳了?” “睁眼说瞎话,你根本没这么问我。” “那我怎么说的?”他再撞她一下。 啊……真是忍无可忍!尉窈使出全身劲撞回去,哼,从现在起她偏一句话不和他说。 尉茂没防备她这么大劲,看她自己都差点栽过来,旁边就是土沟,虽说没有水,可真摔着她咋整。这回他是装着继续生气,再一次撞她肩,把她撞得离沟坝远点儿。“说我睁眼说瞎话?分明是你有嘴装哑巴!” 我就装哑巴!尉窈改踢他,踢比撞省劲儿。 就装哑巴怎么了?再踢。 尉茂一个跳躲,跳到沟边的霎那,突然生出逗她说话的主意,故意往斜坡下栽。 “啊!” “啊——”尉窈果然惊呼。 一个假装掉沟里,一个又觉得沟不算深,去拉对方的动作由真变假。 尉茂别提多得意,没继续往下溜,等着她的手拽上他。 可是尴尬了,尉窈和他求救的手指尖,差着一拳距离停住了。 七月里,尉茂的心提前入冬。 他垂下手,就这么看着高处的她,问:“你没想拉我,对么?” 尉窈心虚的瞥眼旁边,再看回他,一错目的工夫,他脸上已显现伤心。“尉窈,如果咱们换位置处,我不会思量这么多,我不会想着土沟深不深?有没有水、跌下去会不会磕着?我只会先拉住你,别让你栽下来。可是我说的这几点,你刚才在脑中全过了一遍,对么?”他望着她苦笑。 “我没想这么复杂,我就是觉得这条沟真的不深啊,而且土这么软……”尉窈眼见着对方碎发都要气飘了,改口:“你先上来。” 尉茂无视她的手,自己迈上来,看着她,句句跟生气的马驹喷气一样问:“每次你和我说话,一起走路,是不是都想好了词应付我?是不是每句话都斟酌好了不得罪我,又不和我显得太近?我把你当最要好的同门,你把我当什么?” “一样啊,同门。” “费心应付的同门,没必要。”尉茂说完这句,背向离去,不再和她同路。 天啊,又生气了!尉窈想喊他,但是喊回他后解释什么呢? 她垂头叹气看向土沟,自己试着往下冲,三步到底,四步上来,她把步子变大,两步就冲到底了,三步迈上来。瞧啊,土这么软,即使摔倒也没关系嘛。 所以就是他没事找事。 心眼小得跟针鼻儿一样! 尉窈不知道,尉茂边愤然走着,边用小铜镜照着她的反应,看她冲下沟、冲上来、冲下沟、又上来,气得他跟着她的举动,狠砸自己胸膛四下。 天啊,他为什么会喜欢这么执拗的小女娘啊!他生气的原因,跟土沟深不深有关系么?她知道往沟里试探,不知道试探喊一声他,他的气或许就能消一大半了。 夜晚,尉茂气性持续,临睡前辗转反侧,哼,他敢赌她会照常去崔学馆,绝不会想着在尉学馆多呆一天,跟他恢复同门和睦的。 这一夜,心不安稳的还有奚骄。他翻来覆去,很困但就是睡不着,便拿起搁在枕边的香囊看,这是他在一家香囊坊凑巧看到的,绣的纹样是流溪游鱼,绣样不算出奇,倒是鱼的一双眼格外机灵。 很像唱诗社鱼池里,总偷窥他、只要他去就浮出水面游近栏杆的一条小鱼。 在香囊坊,同时看中此香囊的,还有个轻浮的中年男子,奚骄在对方指着这香囊开口前买了下来。 “小鱼……” 他喃出声,再看这条鱼,立即掖到枕头底下,紧紧闭上眼。糟了糟了,刚才鱼又变成尉窈了。情窦初开不自知,明明才把香囊掖起,翻个身、翻回,他又拿到了手里。 反反复复后,奚骄攥着香囊睡着。 梦境里一片火海,火中闪烁的人影有好几个,都撕心裂肺呼喊着“救命”。按他平时为人做事,本该想办法扑火救人,可是他就这么看着几个隐于火中的恶鬼人形拼命挣扎,仿佛对方的呼救声越痛苦,他越解恨。 恨从何来? 奚骄猛睁双目,带着疑惑醒了。 不对,不对……又是一个梦中梦!他轻微摇晃着,坐在车里,车外有好多人在尖叫,他赶紧掀开车帘,但见一辆失控的马车从他所乘的车后窜过去。 然后他听见有人喊:“撞人了,撞死人了。” 紧接着,奚骄被自己手腕上戴的草珠串吸引心神,这草珠串的每棵草珠都是寻常山野结的那种,只有打的绳结比较新奇,是两只小鹿。 红色的绳子,红色的双鹿结,奚骄越盯越移不开眼,感觉两只小鹿活了过来,一个跑,一个追,由近跑远,又由远跑回,两团红色“嗖”地射进他眼睛,他视野里,又全是火焰! 这回,奚骄是真醒了。 (本章完) 第145章 我姓赵,池杨巷 第145章 我姓赵,池杨巷 人对梦境的记忆,往往会随着清醒迅速遗忘,但是梦境里的难过情绪,却会莫名得持续一段时间。 帛窗被微亮的天色照透,他干脆不睡了,洗漱后坐到书案前,点烛诵书。 这个时候尉窈已经在来崔学馆的路上了。昨天为了多在家住一宿,母女俩寅初出的家门,赵芷把书箱和行囊全捆紧在独轮车的一侧,另侧铺了褥子,让尉窈蒙头继续睡。 到达西城经过食坊街时,赵芷叫醒女儿。 羊肉汤和酪浆的气味掺杂,与柴火气息一起充斥着整条街,货郎和食肆厮役各有抢生意的妙语,句句如穿珠,字字激越昂扬,让人听来困意顿消。 母女俩挑个看上去颇干净的食摊,要了三大碗羊肉汤,一碗小的,五张大饼,一张小饼,赵芷饭量奇大,大份的全是她的。 买题夫子跟往常一样也来到这条街,少主每顿饭都得有大块的羊肉或野兽肉,吃不惯学馆里素淡的早食,所以他每天早上提前到坊市吃饱了再买一份回去。 尔朱买题从食摊走过去了,又回来,疑惑地看看赵芷,咦?这不是少主想寻找的女壮士么?他也坐过来,赵芷眼神一扫他,他就明白了。 让他装着不认识! “给我来两碗羊肉汤,四张饼,看我快吃完的时候,把这个食盒装满。” “是尔朱郎君啊,前天你就在我这里吃的。” “是吗?不记得了。” 尉窈听到“尔朱”姓氏,借着夹咸菜,悄无声息瞄一眼对方。她知道训义学舍新来了一位师弟,叫尔朱荣,上次有梅园林的群架场面太乱,她和尔朱荣只打了个逢面,没顾上说话。 尔朱买题发现旁边独轮车上装的有书箱,便问:“你们是去前头的崔学馆读书?我也在崔学馆,还是在训义学舍,哈哈。” 有阿母在,尉窈没搭话,看向阿母。 赵芷:“训义学舍有位孔夫子。” “对。”尔朱习题更自豪。 “孔夫子有三名嫡传弟子。” “是这样。” “我女儿,是其一。” 尔朱买题眨下眼睛,恍然道:“啊,这位女郎就是诗章魁首尉窈?”他把自己的食案拉近,想套近乎,被赵芷瞪着又拉回原处。“其实是我家少主尔朱荣在训义学舍,少主识字少,我跟在少主身边帮着记录笔记。尉学子很辛苦啊,大清早已经从东城来到西城了。” 赵芷察觉此人直率,非挖苦之意,便感慨:“你们也辛苦,尔朱氏居于秀容川,从那来平城更远。” “是啊,何时有儒师愿意到秀容川传学就好了,哈哈。尉窈学子有机会一定去秀容川游历,那里有耸入云中的高山,有深不及底的天池,有草原,有猛兽,更别提奇树繁,美不胜收啊!”尉窈听着向往,她和阿母已经吃完了,向尔朱买题告辞。母女俩边走边说话:“阿母,秀容川那么好,又有山又有水,一定很广阔吧? 前世今生,尉窈对尔朱氏几乎没有了解,平城那么多权贵子弟想进训义学舍修《诗经》,训义学舍只收了尔朱荣,可见秀容川这方势力不是一般的富有和强大。 女儿既然问起来,赵芷当然把所知的全部告诉:“秀容川方圆三百里,不仅广阔,土地还肥沃,可牧马,可种粮。最主要的,是秀容川的位置。” “秀容的北边是恒州和朔州,西边是汾州,南接并州、东邻定州,都是宗王重军驻守之州。所以朝廷不怕契胡人口增多,不怕此族擅战,只需要契胡部落使出养马的本事,把秀容川建成朝廷的大马场。” “从尔朱羽健到尔朱新兴,四代契胡首领了,不负朝廷希望,带领契胡族人驯养畜群,逢战事,就把马和骆驼进献给朝廷,把羊当成军粮也献上去,却不贪恋权势。” “尔朱酋长冬季朝拜陛下,得了织布、功勋的赏赐后,便返回秀容安居。这样的地方豪强,多少朝臣抢着和他们结交,元刺史怎能例外?” 尉窈明白了,按阿母的话一条条分析:“秀容川确实是产马、产粮的宝地,但土地再广阔,也只有三百里。对周围五州来说,小如弹丸。” “尔朱氏再富有,也没有机会入朝争夺实权,只有朝廷奖赏的功勋美名。朝臣想和尔朱氏结交,看中的同样是满山的畜群与粮。元刺史留尔朱荣在平城学诗,就可以低价购大批良马,自留或高价卖出!” “还有!一代代的尔朱酋长,只知养马放牧,只在弹丸山林打猎,勇士们的锐气会一代代被磋磨,也就造成酋长更想保住秀容川,让那里永远属于契胡族便已满足。” “但到了尔朱新兴这一代,这位酋长不是这样想的,虽然迁都了,平城仍是大魏儒师、儒生最多之地,他把儿郎送来,学习在其次,结交北地的权贵子弟为重。难道尔朱酋长觉得陛下……不再信任朝廷……” 尉窈不敢再说了,赵芷点下头。 赵芷原先为了女儿,才下定心思平静生活,不想搅进任何权贵势力。但窈儿太优秀了,和她的父亲一样喜欢分析朝政大事,这是一种天性,也是野心,更是天赋。 夫君就算了,已经一把年纪,但窈儿正值青春,此天赋、学诗的才华、去洛阳闯荡的勇气和理想,都不可辜负! 赵芷送女儿进馆后,往回走没多远,和提着食盒的尔朱买题迎面再相遇。“你的半边剪可带了?” 尔朱买题神情郑重了,先把食盒搁一边,拿出半边剪,铁尖冲着自己递给赵芷。 赵芷俩手一掰,“啪”声脆响,半边剪被她掰断成两截的同时,她右手横甩,尔朱买题只闻一声铁器入树的闷声,没看到甩到哪了。 赵芷把剩下的尖部分还给对方,说道:“我姓赵,五月大狩猎在武川镇的时候,你族少主曾帮我拣箭矢。他小小年纪,胆气却足,他若愿跟着我习武,可到东城池杨巷找我。” “池杨巷,赵猛士,我记住了。”尔朱买题看见还回给他的,是剪尖后,惊骇更甚! 这把防身铁器是专给契胡权贵制武器的铁匠打的,比寻常的铁器坚实许多,就这么轻易被掰断,还把带环的那头当飞器打进了树木里。 少主和他都太低估这位女猛士的武力了! 千名兵卒出勇士,万名勇士出猛士!契胡一族最敬猛士,尔朱买题为表敬佩,目送赵芷转过路口,才去寻找那半环剪柄,但是入木太深,一时半会抠不出来。 于是他提起食盒,先回馆再说。 (本章完) 第146章 好朋友 第146章 好朋友 亭形院,馆奴和两名婢女把尉窈的行囊搬进宿舍里,这个时候只有元静容起来了,尉窈迎上去揖礼,元静容回礼。 “我以为你昨天下午就过来呢。” 尉窈笑着回对方:“前两个月总不在家,便想着能多呆一晚算一晚。” 元静容:“我阿父阿母若活着,我肯定也想和他们多呆在一起,能不离开就不离开。” 尉窈愧疚不安,她真的不知道对方双亲都已离世,她看着元静容,对方讲这番话的样子轻笑中有随意,可是十岁年纪的小女郎,能把坚强伪装得多像? “元女郎,你若不嫌弃,以后在亭形院,咱们可以同灶而食,同屋居住。” 元静容“哧”声一笑:“你这破屋子又潮又矮又小,也就你不嫌弃。” 尉窈调皮地指指对方的舍屋:“那……你的屋子能容开我么?” 元静容含糊着应道:“嗯,能。” 正好,尉窈的东西还没从行囊和书箱里分拣出来,有奴婢忙活,俩女郎就手拉手去元静容屋里说话。元女郎的舍屋其实也不大,但肯定比那间依院墙角建的“亭尖”屋好多了,而且窗子下方摆有几盆,盛开得五颜六色,浅浅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元静容问:“咱们晚上也别分两边墙睡了,这张席子很大,到时你的书案靠那边墙摆,怎么样?” 尉窈欣然回应:“这主意好,不过晚上我学得晚,会不会扰到你?” “不会。” 婢女把尉窈的东西搬进来了,整理、归纳都是尉窈自己来,元静容帮不上别的,就帮尉窈摆放她带来的许多素竹简,然后说:“只有我自己在的时候,我也用竹简练字。” 并非所有帝室后裔的家境都富贵阔绰,也非所有权贵子弟都崇尚侈靡,尉窈不去猜测元女郎属于哪种,既已成为同室同爨的朋友,只要体会到对方的善意就足够了。 陋室环境,二女郎也要显出才结交的喜气,她们把最娇嫩、开最大朵的剪下来,插满发髻。 元静容的铜镜照人非常清楚,她俩站好距离,让镜面中同时映现出她们,然后摆各种或英气、或娇羞的姿态,二人一会儿互挽手臂,一会儿同时嘟嘴,一会儿背对背假装生气。 “哈哈哈,你再这样。” “我这样。” 遗憾时间太紧,短暂嬉闹后得去上课了。 二人在院门口分开,尉窈去训义学舍,元静容就读的学舍是善义,今天要在固常禽林上大课。 “阿窈。” 尉窈回头,见元静容还站在原地。 “静容,你想跟我说什么就说。”她拉起对方的手,对方仍欲言又止,于是尉窈主动问出:“你是不是还想嘱咐我,不要和奚骄同门走得太近?放心吧,我不会的。” “上次在皇舅寺练习唱诗,我看见你和他单独说话,我从没见过奚骄和相近年龄的女郎挨那么近说话。” 果然是此事。 尉窈:“你是我朋友我才给你解释,那次是我和尉茂几位同门托奚骄查段夫子遇害……”她把暗查杜陵害段夫子的事简单讲述。 元静容肯定相信这番解释,她也一语道出担忧尉窈的理由:“奚骄是神部长之子,将来只会娶四清望家族的女郎,你没那个心思,证明不糊涂,我可不愿传言成真,好了,我走了。”她摇着鞭子愉快离开。 尉窈纳闷,什么传言?算了,下午或晚上再问吧。 二人议论的奚骄离她们并不远,这时他也在去训义学舍的路上慢行。奚骄今天穿戴大红色裲裆,头束黑绸小冠,镶玉的鹿皮革带更衬衣裳华贵,他走路是潇洒了,旁边的元珩叉背两个大挎囊,累得几步一呼哧,跟驮麻袋的驴一样。 没办法,昨晚俩人比赛蹴球“杂踢”,元珩输了,赌注就是今天一天帮奚骄背书囊。他催促好几回了:“快些吧,你今天脚底下粘鼻涕了吗,怎么走这么慢!” “哎呀我真是……我叫你奚兄行了吧,走快些行不行?一会儿路上人多了都看见我出糗。” 奚骄两步走到元珩前,回头,其实是回望后头有没有尉窈,还真遂了心,他的心高高跃、直直坠,确实看见了尉女郎,但是尉女郎旁边还跟着尔朱荣和对方的侍从尔朱买题。 “走啊!”这回是奚骄催元珩了。 最惦记尉窈的当属尉茂。 他来学舍最早,先把宋夫子的书案擦了,经过尉窈书案时,把书案当成她,气咻咻道:“你就学吧,学吧,没人能学过你。” 坐下后,一抬眼还是她的书案,只是今天她肯定不会坐在他前头了。想到这,尉茂伸出手,拇指、食指对掐,掐出她坐前头时腰背的窈窕。 早知道今天不生她气了,昨天何必那么生气?! 唉! 院里传来动静。 尉茂坐好,刚把诗简摊开,尉蓁进来了,她脸上挂着泪痕,带着哭腔问:“窈同门没来么?” “她今天起应该去崔学馆了,你怎么了?路上遇到什么了?” 尉蓁摇两下头,猛抽噎一下,坐下立即埋头哭。尉茂过来,拍她书案:“说!谁骂你了还是谁打你了?哭有什么……” 尉蓁不待他讲完,抬起泪脸控诉委屈:“我阿父逼我去洛阳,说是找好了商队,让我明天就跟着走!我、我,他们原本不是这样说的,我姑母让我去,我还没想好呢,怎么就突然逼我走?” 尉茂轻叹声气:“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你和步延桢的事?” 尉蓁更气愤:“我又没耽误学业!再说我和步延桢在一起玩的时间,还不如和咱们这些同门在一起的时候多呢!总之他们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他们把我和步延桢往歪里想,那无论我怎么解释都不管用!早知道我还不如和武继一样跑了呢!” 尉茂:“跑什么跑?武继昨天下午就被抓回来了。” 他左手点着右手腕道:“抓回来后,武继他阿父用这么粗的棍子,抽野猪一样往武继腿肚子上抽。” “噗——”尉蓁一边鼻孔喷出个鼻涕泡,刚笑出声又咧嘴哭:“你讨厌!呜……可是我除了舍不得步延桢,也舍不得咱们诗经一舍,我才喜欢听宋夫子的课,呜……就得走了。” 她急剧抽泣两下,稍微稳住情绪了,问:“那武同门怎么样了?窈同门今天真不来了么?我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蹴鞠赛也参加不了了,我白练了,啊……” 她才稳住的心情又崩溃,哭诉最难过的原因:“步延桢出城探亲了,得好几天才能回来,他怎么偏这时候走啊……呜……” 爨( cuàn):指同灶同食,引申为同灶吃饭关系的友人。北魏时期有“同火人”这个说法的朋友,同火人也叫同爨。 (本章完) 第147章 思索 第147章 思索 尉茂猜测着原因,步学子这时候出城,恐怕是尉蓁家跟步家通气了。算了,别惹伤心人更伤心,尉茂问:“你要是想和窈同门当面告别,咱们就请一堂课的假,我陪你去崔学馆找她。” 尉蓁瘪着嘴点头。 尉茂继续安慰:“等步延桢回城,我帮你和他解释。” 尉蓁再点头,拿出一个雕木盒。“茂同门,还得劳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我不好随便传递私物,你得让我知道是什么?” “是个香……”尉蓁打开木盒,傻眼了,空的?! 里面除了隔垫作用的双层白色织锦,其余什么都没有! “哎?”她慌忙翻书囊,可是没有掉到书囊里。“我记得很清楚,我把香囊放到木盒里了,怎么能没有呢?” 肯定被你父母收走了呗。尉茂说:“把盒子给我,对步延桢来说,只要是你送他的,盒子或香囊都是一样的。” 令尉蓁遗憾、尉茂更遗憾的是,他们不必告假去崔学馆了,第一堂课下,尉蓁阿父就派人来把尉蓁接走了。 年少都道分别是寻常,可是有些际遇,一次错过将是终生。 崔学馆,训义学舍。 今天学的新诗,是《秦风》篇的最后一首《权舆》。 “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餘。于嗟乎,不承权舆。” “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于嗟乎,不承权舆。” 这首诗很短,只有两章,且诗序与诗句的释义一致,旨在讽刺秦康公对待贤臣,没有承继先君秦穆公礼待之仪。 诗句释义非常简单明了,此诗需要掌握的重点,在于秦穆公时期的鼎盛,到秦康公时期的衰落,发生过哪些历史中有名的事件。了解这些历史背景和名人经历,才能感同身受“不承权舆”这句结尾的嗟叹失落。 诗意里细致描写秦康公无能,导致贤者的待遇是如何大不如前的。但今人读古诗,需要多方向思考,贤者旧臣抱怨礼食四簋都不复往日,可这些重臣不一样没做到先君时期该有的辅国之能吗? 下课之前,郭夫子做总结:“贵族的没落,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自身需强,才能令国兴盛,获得国君的重视。我们个人荣辱也是一样,自身需强,才能被人真正从心中尊重,只靠先辈的功勋和财富耀武扬威,能炫耀多久呢?” 尔朱荣一上午听得昏昏欲睡,倒是郭夫子最后一句话,让他沉浸于思考。他在秀容川恣意生活,自由惯了,来到平城后,却得时刻看人脸色,这说明秀容川之外的地方,没人敬他是契胡族的少主。 尔朱荣不怕和人打架,输了被揍都无所谓,可是他痛恨别人在背后议论契胡族是“逆胡”,是依附鲜卑的劣等族民!哼,夫子说得对,谁强谁劣,全凭将来谁自身强大,而不是比谁的祖辈更厉害。他将来一定要自己厉害,让现在高高在上的权贵,全俯在他尔朱荣的脚下瑟瑟发抖! 训义学舍有庖厨,中午学子几乎都不走,庖厨烹好了食物把饭食一一送进学舍,这样学子们就可以挤出不少时间,把上午讲的功课巩固得更深。 尉窈写着详细的笔记,不多会儿,尔朱荣坐到她书案一侧,小声夸赞:“你写的字真好看。” 尉窈也小声问他:“你现在认的字多么,有一百个了么?” 尔朱荣点头。 “刚开始学认字时都难,今天多会两个字,明天多会三个,慢慢就好了,但是每次学的新诗,必须要背过。”尉窈把握好同门分寸,浅劝即止。学舍最后面,尔朱买题埋头整理笔记,偶尔瞧瞧少主在干什么。他每次写完笔记,习惯找崔尚或郭蕴的笔记与自己的核对,没想到今天不同,崔尚、郭蕴这些优异学子,竟然都主动找尉窈核对笔记。 可见诗章魁首名实相符!这可太好了,少主既能跟着赵猛士学武,又能跟着尉窈女郎学文,呆会儿回去后,他要继续叮咛少主,一定得和尉窈女郎和睦相处。 此时东城的竹笈街,尉茂来到盈居书坊。 掌柜把儒生“岛夷无根”的新志怪故事给他,这次尉茂没急着看,而是问包裹这两卷书册的缥囊:“我记得此纹样是咱们书坊独有的?” “是。” “这两卷故事送来时就包着此纹样的缥囊,还是送来后你套上的?” 掌柜明白话中意思了,回道:“前次对方送故事来的时候,正好赶上绣奴把缥囊送来书坊,我为了做好长久买卖,就送了对方一盒缥囊,一盒有十件。郎君手上的,便是十件其中的。郎君看,咱们的缥囊绣纹细看其实各有标记,我给岛夷儒生的十件,在此片瓣位置,都多一圈粉红色蚕丝线。” 尉茂再问:“今次送故事的人,又全和之前的不一样?” “对,这次来的是位女娘,戴顶草笠,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岁?说不好,她面色挺黑,笠檐低,还用面巾挡着嘴。” 掌柜以为尉茂是随口问问,可是尉茂上去二楼,拿下顶竹笠来,往墙上比个高度,问:“那位女娘大概这么高?” 掌柜回想一下:“是。郎君怎么知道?” 尉茂比的高度,正是师母赵芷身高加笠顶的大体高度,再联想从尉夫子学屋里看到的缥囊,并且当时他还闻见很熟悉的松烟墨气息。不同的松烟墨坊,配料不同,尉茂家制的墨里,加了特殊草药,尉茂闻久了,一嗅就能分辨出来。 因此“岛夷无根”是谁,他心里已有数了。 是窈同门的父亲! 从昨天下午闷闷不乐到现在的尉茂心怒放。这种买卖,尉夫子不找别的书坊,偏找盈居书坊,可见尉夫子表面上对他不理不睬的,实则信任他。 尉茂立即吩咐掌柜:“不管官府还是什么人问起‘岛夷无根’的来历,都不许说任何有用的线索。” “郎君放心,我等都明白。” “一旦有人问,立即告知我!” 尉茂能体谅尉夫子写这种故事是生活所迫,定是为了将来去洛阳定居积攒财赀,既然能确定窈同门一家去洛阳,那他真得提前筹划了。 尉茂回到二楼书房。 他计算着时间,早前写给二位兄长的信,应该收到了吧? 於( wu)我乎:於,叹词,在这首诗里通“呜”。 权舆:是指“初始”。 四簋(gui):簋是古代的一种圆口食器,四簋指黍稷稻粱。 (本章完) 第148章 尉彝与奚鉴 第148章 尉彝与奚鉴 他嘱托兄长尉豹、尉瑾悄悄打探跟自家交好的世交至谊,不能是尉迟部落出身,且必须家境寻常、无子、着急想过继儿郎的,怎么还不回信呢? 兄长可千万别告诉阿父啊! 再有,安定世族女皇甫静暴卒的急信,当时他、元子直、奚骄各自写完后,都交给苟主簿了,肯定走的官驿,不知到达洛阳没有? 尉茂又思虑当日那二十余骑府兵离去的方向是往南,是不是去寻胡国珍父女了,寻到没有?寻不到就是纵虎归山,如果寻到了,那些府兵可以让皇甫静暴卒,也会让胡国珍父女暴卒么? 一思及此种可能,尉茂就忍不住猜测元刺史和胡家因何结这么大仇?但这事太蹊跷了,如果刺史与胡家早结了生死大仇,为何不早对胡家下手?偏等着胡家要离开平城了,才仓促行事? 尉茂越想越糊涂。 他年纪尚轻,分析一件事拓宽不了思路,总围绕着事件本身,最想追究的是原因。 可收到了信的尉彝不然! 三封急信,元刺史为求快,的确走的官驿,尉茂这封到父亲尉彝手里的时间,仅比前封信晚了一天。 两封信的内容一合,令尉彝误会了,险些没气到英年早逝!尉彝不是气幼子尉茂,而是生恒州刺史元志的气。 昨晚上,一向活泼话多的尉豹,变得谨慎少言,一向沉静寡言的尉瑾倒是多话了,俩儿郎如此反常,尉彝怎不怀疑? 三弟有过继出去的想法,尉豹、尉瑾哪敢隐瞒,于是把信拿给父亲看。 说实话,尉彝生气归生气,没真往心里去。一是幼子尉茂自小就各种顽劣,他已经气到习惯了,二是尉彝把幼子留在平城,心里始终愧疚,以为茂儿信里说的都是赌气话。 一封信,两页纸,尉彝由生气到心疼,看了大半宿,摸着上面的字,全当抚着幼子。 可是幼子第二封信,怎么会通过恒州刺史元志帮忙寄来?尉彝立即看内容,不禁怒发冲冠! 尉彝不在乎信中所述的皇甫静是怎么死的?也不在乎胡家在洛阳有什么势力,他只知道元志是个鳏夫! 还知道元志无子,只有离世的俩兄长各留下的一子。 “该死的鳏夫,这是想拿此事吓唬我儿,让我儿给他养老送终?!” 不怪尉彝误会,尉茂第一封信里说的“非尉迟部落出身、无子、着急想过继儿郎”,元志全都符合。 至于“家境寻常”这一条,在世代财富积累的尉彝眼里,似元志这种一抓一大把的宗室臣子,赀产确实寻常。 等尉彝知道神部长奚鉴也收到长子奚骄同样内容的书信时,已经连发出三封骂元志不要脸的回信了。 皇宫内外,尉彝最不愿去的曹署就是神部曹,尉彝来的时候,三名女巫在庭院里执鼓练习祭祀词,尉彝怕干扰她们,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时,奚鉴从廨舍出来,朝尉彝招下手。 尉彝进入奚鉴的廨舍,此廨舍内、外两间,外头杂物乱堆,里头乱堆杂物,一张大书案上,最惹眼的,是十几个泥塑、或织布制的人偶。 “坐。”奚鉴穿着黑袍,寡言简语,跟院中的女巫一样神秘,要不是尉彝和这厮无比相熟,还真能被唬住。 尉彝坐在书案对面,一打眼,看到那些人偶上面全都有密密麻麻的针孔。 啊呀真晦气! 这就是他不愿来神部曹的原因,旁人提都不敢提的巫蛊脏物,被发现后全交到神部曹,看到一个都得洗眼睛,结果看到了一堆!“我下午还得去宣极堂,你有事快说。” 奚鉴笑一下,拿块黑布搭到那些人偶上面,然后问:“你是不是收到一封恒州来的急信?” “你也收到了?”奚鉴点头,再问:“你的信里,提没提到武始伯?” 都是聪明人,尉彝直接说:“武始伯胡国珍,之前居于长安,欲举家迁来洛阳。我查了,胡国珍亲妹两年前来的洛阳,是名比丘尼,法号僧芝,与宫内外不少贵人都有来往。” “那你可查到僧芝已托了任城王之妹元纯陀,查胡国珍一家在哪段路上了?” “哪段路上?哼,武始伯一家恐怕整整齐齐走在黄泉路上了。” 奚鉴思量,习惯地拿起一个布偶,所有人偶里属这个最吓人,有红线绣着的血红嘴巴,他俩手搓着这个布偶,布偶头上的小辫子甩来甩去。 真晦气啊!尉彝视线避着布偶。 奚鉴埋怨:“这个元志,胆也忒大,他也不想想,这种事经得起细查么?” 尉彝越不愿看布偶,余光越忍不住瞥到。他突然想起一个揣了很久的疑问:“这比丘尼和女巫一个击磬,一个击鼓,谁的法力更厉害?” “女巫。” 还真有答案?“为什么?” “你这不废话嘛,女巫天天吃肉,还打不过个天天吃素的?” “哈哈,现在说话像你了。”尉彝打趣完,讲回正事:“元纯陀啊,散骑常侍邢峦之妻,唉,这个比丘尼,真会托人。” 散骑常侍管理“六散骑”,六散骑里就包括尉彝所担任的员外散骑侍郎,也就是说,邢峦是尉彝的官长。 奚鉴:“所以元志做事气人,可他运气好!你比我了解元纯陀,想个办法,给她找点正经事,少跟一些爱管俗事的比丘尼来往。” “我了解元纯……这话可不能乱说!” 嗒嗒嗒嗒嗒!奚鉴又开始搓晃布偶。 尉彝听不了这动静,赶紧说出主意:“陛下昨天问起城里哪处好逛,我想到了,不如建议陛下去东城走走。我一族弟尉聿在东城有处豪宅,楸槐桐杨,很是华丽。他隔壁便是邢常侍的宅子,邢宅之阔,那才是堪比宫殿敞丽。” 奚鉴笑,终于不搓布偶了。陛下布衣素食,一向节俭,虽说陛下不大管臣子衣食住行奢不奢靡,但奢侈太过了,陛下肯定不喜。邢常侍哪有财赀和胆气营造如此豪宅,一定是元纯陀享受惯了,且做得了夫君的主。 只要陛下过问邢宅,元纯陀就得多思多想,自然无暇再顾及僧芝的家事了。 奚鉴送走尉彝,回来廨舍才想起忘记向尉彝打听一人的消息。算了,也不是什么急迫要打听的,下次见面再问吧。 《洛阳伽蓝记》的《修梵寺》一篇记载:寺北有永和里,汉太师董卓之宅也,里南北皆有池……今犹有水,冬夏不竭……吏部尚书邢峦……凉州刺史尉成兴(即文中尉聿)等六宅,皆高门华屋……时邢峦家常掘得丹砂,及钱数十万。 (本章完) 第149章 会聚牧场 第149章 会聚牧场 尉彝、奚鉴没有轻视元纯陀是对的,此女在平城居住的时候,就和比丘尼僧芝有交情了。 元纯陀的父母已离世,她最敬兄长,因此感同身受僧芝挂念胡国珍的急切。自从答应僧芝的恳求后,元纯陀立即遣武士赶往平城方向去查,这些武士全是她兄长元澄留给她的心腹,有勇有谋。 他们每个人配三匹马,日夜兼程,已经进了恒州地界。 元家的武士分散开打听胡家队伍,每天都能探寻到蛛丝马迹,可是顺着消息查,查着查着线索就又全断了。 时间就这么来到七月二十一。 平城南郊的牧场里,学子会聚,热闹非凡。 州府用绳子隔开一片片场地,分别有讲学、蹴鞠、马射、以及讲解武事的兵演场。 只有讲学的场地允许百姓进入,不过这些百姓全是官府挑选过的,不但具备识文写字的基础,还都读过《孝经》或《诗经》。 牧场的马已经放出马棚了,它们自由奔跑,或在河边趟水,或埋头啃草。 另有温顺的鹿,争相开屏的孔雀,艳丽多彩的大型禽鸟、野鸡散落在牧场各个地方,只供学子观赏,不许射杀。 允许学子们当活靶练箭的,是逐地而走的野兔,数量极多,且每隔一段时间再放出笼一批,不必担心不够分。 尉窈和元静容、郭蕴、柳贞珠、崔瑛、崔琬婉结伴走在一起,一只傻兔子总跟在尉窈脚边,她怕踩着它,干脆抱起这只小兔子走。 崔琬婉指着前方兴奋道:“快看,两只小鹿在打架。” 奚骄、元子直、元珩、元瑀等帝室子从另个方向过来,也看到那两只蹦蹦跶跶,用脑袋抵脑袋打得憨里憨气的小鹿。奚骄忽然觉得眼前小鹿相斗的情景,就是这种你冲我撞、来回更换位置的样子,他似乎从哪里见到过? 奚骄使劲回想,好奇怪,又确定没见过。 周泰过来了,许久没见伙伴,很是想念,他撞一下奚骄,揽上奚骄的肩,问:“出什么神?想什么呢?” 奚骄把心中所感告诉好友。 周泰立即说:“我以为只有我一人有过这种奇怪感觉!你知道么,无斫离城的时候,他打马离去的样子我总觉得见过,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甚至想,会不会是我少喝了一口孟婆汤,把前世经历的回想起那么一点点?” 奚骄把周泰笑咧的嘴捏上,嘱咐:“少看些志怪故事。” 元子直离得近,被奚骄的举动逗笑,然后说:“我也过这种体会,我觉得应该是做过类似的梦,但是梦境里的际遇我们忘记了,现在你见到的,很可能和哪次梦境里的情景有了重叠。” “或许吧。” 奚骄几人往兵演场走,走出两丈远,奚骄回头望鹿,从周围学子里一眼瞧见尉窈,他的手不自觉攥住腰间的溪鱼香囊。 奚骄的确忘记了前些天梦中梦里的双鹿绳结,可是尉窈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她和奚骄都觉得彼此吵嘴、有时气到推搡对方的样子,像极了两只发怒的小鹿,有一次她和奚骄吵架和好后,决定一起学打双鹿结。 双鹿结其实是从同心结衍生而来,两只鹿的其中一耳,以线相连,所以不管两只鹿随手串怎么摇晃,都会随着分开距离,而紧接着重新扭到一起。 元静容拉着尉窈走,打断她回忆过往。 “走了走了,鹿打架有什么好看的,改天咱们去看狼打架,一咬一见血,那才叫有趣呢。” 好血腥!崔琬婉吓得挽紧崔瑛。 经历过大狩猎的尉窈、郭蕴都不害怕。 近处有匹马,元静容翻身上去,朝几名女郎扔下句“我去前边看看”,便打马离去。 柳贞珠羡慕对方的好骑技,她朝远望着,蓝天与绿野都那么辽阔,令心境更舒意。“这种天气真好,不冷也不热。” 崔琬婉:“风也好,就像草尖尖,轻轻的,又不似夏风那么软。”崔瑛轻捏崔琬婉的圆脸蛋,打趣:“可是夏风不及我们琬婉的脸蛋软。” 郭蕴凑上去:“快,让我也捏捏。” “哈哈。”女郎们齐笑。 柳贞珠:“你们听说没,入冬后咱们小学馆要增加《孝经》学的讲授,跟其余三学不一样,《孝经》只在下午讲。” 尉窈惊喜,因为她知道洛阳皇宗学的小学课业里就有《孝经》,其余学馆有传此经的,全是将《孝经》放在了大学课业里。 郭蕴应道:“应该是真的,跟咱们学《诗经》的时间正好错开,到时咱们结伴去听吧。” 紧接着,她问尉窈:“阿窈,你能不能和尉学馆申请,一直在崔学馆学啊,不然一个月里,你得有半个月听不了《孝经》讲学。” “我尽量一试。”然而尉窈对此并不抱希望,冬季是平城各小学馆招新学子的时间,清河崔氏以训义学舍、并以新增课业打响声名,尉氏能拿出什么?只能以诗章魁首就在尉学馆为宣扬。 所以她能脱离尉学馆的话,最早也得过了今冬才行。 元静容返回来了,马蹄刚减速度,她就跳了下来,可是落脚的位置有个蹄坑,她“啊”声叫着往前跄,唬得尉窈扔开兔子去扶她。 “哎哟。”俩人抱一块栽地上。 郭蕴四人先把趴在上边的元静容架起来,那只被扔飞的兔子生气了,蹬着尉窈的脸过去,跑远。 “啊?” “哈哈哈哈——” 包括元静容在内,全笑到捧腹,郭蕴憋笑憋得眼泪都出来了,把兔爪蹬在尉窈脸上的一块泥印擦掉。 崔琬婉都快笑岔气了,断断续续道:“刚才你们……没看见,那兔子被扔飞……那么老高,脑袋先、先冲地的,被窈同门,摔一嘴泥。” 柳贞珠往尉窈嘴上看:“没事,没有泥。” 崔琬婉:“我说兔子一嘴泥!” 众人才又开始笑,尉窈往外吐泥,苦着脸说:“它一只爪确实蹬我嘴里了。” 此刻,尉茂受武继这个大拖累,才来到牧场。武继离家出走惹怒了他阿父,把武继打得现在走路都走不快。 私人的马只能留在牧场外周,武继脸皮厚,问尉茂:“你要是着急,背着我走呗?” 尉茂“哼”一声,懒得跟对方打嘴仗。 武继觉得人生好没趣,最喜欢的玩伴离开平城了,他还没弄明白自己对蓁同门咋想的,结果蓁同门去洛阳了。她要是觉得洛阳好,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 武继悲从中来,把头扭另一边,抹掉不争气的眼泪。 “唉。”尉茂半蹲,说道:“上来。” 武继摇头:“我刚才开玩笑的,我能走。” “再不上来我反悔了啊!” 武继撅下嘴,趴到了尉茂背上。“茂,我一直挺好奇个事,想问你。” (本章完) 第150章 公平与忠诚 第150章 公平与忠诚 尉茂没搭话,暗想,难道自己对窈同门的心思,连武继都看出来了? “你觉得那些关于窈同门的传言是真的么?” 原来是这事。尉茂反问对方:“你听到什么了?” “啊?你不知道啊,就是有人在传……说窈同门出身低,勤苦学诗学得再好有什么用?肯定是为了扬名声,将来好进高门权贵为妾。哎呀,反正传的很难听。” “你也认同那些传言?认为她刻苦学习是错的?”尉茂放下武继,直视对方。 武继急了:“我当然不那么想!我就是觉得窈同门不管小联考、大联考都能得第一,肯定学得很辛苦,倘若辛苦一场,结果给别人做妾,那还不如平庸些,到时嫁个和她同样出身的寻常郎君不是挺好吗?哎,尉茂?尉茂!” 怒火在尉茂心里腾腾,烧得漫山遍野!灼疼他四肢百骸! 尉茂知道尉窈拜孔夫子为师、成为训义学舍的正式弟子,还有“诗章魁首”之美名,都会引旁人嫉妒,再者,尉窈一家是尉氏的荫庇户,种种原因导致蔑视她的流言不会断。 这很正常,所以尉茂近些天也听到一些蜚语,根本没放心上,当时生过气就算了。 现在看来,不信流言的竟然只有他! 武继跟尉窈也算相处不错的同门了,没想到也被流言所惑,还扯谎“当然不那么想”,狗屁!不那么想的话,怎会吐露“不如平庸些”的鬼话! 窈同门是次次凭自己的本事考第一的,凭什么平庸! 尉茂疾步如飞,在人群中寻找尉窈的身影。既然他能听到流言,武继也听到这种流言,恐怕尉窈也知道了!他都如此生气,那她得多难过,多愤恨! “尉窈,你在哪?我在找你,你快快出现!尉窈,我想要告诉你,你不用怕,犯不上恨,你敢做山顶一棵松,我就做你脚下稳固的土!” “阿药——” 尉茂的心猛一跳,顺声音看过去,不是尉窈。 他继续走,牧场太大,她会先去练射箭,还是先去兵演场?尉茂选了兵演场的方向。 他选对了。 尉窈和伙伴们刚刚到兵演场,外围聚集着好几群人,每处人群都在讲解如何进行武事学习,同时给报名兵演的学子们发放兵器。 又一名武官站到显眼位置,喊话:“这边也讲。” 尉窈六人迅速过来。 武官等围了两圈人后,开始讲:“看见那一堵堵矮墙了么?兵演时不允许翻越,不允许从墙头上方窥探周围军情。” “夹墙中间的甬道挖有大小不一的陷坑,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凡是小坑,里面埋有马粪标记,踩进去一只脚的,代表脚残,必须用配发给你们的布条,把踩马粪那只脚绑起才能继续行路。笑什么?!很好笑么?战场上敌人会把毒汁埋在陷阱里,甚至藏在树枝里,只要接触了就得剜肉剜骨!溅到眼里哪怕少许,都得把眼珠子挖掉!” 崔琬婉胆子小,听到这,紧紧抓崔瑛的手。 武官继续讲:“如果之后另只脚也踩进去,不算阵亡,你们既可以找到藏身缸躲进去,也可以由同队伍的伙伴把你们背着完成兵演。是不是觉得这两种做法,都只会拖累伙伴?不,当队伍寡不敌众时,你们可以用残躯替同袍挡箭、挡枪!可以用你们的双手抱住敌人的腿,为你们的伙伴争取逃跑时间!只要心勇敢,肢体有残又怎样?” 学子们的热血在这一刻上涌!包括尉窈在内,均随武官的讲述,提前把自己想象成了保家卫国、即将步入战场的兵。 “较深的陷坑,凡掉进去,代表阵亡,要立即举高布条退离兵演场。” “第三种陷坑,也是小坑,里面埋的是和马粪相似的草渣。这种坑只有两个,踩进去的,代表要立即转换阵营!到时既便身边有共过患难的伙伴,他们也不再是同袍。踩了草渣的兵,不管是杀敌还是俘敌,功劳都是双倍。”这番规则讲完,周围顿时高嚷谴责与质疑。 “这不是鼓动叛变吗?” “那要是这个人始终隐瞒叛徒身份,用同袍情谊把伙伴一个个骗到敌军多的地方怎么办?” “最怕一只队伍里出两个叛变者!防不胜防啊!” 元静容严肃神色看向尉窈:“如果我踩中这种坑,我宁愿自尽也不会出卖你的。” 郭蕴、柳贞珠、崔瑛、崔琬婉立即挤在一起,提防元静容:懂了,就是可以出卖我们四个喽! 尉窈捂嘴乐,指向武官,示意先继续听规则。 这时又有人问问题,是周泰,他与奚骄一行人也过来了。“如果揪出草渣叛兵呢,算双倍功劳么?” 武官摇头:“不算。” 元珩不服气:“这不公平!” 武官回他,也是回答所有义愤学子:“是不公平,可这就是战争。如果每个兵都计较得失,计较公不公平,那还打什么仗!”他扒大领口,露出胸膛斑斑伤痕,“我的每道伤,都最少换敌人一颗头颅!你们说……这样公不公平?” 崔瑛啜泣,崔琬婉以为好友在害怕,轻摇她手臂安抚。崔瑛吸下鼻子,轻声道:“他没有说受伤时有多疼。我们计较着兵演的功劳,可这位武士的伤,才是真正的功勋。” 一股壮志豪情哽至尉窈的喉咙口,令她说话声也略发颤音,她发誓一般说道:“若我踩中了草渣,我立即自尽,绝不背叛队伍!” 郭蕴:“我也是。”她握住好友的手。 柳贞珠将手掌再覆到二人掌背外:“我也必如此!” 崔瑛:“算上我,我宁愿丢掉性命,也要忠于自己的队伍。” 崔琬婉使劲点头,这一刻,她孩子气褪却,坚定伸出双手。 元静容情不自禁拥抱伙伴们,可当她抬起感动的视线时,接收到的,是五双质疑她、暗里藏刀的小眼神。 她赶紧解释:“我当然也是啊!” 尉窈几人这才松口气。 这时兵演规则讲到了末尾:箭矢的尖和枪尖都是钝的,只要被戳中,要自觉使用配发的布条系于伤处,如果伤在胸、背,算阵亡。隐瞒受伤、违反阵亡规则的,都要扣己方整体的功劳点。领取竹盾为武器的,只能用盾来防御,不能砸人,每队最少要有三名竹盾兵。每队必须有三名军医,每名军医阵亡,均要扣三倍的功劳点。 “现在分队,甲队伍来我这边。”一武官呼唤。 尉茂总算赶在分队伍前过来了,他看到了尉窈,此时周围乱哄哄,她身边还有不少伙伴,他暂不叫她,看着她选择哪边的队伍。 (本章完) 第151章 六女郎分开 第151章 六女郎分开 这个时候,契胡族酋长的独子尔朱荣进入尉窈家。一进门,尔朱荣郑重向赵芷揖拜师礼:“我叫尔朱荣,来自秀容川,请猛士教我武艺。” 尔朱买题卸下背筐,拿出四壶酒、十条肉干,然后站到一旁,也郑重行礼。 赵芷很满意,她不懂束脩古礼,但她爱吃鹿肉,识得这十条肉干是上好的鹿肉炮制。她拣起盆中两粒石子,示意袭击目标是院墙上头的两只鸟。 赵芷先告知结果:“一袭腹、一穿目!” 而后,两粒石子在她手掌两弹的动作里一先、一后打出,先打出的砸烂左边小鸟圆滚滚的腹,另一只惊起、侧飞的时候,被第二粒小石子从眼位置穿过。 尔朱买题跑去院外拣回鸟尸,震惊不已!他惊的不是赵猛士打中了目标,而是对方对石子力道的掌控! 因为大力道下,第二只鸟脆弱的小脑袋会被石子打得稀烂,而不是洞穿双眶后,鸟的颅骨四周还是好的。 尔朱荣在秀容川打死过无数飞鸟,岂能不知这一手石子射杀术的厉害! “师父!”这一刻,尔朱荣心服口服,终于像个真正的孩子,眼中充满了对赵芷的崇拜,就如崇拜他的父母一样。 再说回城南牧场。 兵演场内甬道纵横,比蜘蛛网还要错综迷离,尉窈、郭蕴等六人结伴穿行,不时观察上方横梯的跑动人影。 跑在上方的人全是“执旗兵”,由不参与功劳计算的府兵所扮,他们在矮墙上面行动,可以居高俯视战场全局,不被下方弯曲甬道干扰。 军旗按甲、乙队伍区分为两种,青颜色的是尉窈所属队伍的军旗,白色旗是敌军一方的。执旗兵会把若干旗子随意插至一地,由学子们扮成的“甲兵”、“乙兵”抢夺对方的旗,同时保卫己方的旗。 兵演刚开始,周围没出现“敌军”的时候,像尉窈这种结伴而行的“甲兵卒”们,都各自选择能追逐上的执旗手,当尉窈她们得手一杆旗子后,才发现和整体队伍分离开了。 队伍逐渐分散是必然的,尽管早做好这种准备,但尉窈六女郎还是紧张起来。她们按商量好的队形前进,以短棍为兵器的元静容、郭蕴分别在六人的首、尾,由记性最强的尉窈记路。 尉窈的兵器是短刀。 崔瑛和柳贞珠负责观察脚下,崔婉琬则负责上方执旗手的方向。她三人的兵器分别是长枪、斧、弓箭。 兵演严格制止使用武器试探陷阱。 所有兵器只要不故意泄愤打人,不会真正伤到学子,因为全是木头削制,而且凡带尖的均锉钝了,只是抹着灰,戳至敌身只留下灰痕。 六女郎配合得很好,又拿到一杆旗子。 但是“战争”的顺利与平静,也就到此为止了。 前方是十字交叉口,继续直前的甬道变宽,密集的草丛比她们都高,完全挡住视线,看不出这条道有多长。 肯定不能向后退。 往前也太冒险了,谁知道草丛里有什么。 那选择向左还是向右? 元静容才脱口“向右”,右侧通道就有人高声提醒:“当心这条路,有马粪坑!” “哎呀我日!完了完了。”又一个声音在骂,看来也踩中马粪坑,显然发出动静的这俩学子接下来得瘸腿作战了。 郭蕴悄悄向左指,她们早商定好,能不出声就不出声。 安安静静的左甬道,并不给女郎们安全感,反而像一只沉睡饕鬄,静待着有人钻进它的血腥巨口。 嘎啦啦—— 上方突然跑动的木梯声响,吓了六人一跳。崔琬婉慌忙道歉:“我忘了看上边了。”尉窈才要说不怪对方,就听柳贞珠懊恼一呼。 柳贞珠和崔瑛倒是没忘记不时观察脚下,但是马粪坑表层的确毫无破绽,柳贞珠左脚崴进去了才知道。 这种坑面之所以没破绽,是坑上头仅用一层薄纸搭着,纸上再覆盖土,只要踏上去必破! “怎、怎么办?”柳贞珠要哭了,她性格十分要强,没想到自己成为第一个拖累伙伴的累赘。 按兵演规则,尉窈帮着柳贞珠把左脚绑紧于腿肚子。尉窈当机立断:“我带贞珠走草丛。” 柳贞珠这种情形,想继续边探路边疾行,就得由人背着,可她们几个身形都差不多,元静容力气虽然大一些,但作战的主力同样是对方。 元静容和郭蕴都不放心,尉窈严肃了神色催促:“你们快走。” 地面不平,柳贞珠单腿蹦太难行了,尉窈背上对方向着刚才的草丛方向去,不再做依依不舍的磨蹭状。 伙伴们要分别了,鼓励之声隔着土墙,轻却有力:“阿窈、贞珠,保重,捷战时我们再见。” 尉窈这才回头望一眼:你们也保重,捷战时再见。 她二人来到那一人多高的草丛前,尉窈沉稳心绪,问:“准备好了么?” 柳贞珠:“辛苦阿窈了,我准备好了。” 唰唰、唰唰唰、唰唰…… 两名女郎配合默契,尉窈只管埋头趟草,稳住脚下,柳贞珠一手搂紧、一手拨开尉窈脸前的草,全然不顾自己被回弹的草不停打着脸庞。 “呼、呼、呼……”尉窈气息越来越急促。 怎么回事,还走不到头? 这条通道到底多长?! 她又一次暂停步,把柳贞珠往上搓,使劲倒换着粗气,苦中作乐着打趣:“好伙伴,别嫌我慢啊。” 倘若她也踩上马粪坑就完了。 柳贞珠笑:“好伙伴,别嫌我沉。” “哈、哈哈。”尉窈努着眼皮,尽量不让汗水渗落眼里。府兵真坏啊,是把这条草丛通道建到了明堂吗? 怎么、这么长! 她又向上搓一下伙伴。 “哈——”这声抽气,可不是尉窈笑。 她脚尖踩到了马粪坑! 幸好只是脚尖把坑踩破,没有沾到马粪。 按兵演规则,她不算负伤,不需要绑腿。 柳贞珠侧低下头,也看到了,虽然知道尉窈足够警觉,但她仍提醒:“小心,我们不急,小心。阿窈快看,那里是不是有藏身缸?” 所谓藏身缸,不是真的缸,而是在土墙上画一个缸形状,并写有“藏身”二字,藏身缸图形的周围一步距离,都算安全范围,即使敌兵把这里包围重重,也不能袭击站在藏身缸范围内的人。 藏身缸还有另个好处,单脚行走的伤兵站进去,可以把绑脚解开,供回复体力用。 (本章完) 第152章 扎心口的尉茂 第152章 扎心口的尉茂 不利点是躲进藏身缸时,战利品和武器都得放在缸范围外圈再隔远两步的距离。 “对,不着急,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得警惕。”尉窈回应着伙伴,她反而更放慢速度,每次迈步,都以半个脚掌的距离前挪。 嚓—— 又一处马粪坑。 这次坑的位置,在尉窈左脚掌的侧边,她再次避过了负伤陷阱。右侧土墙外,跑动声和叫喊声同时起:“有敌兵,小心,他们有……唔、唔——” “你们已经阵亡。” “对,你俩要再说话,别怪我们下狠手啊!” “太好了,又得三杆旗,咱们运气也太好了吧,哈哈。” 尉窈保持着弯背的动作,和柳贞珠同时屏呼吸,此处位置离己方队伍的出发点颇远了,再通过对话,可见杀到隔壁甬道的,绝对是乙方敌军。 果然,两声自喊响彻兵演场。 “甲兵阵亡。” “甲兵阵亡。” 顿时有府兵在上方踩木梯过来,把这俩“阵亡”学子拉到木梯上头,在矮墙上方快速退离战场。 从这时开始,远处角角落落不时均有“阵亡”的呼唤声穿墙凌空,暂时的战况颇明显,甲兵“亡”的多、乙兵“亡”的少。 尉窈终于有惊无险来到藏身缸范围,柳贞珠决定不再拖累伙伴:“阿窈,把旗子带好,如果敌人也走这条路,我尽量拖住他们。” “好。”事实上,二人都有预感,一定也有人在穿行这条草丛通道,或许在她们来时的入口,或许在尉窈将去的出口。 她们做最后的拥抱。 “捷战时再见。” 尉窈带着九杆旗子只身上路,幸好草丛逐渐变稀,视线能看到更远了。尉窈试着沿墙根走,不行,如她所料,墙根也埋有马粪陷阱。 走了一刻左右,甬道拐弯,草丛重又密集起来。 这时尉窈视线的尽头出现两杆旗子,青、白颜色各一,它们所在位置的上方,有一架横贯土墙的木梯,看起来这两杆旗是过路的府兵扔下来的。 尉窈十分谨慎,用配发的布条把九杆旗捆紧夹于腋下,以短刀挡在自己胸前,半步、半步朝这两杆旗过去。 数步后,左侧墙外忽然传来元静容的声音。 尉窈止步。 元静容:“我知道不是你对手,让我阵亡前,我问你件事。” “说。” 尉窈眉间肃起,虽然对方只说了一个字,她也听出来了,是奚骄。 元静容问:“东月坊一个叫飞鸣的狗厮役,之前是跟在你身边的僮仆吧?” 奚骄:“你要不会好好说话,我立刻让你阵亡!飞鸣怎么了?” 尉窈一边仔细听,一边不忘注意前方草丛。 元静容:“哼,他让市井无赖四处传尉窈的坏话。” “这传言……尉同门也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这么说你知道这件事?我说呢,一名贱仆,不是你纵容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啊!”元静容陡然惊叫,愤骂:“奚骄你混蛋!” “以后学会好好说话。” “啊——气死我了。”元静容无可奈何,只能愤怒自喊:“甲兵阵亡。” 尉窈注意力转回自己的前路,等隔壁通道没动静了,她才对着前方的草丛平静道:“不用藏了,为免同队相残,我们面对面决斗。”真的有人。 草丛由远及近被拨分,藏在此的人赫然是尉茂! 他欣喜至极,发现尉窈一脸提防,赶紧展示自己的鞋面、鞋底,只有泥土,没有马粪。他腰间坠着甲兵才有的红布囊,证明他的确和尉窈属一个队伍。 尉窈做出松口气的样子,问他:“你从另个方向进来的?” “对,就在前边,但那只是个岔口。草丛通道还能继续往前,一定还有军旗可得,你跟着我走。” 尉茂背过身,把背部交给她,尉窈这才真正放下戒备。 尉茂把那两杆旗拣起来,用旗子拨拉着草走,边说:“刚才墙那边的人是奚骄,他们说的飞鸣,就是年前在牧场朝你多嘴的那个恶奴。” “嗯,我知道。” “关于传言的事,兵演结束再说。” 尉窈刚应声“好”,就见尉茂脚下一崴,糟了,他正正好好踩进陷阱中央。尉茂苦笑着回头,把两杆旗扔给她,遗憾道:“本想能一直帮你探着路,没想到我这么没用。” “你别这样说,陷阱本来就防不胜防。” 尉茂摇下头:“你快走,记住,路过的第一个岔口是我进来的地方,奚骄在附近,你最好别从那里出去。”说完,他取出白布条,跳到墙根处,倚着墙把自己踩中陷阱的脚绑缚。 尉窈愧疚道:“我不是撇下你,我觉得我背不动你。” “瞎琢磨什么,别耽误时间,快点走吧。等等,有的人手狠,如果遇见那种人,你自己阵亡,千万别逞强。” “我知道,那我走了。” 尉茂笑着看她,做个催促的手势。 尉窈的目光从他踩过的陷阱坑无意瞥过去,瞬间,她浑身绷紧!就地一滚! 是草渣! 他踩的不是马粪!! 她刚仰面,尉茂已经扑到她上方,用箭支抵在她脖颈一侧。“发现了?” “哼。”尉窈太不甘心了,怎么这么倒霉,全场共两个草渣坑,被这厮踩到一个,她之前得到的这么多旗子啊,全要给这厮了!“要杀快杀。” “你叫我声茂同门,我就放过你,咝、哎呀,手劲挺大。” 尉窈愈发使力掐他手臂,又气又羞:“你再胡说信不信我……” “嘿,信你什么?难道我不是你同门么?叫我同门有什么不对,嗯?” 话没有不对,他身体也是压在旁边地上的,没接触她,可是他的脸离她的脸太近了,每声气息都喷动她发梢。“你快起开啊!” 尉茂得意之容坐起,在她恼怒的目光里,把箭支带灰的那头扎向他自己心口。 尉窈:“你……” 这就阵亡了? 哼,以为“自尽阵亡”,她就解气了?尉窈踹对方一脚,看他故意龇牙咧嘴的样,再踹一下,她起来后又抽他肩膀一下,才拣起所有的旗走。 “呵呵。”尉茂低笑两声,自喊:“乙兵阵亡!” 他才不在乎哪队赢哪队输,他来兵演场就是为了能遇见尉窈,老天真是眷顾啊,遂了心愿的他笑着目送尉窈,不过笑容很快消失,对她喜欢的偏执恨不能化成大火,将挡住她的草全烧干净! 号角声终于响了,兵演结束。 尉窈被府兵拉到木梯上。 功劳计算出来了,她所属的阵营输了,虽然她得到的旗子多,但甲兵几乎全阵亡,难以抵扣战绩。 尉窈看见郭蕴和柳贞珠了,三人先会合。她们寻找元静容几人的时候,尉窈看见了正远去的尉茂。 对方心有所感,回身,朝她做了个扎心口的动作。 (本章完) 第153章 书坊被查 第153章 书坊被查 “尉茂——尉茂,来这边。”远处,才会面的崔尚、郑遵齐齐呼唤好友。 尉茂开心不已,跃上一匹马向着伙伴们奔去,他心情好的最大原因,是兵演场里尉窈掐他、踹他那几下。窈同门为人向来小心翼翼,换成别人她才不动手动脚呢,可见她唯独待他不同。 掐他越使劲,越不同! “哈哈,驾——” 相反的,作为乙队胜利的主力兵奚骄,赢了兵演,心里却被什么堵着般郁闷不欢。他看见尉窈了,犹豫要不要现在和她商量制止住流言的事,但是又见元静容出现在尉窈身边,那是个不讲道理只讲拳脚的,于是奚骄作罢,决定晚上或明天得闲时再和尉窈详说。 兵演场地要做修整,下午再开放,学子们不再围于此,尉窈和郭蕴几人聚齐后,各寻一匹马骑上,朝着《孝经》的讲学场去。 讲《孝经》的夫子有两位,一位是崔氏本族的夫子,另一位夫子姓路,是崔馆长从阳平郡请来的。 学师的后方位置,设绛纱帐,书案上面,以捆绑的秸秆代替戒尺,此寓意为“绛帐传薪”。 在讲师所坐的左、右二侧,又各有二书案,左边坐着刺史府的苟主簿与崔学馆馆长崔暹,右边坐着州学馆的馆长伊盆生,及崔学馆大儒孔文中。 伊盆生的祖父生前曾位列三公。 孔文中身后又有三坐席,崔致已坐在那,尉窈过来后,由师兄孔毨带过去坐下。 之前人们互传尉窈拜鲁县名儒孔文中为师,有的人因尉窈的出身而不信,有的人因嫉妒而不信,这些人都认为是误传,尉窈仅是训义学舍的弟子而已。 今天,相当于孔文中公开表明了三名嫡传弟子。 言归正传。 上午由路夫子首讲《孝经》,讲的是孔安国作传的《古文孝经》。一听是《古文孝经》,所有读过《孝经》的人全都肃穆! 原因有二:一是此经与如今通行的《孝经》有异,在汉武帝末年被发现时,经中内容全是以先秦的古文字所写;二是孔安国为天下读书人都敬重的先儒,孔安国的著作本就少,因为战乱的关系,在大魏更是少见。 所以路夫子即将讲解的,是孔安国的《古文孝经传》,而非路夫子对《孝经》的解析,这当中的差别可大了。 天苍苍,野茫茫,徐徐微风中,路夫子以一句“仲尼居,曾子侍”,开始了《孝经》的讲述。 尉窈、崔致、孔毨跟前各有侍童,负责磨墨和整理纸张,给尉窈打下手的侍童是平城令之女许娇晴。此时的许女郎认真而谦和,她安静看着尉窈快速记录笔记,再次为以前瞧不起尉女郎的种种轻浮言行深感惭愧。 讲经时间要持续到午时初,由于听经者不仅有学子还有向学的百姓,路夫子便每隔两刻左右,随意点出三名听学者进行问答。 问答的过程中,奚骄看向尉窈,他脑中浮现出第一次在崔学馆见她的情景,那时她和陆葆真在一起,后者有多开朗,便显得尉窈多拘谨。此时和彼时才隔了多久啊,她已有资格坐于千人前,气质轩昂,不躁不怯。 这样的尉女郎,飞鸣那孽障也敢在背后使坏诬蔑! 奚骄今次终于下定决心,就算被阿父埋怨,也要杖杀飞鸣。 最想杀飞鸣、此回也抱着必杀飞鸣念头的人,是尉茂。 路夫子回答完第一名听学者的提问后,尉茂跟身旁二友知会一声,然后出来人群,径直离开牧场返城。自从奚骄帮忙查杜陵害段夫子一事,尉茂感激奚骄,即使知道刁奴飞鸣在竹笈街的东月坊干厮役,也全当没这回事,将从前刁奴做的恶全都勾销掉。 但这次不行,就算和奚骄结仇,尉茂也必取此刁奴的狗命! 可是他一腔怒火赶到了竹笈街,才知今天是官府的严查日,不仅把飞鸣抓走了,把昔日坊市里的游手好闲之徒全部抓走,官府还把东城所有书坊的风月志怪、图谶类的禁书,全搜查出来带走了! 掌柜急得正冒汗,看到尉茂进来,先惊讶:“我才派厮役去牧场,郎君就回来了?” 尉茂见书籍凌乱,所有书箱都是打开的,立即明白了,问:“岛夷无根的书被查了?” “全被府兵搜罗走了,他们还留下话,让郎君这几日得闲去州府衙门一趟,不然就会把我等都捉去审,还要查封咱们的店肆哪!”掌柜去到门外打量几眼,走回来压低声音说:“这次州府不光查咱们尉氏的产业,还查了神部长奚鉴家的产业,郎君想想,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得罪过元刺史,或者得罪了州府里哪位重要官吏?” 尉茂疑惑摇头,皇甫静蹊跷暴卒的事,把他和元刺史的命运相连,再者他人在恒州,哪敢得罪州境的最高官长!对了,皇甫静,胡家!难道……阿父给元刺史回信了?回的内容,元刺史不满意? 中午的时候,奚家的仆役才托人找到奚骄,告知自家墨坊、肆被官府盘查,且飞鸣被抓走的事。 于是奚骄也匆匆离开牧场,赶到东城的竹笈街。墨坊掌柜转述尉茂的话,奚骄简单了解情况后,和尉茂会合,一起去刺史府。 尉茂心急如焚的,不是损失了买卖,是怕去晚了,官府查出“岛夷无根”是尉夫子就麻烦了! 二人到达府衙外头的时候,元刺史还真就在府衙后院,可元志正生着气,不想见奚家、尉家这二子。他手里一敲一敲的,是员外散骑侍郎尉彝的回信,上面就三个字:不要脸! 元志“哼”一声,愤懑不已:“谁不要脸?大家绑在一根绳上,我要是不要脸,那你二皮脸?” 苟主簿也回来了,今日官府严查坊市的行动比从前都要威厉,他哪能放心一直在牧场。到了衙门口,他看见被阻的尉茂和奚骄后,走另个门进入后院。 元志指着院里摆的大大小小的箱箧,憎恶道:“太和九年时,陛下严禁三坟五典记载外的方伎,严禁假借巫觋妄说吉凶的书籍售卖,可重利迷人心,竟屡禁不止!看看,你看看,有多少!” 苟主簿立即认错:“是属下疏忽,以后一定严查。那……岛夷无根的志怪故事?” “咳。”元志瞪退府兵,悄声道:“都搜来了,咳,写的是好。” “嘿嘿。” “嘿嘿。” 官吏二人猥琐笑完,元志递给苟主簿一个锦囊,催促道:“再给你看个好东西,打开瞧瞧。” 三坟五典:远古先贤的著作。 方伎:医术方子,占卜技术等的总称。 (本章完) 第154章 苟主簿的分析 第154章 苟主簿的分析 上当了。 苟主簿取出个面相可怖的泥偶,上面裂纹丛生,布满了针孔,苟主簿这才觉而后知泥偶是巫术里的“射偶人”。 哎呀,比拿错了厕筹都晦气! 苟主簿慌忙步近木亭,拿起喷壶往手上浇,浇就浇吧,底下接着盆。 “起开起开,往哪浇呢,我的。”元志过来,把主簿拱一边去。 闹归闹,这种邪恶物件的来处肯定不简单。苟主簿正色问:“此射偶人看着似有些年头了?” “嗯。”元刺史解释道:“今早我收到了奚鉴的回信,他让我去冯熙太师旧宅的一间佛堂搜查,我在一个破盆底下掘出了此物。另外,我在佛堂里别的位置掘出些碎木渣,从木渣上的针孔看,也是射偶人,木制的射偶难毁,只能尽量砸碎掩埋在土里。” 苟主簿重新打量锦囊,神情比刚才触摸到泥偶还要惊恐! “属下没猜错的话,曾在那间佛堂修行的,应是如今的冯皇后?” 元刺史点头。 皇后大冯氏当年入宫不久,就因染了疫病被文明太后遣回冯家为尼。文明太后紧接着让另外两名侄女进宫,重新维系陛下与冯氏一族的关系,那个时候,谁会在意偏仄佛堂里,还有个煎熬于生死的大冯氏? 之后,大冯氏熬过疫病活下来了,可是属于她的荣耀前途,尽被另名庶女小冯氏顶替,大冯氏岂能不恨? 苟主簿问:“奚官长信里还说了什么?” 元志:“总共说了两件事,一是嘱咐我在冯太师旧宅的佛堂找到可疑线索后,通过公文上报洛阳。另件事是,比丘尼僧芝托了任城王之妹元纯陀寻找胡国珍一家,我估计元纯陀的人已经到恒州了。” “任城王啊。”压力越大,苟主薄反而稳定了心绪。 他拿过锦囊,重新把泥偶轻轻倒出,观察,先断言一件事:“奚官长让刺史搜查冯太师旧宅,应是冯皇后出事了!” 元志不吭声,示意继续说。 “可是咱们没收到朝廷公文,可见皇后之过要么还在查,要么不可宣扬,但无论属于哪种,皇后之位估计难保,保住也是形同虚设。”苟主簿指着泥偶,逐步分析:“射偶人,一偶咒一人,被咒者不死不毁。” “刚才刺史说,除了这个泥偶,佛堂里还有碎掉的木偶,说明皇后诅咒的最少是两人!” “废后现在洛阳皇宫的外寺出家为尼,人还在,那么碎掉的木偶所诅之人,肯定不是废后,很可能是当年逐皇后出宫为尼的文明太后。” 苟主簿说到这,感叹人生唏嘘,冯太师家这俩女郎,仿佛天生命运相克,总是一人为尊,另个凄凉为尼。他继续阐述自己的推测:“因为文明太后离世,皇后深信射偶诅咒术,又因为她被困佛堂,难得到木料,且关键时候木偶难毁,所以她继续行诅咒术时,改用泥偶。”苟主簿说到这,又有新想法,加上道:“泥偶易毁,可是皇后被陛下接离佛堂前,没有毁掉此泥偶。说明她之前诅咒所许的愿望,几乎都应验过,但是最终的愿望还未实现。且所咒之人的霉运,正在关键时期!种种原因,令皇后舍不得毁掉这个泥偶,生怕诅咒之事前功尽弃!” 官吏二人联系冯皇后被陛下接出佛堂,返回平城宫的时间,不正是冯皇后的父亲,已故太师冯熙生病之时么? 冯熙的病反反复复总治不好,折腾了四年! 苟主簿说出了最阴暗的猜测:“只有冯太师重病不起,陛下才会去冯府探望,去了冯府,冯皇后才有机会与陛下重逢。” 所以这个泥偶,咒的并非是废皇后,而是冯太师! 冯皇后可真毒啊,诅咒了两个人,一是姑母,二是父亲。 苟主簿不禁胆战心惊:“上午我才听了《孝经》。” 感叹了这句,他叙回正事:“奚官长让刺史搜查冯太师旧宅的佛堂,看来是笃定能找到这种诅咒人的脏物件。然而冯皇后犯了何事、罪有多重,均不在奚官长职务内,所以奚官长真正的意图……是把佛堂与巫术联系起来,再具体些,是让陛下厌恶假称神鬼的比丘尼!” 最后一句推断,令元志茅塞顿开。“妙啊!这样就算元纯陀能查到胡家在恒州踪迹的破绽,帮僧芝把此事告到任城王那,任城王也会因陛下正厌恶比丘尼,而暂缓僧芝的请求。” 苟主簿:“事情一缓,就给了奚官长和尉官长时间,好想出对付僧芝的周全法子。” “别给我提尉彝!正事一点儿不干!哼,我算明白尉彝为何把尉茂留在平城了,那厮根本没把幼子当子,往后也别怨幼子不把他当父。” 这时一武吏匆匆过来,呈交书信道:“回刺史,武川镇元镇将有信至。” 是封私信。 元志遣走武吏,拔开信筒,阅览信中内容,不由喜出望外:“哈哈,柔然贵族知道伏图死,相互联合生乱,柔然可汗那盖不知所踪,哈哈。” 苟主簿欣喜之余,对柔然内乱生出长远的忧虑,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问:“刚才在衙门前,我见奚骄也在。莫非上午也查了奚官长的产业?” “昂,还是崔暹来告的那桩事。他不是说东城的乞儿无赖在四处散播学子尉窈的恶言蜚语么,此事不仅损害尉学子的声名,也有损孔文中和崔学馆的声名。”元志的气恼又涌上,“你看看崔暹,同样是馆长,崔暹把一名学子的荣辱,与学馆荣辱同等重视!可尉学馆的馆长呢,每次都任由流言诋毁他尉学馆的学子,跟瞎了眼、聋了耳一样!” 抱怨完,元志说回话题:“那些无赖一被抓就招出实情,他们是受奚家坊里一厮役的指使,这名厮役之前是奚鉴长子奚骄的僮仆,犯了错后,被罚到坊做苦力。关键此奴指使乞儿无赖行事时,想到过这伙人会被抓,便嘱咐被抓时,谎说是尉学馆一名叫曲融的学子指使他们传的种种流言。” 苟主簿也被气笑:“这刁奴,貌似有心计,实则愚蠢,他能以利诱乞儿无赖,当乞儿无赖遇到更有利己身之时,自然毫不犹豫供出他。曲融?这名字我从哪听过,想起来了,朝廷派人来嘉奖新学令时,就是曲融诽谤尉窈,引发了种种不利刺史的议论。” “若是寻常仆役,打死即可,此仆役,嘿嘿……” (本章完) 第155章 奴子飞鸣 第155章 奴子飞鸣 苟主簿见刺史笑得隐晦,便试探着问:“莫非,是奚官长奸凌婢女所生?” “粗俗,怎么叫奸凌呢?当年我也是偶然得知奚鉴与妻子源氏不和,他们成婚不久,就一个闹着要休妻,一个闹着要休夫。源氏告到了文明太后那,奚鉴那时年轻气盛啊,在太后跟前叫嚣,说世上即使是讨饭女子、喂猪的女奴,都比源氏要好。” 元志饮盏恒山老道茶,猜测:“估计奴子就是那时候睡出来的。这个奚鉴啊,也不想想,文明太后生起气来连陛下都抽打,还抽打不了他?他不是叫嚣世上女子都比源氏好么,太后就把他调到了神部曹,每天安排事务,不叫他归家。” 讲到这,元志笑到肩膀打颤。“你想想神部曹是什么地方,咱们轻易见不到的女巫,全在那地方。听说奚鉴到了那,被女巫念咒念得整宿整宿做噩梦,白天晚上都穿戴甲胄,因此还得了个诨号‘穿山龟’。” “哧哧哧——”苟主簿笑到胡须一撅一撅。 “奚鉴就这么犟了不到俩月,熬不住了,向源氏低头道错,夫妻俩貌合神离不到俩月,婢女有孕的事被源氏查了出来。有一天,奚鉴归家,源氏告诉奚鉴,说她把怀孕的婢女卖给胡商了,夫妻俩大打出手,奚鉴又被太后训斥,禁在神部曹做了大半年的穿山龟,等他能归家后,才知道源氏没发卖那名婢女,且婢女生下一子。” 苟主簿叹息道:“唉,源氏该是伤透了心吧。”他知道奚官长的第一任妻子早亡,如今的崔氏是续娶的。 元志:“原本我没想起奚家这桩往事,是东城抓的那些市井无赖交待出,指使他们散布传言的坊厮役,本是奚骄的僮仆,因为冒犯了贵人才受罚在坊,等过一段时间,这名厮役不仅会回主家跟前伺候,还会随主家去洛阳。依我对奚骄这小子的了解,他是个对恶者恶,对善者善的,奴仆犯了这么大的错,怎会罚这么轻?” 苟主簿明白了:“应是奚官长对源氏愧疚,便把奴子的生死交由源氏母子,源氏当初没杀那名婢女,之后也不屑杀奴子。奚骄承继其母的傲气,就算奴子犯下重错,奚骄也不会让对方死于己手。” “嗯,应是如此。不管此奴是不是那名奴子,既被崔暹所告,就饶不了他!” 苟主簿:“奚骄为着此奴专门来府衙,可见咱们猜得没错,还是由我带奚公子去趟地牢吧。” “也好,你顺便让尉茂来见我。哼,要是尉茂不知情,掌柜敢卖风月秽书?以为起个‘岛夷无根’的骚名,我就不追究了?” “刺史说得对。小小年纪不学好,骚书千万别还他。”苟主簿留下最要紧的建议,速去找奚骄。 尉茂被武吏带来后院,此地他是第一次来,但见满院栽满兰芷,处处绿叶蓬勃,真是外有四时,内无寒暑。 “见过元刺史。” “坐。” 也是巧,尉彝的第二封信到了。元志让武吏把信给尉茂,说道:“你念。” “是。” 尉茂取出信,但见一张纸上只有“不要脸”三个字!他掩饰着不解和紧张,先敷衍句:“我阿父写的怎么跟猜谜一样。”然后心念急转,这可怎么念? 有主意了! 他装模作样扫视纸面,念道:“否极泰来但无口,西有一女南北走,一人望月月偏左,三水滴落一指头。” 元志脸色变换,暴怒!从布囊里抽出昨天那封信,揉成团砸到尉茂身上。 尉茂展开后一看,不禁汗水直冒,上面是一模一样的三个字“不要脸”。“你再念这封呢!” 尉茂腚下还没坐热,又起身替父赔礼,解释:“我阿父斥责的应当是我,在皇甫氏出事前,我恰也寄去洛阳一封家信。” “满嘴狗屁!” “这次小子说的是实话。”面对元刺史的暴怒,尉茂立即把自己想过继给别人当儿的事讲述,只有这种情由,才能把“不要脸”的矛头转到自己身上。 “昂。那是该骂你。”元志曾经怀疑尉茂是尉骃私生子的念头,重又涌上,一时间不但不恼尉彝了,还生出许多同情。“叫你来,是问岛夷无根的事,你告诉我此人来历,盈居书坊私卖秽书之事便揭过。” “那人每次都叫不同的人来我书坊送书。” 元志威胁:“洛阳已经来人查皇甫静暴卒之事了,尉茂,你父亲不管你,我不能不管。” “我对岛夷无根的身份隐有猜测,但是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所以不敢说。” “无妨,我会查清。” “我觉得是我们学馆的馆长尉真远。” 元志深呼吸,看着这狡猾少年,指着院门方向说道:“我数三声,你要是还没滚……” “我这就滚。” 尉茂迈下木亭拔腿就跑,这时候他绝不能去找尉夫子,就决定先回书坊和掌柜交待几句再回牧场。他骑着马,目光远,快到竹笈街的时候,看见了慌张奔跑的曲融。 今早,曲融跟家人说去城南牧场,实则是去东月坊找飞鸣。上回那厮役跟他说了些狂妄的话,他犹豫了好几天,越寻思越觉得对方讲的“鸟会飞、鼠会打洞”有理。 相传孟尝君不也被鸡鸣狗盗之徒帮助过么,或许飞鸣真有办法帮自家争到盈居书坊呢。 可是曲融到了东月坊才得知飞鸣被官府抓了!曲融生性多疑,在竹笈街走走停停,总算听到了一些议论飞鸣的闲言,这些议论几乎都是说飞鸣被抓的原因,是煽动旁人做坏事。 曲融吓坏了,立即往家跑,跑到半路他喘着粗气停下。不,他害怕什么?他又没被飞鸣煽动,幸好,幸好他那天拒绝了对方!曲融掉转方向,他要去牧场,全当不知道飞鸣的任何事,不记得飞鸣这个人! 此刻,尉窈在牧场遥望明堂,母亲曾被天子召见于明堂,这样有本事的阿母,她身为阿母的女儿,怎会懦弱!她岂能由着飞鸣那刁奴散布讹言而无可奈何?! (本章完) 第156章 飞鸣死 第156章 飞鸣死 前天元静容便告诉她,奚骄家经营的东月坊里,有个叫飞鸣的厮役十分可恶,指使东城乞儿散布种种挖苦她的坏话,挖苦她家是荫庇户,更嘲讽她刻苦学诗的目的是给豪门权贵为妾。 当时尉窈除了愤怒,还另有考虑。如今世道,权贵势力可逾越律法行事,相反的,平民百姓的尊严和性命,轻贱如草芥。所以此流言的可怕,在于提醒了一些心术不正的权贵,可以用强势压迫她家,掳她入深宅为妾。 所以只堵住几个无赖、堵住飞鸣的臭嘴没有用,想从此杜绝类似流言,得从根儿上斩断! 必须用更高的权势威力,吓住那些存了想掳她为妾念头的豪强!于是听完元静容的讲述后,尉窈就去找恩师孔夫子了,她表明自己刻苦求学的理想,是想获得官长举荐进宫讲诗,做一名专心宣扬礼教文治的女史。 尉窈诉说理想时,不以出身之无奈博取夫子的同情,而是句句铿锵,字字振奋,把孔文中听得心潮腾涌!因为他平生最佩服之人,就是有同样理想、同样于困境中坚毅求学的高令公高允。 孔文中当即带着尉窈去找崔馆长,控诉弟子被人诬蔑。 这不仅是尉窈之耻,也是他孔文中之耻! 还是崔学馆之耻,更是天下向学女郎的耻辱!! 就这样,崔暹马不停蹄去州府报官,只有崔族与州府联合起来压制种种败坏女学子的流言,才能向整座城宣扬……女郎求学,跟儿郎求学一样,朝廷都鼓励并保护! 下午,尉茂返回牧场的时候,尉窈、崔致、孔毨三人各据一地,正在讲诗。 尉窈讲的是《秦风》篇的《蒹葭》。 这首诗不管是学子,还是在场的百姓,都会通篇背诵。可是按诗序之旨“刺襄公、未能用周礼”的角度来解析通篇诗章,许多百姓都是第一次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此诗以“兴”的手法开篇。 苍苍然彊盛却无韧劲的蒹葭,寓意未习周之礼法的秦国民众,当时秦国看似兴盛,却因为不知礼教,而不知顺德,继而令民众虽聚,却做不到服从当时的秦襄公。 白露为霜,则寓意“岁事”朝周,得周礼,然后教以民众,才会令秦民似覆盖了霜的蒹葭,不再只有兴盛,还变得坚韧、知礼、知德,服从秦襄公的政令。 尉窈解诗之言侃侃:“我们读古诗,要以成诗的时间背景去解读,这样才不会陷入字面意思,才不会将《蒹葭》狭隘得理解为一首情诗。下一句所谓伊人……” 与此同时,州府地牢里惨嚎连连,飞鸣和那些乞儿被一起上刑,扳咬、咒骂、哭喊夹杂着窜出刑屋,奚骄坐在外面平静聆听,不生一丝怜悯。 直到刑屋里只有棍杖的闷打声,没有人叫唤了,仍持续了半刻杖打。 狱吏把几具尸体拖出来,拖行向通道暗处,苟主簿、奚骄这才起身,二人走回地面,斜阳照耀下,奚骄尽力感受晴朗的余韵,然后向主簿感激并道别。出了府衙后,他赶往白登山南,阿母的墓葬地。 “阿母,奴子死了,被活活打死的,我遵你之嘱了,不是我杀的他,他遭受的全是他咎由自取!阿母,你开心吗?”奚骄从阿母受屈离世后,从不在人前掉眼泪,现在四周无人,只有秋林落叶,于是尽情悲伤,泫然泪下。 “两个不相爱的人,为什么要成婚?阿母,你说阿父改了,不,他没改,他非但没改,他还恨你!一个屋檐下,他怎可能不知道你的急性子、不了解你的傲气?他把那对母子交给你发落,就是故意给你添堵!” 他哭泣着摇头:“阿母,我不会和你一样的,我受不了这种委屈!阿父去洛阳时,我留飞鸣在身边那天就决定了,我必让此奴子死!我宠着他,让其余仆役敬着他,终于把他养成不知天高地厚、连权贵都敢得罪的蠢货!”“做蠢事,就得遭报应。” 天色黑下来,前方树木密集更暗的地方,出现两只鹿影,它们警觉停下,应该是遥望奚骄。 奚骄慢慢起身,可还是吓着了这两只鹿,二鹿边蹦跶、边回头跑远。一个红色“双鹿结”摇晃的画影在奚骄脑海里闪逝,令他深深疑惑,立即去追逐这两只鹿。 晚上的牧场已然架起一处处篝火盆,有的人围在一起高唱歌谣。 “陇头流水,流离西下,念我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有的人则齐唱古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歌唱声铺满清新草原,萦绕夜空缠绵秋风,会跳舞的学子们翩翩起舞,夫子们也参与其中,为歌舞击鼓,或击磬吹笙。 崔暹邀孔文中去河边散步,前者告知道:“传谣言的人都按重罪惩处了,州官将把这些人的罪行布告恒州境,孔兄的怒气可以平歇了吧?” 孔文中揖礼感谢。 崔暹回礼,二人爽快欢笑,崔暹再保证道:“孔兄放心,尉窈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时机成熟时,若元刺史不举荐,我必寄书信给族弟崔休,让他举荐尉窈。” 孔文中刚要再谢,崔暹制止,笑着道:“我也有事求孔兄,还是之前提过的,孔兄再认真考虑一次吧。洛阳官学迟迟不建,朝廷整天说崇儒尊道,勿使四术寝废,可是讲经教学总得有个规整学馆,更得有德学兼备、又不图学官虚名的儒师坐镇才行啊。” 崔暹见对方沉默,半打趣道:“古有孔圣带三千弟子周游列国,孔兄也可带训义学舍弟子游历司州,讲诵诗经。师名盛,弟子之名才盛,反过来也一样。到时你们师徒相互成全,佳话流传后世,咱们都不枉来人间一遭啊。” 孔夫子点头:“好,我考虑。” 河道的一处窄弯,尉窈、尉茂、武继和步延桢四人在一起,说着尉蓁离开平城去洛阳的事。 步延桢明显瘦了,但是没有颓废,反而因这次的被迫分离,看通透了一些事情,从而成长。 尉蓁不在跟前,武继就没那么讨厌步延桢了,还主动问对方:“要是蓁同门觉得洛阳好,留在洛阳不回来了,你会去找她吗?” (本章完) 第157章 打探消息的武士 第157章 打探消息的武士 “会。”步延桢怕羞含臊地回道。他知道阿蓁心悦他,所以不能让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哪怕让阿蓁见一面,往后她不再心悦了,他也会将失落留给自己,而不是让阿蓁存着遗憾。 尉茂趁那俩人说话,赶紧把刁奴飞鸣和散布流言者全被抓了的事告诉给尉窈。“那刁奴总算得了报应,阿窈,你高不高兴?” 尉窈看着他,不回他话。 尉茂也直视尉窈,越知道她生气什么,越忍不住气她,尉茂一连串得重复:“阿窈阿窈阿窈阿窈阿窈……” “我回去看书了。”尉窈扭头走。 “阿窈阿窈阿窈……” 天啊!尉窈真想用马粪把这厮的嘴巴糊死。 “阿窈阿窈!阿窈阿窈!”他在后头跳左、跳右,上句吵她左耳,下句吵她右耳,眼见尉窈要进毡帐了,尉茂才改回称呼:“窈同门,明早我和武继去练骑射,你去不去?” “去。” 尉茂笑咧了嘴,恋恋不舍离开。 此时是夜里戌时末。 恒州南部有片山地,名为“白狼堆”。 白狼之名,得源于太祖时期。那时太祖的叔父窟咄联合独孤部,与太祖争夺王位,太祖想知道此地的民心向着自己还是叔父,便派宜都公穆崇微服暗访,穆崇以为自己乔装得没有破绽,可是到了夜晚,有头白狼突然来到穆崇身边不断嚎叫,穆崇心有所感,赶紧逃跑,令前来抓他的贼寇扑空。 源翼:“白狼自古便是祥瑞之兆,后来这里便叫作白狼堆。” 宗隐、源翼、冯行三名少年游历完沃野镇,原路折返踏上归乡之途。他们也不愿露宿野地,可是没办法,只有进入并州以后,官道上的驿所、客舍才会渐多。 一到夜里,冯行胆子就变小,听到夜鸟的怪叫害怕,听到很远的狼叫声也害怕,还总一惊一乍,说周围有枝叶被踩的动静,源翼只得用此地只有白狼一种野兽,且白狼是祥瑞来哄骗伙伴。 宗隐盯着火堆出神,源翼拿根枝柴在伙伴面前晃动,宗隐才回神。 “想什么呢?” 冯行抢在宗隐前说:“他还能想什么,想尉女郎呗。” 宗隐:“别瞎说。我在想家,出来这么久,挺想阿父阿母,呵呵,更想我弟弟妹妹。” 冯行:“你是在发愁,怎么和家里说你想娶尉女郎的事吧?我觉着你父母不会同意。” 宗隐脸上果然浮现担忧,可见自己也知道此事难办。 源翼示意冯行别说尉女郎的事了,可冯行偏继续深说:“尉女郎识字,读书也好,但咱们打听清楚了,她家境不行,她家是员外散骑侍郎尉官长家的荫庇户。你阿父可是廷尉署的令史啊,况且你家在东阳门内外都有店铺经营,将来你怎么也得找个相等家境的吧。” 宗隐立即反驳:“我不嫌弃她家境!” 冯行冷笑:“你不嫌弃?呵,好,我问你,要是你娶了尉女郎,她还得继续读书,你靠什么供她纸墨?还不是得伸手管你家里要钱!” 源翼赶紧劝:“行了,你少说两句,怪只怪洛阳的学馆少,女学子更少,阿隐才对专心学习的女郎着迷。”“嗤。” 这声嗤笑彻底让宗隐羞恼,他讽刺对方道:“你不就是被胡女郎耍了,就连带着恼怒所有女学子么!” 冯行站起来:“你胡说什么?” “我说错了么,这一路上你逮着机会就数落我回家提亲的事,我一提到尉女郎,你就拐弯抹角的挖苦她出身,她出身再低碍你什么事了?我不嫌就行!胡女郎出身高,安定的贵族呢,可惜你配不上人家呀……” “啊——”冯行抡拳就揍,被早有防备的源翼抱住腰制止。 “你俩等回到洛阳再打,那时我不在跟前,你俩就是打残了对方,也不关我事。” 喀嚓、喀嚓…… 很明显,有踩踏枝叶的动静在三人后方出现。 宗隐三人都维持着现在的动作,眼珠先瞥过去,脑袋再慢慢向后打量。 是个瘦高身形的中年郎君,他看着风尘劳碌,身旁却没有马,也没携带武器。 源翼悄声告诉俩伙伴:“小心,附近肯定有此人的同伙。”这话是警告冯行、宗隐都先消消气,别冲来人泄愤惹事。 此郎君姓茹名俊侠,出身普陋茹氏,为元纯陀派到恒州调查胡家踪迹的武士首领。 茹俊侠看出三个少年的戒备,停步在丈余距离处,说道:“小郎不必害怕,我正巧经过此林,刚才听见你们提到安定胡氏的女郎,很可能是我要去平城探望的侄女。我想问小郎何时、在何地见到的我侄女,若她不在平城,我就不白跑一趟了。” 源翼问道:“你侄女多大年龄?” “十岁。” 年纪倒是差不多能对上。源翼刚要再问些具体的,好确定对方找的是不是崔学馆游历队伍里的胡女郎,宗隐已经开口回对方了:“我们最后一次见胡女郎,是在平城东北方向的郊野。” 茹俊侠满脸担心:“她一小女郎,去郊野干什么?” “游学。她在崔学馆的唱诗社里,我们见她的时候,她跟着学子队伍一起外出游历,当时我问过那些学子,他们六月底就返回崔学馆,所以你去平城肯定能寻到她。” 茹俊侠拿出一纸画像,走近些。 三少年看清楚后,再无怀疑,一起点头。“对,我们见到的胡女郎就是你侄女。” 茹俊侠做出终于放心的模样,又询问:“她和同门相处的好么?我这侄女啊,在家时都宠着她,怕惯坏她脾气,呵呵。” 冯行撇下嘴角,带着不满的语气回对方:“她跟谁都有说有笑的。” “那就好,那就好。其实我也是多想了,我们胡氏是门阀大族,就算到了平城,也不比本地贵族差,而且我侄女极聪慧,不管在哪读书,肯定都能结交到朋友。不打扰小郎了,夜色这样好,我这就踏月色继续赶路。” 茹俊侠一离开,憋着话的冯行吐出一口郁闷,把话说全:“哼,胡女郎是跟谁都有说有笑,可崔学馆那些学子根本不睬她。尤其是某人的尉女郎——” (本章完) 第158章 偷书的奚骄 第158章 偷书的奚骄 “你少阴阳怪气!”宗隐不堪其扰,直击对方心底的阴暗,“我知道你嫉妒我,如果我真求了家里答应这桩婚事,我就能娶到平城的诗章魁首,而你呢,一个唱诗社的侍童都能把你当傻子耍,所以你……” “够了!”源翼迅速收拾自己的行囊,背好后解开拴马绳,坐上马背,厌恶道:“人真是得远行一趟,才知道适不适合为友。一个未知人家女郎心意,便把婚事挂到嘴边。一个因人家女郎不屑结交你,你就迁怒所有的女学子,还处处寻隙挖苦伙伴!我宁愿独闯夜路,好过和你们结伴!驾——” “阿翼,你不分方向,慢点,等等我。”宗隐担心伙伴迷路,也上马赶紧去追。 暗处,茹俊侠根本没走,他才不在乎三个少年的恩怨情仇,只在意终于打探到一点线索。 “诗章魁首……尉女郎……” 看来,找到这三个少年说的尉女郎,定能打探出更多的胡家消息。 夜深。 城南牧场逐渐寂静,学子们都睡下了,因为有风,篝火盆全部熄掉。巡夜的人隔断时间打着火把穿行在毡帐间,来到崔学馆的露宿区时,会发现这里仍有十几个挑灯夜读的学子。 尉窈当然也在其中。 她现在背诵的,是恩师给的《古文孝经》,段落间隙用不同字体区别出孔安国的解析,以及路夫子对解析再作的笺释。此《孝经》难得,更难得的是上面文字全部为恩师亲自抄写的,让她既能学文章,也能根据恩师的字练习书法。 子时初。 子时末。 还在学的只剩下尉窈了。白天玩得尽兴,就得用夜里的时间把功课补回来,多少学子都羡慕她“诗章魁首”的名头,殊不知她也羡慕别人。 她羡慕崔致师兄近乎过目不忘的天赋,羡慕孔毨师兄随时都能受恩师教导,羡慕所有权贵子弟的家境,供着他们学习之余,还能供足够的纸墨,可以想学骑射就学骑射,而她只能在各种比赛、学馆活动的时机里有马可骑。 但是羡慕真的是坏念头吗?尉窈不觉得,她认为羡慕是人之常情,只要不转化为嫉恨,何必强行扼制。况且羡慕之心,可以促使着她更加努力,尉窈相信总有一天,她自身会成为人人艳羡的强者。 尉窈把这卷文字看到结尾,没有重拿一卷,而是回到开头重新看。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出自诗经大雅《文王》的第六章句,意思是……” “制节谨度,满而不溢……满溢之说见《周易谦卦彖》记载,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 她这一遍的阅览比刚才的速度快多了,凡轻轻诵出声的句子,全是刚才那遍里没背过的。诵读相当于心、眼睛、耳朵加在一起记忆,比只在心里过一遍要深刻。 在白登山祭母的奚骄回来牧场了,他没追到鹿,衣裳还被刮得破破烂烂,后来他怀疑自己眼了,根本没出现过那两头鹿。 夜半的牧场跟他白天离开时不一样,到处搭建起毡帐,他又累又饿又渴,不知往哪走才能找点饭吃,忽然想到尉窈有可能还在夜读,就寻找着烛光,很顺利找到了崔学馆营帐区。 尉窈沉浸心神背诵,直到有人挡了光,她才看清是奚骄。他干什么去了?怎么这样狼狈? 尉窈刚要起身,奚骄冲她摇下手,他往草地一坐,先说要紧事:“跟你说件事,之前我有个僮仆叫飞鸣……” “流言的事么?我已经知道了。”奚骄累得直耷拉脑袋,强撑精神道:“我知道是崔馆长报的案时,还以为是元静容去说服的崔馆长,原来是你么?” “是,是恩师带我找的崔馆长。” “飞鸣死了。” 尉窈:是么,那可太好了。 奚骄继续道:“他死前交待过一件事,他想把散布流言的污名,嫁祸给你的同门曲融。你还记得消灾会的案子么,当时想伤害你的几个无赖,就是听了曲融的一些埋怨话,才有了害你然后讨好曲家人的蠢念。你是聪明人,不用我提醒你提防这个曲融。好了,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该你告诉我,哪里有吃的……” 他话音变小,很不舒服似的仰面躺倒。 “奚同门!奚同门?”尉窈唤他两声,见他眉头紧拧,越发痛苦,她吓坏了,赶紧去喊巡夜的府兵。 哎? 奚混蛋!! 等府兵抬着担架随她跑来,不但奚骄不见了,盛着《古文孝经》的书箱也不见了!地上只有一根小棍扎个破布片,上面写着:“借书三天,回馆归还。骄。” 骄个屁! 次日一早,尉窈在好友们都没起来的时候,去元子直所歇的毡帐那边打听,果然,奚骄这厮一早离开牧场回崔学馆了,说是想温习功课,无心玩耍。 现在尉窈只想确定是不是奚骄取走的那箱《孝经》,她问元子直:“你看到奚同门带没带着一个这么长、这么宽的木箱?” “看到了,他说是《孝经》,哎?不是你借给他阅读几天的么?” “哦。” 尉窈的心终于踏实了,确定不是被旁人偷走的就行。奚骄此举是可恶,是讨厌,但先前她和尉蓁等人在有梅园林被伊谐那伙人打,奚骄帮忙打架,是她欠着他一份人情。 此次对方不告而取《孝经》,就算还了那份人情吧。 吃过早食,尉窈恢复好心情,和郭蕴、元静容一起去骑射练习场。 尉茂、武继、尉菩提等尉学馆的学子已经候在场地外围,尉窈认识或面熟的还有步延桢等步氏学塾的几名学子,贺荣、贺叔桐兄弟,穆岱、穆远兄弟,曾参加大狩猎的八部分馆的元恭、元天穆二学子。 没多会儿,元子直、周泰、元珩结伴过来。 又一会儿,元狼蟋、元凝、胡二迢等学渣渣也骑着马跑来,总共九个学渣,边疾驰边挥鞭子打架,打得都分不出来谁和谁是一伙的。 等跑近了,这九人又在草地上撕扯踢踹,直到讲解骑射的武官过来,才把他们训斥开。 亥也仁刚站好,裲裆的挂扣松了,像个罩筒子一样掉地上,别说,他这裲裆的布料真厚,掉地上还立挺着,跟两片盾牌似的。 在噗噗、嘻嘻的笑声中,武官开始讲述骑射规则。 (本章完) 第159章 兰射师 第159章 兰射师 场地分“悬靶场”和“射兽场”。 射兽场宽阔,被圈起来的小野兽有山鸡、野兔和狸猫。 悬靶场则分三种。一种是单铃场,即固定位置悬着一个大铜铃。第二种是双铃场,悬着高、低两个铜铃。最后一种是多铃场,悬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若干铜铃。 每名学子分别试箭,尉窈和步氏学塾的几名学子箭术最差,进单铃场。 有资格进射兽场的是尉茂、元子直和元珩。 元静容、胡二迢、周泰、亥也仁四个进多铃场,剩下的全部进双铃场。 每个类别的场地占地都不大,也幸好如此,尉窈进的场地只有她这一个学子。教她的射师是位四十左右年纪的女子,姓兰,兰射师让尉窈别着急射铜铃,先学会盯铜铃。 “是!一切听射师命令。”不管学文还是学武,尉窈都非常重视,她嗓音洪亮听从安排。 兰射师被这小女郎的严肃逗笑,于是她纵着马提前尉窈的坐骑几乎一个马身,二人同时绕着铜铃的外围道路不停跑圈。 兰射师急速变换号令:“看铃、看铃、看铃……稳住不要看路,稳住,好,回头!” “转弯稳住,不要夹马腹,稳住速度……看铃,看铃、看铃、腰以上尽力平稳。” “把自己腰以上想象成浮云,任凭云底下万马奔腾,云也不要颤动……” 兰射师教尉窈逐渐放开胆量,信任鞍下马,并把自己当初在马背上稳住上躯的经验,毫不吝啬的全教给尉窈,兰射师还从骑射的初练阶段,让尉窈养成从各个方向盯靶的习惯。 每跑二十余圈,尉窈就下马练习原地射铜铃,这个过程中,同时练习从背后箭箙里取箭的动作和速度。 在第一次真正休息的时候,曲融来了,他毫无射箭功底,被安排来的箭场正好是尉窈所在的场地。 可是教他的射师是男子,脾气较暴烈,教法与兰射师的循序渐进不一样。曲融越是被训,越不能专注,何况站在角落休息的尉窈,是他最反感的同门。 他以为尉窈一定时时刻刻在嘲讽他,实际上尉窈在得知兰射师和阿母都出身乌洛兰部的时候,尉窈就有心开始引导话题,跟兰射师认真聊起来。 兰射师性格外向,讲起自己的从军经历更是滔滔不绝:“那时还没有萧齐,我们和刘宋打,和蠕蠕打,延兴二年的时候,蠕蠕大军进攻敦煌,太上皇亲自为帅,率领我们把蠕蠕杀出阴山北,一直杀到大漠深处。” “后来蠕蠕的兵力转向吐谷浑、于阗国,北边的战斗就少了,唉,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伤兵、老兵、妇女,最先解甲归田,我不会种地,因骑射武艺还行,被留在平城县署担任射师。” “我们乌洛兰部的族人原本就少,迁来平城后,族民逐渐分散,以前一起战斗过的伙伴,如今还知消息的,实在太少了。” “对了,女郎要是觉得我教得好,可以帮我宣扬一下吗?得的夸奖多了,我才会被县署的官长重视,兴许还能让我任职十几年呢,哈哈。女郎,你怎么了?” 尉窈眼睫涌出泪光点点,说道:“我想我阿母了,我阿母也从过军,我家所在的街巷,有不少从过军的女子,你们都是为国征战奋勇拼搏的勇士,可是每次听人提及战争,被赞英勇的,却都是儿郎。我,不服气。” 兰射师神色复杂,她在意气风发的年纪,也不服气这点。可是岁月的磨难,把人的志气与豪气,全淹没在了柴米油盐里。她回忆着往事,感慨:“我多么希望那些将军里,能出现一位女将军,把我等会骑射武艺的女子召集在一起!” 尉窈天真神情应和:“是啊,如果真有这样的女将军出现,该多好。想必与兰射师相同想法的女勇士,一定有许多!” “当然!和我一样的老伙伴有十几人呢。”这时曲融休息,尉窈上马背,开始再一轮的练习。 遥远的朔州境,尉景过路最西北的稒阳县故城,与一队人马错身过去,尉景望了眼车队的标志“于”,浅浅好奇对方是不是沃野镇于镇将家的车马,然后他继续向着西北方向赶路,估算着后天就能进怀朔镇,就能找到高娄斤了。 和尉景相反方向的车队,确实是于镇将于劲遣派,目的是护送十一岁的女儿于宝映去平城学习《诗经》,等到时机成熟时,直接去洛阳。 于宝映骑马的时间比坐车多,从离开沃野镇到现在,沿路风景除了荒原就是田野,算不上秀丽,可于宝映笑眯眯的,对什么都感兴趣。她对随行婢女说:“刚才过去的小郎挺俊的。” 婢女敷衍着回头,挤出哄女郎的假笑:“是啊。”唉,女郎这次出门,说话举止都奇奇怪怪的,还总是折腾各种怪招,拖慢队伍的行进。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于宝映跳下马,跟这辈子没见过似的,采摘一朵,闻闻,扔掉,再摘一朵,再把鼻子拱进瓣里闻,又扔掉。 就这样没完了。 教于宝映的女师有两位,一位姓于,教妇德,一位姓韩,教女工。于女师发觉队伍又停下了,掀开马车帘子呼唤:“女郎,上车来吧。” 于宝映装听不见。 “女郎要是不上车,我可要罚你抄佛经了。” 于宝映回头,俏皮一笑:“我坐车里晕。” “唉,我坐车里也晕啊,越是走走停停,我越难受。”于女师说着用手帕捂嘴,再道:“每次这样乍停乍走,我还难受得出虚汗。” 于宝映撅着嘴坐回马背:“好了好了,中午之前我肯定老老实实的,行了吧?” 于女师露出慈爱笑容,点头,放下了帘子。 马车一起步,于女师年纪大了,一个不稳,幸好被韩女师扶住。韩女师愁道:“这么个走法,何时才能到平城啊。” 于女师的回应,跟刚才催于女郎的完全两样。“急什么,早到了还能考第一不成?” 韩女师被逗笑,小声道:“我就知道,你最宠着女郎。” “唉,从小照看着她,我怎能不知她心思。将来真去那个地方,就再也回不来家乡了,世间美好、不美的风景,都只能留在记忆里慢慢回想,纵然有翅膀,也飞不出重重宫墙。” 一只蝴蝶翩翩飞舞,落在了于宝映的肩膀上,这位将来新帝的第一任皇后,纵情大笑,把蝴蝶惊走,欣然问婢女:“此处蝴蝶好看,还是咱们沃野镇的蝴蝶好看?” 婢女好为难:都不好看。 于宝映紧接着自己回答自己:“我觉着都好看。” (本章完) 第160章 “磨镜匠人”茹俊侠 第160章 “磨镜匠人”茹俊侠 许多人的厄运,重生后的尉窈尚无能力改变,但是曲融被人用砖砸死的劫数,尉窈相信,一定被她改变了。 昨夜奚骄给她简单讲述了飞鸣怎么作恶,并想嫁祸曲融的意图,尉窈回帐休息时,久久不能眠。她在琢磨凶手究竟是谁时,竟然从没往那个刁奴身上怀疑! 今世飞鸣和曲融相识,最多就是竹笈街的偶遇,可即便寥寥的会面次数,飞鸣都能想尽办法查清曲融,并利用对方,那么前世呢?飞鸣去尉学馆找她的次数不少,对方跟曲融相识、并查清曲融与她不和,自然就更容易了。 所以前世的飞鸣,一定也和曲融有来往!再回想上一世的杜陵代替段夫子来一舍教诗,曲融和她吵架的次数明显频繁起来,好似什么事都能惹到对方来寻隙找她麻烦,除了杜陵的原因,或许更有飞鸣在背后怂恿曲融。 曲融多疑而自卑,飞鸣则刻薄阴暗,这两种人不会交好多久的,而且曲融年纪小,二人闹翻时任何一句泄愤威胁的话,都会让为奴卑贱的飞鸣恐慌。飞鸣这么擅长散布流言,也因此在杀了曲融后,立即把她是凶手的传言散得铺天盖地。 尉茂把刚烤好的兔腿递到尉窈眼前,催她:“快吃,下午还得练骑射,力气不够可不行。” “你自己吃,我的快烤好了。” “窈同门——”尉茂抬高嗓门,引周围的学子看过来。 尉窈无奈接过兔腿。 尉茂则拿过她的烤签子,边刷蜂蜜边转动着烤。 上午尉茂、元子直、元珩三人射到不少野兔、野鸡,这些兽都归他三人,于是他们叫上各自的伙伴,去河边挖野灶烤肉吃。早上还打成一团的学渣渣们,在寻找木柴、炙肉工具和宰炙的分工合作里又和好了。 尉茂边转动着烤签子,边问尉窈:“刚才想什么呢?” 元静容把尉茂挤一边去,斥他:“她想什么关你何事?” 尉茂心眼小,暂时咽下这口气,等牧场活动结束后,他找到元静容寄在马棚的坐骑,朝这匹倒霉马的腚里塞了根“八”形树杈。事后元静容跟好几个怀疑目标打架,始终没猜到做这恶心事的是尉茂。 就在学子们纷纷返回各自学馆的时候,元纯陀派到恒州查访胡家行踪的武士各用其招,混进了平城。 他们不想让此地官府知晓,一个个扮成了菜农和货郎,首领茹俊侠会磨镜,乔装的是磨镜匠人,他沿着打听到的线索,来到了东城池杨巷。 打磨铜镜可不仅是体力活,每名匠人使用的打磨物件均是祖传方法自制的,要是遇见手艺不好的匠人,只会把镜面磨薄、损坏,之后想修复非常难。因此普通人家只会等熟悉的匠人来串巷,才会把昏镜拿来打磨。 茹俊侠深知这一点,正好可以利用,他挨家门口询问需不需要磨镜,很快到了尉窈家。 池杨巷的百姓和别处一样,白天只要家里有人,都敞着院门,茹俊侠站在门槛外头喊:“有人吗?” 正在灶屋里切鹿肉干的赵芷出来,打量对方脚边的货筐,问:“磨镜的?” “是,我外县的,今年收成不好,来平城讨口饭吃。”茹俊侠老实样子点头,他微驼着背,眼睛不乱瞄,整个人看上去跟外县初进平城的小买卖人一模一样。 赵芷进主屋拿出铜镜,问:“磨这样的镜多少钱?” “我先磨,你看着给。”茹俊侠欣喜,仍守礼站在门槛外头,他搓着手,一副壮着胆子恳求的样子添一句:“要是我磨得好,劳你跟街坊说说,照顾照顾我买卖。” 赵芷笑,指院子里:“今天天热,不急,先喝点水再干活。” “好,好。”茹俊侠边擦着汗边附和:“天是挺热。” 饮过半瓢水,茹俊侠边干活边问:“我走街窜巷时,听说平城学诗最好的学子就在你们池杨巷,是真的么?”院子不大,赵芷在灶屋里切鹿肉干,说话声在外头也能听得非常清楚。“是,就是我女儿。厉害吧?” 蠢妇人!茹俊侠继续套话:“岂止是厉害,你是被夸惯了,才不觉得,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不识字的人,听到尉学子回回考第一,那真是……我想不到词夸,哈哈。” 赵芷:“其实我也不识字。” “那你们家可更厉害了!我还听说尉学子被最厉害的崔学馆抢着要呢,还听说你们平城一些大官的孩子都进不去崔学馆,勉强进去也是干伺候人的书童。” 赵芷:“你进城几天了?听说的挺多啊。” “哎,货郎不就是东打听西打听么。” “也是。”赵芷不但不反感对方话多,还主动解释对方感兴趣的事:“贵人家的孩子怎可能干伺候别人的活,那些孩子去的是崔学馆的唱诗社,虽然叫‘侍童’,可他们跟我女儿一样,该学的功课一样都不落,还学唱歌呢。” “这种优遇,是只对平城本地的贵人,还是外地的也行?” “有外地的,你哪个县的?” “高柳县。” “有高柳县的!唱诗社的侍童有高柳县的,我确定有!”赵芷为表示她真的确定,握着菜刀站灶屋门口回对方,然后回灶台继续切肉干。 茹俊侠再暗骂句蠢妇,不过此时他倒是真心羡慕起平城的孩童了。如今洛阳虽是都城,但寺庙好寻,学馆难找,旧都恰恰相反,任何一条街上都能看到学童,可见学馆得有多么多。 他借着羡慕与感慨的心情,继续引着话题问:“你家女郎跟那些富人家的孩子一起上学,有没有说过和同门好相处不?可别跟我们县里那些庄稼人似的,天天为着点鸡毛蒜皮就背地骂人、打架。” 与蠢妇说话真是太顺利了! 赵芷的回答让茹俊侠激动不已:“一点都不好相处!上学头一天的时候就回家告状。我女儿学习好,嫉妒她的坏孩子可多了,最坏的当属一个姓胡的!” “咋,那些贵人的孩子还真欺负尉学子啊?” 赵芷又一次出灶屋,这回是站在对方跟前讲述:“哼,那个胡女郎,人贵心贱!你别光听啊,别把我铜镜打磨坏了!” “哦哦哦。” 赵芷开始数落胡乌屋的种种恶行,游历期间、有梅园林,再把尉茂那小崽子干的坏事安到胡乌屋头上。 茹俊侠有种错觉,要是今天打磨不好手里的铜镜,这妇人绝对能絮叨到明天。 “打磨好了,你照照,是不是挺清楚?” 赵芷接过铜镜,把额心稍微歪了的黄扶正,边照着边总结胡乌屋:“幸好啊,那个该死的胡女郎不在了。” (本章完) 第161章 来一杀一,来二杀双 第161章 来一杀一,来二杀双 茹俊侠假装憨傻问道:“不在了?是指哪种不在啊?” 赵芷直视他:“不在就是不在,还分哪种?!” “你这妇人啊,还说胡家女郎心贱,其实属你心坏。”茹俊侠起身,怀悲天悯人之慨叹走向院门,边掩门,边遗憾着:“原本我好好问,你好好答就行了……” 扑!硬物碎骨一声响。 茹俊侠话声中断! 同时,他右边身体坠斜,单膝跪地才撑住没倒下。 等他痛苦转过头,但见五官扭曲,脸和脖子的颜色都憋紫,他视线不敢相信地移至右肩胛,顿时惊恐骇殚! 右臂—— 他的右臂!! 骨头肯定脱离了,要不是靠一点筋肉连着,恐怕就彻底断了! 对面那个他从头至尾瞧不起的蠢妇人,跟换了个人一样,威咄然,势赫奕! 赵芷弯腰又拣起压席角的另个石块。 “不——”茹俊侠脑中刚冒出“躲不开”的念头,石影便如电隼袭击,又砸中他左肩,这次他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了! 他倒在地上,疼得直翻滚,翻滚着更疼,不过他到底经受过严苛训练,终是咬碎牙忍受住,恨恨瞪向赵芷,下巴不受控制得颤抖,诅咒:“毒妇,你,不得好死,你全家,都将受死。” 可他努力挤出的骂声,虚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尔朱荣来了,纳闷推开院门:“怎么大白天……啊?!” 他和尔朱买题跳进院,迅速重新把门关上。 尔朱荣绕着茹俊侠来赵芷跟前,问:“师父,这人谁?出啥事了?” 茹俊侠知道自己想脱险是不能了,干脆闭目调气,先积蓄体力再说。 赵芷暂不回答,反问这熊孩子:“怎么没回学馆?” 尔朱荣不敢撒谎,仰着小脸撒娇道:“我这次一回去,半个月都过不来,想多跟师父呆会儿嘛。师父——”他摇晃着师父的衣袖,好奇想知道发生了啥事。 既然被徒弟看见了,赵芷就不瞒了,她告诉道:“此人是洛阳人,装成高柳县的磨镜匠来套我话,院门就是他关上的,想害我。” “我天,还有这种傻子。” 尔朱荣的童言差点让茹俊侠岔气。此人确实硬气,不愧为元纯陀所派的武士首领,才片刻时间已经能说出话了:“你怎知,我是洛阳人?” 赵芷:“只有洛阳人用钱做买卖,我问你磨一面铜镜多少钱,你连句疑惑话都没有,还敢冒充我们恒州百姓!尔朱买题,你跑趟州府,元刺史、苟主簿、斛律参军,三位官长谁在都可,只需跟官长说,我抓了个洛阳人。” “是,我这就去。” 茹俊侠一听这番交待里的意思,顿时应了他们来恒州后的猜想:“武始伯一家,被你们杀了,对吗?” 尔朱买题愁眉垮脸赶紧离开,全当没听见。 尔朱荣惊讶至极,看向师父:胡乌屋一家全死啦? 赵芷手臂一伸,把尔朱荣倒着提起,吓得熊孩子不敢熊,慌忙发誓:“师父我跟你一伙的!这秘密我谁都不说!” “到旁边蹲马步去。”赵芷只是借徒弟的臭袜子一用,塞到茹俊侠嘴里,审此人是元刺史的事,她只管抓。 她回灶屋把切好的鹿肉干拿到院子里,再搬出调拌用的大盆和贮藏用的陶瓮,在盆里把鹿干和调料揉匀,她捏一块尝尝味道,再给蹲马步的尔朱荣一块,问:“是不是太咸了?” 尔朱荣:“不算咸,正正好。”他看着没事人一样的师父,再看血葫芦似的茹俊侠,一直藏在心底深处的残暴小苗快活摇曳,迅速多长出一片绿芽。天啊、天啊!这样的师父天下难寻! 只有他才配做师父的徒弟! 赵芷把肉干腌起来后,把装死的茹俊侠踢到破草席上躺着,然后她开始处理院里崩溅的血,以免夫君回来后又被吓晕。她忙活着这些,边嘱咐尔朱荣:“你回学馆后跟尉窈说,在馆里好好呆着,你们都不要私自外出。” “是,师父放心。” “下次休沐,我去接你们。” “嘻嘻,太好了。师父,我帮你吧。” “嗯。”赵芷由着徒弟去掩盖血迹,她则去杂物屋找一捆粗绳,把茹俊侠连人带草席捆个结实。 尔朱荣担心地问:“他流这么多血,会不会死了啊,那样师父不白活捉他了?” 茹俊侠默默恨骂:歹毒的小畜牲! “死了就死了。”赵芷不在意道:“他肯定有不少同伙,他回不去,必有人再来。” 茹俊侠闭着的眼皮一抖。 尔朱荣兴奋不已:“对,那师父觉得下回来的匪人,会装成什么人?” 茹俊侠气到身体发抖:谁是匪?连武始伯这样的郡望世族都敢加害,还反咬别人是匪! 赵芷教徒弟:“匪通常先打听目标期盼什么,再扮成什么。”她指向主屋的屋顶举例,“比如我出去说房屋漏雨,过两天要是来个会铺瓦的,很可能就是匪,到时我再用铺瓦多少钱试一试就知。” “呜呜呜!”茹俊侠急到以头跄地!糟了,这毒妇不仅武功猛,心眼也极贼,闹不好同伴真会上当! 尔朱荣很聪明,立即说:“那师父要是在外头说茅坑满了,匪人就会扮成挑粪的喽?太好了,师父家的重活都留给这伙匪人干。” “哈哈。” 师徒俩一起笑。而后赵芷声音变冷道:“管这些匪扮成什么,来一杀一,来二杀双。” 尔朱荣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激昂,他抱住赵芷的手臂,仰视着,像爱戴自己的父母一样:“师父,你永远当我的师父,行吗?” “师徒本就是一辈子。” 尔朱荣重重点头。 再说尔朱买题,到了州府后,真是好运气,赵武师说的三位官长都在。 元志和苟主簿一听赵芷抓了个洛阳人,心里都一咯噔。 完了。 对方要是元纯陀派来的人,逮着一个了,证明城里绝对藏着一窝! 斛律野狼去牵马、挑选随行的心腹,元志与苟主簿步行去衙门口,后者担虑道:“刺史,我怎么觉得自从你和赵将军重逢,总被她牵着鼻子走呢?” 元志:“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愁死了!苟主簿捏捏额头。 元志全当主簿在愁被抓的洛阳人,劝道:“无妨,世人都爱财,逮着的这个,咱们先好言哄着,多给几车礼,看他们是真想查还是糊弄事。” 然后他问后头的尔朱买题:“赵芷伤没伤那个洛阳人?” (本章完) 第162章 藏不住的狗心思 第162章 藏不住的狗心思 “那个……我来的时候尚完臂。”俩膀子都连着点皮呢。 官吏二人松口气,紧接着,元志批评对方:“‘完璧’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唉,难为尔朱酋长了,族里竟找不出个真正的读书人。” 苟主簿应和:“所以得走出来啊,不能被一山一水的秀容满足。” 主簿的这句话,尔朱买题寻思了一路,回崔学馆后就写在了寄给酋长的信里。 元刺史一行人到达池杨巷,为防止邻里对赵芷家的猜测,只有元志、主簿、斛律参军下马走过去,其余人包括尔朱买题,全留在巷子外的街口处。 不等斛律参军敲门,听到动静的赵芷把院门打开,一股烧艾草的味道浓重扑鼻,彻底遮盖了血腥气。 赵芷抱拳行礼,尔朱荣站在她后方揖礼。 元志笑着摸一下这顽童的头:“这次就算了,再让我知道你逃课,我把你裤子扒了吊在学馆大门口。” “我知错了。” 赵芷带众人走到茅厕边,贴墙根横立的一卷破草席里只露出茹俊侠的脑袋。 “人在里头。” 元志:“昂。”他一只眼不比俩眼的目力差,血都渗透草席了! 斛律参军觉得自己一遇赵芷,不干埋尸的活就得干运尸的活。他把包裹茹俊侠的席子解开后,元志、苟主簿这才琢磨过来,尔朱买题说的“完璧”其实是“完臂”。 斛律试探茹俊侠的鼻息,再去摸颈脉,才确定:“还有口气。” 都这样了,有气没气的吧。 尔朱荣小嘴叭叭,把这个洛阳匪装成磨镜匠人套师父话,还想关上院门害师父,然后被师父反擒的经过说明。 斛律在此匪身上翻找,找到了两个身份路引。一个是茹俊侠自己的,另个是高柳县的磨镜匠人,苟主簿自从元志为洛阳令时就跟着了,验完后说道:“洛阳的路引和高柳县路引都是真的,如果是仿的,木牌、文字作不了天然的旧。” 那么真正的高柳县磨镜匠,很可能被这个叫茹俊侠的洛阳人杀死了。 苟主簿从布囊里取出根银针,扎在茹俊侠人中处捻。 元志好奇问:“你何时学的医术?” “昨天。” 元志再命令斛律:“搜他身上其余物什。” 茹俊侠才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独目男子鬼鬼祟祟,把他装钱的布囊塞给那毒妇! 独目?一身官威,岂不就是恒州刺史元志?! “无耻!噗——” 茹俊侠骂出一句遗言,彻底断气。 苟主簿心虚地收起银针,人生第一次行医以扎死人告终。“得找辆小牛车,直接在院门口接运尸体,不能让巷里百姓知道这件事。” 斛律主动道:“我去找!”赶紧躲一躲,清清眼。刚才他看见刺史把洛阳匪的值钱物件塞给赵将军,人家赵将军不要,刺史非得给,哎呀,主簿只是姓苟,刺史是真狗啊。 等牛车的功夫,赵芷、元刺史、主簿三人坐在正对院门的新席子上说话。尔朱荣孝顺地给师父捏肩膀,听事学事。从胡家被灭开始,关于僧芝的所有情况,元志都给赵芷通了消息,所以主簿不必隐瞒什么,开始讲述他能想到的事情。 “元纯陀派来的人,有可能都在城里了,他们的做法必与茹俊侠一样,盗了我恒州百姓的路引,扮成走街串巷的买卖人。” “如果预料没错,咱们很快会收到各处县署报来的命案、失踪案,这些毫无联系的重案,会牵扯住各个衙署,让我们腾不出足够的人手在城里查找洛阳匪。” “接下来赵将军得小心了,这些人只要会合,就会猜到茹俊侠出事。他们要是一个个上门还好,要是夜黑风高一起来,或者他们半道劫尉夫子,赵将军都将陷入被动。” 元志:“在附近加强巡逻……”不用主簿回他,他摇下头,不行,元纯陀不会派蠢货来,对方只要察觉到巡逻加强,更会确定茹俊侠在池杨巷出事! 赵芷抱拳,恳求:“我想让夫君暂时停一段教学,住到州府里。” 元志大手一挥:“这事容易,我担心的还是将军你啊,猛士难敌乱箭,将军切不可轻敌!” 苟主簿为了掩盖官长快要藏不住的心思,只能更加慎重的样子提醒赵芷:“在洛阳的时候,我听说任城王部属里有个诨号叫‘鬼箭’的,箭术邪且狠,如果任城王把这名部属也给了元纯陀,那此人很可能也来平城了。” 尔朱荣害怕了,给师父捏肩的动作停住。 赵芷把手覆到徒弟的小手背上,应道:“好,我会小心。”她从来不会轻敌,往后更不会,因为茹俊侠就是犯了轻敌的致命错误,才会毫无提防背对着她。 她估计茹俊侠从被她打残后,一直在为轻敌犯蠢的行为而后悔,所以死前吐那么一口血。 斛律参军驱来小牛车了,尸体从院子里直接搬进车里,再盖上一层被子,洒上艾草灰,短时间里可遮掩住血腥气。 尔朱荣跟师父不舍告别,再次保证一定和尉窈学姊老老实实呆在学馆里。 元志把下属里最好的弓、所有的箭都留给赵芷,更不舍地挥手…… “啪!” 苟主簿忍无可忍,扇打官长的手掌一下,止住这不合适的举止。 元志等人过路尉学馆,把赵芷画的信给尉骃看,尉骃不啰嗦,立即跟馆长告假,收拾了好些必要的物什带上。 路上,元志想起尉茂说“岛夷无根”是尉馆长的事,便试探询问尉骃:“尉真远平时也好写文章么?” “经常写,尉馆长通晓的知识,比我等寻常夫子要渊博。” “哈哈,那他通什么经?” “五经典籍,览之便讲。” 元志与主簿互视一眼,没想到尉馆长精读这么些书,这么说,尉茂那小崽子还真不一定是乱扯谎。因为“岛夷无根”写的志怪虽章章跟艳事沾边,但谁都不能否认其文辞富赡。 苟主簿装着打趣官长:“我也想时时写文章,刺史能不能给我等文吏涨涨纸墨俸给?” 他转而问尉骃:“你们尉馆长肯定不必忧心于此,他就算练字,用的也得是上等的松烟墨吧?” “应是吧?”尉骃不确定的样子回答,也转了语气道:“官长问这个,我想起来了,上午我女儿的同门尉茂,来夫子院找馆长,捧的就是常见的盛墨漆盒。” 快去查吧,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本章完) 第163章 永远护着你们 第163章 永远护着你们 事实当然是清早的时候,尉茂壮着胆子在馆外等候尉骃,诉苦似的把官府去盈居书坊搜走禁书的事情讲述,尉茂还说元刺史询问他禁书的执笔者是谁。 “我跟刺史说,我觉得‘岛夷无根’是尉馆长。尉叔……”尉茂趁此机会,厚颜改了称呼:“我害怕,我既害怕猜对了,又怕猜错了,万一刺史因为我的乱猜,把馆长抓了怎么办?” 当时尉骃回道:“如果执笔者真是馆长,往后禁不禁此类书,便是刺史与馆长之间的事了,你把你怀疑的告诉了刺史,就已经尽完自己的责任,剩下的不用管。” “那要是查来查去,不是尉馆长,刺史和馆长都怪我怎么办?” 尉骃笑,明白尉馆长肯定不知什么事得罪过这小崽子,这是非得栽赃不可了,也好,他在卖给盈居书坊的字稿里留了不少笔法“破绽”,也倾向于把“岛夷无根”栽到尉真远身上。 于是尉骃给尉茂出了个主意,让尉茂下第一堂课时,去夫子院让尉馆长帮忙品鉴松烟墨,愿意把墨给馆长就给,不愿给就带回去,只切记,和馆长交谈些故弄玄虚的废话,时间不要长。 不管元志过后怎么查尉馆长,还是那伙洛阳武士发现茹俊侠的失踪,都非今、明两天能见结果的事。 先说怀朔镇。 阴山的六个主镇,从命名上可知“怀朔、抚冥、柔玄、怀荒”四镇的设立,主要目的是捍北狄,开拓瘠土远荒。 七月二十四这天的上午,怀朔镇民高娄斤、高欢姐弟俩的命运,跟朔州少年尉景的命运,从此绑到了一起。 找到姐弟俩前,尉景想了好多种重逢的画面,就是没想过之前开朗又有主见,高大且美丽的那位高小娘子,快要成为乞儿了! 尉景绕着坐骑大蹄两圈,确认是自己送给高娄斤的马,再看牵马的高娄斤,她面颊快瘦脱相了,马背上坐着的小孩就是她的阿弟高欢吧,乍看跟坐着个猴儿一样。 “怎么搞的!”尉景大嚷,咧着嘴哽咽起来,“你没饭吃了吗?为什么信里没说?!我要是再晚点来,你跟你阿弟是不是就饿死啦!” 高娄斤默默把大蹄的缰绳交给尉景,把阿弟抱下来,难为情道:“原来真是尉郎君。郎君长高了,也变样了,刚才我没敢认。” 尉景瞪她一眼,抱起高欢:“走,先找个地方吃饭。我不是跟你发火,是恼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算了,一会儿等你吃饱了再和我说。” 他又喝停马,催高娄斤:“你坐马上,我怕来阵风把你吹跑二里地,我还得追你。” “嘻嘻。”高欢捂嘴笑。 尉景捏一下对方的小腚,哎呀,瘦得连这地方都没肉。“阿欢?” “哎。”高欢稚声应。 “叫阿兄。” “阿兄。” 尉景等高娄斤上马坐稳,仍扛着高欢,一手把紧小家伙,一手牵着大蹄的缰绳缓行。他先是走在马头前,再走在马身侧,与高娄斤瞧向他的小心翼翼的视线碰撞在一起。 “高娄斤,你还记得在平城时,咱们一起登上皇舅寺的浮屠顶么?” “记得。” “嘿嘿,我也记得。” 高娄斤被逗笑,尉景看着她的笑,心生喜欢。草原平坦,周围又有家仆保护,他就倒退着走路,再问她:“你这段时间还学诗么?”“在学,尉窈女郎赠我的笔记,都是她点烛熬夜写的,我不敢不珍惜。”因为父亲好赌,她把所有笔记都藏到了一处隐蔽地方,每隔几天取出一卷背诵。 高欢小脑袋一点,可惜没人在意小家伙给阿姊认真作证的举动。 尉景欣然:“那你学得应该比我学得好。” 高娄斤知道尉郎君单纯直率,她不做虚伪自谦,刚和他又彼此相望,前头一骑飞奔过来。 是个布衣少年,焦急神色冲高娄斤喊道:“娄斤,你阿父又赌输了,我看见有无赖在镇上到处找你们,你们快跑吧!” “什么?”高娄斤怆然泪下,把高欢吓得嚎啕大哭,朝阿姊伸出手臂。 “啊……阿姊,我要阿姊抱,阿姊。” 尉景大概知道这对姊弟为何过成这样了,他这次带的仆从只有二十人,恐怕压不过地头蛇。他先问高娄斤:“你带着阿弟还能骑快么?” 高娄斤非常聪慧,立刻明白尉景的意思,她留恋望一眼镇中故屋的方向,伸手,毅然接过阿弟:“放心,我一定跟紧郎君。” “好!”尉景上马,调转方向,“你们姊弟放心,只要我在,就永远护着你们!驾——回朔州!” 这个时代,贫穷贵富,都注定无安稳人生。 平城,崔学馆。 中午放学后,尉窈没来由寻思起尉景离开平城的时间,依着她对景同门的了解,对方应该很快就去怀朔镇找高娄斤。从今往后,高娄斤将架起她和尉景所属边镇子弟的来往桥梁。 风云将变,重生一世的尉窈知道这个月末,萧齐的皇帝薨殂,明年,大魏的军队要彻底转向征南战场,致投军边镇的权贵子弟地位一落再落,而接下来连年的旱灾,更让边镇雪上加霜! 前世尉窈不知道遭灾的边镇百姓过得是怎样的生活,今世她必须通过景同门了解到。 下午凡报了唱诗的学子,都得去唱诗社的练习场学新诗歌,尉窈听郭蕴说,九月初府军将举行蹴鞠演练,以前演练开始前和中场休息时,有歌舞百戏助乐,因朝廷继续加大新学令的推广,今年的助乐活动全部改成诗歌唱诵。 太学、州学馆、勋臣族学馆、四清望族学馆全都要参加。 尉窈、郭蕴、柳贞珠、崔琬婉出来训义学舍后,在路口等元静容和崔瑛,奚骄从尉窈身边路过,撇下一句话:“我让人把《古文孝经》放去亭形院了。” 那尉窈肯定得回去检查一遍经文才能放心,她跟郭蕴说:“我回亭形院一趟,你们会合后不用管我,我忙完直接去唱诗社。” 尉窈急匆匆走,烦死了,奚骄在她前头,挺长两条腿,不知道迈快点! 她正腹诽着,奚骄回头,朝着她过来。 尉窈没办法,才做出揖礼动作,他大步从她旁边过去了。 她才恢复正常,奚骄又折回来,奇怪问她:“尉同门,刚才你是和我打招呼么?” (本章完) 第164章 找出岛夷无根的方法 第164章 找出岛夷无根的方法 “是。”尉窈大方承认,浅浅笑容再次揖礼:“我有急事,奚同门,我先行。” 奚骄心生闷气,他又不是亥也仁那些横行霸道的纨绔,她怎么总时刻提着戒心,哪次都谨慎执礼,把他当成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同门! 难道她看不出他是开玩笑吗?看不出他愿意和她结交为友吗? 他不知,上辈子尉窈一半的时间都在琢磨他,就因为察觉他心思有异,她才提醒自己,一定要时刻保持住与他的寻常同门之距。 闲话不说,尉窈回到亭形院,检查了《孝经》一卷都不少,终于放了心,匆匆往唱诗社去的时候,遇到了才返回学馆,正要找她的尔朱荣。 “尉师姊,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尔朱荣把赵师父活捉洛阳匪的事情始末详细告知,包括尉夫子被接去了州府,然后转述嘱咐:“师父让咱们休沐前都呆在学馆里,休沐的时候等她来接咱们。” 尉窈担忧不已,可是就如阿母嘱咐的,她不添乱才是对阿母最好的帮助。 尔朱荣对赵师父的一切都好奇,尉窈要去唱诗社,于是他也同去。二人边走边聊,尉窈感慨道:“其实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武川镇兵演的时候,没想到刚过两个月,你已经拜我阿母为师了。” “当时我跟在师父后头,救了好多人呢,那晚每人脸上都有土有灰,嘻,我实在想不起尉师姊是哪个。” 二人由兵演说到秀容川,又说回崔学馆。进入固常禽林后,尔朱荣指着远处给学子卖艺的黑旋风,信心十足道:“总有一天,我能像师父一样有本事,活擒野熊!” 尉窈点头:“会的。” “那师姊你呢?” “啊?” “哈哈。”尔朱荣拣起一根颇直的树棍,边笑边撒丫子朝黑旋风那边跑,“我试试这几天所学,去骑黑旋风。” 一直默默跟着的尔朱买题吓一大跳,赶紧去追少主:“不能啊——” 可是在茂密的树林里,灵活的尔朱荣很难撵,这孩子是真虎、真彪!跑近黑旋风的时候,他先抢了兽奴手里的饲饼,在兽奴和学子们中间钻来钻去,既躲开买题夫子的大手,又引开兽奴对黑旋风的注意力,再把围观学子们推撞得你踉他跄。 然后,尔朱荣逮住机会把饲饼扔黑旋风脚边,引黑旋风抓饼,他则大喝一声,瞅准黑旋风的脊背,以棍撑地,高高飞起扑向熊背。 幸好最后关头,尔朱买题揪住了这顽童。 这么一闹,次日,尔朱荣被惩罚蹲在门口听课三天,倒霉的黑旋风因为接受兽奴以外的人投喂,被罚关进笼子里十天。 七月二十六。 州府派人请崔学馆的馆长崔暹来府衙,元志把一卷岛夷无根写的志怪传给对方看,询问:“你觉得能写出这种风流辞藻的平城儒士,都有谁?”崔暹看得津津有味,阅完两段后觉得不对,再继续看,真是不安、不解又愤懑!因为里面有不少字,模仿的是他的笔法! 崔暹早年间学的是索靖的草书,而且受了木简字的影响,后来改练隶字,慢慢形成一种独有风格。但是他的文章、平时练的字,很少给外人,这个该死的“岛夷儒生”从哪学到的?看样子学了很久了! 他放下这卷志传,思忖着回道:“此书内容乍看轻浮艳冶,实则章句清丽,最难得的是……人物的动静起伏皆真情实感。” 最后这句,元志笑到肩膀打颤:“哎呀,文人跟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崔暹仍一脸正色,继续说:“我认识的人里,能写出这等文章的,只有各大学馆的馆长、名儒。” “有人告发执笔者是尉真远。” 呼……崔暹暗松一口气,太好了,只要不把屎盆子扣他头上就行。“这倒是有可能,据我所知,尉真远读的书可是不少哇。不过这种糗名,没足够的证据,谁肯认?” 元刺史:“是啊,所以下个月的联考题,我让各学馆的馆长、夫子全都参与抄写事务,如果‘岛夷无根’在这些人里,多少都会露出破绽的。” 这招太损了!不过崔暹猜测刺史叫自己商量这件事,不是真的听取他意见,而是刺史不愿“岛夷无根”真的是尉真远,想让他私下和尉真远透个信。 朝廷禁这类骚书,元刺史作为一州官长不能不查,否则过段时间平城各书坊里必定全卖这类书。但是文章里不少字仿的是他崔暹的运笔法,要真是尉真远干的,那对方岂不是故意陷害他! 就这样,第二天,崔暹假模假样去了尉学馆一趟,压根没提这事。也幸亏去了,他才见识尉真远的小人行径! 就在他离开尉学馆的时候,馆外正在宣传新学令的招收学童规定。按照朝廷布告,恒州的平城、汾州的隰城,还有青、齐、徐三州的治所,从今冬起,小学课业必须招收十个名额以上的寒门学子。 尉族一向拥护陛下的种种改革,于是《诗经》、《论语》、《尔雅》各增一学舍,这是好事,但是馆奴在向百姓宣传《诗》学时,竟然吹嘘:“我们尉学馆的基础诗学在全平城属第一!因此才培养出‘诗章魁首’美名的尉窈。” “只要来我们尉学馆学诗,就有机会和尉窈学子一样,拜鲁郡名儒为师。” 馆奴岂敢胡言乱语,这番宣扬的话必然是尉真远交待的。 崔暹气个够呛,尉窈的基础诗学是在崔学馆才打下的!怎么全成了尉学馆的功劳了?而且说的好似孔文中是他们尉学馆的夫子一样! 尉真远啊尉真远,真是无耻!难怪读一肚子圣贤书,落笔纸上,全是丘丘壑壑! 崔暹愤然离开不久,有个文人气质,衣衫颇旧的中年男子问:“听说你们学馆有位教书很好的尉骃夫子,就是教诗经的吗?” 此人姓展,名鬼,出身辗迟部落,他便是前两天苟主簿提到的诨号为“鬼箭”的武士。元纯陀派他们二十三人来恒州查胡家的踪迹,线索越扑朔迷离,越说明武始伯一家已全部遭难。 进入平城后,他们分成四伙,分别调查城内东、西、南、北四片区域。查东城的六个人约定昨晚会面,可是一夜过去,茹俊侠没有来。 茹俊侠作为带队首领,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是被困在哪,或是殒命了。展鬼接替剩下五人的首领,命令其余四人继续游走街巷,他则顺着茹俊侠手里的线索去查诗章魁首尉窈家。 (本章完) 第165章 长箭斩鬼 第165章 长箭斩鬼 没等馆奴回答展鬼,一名倚坐在墙根下休息的老翁告诉道:“从前尉夫子是教过诗,现在在大学馆教礼经了。” 馆奴打蛇随棍上,立即宣扬:“对对对,尉骃夫子就是诗章魁首尉窈学子的父亲。凡在尉学馆学成一门小学课业,等到成童年纪,便能直接进本族学的大学,不必通过试经考核。” 展鬼走出人群,蹲到老翁跟前,问:“翁也是尉学馆的?” “嗯。” “我是高柳县人,闻尉骃夫子博学,想拜访他,不知道今天他出不出馆?” 尉翁:“尉夫子几天前就去州府了,估计还得好几天才回来。” “去州府?”展鬼笑着问:“那翁知道尉夫子去州府是为何事?” “还能为何事?肯定是下月联考出题的事呗。” “一寻常夫子给联考出题?呵呵,翁可真能蒙骗人。” 尉翁横眉怒目:“你懂个屁!你当什么人都能来我们尉学馆教书呢,滚滚滚!再不滚,我一扫帚扑死你!” 这老翁扛起大扫帚,气咻咻走回馆,怒气渐消,叨念:“尉骃夫子料事真准,还真有人打听他啊,我这就告诉馆长去。” 尉骃那天离开得急,只看见了打扫夫子院的尉翁,当时尉骃把剩在书舍里的存粮全给了此翁,嘱咐老者闲着的时候就去馆门外蹲守,凡有人打听他在不在学馆教书,就回说去州府出联考题了,然后把有人打听他的事禀报给馆长。 再说展鬼,又经询问馆奴,知道了尉骃离开学馆的时间,和茹俊侠才去查尉窈一家的时间几乎一致。 展鬼判断茹俊侠失踪前,应该没来得及查尉骃这边。 尉骃去州府应该是巧合。 目前情势,也只能判断为巧合! 其实茹俊侠要是不出事,与展鬼查到的线索一合,就能把胡家匆匆离城、以及离城原因分析个大概了。 因为展鬼查到了七月十一那天,胡乌屋在有梅园林挑唆两派纨绔打架的事,也查到了那场群架牵连的有帝室元姓、伊姓、奚姓、周姓,勋臣穆姓、陆姓、尉姓、贺姓,汉世族崔姓、郑姓等。 他更查到胡乌屋闯了祸以后就逃跑了,那些纨绔带着伤打听武始伯租住的客馆,可见愤怒之下,两派纨绔都想当天抓住挑唆事的胡乌屋,把仇报回来! 所以昨晚,展鬼本打算见到茹俊侠以后,说服对方不要查荫庇户出身的尉窈了,应该从那两派纨绔下手。 可现在展鬼不似昨晚那样自信了,因为茹俊侠查错了方向的话,怎会失踪? 池杨巷前街。 展鬼在食摊上喝着羊肉羹,一边观察巡逻的官兵,如果这里的巡逻兵比相等街道的人数多,说明近期出过案子。 然而这里的官兵人数明显要少,巡视的次数倒是正常,和别处一样。 他又扩大范围,把周围的街都走一遍,确定没人跟踪他,回到池杨巷时,正好该吃晚食了。他换个食摊,再装着慢慢吃饭,观察夜间的巡逻情况,官兵人数没增,巡视间隔跟白天一样。 食摊里很快坐满,有人闲聊道:“听说了么,城内、城外失踪了好些人呢,官府都急了,上午我路过河西街,官兵正严查沿街的几家乐坊。” “每次有事先查河西街,我劝你啊,少‘路过’那吧。” 展鬼心道,茹俊侠的计谋果然管用,用几十条贱命牵扯住官府的兵力。 至此,性格多疑的展鬼不再怀疑附近的巡逻兵怎么这么少。 入夜,展鬼在巡逻兵刚刚离开时,迅速进入池杨巷,跳墙进入尉骃家。现在的他已经挽弓背箭,再无半分文人气质,每一步落下,都如狸猫踩地,没有动静。当然,这是他自以为的。 赵芷静静贴窗站着,从刮开的一条缝里看着鬼鬼祟祟的布衣人在院里摸索。 今晚月色好,加上展鬼的目力强,很快查看完庭院,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就剩下厢房和主屋了,厢房的门鼻上系着绳锁,说明没人住。 主屋门鼻是空的。 展鬼犹豫下,盯着主屋倒退到院门处,故意整出不算大的动静,把门栓抽开。 忽然!展鬼狐疑地更贴近门板,上下嗅嗅。 血腥气! 他有一项天赋,就是嗅觉特别敏锐,且经过特殊训练,此刻确定门板上的血腥是近几天内的! “吱哑”一声,展鬼回身的同时,朝发出开门动静的主屋方向搭弓射箭。 赵芷躲在门后,此箭射空,她立即冲出身,出现在门槛内,展鬼已经射出第二箭。 此箭飘忽似来阵风就能吹跑,其实不然,速度反比一般的箭矢都要快! 但赵芷冲势不停,在箭头到达的时候,已经藏身在另侧门板后了。 “怦,怦,怦……”展鬼搭起第三箭,等待着,保持着心跳稳、手力稳。 赵芷朝门口扔出一件襦衣。 不愧为鬼箭! 速度太快了,第三箭射中此衣,带着襦衣插在了屋墙上。 “怦,怦,怦……”展鬼搭起第四箭,尽可能保持心稳,此时他确定茹俊侠死了,就死在这个院子里! 赵芷身经百战,算准了对方稍微走神的霎那,她闪现身形,撑大弓,发长箭! 清脆的“啪”声,她的箭劈开展鬼的第四箭,径直射进那双不敢相信双眼中的一只! 展鬼的尸体撞着院门坐倒,箭的羽端撑住他耷拉的头,没致完全垂低。 隔壁的狗听见二箭相劈的动静,吓得大气不敢喘,俩前爪紧捂双耳装睡,吓死了,可不许隔墙扔石头哦。 赵芷朝着尸体的头顶补一箭才走近,她戴上手套把对方布囊里的东西倒出来,除了洛阳才能用的五铢钱,另有六枚小金饼,赵芷眉开眼笑收起金饼和铜钱,其余物什装回去。 次日一早,伪装成拉粪的州府武吏上门,把尸体塞进粪桶拉走,赵芷仔仔细细清理院里血迹,再用草灰水把院门擦洗了好几遍。 元纯陀派的武士,不得不说各有躲避官府查的绝招,官兵和狱吏组伙盘查,除了死掉的茹俊侠、展鬼,其余人就跟没来平城一样匿迹。 洛阳。 元纯陀的兄长任城王元澄出来朝堂,真是又郁闷又疑惑。朝堂上,陛下当着文武重臣训他:“朕昨日见城门进出的马车上,还有妇女戴风帽,尚书对此为何不察、不追究?” 元澄立即回:“这种旧风俗穿戴的百姓已经很少。” 皇帝更加不悦:“任城王这话,是想让所有人都那样穿么?要知道,一言之差可以丧邦,你轻视的衣冠小事,在朕看来,是可以毁掉改革的大事!史官,将任城王失言之事记下来。” 啊……站在皇城外的元澄无语望天,感觉胸口要憋出淤血来了!这种芝麻大点的破事,还得记到史书上! 不行,他非得去城门口数数,看看一天的时间,过往城门的人里到底有多少戴风帽的! (本章完) 第166章 打听一个人 第166章 打听一个人 元澄去的,是洛阳北二城门东边的广莫门。广莫二字,寓意为“大”,源于“天有八风,广莫居北”之说。 如果真有戴风帽进洛阳城的糊涂蛋,都不用费心猜,肯定是北地几州的鲜卑百姓,不管进城还是离城,经过的几乎都是广莫门。 在元澄赌气,非得逮几个违反朝廷衣冠政令之人时,下了朝的皇帝留下太子,问:“朕训斥任城王一事,你怎么看?” 元恪头大。他近来已经被这话问的做噩梦了,不管梦见草还是野兽,最后都口吐人言“这事你怎么看”,然后把他惊醒。 元恪一边思考一边回答:“父皇禁胡服穿着,从小处看,是定衣冠礼仪,让我鲜卑诸族百姓改变塞外生活的习惯。从长远看,父皇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魏朝才是华夏正统!” “改革服制的政令,从太和十五年末就开始了,二十年时,制六宫服章,父皇给足了任城王时间,然而至今,任城王都不严肃对待。掌管此事务的官长不敬此令,那么下属的执行官吏,便会察言观色,懈怠成一盘散沙。” “儿臣近日读《说林》,对惠子的话深有感触。惠子曰,至以十人之众,树易生之物而不胜一人者,何也?树之难而去之易也。” “儿臣觉得,惠子之言既可警示人际,也可警示政令。昨日管着城门通行的门士,不缉拿戴风帽的百姓,反而由着她们进城,那么今日城中就会出现数倍冠帽之徒!十天后、百天后、寒冬时,无数冠帽者会把京师之地,变为代北牧场!” “所以如今敢戴风帽进洛阳的人,他们的胆子不在于一顶帽,是他们把挑衅朝政的贼心,堂而皇之扣在了头顶!” 皇帝元宏越听越满意。这时一份武川镇的军情呈进,上面说柔然因伏图之死开始内乱,可汗那盖在一场袭击里失踪。 元宏把军情给儿郎,笑着问:“柔然内乱一事,你怎么看?” 其实与这份捷报同时到京的紧急文书,还有一份糟心的,是恒州刺史元志所呈的射偶人。 元志所附的文书里说,平城有贼进入冯熙故宅盗物,被巡逻的府兵发现后,此贼认罪,然后言冯宅一间佛堂有婴啼哭音,不似礼佛之处,倒似阴森鬼舍,因此元志亲自进佛堂,掘出一完整的射偶人,及木制偶人的碎片。 射偶人涉及诅咒巫术,还涉及已故太师冯熙、没被废的皇后大冯氏,中书监就把射偶人送到神部曹,先由神部曹鉴别后,另附文书再呈交陛下。 话分两头。任城王元澄到达广莫门,北城的普通居民最少,但是出城、进城的商队极多,这跟北城的另个城门靠近阅武场,时常进出羽林、虎贲军有关。 狗蚤的!他脚底还没站热乎呢,不仅看见进城的人里有戴风帽的,还有才出去城门口立即取风帽戴上的。 城门外头比里头风大吗? “嗅嗅嗅——”元澄努着鼻子,是有风,吹过来煮羊肉的气味,一点儿也不膻,肯定是大漠的羊。 元澄顺着气味出城门,精准找到了食摊子。熬肉羹的一家人全戴着风帽,元澄边等汤羹边问:“朝廷不是不许……”他指指头顶。 舀肉的老翁装着手抖,把最大的一块肉掉回釜里。 元澄暗骂句:狗蚤的,问早了。 一旁刚剥完羊皮,把整羊往钩上挂的妇人用蹩脚的汉家话说:“我们家穷,占不到做买卖的好位置,这地方在风口上,要是不戴风帽,容易生病,就得吃药。” “那你们不怕门士查你们啊?万一没收你们的羊和摊子,不许你们在此经营买卖怎么办?” “不会的,我们天天这样,根本没人管。” 元澄头一次觉得食肉无味。一个原因是惭愧自己确实疏于政令,对里坊、城门的官吏管理不严。另个原因是……他三言两语就询问出来,戴风帽的百姓有常年如此的,陛下应当更了解这种情况,现在他的所见所听,跟陛下在朝堂上斥责的不一样。 元澄不觉得是陛下给他留脸,否则叫史官记录干什么,他总感觉陛下随便找了个错训他。 为什么呀? 同时间,神部曹。 奚鉴、尉彝也在喝羊肉羹,当然了,得关着门喝,不然寻着味扒门的女巫太吓人了,那指甲划门板的动静跟饿鬼推轱辘似的。 尉彝只要当值,便在太极殿周围巡视,因此知道陛下训斥任城王了,立即把听说的全告诉奚鉴。 奚鉴:“任城王被训斥,证明咱们的第一步谋划成功了。接下来就是把射偶人的事情报到宫里,令陛下憎恶僧芝这种不安分的僧尼。如今唯一的变数,就看元纯陀的势力在恒州能查出什么来。” 尉彝:“哼,要是被查出要紧的实证,只说明元志是蠢货!” “我们已经上了他的贼船,先安稳到岸吧。正好,我向你打听一个人,我姑母在世的时候,有一子,被我阿父送到你父亲那,你一定知晓此事,告诉我吧,我姑母的孩子安不安好?” “不能跟你说,我阿父有交待,只要他不恢复崔姓,就让他安安稳稳生活。” “安稳生活着啊,好,那就好。” 平城,刺史府。 尉茂提着两个大食盒,由文吏引路来到尉骃暂住的廨舍。一个食盒里全是当即要吃的饭羹,总共四样。 另个食盒里量少类杂,分别是四种茶叶,四种样式的米糕,四类零嘴。零嘴分别是新鲜的巴旦杏、裹蜜核桃仁、红枣和松子。 尉茂放下食盒,做贼心虚般告辞。 尉骃打开食盒立即明白了,气笑,这小崽子,送来的吃食全是四样,这是想融入他家,凑成四口人的意思啊。尉骃饭量小,只取一碗肉粥,将其余的送给周围廨舍的文吏。 很快,元志知道了此事,如同一只憋足气的河豚,不撒气不快!他冲进主簿的廨舍,坐下就抱怨:“你说说,那蔫秧子连一桶水都提得费劲,咋那么好命?!” 苟主簿不用分辨内容,只见官长的一脸尖酸相,就知道在数落尉骃夫子。拿谁俸给,替谁说话,他一起挖苦道:“哎,那天我看见了,小桶水他还是能提起来的。” “哼哼。”元志的酸气撒出一点儿,又讽刺:“尉彝养了十年的儿郎,结果养出个白眼狼!” 《说林》里记载的“至以十人之众,树易生之物而不胜一人者,何也?树之难而去之易也”,意思为……以十人之众,栽种易活的杨树,却经不起一人拔,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栽树难,拔树容易。 另外,上一章忘记解释了,孝文帝斥责任城王的记载,见《魏书元澄传》。 (本章完) 第167章 多事之秋 第167章 多事之秋 苟主簿赶紧去掩门,制止这种话:“刺史,我查过了,尉茂绝对是尉彝官长的亲儿。” “绝对?” “绝对!!” “那可奇了怪……”元志住口凝神,灵光乍现,他想起尉茂跟尉骃之间还有个联系! 便是尉骃的女儿尉窈,和尉茂在同个学舍念书。 尉窈诗学出众,知礼又清秀,有没有可能,尉茂爱慕尉窈,可是同姓不能结婚,尉茂才想给别人当儿子? 元志由此猜测继续想,尉茂年少,把过继的事想得太简单了,过继到更好的家族,更难娶尉窈,过继到贫穷人家,恐怕尉彝亲手宰了不孝子,也不会让不孝子遂愿。 退一万步讲,就算尉茂如愿给别人当儿了,真就能和荫庇户的尉骃家结亲吗? 但是,尉茂要是给他元志当儿,除了说服尉彝之外,其余问题都不是问题!他愿意和赵将军家做亲家,他不在乎什么荫庇户。 “刺史?” “刺史?” 苟主簿在官长眼前快速摇晃手,元志终于回神。 “昂。刚才说到哪了?哈哈,想起来了,你立即下文书,征用猎犬,今晚起,所有巡夜兵卒配猎犬巡视,凡夜不归宿者全部缉捕!审过无嫌疑的,先押送到城南牧场拾马粪。” “还有,月初当天,把八月的联考题拟出,发往各学馆让馆长、夫子参与抄题,此事不用尉骃参与。” 元志一一吩咐完,哼着小曲离去。 七月三十。 萧齐皇帝萧鸾薨殂,太子萧宝卷继位。 驻守樊城的彭城王元勰连发急报于洛阳,询问可不可以趁此时机攻下樊城,将军队主营压向东南直至桐伯山? 另有北上洛郡边境发急报于洛阳,萧齐奉朝请邓学投魏,并献齐兴郡。一天之间,齐兴郡内的百姓抵抗者杀,降者全成为战俘,哭天嚎地之声遍野,等待他们的,不是徙充北蕃诸戍为役为兵,就是入奚官署沦为罪奴。 太和二十二年的八月,当真是多事之秋。 相同的时间,在大魏北境生活的高车族人,因为不服从朝廷调遣,惧怕长途跋涉去义阳战场,于是以袁纥氏为首,纷纷起义反叛朝廷。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皆自顾不暇,齐发紧急军情于洛阳,请求朝廷增兵支援,镇压高车族这次的大规模反叛。 紧邻六镇的夏州、朔州、恒州、燕州,全部进入最高级别的防御状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元志愁得两鬓添白丝,失踪百姓的亲属正堵着衙门口讨说法,他作为一州刺史,却只能暂停抓捕洛阳匪的行动,将主要兵力调往恒州北,剩下的加强平城防御,防备高车叛军屠杀北境百姓。 崔学馆里。 夫子在上完课后,告知学子,因为高车族叛乱,原定于月中的府兵蹴鞠演练取消,各学馆的唱诗活动一并取消。 夫子离开后许久,学子们对高车叛乱的讨论仍在持续。 “一定不是小暴乱!”“高车族多聚集在哪个镇?” “我也不清楚,崔致同门,你知道吗?给我们讲讲吧。” 尉窈对高车族的了解,除了前世奚骄对她讲述的,还有后来她从各方面打听的,她先不整理笔记,想听听崔致怎么说。 她旁边一动,是尔朱荣挤过来坐,因为换牙,调皮孩子不再大笑了,抿嘴的样子乍看挺显乖巧的。 崔致:“咱们平时偶尔提及的高车人,只是迁到六镇的一少部分,除了咱们熟悉的斛律氏,还有狄历氏、袁纥氏、解批氏、护骨氏、奇异斤氏,全称为高车六氏。” “高车族另有十二姓。这次反叛的贼首,属袁纥氏,叫袁纥树者。至于哪个镇的高车族人多……”崔致摇下头,“很难计算。因为高车人跟鲜卑、跟我们汉家百姓不一样,高车人的生活,始终是乘高车,逐水草,畜牲蕃息,只有祭天等大活动时,他们才会聚集万众,走马杀牲。” 众皆惊讶,崔尚嘴快,立即骇然出声:“啊?万众?六镇里的高车人那么多!” 相互私语里,有人继续问崔致:“高车人会不会打到咱们平城来?” 崔致:“不好说。窈同门,你怎么看?” 时至今日,尉窈对时事的看法,已经足够引导训义学舍众同门的思考方向。 后方,奚骄看着她挺直如竹的单薄脊背,神思一下飘远到初见她时的样子,又迅速飘回来,认真听她表述。 “我认为高车叛军既然惧怕被朝廷征调,那短期内组成大军攻咱们平城的可能不大,我如此推断,还跟高车族不擅长结阵、坚战有关。” 尉窈现在所说,是凭着两世经验现思索现分析,毕竟奚骄是帝室别族,加上那时候年纪又小,对这段军情知道的并不多。“然而高车人不擅团结的原因,是他们各个蛮猛,如此一来,叛军小规模伤害境域百姓的乱举,想必少不了。” “再有就是,高车人自己都颠沛流离,肯定不会携带俘虏拖慢行程,那么被他们骚扰之地的居民……”尉窈见同门或表现义愤,或为己身年幼不能报效朝廷而灰心,她一改语气,振奋道:“刚才崔致师兄说的第一句话,诸同门还记得吗?” 尔朱荣急道:“我记得我记得,师兄说咱们现在提及的高车人,只是迁到六镇的一少部分。” 尉窈声音更加高昂:“对!当年这些高车人可不是自愿来六镇的,是被我鲜卑勇士撵牛马一样撵来的!叛军的祖先打不过我们的祖先,现在的高车叛军,也绝打不过我们大魏的正规军!叛军所倚仗的,只不过是他们像散沙一样到处流窜,不易被朝廷军一一找到剿灭罢了!” 郭蕴振臂呼喊:“叛军不足惧!” 孔毨更是激动起身:“我们虽然不会武艺,但是也能帮助官府。” 崔尚:“你有什么好主意,快说快说。” 孔毨:“如果城中人心惶惶,我们就把尉窈同门鼓舞士气的话,教给相熟的朋友,以及信任的仆役,一传十,十传百,激励所有百姓,只有百姓相信朝廷,那些想趁战乱抬高粮价的奸商才不会得逞。” 崔致为此次讨论做总结:“民心稳,军心才稳。” (本章完) 第168章 尉骃的主意 第168章 尉骃的主意 就这样,训义学舍的二十二名学子,各自寻找要好的伙伴,把刚才讨论出来的办法详细告知,并嘱咐伙伴将此办法再进行扩散传递。 这次的事情尉窈无比重视,因为这是重生以来,她第一次试着改变军事层次的历史事件。 征求尔朱容同意后,她让尔朱买题去池杨巷把此事告知阿母,顺便提一下牧场兰射师的事,然后让尔朱买题跟她阿母说,尽快去州府把此事也告诉阿父。 尉窈则带着尔朱荣去找元静容,又赶在奚骄之前,第一次主动找元珩帮忙。 元珩别别扭扭答应她,转头就步履生风离开学馆,径直去找从弟元瑀,元瑀整天跟狱吏、城门卒打交道,扩散消息最快。 等尔朱买题返回崔学馆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墙头。他回少主和尉窈:“赵师父进刺史府了,斛律参军没让我一起进去,我在府衙外头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赵师父出来,我怕学馆关门,只好先回来了。” 实际是府衙外头有几十百姓吵吵嚷嚷,都快和府兵打起来了,他看了半个时辰的热闹。 尉窈揖礼:“辛苦买题夫子了。” “使不得、使不得。”尔朱买题慌忙回礼。 且说刺史府里,赵芷来到后院时,苟主簿也正好把尉骃带过来,四人在亭中围坐,元志的从侄元瑀在旁边捣茶、煎茶,听事学事。 元志先问:“听报信的门吏说,赵将军是为高车人作乱的事过来?” “是。”赵芷把女儿让尔朱买题转述的话一一言说,她见官吏二人都神态平静,寻思莫非对方已经从哪知道了?有夫君在,她懒得动脑筋,轻咳一声。 尉骃立刻明白,给妻子解释:“刺史的另位从侄在崔学馆,刺史应该是知道这事了。” 元志:“昂。” 双方都有接话的,苟主簿赶紧夸赞:“我听说这个主意是尉窈女郎想出来的,愿少年人都能像崔学馆这些学子一样,忧国如家,且敢言敢为。” 尉骃再给妻子解释:“主簿的意思是,学子们想的主意是好,暂时用不上。现在扩散,反而引城中猜疑和恐慌。” 元志…… “昂。” 苟主簿忧愁长叹,转了话题:“赵将军不是外人,不瞒将军,武川镇镇将连来三封信,想借将军为戍主,帮他肃清武川地域的高车叛贼。” 元志大手一挥:“将军放心,我已拒绝。高车人分散而居,想找出哪些是叛贼,跟在平城找那些洛阳匪一样难。” 尉骃端过元瑀递来的茶,品茶,不再接话。 赵芷不同意:“我觉得找洛阳匪难。想找到高车人常聚集的草场,跟在山野找柔然人差不多,只要熟悉他们的生活习惯,一逮一个准。关键在打!高车人熟悉的水草牧场,对初至的官兵来说,是天然的陷阱场,找到高车人却打不过,会让反贼势力更加张狂!” 苟主簿赞成:“如果朝廷军屡战屡败,到时持观望态度的高车人,也会加入反叛的袁纥部落。” 紧接着,他提议:“郡署和县署有不少跟柔然对战过的老兵,可以把他们借往武川、柔玄二镇的南戍营防守。” 增强二镇的南戍营,能稍稍减轻恒州北境的防御压力。 赵芷:“得看朝廷派谁来督军事,如果将军不行,刺史增援二镇的兵,恐怕有去无回。” 旁边的尉骃点头,让人分辨不出他是觉得茶好喝,还是觉得妻子说得对。元志:“将军的意思……是怕朝廷从征南战役里的功臣中,挑一人来督这次的北境军事?” “对,我忧的正是这点。跟萧齐人打,和跟高车人打,是两个……两个……咳。” 尉骃:“极端。” 赵芷接着讲:“萧齐人擅长守城,高车人擅长游击。倘若派来的将军再是个刚……刚……” 尉骃:“刚愎自用。” 赵芷:“刚愎自用的,不结合六镇实际……” 尉骃:“防务。” 赵芷:“以攻打萧齐的方法和高车人战斗,结局只会惨败!” 尉骃把妻子跟前的茶碗端给她,赵芷饮一大口,皱眉,勉强咽下,把碗搁到夫君的食案上。 元志思忖着赵芷的分析,越想越觉得可能即将如此,那样的话,六镇势必大乱,恒州北的百姓必定遭殃,他这个刺史之前的政绩全都废了。 “唉!”他气恼,一拳砸在案上,顿时碗飞茶溅。 元瑀赶紧来收拾,苟主簿示意他来,怕碎瓷扎着这孩子。 对面,赵芷见夫君垂眸看着碗,于是轻声问:“夫君有什么好办法么?” 尉骃:“时间太紧,高车叛乱的消息一来一回,最多半月,朝廷派的督北将军就会到。” 元瑀只能听懂此话表面的意思,尉骃是夫子,最能察觉孩童的不解,就用孩子能听懂的话告诉道:“督北将军一来,北地州、镇的调兵权都会由那位将军说了算。” 尉骃重新和妻子说:“崔学馆学子们的主意,换套说词,或许可以在柔玄镇试试。” 他耐心转头,先给元瑀解释一句“武川镇地域太广”,再继续跟妻子讲:“两方面着手,按你说的,得找个擅对付柔然人的武将,只要找到高车叛贼,先杀!” “另一方面,在柔玄镇布告,归顺朝廷的高车百姓,既可在柔玄耕地服役,也可来恒州为兵,若存反心,过后再降也是死罪。” 苟主簿疑虑:“他们人人有马,如果吓跑了……跑了?对,跑了!哈哈哈嗝!” 对视上刺史的怨念,他赶紧向官长解释:“跑了最好,管他们跑往哪呢,先肃清柔玄镇里的高车反贼,咱们恒州北境的防线就安全了一半!” 元志恍然大悟:“所以耕地服役、来恒州为兵,是骗那些蠢蛋的?” 尉骃:“是。叛贼才成势,短期内一定嚣张,怎会凭三言两语就归顺。他们也犯不上在柔玄镇死拼,跑去武川或怀荒就是了。” 苟主簿激动不已:“如此一来,就算朝廷派来的督北将军战事失利,刺史有抵御高车反贼的功劳在前,朝廷怎么怪罪,都怪不着刺史!可是,能杀到高车人心惊胆寒的……” 赵芷抱拳:“刺史几次帮我,如今刺史有难处,我岂能不帮?” (本章完) 第169章 婢女朝夕 第169章 婢女朝夕 时间紧迫,众人商定好集结人马的时间,因为得和柔玄镇镇将联合兵力,所以今次需元志亲自率兵。 商议完事情,元志想送赵芷,又觉得尉、赵夫妻俩站一起的样子格外刺目,这时狱吏扈跋碎步踮跑地过来。“禀刺史,有个菜农十分可疑,在衙门口过往三次了,货筐里的菜始终不见少,我怀疑这菜农是洛阳匪之一。” 元志嫉妒的火气得以发泄:“立即抓捕!” 赵芷顾不上管洛阳匪的事,她从州府侧门离开,去往崔学馆。 月色把学馆外面的道路照得仿佛白霜铺地。 尉窈得知阿母要出征,担忧无比,她懊恼自己什么都帮不上,只能紧紧搂着阿母嘟念不停。 “我以为我长大能帮上阿父阿母了,可是我白长了,还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以前我嫌自己学习不够好,可那时咱家人整天都呆在一起呀。现在不是我离开家,就是阿母离开家,连阿父也不能回家了。阿母,是不是因为我太要强,才把原来的生活都改变了。” “阿母,如果我念书平平常常,你和阿父会嫌我吗?” 赵芷始终轻抚女儿的背脊,根本没疑心话里的奇奇怪怪,还随着女儿假设的话语安慰:“你是我们的女儿,你小时候话都不会说,我们都不嫌,现在咋会嫌你呢?” 尉窈破愁为笑。 赵芷继续哄女儿:“如果你念书平常,我和你阿父便陪你过平常的生活。你要强,咱们一家就一起要强。” “你阿父从有书可读,到现在从没偷过一天懒,每天不是诵书就是写文章。我也没偷过一天懒,从不放下武艺,劈柴时我练斧,提水桶我练力。但我们不是为了争什么,只为了你想过怎样的日子,都可以放心选!” “窈儿,你记着,一家人没有谁连累谁,你阿父和我永远会帮着你,顺着你。不管你理想远大,或是没有理想,哈哈。” 尉窈再次把泪脸深深埋进阿母的怀里,是的,其实她早该知道,前世没察觉阿父擅谋,不知阿母有带兵之才,源于她自身早早陷入情爱。那时父母不敢表现出强悍,是为了让平庸的她及早认识到不可能和奚骄有结果! 次日,元志率骑军浩浩荡荡出城,往柔玄镇进发。赵芷被任命为长史,有调动恒州兵马之权。之前教尉窈骑射的兰射师,及乌洛兰族的百余老兵,全都被征调在这次的队伍里,并且编入赵芷的亲兵营。 时间一晃而过,八月十日,小学馆的月联考正常进行。 十一休沐。 尉窈和尔朱容都老实呆在崔学馆里。 巳正的时候,馆婢朝夕来到亭形院,她脚步疾快,径直走至犄角处的那间“亭尖屋”呼唤:“尉女郎,你的同门尉茂有信给你。” 两名馆婢闻声一起过来。 一个说:“怎么是你?你不是被调去房了么?” 另个说:“房都呆不得了吧,听说明天有奴婢要遣回清河郡,朝夕,就有你吧?” 朝夕不睬对方的嘲讽,只解释来意:“房管事让我给馆门周围的绿植浇水,我正好看见尉女郎的同门找她,顺手接了这趟差事。”“把信给我吧。” 朝夕状似着急,提高了声音:“尉女郎的同门还在馆外等回信。” 尉窈这才听清婢女的争执,从元静容屋里出来。“我的信?” 朝夕绕过两名婢女,双手捧着木盒递上前。“是。那位郎君说他姓尉名茂。” 尉窈记得朝夕,不过她接过木盒立即回屋,没有多打量对方。 亭形院的两名婢女把朝夕拽出院,到了外面才稍微放开声量斥责:“咱们在馆里一向各行其责,跑腿送信是守门奴婢的事,你要是再来亭形院,我就告诉沈管事,当心回清河的命都没有!” 沈管事是现在亭形院的女管事。 再说尉窈,打开木盒后,果然如她猜想,是高小娘子和景同门的信,他们现在朔州的树颓水防戍营,盒子里另有高小娘子绣的布囊与手帕,还有许多漂亮的河石,河石是欢弟送她的礼物。 尉窈赶紧写回信,把这段时间整理的笔记装好,刚出来亭形院,就看见等在道边的朝夕。 此婢女眼睛明显哭肿,紧跟着尉窈,快速讲述:“女郎是聪慧人,一定看出婢子有事说。女郎还记得之前的崔翁崔管事么?婢子其实是崔管事收养的孤女,翁在亭形院做管事时,吩咐婢子一定要多多照看女郎,翁去世前,话都快说不出了,唯一念叨出声的就是女郎父亲的名字。” 尉窈停步斥问:“你从何处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尉夫子几次来找崔翁借书,所以婢子知道。” “世间重名者不知多少,你为何肯定崔管事念叨的是我父亲?” 可是朝夕不回尉窈的斥问,她看见有馆奴冲着她过来了,立即更加快地说完她的目的:“东四坊有个被封的秉芳肆,其实是买卖各种消息的地方。翁一直从秉芳查一个人的消息,什么样关系的人,才值得一直寻找?女郎回去问问尉夫子,数年借书的情分他一点儿也不感激吗?翁临死前被病折磨那么久,尉夫子竟一次也不来,他身为夫子,冷血至此,不怕天打雷……呜、呜——” 几个馆奴把朝夕的嘴巴堵住,捆绑。 为首的向尉窈歉意一句“此婢女有疯病,女郎不要听她胡言乱语”,而后挥手,把朝夕带走。 尉窈没回头,很快消失在朝夕泪蒙蒙的视线里。 朝夕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但她不后悔今日的冲动! 她始终认为,要不是尉骃气着了翁,翁不至于被一场风寒就夺走性命,那时如果尉骃来探望翁,哪怕来一次,说不定翁就熬过去了。不管尉骃欠翁什么,一定欠着大的因果,哪能想断就断!尉骃不想纠缠,那就让他的女儿来接这份因果! 尉窈看见尉茂了,不等她招手,尉茂跑进馆门。“你别出来,我知道洛阳匪的事了。” 二人到一旁的树下说话,尉茂不满地提意见:“下次我再来,你好歹带壶水给我。” (本章完) 第170章 叛军首领在柔玄 第170章 叛军首领在柔玄 “知道渴下次自己带。”尉窈小声怼回去。 尉茂不恼反喜:“阿窈。” 又来了!尉窈赶紧把信和诗经笔记给对方:“这些都是我给高女郎和景同门的,有劳茂同门了。”求人办事得有好态度,她的脸也是说变就变,笑着揖礼。 哪知这厮不接,装模作样打量四周,视线里每次将要扫到她,就从她头顶、脚下绕过。 不帮算了,尉窈转身就走。 “阿窈、阿窈、阿窈、阿——” 尉窈掉头回来,太生气了,使劲往尉茂腿肚子上踢:“喊什么、你喊什么!” 尉茂不躲不避任她踢,踢几下后气氛变得怪异又难言。尉窈不愿和对方闹了,冷着脸说:“我得温习功课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尉茂把笔记从她手里拽走,眼睛始终看着她的脸。 尉窈往后退一步。 尉茂紧跟着她迈上一步,从她另只手里拽信的时候,他借着力道把信戳到他心口位置,低声说:“你就是往我心口踹,我也甘愿。”而后,他从布囊里拿出个石榴,硬塞她手里。“好了,小气窈,我走了。” 尉窈目送对方出馆,然后匆忙返回亭形院,她没空担心尉茂在感情里是不是越陷越深,也不乱寻思馆婢朝夕的疯言疯语,回来屋舍,尉窈立即坐到书案前专心背书。 诗经的十五《国风》只剩最后的《郐风》、《曹风》和《豳风》,学得越多,越得时时温习,不然前边的内容会接连生疏。 “实劳我心……前句为瞻望弗及,后句为仲氏任只,出自《邶风》篇,诗名《燕燕》……诗序为《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序注为庄姜无子……” 尉窈背诵的方法还是抽竹签,按照签上的截句先背出前句、后句,再背截句所在的章句,再背整首诗,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讲解历史背景、以及有相同语句出处的典籍。 次日,州府地牢。 假扮菜农的洛阳匪终于熬不住酷刑,招出他们一共来恒州二十三人,每晚寻找有船的地方躲,他们所有人都擅游水和憋气,这便是巡逻兵晚上搜不到他们的原因。 狱吏扈跋走出刑室,熬罪犯的同时也是熬自身,他累得几乎走不了路,便由狱令史管贤把口供拿去廨舍给主簿。 主簿正把岛夷无根的志怪传,与各学馆馆长、夫子的笔迹进行核对,得知洛阳匪招了,边看口供边问:“不是一直不开口么?没把人打死吧?” 管贤:“主簿还是别问了,我验尸这么多年,都受不了扈郎君的审讯手段。唉,我还是说吧,主簿你知道么……” “我不想知道!我只问犯人死没死?” “没死。” 苟主簿扬扬下巴。 快滚! 跟多嘴的狱令史说几句话,苟主簿就相当于休息了,现在洛阳匪的案子有了进展,岛夷无根的志怪传出自谁手,却重新陷入迷局。 志怪传里不少字,确实与尉真远的字一模一样,但尉真远又不是傻子,怎会把自己的写字特点全展现在志怪传里,这不等着被捉么? 罢了,先缉捕洛阳匪要紧。 从这夜开始,刺史府联合郡署、县署的兵力,并组织渔民一起沿城中河搜查商船、渔船,在渔网、鱼叉、弓箭、石块的辅助下,官府活捉了三名洛阳匪,射杀两人。 八月十五晚,斛律参军带领府兵突击搜查池杨巷,主簿真是神机妙算,还真有洛阳匪藏匿在尉窈家,且有四个!可惜此四人全顽固抵抗,最终被射成了刺猬。 这一夜,柔玄镇的东北方向,一顶顶穹庐在草原中支起。这片草原广阔无边,一条条蜿蜒河流在某处聚成泊,然后冲刷出新的河道,再淌向星辰与大地的交接。 露宿在此的高车部落是六氏中的袁纥氏,正是这次反叛朝廷的最大部落,首领名树者,此刻他与几个族人围坐在主帐前,树者仰望天空不停飞过的夜鹰,说道:“我们敕勒人,本该如鹰,想飞去哪里就飞哪里。” “首领说得对!我们是鹰,不是鲜卑人的犬!” “一年有四季,元魏全在打仗,他们缺吃的,让我们奉献马和羊,他们缺送命的,让我们去冲锋,在那些权贵的眼里,我们连六镇的罪户都不如!”“他们从来不在乎我们的命!树者,答应那些部落吧,我们都会辅助你,联合更多的部落一起反魏,只要不离开草原,我们就不怕鲜卑人!” 树者站起,他身材异常高壮,但见他跨步、向天撑弓,瞄着盘旋的夜鹰道:“若我能一箭射鹰翅,就证明天助我袁纥氏!” 旷野里,一阵一阵的风带着河流的湿意,此刻一朵云又掩盖着月色,这种情况下即使鹰飞得低,想射中翅膀也不容易。 就在箭离弦的一霎那,大动微动。 树者心惊,斜上天空的箭歪了,没有射中夜鹰。 但这时候谁都顾不上此箭失利的不吉,族人纷纷找寻自己的马匹,相互呼啸,传递危险讯号。 视线尽头的草野先是颜色浓重,然后“草顶”开始升高,随着清晰的马蹄声,可怕的数百铁骑显现在袁纥族人恐惧的眼睛里。 “杀——” “诛叛贼——” “杀”声如雷,向着一顶顶毡帐滚滚而来! 赵芷一马当先。 抽箭、拉弦、射! 只要被她定为目标,不管人还是马,必中要害。 兰射师紧随其后,正因如此,每次她要引弓待发的,全提前一步丧命于长史的箭下,她情不自禁感慨:“我的神!” 骑上马的高车叛贼不畏死地迎战而来。他们擅甩绳索套颈,无论人首还是马首! 赵芷当先加速,呐喊:“冲击——” 惊涛骇浪的应和声响彻地平线:“冲击!冲击!冲击——” 在夜鹰的眼里,两条粗粗的黑线迅速靠近! 迎面而撞! 交叉! 回马! 一时间箭如密芒!绳索如毒蛇吐信! 赵芷的箭囊空了,以弓为武器,抡得四方八面全是乌影,“砰”一声,又“砰”一声,最多五息里,有两名高车人的脑袋被弓打得稀巴烂,白的、红的、黑的乱飞。 “杀了她、快、快挡住她!” “当心、她的弓是铁……” 砰! 一语未完,又一高车人的脑袋直接被打没了。 十几族人护在袁纥树者的周围,正计算着战局有无胜的可能,这时他们还没看见赵芷。 赵芷也还看不到层层毡帐的最后方,有个稍大的主帐,今晚是她来柔玄镇的第一场战斗,很快,她会捞到最大的肥羊! 风起云涌,似在捏算天机。 豳( bin)风:豳是古国名。 敕勒:高车族在汉代被称为“丁零(或丁灵)”,南北朝时期有高车、敕勒之称,北方的鲜卑、柔然人称高车族为“敕勒”,北方的汉人称其为“高车”,南朝的汉人仍称其为“丁零”。【解释摘自《魏晋南北朝史》】 (本章完) 第171章 僧芝的恨 第171章 僧芝的恨 嗖嗖嗖嗖嗖—— 好几个擅套绳索的高车人全视赵芷为大敌,围追堵截,随一声哨音,铺天盖地的绳套甩向赵芷! 此势危急! 她的亲兵被其余高车人纠缠,呼声四起:“长史当心——” “救长史——” 赵芷不得已只能舍弓。铁弓被套走甩飞的霎那,她仍驱坐骑加速奔跑,过程中,她抱马颈歪下,躲过冲着她头顶箍索而下的一个绳套。 她双脚落地各点地一次,从马身的另侧重新翻上马背。赵芷散乱的长发与飘扬的马鬃重叠,蹄速更疾,刨如幻影。 马通人性,知道必须带着主将冲出这个到处是绳索的包围圈! 又一声哨音。 又一轮绳索卷天裹风! “呜——戾——”赵芷的坐骑被套中了,随着嘶鸣惨叫,此匹战马的生命结束在这场战斗里。它的颈直接折断,四蹄朝天重重砸地。 赵芷在崩溅起来的泥嚣里冲出、蹦起! 她一肘将一高车人从马背砸下,没乘对方的马,而是速度更快滚倒,在杂乱的惊呼声中,赵芷又仰于另一敌骑的马腹下,她奋力而踢,立时把此马的软腹踢破。 “这是个疯子!” 目睹这幕的高车人惊恐欲呕! 赵芷像个血人,揪着马肠子跑出,又勒住个倒霉的高车人拖行。 “呼——” 以尸为盾! 她在砸死第三个敌人后,夺回自己的铁弓,并抢了对方的马,终于冲出绳索包围。可是此马烈,不让她骑,赵芷怒喊着,五指如刀,从马眼眶里穿过。 不服驯就死! 兰射师赶过来了,浑身也被鲜血浇透。“骑我的马!” 赵芷回声“好”,上马后开始解救周围的亲兵,凡被她铁弓打到的高车人,不死也落个重伤。 “寻找主帐!”赵芷不忘目的,当先朝毡帐后方骑去,军令如重石激水迅速扩散,一骑骑鲜卑兵马呈扇形跟随,冲往毡帐最密集处。 高车人有个良好的生活习惯,但是在战斗来临时,却成为致命缺点!此习惯便是他们会对自家的马匹做标识,哪怕跟前有马,若不属于自家之畜,高车人也绝不乘骑。 所以战斗防线都打到毡帐区了,仍有不少高车人在胡乱奔跑,他们用口哨声呼唤自家的马匹时,也引来鲜卑兵的刀箭。 赵芷与一敌骑正面冲撞,两骑就要撞到一起时,她蹬上马背借力飞跃! 捣拳! 扑—— 敌人直直从马背跌落。 赵芷眼观六路,刚才就发现毡帐中躲着的一个高车老者,她全身是血,在这老者的眼里,走进毡帐的她如鬼如煞。 “你们首领叫什么?主帐在哪里?” 老者摇头。 赵芷抡弓,毡帐里血肉飞溅。 总有胆怯畏死的,给魏军的先锋队伍指了主帐方向,说出了首领“袁纥树者”的名字。 “袁纥树者。”赵芷念着这个名字,当即下令,所有尚余体力的勇士随她追逐逃跑的树者,其余人剿灭所有的高车叛贼。一名武吏问:“投降的人如何发落?” “只留畜,不留人!” 赵芷带着亲信往北追,袁纥树者的犹豫让他逃跑的太晚,掩护他的亲信妄图制造纷乱蹄迹,可是赵芷总能排除干扰,紧紧咬在袁纥树者的后方。 直到双方的马都跑不动了,开始拼体力。 最后,袁纥树者累倒在一口小水泊边,他看着步步走近的赵芷和几名鲜卑兵,已经认命,唯请求:“让我喝口水,让我最后喝口水。” 赵芷漠然,弯弓拉弦。 “赵长史之箭,从无虚发!”这场战役后,柔玄镇的镇兵提起赵芷皆如此称赞。 在尉窈前世,袁纥树者先是兵败逃去了柔然,而后重新降魏。这一世,此人被枭首,连带反叛的另几名袁纥氏的人头,一起送往洛阳。 与此同时,朝廷任命的征北将军宇文福,率军出了洛阳境,往北进发讨伐反叛的高车部落。当这只军队进入并州中部时,赵芷和元刺史都回到了平城。 刺史府门口不再堵着百姓,洛阳匪的案件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元纯陀总共派来二十三名武士,死掉一半多,地牢里羁押着六个。元志回城的当晚,再次开展全城大搜捕,几乎可断定,剩下的武士应该不在平城了。 苟主簿猜得没错。 逃出平城的武士再也不敢停留恒州,他们马不停蹄回洛阳复命。 真宝尼寺。 等僧芝得知兄长一家在平城郊外失踪的噩耗,已是叶落深秋时。“失踪?我兄长是武始伯,我长嫂是皇甫氏贵女,他们来京得带多少人马!这么多人就算主动躲,也难做到完全隐没行踪,岂会同时出了平城就不见了?” 元纯陀很同情僧芝,尽管她也愤怒,派出那么多武士几乎都死在平城,她仍劝说道:“你千万不要去平城,旧都的宗室勋臣多是粗鄙武人,他们胆大妄为,根本不管律法!” 僧芝默默流泪。 又有树叶从她们头顶飘落,僧芝伸出手,落叶从她手旁边落地,被风吹着翻滚,一直到墙根。 僧芝愈加悲伤地诉说:“我哪有本事报仇,我是在遗憾,我在后悔。其实我早有不好预感,好几次我不是梦见兄长一家躺在河水中,就是梦见他们浑身是血。我盼着我预感得不灵,结果啊……他们不在了,超度他们的经文都没人帮他们诵。夫人,你说我帮过那么多人超度,为什么帮不了自己的兄嫂和侄女呢?是佛在罚我吗?” 元纯陀边听边拭泪,对方的话里字字泣血,听完真是太难过了。“佛不会罚你,佛只会罚那些罪孽深重的歹人!僧芝,我会继续帮你的,这样吧,我去找我长兄,看他有没有主意。” “夫人的长兄,任城王?” 元纯陀点头。 等元纯陀离开尼寺,僧芝坐回佛堂。 她垂首看着经文,眼中、心里皆无经文,只有恨不能噬人嚼骨的仇恨! “真是白白浪费我时间!元纯陀,你个蠢妇!我还需要你告诉我兄长一家遭灾蒙难?我要的是凶手,我要的是谁这么大胆,敢害朝廷授爵的世族!结果你竟跟我说,说我兄长一家被害可能跟一家姓尉的荫庇户有关?” “呵——呵——”僧芝被愤懑憋得险些上不来气! (本章完) 第172章 满脑子女尼 第172章 满脑子女尼 而后,她望着供养的佛像,就这么与佛目对视,时间的流逝,只能从她背后透进窗的光线来感知。 天由清白到昏暗。 光由黑暗再黎明。 敞开屋门,僧芝又是面目慈和的老尼,她认真清扫着院里的落叶,年轻的女尼林音听见动静,赶紧从厢房出来,认错:“法师,我起晚了。” 僧芝:“是我有心事,起早了。” 林音不敢在僧芝跟前扫地,轻轻把落叶搓成堆,见法师仍一副踌躇的样子,就问:“法师有何心事,弟子可能为法师解忧?” “昨夜佛祖托梦……” “啊?!”林音震惊而崇拜。 “梦里,佛祖告诉我,我侄女还活着,并为我指引了寻找她的方向。待诵完早课,你跟妙光陪我去接侄女。” 僧芝看似肃静,内心已癫狂! 她筹划了多年,欲将侄女送进宫的事,绝不会放弃!不然她大半生精研佛法,日日夜夜煎熬佛堂的寂冷尽成为一场笑话! 既然兄长一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她就去奴隶集市“接”一个侄女!十岁妙龄的少女,长相一年一变,谁敢说佛祖为她指引的少女,是假的胡乌屋? 若是谁敢站出来指证,那谁就是害胡家的凶手! 真宝尼寺是僧芝舍宅所立,位于洛水北岸的中甘里,最近的奴隶集市在洛水南岸的四通市。僧芝带着二徒过浮桥,穿行鱼鳖市的时候,与才返回洛阳的宗隐擦肩而过。 宗隐正给鱼商递钱,忍不住“呵呵”出声。 鱼商是个好打听事的,问:“小郎笑什么,说出来让我也笑笑。” 宗隐:“我笑我出门远行,想着穷家富路,就带了好几串钱,结果……叮叮咣当几千里,还是得回家门口才能出去。” “嗯,我也听说京畿外不使钱易货。郎君这么小就出远门了,去的哪啊?” 宗隐:“旧都平城。” 少年提着两尾鱼过浮桥,回家,还没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弟弟妹妹打闹的笑声、叫声。宗隐家算是小富了,但是洛阳寸土寸金,一家人只能挤在一个庭院里。 远游之前,宗隐挺讨厌弟弟妹妹的,嫌他们整天吵得耳朵疼,可是从今天起,他得讨好几个小家伙,让弟弟妹妹帮着他说话,求父母答应他娶一位平城女郎。 当然了,娶了尉女郎后,他可不舍得让她也挤在此。 宗家最小的孩子宗搴突然大喊:“阿母快来看,我兄长在院门口傻笑哩。” 宗隐家所在的位置径直向北,便是宣阳城门。 宣阳门再径直向北,正冲皇宫的太极殿。 今日早朝散得早,任城王元澄出来殿门,脚步加快下台阶,装着听不见彭城王元勰的呼唤。 幸好中黄门刘腾出殿,召彭城王重新进殿,任城王这才长呼一口气。元澄、元勰都是宗王,谈不上谁怕谁,何况论辈分,元澄还是元勰的叔辈。元澄之所以躲着对方,是刚才在太极殿,他把彭城王要奏请的事情抢着呈报了。 “唉。”走出皇宫,元澄仰天长叹。谁敢信啊,他差点被一不相识的老尼牵连!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昨天下午五妹纯陀找他告状,告的是恒州刺史元志勾结当地权贵,谋害武始伯一家,现在胡国珍一家及百余仆从护卫,全部死无尸、活无证! 这种耸人听闻的惨事,元澄多少年都没听过了,他先问五妹是听谁说的?元纯陀就把真宝尼寺的僧芝如何恳求她,然后她派武士去恒州的前后始末都详细讲述。 当时元澄问了一句:“僧芝?这法师之名,我似在哪听过?” 元纯陀估摸着回:“在平城吧。僧芝法师精通佛法,在平城时,还去过冯太师家走动呢。” 陛下一向鼓励世族迁来洛阳,胡家半道被害,当然得重视、得查!元澄答应了五妹,尽快向陛下呈报这件疑案。 就在今早,等待进太极殿的时候,元澄看见了彭城王,稀奇道:“你不驻守樊城了?何时回来的?” “前天回来的,在家歇了一天。” “你呀,歇就好好歇。”说着,他朝对方的笏板扬一下下巴,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奏言。 “哦。”彭城王一笑,小声道:“好容易歇一天,昨天我就去城南转了转,听到百姓不少抱怨啊。城南里坊还没规划好,竟有朝官、僧尼趁这种时机强买强卖,甚至霸占民宅改为佛寺。” 元澄先怒声应句“太过分了”,然后挑挑眉头,被对方笏板上颇醒目的“僧芝”二字吸住了目光,问:“还有女尼?” “对,一名叫‘僧芝’的女尼!就是她强买左邻右舍的宅院,打通后建了一所真宝尼寺。你要是最近跟女尼有来往,听我一声劝,离她们远些,很快,神部曹也要参女尼。” “为什么?”元澄眼珠子快要瞪出二里地。因为神部曹很少参人,但是一参一死! 这次彭城王附耳元澄,告诉道:“神部曹参的女尼之事,跟冯熙太师有关,冯熙在世时,曾有女尼去他府上走动,具体的不能跟你详说,反正跟诅咒巫术脱不了干系。切记啊,近期远离女尼。” 元澄冷汗涔涔,进入太极殿,心思游走,他这段时间总被陛下揪小辫子训斥,不会是受五妹牵连吧?因为五妹常与女尼来往。 怕什么来什么,走神状态的元澄被陛下点名:“有无政事上奏?” 元澄满脑子就剩下“女尼”了,立即回:“有正事,城南有一女尼……” 就这样,任城王为了之后撇清和僧芝有牵连,把彭城王要上奏的事抢先说了,至于武始伯一家的冤情,他一字没敢提。 奴隶集市,僧芝买下了一名少女。在挑选与侄女面容相似的过程里,僧芝才恍然一件事,就是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侄女的长相。 她带着“胡乌屋”匆匆返回真宝尼寺,浑不知尼寺即将不保。 实际上,宗王、勋臣、僧尼势力间的奸狡相斗,在洛阳这座大城里,每天都在发生。这里的风云诡谲,比平城要可怕许多! 九月十九。 真宝尼寺被查,僧芝被缉入洛阳县署大牢等待审讯。 这时候,平城所有的小学馆已经放了秋假,大大小小的蹴鞠比赛开始了。 (本章完) 第173章 同门之谊,如水长流 第173章 同门之谊,如水长流 东城最大的空地在有梅园林,这里被栅栏分成十余比试场,尉学馆占了其一,尉学馆的对手是州学馆,尉窈正在参加第一项比试“急踢”与“停鞠”。 踢法为两人配合,与尉窈配合的队友是尉菩提。尉窈的任务是双脚尖轮换急踢几组规定动作,球的高度要做到及膝、及腰、过肩接球、过头顶接球四项,四项的顺序没有规定,只要做完这四项,她要立即把球踢给尉菩提。 尉菩提接球的方向和远近距离没有规定,但是只能用足尖接,接住以后,允许他倒换一次动作,仍得足尖接住球,此次要求鞠球停稳在足尖上十息数。 和尉窈二人斗赛的州学馆学子,一个叫于宝映,另个叫封迥。 双方的支持者在栅栏外嘶吼,形成了另种对战。 “尉窈、尉窈——领先遥遥!菩提、菩提——平城无敌!” “宝映、宝映——必赢必赢!封迥、封迥——恒州独勇!” 尉骃、赵芷夫妻俩也在人群里,跟上周围的呼喊,为女儿鼓劲喝彩。 随着怒浪声势的尖叫喧嚷,尉窈先完成了急踢。 尉菩提接住了球。 蹴鞠就得卖弄技巧,他没有倒换脚,右脚尖接住球后,左脚当即牢牢抓地,凭借身体姿态的变换,令右脚脚尖将球控制住。 场外人山人海的数数声淹没裁判的声音。 “一、二、三、四……” 于宝映在这时完成了“急踢”的全套动作,传球给封迥,封迥也是没倒换脚,以一种更难的姿势接稳了球。 同样的,支持州学馆的数数声鼎沸如潮! “一、二、三……” 可惜全场突然暴喊“嗷”声,宣布了尉学馆的胜出。封迥仍完成十息“停鞠”,双方揖礼,离场。 尉窈朝阿父阿母跑来,高兴着问:“阿父、阿母,我踢得好不好?” “当然好!最好!”赵芷觉得简单的夸赞根本表述不出她喜欢女儿之情,她把尉窈背起,挤出人群旋转。 “啊——”尉窈叫着,像飞鸟一样舒展双手,望着湛湛天色,洁白云丝。 紧接着,母女俩的欢快,被尉骃一句话逗岔了气。“窈儿下来,该我了。” 场地里第二项比试开始。 赵芷护着夫君、女儿重新挤进去,给尉窈的同门振臂叫好。 第二项叫“后勾传球”。 双方队员各五人组队,规则是五人围成圈,接球、传球只能用脚后跟,接球顺序无规定,一旦球落地、使用别的方式接球,或者出现颠球动作,都算输。 曲融参加了此项。 “曲融、曲融——蹴博从容!”当周围响起为曲融鼓劲的口号时,尉窈浅浅一笑,没有跟着呼喊。 随着学业进步、见识增长,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自身强大,才配说“宽容”二字。她非特意宽容对方,而是不愿在这种人身上耗时间报复,只要曲融不再惹她,等她明年彻底进崔学馆修学,从此就连“认识”二字也谈不上了。 第三项比赛开始。尉茂、武继参加的都是这项……连骑击鞠。 比赛方式也是多人组队,双方队员各十人,比赛时长为半个时辰。 “连骑击鞠”使用的鞠球特殊,非皮革所制,而是木制的镂空球。规则是每人乘马,用偃月形状的木杖击打、抢夺木球,每把球击入对方的球门,在基础“十”的数字上加一个数,误进己方球门,则在基础“十”的数字上减双数。 待半个时辰过后,哪队人马的记数多,谁就赢。 这种击鞠比赛不仅人勇,马更得猛,所以上场的都是家中有良马的权贵子弟。 尉茂这厮还没上马时就在人群里找尉窈,总算让他瞧见了,他意气风发跃上马背,昂首挺胸目光冷峻。 对手队伍的学子里,尉窈认识的不少,她一一给父母指:“元恭、元天穆,他二人都参加过五月的大狩猎。那人叫周泰,是我一位同门的好友。还有那边那个,他叫元湛,元湛的兄长元凝也在崔学馆读书。” 来看周泰比赛的奚骄好容易挤到尉窈后边,就听见自己连个名字都不配有,气地转头又挤出来,把伙伴元子直搞得莫名其妙! 他二人也有比赛,是在明天西城的修广园林。 再说尉窈,话音才落,一旁的人堆里有女郎被挤倒,有人推搡、有人相扶,尉窈打量一眼,看清被挤倒的是第一项比试里的对手于宝映女郎。 于宝映非但没恼,还“哈哈”笑着,不叫身旁仆役追究是谁挤的她,随着场中比赛开始,于宝映“嗷嗷”尖叫,无论周围人群给哪方队员鼓劲,她都激动跟着喊。 欢悦的气氛彼此相染,尉窈抛却了拘束,也把嗓门放到最大,为尉学馆的同门奋力而呼。 “尉茂、尉茂——蹴者之傲!” “武继、武继——赛场无敌!” “尉简、尉简——专踢敌脸!” 热热闹闹的蹴鞠赛在午时前结束,尉窈嗓子哑得快说不出话了,合计成绩,尉学馆赢了,她跑上场,和同门一起抛鞠球欢呼。 可是球落下时,尉茂眼疾手快,把她的鞠球接走,还出主意:“诸位同门,咱们交换鞠球,愿同门之谊如水常流!”说完,他把他自己的硬塞给尉窈。 同门全欣悦赞成,开始交换。 这种时候,尉窈只好也咧着嘴高兴,不然能怎么办?而且还得和其余同门一样兴奋齐呼:“愿同门之谊,如水常流!” 比赛结束,伙伴们各回各家。尉茂叫住尉窈和武继,告诉道:“步延桢出了点事,他家里要给他说亲事,他便离家出走想去洛阳。” 武继:“完了,听你这么说,就知道跟我一样,肯定被逮回来了。” “嗯,你们一样,出门都不知道先办通行路引。”尉茂继续说:“他家里怕他再跑,连学馆都不让他去了,步延桢托人给我送了封信,问我知不知道去洛阳走什么路最近、得走多久?” 尉窈摇下头:“这事难办了。咱们帮他是错,不帮也是错。” “咱们”二字令尉茂心里暖烘烘的,他说道:“我的想法是,以步延桢同门的身份去看他,明年我肯定去洛阳,看步家愿不愿推迟提亲之事,允许延桢随我游历一趟再说。这样既全了咱们和步延桢交往一场的情谊,不让他家长辈难堪,到了洛阳后,有我在场,也不会让蓁同门为难。” 武继撅着嘴,感叹:“唉,我猜着你明年就得离开平城,果然。都走吧,都走吧,窈同门也走吧,我只盼别只剩下我和曲融就行。” (本章完) 第174章 尉茂梦尉茂 第174章 尉茂梦尉茂 议完步延桢的事情,尉窈和二位同门道别,她跟阿父阿母继续在园林中散步,先去了园林深处的杂果园欣赏,这里栽种着桃、李、枣和石榴树,各种禽鸟皆不怕人,或在枝头“啾啾”歌唱,或在浅草里啄虫觅食。 一家人在园里的食肆吃过午饭,然后租钓具,在林池边惬意垂钓。 尉窈总钓不着鱼,就捏饵扬洒,引白雁栖落于蒲莲,青凫围聚她手边夺食。 快乐时光随夕阳西下,散落成粼粼波光,将一天的欢悦心情彻底填满。 白天尉窈尽情玩耍,夜晚专心功课,如今诗经的《风》部分全学完了,等秋假结束,马上就会迎来新学令的首次年考。 年考区别于普通联考,成绩优异的试卷,会被州府呈报给洛阳的皇宗学。皇宗学是大魏唯一的宗室学馆,也是博闻名儒会聚之地,她想在洛阳扬名,通过皇宗学向外赞扬,比别的方式都要名正言顺。 可是每个州都有九名学子的试卷被送进皇宗学,以她的出身,想被经义博士重视,愿意阅览她的答题,那她必须考到恒州的首名! 主屋里,尉骃偷闲一天,也得在夜里延长抄书,把游玩的时间补回来。尽管要抄的文章很多,当妻子闷了和他说话时,尉骃都会把笔放下,哄妻子有笑模样了再重新写字。 赵芷问:“巷子西头有户姓褒的,夫君知道么?” 尉骃:“知道,后搬来的。” “那家妇人想向咱们窈儿说亲呢,我骂她做梦,一家十口人加起来不认识十个字!她还有脸和我吵呢,说咱家前段时间死过匪人,宅子里沾了凶气,也就她家儿郎多,能压得住。” “岂有此理!照她的说法,她家该搬去州大牢边上住,不,搬去乱葬岗住!” 赵芷抿嘴笑:“我就是不如你反应快。” “书不能白念。” “下次她再这么说,我就照你的话骂她。夫君,咱们要是在洛阳买个和现在一样大小的院子,得多少钱?” 尉骃:“我在刺史府的时候问过苟主簿,他说洛阳的地价每月都涨,城南的地最贱,城南有洛水和伊水,造成南岸地势低,易涝,不好居住。洛水北岸就好多了,目前空地很大,他劝咱们要是想迁去洛阳,就尽早去,一定要在北岸买地。按他的估算,在城南洛水北岸买个咱家一样大小的宅院,怎么也得两万钱以上。” 夫妻俩打开这段时间积攒的财物,几个大箱里的五色缣,是赵芷斩杀袁纥树者的赏赐,松烟墨全是尉骃写志怪传挣的,普通的墨是这些年抄书攒下来的,另有杀掉洛阳匪得的金饼和铜钱。 赵芷:“应该够搬家了吧?”搬家可不只是在洛阳买宅院,还得算上从平城到洛阳的路途销,而且到了洛阳后,尉骃怎么都得置办礼物去拜见尉彝。 尉骃点头,宽慰妻子:“肯定够了。” 赵芷想起一事,兴奋道:“我听说住在洛水边的人可以捕鱼卖鱼,到时我制个筏子,再编个网,就可以每天吃鱼了!” 尉骃想,洛阳成为都城这么些年,靠近生活区的水岸一定早被有权有势的占了,不过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现在没必要打击妻子,他也高兴不已,还提议:“对,那时咱们一天换一种吃法,吃腻了清炖的就烤鱼吃。” 赵芷被说饿了,继续想象:“对,我每天都泡好胡椒水预备着!” 尉骃肚子也叫唤:“再加上蒜!” “鱼和羊肉一起炖,怎么样?” “鲜哪!” 快夜半了,厢房里的尉窈突然耸耸鼻子,怎么回事啊,谁家那么缺德大晚上炖肉? “嘻——”就几步路,尉窈都跑进灶屋,可见多欢快了。 今晚尉茂也很欢快,他从回家后不管走哪都抱着鞠球,丝毫不嫌上面滚着很多泥土。入睡前,他仰躺着转动鞠球,正转、反转、正转、反转,念叨着她的名字:“尉窈,阿窈,窈窈,窈儿,嘿——尉窈,阿窈……”直到鞠球轻轻落在被褥上,陷入梦乡。 梦境里,尉茂提烛而行,四周很暗,他感觉走了很久才认出这条路是去学馆的。他就这么提心吊胆照一步路走一步,终于看到了学馆的大门,天仍无亮色,学舍里只坐着尉窈。 她就那么坐着,任由书简摊在书案上。 “尉窈,你怎么了?”尉茂这才察觉自己发不出声音,不过他没着急,因为隐有感觉,正在经历的是一场梦。 还真是!另个“他”进来学舍,冷着张臭脸跟尉窈说:“以后点个烛,不然跟鬼似的坐这吓人。” 尉窈回句“是”,摸到烛灯,拿火石敲击。 臭脸“他”立即不满:“小点声!” 尉茂火气涌上来,冲梦里的“他”踢过去,结果别说他的脚,连他整个人都从“臭脸怪”身上虚影横穿。 果然是梦! 他周围景色大变,虽然还黑乌乌的,但不远的地方,能看见高耸的城墙影。 比平城的城墙宏伟许多! 忽然,城门里驰出一骑,后面有个满头首饰的女郎在追,边追边喊:“尉茂!你要敢走,以后就别回洛阳!” 尉茂很难描述现在又惊又奇的心情,女郎一直奔跑着,追赶“骑马尉茂”,他则提着烛跟上去追女郎。 她是尉窈吗? 不对,比尉窈高多了。 也不一定不对,“骑马尉茂”的身影也比他高大太多。 难道……他梦见了多年以后的自己和尉窈? 可是梦境里太黑了,“骑马尉茂”很快消失,一次都没回过头。尉茂提着烛灯来到哭泣的女郎跟前,绕着她越来越着急:你倒是抬抬头啊,我想看你是不是尉窈? 女郎抬头,把尉茂吓醒! 对方没有脸! 像个大鸭蛋,而且上面还扭曲着好多粗线一样的伤疤! 醒后的尉茂目光往旁边一瞥,正对上鞠球,只见球革的每处缝隙都缝得歪曲扭八,跟梦里的伤疤鸭蛋一模一样。 本该好笑的事,为何他渐渐觉得心里空落,等他洗漱完,几乎想不起梦境的细节了,可那种空落感,大半天都没退却。 十月至。 入冬了。 高车部落在边镇叛乱的事,开始传进平城。 (本章完) 第175章 母老虎来了 第175章 母老虎来了 “宇文将军正在武川镇,将军骁勇,把那些想逃往漠北的杂种一一击溃了!” “听说宇文将军在抚冥镇单枪匹马追敌,已经失踪了好几天!” “征北将军在沃野镇破高车二部落,反贼头目都死了,余者全部投降。” “胡说,宇文将军明明在怀荒镇……” 城中消息真真假假乱飞,学子们纷纷走上街头,协助官府宣扬高车反贼不足为惧,谁要是在此时抬高粮价、布价,就是叛军的同伙。 同时,佛寺、道庙在平城内外设置施粥铺、赠衣棚。几天后,平城百姓不再恐慌,家家户户加紧缝制寒衣寒被,修屋糊窗,年轻力壮的则四处做苦力,在寒冬前多囤粮囤菜。 十月初七一早,尉茂带着十几壮仆,赶着几辆牛车出行,来到池杨巷尉窈家。 几车物资里有厚实的布匹,耐烧的炭,酒腌的枣,干鹿肉,各类果脯,蜂蜜,盐巴,制好的御寒兽皮,兰草,观赏的小石榴树、小樱桃树等等。 多数物资是尉茂家给门附的冬月赏赐,每年均如此,以前赵芷都是十一月的时候去领,今年尉茂提前送来了。 区别于往年的是四车陶瓦、几卷厚草席,仆役爬上屋顶,把坏瓦替换,重新铺好新瓦。厚草席则搬去杂物屋备用。 尉茂这次是作为主家身份来的,再加上修屋、糊窗乱哄哄的,尉窈一家人就全在院子里和尉茂说话。 尉茂说道:“昨日我去刺史府,听刺史说,才知道前段时间夫子家闯进了洛阳匪,这次过来,我除了带了漆,把各屋门板、院门都重新刷一下,还带了艾草,不仅可以缝进布囊里祛味,还能煎服驱寒气。” “今年的炭好,久烧不难闻,天冷了,夫子和窈同门经常写字,最能用得上。” “我之前听窈同门说师母喜欢黄,我就带了几盒黄纸,随师母自己剪样。” 尉窈赶紧给父母解释:“我没和他说过。” 尉茂:“说过!你没说过我怎么知道的。” 尉窈心里愤愤:我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尉茂得意地笑。 尉骃听出这小崽子的真正来意,转了话题:“你去刺史府了。” “是。元刺史无缘故给我送来几本志怪故事,内容尽是收养子、拜义父之类的,我看完后不解,拿去还他,他又给了我几卷新的,还说公务忙,嘱咐我看完后仍不明白的话,可以询问夫子。” 在场人都知道元刺史无子,两个从侄是元志已故的两位兄长的独子,所以询问个屁! 尉骃一猜就准,必是小崽子故意给元刺史透露想过继的念头,估计很快就一个拜义父,一个乞养子了!且小崽子最后一句话绝对胡扯!元刺史怎会嘱咐这种话,这是故意说给自家听呢,表明其过继意愿是认真的。 尉骃装作困惑道:“元官长之意不明说,我也是看不透啊。这样,你把此事告知你父母,他们必会给你良招。”看几棍子能打死一个不孝子! 尉窈躲去茅房,听见尉茂离开才窘着脸色出来。尉茂没挑破情意,女儿的脸皮又特别薄,尉骃夫妻俩就相互打眼色,示意别跟孩子提那小崽子。 当尉窈的读书声传出屋子后,夫妻俩都舒了口气。 赵芷烦道:“尉官长也是,三个孩子都带去洛阳多好,非得留一个。” 尉骃握着妻子的手,温言温语给她解释:“迁都的头两年,朝廷内外都不稳,尉官长把最爱惹事闯祸的幼子留在平城是对的。” “那咱们搬去洛阳后,还是甩不开尉茂。” “不急,等等看。倘若他真把改姓一事办成了,倒是良婿的最好选择。”赵芷的手被夫君轻轻捏索,每每想发怒,都被温柔安抚下去。 尉骃继续给妻子分析:“窈儿到了洛阳后,越是以博学闻名,越招权贵觊觎,最可怕的,当属宗室、甚至帝王!” “只有早早给她许定一门能保住她的亲事,窈儿才能无后顾之忧,放心精进学业。” “但是权贵子弟有几个心悦庶民之女呢?即使有,到了结婚的年纪,也会主动衡量势力得失,听从联姻安排。像尉茂这种不拘于世俗,并敢想方设法打破世俗规矩的少年,实在难得。所以咱们再等等,等一年看。” 再说尉茂,喜气洋洋回家,人没进宅院就预感不好,只见宅院外头的街道停着不知多少马车、牛车,卸箱箧的仆役全是陌生面孔。 等在正门的僮仆燕三、燕七全欣喜之色跑过来,禀道:“主母回府了。” 尉茂眼珠一转,暗叫糟糕!元刺史给的那几卷书全摊在他书案上呢,阿母最爱乱寻思,可不能叫她看见。 晚了! 陆萝回旧都,就是为了幼子尉茂那封想给别人当儿的信,才趁秋假这段时间回平城的。 她回来后,得知阿茂外出了,就进儿郎屋里等。在陆萝的记忆里,阿茂还是那个调皮小猴子,可是看着到处都堆着书籍,一下子竟然有种陌生、胆怯感。 这种胆怯,既有才察觉她不了解幼子的愧疚,也有害怕幼子和她疏远的恐慌。 陆萝是武人脾气,在阅览完书案上那些“义父、养子”的志怪传后,又气愤又心疼又委屈。 气的当然是夫君尉彝! 心疼的是阿茂。 委屈她自己,风尘仆仆两千里路,一腔母爱喂了狗! “阿母?”尉茂站进屋门,顺手把旁边的铜盆挡在胸口。 陆萝气坏了,拿起一卷志怪传朝孽障扔过去。“我是母老虎吗?你做这副乖张样给谁看?说,哪来的破书?我们把你留在平城,是让你学这种市井志怪吗?” “都是元刺史给我的。” 哎呀果然如夫君所说,元志那个鳏夫想儿想疯了! 陆萝更恼恨!“过来,说,今天去哪了?” “出门了。” 废话!“我让你过来!我是能吃了你还是撕了你?” 尉茂非但没往前,还警觉地一脚踏回门槛外,把铜盆紧紧扣在胸前。 陆萝哆嗦着嘴,哆嗦着手指着这逆子。守在门外的一众婢女全涌进屋,有给主母捋气的,有捶背的,有端水的,有拿手帕去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的。 门附:荫庇户里的一种,义故和门附在荫庇户里的地位较高,地位低的有衣食客、典计、部曲和佃客。 (本章完) 第176章 阉官刘腾 第176章 阉官刘腾 以前熊孩子再淘气,陆萝只要装哭装病,都能让尉茂收敛了坏脾气认错,可是今天不管用了,陆萝抖嘴都差点咬到舌头了,见儿郎仍旧提防她,她只得烦躁地把婢女搡开,全撵出去。 “唉,茂儿,你真一点儿都不想念阿母么?阿母不训你了,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都长变样了,来。” 尉茂这才进屋。 陆萝好气又好笑:“总抱个盆干什么,放心吧,你已经大了,阿母不会打你了。” 尉茂低声解释:“阿母离家那天,用这个盆洗的脸,可能阿母忘了,那天早上我站在你旁边,我和阿母的脸影一起照进水盆里,等你们坐上马车都走了,我没让仆役倒掉那盆水。我守着盆站了两天,每次戳动水面,心和水一样晃得难受。” 陆萝这次是真掉眼泪,向幼子伸出手臂。“阿母记得,怎能不记得呢?” 尉茂也落泪,跪步上前,他把净亮的铜盆照着自己和阿母。“阿母没变样,我确实变了,一个盆太小,盛不开我了。” 对不起了阿母,以后我只想和窈窈一起洗脸,照铜盆。 此时此刻陆萝哪知道儿郎是这种心思,她根本没思索话里的奇怪,把孩儿紧紧搂住! “我的儿!你这傻孩子,以后不准这么说话,你想让阿母心疼死啊!茂儿放心,阿母这次回来,就是要带你一起走的,以后咱们一家人在洛阳生活,再也不分开了。” “那我义父怎么办?” “你义父他……什、什么义父?!”陆萝差点没反应过来,她扫一眼书案上那些志怪传,赶紧抹干净泪,抓住尉茂的双肩询问:“你跟阿母说实话,你给你兄长的信里说的事,你是真存了不认父母的天杀念头?还是怨我们把你舍在平城,赌气说的胡话,为着故意气我们的?” 尉茂摇头:“都不是。” 陆萝心急催促:“那是什么?说啊!” “几个月前,有个擅射箭的匪徒挟持我,还虐打我……” “什么?!”陆萝瞠目,暴怒。 “元刺史为了救我,连武器都当着匪徒的面扔掉,换他自己当人质。事后我去感谢他时,他眼伤正发作,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儿……儿真的可怜他。” 陆萝:“他不是有俩从侄?” “毕竟是从侄,元刺史只想尽抚养之责,不想用病痛拖累元珩和元瑀。现在都如此,等元珩、元瑀成家以后,元刺史的生活更孤凉了。” 陆萝被说得不好受,但同情归同情,感激归感激,不能用儿子去还恩啊。“瞎说,他又不是七老八十,以后再娶妻,多纳妾,生出自己的儿女不就行了。” 尉茂:“不会娶了,其实元刺史早年喜欢过一个姓鲁的女子,那女子还生了一儿郎呢,随了那女子的姓,叫鲁饥没。” “啊?天哪!后来呢后来呢?”陆萝最喜欢听宗室、勋臣的隐秘情事。 “后来为了躲元刺史,去了萧齐,再后来听说都死在战乱里。” “哎呀,这个……有点惨了。” “此事是我求了刺史府里的苟主簿告诉我的,阿母千万别往外传。” “肯定不往外传。天呢,鲁饥没,可怜见的,听着就不是好命的。” 刺史府。 元志接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鼻音囔囔道:“怎么回事?难道谁在说我坏话?” 对面记录文书的苟主簿回句:“肯定不是我。” 元志继续说正事:“今年入冬的禄俸提前发放,赵芷虽说辞了长史一职,但得算上她的。”“郡署、各县署、乡里要协助百姓加紧修窖、修缮房屋,应对好寒冬。上月各县、各乡里报的无期亲、无大功亲的老者、疾者,都核实了么?” 苟主簿回复:“都核实过了。” 元志一听对方语气就知道有虚报的,这种事难以杜绝,他气恼片刻继续下令:“贫者给以衣食,疾者单独安置,腊月前,派乡医至各官署领取药物医疾。尤其这次随军去柔玄的伤兵、亡兵,十一月前,抚恤务令优给!” “对了,你和各县署协调,乌洛兰氏的那些老兵,凡跟随赵长史冲锋作战过的,调入州署仓曹任职。” “再和永宁寺、皇舅寺的寺主、维那商议,定下腊月的救济日和施粮地。说到这我想起来了,年前一定要核对乡里户籍,假慕沙门者禁止不了,但心里得有数!” 苟主簿:“核对户籍这项,我已经吩咐文吏在做。赵芷的户籍被人查过,据收受贿赂的文吏交待,是崔学馆已逝的崔翁给他好处查的,那名文吏家境实在贫穷,我没辞他,把他调去别的库房了。” “好。”元志继续讲:“小学是这月二十开学,年考定在这月底,不要耽误冬季的狩猎。边镇之乱年前结束不了,狩猎地不要出恒州,定在白登山、青牛山、白狼堆、七介山四处。” “差点忘了一事,百姓进入冬闲,我见街上到处都是自卖苦力的壮年,你即刻拟布告,由州府出粮雇佣这些人挖河道,疏通淤泥。” 苟主簿提议:“冬季不审讯,是不是让牢里的囚犯也去挖河道?” “可以。” 京都。 洛阳县署地牢。 这里的牢屋还和元志为洛阳令时一样,没有扩充挖建,如今的洛阳令姓贾名祯,祖上是汉初名臣贾谊。 跟在贾祯后边的有三位阉官,走在最前头的阉官接近四十年纪,丹凤眼,面白净,是才迁升冗从仆射的中黄门刘腾。 其余二人是小黄门。 地牢里土腥气很冲,刘腾被呛得一直皱着眉头,等走到最底层的最里面,贾祯指指来路上隔了几间空土牢的刑室,说道:“仆射放心问话,我去刑室忙。” 刘腾说话慢而谦和,给人好感:“有劳了。” 他看着贾祯进去刑室,没让小黄门动,他自己则继续往前处的黑暗走,确定这里就是最后一间,再无前路、岔路,才回来,让小黄门打开又霉又臭的木门。 两名小黄门手里都提着烛灯,狭窄的牢室顷刻间被照亮。 僧芝呈打坐姿势,缓缓睁眼适应光亮。“贵人来了,此处肮脏,我就不请贵人坐了。” 刘腾看着墙壁上用指甲划的密密麻麻的字,他识字极少,懒得凑近,问道:“是佛经么?” 僧芝:“不是,是我胡家上下,我能记得之人的姓名。佛经已在我心里,我别无所求,只求多活一日,为这些人多超度一日。” 期( ji)亲:指服丧期为一年的亲属,兄弟姊妹、侄子嫡孙等。 大功亲:指服丧期为九个月的亲属,如堂兄弟、已婚的姊妹等。 刘腾:臭名昭著的大阉臣! 冗从仆射(rong cong pu yè):宦官的官职。 (本章完) 第177章 僧芝死 第177章 僧芝死 刘腾:“你怀疑武始伯在恒州遇害的事,我听洛阳令说了。可是武始伯居雍州长安,紧邻司州,既是举家迁来洛阳,为何往北行去遥远的恒州呢?” 僧芝:“口供笔录上应当有,我兄长听说旧都诗学馆兴盛,想将侄女胡乌屋送平城学诗一年半载,全当游历增长见识,再折回洛阳。我兄长一向谨慎,每月都会寄路途平安的家书给我,到了恒州后,家书断绝。” 刘腾:“平城学馆虽然多,好的也就几家吧。” 僧芝垂眸不言。 刘腾:“你在平城生活很久,一定知道哪家学馆好,更知道哪家贵人向佛,她们的心中所求,对么?” 僧芝:“无论在洛阳、在平城,我只专心礼佛,结交贵人全是在法席讲说中,偶有进贵人内宅时,也只讨论佛经,辩论玄法。” 刘腾:“冯熙太师的内宅,你去过几次?” 僧芝心里急转念头,她知道从此句开始,才是这阉人今天来的目的!冯熙死四年了,能出什么事?狗阉官提到内宅,那就是和冯熙的家眷有关。 她在平城时确实想攀附冯熙太师的家眷,因此她主动以玄法会友,结交去过冯府内宅的所有女尼,后来如愿,她跟随那些女尼进了冯府,只是相隔这么久,她记不清楚去过几次。 出家人自有消息来源,后来平城知名的女尼都减少去冯府,她也心生谨慎,多方打探,才知道冯熙的妾常氏相较佛法,更信奉巫术。 糟了,巫术! 僧芝知道常氏是冯皇后的生母,联想前段时间元纯陀透露的皇后不再召贵妇进宫,僧芝大概明白了。 她回刘腾:“从我第一次进冯府讲经,前后有十余年时光,冯太师病逝后,我只去过两次,因太师内眷常施主信佛之心不诚,我就不再去冯府了。” 刘腾语调更慢腾腾询问:“常氏信佛不诚……何出此言?” 赌对了!僧芝如实回答:“常施主屡屡急躁,没有一篇经文能念诵通顺,再加上我听闻她请过女巫,于是我再也没去过冯府。” “这么说,皇后归家养身期间,修行戒律的那间佛堂,你进去过?” “是。”僧芝明白狡辩这点没有用,只要官府查一定能查到,不如坦荡承认。 “唉。” 刘腾的一声叹息,令僧芝惊恐,一瞬间,她脑海里不断浮现各种巫术诅咒的凌乱画面,完了,完了! 一定是常氏母女俩贱人使用巫术了,且败露了,而且她们谋害的很可能是皇帝!! 僧芝期盼刘腾能救她,她这些年不仅给这臭阉人送侍妾、送养子女,还给了不少珍器珍宝。 刘腾:“唉,你既承认,就不需要继续问了。不过你可安心,一事归一事,武始伯的失踪,我会报给陛下的。” 僧芝浑身发抖,恨比怕更甚! 她上了狗阉人的当! 狗阉人一直在套她话,她不该说去过冯熙家的,应该死咬着就是不承认,等别的贵人来救她! 狗刘腾最后一句,是威胁她识趣闭嘴,她若相信,等他有机会了,或许真能帮兄长一家申冤,她若不信,兄长一家连一丝报仇的希望都不会有。 果然,刘腾让出位置,真正主审讯的两名小黄门上前,左边的姓苏,名兴寿,右边的姓剧,名买奴。 苏兴寿是这次皇后失德的少数知情内侍,他的怪异细嗓让这间土牢立时布满死气:“比丘尼僧芝,冒充鬼神鼓惑名族贵女,与民间巫女串通一气,暗通宫禁内外,损害圣体,谋杀国戚……嗷、嗷——” 牢屋里的鬼哭狼嚎声越听越不像是女尼发出的,洛阳令贾祯不再犹豫,冲过去一瞧,吓坏了,再晚来一步,这名叫僧芝的女囚就要把三位宦官反杀了。“来人、快来人!” 管着这一层的狱吏跑过来的时候,贾祯的头发也叫僧芝扯住,俩眼比平时拽大足足一倍。 “还站着干什么!” 呜……从来没人告诉他,女尼不光会念经,还练过武。 双拳难敌群殴,僧芝被勒死,刘腾、苏兴寿、剧买奴三阉宦狼狈回宫复命。 洛阳城的西面共有四道城门,从其中的西阳门出去约四里之地,是洛阳最繁华的大集市。凡来过这里的人都赞扬,只有世上没有之物,无此市不售之物。 陆葆真在大市东边的通商里游逛,她不爱穿着打扮,只喜欢收集马具。通商里有不少贩卖鞭策的,各种金银铜制、竹木制、皮制的鞭子令人眼缭乱。 “陆女郎,陆葆真?” 陆葆真一怔,看着和她打招呼的女郎,旋即惊喜:“尉蓁!你也来洛阳啦!” 尉蓁高兴地连点三下头:“我才来几天,没想到就巧遇着你。” “那边清静,走,咱俩去那边说话。”陆葆真在平城的时候和尉蓁不太熟悉,但是在洛阳碰见,二人心里同时生出亲近感。 她们拉着手去不远处的钓池亭叙旧。陆葆真打量尉蓁身后的仆从,小声道:“我才来洛阳时,出门也带这么多人,等住久了你就知道,这里和平城不同,越是大集市越没人敢闹事。” 尉蓁尴尬,姑母派这些仆人确实起护卫之责,也是盯着她怕她鲁莽行事跑离洛阳。“葆真,你来洛阳后继续念书了么?” “没有,也不算没有吧。”陆葆真撅下嘴,解释:“我家中的义故门附有不少读过诗经的,我想学诗随时都可以,但是吧……”她附耳悄声,“我虽然学得不好,但我就是知道他们教得不好。” “哈哈。”尉蓁被逗笑,这是她离开平城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葆真,以后我能约你出来玩吗?” 陆葆真十分仗义,“啪啪”拍胸:“你随叫,我随到!” 尉蓁赶紧抓着新交伙伴的手:“那个……你这不疼吗?” “不疼啊,又没伤,为什么会疼?” 尉蓁撮着小嘴,试探着轻戳对方两下:“啊!怎么这么……”平坦而结实。 这时,钓池的一处树岸冲出个人影,直接跳进寒冷的池水里,幸而好心人多,跳进深池把人拽了上来。 岸上这才传出妇人后怕的哭叫,显然是轻生者的家人。 乱哄哄的,陆葆真、尉蓁离开此地继续去逛街。 陆葆真看出尉蓁眉间总有愁容,劝道:“其实洛阳挺好的,熙熙攘攘,每处小市都比平城最热闹的地方还要热闹,只要你愿出门,便能每天见识许多趣闻。人嘛,一辈子不能总住在一个地方,不然活得还不如只鸟。” 尉蓁歪下头,思量着说:“嘻,有道理。” (本章完) 第178章 白马街 第178章 白马街 刚才的钓池边,看热闹的人都散去,跳河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宗隐。 旁边又气又哭的妇人是他的母亲浑渔娘。 宗隐见吓唬到了母亲,赌气问:“你们还逼不逼我了?要是再逼我,我就不是躲到西城让你这么容易找到了,哼!” 浑渔娘恨地捶打儿郎一下。 宗隐接下来的话更混账:“到时我也不会在闹市里跳河,我半夜找个小井,斗朝下跳进去,救上来也是死透的我!” “让你乱说、再乱说!还嫌不够丢人,跟我回家去!”浑渔娘见儿郎梗着脖子不动,缓了语气斥道:“你不回家怎么商议提亲的事?平城姓尉的女郎多了,媒人走错门怎么办?” 距离几个州境去提亲,对小富的宗家来说极为麻烦,因为洛阳县的媒吏总共就几个,给双倍的雇价,媒吏也不可能抛下公务去那么远的平城。 媒吏有经验,给宗家出了个主意,让宗家请个能说会道的私媒,和宗家一个信得过的亲戚,带上洛阳署开的路引一起去平城,到达平城后,在平城署请一位媒吏,这也算尊重女家的正式提亲。 十月十八,宗家请好媒妇上路时,平城的小学馆接近开学了。 西城的白马街,“白马”二字出自诗经《颂》的《有客》一诗。白马街除了经营珍宝、茶茗出名,还有吐谷浑、于阗、龟兹、桑罗伏等西域小国、小族的商品,无论毡、皮、布、首饰,颜色大多艳丽。 白马街既南来北往着不计其数的货郎,也有经营数十年的七宝馆阁,所谓“七宝”,是指金、银、玛瑙等贵重之物。当然了,这些大店肆全是北地鲜卑权贵的产业,那些胡商夷人再具财富,也无法在白马街买下哪怕很小的固定店肆。 “承敬馆”是最有名的七宝馆阁之一,主人是尉茂的父亲尉彝。此馆二层的观赏台上,围坐着四位贵妇,分别是尉茂的母亲陆萝,陆萝的妹妹陆莪,崔尚的母亲卢耕南,崔尚的姑母崔弗。 崔弗是郑学馆学子郑遵之母。 尉茂、崔尚、郑遵三少年在观赏台一角另据筵席,长辈在场,三少年都少说话,时不时听清楚长辈问话,好立刻回答。 今天白马街有文具大集,来游逛的几乎都是儒士学子,快要开学了,越是纨绔学渣越爱集文具,商贩各个铆足了劲,要价声、还价声此起彼伏,陆萝、崔弗几人透过栏杆瞧,话题自然而然转向了学业方面。 崔弗问陆萝:“阿茂年底就去洛阳,可给他找好了学馆?” “家里好几个念书的族人都在洛阳,茂儿去了后,由他们单独教茂儿,跟在学馆念是一样的。我听说崔学馆的训义学舍有迁去洛阳的想法,准信还是讹传?” 此事只有卢耕南知晓,她点下头:“不过得等诗经的《小雅》部学完。” 卢耕南对崔弗说:“我知道你们不去洛阳,但是可以让遵儿参加训义学舍明年的远途游历,他们游历途中会把《雅颂》全讲解完。” 陆萝可惜道:“哎呀,这么好的事,茂儿只能错过了。我听茂儿说,训义学舍的主讲夫子是鲁县名儒孔文中啊,孔夫子也跟去洛阳?” 卢耕南:“是,到了洛阳后,训义学舍再开一门学术《尔雅》,由孔夫子讲。《诗经》学的传授,则由孔师的三位嫡传弟子各开辟讲学精舍,孔师不会再收诗学门徒。”陆萝:“三位嫡传弟子?都是谁家孩子?多大年龄?” “大弟子孔毨,是孔文中的族侄,二弟子是尚儿的从弟崔致,尚书左丞之弟。”卢耕南笑着指下尉茂,“三弟子是女郎,叫尉窈,跟你家茂儿在同个学舍。” 陆萝欣喜不已:“尉、窈?我们尉族的女郎?那她父亲是……” 尉茂抢在几位姨之前说:“是尉骃夫子,在咱们尉族大学馆教《礼》经。” “哦。”陆萝认真想了想,想起来了,她摇头,非可惜尉窈的出身,而是真心感慨:“我这人啊,就佩服认学的女郎,出身差一些怕什么,只要学得够好,就一定能在这世上凭自己本事立住!” 尉茂面无表情,在旁人看来,仿佛他和尉窈是最普通的同门。因为尉茂很清楚,阿母要是知道他喜欢尉窈,那尉窈所有的优点全会成为让阿母不愉快的缺点! 可是他的沉稳在看见了尉窈的身影后,装不下去了,面上想多忍,心里的冲动就成倍地撕扯他! 他心口就跟猛生出棵荆棘树一样,枝枝桠桠毫无章法的刺他,他站起,向阿母几人揖礼:“我同门在街上,我过去见一下。” 崔尚早坐烦了,匆匆行礼,拽着小老翁似的郑遵下楼,一起跟尉茂扎进热闹街面。 孩子们离开了,陆萝几人说话逐渐放开,她四人相交多年,早年间陆莪还救过卢耕南、崔弗,所以谈笑间没什么可遮掩的。 “你们不知我的愁,原本我和夫君是想再晚些把茂儿接去洛阳的,可这孩子没跟我们说,就认元刺史为义父了,我不是说元刺史不好,但这种事怎么能听孩子的呢?” 陆莪给卢、崔二人解释:“我也才知道。唉,阿茂脾气怪,到现在和我也不亲,我要是不找他,他都不记得有我这个姨母。” 她转而数落长姊:“他小时候你们就不该总打他!现在想想,顶多上房揭瓦,往井里撒尿,割牛尾巴啥的,让他闹腾去呗,你看现在,不照样认真学诗,我听说骑马射箭都不错呢。” 崔弗笑:“这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放任孩子是错,管多了也错。” 卢耕南:“其实要学会做人、做事的不只是孩子,我们也得学会做好父母。” 陆萝:“你们说,阿豹、阿瑾这么懂事,都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阿茂如此淘气!这些天我琢磨,阿茂性格怪,不怨他,应该怨我,我怀上他时,正好得了风寒,病了好久,那时不知道啊,喝过好多剂风寒药呢。是药三分毒,把我宝贝孩儿的脑瓜子熏着了。” 陆莪“扑哧”一笑:“得了吧,要怨也是怨姊夫,你得了风寒,他还不老实。” 陆萝为自己夫君说话:“不是想着发发汗,好得快嘛。” 崔弗制止:“别说了!幸好孩子们都下楼了,听听你俩说些啥,不嫌臊得慌。” 卢耕南指着笔具摊前几个学童说:“看,那个红襦、绿裙的就是尉窈。” (本章完) 第179章 双鹿结和铜盒 第179章 双鹿结和铜盒 尉窈来西城是应好友所邀,正好,尔朱荣从秀容川回来了,师弟当然得担起背行囊的任务,二人到达白马街,与郭蕴、元静容、柳贞珠、元狼蟋碰面。 狼蟋女郎才进崔学馆的时候,常和元静容搭伴玩耍,后来元静容闲时多专注学业了,元狼蟋就和胡二迢玩到一起,不过这俩人都是暴脾气,没多久便闹崩,这会儿与元静容手挽手,又恢复好朋友,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尉窈六人没逛几步路,巧得很,遇见了搭伴买文具的孔毨、奚骄、周泰、元子直、亥也仁、元珩、元瑀七人。 元瑀满八岁,要进州府小学了,将要修的学科是《论语》。 队伍壮大,众人先定下中午一起聚餐,然后稍微拉开距离逛,尔朱荣不管人多人少,他只记着师父的嘱咐,跟紧了窈师姊。 奚骄有段时间没见尉窈了,不见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见到了总想靠近她,体会心跳加快和莫名愉悦的奇异感。 尉窈停步在挂饰摊前,这里的挂饰多姿彩,按材区分,有兽羽、兽皮、丝线编拧的,有染色兽毛扎毡的,有缣、绢、布缝制,有竹、木、果核、草珠等雕刻或串连的。 尉窈选中一块兽骨上面雕刻着奔马的,还有一个兰草丝坠,小声问尔朱荣:“好看吗?我想送给我阿父阿母。” “好看。这俩加一起怎么卖?” 平城的以物易物,能通用的是布和粮,布类里又以帛、絮、丝和麻布最受货郎喜欢。尔朱荣的背筐里是帛和麻布,价贵的用帛换,贱的用麻布换。 尔朱荣询价的时候,奚骄回步,他个子高,在尉窈头顶上方解下一个双鹿绳结坠,扔给货郎一个瓣形状的薄铜片:“拿这个找奚府结账。” 薄铜片上烙有奚骄家的位置,这种结账方式是权贵出行普遍采用的,不必背着沉重的粮、布出行。 奚骄面对尉窈,让周泰帮他把双鹿结系到背筐侧边,后者纳闷道:“怎么又是双鹿结,你最近都买多少了!” “突然喜欢上了,就喜欢个够。”奚骄看着尉窈的发顶,她头发真密啊,每根发丝都软软的,每一根都像揣着小聪明的她。呵,看她目光多狡猾,无时无刻不在避开他所站的位置,他就喜欢看她躲他的样儿。 尔朱荣用麻布换好兽骨、丝坠了,尉窈立即朝前赶,离远了奚骄。她边想着,前世奚骄从来没在意过双鹿结,喜欢此种绳结的是她,可见她从来没真正了解过对方,还好,这辈子自己不愿、也不会在他身上费心神了。 “这位学子,哪个学馆的?”尉茂站到了尉窈前方,打趣间,他左手指转动着一根颇长的毛笔。 尉窈笑吟吟回句“尉学馆”,向尉茂、崔尚同门和郑遵揖礼。 逛街的队伍再次壮大。 尔朱荣气坏了,这个尉茂怎么回事啊,从对方出现,总挡在他和窈师姊中间! 尉茂把左手里的毛笔给尉窈看:“我刚挑选的,好看吗?” “好看。”尉窈也想选几只毛笔,这个摊位的毛笔颇具特色,笔杆的颜色红绿青蓝紫白黑尽有,笔杆上绘有不同的十二生肖,每种生肖图持着不同的武器,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尉茂找到一个铜制的笔盒,打开后,里面打磨得十分光亮,照人和铜镜一样清楚。 “尉窈,看。” 尉窈立刻看见自己和尉茂头并头映出的影,尉茂压低声,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量问:“我想把这个送给你,行么?” “铜打的,太沉了。”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哎?”尉窈的拒绝被风吹偏,尉茂见她没背筐,把铜盒搁最近的尔朱荣的筐里。 “辛苦背一会儿。” 尔朱荣愤愤,从现在开始,他最讨厌的人再也不是教诗的夫子,也不是总和他打架的亥也仁,他最讨厌尉茂!尉窈跟上尉茂,也悄声速语:“人多,我不跟你争了,回头我让我阿父还给你。” 尉茂回身,眼见着高兴变生气。“阿窈——” 这么大声干什么?!尉窈瞪这厮。 尉茂“咝”着气,提膝抱足:“什么虫啊,咬得挺疼,哎哟,阿窈,阿窈窈——” 这时,元静容在前头喊尉窈:“尉窈,快来!” 尉窈牵住尔朱荣的手臂朝前走,尔朱荣朝尉茂做个鬼脸。 “熊孩子!”尉茂嫉妒得口鼻喷火,立即跟上去。 被元静容、元子直等人聚拢而围的是个只据一书案位置的画摊,画摊的主人戴毛线帽,帽边拉下眉毛,脸上蒙着灰色的挡风巾,此人身后悬着绳,绳上挂着几幅成品画,画上的人物都非常传神。 元静容兴奋道:“此人是敦煌画师,擅画人物,还说画不像免费送。阿窈,咱们画张合像吧?郭蕴呢?郭蕴,柳贞珠——来,这边!” 柳贞珠似有心事,郭蕴一直陪着对方在后面。二人过来后,听说要画合像,皆欣然同意。 得在此处停留一段时间,尔朱荣把筐卸下来,蹲在书案前,狐疑瞅着对面的画师。 画师苍老着声说:“小子,我脸上又没长,总盯我干嘛?” 尔朱容做个口型:“丘睿之?” 熊孩子!眼咋这么贼呢!丘睿之竖手指在嘴前,示意对方不要揭穿他。 丘睿之展开空白画纸,一丈多长。 尉茂说:“这么长的画纸,只画你们几个留白太多不好看,加上我和崔尚、郑遵……” 奚骄过来了:“有人很快就去洛阳了,以后相聚不易,不如画张大合像,怎么样?” 元静容撅下嘴:“行啦,我没那么小气!不过我们几个女郎必须站中间!” “容师弟。”尉窈把尔朱容喊到她旁边。 “师姊,我跟你说,这个画师……” 尔朱容刚想说出画师是文音学舍的学渣渣丘睿之乔装的,就被尉茂、奚骄同时伸手,把他扯后边郎君的站队里了。 尔朱容嘴角下撇成倒弓,哼,站吧、站吧,一会儿看丘睿之能把咱们画成一个个啥! 丘睿之嘴里含着个桃核,背部衣裳里头塞着薄枕装驼背,再加上声音透过面巾出来,竟连玩得最好的元子直、亥也仁也没想到是熟人。 十几少男少女站成三排,为了留下永久的纪念,他们在画师的“开画了”提醒后,各个展开笑颜。 他们身后,好多人也跃跃欲试,等在这看画师如果画得真好,也要和好朋友画合像。 敦煌假画师丘睿之太激动了! (本章完) 第180章 准备年考 第180章 准备年考 各种颜料在他手中倒腾,执画笔的手腕在蘸彩墨与勾勒线条间,不断灵活翻转,忍不住靠近书案的旁观人群左歪头、右歪头。 嗯……这是敦煌镇特有的画法么? 瞧不懂呢。 嗯……越瞧越瞧不懂呢。 这些人开始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画的不是后头这三排学子吗?” “刚才听着是。可能得先构画街景吧?兴许是稀罕颜料,说不定这些圈圈一会儿能褪色。” “不对!” “不对!” 交头接耳的声响更低。 “这十几个学子是不是仗势强买啊,画师才把他们画得跟瓢虫、螳螂似的?” “我觉得咱们还是走吧,一会儿肯定打起来。” “走,咱们快走,这画远看跟三摊羊粪蛋子似的,别再把咱们画进去。” 丘睿之把人物轮廓画好,再把衣、绔、靴颜色与每个人都对应正确了,端详画面整体,不禁大为满意。 该添加五官了! 这个步骤他画得非常熟练,每个人的鼻子画法都一样,点俩点儿。眼睛也容易,在鼻子上头点俩粗点儿。难画的是笑容,他向尉窈他们喊:“你们再笑欢悦些。” 还欢悦?!元珩笑得脸都僵了,吸溜了好几次口水,他维持着嘴角牵向两鬓的假笑,询问:“还要多久?” 丘睿之:“忍忍,快了。” 尉茂在第二排,从他的位置是能看清画卷上布局的,他越来越怀疑,快步走出站队问:“怎么把我们画那么挤……” 他看着满纸熟悉的画风,瞠目回首众伙伴,再回看眼珠躲闪的“敦煌画师”。 “丘睿之?” “我就觉得他像丘睿之!”元子直也认出来了。 尔朱容跳到书案前,向尉窈喊:“师姊快来啊,你看,你能找到哪个是你么?” 什么模样的人最丑?长得像动物的。 什么样的动物最丑?长得像人的。 画卷上把两类最丑合二为一,儿郎全是五大三粗的瓢虫样,女郎全是细长窄腰的螳螂形,丑上加丑的是,画上代表他们的昆虫人,全都仰着脸,圆撑着嘴巴,好似在集体漱口。 尉窈按站位和衣裙颜色找到了形如螳螂的自己。 元狼蟋、郭蕴都笑到肚子疼。 这时丘睿之的毛线帽和面巾都被好友扒掉了,假驼背垫子也从脖领子那给抽了出来。 “别打、别打、别打!”他护着脸叫唤:“不都提前说好了嘛,免费送你们!” 嫌弃归嫌弃,尉茂想抢这幅画竟然慢了一步,被奚骄抢先收入囊中。夜晚,奚骄温习完功课,打开这卷画,按着记忆找到自己、周泰、元子直、元珩,也找到了尉窈。 其实睿之把每个人的精气神都画得很振奋,倘若不被尉茂识破伪装,奚骄觉得丘睿之很可能会给每个瓢虫人、螳螂人画上翅膀。 奚骄的手指不自觉抚到尉窈。 夜有所思,眠有所梦。 这一夜,奚骄再次梦见自己坐在马车里,行在闹市区,车厢轻轻摇晃,他腕间草珠手串上的双鹿绳结也随之摇晃。梦,莫非是游离于阴阳两界外的奇妙境?他竟然在梦境里回想起上次梦境的细节,上次梦见的双鹿结鲜红无比,这次的颜色是棕黄。 紧接着,他发现车内毡席四周的纹路,全是奔跑的双鹿,它们的皮毛仿照真的鹿兽。奚骄再看窗外,看到了车厢前面悬挂着香囊,香囊上绣的也是棕色双鹿。 很快,他感觉车里的光线变换非常奇怪,几息光亮,几息红昏,几息黑暗。 这辆马车像是载着他在岁月里行驶。 吱吱咕咕的车轮声里,奚骄醒了,醒之前的梦早就清除了刚入睡时的梦。他迅速洗漱,温习功课,虽然没资格参加年考,但他被选入担任监考童子,监考童子既得维持考场纪律,还得辅助监考夫子进行第一轮判卷的筛选,绝不能对每道答题的优劣都分辨不出。 十月二十。 各小学馆开学,新学童入学了,尉窈他们成为了师兄、师姊。整个尉学馆参加《诗经》年考的只有尉窈,下了第一堂课,宋夫子想了想,去找馆长,说服馆长允许尉窈明天去崔学馆进行最后的温习冲刺。 因为年考确定了只考《风》部,尉窈要是在这几天跟着别的学童学习《小雅》部,相当于白消耗时间。 放学时,宋夫子告知尉窈,馆长已经同意她明天去崔学馆,去那的好处还有,平城县区学子的年考场地就在崔学馆。 尉窈向夫子行谢礼。 尉茂磨磨蹭蹭,比尉窈出来学馆还晚,他本想追上她,假装顺路和她说说话,哪知道阿母在馆外等着。 陆萝背着弓箭,喜气洋洋道:“阿母来接你啦,高不高兴?走,陪阿母出城打猎!” 尉茂借着上马,狠狠盯了一眼尉窈的背影,恨不能眼神能变成钩子,把她时刻钩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 次日开始,尉窈上午学新诗,下午和孔毨、崔致二师兄到恩师的精舍温习《国风》,从第一篇《关雎》开始,孔文中以尽量简洁的话语,逐篇解析每首诗的主旨精髓。 尽管这些诗意,尉窈三人都掌握了,但整个《风》篇贯穿而听,还是能带来新的感悟。 “你们记住,古诗的章句已固定,怎么理解,全看你们对文字的掌握,对句意的理解,对世事的洞悉,对经验的体会。这就叫今人读古诗!当你们的志向,与诗中的强烈志向相碰撞,你们的思想积累越厚,激起的思考才会如海潮宽广。” 十月二十八的下午,孔文中为《风》部之诗做了结束语。 二十九,中午放学后,尉窈、郭蕴、柳贞珠三人一起去看考场。 按照年考规则,每次季考的前九名学子才有资格参加,平城县春、夏、秋三次季考的前九名回回重合,始终是尉窈、崔致、孔毨、崔远、郭蕴、柳贞珠、郑相道、王彬、崔尚九个,不过恒州其余郡县的考生并非如此。 所以考生应该不少,才会设置了两个考场,另个考场在州府小学。 崔学馆的考场在唱诗社,进入固常禽林,尉窈才知道守林灵熊黑旋风被拉走了。 她惊问:“拉去哪了?不会把它放回白登山吧?” 很快大狩猎了,放回白登山岂不是等着被射杀! (本章完) 第181章 年考开始 第181章 年考开始 郭蕴:“不知道呢,我听说的是黑旋风不吃不喝,馆里没办法了,才把黑旋风运回山林。” 尉窈点头:“它从山林来,回山林就跟人们返回家乡一样,咱们该为黑旋风……高兴。” 她说“高兴”二字时,拉着柳贞珠的手轻摇晃。 尉窈能看穿柳贞珠的心事,小女郎对崔致生出一分情愫两分牵挂,既想向崔致挑明心意,又怕被对方拒绝而疏远。 柳贞珠展开笑容,握紧好友的手,另只手牵上郭蕴:“放心吧,我不会因为任何事耽误学习,我们要努力,咱们三个一定都要考进年考前九!” “努力!考进年考前九!”尉窈、郭蕴异口同声。 十月三十,恒州小学学业的首次年考开始。 单说《诗经》考,从考题方面区分为初年考和往年考,初年考指的是尉窈他们只考《风》部的考生,往年考则是以往各年的学子(不得达到成童年纪)都可参加,考题内容覆盖整部经义。 不管参加的是哪种,进场学子都得在春、夏、秋的季考中,至少入选过一次前九名才可。 作为考区之一的崔学馆,把唱诗社练习诗歌的两间大屋改成了考场,稍大的那间屋每排四名学子,他们来自灵丘、繁畤二郡。 尉窈和诸位同门均在隔壁稍小的考场,每排三名学子,从第四排往后的考生,全来自桑干郡。 此考场的主监考是州学府的伊馆长,另有两名副监考,分别是穆氏学馆的馆长,以及州府一名姓周的省事吏。 辅助监考职责的十名监考童子,全部来自州学府,一直在崔学馆读书的奚骄、元子直也是监考童子,为了避嫌,全在隔壁的大考场辅助监考、收发卷等职责。 闲话不再赘述。 年考一共六道题,每题的答题时间是两个半时辰,总考试时间为三天。 辰时整,开始发第一题。 满屋静谧,一时间仅有监考童子轻微的走动、及纸张的铺展声,上首的三位监考官从容稳坐,观察全场。 首道考题只有短短十几字,一阅到底……解析《风》部章句涉及之礼乐制,注诗名。 两个半时辰的答题时间紧迫,尉窈一边在脑中过答案,一边沉稳落字。 先言诗名……《关雎》。 再言涉及礼制之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解析如下。 “传曰,荇,接余也,流,求也,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 “礼记《祭统》曰,夫祭也者,必夫妇亲之,所以备外内之官也,官备则具备。水草之菹,陆产之醢,小物备矣。” “周礼《天官冢宰》曰,九嫔掌妇学之法,凡祭祀,赞玉赍,选后荐,彻豆笾。” “《天官冢宰》又曰,世妃掌祭祀,女祝掌王后之内祭祀,女史,掌王后之礼职。” “如上可证,古之祭祀时,后妃贤女皆可事宗庙,祭祀之庶物,有水草之荇。” 写到这,尉窈算写完一个答案。 她书写的内容,通俗解释就是从《关雎》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一句里,如何证明此句有后妃备“荇菜”为祭祀物品的古礼含义,尉窈提出的有力证明,分别出自《礼记》和《周礼》二典籍。判卷的标准肯定以多答者为优。 尉窈继续写第二个答案。 仍出自诗《关雎》。 这里涉及的是礼乐制,诗句为……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开始解析。 “笺曰,贤女之助后妃共荇菜,其情意乃兴琴瑟之志同。” “传曰,德盛者,宜有钟鼓之乐。” “笺曰,琴瑟在堂,钟鼓在庭,言共荇菜之时,上下之乐皆作,盛其礼也。” 这三句结合上道答案,其实已能勉强说明奏琴瑟钟鼓时,是在祭祀时。但这么写,考官判卷一定不会给她好成绩的,还得附其余典籍的文字证明。 写多了太耗时间,她只需举出《仪礼》之《大射仪》篇中的记载足可! “《大射仪》曰,乐人宿县于阼阶东,笙磬西面,其南笙钟,建鼓在阼阶西,西阶之西,颂磬东面,其南钟,簜在建鼓之间。” 就此,《关雎》诗里包含的礼乐制写全了。 尉窈的第三个答案来自《葛覃》,此首诗里描述了古时朝服、庶士的衣制。 第四个答案是诗《卷耳》,此首诗里仅从“觥”器,就可引申出乡燕之礼。尉窈分别从《周礼》的《春官》和《地官》篇,以及《礼记》的《礼器》篇来证。 时间在一字一句一段落里飞快而过。 午正,准时收卷。 每名考生都觉得脑袋发沉,可他们没有多少休息时间,庖厨给他们端来饭食,匆匆吃过,去趟茅房,未时整,下午考就开始了。 相同的时间,司州、青州、齐州、燕州也在进行着紧张的年考,考试时间虽然赶在一起了,不过考题是各州出各州的。且由于各地教育水准不一样,各州境只有繁华郡县才执行新学令的正规年考,至于大魏的政治中心洛阳,在考试的学馆少得可怜,仅有皇宗学和宫学。 迁都这几年里,朝廷一直在议,要将“皇宗学”改为“四门小学”,因为战事的拖累,国子学、太学、明堂等等的集中呈报和规制争论,造成了皇宗学依旧是旧名。 洛阳的宗室子弟逃学风气盛行,今天都是被各家的长辈揪着耳朵过来考试的。未时正,纨绔们有的午觉正酣,有的用毛笔相互甩墨,等看到监考官齐齐起身向门口出现之人行礼时,已经晚了。 皇帝元宏和太子元恪进来,身后跟着彭城王元勰,广阳王元嘉,任城王元澄,领军将军于烈。 呼噜声最响的顽童是元澄的侄子元世贤,这孩子还不是最丢人的,最丢人的是皇子元悦、元恌和广阳王的女儿元灯明,这仨才从外面跑回来,一个个遮挡着脸、踮步猫腰,从后至前挤开宗王、太子、陛下,坐回自己的位置。 主监考是侍中崔光,几名次监考里,便有去平城行嘉奖令的袁翻。 元世贤被元永平推醒。 元世贤先是迷迷瞪瞪,等看清站在最前方的人是陛下和太子,他的伯父也过来了,立即擦干净口水,清醒。 皇帝阅看完考题,问崔光:“学了一年,出这种题?” 崔光垂首,就这种题,要是有能答出一半的,他姓名倒过来念! (本章完) 第182章 任城王的奏请 第182章 任城王的奏请 皇帝元宏来到五岁的皇子元恌书案前。 元恌惴惴不安,胖下巴挤出来三层,他眼盯右手食指,用这一根肥指头把考卷搓到最近,小家伙脸虽不动,眼珠子却迅速扫视哪道题会答。 幸运的是,父皇转个方向,询问起旁边的元灯明:“未时开考,为何迟到,才归考场?” 元灯明不敢直视帝容,声若蚊蝇回道:“今日特、特殊,肚子疼,就在茅房呆久了。” 她后头隔了两排书案的元悦主动交待:“父皇,我也是,我肚子现在还不大舒服呢。” 元灯明的父亲广阳王觉得老脸都臊尽了。 皇帝这才问元恌:“你也肚子疼?” 元恌不敢撒谎,更不敢说实话。“我,儿臣……” 皇帝走回前首,拿上戒尺,走到元世贤书案前,用戒尺在第一道题处划拉一下,问:“第一题,会念么?” 元世贤快要哭了:“回皇上,我突然看不清了。” 任城王气坏了,斥侄儿:“把你眼屎抠干净!” 元世贤照作,眼是擦抹干净了,又想流鼻涕,他一边吸囔,一边回答:“第一题,这四个字是念……渴不肃谁。” 皇帝看着“曷不肃雝”四个字,按捺怒火,先问:“这题考你什么,知道么?” “知道,我会答。” “曷不肃雝”的下方还写着三个字……出自诗? 这便是皇帝生气的原因,这群孩子学了一年诗,考的竟然是哪句截句出自哪首诗这样的简单题! “写出答案。”皇帝自我宽慰,心想,虽然此子四个字只念对俩,但是知晓出自哪首诗,可见平时也用功了。 元世贤吸溜着鼻涕现翻笔、磨,磨墨的工夫里,想起解释自己为何睡觉了:“皇上,我受寒了,才犯困的。” 任城王咳嗽一声:没人提你睡觉的事,你自己扯什么! 元世贤的好朋友元永平看眼任城王,看回好友,立即说:“皇上听,元世贤他伯父都咳了,他们一家真的全受寒了。” 太子凑近,把元永平的上下嘴皮一捏。 元世贤总算磨好了墨,他决定以后就是啥都不干,也得研制出一种想写字时立刻就能蘸着用的墨。 而后,这孩子在“出自诗”下方填写了一个“经”字。 没错,肯定出自《诗经》。 皇帝咬着后槽牙,问:“这就是你会的答案?” 元世贤不敢抬头,笔尖上的墨“嗒”地滴下一滴,于是他眼发直盯着这滴墨,盯到墨团晕开。这绝对是元世贤懂事以来最有耐心的时刻,他自信皇帝如果站在旁边一万年,那他就能盯着墨点一万年。 皇帝哪有时间和一个熊孩子耗,出来皇宗学,忧心道:“自古圣贤犹须勤学,何况凡俗矿璞!朕让宗亲子弟学习六经之旨,不是让他们和儒士一样讲议经书,朕对他们的期待更高,期待他们将来能文武兼备,在公侯之位上,具匡时富国之才能。” 任城王脑袋快钻到地缝里了,因为皇宗学一直是他负责管理的。“臣一定重选助教儒师,严格教导每名宗室子,今日的荒唐事,绝不再犯!臣另有一事请奏,因着去年至今的几次胜仗,没入奚官署的罪奴增多,仅选拔出的宫学生就增了二百余人,宫学也需征辟教授坟典诸经之女师。” 皇帝在听到“几次胜仗”时,怒气迅速消退,他点头,留下一句“和太子商议”,而后只令彭城王跟随。恒州。 平城北郊的白登山,黑旋风听着兽奴的指令“扑、追、嚎、咬”,一遍遍练习出熊兽该有的狰狞凶相。 练完原地周旋的种种动作后,再由一高一矮二兽奴引着黑旋风在密林中奔跑。随一声“叼”喝令,黑旋风张开血盆大口,去咬矮如少年身形的那名兽奴,黑旋风在熊牙碰着兽奴的衣裳时,看似猛叼,实则只咬起衣裳,没碰着兽奴的皮肤。 “好!” 黑旋风气喘吁吁倚树坐下,终于能休息了,它得到了蜂蜜饼和肉食奖赏,此熊渐通人性,边吃饼边总结:这世道,要想混得好,甭管人还是兽,都得使劲学! 次日辰时,第三场年考开始。 和昨天一样,题目只有一列字……按《风》部顺序解析地理河川,注诗名。 写这道题容易一上来就进入误区,直接从《关雎》首句“在河之洲”的“河”写起,应当先解析篇名《周南》。 “周”的地理位置在岐山以南,但是只以“歧山以南”表明周境太单薄了,不会赢得考官的高判,还需引用别的地理古籍,详细描述歧山所在的地理位置。 接下来才可以阐述“在河之洲”,这里又有关键点,诗经里的河指黄河,释完“河”意后,要紧跟着解释“洲”。 尉窈以《尔雅》的《释水》篇为解。 “水中可居者曰洲。”此意为水中可以呆的陆地叫“洲”。 《释水》里对于“洲”的解释还有“小洲、小陼”的大小之分,但是不必写的内容,一定不要耗时间赘述,因为后续的诗里会出现“渚、沚、坻”等小洲,到时还会引用《释水》里的记载。 尉窈继续答题。 “诗名《樛木》,诗句,南有樛木。” “传曰,南,南土也。” “笺曰,南土,谓荆、扬之域。” 接下来她以恩师所授的《周礼》的《夏官》篇,以及《禹贡》里的古籍文字,描述荆、扬所在的地理位置。 南有美樛,草树都茂盛。这点萧齐人人皆知,魏主元宏也知。 太和二十二年冬十一月,宇文福追讨高车反叛部落的捷报传至洛阳,元宏已经派出江阳王元继前往平城督战,既然高车之乱已平,于是又召回江阳王。 魏军不少主力还在义阳战场驻守,元宏下令,再次攻打沔北,这次留守洛阳主掌政务的宗王是北海王元详。 十一月初七。 恒州年考的前九名评选出来,有意思的是,这九名学子,全部是崔学馆训义学舍的弟子。 尉窈的答卷明显优于其余学子,包括崔致,因此她再一次成为诗章魁首。这次之魁首是全恒州的。 元刺史将九名学子的试卷封存好,急送洛阳,同时附着他对这九名学子的简言评述,对尉窈的称赞是八个字……熟诵《风》诗,聪令谨言。 (本章完) 第183章 六女郎爬山 第183章 六女郎爬山 年考结束时,恒州的冬季大狩猎已经开始,勇士们的狩猎地被划定为四处,分别是平城北郊的白登山,州境北部的青牛山,州境南部的白狼堆,以及州境西部紧邻朔州的七介山。 鲜卑勇士习惯在寒冬季节远途奔行,目的除了掠夺牲畜,也要掠夺异族人口。可是此风俗从今年起不一样了,其实不光是恒州,从西往东数,夏州、朔州、燕州、安州,今年的冬猎范围全都未出州域。 这变化看似和高车部落在边镇叛乱有关,实则和朝廷刻意降低北州的军事地位,及漠北各族的经济、军事衰颓有关。 白登山下,苟主簿发出感慨:“猎人不能外出打猎,就得吃囤粮。”早在武川镇元镇将送来柔然内乱的信笺时,他就忧虑到这种境况了。 元志大手一挥:“该吃就吃,等没得吃了,我带你们谋别处!” 号角声起,勇士们争先恐后进山。 最后进山的人马,大多是未到成年的学子,尉窈也在其中。他们来此是增加阅历,感受寒冷中狩猎之艰苦,如果能射到前方勇士漏掉的野兔、山鸡什么的,便算不虚此行。 元狼蟋是女郎中少有的高猛身材,她和灵敏矫健的元静容、箭术颇良的长孙稚冲在先,尉窈、郭蕴、柳贞珠跟在后,六女郎约定好了,倘若在山林中分散,那元静容就护住尉窈,元狼蟋护郭蕴,长孙稚护柳贞珠。 有人喜欢冒险,有人喜欢后勤杂务。 山下营地,尉窈的父亲尉骃和苟主簿、一众文吏围着火盆坐。 苟主簿很喜欢和尉骃聊天,他觉得尉骃有谋才,又甘于遁世,在当今世道里,此类人太少了。 “尉夫子第一次来狩猎,可惜没赶上好时候啊,去年咱们恒州的勇士一路向北,与朔州,武川、抚冥等镇兵会师于柔然境,最远的到达了穹隆岭!没想到才一年时间,勇士们无处征伐,良马驰不出州境,真不知明年又会是什么样。” 尉骃用一根细柴在地上画匹马,回应道:“牧民学会了屯田,就顾不上游牧,如果不能兼顾,屯田好还是游牧好?” 苟主簿欣喜对方懂自己之意,于是情不自禁重复尉骃最后这句话:“是啊,屯田好还是游牧好?总得试一试才知。” 极远处传来的虎啸,令营地所有人都站起,遥望山高林远的东北方向。 白登山的东北是峰峦峭拔的纥干山,拓跋族在平城建都时的歌谣“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指的就是这处大山常年积雪,连鸟雀都能冻死。 苟主簿回过头来,怕尉骃担忧女儿尉窈,便道:“尉夫子放心,除了少数学子进深山,其余全在外围,而且凶猛野兽受勇士驱赶,只会逃往深林邃谷。” 主簿说得没错,朝廷狩猎的另个作用,就是驱逐山林的猛兽远离百姓生活区,隔几个月吓唬一回,令野兽生畏,将各自领域缩退到群山之里。 巳初。 尉窈已经接近半山坡了。 对她们这些没大有爬山经历的女郎来说,登外围的山坡正好,同样的步步难行,但基本不会遇到泥石滚落的致命危险,也不会误闯进蟒蛇、毒蜂巢穴。 而且前方的勇士在趟过这片山头时,根本不会消耗箭矢于野兔、山鼠、石鸡等小型兽禽,所以尉窈这些学子无论走与停,都有小兽匆匆过路,不因惧怕人而躲起来。 尉窈瞄准一只彩雀。 “嘣”,箭发。 “啊——”女郎们为尉窈欢呼,“射中啦,太好了!” 尉窈自己更是乐得手舞足蹈,拣起猎物后,六女郎有说有笑继续前行。 “你们看,这一地落的是什么果子?”长孙稚指着前方树下已经枯了的红果问。 柳贞珠说道:“是山茱萸,听说纥干山中的山茱萸非常多。嘻,我拣些回去,看能不能煎茶喝。” 尉窈:“那我也拣点。” 郭蕴:“我也拣点。”元狼蟋倚树抱臂看着她们,真愁人啊,这仨跟蜘蛛的脾气一样,进山后看见啥都想粘走。 元静容利用这点时间爬到一棵高树上观望,长孙稚在下面仰头问:“怎样,前方好走吗?” “除了树就是树,看不清什么。” 尉窈三人拣好山茱萸了,这时她们视野周围没有其余人,后人踩着前人留下的足迹前行,过了正午,六女郎终于翻过山头,她们全感觉浑身疲惫,找到个靠水的地方休息。 普通的狩猎人员不允许在山中挖灶生火,尉窈她们想吃热食,可以去外围山谷的补给营拿猎物换。这季节溪水格外清亮透彻,但千万别上当,因为水寒冷刺骨,在水源边上休息的好处是可以把水当成一道天然屏障。 上午她们遇到两次蛇,第二次的蛇奇长无比又有恶心的纹,而且从树枝上猛然垂下,幸好被她们的尖叫吓掉落地,然后跑进草丛。 不然就是她们逃跑了。 女郎们互换吃食,都觉得伙伴带的比自己带的好吃。 长孙稚:“我听说件趣事,你们想不想听?” 元狼蟋:“都别问她。” 尉窈几人笑。 长孙稚“哼”一声,主动讲:“先说好啊,这话我是听元珩传的,他说他叔父……就是元刺史,想过继你们学馆的尉茂为子。”最后一句是冲着尉窈说。 “啊?” “啊?!” 众女郎皆惊讶,唯尉窈是装出来的。她现在想的是,元珩这大嘴巴都知道了,可见为元刺史那边故意透露,或者觉得不需要隐瞒这件事。 尉茂的母亲在平城,说不定也参加了这次狩猎,那尉茂母亲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尉茂怎么和他母亲狡辩理由呢? 看来这厮是打定了主意,非得让自己改掉“尉”姓不可。 元静容用冰凉的手指肚轻触尉窈脸颊,她立刻回神。 “没事吧?脸这么红。” 尉窈这回是真惊讶了:“我,脸红了?” 周旁五女郎一起点头。 尉窈朝元静容身上趴,撒娇:“我好累啊,你们都看到了,那就容我耍耍赖,再多歇会儿吧。” 元静容“哎哟”一声,揽住她肩膀。“听这娇娇声,别说多歇会儿了,让我背你都行。” “哈哈哈。”长孙稚捶腿大笑,然后模仿尉窈的语气朝元狼蟋撒娇:“容我耍耍赖,你背我吧?” 元狼蟋哆嗦一下,龇牙咧嘴:“离我远点,你让我想起那条大长虫。” “哈哈。” “哈哈哈哈!” 女郎的笑声,永远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声音。 (本章完) 第184章 黑旋风计策 第184章 黑旋风计策 随着天晚,白登山似降临山神,巨神鼓足了腮朝每处山隙怒吹寒风,树枝被卷地摇荡乱舞,习惯夜晚觅食的山兽、恶禽提前出动,咆哮声布满高矮峰岭。 幸好尉窈她们顺利到达第一处补给营,用猎物换取了一个小毡帐和热羹,天彻底黑透时,六女郎挤进帐里。 这个毡帐真的很小,她们怎么躺都得有俩人蜷腿才行,好容易快睡着了,山风更猛烈,毡帐骤然间被风掀起! “快、快,别被吹跑了。” “别兜风拽——” 几人齐心协力将毡帐调转方向后,元狼蟋大喝一声:“看我的!”她撤步推臂,独自抵在毡顶位置。 可是风像疯了一样更加肆虐! 呼呼猎猎——到处充斥着刮动声。 砰、砰、砰……不知哪伙倒霉蛋的毡帐被吹走,像个大鞠球一样,从尉窈几人旁边翻滚着迅速滚远。 紧接着,哪个更倒霉的被子被风搓跑了。 又有筐、盆叽哩咣啷从尉窈她们两侧刮过。 长孙稚开始还能憋住笑,等看到有裲裆、衣裤朝天飞,营地里的人乱哄哄追逐各自的物品时,她“哈哈”笑出声,没了力气。 “哎哟!”元狼蟋、柳贞珠栽倒。 元静容急喊尉窈和郭蕴:“撒手!别拽了!” 可怜她们的小毡帐“呼”一声,直接被吹离地面,很快不见踪影。 元狼蟋气地捶长孙稚一拳:“还笑!” 这一晚的狼狈经历,让尉窈几人收起玩闹之心,倘若没有营地,没有官兵相助,她们真会冻死在山里。而这处山谷,只是白登山的外围,那些顶风冒寒向山深处跋涉的勇士们,是如何度过此等恶劣境况的呢? 尉窈的担忧比别人更深,因为她的阿母就是翻山越岭的勇士之一! 次日,她六人没有胆怯,向着第二山峰进发。此山的坡缓,到达第二补给营的路途比昨天的山路长,所以她们必须抓紧时间赶路。 经过一夜大风的摧残,脚下到处是乱枝,气温也明显比昨天低,山禽停落在高耸的枝上,尉窈几次射箭,全都落空。 “嗖!” 一只箭贯穿一只山狐,仆役把山狐尸体拣过来,尉茂立即夸赞阿母的箭技了得。 陆萝母子所在的位置,是第三座山坡,她射中猎物后,命仆役继续在前开路,山里太冷了,只要稍作停留,身上的汗就冰凉凉把人裹得不舒服。 “主母,这里有熊粪。” 走在阿母后头的尉茂轻舒一口气,外围山岭的熊粪是刻意布置的记号,按照记号的踪迹走,就能和元刺史会合,实施“黑旋风”计策。 此计的具体,是他假装要被一头驯服的熊伤害,然后元刺史不顾性命救他,目的自然是让阿母亲眼看到元刺史不计自己安危,也要救下他这个义子。 “主母,郎君,熊的爪印是朝这边走的。” 陆萝示意家仆朝爪印方向开路,她叮嘱尉茂:“茂儿,如果真有熊出没,你千万别莽撞上前,知道吗?” “知道。”尉茂嘴里答应,手却拔出匕首。 陆萝叹声气,知道白嘱咐了,不过陆萝没太担心,这次带的十几仆从全是射猎好手,合力对付两头熊都没问题。 某处断崖下平伸出一大块斜石,受伤的黑旋风想呼救,又不敢呼救,怕引来不认识它的人类,把它当成普通山熊给杀喽。如果熊会说人话,黑旋风现在一定会呼喊:“主人们,咱们白练啦!主人们可得小心啊,有头跟我一样黑的坏熊,可厉害啦!主人们可千万别把它认成旋风我啊!” 黑旋风受驯等待的地方,非勇士前行的必过之地,朝着这处峭峰过来的,全是发现熊粪,并自信有猎熊本领的。 在全是藤枝的深山中搜寻猛兽,只有本领可不行,还得碰运气。 寒冬昼短,又一个白天过去了。 山外的营地里,尉骃与苟主簿对坐,二人的中间位置洒了厚沙,后者正用木棍画着州郡的方位。以前尉骃没处学这些,仅知的几个州境的地理方位、距离根本精确不了。 而面前这位中年主簿,仿佛把大魏每县土地都装在脑中,包括各州的刺史是谁,朝廷在哪州设有别驾,重要郡地的太守是谁,甚至哪地的仓曹参军必须是朝廷任命,原因是什么,他在画图的过程中,全给尉骃一一道来。 厚重的夜雾将白登山包裹成仙境,只有里面的人才知道凡人踏进仙境是多么可怕。 这晚的洛阳城也起雾了。 太子元恪走在通往皇后宫殿的砖道上,宽阔平坦的道路,让他很难回忆清晰平城宫那段落魄岁月。 前面引路的白衣左右,是赵修和茹皓。 后方护卫的内禁侍卫是薛直孝和寇猛。 这几人如今都是太子亲信,但他们全比不上女尼慈庆在太子心中的地位。 慈庆俗家姓名王钟儿,原是太子的傅母,前年,太子的生母文昭贵人在迁往洛阳的途中突然离世,王钟儿作为近侍宫女来到洛阳皇宫,只能以出家为尼的方式得以活命。 如今冯皇后遭了报应,被禁别宫,皇帝率军出征,太子等这一天很久了,安排好宫中事宜后,立即从皇宫内寺接出昔日傅母,一起去“探望”冯皇后。 大冯氏虽还在原来的宫殿,但是只能禁居侧边宫室,得知太子前来,她匆匆梳洗整齐,这对名义上的母子相隔数月,终于又相见。 “恪儿,你父皇许你来看我的?还是你偷偷跑来的?”冯皇后一脸关切和担忧。 太子回避其问:“我来,是带个人给你看。” 冯皇后颜色变,养不熟的狗东西!这是笃定她落难翻不了身,连“母后”都不叫了! 慈庆年近六十,她从一介奚官女奴做到贵人近侍,又能在文昭贵人被逼死后活到今天,岂是简单人物! “比丘尼慈庆见过皇后。” 冯皇后嗤笑:“原来是贱婢王钟儿,以为本宫不记得你?呵,蝼蚁一朝得志,敢来向我兴师问罪了。” “皇后自然不在乎蝼蚁得不得志。”慈庆不做无意义的争吵,直问她想问的:“前年文昭贵人行路至汲郡时,我二更伺候贵人入睡,等四更去贵人屋里查看,贵人竟无疾而薨。此事可与皇后有关?” 冯皇后笑吟吟,只看着太子。 慈庆对太子道:“她没否认,那就是她做的。” 冯皇后仍笑:“我推说不是,你们也不信哪。你们应该问我是怎么做的?派谁去做的?元恪,现在你还杀不得我,总得活捉住那个杀手为你母亲报仇啊。” 元恪忍耐愤恨,问:“那人是谁?” “你叫我母后,我就告诉你。” 白衣左右:皇帝或太子身边无官职的侍从。 (本章完) 第185章 铁锤勇士赵芷 第185章 铁锤勇士赵芷 “立身进德者,配享正殿荣华。”元恪讽刺之言徐徐,“久乖阴德者,只能幽禁仄室,与外隔绝,令你日夜惶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元恪说完就走,一应侍从默默跟着,大气都不敢出。 唯有慈庆宽慰道:“害文昭贵人的凶手,很可能早被冯皇后灭口,刚才我看恶妇鬓角斑白,眼下乌青,证明她确如太子所言,终日惶惶。太子,咱们就慢慢等,等着她一点点遭报应。” 元恪听着这番细声细语,和小时候母妃给他讲道理时一模一样,他眼泪模糊里,慈庆的模样也变化成母妃的样子。 “傅母放心,我不急。傅母也要养好身体,像在平城宫里一样,多多陪伴我。我知傅母想去外寺习经听法,只是恶冯被禁别宫是要紧的机密,此时出宫,易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打探。” 慈庆:“我听闻有位法号‘僧芝’的比丘尼,早前在平城时就有了声名,如今正在京师开道场讲说,我才有出宫一趟的想法。非着急之事,想必僧芝法师会长住洛阳,以后有机会,我再向她讨教佛经。” 元恪淡淡笑着点下头。他近来把洛阳署的案卷一一阅过,处死的僧尼中,就有傅母提及的僧芝,所犯的罪过是假冒神明宣扬巫术。傅母年纪大了,僧芝已死的消息还是暂且不说。 太子命薛直孝送慈庆回内寺,又命令赵修和茹皓:“暗查内寺,查是谁在内寺传扬僧芝?经常于内寺、宫外来往的宦者是谁?” 皇宫内寺的比丘尼,绝大多数都是在平城旧宫时失势的宫嫔,能为这些比丘尼卖命做事,且可以来往皇宫内外的,只有那些阉人。 东宫缺人才,不拘什么出身,只要会办事,有才能,元恪都愿提拔。 另外,任城王正遍寻真正有才学的儒师,征辟以教导皇宗学的宗室子弟,及宫学的宫女,这正是各路宗王在后宫安排进眼线的时机。如此良机,他怎能错过? 夜雾扑面,似提醒元恪,权势的猎场既得勇敢向前,又得谨慎稳走。 十一月十三。 平城,白登山。 一只庞然大熊被勇士围堵,他们都是追踪着熊粪和熊爪痕迹来到了此处山坡。 这些勇士里除了元刺史一行,陆萝母子一行,还有十余民间射师。山坡太陡了,脚下又全是腐枝韧藤,因此人数再多,也奈何不了熊兽的横冲直撞。 砰! 轰! 来不及躲闪被撞到的人眨眼间伤筋断骨,惨叫连连中,不少射师瞄不准就仓促射箭,皮糙肉厚的黑熊是中了两箭,但是也有勇士被乱箭误伤。 元刺史知道坏事了,这头熊很可能不是黑旋风!恶熊看似狂躁,在树木间绕来绕去,实则冲他和尉茂的追咬次数最多! 义父救子的计策是元志琢磨出来的,自然能想明白原因,必是先前扮成他和尉茂的兽奴,因穿着他和尉茂的衣裳,气味被此熊记住了。 一计不成可再行二计,万不能让尉茂受伤。元志跑近尉茂,简言道明情况:“这是真正的食人熊,快带你阿母走,快!” “那义父你呢?” “狩猎嘛,自然是留下捉熊!” 人算不如天算! 陆萝也有撤退之意,她带着儿郎、一众家仆向坡下走时,又一头更庞然的熊携腥风血齿出现。 “两头熊!” “小心啊——” 陆萝前方的家仆被熊扑中,一声都没来得及呼喊就被咬断了头颈! “茂儿快跑!”陆萝和几名忠仆纷纷射箭,以此引巨熊的怒火,给尉茂腾出一条生路。 元志奋力朝这跑,急得目眦尽裂!他一边跑一边射箭,不停呵斥“畜牲”。 嗷—— 嗷! 双熊也不停怒吼。 尉茂一个横扑,把母亲抱住,二人堪堪躲过巨熊的大掌,一忠仆“啊啊”叫着,想往巨熊背上扑,熊身半转,可怜这忠仆直接被熊腚扫飞丈远。元志射出的箭扎在熊身上,跟普通的荆棘刺一样,根本重伤不了巨熊。 巨熊转回庞躯,看样子,它仍想先解决气血最香的少年人尉茂。 尉茂爬起,执匕首对峙。 陆萝用尽力气扯拽孩儿:“不行,走,我们斗不过这畜牲,元刺史你也快走!” 府兵过来了,可是稍被巨熊蹭撞就会受伤,千钧一发之危急只争得片刻地逃跑,陆萝、尉茂、元志三人又被巨熊紧追。 陆萝打算舍弃自己,她单独跑一个方向,边骂着熊的祖宗八辈边朝这畜牲扔石块、泥巴。 可是巨熊“呼呼”跳跃,仍扑尉茂和元刺史。 嗷—— 它咧到极致的大嘴,活吞俩人头都绰绰有余! 完了。 尉茂到底年纪小,认命,傻住。 顷刻间,他天旋地转,原来是被元刺史抱着朝坡下滚。 元志可不认命,他预备了后手,就是赵芷! 他知道赵芷一定在附近,她此时不现身,是觉得时机仍未到?还是出了状况? 无论如何,他得拼尽全力自救! 尉茂被身下碎石硌得说话都费劲:“要是义父能活,告诉我同门尉窈,我喜欢她,这辈子娶不了她,下辈子我再想办法。” 巨熊又一次扑到二人上方,简直如天坠小山! 元志脚下狠蹬,抱着尉茂又一次险险躲过,然后他蹬远尉茂:“去,去和你阿母说!” 尉茂拣起掉落的匕首,爬起后挥舞着,幸亏他这一引,不然元志就被巨熊扇中了。 湿泥乱飞。 另边,无奈的陆萝又跑过来,她咒骂着,眼睁睁看着儿子不要命了,想用一把小小匕首刺熊。 “儿啊——” 元志再一次把尉茂拽后,尉茂控制不住翻滚着,然后被阿母抱住。 母子俩仓惶抬眼望,万没想到才两息的工夫,危情竟然过去了! 只见一个布衣勇士骑在了巨熊背上,此人双手各执短柄铁锤……交叉! 黑的、红的、白的,全在可怖的骨裂声里乱溅。 巨熊的尸体一倒,另只才追过来的食人熊急命掉头想跑,布衣勇士三步并一步,草上飞似的骑上熊背,同样的杀熊招式。 “砰!” 地上又多一具碎头熊尸。 赵芷的装扮和那些民间射师一样,戴风帽围挡风巾,她抡铁锤在两具熊尸身上各砸下一个熊掌,哑着声说:“小民不敢多争利,取熊掌两只。” 元志装模作样道:“勇士可放心留下姓名,过后到山外营地领取这两头熊。” “不必了。”赵芷很快隐入密林。 (本章完) 第186章 尉茂离城 第186章 尉茂离城 经此危难,元志是真喜欢尉茂这小崽子的血性,倘若能过继此子,他下半生一定尽己所能为此子谋划! “义父。”尉茂给义父包扎好几处伤口,他眼眶通红,哽咽难安,“以后义父别这么拼命,孩儿还想养你到百岁呢。” 元志拍拍少年的手背,这些话真是让他又酸楚又畅快:“哈哈,好,哈哈!” 有人高兴,有人扫兴。 陆萝:“行啦,此处风大,再站下去我可要说风凉话了啊。” 该死的熊!这回倒好,元刺史又救了茂儿一次性命,整个过程她共同经历,半点做不了假,所以心里别提多烦恼了,真是又憋火又没法说! 一晃又是半月时间,今冬的第一场小雨雪,带着整个平城进入腊月。 尉窈好一段时间没去过尉学馆了,通过崔、尉双方馆长的商量,她今天去尉学馆最后一次,向宋夫子和诸同门正式道别。 雨雪还在下,道路湿滑,她和阿父寅时末一起出门,跟走夜路没什么区别。 “又是一年啊。”尉骃感慨。 “是,又是一年。”她回想着去年这个时候,诗经一舍里算上她每天才只有三、四学子,不知今天有几人。 等本月的月联考结束,尉学馆因着学子的减少,小学的次年学子要重新分配学舍,此情况和她前世一样,不同的是,尉学馆怎么改变都跟她无关了。 穿行坊市时,天色仍跟夜晚一样黑,街上不断有骑马来往的人,也有车队匆匆往城门方向赶,等待着城门一开好立即出城。 尉窈问:“阿父有没有觉得,今冬赶早集的卖家、买客都比往年少?” “嗯,买卖是萧条了。听说边镇贩马的商旅往来平城,只能赚到薄利,还不如多行千余里,把马卖去河内、汲郡的新牧场。” 新牧场早在迁都之前就规划了地方,位置在司州的中部,河内郡以东、汲郡以西,跨黄河,方圆千里。去年以前,平城因着戍北防线的重要性,司州新牧场虽早建好,但对平城的牲畜交易影响不算大。 可是柔然内乱,军事力量北撤了,平城、六镇无仗可打,这就导致战马、物资交易的需求急剧减少。经营马匹买卖的商贾挪向司州,就会带动着其余买卖,比如粮食衣料,比如租车、租船。 尉窈:“这就叫一子动,满盘牵之。” 狩猎期间,阿父跟苟主簿学会了弈棋,回家后就教会了她。 父女俩的谈话由时事到天气,再到街巷趣闻,走走滑滑的,终于到了学馆。 诗经一舍的庭院里安静到能听清雨雪打树声。学舍门从来不上锁,因为冬季糊了窗,尉窈轻推开,才看到尉茂在,满室仅有他书案上的一盏烛,昏黄的光照不到边边角角。 “茂同门早。”尉窈先打过招呼,把靴子上的泥磕到门槛外才走到书案边,问尉茂:“定下离城时间了么?” “坐下,我又给你找了些《说文解字》。” 尉窈欣喜,也从书箱中拿出近来写给他的笔记,她的书箱外头太湿,装笔记的木盒蹭到些水,她正要找布巾擦干净再给他,眼前的烛就被吹灭。 黑暗顷刻袭击视野。 尉茂一把抓住她左手腕! 木盒掉地。 “茂同门?”尉窈使劲挣,可是对方的手劲太大,她扬起右手就要打这厮。 尉茂的上半身从书案上面探过来,期盼的气息喷在她脸上:“窈窈,打我吧。” 说着,他另只手抓住她右手往他脸上打。 “你疯了,快放开。” “听我和你说几句话!窈窈,我阿母在城门口等我,我很快就如你愿离开平城。” “你先放开我再说,放开啊。”“所以你真的盼我离开平城?” “尉茂!!”尉窈生怕这时有同门进院了,声音刚扬高,又重新压低,这厮疯了,她不能再激怒他。“你我是同门,往日无嫌隙,我怎会盼着你离城?” “那你愿不愿听我说几句心里话?” “你说。” 尉茂把她的左手往自己身上扯:“摸摸我……” “登徒子!”尉窈急了,从书案底下伸过腿踹这厮。 脚劲见长。尉茂挨着踹,把她的手摁在自己心口:“摸摸我的心,每次见到你,它就跳得快!” “你还不赶紧说完!”尉窈停止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尴尬,她以为对方让她去摸…… 尉茂得意极了,时间不许他磨蹭。“窈窈,我一直想问你,你厌恶我么?我长得不如那些白脸少年好,性情不讨喜,你因此厌恶我么?” “你我是同门……” “剩下的话别说。嘿,你不厌恶我,我瞧得出来。” 尉窈恼怒:“你还有话吗?手劲能稍微松松吗?” “松。”尉茂说松开就松开,他敲火石重新把烛点亮,把烛台放到她的书案上,拣起装笔记的木盒,再把她歪倒的书箱仔细摆正。 他就这么站着看她梗脖抿嘴的生气样,想着以后好些日子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她了,心伤猛然泛开。“最多一年半,我改姓。” 尉窈不言,双手紧攥。 尉茂用脚驱她坐垫一下,然后朝门口走去。“窈窈,我会向你报平安的。” 门吱哑开合,留下满屋的静。 尉窈慢慢看向门口,他从此离开这座城,倘若她不去洛阳,就会和上辈子一样,和这厮再也不相见。 “尉茂,珍重。”尉窈自语着,她不能不承认,心里头是有牵挂的,走到门口,敞开门板。 可恶! 她“咣”地把门关上。 差点被撞到鼻子的尉茂“哈哈”而笑,隔着门说:“我是忘了和你说,步延桢与我一道去洛阳。窈窈,我在洛阳等你。你不去,那我回来。” 这次,他真的离去。 尉窈先把夫子的书案擦拭干净,然后把尉茂留给她的木盒打开,里面放的《说文解字》全是他誊抄了一遍的,字字工整,无一错改,可见他书写时很是认真。 把木盒往书箱里放时,尉窈才发现掖在书箱一侧的手帕不见了,多出来个红石榴。 不用想,是尉茂刚才摆正她书箱时替换的。 她拿起石榴,凭借手感察觉石榴皮有密密麻麻的小眼,凑到烛光下看,上面的小眼应该是用针刺的,组成了五个字……离别一肚酸。 这么一凑近烛台,她继而发现烛台的底座上也有字……学业有成。 (本章完) 第187章 哎呀,又死一回 第187章 哎呀,又死一回 如今还在狩猎期,又因天气恶劣,诗经一舍来上课的只有尉菩提、曲融,曲融还迟到了。 弟子少,宋夫子让尉窈三人围坐在讲席前,烤着火盆授学。 今天讲的是《小雅》部的《采芑》一诗。 尉窈近段时间落下不少课,她全面记录笔记,有这样一解析诗章就能理解的学生,宋夫子讲诗的速度逐渐稳中加快。 《采芑》一诗共四章,内容颇长,《传》、《笺》更长,且里面的好多字均为不常用到的生僻字,对小学童来说非常难写,如果不讲快,下午就得加课。 尉菩提知道窈同门是来上最后一上午课,可能下午就得冒雪去崔学馆,因此他听不懂的地方就都没举手提问。 曲融怀揣心事,听此诗更跟囫囵吞枣似的。 中午放学,尉窈向宋夫子郑重揖礼。 “弟子永不忘夫子教导之恩,唯有恒心求学,以行为言,将来像夫子一样,行道利世,教书育人。” 她再向尉菩提、曲融行同门之礼。“尉茂同门去洛阳了,他临行前以‘学业有成’四字赠我,如今我也以‘学业有成’赠同门,愿我等踏日出之光,珍惜韶华。” 尉菩提重重点头:“嗯!我也是这样想的!”窈同门说得太好了,虽然没全听明白。 雪还在下,夫子离去后,尉菩提帮着尉窈收拾完个人物品,他拍拍她的书案,笑着说:“以后归我用了,沾沾诗章魁首的灵气。” 二人在馆前再次道别,回家的路不同,求学的理想大道更不同,如无偶遇,他们在将来或许很难重逢。 路很滑,尉窈小心翼翼行路,她在草笠里头加了层风帽,面巾是羊毛织的,绕口鼻围了双层,只要头不冷,身上就好受许多。 她边走边回忆着上午的课业,偶尔回下头,看见曲融在她后边,不过他走在道路的另一侧。 曲融也看她一眼。 然后两人正常地各走各路,和陌生路人一样。 就在接近竹笈街时,曲融走近尉窈,说道:“以后我和你应该不会再见了。” 尉窈:“嗯”。 “你和宋夫子讲的那些话真好听,确实当得起诗章魁首之名。” 尉窈不接话。 曲融:“所以你瞧不起我也正常。” 尉窈忍着厌恶说道:“我在背书,你要是有说不完的自说自话,找别人。” 曲融耸耸肩膀,似不在意般一笑:“我在赞扬你呀,而且我是真的佩服你学习好。但是你看你,从我跟你讲话,你就防备我,窈同门,这是不是证明你心虚?” 真是虎嘴不发威,当她是病猫! 路太滑,尉窈干脆不走了,停下来语速飞快地怼道:“虫子赞扬飞鸟,飞鸟就得落到地上回以感谢?泥鳅赞扬鲤鱼逆流而上,鲤鱼就得掉头回来也沾一身臭泥?你虚与委蛇赞扬我,我就得不背诵功课和你一样把时间耗在成堆的废话里么?!” 二人互刺眼刀。 但这次曲融吵架失利,不和原先似的愤怒,反而有种早知道尉窈会骂他很难听一样的得意感。就这样,他们一直走到盈居书坊前时,曲融再次开口,语气高高在上:“茂同门走了,可惜啊,书坊经营得这么好,带不走。你都来到这了,随我进去看看吗?掌柜和厮役全换了,同门一场,我带你认识一下,不然你以后来这不买书只阅书,我怕厮役撵你。” 尉窈明白了,这家书坊现在归属尉茂的大伯尉参军了,尉参军只有一庶子,便是曲融的外甥。 可是书坊归谁跟她有什么干系! 尉窈:“放学时我说得挺清楚的,以后我在西城崔学馆念书,就算到书坊找书看,也是就近。” 曲融站上书坊的台阶,视野一高心更高。 他喊道:“窈同门,一直考第一,很辛苦吧?你再辛苦许多年,能挣出一间书坊吗?你自以为清高,可是你的学业有成有意义吗?以你的出身,能施展什么抱负?你看我现在像不像飞鸟?你再看你,像不像钻烂泥的泥鳅?” 尉窈埋头走路,没上当,她才不会在变了主家的地盘范围内和这小人吵。 “哼,没趣。”曲融勉强把昔日的憋屈发泄了。 书坊内如他所说,从掌柜到厮役全换了,所有人一直忙着整理记录书籍种类,就没顾上时时打扫台阶上的雪泥。曲融靴底本来就有厚厚的泥巴,一错步,顿时从台阶上滑下去,脑袋好巧不巧撞在厚壁水缸上! 尉窈听见后方人群的咋呼,狐疑着往回走走,看到了脖子扭曲、骇睁双目的曲融尸体。 “哎呀,”她轻声呢喃,“你又死一回。” 这回死因很清楚,过路的货郎可以作证。人死在盈居书坊门口,掌柜、厮役都连叹倒霉,赶紧报官。 州府里。 元志和主簿在亭里对坐着烤火饮茶,后者看出官长郁郁不乐,安慰道:“只要尉官长看到刺史的画,过继之事就会更推进一步。” “愿如你所言。”元志为了斥逐烦闷,问:“听说你在竹笈街寻到些《食经》篇什?” “两篇。”苟主簿得意伸出二指,讲道:“一为制白醪酒法,一为蒸熊法。” “制白醪酒法,要用生糯米一石,方曲二斤,锉细碎以后,用泉水浸方曲,密封两夜,等曲浮起来……” 元志:“然后呢?” 苟主簿:“没了,残卷。” “哈哈!再说说蒸熊法。” “此篇是全的。蒸法为三升肉,一头幼熊,把幼熊宰杀干净后,和肉共煮,用小火,不待半熟时停火,加豉汁清浸一整宿。” 元志佯装遗憾:“幼熊啊,那算了,再放黑旋风那蠢熊一命。” 官吏二人笑,这次狩猎之前筹划好的黑旋风计策没用上,幸好被奚骄发现、认出了垂死的蠢熊,州兵们费了好大劲才把蠢熊吊上断崖,还回了崔学馆。 元志也是笃学博览之人,说道:“《食经》一书,有说是崔浩所著,也有说是崔浩母亲卢氏所著,可惜啊,崔浩的著书、藏书都随着那场劫难被毁。” 主簿知道官长的好奇心,一直好奇崔浩的后人真在平城么?是谁?他为崔馆长说话:“崔暹嘴严,不肯吐露崔浩后人的身份,情有可原,听说太平真君六年时,是崔浩向世祖谏灭佛之策,全国沙门被坑杀,经像尽毁,唉,崔浩的仇家太多了。” 这时,管贤兴奋来禀:“洛阳来了一宗姓人家,正在平城县署的媒曹请媒,想求娶学子尉窈!” (本章完) 第188章 诵授讲师 第188章 诵授讲师 冬季是狱吏最闲的时候,狱令史管贤好打听事,便被苟主簿打发到县署,名义上是教县狱吏验尸法,实则让管贤盯着县媒曹,只要有给学子尉窈说亲的,就速来禀报。 因为尉窈要是跟旁人订了亲,尉茂就没有改姓的必要了,意味着刺史的愿望将落空。 主簿问:“可打听宗家情况了?” 管贤眼神里透着“那当然”,立刻讲述:“宗家户主叫宗甸,在廷尉署任职,他妻子姓浑,擅经营,在洛阳东城有两家店肆。宗甸有三子一女,要说亲的是长子,名隐,十一岁。” 他再讲述宗家有谁来平城:“一共来了四个人,主事的郎君姓门,是宗甸的表弟,也是宗家其中一店肆的掌柜。随行的媒妇姓罗,是宗家在居住里坊找的私媒,见人先笑,很会说话。他们乘两辆牛车来的,赶车的是夫妻俩,都是宗家店肆的厮役,属下悄悄打听了,这夫妻俩是雇佣的苦力,宗家无奴婢。” 主簿略思索,嘱咐管贤该怎么行事,实则是通过管贤教县媒曹的主事吏怎么做事。尉窈转过年十岁了,一家有才女,百家争相求,总不能让管贤月月盯紧媒曹吧,再者,百姓婚娶是正当,要是传出州府某官用权势威胁平民请媒的风言就麻烦了。 再说尉窈,回到家时雨雪已停,天空仍乌沉沉,尔朱买题正和几名契胡勇士在她家院里卸着年货,有虎皮毡、羊毛线、枸杞酒、各类果脯、鹿肉、熊肉、绵羊尾等等,全是秀容川的山货。 这些勇士里有一女子是买题夫子的妻子,姓铁名夺狐,铁夺狐帮着赵芷烧火煮肉,吃过饭后,尉窈跟买题夫子同行往崔学馆返。 路上,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契胡勇士引不少百姓注目。铁夺狐的性格非常爽朗,她告诉尉窈,小时候她叫铁夺蚁,当第一次射中野兔时,改名为铁夺兔,后来能射中鹿了,就又改名叫铁夺鹿,今年秋天能轻松射狐了,才改的铁夺狐。 车队行到人少的街道时,铁夺狐唱起契胡族的古老情歌,买题夫子随妻子歌声而和,粗犷的乐调让尉窈情不自禁想象秀容川的瑰丽风貌。 次日起,尉窈学新诗,补习落下的功课,一天就这么些时间,原先她和郭蕴、柳贞珠还想着旁学《孝经》,不得不放弃。 但是有一门新基础知识是必须要学的,便是双声语。 “双声语”是一种发音法,属于“四声反切”,常见的是“双字、双声”的言谈交流风尚,正为洛阳上层人士所推崇。也就是说,尉窈去洛阳后,“双声语”的说话法她可以不用,但是有权贵对着她这样说话了,她得会用同样的言谈方式和对方作答。 时光流似箭,尉窈觉得每天都不够用,等放了年假,她才知道腊月这段时间有四拨媒吏去她家提亲,这四户人家里,包括前世至死都没和离成的、被她深深厌恶的宗隐! 这时候宗家派来的四人二车,已经离开恒州境了,亲事当然没说成,他们不生气尉家的拒绝,气的是平城县的媒吏怎么长了一张那么臭的烂嘴! 事情是这样的。 平城县署媒曹的媒吏少,他们等候了三天才请到媒吏。 县媒吏带着罗媒妇一起找到池杨巷尉窈家,罗媒妇先把宗家的情况大体夸了下,她敢发誓,她夸宗家的话句句为实!宗隐虽然没念书,但绝非不识字,以后在洛阳署谋个普通小吏的职,加上宗家的财赀,供尉窈读书没有问题。 罗媒妇说完,县媒吏开口了,先道句“咱平城人不诓平城人”,然后逐条把宗家的优点推翻! “远嫁啊!可得想好喽,夏旱涝、冬雨雪,但凡天气不好,千里迢迢的,尉女郎怎么归事父母?”“罗媒妇,宗家那两家店肆要是在东城的好位置,你能不提?想必在城门外头吧?” “宗小郎没念过书,啧啧,尉女郎是诗章魁首啊,要是成了亲,尉女郎说个山脊‘岽’,宗小郎得听成敲鼓‘咚’!这跟唱诗给聋子听有什么区别?日子长了,得过成冤家!” “至于宗家愿意供尉女郎读书,可是女郎自己家又不是供不起?呵,嫁到宗家能继续读书,讲得真好听,可是明明什么都没改变,就被蒙上恩惠,以后女郎多练一个字、多耗一张纸都得感激夫家!” 罗媒妇回想到这,气道:“早知道是这种结果,再多给我两千钱,我也不跑这趟!真是辱我的名声啊!” 宗隐的表叔门掌柜满脸赔笑,心下犯愁,宗隐那孩子非常执拗,这次提亲不成,不会死心的。 有人因琐事烦恼,有人因理想即将实现而欢喜。 皇宗学、宫学征讲经儒生、讲经女师的公文,于正月初发到了平城!皇宗学的征召跟尉窈没关系,但是宫学的讲经女师,她有机会一试。 讲经女师的学术里有《诗经》。 公文中写明,《诗经》女师按讲学要求,又分为三品女史和诵授讲师两种。 尉窈达不到三品女史的条件,她只需考虑“诵授讲师”。 《诗经》的诵授讲师要求《风》、《雅》、《颂》至少通一部,因为她答的年考试卷被朝廷名儒阅览,“尉窈”之名已经在这次征召的名录里,因此尉窈不需要州级或郡级官长推荐,只要应征,就可以动身去洛阳了。 此事也有不利之处。 “诵授讲师”听着好听,其实就是普通的讲师,不可住在宫里,按每堂课结算俸钱,一旦讲得不好,被辞退倒没什么,于声名有损。 “阿父,阿母,我想应召!我有信心教导学生,倘若这样好的机遇我都因为恐惧而不就,那现在的我便会被平城所有的诗学生嗤笑!何谈将来呢?” 知女莫若双亲,赵芷打开一个个木箱,给女儿看他们攒的家产。“咱们在平城买得起一院两屋,在洛阳也能买得起!” 尉骃则激励:“年少本该踏青云,如果人人都不勇于推行自己所学,世间的学习风气必然转向衰败。窈儿,趁着年轻,趁着我和你阿母还强壮,不妨尽力展开翅膀,去更远更广阔的天地拼搏。” (本章完) 第189章 离开平城 第189章 离开平城 尉窈决定应召,于是提前拜别恩师、好友和一众同门,无需伤感不舍,相信等不了多久,她必会和恩师、同门在洛阳相聚。 同时,尉骃辞去了夫子之职,得到馆长尉真远的手书一封,内容写满对尉骃的赞美之语。此信很重要,等到了洛阳后,交给户主尉彝,尉骃才能在洛阳新谋一份差事。 赵芷最忙碌,平时没觉得家里有那么多瓮瓮罐罐的,整理哪些得带走时,才觉得什么都不舍得扔下。 但凡扔下一个,去洛阳后就得重新买。 幸而官署有人好办事。 每年恒州都得从民间雇佣大量牛车,把粮、布等户调运往洛阳,常和官署合作的商贾自然不会在乎几辆牛车,就借给尉窈家无偿使用,还按正常市价买下她家的宅院,等尉窈一家在洛阳稳定好后,把牛车还至该商贾在洛阳经营的分店就行。 正月十七。 万事俱备,元宵节一过,各学馆结束了假期,尉窈一家人启程。 尔朱荣逃课了,早早等候在南城门外,他仰着头,依依不舍瞧赵芷。 赵芷安慰徒儿:“山水再远,隔不断师徒之情,望阿荣如寒风劲松,前途远阔。” 尉窈想,这样文绉绉的道别语,一定是阿父教阿母的。 尔朱荣撅嘴:“可是徒儿的前途里,想师父一直领路。我不想等游学的时候再去洛阳,我想现在跟师父走。” 赵芷一点头,吓掉买题夫子半条魂! “使不得啊!少主想想,等崔学馆发现你失踪了,一定会报官,找到少主后,少主年纪小,顶多罚写字了事,赵师父怎么办?再往坏处想,崔学馆要是把此事告诉酋长,酋长一气之下把少主带回秀容川,那咱们和赵师父重新相见的日期就更远了!” 就这样,尔朱荣被买题夫子半拽半哄地拉走。 五里短亭处,奚骄站在亭子里,他不惧寒冷,由着衣衫被风卷拂。奚骄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纵穿半个城,直接跑来这里,他控制不住地观察离城车队,当视线里出现尉窈,他的心乱了。 原来,他想来送她。 若是尉窈知道奚骄在亭子里,她才不往亭子方向瞥呢,这回好了,还得打招呼,敷衍几句相互珍重的话。 “尉同门。”奚骄拿出一封信,这封信写了好几天了,他始终在撕不撕掉的念头里纠结,幸亏没撕,幸亏今早出门揣在身上了。“到京后如果遇到难事,拿这封信去城西的宜年里奚鉴宅第找我阿父。拿着!”他硬塞过去,然后向尉骃、赵芷揖礼,骑马先行离去。 十里长亭的官道上,元志带着一队亲兵来来回回好几趟,终于瞧见赵芷一家。 他纵马上前道:“好巧啊,我出城巡视才回来,恰遇见将军一家,哈哈。” 赵芷抱拳揖礼,说道:“山水再远,隔不断患难之谊,望元兄如寒风劲松,前途远阔。” 元志难受不已,此刻真想把尉骃撂马背上,自己随赵芷去洛阳! “唉——”所有不可说的心思,终化成叹息,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这一天,尉茂到达洛阳。 尉彝的府宅位于城西宜年里,住在宜年里的居民,要么是勋臣显贵,要么是皇族宗亲。 尉茂的两位兄长尉豹、尉瑾都在家,陆萝原本担心这兄弟仨久别重逢会不会生疏一阵儿,白担心了,只见茂儿和幼年时候一样,直接跳到大郎的背上。 “大兄,二兄,我想你们!”尉瑾一双眼睛长得特别秀气,随陆萝,他宠爱地笑笑,对母亲说:“洛阳刮过几次大风,母亲、三弟这一路想必更冷更辛苦。” 尉茂四处观望宅院,长兄尉豹说道:“知道你想到处看看,不急,先进些热羹热肴,等暖和透了,我再带你仔细走一遍。” 尉彝心有所感,下午告了假提早归家,家人团聚是喜事,可他真不该提了一嘴恒州刺史,让陆萝记起来一件事。“茂儿,离开平城时,元刺史是不是给过你一幅画,让你给你阿父?” “是。”尉茂取出画,打开。 乍看,这是一幅群鹰撕扯图。 画卷的左边画着两只大鹰,俩大鹰后方有两只稍矮的鹰。 右边只画着一只蒙着眼罩的独眼大鹰,羽毛颇凌乱,看着既凄凉又孤独。 俩大鹰和独眼大鹰在争夺一只平伸翅膀的小鹰,小鹰翅膀上的毛在飘落,翅根有断裂感。 仔细看,独眼大鹰神情不忍,并非在使劲抢夺小鹰,而是选择松爪放开。 不用说,独眼大鹰代表的是元志自己。 被抢夺的小鹰是尉茂。 “老鳏夫!戏耍我!”尉彝怒极,揪起画砸到三郎的脸上,立即又后悔扔开画,可是晚了。 尉茂眼眶下方泛红,说话声有了鼻音:“阿父要是不喜我,其实不用接我过来。” 尉彝正想着说什么能缓和,结果妻子不帮着安抚三郎,还添乱! 陆萝揪起尉茂朝外走:“咱们回平城!糊涂的老东西,定是被神部曹的女巫下咒了!”她边骂边觉得不解气,随手抄起一物朝尉彝扔,然后指着尉彝继续骂,“你有什么脸骂元志戏耍你?他画的有错么?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三郎才回来你就发邪火打他,你有能耐打那独眼鳏夫去啊!” 尉茂挣开母亲的手:“我自己回平城,以后你们骂我义父,我就不必夹在中间为难了。” 陆萝又抄起一物砸中尉茂离去的后背,再抄物件砸另外俩儿郎:“你俩傻啊!还不把茂儿逮回来!”紧接着,她瞪向鹌鹑一样站着的夫君。 尉彝慢慢磨蹭步子,而后以迅雷之速抄起铜盆扣到脸上。 “咣当”一声,挡住了砸过来的鞋。 正月二十一,尉窈一家出了恒州境,进入肆州。 长途迁居非常辛苦,尉窈和母亲一样,什么都不舍得扔,家什杂物把三辆牛车装得满满当当,正好,一人赶一辆牛车,阿母在最前头,阿父在后头。 州境这一带早年间地广人稀,由着百姓挑选好土好地尽力开垦,但这属于官府借地给民耕种。耕得多,只要超出均田法,当这片土地再迁来百姓时,官府就会收走超数的田,给新来的百姓。 政令合理,但执行时往往不合理。 尉窈一家正在经过的路旁,就有百姓挥舞着锄头打群架。 (本章完) 第190章 新帝登基 第190章 新帝登基 双方都是边打边骂。 “原先这里长满茅草,只有等到七月翻土,茅草才会死,你们但凡有眼,看一看,数一数,除掉大片大片的茅草,得多少年?每亩地里,都有我们祖辈、父辈的汗!凭什么官府一句话,最好的肥田就归你们了?” “春耕摩土,我们没有农具,只能遍寻荆藤自制耰具。秋耕得深,我们没有牛,只能一家老小轮换着拉犁!庄稼活了,人熬死了!好容易荒地变肥,膏田变成你们这些新来户的了?!” “凭什么?这不是强盗吗?” “你们骂谁是强盗?地是朝廷的,官府分给我们那就是我们的!你们现在是在我们的田里头乱踩,你们才是强盗!” “不服气找官府啊!仗着是地头蛇,想欺负我们这些新户,呸!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别打啦,啊——出人命啦!” “老天爷啊,苦日子没边,让我们怎么活啊——” 从老人、妇人的哭喊声里可以听出,官府把阡陌整齐的良田,分配给才迁入此地的新增户百姓,世代于此耕种的常居百姓当然不愿意。 这意味着往后的日子,他们每家每户的劳动力都得分开劳作,继续开垦更偏僻、更远的荒地,倘若风调雨顺还行,遇旱遇涝怎么办? 夕阳西下,尉窈一家停止赶路,搭好毡帐后,赵芷让夫君和女儿看车,她则在视线能看见的地方劈柴。 旅途的任何经历,只要细致观察,都能成为将来历事的经验。 比如今天目睹的群架事件。 尉骃在地上画着整齐如阵的田,给女儿分析道:“官府把整齐有序的良田分给新增户,难道不知道这样做会激怒常居户么?白天我见那些新增户一个个面黄肌瘦,和寻常的农人一样,那他们为何能被官府特殊照拂?” 尉骃非提问女儿,他紧接着讲出自己思索的答案:“我认为今日的矛盾,是此地官署故意造成的,真正想占有这些良田的,是贪官,是恶吏。” “土地是农民的命,农民一年四季照料土地,却成不了土地的主人。为了争夺良田,闹出人命后,官府就可以依法把今天所有打架的农民抓起来,如此,双方都成了罪户。那么结果就是……良田、房基地尽归属权贵,还可以把罪户发配回良田,继续出力耕耘。” “唉——”尉窈听到这又愤怒,又无力。 她难过道:“阿父,以前我在集市上见到富人欺压菜农,骑马的权贵高高在上,踢翻货摊扬长而去,我觉得那种行为就是鱼肉百姓了。可是远离城市的地方,权贵熟练地操纵律法,用看不见的凌暴手段动辄夺田害命,我才知道什么是弱肉强食。” 赵芷抱着柴过来,只听见最后三字,问:“又抢屎?谁啊?” “哈哈哈。”尉窈的坏心情顷刻退散。 这年头百姓苦,一般的土匪就绝对富不了,匪徒们只能碰运气,抢尉窈家这种出行人数少的。 今晚,五个匪徒蹑手蹑脚来,利利索索死。 尉窈第一次干挖坑埋尸的活,她出奇镇静,根本没揣测几个匪徒会不会只图财。埋好尸,一家三口把土面恢复到和周围草地一样,多出的土不能抛在附近,得洒到河渠里。 等到天亮,谨慎的父女俩在埋尸地又仔细检查几遍,才套上牛车又一次启程。 接下来的路,过雁门郡,穿行石城,走阳曲,进入并州。 现在的并州刺史是出身太原王氏的王虬,二百多年后有位杰出诗人王勃,便是王刺史的后人。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尉窈边走路边念诵的,是《小雅》部的《北山》一诗,赶路再辛苦,她都跟着阿父每两天学习一首新诗。 尉骃早前教过《诗经》,这么多年的大量阅读,现在重新解析诗意,自然比早先时候要深刻许多。 二月春雷动,惊蛰地气通。尉骃告诉女儿,每年这个时候,农田劳作的人数都会减少,并非农人趁耕完了田地偷几日懒,而是惊蛰前后,蛇虫蚁鼠纷纷打开洞门乱窜,农家必须修缮门户,防止蛇虫钻家。而且天暖后,妇女要拆洗寒衣,加紧织布应付杂税。 讲到杂税,尉骃又给女儿普及户调知识。比如并州的农户可以当地出产的麻布抵税,而恒州的农户不行,必须缴纳绵绢和丝。 “阿父,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呀?” 熟知朝廷政令跟熟知文章不一样,政令只写在公文里。 “哈哈,冬狩猎时,主簿教我一些,我主动问一些。” 赵芷想起此事也乐:“我去营地接你阿父时,你阿父熬得双眼通红,主簿也是,讲话讲得嘴都长泡了。” 春暖开。 太和二十三年的三月,魏军在沔北战场再捷,然而皇帝元宏的突然晕厥,令历史重演。 四月,圣驾北返至宛县,元宏的身体再也撑不住舟车劳顿了,幸而太子元恪、主持洛阳事务的北海王元详,另有咸阳王元禧、任城王元澄、广阳王元嘉、领军将军于烈,在皇帝回光返照之际赶到了宛县。 这时守在病榻前的宗室有彭城王元勰,重臣为镇南将军王肃。 “传位太子元恪。” “赐死皇后冯氏。” “辅政之臣……北海王、咸阳王、任城王、广阳王、王肃、宋弁。任命北海王为司空,王肃为尚书令,广阳王为左仆射,宋弁为吏部尚书。” “后宫夫人以下,赐离宫归家。” 元宏把最要紧的旨意讲完,意识开始模糊,连握住太子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恪儿。” “父皇!”元恪不是没幻想过早早登基为帝,但是这一刻如此突然降临的时候,他害怕了。 “你要继承先祖遗业,普济苍生,兴盛皇室。” “是!” “勿因崇佛,而误国。” “是!” “要敬、彭、彭城……” 元宏的遗言停留在这,终年三十三岁。他双目没有全合,似不放心国家巨担一下子压在才十七岁的太子肩上。 泪如雨下的元恪控制不住手抖,他不敢合上父皇的眼睛,因为这一合,就再也睁不开了! 彭城王元勰一语惊醒所有人:“陛下,臣等与陛下一起为太上皇擦身更衣。还请陛下下令,大军何时回洛阳?” 五月,尉窈一家终于到达京都洛阳,这才确定路上听到的皇帝驾崩,新皇登基的传闻是真的。 那朝廷征召诵授讲师的政令还算数吗? 春耕摩土:意思是春天的风干,耕过的地如果不随地摩平,地里就会空虚干燥。耰( you),弄碎土块的摩田工具。 (本章完) 第191章 宜年里,尉彝宅 第191章 宜年里,尉彝宅 皇权更替,只要不掀起腥风血雨,不禁止民间的婚娶,那几乎影响不了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 “咻——” 尉窈挥着鞭子,每下都是轻轻抽在牛身上,然后牛嫌痒,甩着尾巴走几步,跟上前头的辎车。 一家人正在排队出阊阖门,要去的地方是员外散骑侍郎尉彝官长的府宅。 出城比进城快多了。 顺着御道走,进入宜年里。 但见两侧树木苍劲挺拔,树后是连绵白墙围起的府宅,遮不住里面的丹楹飞檐,占地如此广,宏伟又阔气的宅第,在平城恐怕只有旧宫的几座新宫殿堪能相比。 过去清河王元怿的宅第,是颇长的一片空地,然后是广平王元怀的府宅,再继续走,宅院的规模有所减,但是美树飞阁之奢丝毫不逊。 终于找到了尉彝府。 赵芷母女把牛车顺到道旁,远离正门三丈有余,尉骃自己走到门僮那,道明身份,一语概括为何来京,并递上尉真远的手书。 几个门僮都是笑模样,主事的言谈行事更让人有好感,主动询问尉骃:“郎君一家有歇脚的地方么?家主早定下规矩,凡远乡来投靠的儒士,都可暂时居住松林偏院。” 尉骃笑着回礼,如实道:“我一家三口刚进城,还没有寻找客馆。” 主事门僮明白了,朝年纪最小的门僮打个手势,再对尉骃说:“他叫闭嘴鼠,郎君一家跟他走,先把行囊放下,再和家人慢慢商议居住在哪不迟。松林偏院的情况,郎君可向闭嘴鼠打听。” 事实证明,凡被叫“闭嘴”的,都是话多的。 松林偏院在尉彝宅第的西北侧,和主宅不相连,不但隔着宽道,还栽着极高的翠竹挡在主宅的院墙外,完完全全防住偏院的人往主宅观望。 偏院占地也不小,是尉彝专用来安置义故与门附的,里面栽着松树与兰草等矮植,若干小庭院错落有致,排列密集却不乱。 众人一边走,根本不用尉骃问,闭嘴鼠便一五一十告知:“咱们家主的规矩是,按所有儒生投靠的日子远近,每个月、每五人一起去书房拜见一次,如果家主满意,立即就能给好差事。不过这段日子家主不常回府,郎君可能要多等些时日。” “因为投靠的儒士多,不管是独自住的,还是一族、一家,都只允许住在这最多半年。” “别院不管吃。郎君放心,生活器物是全的,只是打水、劈柴的活得你们自己干。”说到这,他指着左方向,“那边冒着好多灶烟的地方,就是领木柴的庖厨。” “不管领什么、借什么,都得出示证明你们身份的契符。今天来不及了,过会儿我去和庖厨说,明、后天郎君记得找此院的主事领契符。主事姓陆,就住在庖厨隔壁。” “契符必须保存好,郎君一家在城中找活干,或者买地购房都能用到,洛阳城每隔几天有严查日,要是盘问到郎君一家,凭契符便可知道你们是家主的门附。” “一旦丢失契符不要着慌,立刻去县署报失,再去跟陆管事说明情况。” “就这个院子吧,空着东厢两间屋,你们住下后我去和管事说,就不再往这个院安排人了。卸完行囊,牛、车要是你们自己的,就寄放到西北角的牲口棚,要是租借的,尽早还了,不然每天的草料钱得你们自己出。” 尉窈笑眯眯向闭嘴鼠揖礼道谢。此门僮从未见过揖礼姿态如此雅致好看,且是对着他揖礼的女郎,于是他多提醒一句:“人多心杂,你们又是初来乍到,千万别和旁人吵嘴打架。陆管事最烦聒噪人,他要是烦了你们,把郎君拜见家主的次序一直往后延,那就麻烦啦。” 尉窈一家打扫屋子,整理用具时,尉茂随两位兄长出府,兄弟三人要去城北的武演场,观看羽林军掷戟、抛刀演练,最快也得后天回来。 尉豹想起一事,问:“阿茂,许久没听你提步延桢了,回平城了?” “是,回去了。” “打起精神,到了武演场,我带你会些新伙伴。好了,实话跟你说吧,阿父扣下你的几封信,阿母全拿到了,也寄往平城刺史府了。” 尉茂对元刺史已存几分真正的父子情,再加上前日看见天上掉下来一只伤了眼的麻雀,心里怎能不难受。最重要的是,义父懂他心事,回信时一定会把尉窈的消息隐晦表述。 他哪知道魂牵梦萦之人,此刻就在松林别院。 这时候尉窈一家已经把所有物什都搬进屋了,东厢这两间屋都不大,庭院也不大。 搬抬的过程中,住在北屋的儒生、西厢的儒生全出来过一次,相互道姓,北屋儒生四十余岁,姓尉,西厢儒生最多二十年纪,姓陆。 彼此都没有深交之意,这样挺好,免得心思敷衍。 东西太多,不急着归置摆放,尉窈和阿母把牛车赶往牲口棚,先交一天的草料钱,还好,一头牛只收一文铜钱。然后尉窈回院看屋,阿父去找陆管事,阿母则去庖厨领木柴,问些烧火做饭的事。 刚才阿父已经把两间屋里的蜘蛛网全清理了,尉窈找出睡觉铺的草席和毡,把它们立在屋墙外头晒,扫好地后,她慢慢归置杂物。 庖厨院。 这里供应的是奴婢的饮食,包括府宅里部分奴婢,仅堆垛一段段粗木的大柴棚就有五个,来来回回走动的全是管事,他们分工不同,有人管柴,有人管灶,有人管烹调。 管木柴的妇人姓薛,顾不上跟赵芷多说:“你自己劈,劈多少带走多少。”她转而边寻人边呵斥,“棚顶漏雨说几次了,怎么还不补?今天劈柴的苦力怎么少了俩人?人跑哪去了?” 薛管事从几个灶屋走进、走出一圈,回到漏雨的那个柴棚时,发出惊讶“喔”声。 这么短的时间,赵芷劈好了一地的细柴,每根柴的细度几乎一样,赵芷寻思反正不限量,且她带了绳子来的,就打算再多劈些。 “哎?刚才是你吧,刚从平城来?我这人记性差,你姓……” “赵。” “赵妇人,我知你劈柴是回去煮饭,打个商量,你帮我多劈几段粗木,我给你装些饼还有热羹,省得你回去忙活了,行不?” “行。劈多少?” 薛管事没寻思这么好商量,喜得合掌而拍:“你看着劈,我给你装饼去。” (本章完) 第192章 别院后方的果园 第192章 别院后方的果园 赵芷一向话少,直接埋头干活,对方提着食盒回来时,她刚好劈完三段粗木,继续搬木头,继续劈,四、五…… 咔! 咔! 再搬、再劈…… “好了、好了!可以了。”薛管事眉开眼笑,招呼道:“跟我来。” 赵芷随对方进来的灶屋是专门烹肉制酱的,薛管事挑拣卤肉、几样咸菜,盛到新的小食盒里,这种小食盒是统一规制,搁到刚才的大食盒最上层后,薛管事再朝地上一个大铁壶扬扬下巴。 赵芷会意,提起壶,里头热水是满的。 出来灶屋,对方送出几步,叮嘱:“别张扬。以后来了直接找我。哎?我跟你说我姓薛了么?” 赵芷点头:“谢薛管事。” “哎,再等一下。”这妇人脚下跟踩轮子似的急,快步取来一捆艾草,“回去放在屋子里,除霉味。” 赵芷拐到庭院前面的小道上,尉骃也从陆管事那回来了,夫妻俩进院门,居北屋的尉姓儒生严肃着脸往外走,估摸着尉骃夫妻进去屋了,尉儒生摇头晃脑“嗤”一声冷笑:“头天就贿赂庖厨,不以力谋生,这是来谋差事,还是享福来了,呵。” 尉窈一家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尉骃把从陆管事那打听的事告诉妻子女儿:“明天应当能拿到契符,然后咱们去县署询问诵授讲师之事。不过县署位置颇远,一来一回得折腾一天,我的想法是,拿到契符后,带你们去西边的大市游逛,隔日咱们起早去县署。” 这种事赵芷从不拿意见。 尉窈愉快点头:“太好了。”她前世嫁进宗家几年,都没有把洛阳大市逛全,原因是嫁给那人不是十分可意,连带着对逛街游玩全缺乏兴致。现在不一样了,还有什么事能比和家人一起逛街更温馨的呢? 尉骃继续讲:“尉侍郎回府时间不定,就算回来,也是亲自教导三公子尉茂文武,陆管事意思很明确,去前院的人排到我,最快也需三个月。” “凡事需早做准备,所以我打听了,洛阳大市、小市、城南的四通市里,均有侍郎家的产业,以书坊居多,等待拜见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凭契符在尉家各个书坊抄书挣钱。” “松林别院不是久居之地,既然不能久居,我们不如早早买个稳定住处。” 赵芷狼吞虎咽五张饼,半饱了,终于腾出嘴了:“行。” 尉骃端水给妻子,再道:“还有孔夫子、崔暹馆长让窈儿去拜见的袁儒士和崔侍郎,等询问清楚诵授讲师,视情形定拜谒之事。” 袁儒士袁翻,便是去年夏天受任城王派遣,到平城行新学令嘉奖的官员之一。 崔侍郎名休,现担任北海王府长史,兼给事黄门侍郎。 赵芷喜滋滋看女儿,夸道:“咱家窈儿有本事,都能认识京里的大官了。” “我以后会认识更多大官的。” 在父母跟前,尉窈不用谦虚,还略显骄傲。离开崔学馆的时候,恩师亲写手书,并附一封崔馆长提前写好的举荐信,叮嘱她到了洛阳后只要稍安定,就去拜谒袁儒士。因为崔侍郎的官职高,如果没什么极困难之事,那就暂不拜谒,因此阿父才说视情形而定。 一家人快速吃完饭,铁壶里的水仍挺热,尉窈把食盒烫干净,这时候尉儒生背着木柴回来,面无表情地对尉窈说:“在此庭院生活有规矩,泼水只能泼在自家院墙两步内。” 尉窈本来就全泼在墙根下的,由此看出这中年儒生不好相处。赵芷站到门口盯了一眼对方,尉窈知道阿母生气了,她把食盒摞好,雀跃着问:“阿母,你累么?要是不累,下午咱们在周围转转吧?在路上听过好多回了,都说洛阳遍地是钱,我就不信我拣不着,哼。”赵芷最喜欢看女儿撅嘴撒娇的小模样,于是一家人欢欢喜喜锁门,还了食盒后出松林别院。 宜年里往西、西南均有集市,逛集市不急,先熟悉周围环境最重要。他们顺着黄色的别院外围走,可看出这片地是东西距离短,南北距离长,院墙四周只有南边栽着密集的翠竹,其余三边尽栽常青松树。 北墙后方有个小果园,十多个孩童在林里玩蒙眼抓人的游戏,每抓到一个人,所有的孩子都嗷嗷尖叫。 赵芷拉着女儿的手问:“窈儿还记得小时候也玩过这个么?你藏起来,让阿母蒙上眼睛抓你。” 尉窈乐:“阿母每次一进屋就知我藏在哪,我就不喜欢玩了。” 她突然冒出个主意:“今天换我蒙眼抓阿父、阿母,好不好?来嘛,阿父阿母陪我玩——” “玩!”赵芷、尉骃异口同声答应。 果园不算大,他们避开那些孩童,尉窈用手帕蒙好眼后,阿父童心未泯地伸手指问她:“几?能看见么?” 尉窈:“看不见。我开始数数了,我数完十,你们就不能动,不能耍赖啊,一、二、三……” 折了几叠的手帕下,尉窈的双眼是闭着的,当然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她伸出手、脚下慢走,此情此景仿如前世在梦里寻找阿父阿母。 有泪从她眼皮间渗进手帕。 她在心里喊着:“阿父,阿母,我后悔了,我应该听你们的话不嫁那么远,你们来洛阳接我吧。” 不,前世过去了! 今世是他们一家欢欢喜喜来洛阳的! 尉窈的悲伤消散,在这一刻,她彻底成为今世的阿窈。 她语调欢快:“我听到你们在哪了。” 躲在一棵树后的尉骃、赵芷相视而笑。 这时远处那些孩童里,有个小童不合群,被几个小童一起推搡,此童离开那些孩子朝着尉窈来,走近些时,赵芷、尉骃都能看出这孩子哭过,眼睫都是湿的。 孩童灵动的双眼先看赵芷和尉骃,对着他们指指尉窈,很明显在问,他能一起玩吗? 赵芷向这孩子点下头。 小童立即蹑手蹑脚藏到离尉窈颇近的一棵树那。 尉窈听到枝叶被踩的动静了,朝小童过来,小童露出笑模样,他个子矮,避过尉窈双手的摸索,可尉窈预感就快要摸到人了,她变换着手的高矮方向,小童紧张躲着,还是被摸到。 “咦?”尉窈摘开手帕,哄孩子般问:“你是谁呀?” (本章完) 第193章 任城王遇赵芷 第193章 任城王遇赵芷 元恌说话声带着偷哭过的鼻音:“我叫阿恌,情理之恌,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窈,深远之窈。” “听你说话,你读过书?” 尉窈点头:“读的《诗经》,不过我没有学全呢。” 元恌:“好巧,我也是。那你学习好么?” “我觉得还可以。” 元恌的胖下巴挤出三层:“我比你诚实,我觉得我学得不好。”远处有武士过来了,他立即说,“我得走了,这个月我住在宜年里,下次我还来这里找你玩啊。” 骄阳好时光,照不进深宫幽闇。 自从先帝南征途中驾崩,新帝元恪返回洛阳后,一直居丧于深宫,朝政委任给宰辅。 元恪看完了公文,已经坐在棋盘前许久了,棋盘上面横着摆放三枚白子,只有近身服侍的宦官王遇稍稍能猜测出皇帝的心思。 王遇是受过腐刑的罪臣,因为尽心尽力拜谒出家为尼的废后小冯氏,被元恪发现此人耐得起世事磋磨,且擅长人情事理,于是招至近前服侍。 王遇猜想的没错,这三枚棋,代表的是宗室、勋臣和清河崔氏等汉世族。 先帝遗诏中的六位辅政大臣有两位汉家臣,一是王肃,二是吏部尚书宋弁,此二臣与皇室二王、宗室二王形成协力共谋,又彼此制约的三方势力。 可惜宋弁病卒,六辅臣变成了五个,令先帝布置的平衡局面顷刻间失衡。 凡事有利有弊。元恪做上了皇帝位,考虑事情自然不能和太子时期一样,既然意识到五位辅臣势必要有场恶斗,而他又阻止不了,那就未雨绸缪,备好任何一方的势力替代。 “召直寝于登来见。” “属下去。”赵修抢先领命。 于登是负责禁军的领军将军于烈之子,于登原本的官职是太子翊军校尉,元恪登基之始,立即将于登升任长水校尉、左右郎将,并领近身侍卫的“直寝”一职。 此举等于告诉于烈,对方虽不在辅政重臣之内,新帝依然如先帝一样信任禁军统领。 赵修离开后,元恪召王遇到近前,一番耳语叮嘱。 王遇领命离去时,白衣侍卫茹皓回宫复命:“陛下,清河王遣人来报,七王身体已好,下午时还在林子里跑了一会儿,能玩耍了。” 元恪吩咐:“仍让王显每隔五日去清河王宅第给元恌诊脉。” “是。” 所有异母弟里,元恪最喜爱四弟元怿和七弟元恌,别看元恌胖乎乎的,却总生病。父皇留下遗诏,“夫人”以下的妃嫔全要赐离宫归家,七弟的生母郑氏仅为充华,郑充华知道自己很快要离宫,整日对着元恌垂泪,令元恌也难受哭泣,又一次病倒。 这次的病势颇凶。 于是元恪让七弟住到四弟的清河王府,暂时离开郑充华,把身体养好再说。 元恪犹豫着,又摆上一枚白色棋子。 这枚棋代表的是僧尼。 时人无论贫穷富贵,几乎家家崇佛,父皇遗言中叮嘱他勿因崇佛而误国,不是只担忧他以后太过笃信佛教,耽误了军备蓄锐及礼制诸所的营造,还担忧他把僧尼势力抬举成为制约宗王、朝臣的第四股势力。 “若僧芝不死,倒是可以做个探路石。”元恪遗憾地摇摇头,把这枚棋又扫回棋篓里。 为何僧芝可以做探路石?在王遇刚投靠东宫时,不知道僧芝已死,他跟元恪讲述了僧芝在洛阳王侯贵妇中的走动有多深,希望元恪能帮忙救出僧芝,为东宫效力。 所谓效力,指的当然是打探消息,同时由东宫助此尼扩大声望,广收门徒。 罢了,废子,不值得元恪多想。 次日上午。 尉骃拿到了契符,一家人牵上牛车去西边的大市,在通商里的集市上找到了经营租车的平城商队,把三辆牛车都还了,这就到了中午。 通商里的居民以屠贩为生,经营烹肉、炙肉的摊子各个红火,赵芷喜吃炙鹿肉,尉骃喜吃炙羊腿,尉窈则喜欢喝羊肉清汤,在通商里集市很容易找到烹炙都经营的胡商食摊。 尉窈一家选中了地方,这个食摊的坐具全是少见的双人胡床,食具则放在高箱上,箱洞隔开上下两层,搁置着调料和解腻的咸菜。 “坐得高,吃得多。”每来新食客,摊主胡商都用蹩脚的汉家话讲一遍此话。 这条街市的烟火气息真浓啊,不管贩食的还是食客,人人兴高采烈,最有趣的是此摊的胡商和邻摊的胡商妇人不停交谈,高昂声跟骂架似的,有时还挥舞着铁勺比划。 尉骃和妻子女儿说:“看出来了么?虽都是胡商,他们彼此言语不通。” 中午吃饭的食客太多了,除了坐在这吃的,还有更多的打包客,赵芷看见有人因为抢胡床发生了争执,她就让夫君过去和女儿坐,她自己坐一个。 十几步开外,任城王元澄负手独行,心事重重。 他心里有二事烦躁。 一是辅政重臣里,根基浅的王肃压在他官职之上。元澄愤然又无可奈何,回想从前他处处以先帝改革基业为己任,恒州刺史穆泰谋反时,还是他日夜兼程赶往恒州,在反贼来不及反应的情况,先把反贼之首穆泰活捉,迅速平息掉一场暴乱。王肃凭什么?凭着一张勾搭陈留长公主的俊俏脸么? 第二桩烦心事,是感慨彭城王为了不让新帝猜忌,自动解除兵权出任定州刺史。鸟尽弓藏,保身全名,彭城王离开了,下一个轮到谁?会不会正是自己? “咕噜噜——”元澄饿得肚子叫唤,看见一个双胡床的空位置,半走着神坐下。 空位置有点窄,他抬腚想往自己这边撤撤胡床。 没撤动。 腚都撅了,撤不动能行? 他加把力。 哎? 再拽。 哎?? 元澄这才正眼看旁边的妇人,好吧,他刚才走神,真没注意这妇人端着碗喝汤呢。 不过……此妇人好力气啊! 赵芷也用余光扫了旁边人一眼。 元澄看出这仨人是一家,主动问尉骃:“你们才来京都吧?” 尉骃刚要回话,赵芷撕下一角饼,塞夫君嘴里,自以为很含蓄得提醒:“这饼上芝麻糊了,跟长满黑心眼一样,你吃。” 双胡床:胡床是最早的凳子,双人胡床就是双人坐的凳子,见敦煌壁画《须摩提女因缘》。 (本章完) 第194章 三道题,过! 第194章 三道题,过! 元澄无端被讽,立即朝胡商喊:“我要没有芝麻的饼!” 胡商回话颇实在:“没有芝麻的不好吃。” 元澄:“我一肚子黑心眼,多吃一粒芝麻都会撑,不像那些缺心眼的,得多吃糊芝麻。” 赵芷起身,向胡商要了打包篓,把夫君、女儿跟前没吃完的也全装进竹丝篓里,她平平静静给胡商提意见:“这种篓子装芝麻饼会掉芝麻,引来一只恶狗好甩,要是好几只,可得小心了。” 胡商敷衍着“好、好、好”,元澄嚼着没有芝麻的饼,越寻思刚才妇人的话越觉得不对劲,同时觉得以前在哪见过这妇人似的。 又有食客坐到元澄旁边,是乔装成百姓的暗卫。“仆射,不要吃了,有不明来路的杀手。” 元澄晓悟,问:“恶狗几只?” “三拨。” 元澄轻“啊”一声,危险境遇,他不紧张反而失笑:“原来如此,黑心恶狗,多如芝麻。” 尉窈一家匆匆走至街尾,听到后方嘈杂起来,有官兵往闹出动静的地方跑去,一路喝令百姓就地躲藏,勿引发踩踏。 赵芷这才讲述原因:“如果我没认错,刚才那人是任城王元澄。有杀手尾随他,他坐下的时候,又有其余杀手赶到,进入了对面食肆,截住了来路、去路。” 尉窈后怕地拍下胸口:“我觉出不对了,阿母从来不先和陌生人拌嘴吵架,所以‘芝麻’譬喻的是杀手!” “他有暗卫保护,我才送出顺水人情。” 换言之,人情不必送给将死之人,倘若任城王周围无护卫,赵芷绝不多言一句。 天热,食物经不住放,尉窈一家往宜年里返。次日一早他们赶往东城,出了东门北头的建春门继续往东,穿过建阳里、绥民里就是洛阳县署。 县署外面立有清德碑,上面刻着在任县令贾祯的任职履历和政事功绩。尉窈出示恒州元刺史手书的公文,跟随散吏进入县署。 尉骃夫妻俩只能在外面等候。 尉窈被带到文吏所在的廨舍区,在院里等了约摸一刻,一名文吏把她叫进廨舍。 文吏姓王,看来接待过不少外地来应召诵授讲师的儒生,他先说最重要的:“女郎来京时间正好,诵授讲师一事才恢复应召。” 尉窈的心终于能放下了。 王文吏:“不过各州郡儒生人数较多,仅在应召名录上的都有数十人,所以官长加了道考试,通过考试者,才能按照时间先后进宫讲学。” 尉窈问:“在哪考?” 王文吏手指画个圈:“此院文吏都可,女郎如果不再择日,现在我便可以出题。” “我准备好了来的,请文吏出题。” 王文吏满意点头,其实第一题已经出了,此题也是所有文吏唯一一道相同的题,就是选择“当即考”还是“择日考”。如果选择后者,直接淘汰,根本没有后续的“择日考”。 “第一题,诗《皇皇者华》,根据《传》释,解释何谓‘原’?何为‘隰’?” 朝廷召的是《风》部讲师,考的内容竟是《小雅》部的。尉窈立即回答:“高平曰‘原’,下濕为‘隰’。” 王文吏:“正确。第二题,回答鱼羊‘鲜’的本义和引申义,并以诗经《风》部中的诗句,证引申之义。”素日苦读的基本功在这一刻充分反馈给尉窈,没有搜肠刮肚的思索,她立刻回答:“‘鲜’字本义为鱼名,可引申为鲜鱼,新鲜,鲜美,美善。诗《邶风》篇《新台》,诗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结合整体诗章,本句意思为齐女来嫁于卫,其心本要求燕婉安顺的良配,然而嫁的却是丑恶不能俯身的卫宣公。‘鲜’字在此诗里,便是本义引申的‘美善’之意。” 有意思啊,刚才那道题考《小雅》部,此道题考的则是《尔雅》! 王文吏拿过一份纸卷,打开,上面已有十几个名字,他在后面添加“尉窈”的名字,然后道:“女郎通过考核了,五天后你再来,还来此院,找哪个文吏都行,告诉你具体的讲学时辰和规矩。” 尉窈欣喜不已,揖礼道谢:“谢文吏。” “哈哈,我多余嘱咐一句,想要教好《诗经》,不能只读《诗经》。回去好好准备。” “是!尉窈谨记教诲!” 尉窈出来县署,尉骃、赵芷一见女儿眉开眼笑的模样就知道好事成。 后方,一名儒生拉沉着脸也出来县署,看见尉窈的笑觉得格外刺目,“哼”声甩袖离去。 赵芷捏响拳头:“欠抽。” 尉骃跟女儿说:“你才进县署,此人也进去,看来没考过啊,呵呵。” 走离县署范围,尉窈这才把刚才考试的情形细细讲述,小嘴吧吧的,比清晨的翠鸟还悦耳,最后,她说道:“阿父阿母,我觉得其实是三道题,问我择不择日考,也算对我的考核。” 尉骃:“应是如此。”刚才失意的儒生,兴许就败在“择不择日”上。 最要紧的事办完了一件,接着办第二件,去城南找牙侩打听洛水南北的房价。走着去是来不及了,尉窈一家难得奢侈,在县署附近的小市租了辆马车,走城外的官道绕城驶向洛水河畔。 在洛阳购宅和平城一样,荫庇户只能购买房基地,如今执行的仍是太和九年公布的政令,三口之家最多能占地一亩。 牙侩说道:“靠近宣阳门的御道周围已被官府圈地,你们是不知道啊,多少人后悔的要跳洛水河哪,要是有前后眼,就算借钱也要在那片买一亩、半亩的,到时挖个地窖都有人租,你们信不信?” 赵芷手里搓动两颗石子,石屑炭灰似的不停掉落,她问:“我们只有两万钱,洛水北岸哪里能买?” 牙侩收起奸商嘴脸,老老实实带路。 宜年里,小小孩童元恌从吃完午食就来果园了,他和四兄说消食散步,可是哪有消食消一下午的。元怿过来找七弟,故意问:“什么时候爱学习了?消食还拿卷诗读?” 元恌朝树林深处撅下嘴,真是的,说话不算数,他都说了再来这一起玩耍,结果,哼,只有他当真了! “阿兄,我考你一考,深远之窈是哪个窈?” “窈窕的窈。” “那阿兄你觉得你学习很好么?” 元怿:“我自己觉得还可以。” “我瞧明白了,这世上就我一个诚实人。”元恌小老头般摇摇头,背着手当先走。 隰( xi):地势低且潮湿的地方。濕( shi),指湿。 籧篨( qu chu):指有疾病不能俯身的人。 (本章完) 第195章 给元恌讲课 第195章 给元恌讲课 尉茂兄弟三人回到宜年里,与二位皇子的队伍相遇,兄弟仨揖礼避让,尉茂问:“那位就是清河王?” 尉豹:“对,他旁边的我也没见过,不知是哪位皇室子。” 尉谨猜测:“可能是未封王的元恌。都说元恌体弱易生病,三弟以后要是遇到他,千万别和这位七王起冲突。” “是。” 不是尉茂变听话了,因他在城外和人打架,连累两位兄长全受了伤,这才兄长说啥他应啥。 进府宅时,尉豹询问门僮:“这几天我父亲可归家?” “侍郎没有回府,有让人捎信给主母。” 尉豹看向三弟笑,不用猜,信里一定尽是嘱咐三弟勤射猎、多读书的话。兄弟几个进入后宅,陆萝正在吩咐仆役摆放院中盆景,尉茂看见盆栽全换成了他喜爱的石榴树,终于有了笑模样,从一名仆役手中夺过喷壶浇树。 陆萝“哎哟”一声,问:“打架了?” 尉豹、尉谨都笑,一个说“母亲放心,我们打赢了”,一个说“跟三弟出门就是好,可算痛快打场架了”。 陆萝说道:“小打小闹无妨,京城这情况你们该知道,莫惹上不该惹的,也别仗势欺负庶民,知道么?尉茂——” “知道了,阿母放心。”尉茂回身答应,继续浇石榴树。 陆萝嘱咐长子:“你去松林别院一趟,问陆管事这个月要见哪些门附,你阿父暂时回不来,正好,你该学学做事了。” 尉豹欣喜离去。 然后陆萝问次子尉谨:“说说,在哪打的架,因何打起来?” “今天上午我们离开阅武场,想带三弟去游览邙山,路上遇见一队要去邙山打猎的武士,他们主动和我们交谈的,姓贺,住北城闻义里,据他们自己说,才搬来洛阳不长时间,原先住武川镇。” “贺家这伙人也在阅武场观看过羽林勇士练习掷戟抛刀,便吹说在武川镇,镇兵会的是搏命的真功夫,从来不耍这种抛刀的样把式。” “三弟听不惯,斥责他们……那也该镇兵以本领为傲!你们上过战场么?和敌人搏过命么?什么都没做过就厚颜无耻贬低羽林勇士,乍听以为你们为镇兵扬不平,实则是为镇兵招灾!” “然后就打起来了。” “母亲,我知道三弟不仅去过武川镇,还去过更远的浚稽山,三弟还参加过真正的兵演呢,他甚至差点在兵演里丧命!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胜过数年安逸环境的成长,母亲,我想外出游历,我想看看司州之外、大城之外的百姓是怎样生活的!” “我想知道这世间的辛苦,到底有多辛苦!请母亲成全孩儿的志愿吧!倘若继续安逸下去,孩儿怕仅存的这点胆气也没有了。” 尉茂过来,拍着二兄肩膀鼓励:“儿郎就该敢于闯荡!” 陆萝一脚把尉茂蹬个趔趄,骂:“儿郎、儿郎、儿郎,仿佛多个壶嘴就能把天戳破一样!没有我生你们,你们兄弟现在还是三缕屁呢!” 尉豹急着学做事,匆匆至松林别院又匆匆离开。他没走多会儿,尉窈一家人回来了。今天时间紧,没选中屋宅,和牙侩定好了后日再去看房。 次日下午,尉窈想起那天遇见的恌小童,就和阿父阿母建议去果园游憩。鸟语香委实令人神清气爽,铺上毡席,尉骃夫妻俩童心起,在附近拣掉落的果子,尉窈则徐徐出声背诵文章。 元恌来了,隔着老远看见尉窈后,嘱咐武士都停在原地,不许再跟着他。 “你也在学习?”元恌给尉窈看他手里的诗章,问:“这首诗你学过么?” 尉窈看清是《邶风》篇的《击鼓》,说道:“学过。” 元恌:“这首诗《序》的解释好复杂,昨天夫子讲了两遍,我装着听懂了,可是我没听懂。你能给我讲讲吗?慢些讲,很慢很慢地讲,或许我就能听懂了。” 尉窈笑着点头,讲道:“《序》释里讲述了宋殇公即位时期发生的事,这段解释提到了一段古籍记载,古籍是什么名,你知道吗?” 元恌:“这个我知道,叫《春秋传》,是古人对《春秋》补充、引申所作。” “那夫子跟你说这段记载出自哪部《春秋传》了么?” “没有。” “出自《左氏春秋》,也叫《左传》。我现在把这段记载用白话故事讲给你听。” “好啊好啊。”元恌高兴地鼓掌,他最愿意听故事了。 尉窈先在地上画若干圈,在圆圈里分别写“鲁、卫、宋、郑”等诸侯国之名,用树棍点着代表“鲁国”的圆圈,开始娓娓讲述:“话说鲁隐公四年的春天,这一年也是卫桓公十六年,这年的春季二月,卫桓公的弟弟州吁谋害了卫桓公,自己当上了国君,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从此掀开了卫国弑君上位的恶习。” “你看《序》言的第一句‘《击鼓》,怨州吁也’,民众为什么怨州吁?一怨州吁弑君,二怨州吁以暴戾治国。我们再讲回《春秋传》记载,原本鲁隐公和宋殇公……” 一个时辰,在尉窈绘声绘色的故事讲述里过去。元恌终于捋顺了此诗《序》的解析和隐藏含义。一窍通,百窍开,他再读《击鼓》诗句,之前不理解的情感如山径之蹊,章句间豁然而通! “窈学子,原来你真的学得很好,你比我们夫子还厉害!” 尉窈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我只是恰好找到教你的方法。” 她在地上画一个水罐和一个浇壶,罐腹比壶腹圆大双倍,再在罐、壶中间的下方位置画一根禾苗。 尉窈给这孩子解释:“把罐譬喻为你的夫子,禾苗譬喻为你,壶譬喻为我。你看,夫子盛装的知识远多于我,但他浇(教)你时,如泄洪般狂倒,你一下子接受不了那么多,被冲得东倒西歪,连哪些知识是要点都分不清,当然难记住了。而我教你时,嘻,点滴浸润,虽然一个时辰只讲这么一点,但你全记住了。” “你今天记一点,明天记一点,一个月加起来的话,并不少啊!” 元恌激动不已:“是呢,而且你讲得十分有趣,我听着不发困。” “讲学的目的,不就是让听讲者能懂,并且愿意继续听讲吗?”尉窈也眉开眼笑。 元恌回府后,把下午所学写出笔记,附上大水罐、小壶、小禾苗,交给武士送往宫里。 (本章完) 第196章 缘 第196章 缘 皇帝元恪仔细阅看七弟的笔记,捋顺通篇意思后,把通假之字、画圈替代的,全在旁边以朱笔标出本字,附评语“有进步”,然后吩咐寇猛:“召任城王来见。” 元澄进入宫室,走路间不大得劲,行礼后说道:“陛下恕臣失仪,臣前日在城西通商里遇刺,腿上着了一刀。” 元恪眉间隐怒,问:“可抓到活口?” “陛下放心,抓到了,正在我府上审问。” “朝中政事指着从叔祖辅佐,以后再访问民情,一定得多带随从武士。” “臣遵命。” “朕突然想起皇宗学、宫学征召诵授讲师一事,进行如何了?” 元澄得有十来天没过问此事了,他稍微犹豫,如实回道:“半月前,臣就此事问过国子祭酒刘芳,宫学新批选中的宫学生多来自齐兴郡,这批宫女大多知训诂,能诵基础经义。然而应召名录上的女讲师年纪都尚轻,均是首堂课便被宫学生的提问难住了。陛下放心,臣已让县署对所有应召讲师进行初步考核,而后再进宫学讲经。” 元恪:“皇宗学呢?” “考过一次,成绩和年考时差不多,没有退步。” 那就是没有进步,还是每天逃学! 元恪沉下脸斥责:“恢复礼制、营建国学诸所一直是先帝夙愿,可惜府库民力总因战事、京城营造而耗费,先帝知晓你们的为难,所以极少催促过问。” “但皇宗学、宫学一直在皇宫里,诸学官却日日懈怠,不求方法履行教授之务,反将难教、厌学等劣行怪到无知顽童身上!可恨、可恶!” “你去跟诸学官说,朕不会如先帝一样纵容他们,谁敢寝废坟典经卷,朕就废谁!” 元恪句句气恼,最后把七弟的笔记掷向任城王:“拿去看看!元恌跟民间一儒生学了一个时辰,就主动写出平日难懂的笔记,此儒生有句话说到朕心里了……讲学的目的,不是比谁夸夸其谈,不是比谁肚中的知识多,讲学的目的,是让听讲者能懂,且愿意继续听讲!” 元澄郁闷出宫,天已经黑透,府中长史李宣茂率武士来接,禀道:“仆射,有个杀手开口了,并州口音,他提出条件,先接他一家老小来洛阳,见到人后就招供谁是主使。” “并州人?哼,十有八九是元丕老贼。继续上严刑,审死拉倒。” 李宣茂应“是”后继续讲述:“我也怀疑背后的主使是元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估计这么多年,他一直记恨当年是仆射施奇计,诛杀他二子元隆、元超。” “属下去年偶然间听说恒州平城内,有一‘秉芳谍人案’牵扯到昔日穆泰、元隆那场叛乱,所以我去了趟廷尉署,还真问出些消息。秉芳早先的主家是元丕,元丕被废为太原庶人以后,秉芳仍有余赀在平城经营。” “秉芳的最后一桩大案,就牵扯穆泰。” “穆泰的旧势力从未放弃给此贼报仇,一直通过秉芳寻找当年活捉穆泰的勇士是谁,还真让那伙谍人查到了,但是送出的消息,落到了平城崔氏族人手里。此谍信是何内容,廷尉署没给属下看,不过我总觉得‘秉芳’二字从哪听过,于是又跑了趟县署,查出几个月前死去的女尼僧芝,俗家姓名就叫胡秉芳。” 元澄甩下头,又是女尼,又是僧芝! 元澄嘟念道:“元丕,僧芝……嗯,明白了,元丕一直借助尼寺积蓄、保存势力,估计他废为庶人后,秉芳的主家其实是女尼僧芝!此尼幸亏死了,否则不知道要搅动多少是非出来。” 夜半,元澄睡不着,闭着眼回想当年奇袭恒州平叛的事,当时他让治书侍御史李焕到达平城后,想办法找一位叫“赵芷”的妇人相助,赵芷是先帝亲自考核武艺后封的“猛士”,活捉穆泰易如反…… 元澄陡然睁开双眼,坐起! 想起来了! 前天提醒他周围“恶狗多如芝麻”的妇人,是赵芷! “哎呀。”他捶下自己额头,招揽人才的大好机遇错过去了。不行,不能错过去!元澄左脚穿右鞋,右脚光着大步出屋,喊:“速让李宣茂来见我。” “咚——嗡——”“咚——嗡——” 现今的洛阳城,寺院夜半的钟声远不如平城聒噪,尉窈知道这是受先帝下达的“都城制”所限,待新帝亲政后,这项限制僧院建造的政令将会一年年形同虚设。 待飘渺的钟音过后,她继续沉浸心神读书。 “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这首诗叫《假乐》,属《大雅》部。尉窈一直遵循着两天一课的进度,如果落下了,即便通宵熬夜也得赶上。 松林别院南边的尉彝府宅里,尉茂也在秉烛夜读。 “假,嘉也。宜民宜人,宜安民,宜官人也。《笺》云,显,光也……” 无论迁往洛阳的路途还是到了洛阳的家,尉茂始终坚持两天学会一诗,他要娶尉窈,就不能不懂她所懂,他要娶尉窈,自身得为良配,不能只倚仗祖先的荣耀和富裕家产。 尉窈:“干禄百福,子孙千亿,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尉茂:“宜君王天下也。《笺》云,干,求也。十万曰亿……” 满院的石榴树,院墙外的翠竹,别院内的松,暂时隔开两人的相见,但是夜半诵诗的接句,却在抗衡阻隔,述说着无论怎样隔也隔不断的巧缘。 有些缘美好而真诚。 有些缘则是孽! 城南洛水北岸,春纺巷,宗甸家。 清晨,蓬头垢面的宗隐被鸡鸣声、纺车声吵醒,他的弟弟妹妹打开房门,他阿母浑氏端进来饭食。 宗隐把头蒙在被子里嚷:“我不饿,不吃。” 浑渔娘:“真想饿死自己?行,那我可白打听到尉女郎的消息了,不用告诉你了。” 宗隐扑到阿母跟前撒娇乞求:“我好好吃饭,不,我先去梳洗,阿母等我。” “羞,羞。”他小妹刮着脸蛋笑话他。 浑渔娘把小女儿宗季福抱进怀里,叹着气道:“唉,看来咱家无论如何也得娶那荫户女了。” 宗季福仰着小脸问:“为什么?” “因为啊,人家也搬来洛阳了。” 宗隐冲进门,惊喜至极:“阿母说什么?阿母说谁搬来洛阳了?” 都城制规定:城内只留一座建永宁寺的地,郭城内只留一座尼寺的地,其余的都得建在城郭之外。 (本章完) 第197章 寻找儒生 第197章 寻找儒生 “莽莽撞撞!”浑渔娘先训斥一句,再述说原委:“这事多亏罗媒妇细心,她家五郎在洛水北做牙侩,前些天回家和罗媒妇抱怨闲话时,提到了一户姓尉的,罗媒妇多问了句姓尉的人家打哪来?她家五郎便说对方的契符上写着……恒州、平城。” 宗隐的嘴撅出二里地:“哼,我还以为多确定的消息呢,平城姓尉的人多了。” “我还没说完呢!”浑渔娘狠狠戳儿郎脑门,“曹五郎记不得契符上尉姓人家的名字了,不过罗媒妇见过尉女郎的父母,跟五郎描述的模样全能对起来,巧的是,那对夫妻身边只带着一女郎,年纪和尉女郎又能对起来。” 宗隐此时又激动又焦急:“若真是她,我怎么找到她呢?” 浑渔娘指着餐食说:“把饭吃了,换身干净衣裳,拿上礼去找罗媒妇,她既然和我讲这事,定是有再见尉家人的法子。” 尉窈家确实和牙侩曹五郎约好了,今天下午继续在洛水北岸看房,宗隐跟着罗媒妇走,装作巧遇,向尉窈揖礼招呼:“没想到尉女郎也来洛阳了,我是宗隐,女郎还记得我么?去年五月崔学馆在平城郊外游学时,咱们见过的。” 尉窈不看这厮,对阿父阿母说:“我不认识他。” 赵芷挡到女儿身前,只对宗隐呵斥一字:“滚!” 罗媒妇赔笑而言:“尉夫子……” 赵芷:“你也滚。” 曹五郎先急了:“哎?怎么说话呢!” 尉骃冷声道:“你一售宅的牙侩,不为买主寻宅估价,却公然作奸犯科与私媒勾结……” 曹五郎才懒得把话听完,他上前就要搡尉骃,被赵芷捏住手腕甩到罗媒妇身上,连带宗隐叠栽成一堆。 这仨人都心虚理亏,不敢咋呼把事情闹大,眼睁睁看着尉家人离去。 尉彝宅第。 前院书房里,陆管事带着五名义故、门附进来,陆管事先把目前松林别院在住的荫人名录呈上,再递上一卷名录,上面记着跟前每名荫人的姓名、年纪和简单履历。 尉豹暂不看完整名录,按着顺序叫荫人上前:“尉景。” 和阿景重名。尉茂看此人一眼,此中年郎君便是和尉窈家共住庭院的二儒生之一。 尉儒生尴尬上前:“鄙人尉日京。” 尉茂拿起那卷完整名录挡嘴憋笑,尉豹不满地看向陆管事,后者满头冒汗,解释:“是我家大郎写的,回去我一定收拾他。” 尉茂坐到一旁,边听尉日京介绍自己,边打开名录看,他不以为意的淡漠在看到最后的“尉骃”姓名时,纸面上似炸起细碎的石榴,轰得他脸红目热心狂跳。 窈窈,来京了。 尉茂慢慢稳定情绪,招呼陆管事来近前,小声问:“尉骃,平城来的?” “是。茂郎认识?” “尉骃非寻常门附,他教过我,也教过我兄长,又是我同门的父亲。” 陆管事再次冒汗,赶紧出主意:“我这就把尉骃带过来?”“哪有夫子来见弟子的。” “但是,但……”但也没有主家去见门附的规矩啊。陆管事支吾又止,实在顶不住三郎君的不悦,他感觉出来了,三郎君是主家里最难伺候的。 尉茂岂会莽撞行事,他拿着名录直接找阿母,不过他没想到不用他提醒,阿母就记起来,并且夸赞:“尉骃夫子啊,对,教过你兄长,你小的时候还夸过你峥嵘贞直,劝你阿父别太严管你呢。” “我没让陆管事带尉夫子来见我,他是咱家门附,可也是我同门尉窈的父亲。他们家不会无缘无故搬来京城,尉窈是恒州的诗章魁首,所以我猜,可能和新学令有关。阿母,真正的人才不能因他们生活窘迫,就当成下人对待,你与父亲建造松林别院的初衷,不也如此么?” 陆萝满心欢喜地看着儿郎,点头:“真是懂事了。我得把你这些话写给你父亲,让他也高兴高兴,再让你父亲打听跟新学令有关的政事。尉骃一家既然住进松林别院,就先不急,先让陆管事跟他们说一声,等你父亲回来单独见尉骃夫子,如此既不破规矩,也不显得咱家失礼。” 尉茂装着为难道:“我知道尉窈同门来了,可是我单独找她总觉得不好,不找她更不好,阿母帮我出个主意。” “傻。尉蓁不是还在京城吗,你叫上她一起找尉窈玩耍不就行了?” “尉蓁回乡了。我想起来了,陆葆真在平城的时候和尉窈玩得好,我把陆葆真叫来。” 下午最热时候,皇宫的千秋门内,道北有一高台叫凌云台,台下有一池叫碧海曲池,这里颇凉快,尉彝和另几个员外散骑侍郎在此躲清凉,看见膀大腰圆的任城王过来,都赶紧各寻地方躲避。 “尉彝。” 倒霉。尉彝被叫住,以为要挨训,没想到任城王真有事找他。“帮本王查个人,七王在宜年里果园遇见个讲诗不错的儒生,那里挨着你府宅近,你去查明儒生来历,查到后告诉我府中典师或长史。” 尉彝正好借机归家,宜年里的果园狭长,林木密集的地方从松林别院后头一直连绵到清河王府宅。他暂不进家门,让门僮把松林别院的陆管事叫来,走进果园后,视野里能看到好多孩童聚堆玩耍。 尉彝问:“果园里每天都这么多孩子?” 陆管事回道:“是。因着主母善待奴婢,从不给仆役家七岁内的孩子安排活,仆役子再加上别院故吏、门附家的孩子,全喜欢在果园里玩耍,所以这片地方最欢闹。” 尉彝浅“嗯”一声,折返回府的路上,陆管事提起尉骃,他察言观色,终于确定尉骃跟别的门附不一样。 陆萝见夫君回来,欣喜又意外:“我才想着明天写信给你呢。” 尉彝轻刮妻子鼻尖,得意地笑:“想我了?这回我能在家歇两天,好好陪陪你,陪陪茂儿。” “你可别怪我说你啊,从茂儿回来,你的心偏没边了,再这么宠着,当心他们兄弟失和!瑾儿才说要外出游历呢。” 尉彝愁地抓头:“三子里其实我最喜欢瑾儿,既然他想出去游历,那就趁着太平赶紧去。” 陆萝紧张而问:“什么意思?什么叫趁着太平?” “任城王在通商里遇刺,好在有惊无险。多少年没人敢在洛阳大市撒野了,这是将乱的征兆啊!”他说回刚才话题,“要不是元志那鳏夫时时想抢小崽子,我能看那么紧吗?” “茂儿已经长大了,别跟从前似的,整天把小崽子挂嘴边上!对了,有件事我和你说。” (本章完) 第198章 尉窈 尉茂相见 第198章 尉窈 尉茂相见 陆萝说的正是尉骃一家来京之事,每次夫妻俩提到尉骃时,陆萝都好奇往事是真是假,她又一次问:“你说实话,当年奚家那位女郎奚巫南,真那么决绝,连孩子都不顾就殉情了?” 尉彝:“此事我父亲仅以一纸交待,我也想知道详细始末,上回奚鉴想从我这旁敲侧击,哼,我瞧出来了,奚鉴知道的还不如咱们多。” 陆萝按自己编排的情景想象那段过往,眼圈不知不觉红了,感叹:“奚巫南,唉,你当年要是能熬过来,要是没死,就能看到你的孙女多有出息,小小年纪,恒州的诗章魁首啊。” “唉。”尉彝跟着叹口气才反应过来,问:“什么诗章魁首?” “刚才我没跟你说么?” “没有。” 陆萝一笑:“糊涂了,我只说尉窈和咱们茂儿是同门。尉窈是去年恒州年考的首名,把崔族那些学子全比下去了,我说要给你送信,便是想让你打听一下新学令的消息,兴许关系着尉窈的前途,不然尉骃一家在平城住得好好的,搬来洛阳干什么。” 陆萝的脸就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她恼怒地拍尉彝后背一巴掌:“我和你说话呢!出什么神!” “任城王让我寻找一儒生,他说这名儒生年纪很小,在别院后头的果园里教七王学诗,深受陛下赏识。宜年里要是早有擅长教诗的年少儒生,咱们岂能丝毫不知?” 陆萝明白了:“你是说……儒生很可能是尉窈?” 尉彝累坏了,躺下说道:“我先睡会儿,你让陆管事明早带尉骃去前院书房。”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含糊,紧接着呼噜如雷。 傍晚,尉窈一家返回宜年里。 走到尉侍郎府宅的岔路口时,早早等在此的尉茂先喊句“接鞠”,向尉窈踢过来一个鞠球。 尉窈施展“急三踢”,把鞠囊稳在了脚尖。尉茂跑过来揖礼:“夫子,师母,窈同门。” 尉窈把鞠球还给尉茂,尉茂笑着道:“我刚才从一小童那赢来的,你拿着玩吧。” 而后,他忍住激动不再看尉窈,跟在尉骃身旁叙说宜年里的一些情况,就这样跟进别院,到了尉窈一家住的院门前,尉茂才请求:“我想和窈同门说几句话,就站在院门口这说,行么?” 尉骃、赵芷都先看女儿,见尉窈没拒绝,尉骃才点头。 尉茂心怒放,久别重逢的高兴令他想跳、想叫,又颇无措。“阿窈。” “好好说话。”尉窈心虚,生怕父母听见了。 这句训让尉茂时隔半年,再次体会到她待他就是不一样的特殊感。 他忍不住地就是想笑,心踏实多了,可惜赵师母跟护崽的凶虎一样,总瞧向院门这,他只能说一些无关分别、相聚的闲话:“别院这只种松树,看久了会无趣吧?” “没有,挺好的。” “你在外面走一天累坏了吧,脸都热红了。” “是么?”尉窈拿出小绢扇,可恶,怎么回事,越扇风脸越热,心还慌。 “阿窈。” 尉窈扇风的速度加快。 “你这次来洛阳是久住么?不回平城了吧?”“久住。宫学正在召诵授讲师,我在应召名录上,而且已经过了洛阳县署的初考。”讲到正事,尉窈恢复从容,“文吏让我过两天再去县署,告诉我进宫讲学的时间。” “进宫那天我也送你,让我沾沾光,找个理由靠近宫墙。” “嘻。也行。” “哈哈。” 尉茂才笑两声,扫兴的尉夫子出来了,劝道:“同门之谊改日再叙,茂郎先回去吧。” “陆葆真也住城西,改天我叫着陆葆真找你玩。”尉茂恋恋不舍道别。 北屋里,尉儒生一直透过门缝窥视院里情景,他既羡慕这家人和主家公子的亲近,又嫉妒为什么好事总落不到自己头上。 接下来的若干事让尉儒生知道,最好不要嫉妒尉骃这家人,不然能把自己气死! 陆管事来了,满脸笑容,告知尉骃明天早食过后,随他一起去见尉侍郎。 西厢房的陆儒生终于忍不住了,追出院,问陆管事:“我来了五个月了,为什么尉骃才来就能排在我前头见主家?” 陆管事:“尉骃教过主家的三位公子,你能比么?而且是主家点名单独见尉骃,你能比么?” 陆儒生声音里透着哭腔:“可是松林别院只能住半年,我就要被赶出去了,洛阳客馆贵,我一天都住不起啊,陆管事,我还得等多久,念在咱们同族的份上,你给我个实信吧!” “我就是念在同族的份上,在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你去主家经营的书坊找份抄书的活,可是你看不上!我还要怎么教你?唉——” 陆儒生垂头丧气回来,听到尉窈一家的欢声笑语,更觉刺耳。 夜半,此人拿了一根粗绳,来到尉骃夫妻房前的树下,小心翼翼打个绳圈,爬到树杈间,把绳圈套脖子上,然后往下一跃。 绳子绷紧的一霎那,赵芷射出长箭,陆儒生重重跌坐在地上。很快,陆管事带人过来把陆儒生押走,陆管事连连感谢赵芷,要是别院里出了人命,他这个管事也得卷被褥滚回乡。 次日早上,尉彝见完尉骃后,陆管事把昨晚陆儒生想吊死在尉骃夫妻屋前的事情讲述,然后夸赞:“没想到赵妇人箭术这般了得,大黑夜的,能把绳子一箭射断。” “她上过战场,立过功,骑射功夫差不了。”尉彝也就夸这几句,没再寻思这件事,因为拥有好箭术的鲜卑勇士太多了,立过战功的低级别武官、武吏更是多不胜数。 直到任城王又一次找到他,向他讨要一户荫人时,尉彝才知道赵芷是勇士里的万中存一! 猛士! 后话暂时不提。 尉彝确定了任城王找的儒生是尉窈,尉窈一家也知道了小童阿恌居然是陛下的七弟元恌。 五月十五。 尉窈再去县署,这次陪她的是尉豹、尉茂兄弟俩,及陆葆真、陆葆幻姊妹俩。 正好,上回的王文吏在,告知尉窈十八那天进宫,时间是早上卯时,从皇宫西北的千秋门找接引女史,随女史进入永巷最北的奚官署。尉窈讲学的学舍名字叫齐兴诗舍,宫学生尽为从齐兴郡俘虏中择选出的识字女童。 (本章完) 第199章 抄石经 第199章 抄石经 尉窈的事办完了,五人离开县署,朝着城南的汉国子学堂遗址去。 路上,尉茂讲述尉蓁和步延桢在洛阳相见的事。 “我带着步延桢和蓁同门见了两面,他们生疏了,两回都没说多少话,然后步延桢来和我道别,说返回平城。没两天,尉蓁让人送信给我,也离开了洛阳。” 陆葆真:“什么呀,这事我知道!” 原来从陆葆真在洛阳大市和尉蓁相遇,俩女郎就结下了友情,尉蓁离开洛阳前,把所有心事全向陆葆真倾诉了。 跟步延桢一起来洛阳的还有他舅舅家的表兄、表姊,步延桢跟尉蓁见完第一次后,他表姊潘淳娘就单独约尉蓁,恳求尉蓁下次直截了当拒绝步延桢的痴念。 当时潘淳娘说:“延桢要是再执迷于你,他父母就会中断他学业,不再供他读书。我打听过了,女郎家里也是这样对你说的吧,所以你犹豫了,迟疑了。但是延桢和你又有不同,步家只能供得起一个孩子读书入仕,他今年被放弃了,那就永远被放弃!不像尉蓁你,随时跟家里服个软就行了。” 尉蓁:“我们可以自力更生,等挣到钱再重续学业。” 潘淳娘:“自力更生?还想挣钱?你们被撵出家门后只能种地谋生!你知道一对夫妻要耕六十亩地么?如果有牛,每头牛也算劳力,必须增加三十亩地,在这九十亩耕地外,你们还要再种二十亩的桑田。你们每天早出晚归,累到不想说话,累到谁都不愿劈柴煮饭,那时你喜欢他什么?他又还喜欢你么?” 尉蓁仍犟嘴:“别人都活下来了,我们也能活下来!” “那你们的孩子呢?你们各自的孩子原本也可以读书的,就因为你们的选择,让孩子一出生就吃苦头?尉女郎,来洛阳的一路,那些挣扎在田里的百姓有多苦,你该看见的。” 尉窈、尉茂听到这都明白了,尉蓁和步延桢初次相见生疏,是久别乍见的原因,但第二次生疏,是尉蓁想通了。 闲聊间,到了地方。 国学遗址距离南城墙东头的第一门“开阳门”很近,太学遗址则在国学东侧二百步。 他们来此的目的除了游览两处学宫遗址,感受“斯文在兹”的儒家文明理念,更重要的是抄录讲堂前的各个石碑经文。 国学的堂前有二十五碑是完好的,为曹魏时期正始二年所立,碑文上刻有《春秋》与《尚书》,字体有篆、科斗、隶三种。其余残碑除了上述二籍,还刻有部分《春秋左氏传》。 无论国学遗址还是太学,都聚满了慕名而来的儒生,有的儒生须发都白了,陆葆真看着这些老儒者对石经的敬畏,不禁惭愧:“我来到洛阳后,一天比一天学得少,以前背过的诗都忘差不多了。” 学渣陆葆幻安慰长姊:“不要紧,咱们肯定都一样。” 尉茂:“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一直按课业进度在学。” 陆葆幻做个鬼脸。 尉茂跟尉窈商量:“人太多了,我挤进去念,你写?” “行。” 尉豹:“那我陪陆家女郎四处转转,你俩别乱跑,等我们回来找你们。” 他们仨没走几步,便看见有人在卖抄好的石碑经文,然而买的人并不多,陆葆幻好奇原因,陆葆真解释:“古籍文字错一句、差一字,意思就变了,谁知道这些人抄录时认不认真,漏没漏字?”尉豹补充道:“你们看周围儒生的穿着,家境应当都寻常,自己抄录用劣质墨就行了,耗不了多少钱,买可不一样了。” 陆葆幻听了这话后,每走过一个石碑,就回头看着那些围坐里三层、外三层的布衣儒生,他们确实家境寻常,好些人衣裳都浆洗得掉色了,可是他们神采奕奕,对记录经文是那么的执着和渴望! 同样的青春光阴,她在做些什么? 呜……想不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做,光玩了。 “这个石碑前围的人少,长姊,我也想抄一份。” 陆葆真脱口而出:“抄什么,买……”她抿紧嘴,改口,“那我也抄一份吧。” 尉豹:“那你俩就坐这,我看哪里有卖吃食卖水的,很快回来找你们。”还得买纸墨,陆家俩女郎只带了行囊笔和两卷纸张,根本不够用。 尉豹和宗隐错身而过,他多看宗隐两眼,因为对方急目搜寻的样子,与此处的学习氛围格格不入。 现在宗隐可顾不上看别人,他看见尉窈了!他庆幸自己灵机一动想到的主意,凡是初来洛阳的学子,就没有不来国学、太学抄经文的,于是他每天来这俩地方,老天可怜他,才过去几天,真让他等到梦寐以求的身影。 前几天的教训令宗隐不敢再冒失,他站在最外围,装模作样看石碑,实则一双眼化为笔,在尉窈周身细细描绘轮廓,怦动的心恨不能长出触角,伸到她脸颊旁边,凑到最近聆听她的心跳,要是能握着她的手,让她摸摸他的心就好了。 尉茂念着经文的声音戛然而止,脸变凶戾,尉窈顺他视线回头,然后她向尉茂摇下头,指手中纸卷。 洛阳和平城不一样,再者,宗隐的父亲在廷尉署为吏,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尉茂要是在废学宫这种严肃之地把宗隐打了,肯定会招惹麻烦。 尉茂又念两句经文后,生气道:“不行,他总看你,我忍不了!” “现在就不听我话了……” “我听!”尉茂仿佛吃到饴蜜一样心甜嘴甜,他借衣袖的遮挡,迅速轻挠一下尉窈的手臂。 尉窈红着脸,又小声叮嘱:“出一时之气非英雄,和这种人斗,即使自损一分,也算全输。” 尉茂不再嬉笑,他认真思索这番话。 后方,宗隐把嘴里咬出血腥味才后知后觉到疼,原来尉女郎有心上人了?她怎能和别的少年坐这么近!原来她不是对谁都冷冰冰的,只是对他一个人冷漠而已! 为什么啊! 他做什么了,就被她讨厌?还有,她身旁的少年一看就出身权贵,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她不会以为学会几首诗,就能嫁进权贵世族里吧? 宗隐如丧考妣地离开废学宫,回家后就生了重病。 不提丧气之人,时间一晃三天过,五月十八,天没亮,尉窈出了宜年里,在家人的陪伴下朝着皇宫的千秋门出发。 尉茂和长兄尉豹都跟着,因为平常时候他们不能靠近宫墙,今天可以借着送尉窈,在千秋门外边等候,这也算增长见识。 (本章完) 第200章 讲学 第200章 讲学 一共三位接引宫女,只有中间的宫女是女官,姓梁,担任四品“恭使宫人”职。尉豹递给她们一人一袋钱,报出父亲的官职,梁女官才露出笑模样。 尉窈对父母、尉茂兄弟俩揖礼暂别,迈入高高的门槛,随宫女走进长巷,很快,众人便瞧不见她了。 尉豹再给宫门口值守的羽林兵每人各一袋钱,许他们在墙根阴凉处等候。 单说尉窈,走在高墙长巷中的她已经感受到洛阳宫的肃穆压抑,前方的道路只向少数掌权者展现它的幽美和空旷,对绝大多数宫人以及偶尔进宫者来说,越往内走,越感觉自己化成了食物,毫无反抗之力地在往一条巨蟒腹心地掉落。 梁女官走在最前,两名小宫女走在尉窈后面。 又转过一道弯,来来往往忙碌的宫人明显增多,有人向梁女官行礼,梁女官也偶尔驻足向旁人行礼。 继续向前,宫道中间没人在走,不见阉者,只有贴着宫墙行走的宫女。尉窈估计快到奚官署了,果然,梁女官冷冷开口:“快到了,女郎记住,诵授讲师跟宫学讲师不一样,未必能再来,你只需讲好一首诗,多余的话别说,多余的事别做,如此对自己好,对齐兴学舍的宫学生也好。” 尉窈听懂了,看来在她之前给齐兴学舍讲诗的儒生,全都没通过宫里的讲学考核,且得罪了宫学生背后的势力。 梁女官对尉窈的不回应显出反感,圆脸的小宫女察言观色,脆声脆语道:“我听说齐兴学舍的宫学生可厉害了,都把讲师问结巴了。” 梁女官轻蔑一笑:“正常。” 黄色的围墙中,便是奚官署。奚官署隶属长秋寺,“奚奴”虽然不好听,但普通的罪奴还不配称为“奚奴”,必须识字具备才知的,才有资格进入奚官署,从最底层的“奚官女奴”开始宫婢之路。 奚官署里也有阉侍,年纪幼小,瘦瘦弱弱的。 这里是宫女、阉侍的集中地,可以说三步一人,五步聚堆。向北可望见排列整齐的一间间屋,挡住更往北的视野,宫学则紧贴奚官署的南墙营建,是这片劳役深墙里难得安静的地方。 齐兴学舍外面又有两名记录女官,与梁女官彼此行礼,可见她们的官职都在四品。 梁女官向学舍里一指,年纪最长的记录女官嗔怪对方一眼,和善着嘱咐尉窈:“已经过卯时半了,进去就讲,我们在此记录是受录事官要求,所有初讲的诵授讲师全得经历。” 尉窈向这位女官揖礼道谢,她进入学舍时,奚官署来贵人了,来者是七王元恌、任城王之侄元世贤,跟在二童后面的分别是斋帅王仲兴、白衣侍卫茹皓。 元世贤整天跟睡不醒一样,边走边打呵欠,元恌埋怨小伙伴:“不让你跟来,你非跟来。” “谁让你学业有长进的?我伯父天天夸你,让我跟你一块学。” 元恌拉着对方快走:“一会儿你就知道我为啥学业有长进了。” 齐兴学舍内,尉窈略看一眼宫学生,共十六名小宫女,小的五、六岁,大的看着也就十岁。尉窈展开书案上的诗篇,是《鄘风》篇的《定之方中》一诗。 上面只写着诗句和《序》,无《序》释和《传》、《笺》。 “我姓尉,今天讲的诗名为《定之方中》。哪名学生会背此诗?”尉窈只做一息等待,接着道,“既然没有,我先念诵诗序、诗句。” “《定之方中》,美卫文公也,卫为狄所灭……”她不再看书案上的纸张,抑扬顿挫念诗的过程里,边观察每名学生。这些孩子要么双眼无神,要么悲伤,要么格外有精神,只是最后这类的双眸里,充斥的是倔强,或者说恨。 此诗一共三章,每章七句。 要讲此诗,首先得解释何谓“定”? “定,是星名,营室星,是二十八星宿里的‘室宿’,营室星出现的形状,大长四方,以象营室也……” 一名宫学生发问:“以象营室也……此句可有考?”尉窈直视对方道:“有考,《周礼冬官考工记轮人辀人》最后两句……龟蛇四游,以象营室也,弧旌枉矢,以象弧也。” 还是此学生,紧接着问:“《周礼春官宗伯》记载,龟蛇为什么?学生记不清了,请夫子解答。” “龟蛇为旐。” 另名宫学生:“学生记得郑玄为此句作了注解。” 尉窈不假思索讲出答案:“郑玄注……画龟蛇者象其扞难避害也。” 此宫学生追问:“《说文解字》对‘旐’何解,请夫子解答。” 尉窈:“龟蛇四游,以象营室,悠悠而长,从,兆声,《周礼》曰‘县鄙建旐’。” 这两名小宫女终于不提问了。 可是如此挑衅,尉窈岂容对方不撒野就算了! 尉窈直接点她们:“《尔雅》对旐也有解,你二人谁能作答?” 两名小宫女一个紧抿唇,一个丝毫不掩饰地迸发恨意。 “解不出?出去站着。” “凭什么?”恨恨目光的宫女质问。 “凭我是夫子,凭我在授课,凭你们未举手、未经我同意就乱发言扰乱课堂,以此诗范围外的学问,干扰其余宫学生的听讲!怎么?在你们的故乡,便是这般夫子不夫子,学子不学子?” “不许你辱我家乡!” “是你二人在辱崇儒尊道之风!女史,”尉窈问向门口负责记录的三名女官:“我既是讲师,哪怕只在这讲一刻,我也得担起夫子之职、夫子之威。请问我有没有权利把她二人赶出学舍?” 当前的记录女官指那两个宫学生:“站出来。” 尉窈看向其余人:“不服的,替她二人委屈的,现在出去,我只教虚心知礼的弟子,不教肆意妄为之恶徒!” 一人举手,愤然而问:“我非替她们委屈,但刚才是讲师先以话柄构陷她二人的,讲师明知我们遭了家难,偏在我们面前提到‘故乡’二字,她们才失了礼数顶撞你的!” 尉窈笑:“何出此言?你们遭了家难,是你们的郡官无能,是你们自己懦弱,错全在你们自身。你们该互相殴斗,却全将矛头对准才来讲学的我,在大义上选择惜命苟活,吃饱了以后是非不分,这也是你们故乡的风俗么?” 长秋寺:管理后宫所有事宜,最高的官职为“大长秋卿”。 奚:“奚”字的本义是罪奴。郑玄注解“奚”,曰“古者从坐,男女没入县官为奴,其少才知以为奚,今之侍史官婢,或曰奚官女。” “斋帅”是官职名,皇帝斋戒所处宫室的禁卫首领。王仲兴原本是孝文帝的侍卫,彭城王交出兵权时,孝文帝的所有侍卫都交给了新帝元恪。 旐( zhào):古代画有龟蛇的旗。 (本章完) 第201章 任城王讨人 第201章 任城王讨人 堂下一张张小脸顿时绷紧,屈辱之泣不乏于前。 此学生更是涕泗俱下,不需要尉窈出言撵她,她便主动离席,不过这名宫学生心中到底还是不服,快走到门口时,悲声指斥:“你没有经历过战争是如何残酷,有何资格鄙薄我们懦弱?” 尉窈怒然起身,指回对方:“你上过战场吗?” “我虽然没有……” “那就闭嘴!我上过战场,浚稽山诛杀柔然可汗子的战役,当时我便在那座山里!我再问你、还有你们,当敌人的人数多过你们,且比你们强壮时,你们敢上前拼么?我敢!即使我身边可用的只有石头!” 门口的三名女官正犹豫记不记录这些话时,看见贵人过来了,宫里多数低级别女官根本没机会认识贵人,只能凭衣着和随行宦官、侍卫的品阶来分辨。 斋帅王仲兴制止这些宫女说话,元世贤听到屋里头跟吵架似的,立刻不困了,和七王一起靠近了听。 尉窈:“我三问你们,倘若没有我魏师固守漠北西域防线,倘若魏、齐易地而处,你们这些人还能在家难中活下来?坐在明晃晃的学舍里学诗么?” 又有两名宫学生同时站起,一个朝尉窈喊:“当然能!” 另个更是声嘶力竭:“你凭什么以为不能?你凭什么?!” 尉窈:“凭齐军仅对战我魏师就不战而降,从哪里借勇气谈腹背皆敌?!你们萧齐皇族是不是有首经久流传的歌谣……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看你等神情,我没有谬言。今日所见,岛夷果然君不君、臣不臣、师非师、徒非徒!从上至下,违礼逆德!丑恶行径,一脉相承!” 好几个宫学生捂耳哭嚷:“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尉窈环视众人,收起训斥口吻,语重心长道:“讲师之职,担负的是讲学与师教。何谓‘教’?上所施下所效也,以言教之,然后觉悟。只要你们悔心改过,尊敬师长,愿意继续学业,那就安坐,听我继续讲解《定之方中》。你,出去。” 徘徊门口边的宫学生羞愤扭身,出来一见有贵人在,吓得面如土色。 尉窈讲完一堂课,才知道七王过来了,她赶紧出来行礼:“参见殿下。” 昨天她在果园再遇对方,坦言已经知晓了对方身份,并提及今、明两天进宫讲诗,暂不能教对方了。现在七王特意来奚官署,一定是担忧她讲学不顺,过来给她做倚仗的。 “他是我同门元世贤。” 尉窈揖礼:“元郎君。” 元世贤:“你很凶。” 这话没法接,尉窈垂头。 元世贤:“你吵架那些话能抄一份给我吗?我背过以后骂别人。” 尉窈脑袋更低。 说实话,元恌也觉得尉女郎好会吵架,但他更好奇两件事,便问:“杀伏图的那场仗,你也参加了?” 尉窈小声回:“我是打扫战场的。” 元恌压低声询问:“那你用石头和柔然人拼?” 尉窈如实解释:“那时柔然数众已经被俘,都用长绳拴着呢,我就掷了好几块石头。” 俩小童忍俊不禁。 尉窈还要教一堂课,揖礼道别七王,返回学舍。元恌则带着元世贤去斋宫和皇帝辞别,皇帝刚阅完一批公文,正好略考二童学业,这一考,勃然大怒! 俩小童挨顿狠训,哭着离开宫殿。 皇帝听着七弟的哭声,心又软了,便叫近王仲兴,询问元恌去奚官署的经过,在听到宫学生不敬诵授讲师,被今天新来的讲师据理训诫后,皇帝想了想,让宦官王遇再去趟奚官署:“把齐兴学舍的讲学记录拿来。” 这时快接近午时了。 尉彝和几名同寮来到止车门处偷闲,刚选好凉荫地,找茬胖子任城王来了,众员外郎慌忙鸟兽散。 任城王喊:“尉彝。” 又有什么事!尉彝笑着上前。 任城王:“你这嘴啊,不愿笑就别笑,弯得跟个筲箕一样。本王想向你讨户荫人,男的叫尉骃,骃骐之骃,他妇人叫赵芷……怎么,这户荫人有何特殊么?” “确实特殊。仆射若是要别的荫户,莫说一户人,就算十户、二十户,我都立即答应,仆射见谅,唯此户人不行。” 任城王:“看来是恩义故旧?” “是。” “那本王与你打个商量,让赵芷担任我侍卫,一段时间即可,你该知道我前段时间遇刺一事,度过此危难,我立即还人。对了,你长子尉豹已经成年,该为出仕做准备了。” 尉彝怎能不动心,他在员外郎一职上已经多年,熬资历都熬到了,结果先帝驾崩,之前在先帝跟前的功劳全都得推去重来。他不能升迁,豹儿的起家官位就高不了。 可是敢刺杀任城王的势力必然也强悍,拿义故的安危换豹儿的前途…… 尉彝为难道:“此事我得和尉骃一家说清楚,只要赵芷愿意,我不会从中作梗。” “好!”任城王相信赵芷会答应的,此一时彼一时,赵芷从前是不在意荣显富贵,但是她已举家来京都,再从她提醒刺客之举,都能看出此妇愿用武艺搏前途。 “呜——”这时,哭得脸红眼肿的俩小童由茹皓背一个、拽一个,来到止车门。 “嗝。”元世贤看见伯父了,吓地打个嗝,想藏在茹皓另一边蒙混过去。 谁知元恌太诚实,指着任城王唤伙伴:“元世贤,你伯父,呜——” 这回是元世贤使劲拽茹皓,他三处张望,就是不往伯父所在的位置瞅:“哪呢、哪呢、哪呢、哪呢……” 任城王看见尉彝笑这一幕,心里来气,故意提起一事:“近日朝中收到恒州刺史元志请求南调的公文,哈哈,没想到你幼子尉茂是元志义子。”说完这话,他惬意负手而去。 尉彝咬牙切齿:“元鳏夫!”他都不用找那张公文,就能猜出元鳏夫是怎么写的,一定是哭惨身体有恙,思念义子在司州,想调回司州附近任职。 不然任城王怎会知道这么清楚? 午正。 尉窈跟随两名小宫女出千秋门。尉骃、赵芷、尉茂都是先紧张打量,然后尉骃关切问女儿:“怎么样?顺利么?” “阿父阿母放心,两位尉郎君放心,不过我能不能久任诵授讲师,得等明天教完整首诗。” 尉豹不动声色瞄一眼三弟,心道:不大对劲呢,反正我不会这么紧张我的女同门。 (本章完) 第202章 剃光头的步延桢 第202章 剃光头的步延桢 回到松林别院,尉窈把讲学经过全告诉父母,她分析着自己的观察:“我觉得那三位记录女官,至少分成两派,梁女官应属归顺的降俘。待我和善的那位年长女官姓张,洛阳口音重,任‘供人’职,也是四品女官。” 尉骃:“这么说,张女官是洛阳县本地人。” 尉窈:“应当是。” 尉骃感慨:“奚官署仅为宫中一角,便充斥着明争暗斗,伥鬼仗势欺人,和善者也得防备,未必是真和善啊。” “阿父阿母,我不怕!” 尉骃被女儿的紧张逗笑,说道:“放心吧,我们要是约束你,不让你随自己的心性拼搏,根本不会来洛阳。明天进宫后,你依旧秉持讲学初心,别跟任何宫人交谈学业之外的任何话,只要占住道理,别怕得罪她们。” “嘻,我明白了。” 下午,乌云遮蔽起洛阳上空。 皇宫内,新帝元恪的脸庞比乌云还要阴沉。如今咸阳王元禧任太尉,位高权重,命人送进斋宫一道奏请,内容是派遣侍臣前往各郡各县巡察,考核官员的功绩。 元恪搓动着手中的棋子,对几个亲信近侍说道:“太尉这道奏请,明为体察民情疾苦,实则以他一己私怨考功官员,安插亲信,排斥异己。” 赵修已不是最低贱的白衣侍从,升为了禁中侍卫,他发狠道:“属下带人杀掉咸阳王?” 元恪早已习惯赵修的蠢,没理会这厮,吩咐宦官王遇:“你把奏请之事透露给北海王、任城王,既然阻止不了咸阳王的野心,那就让所有辅臣都参与。” 这时寇猛提着食盒走进来,身上淋湿有雨点。“陛下,御细监烹制了各样米糕,陛下中午没怎么吃饭,看哪样爱吃,稍进一些吧。” 元恪:“也好,歇歇眼。” 寇猛往外取米糕,每取一样,御医王显用针试毒不说,赵修还蹲在一旁,切下每样米糕的一角,先行尝食。 “嗯,好吃。” 元恪这才稍稍吃一些。 皇帝不好当,这时也不能完全休息,他让王遇念诵齐兴学舍的讲学记录,前面几名讲师全败在宫学生的连番提问里。元恪摆下手,示意相似的记录不用再念,他气道:“要教诗,就不能只会诗,这些宫学生固然可气,讲师也活该!” 王遇翻到最后,禀道:“今天上午的讲师叫尉窈,讲学记录是全的。” 接下来,他从《定之方中》的“定”字含义,念到尉窈和宫学生的对骂,再念诵讲学内容,最后是尉窈和七王元恌的对话记录。 赵修不学无术,连对骂那几句都不能全懂,他只听出尉窈是个脾气刚直的女郎,不由自主想驯服对方。“陛下,属下觉得这个女讲师挺对属下的脾气,能不能把她赐给属下啊——” 殿门口的斋帅王仲兴、执刀侍卫寇猛都听到了,嫌恶地扫向赵修一眼。 往常赵修朝元恪拉长着音恳求撒娇,元恪即使不答应,也不会真生气。 这次不一样。 从王遇念述的讲学内容里,元恪知道尉窈除了把诗读通透了,训诂基础也极其扎实,他才有个想法,想树立尉窈为诗章榜样,证明不是只有汉世族、萧齐的少年人擅长读书,鲜卑族的少年人同样擅读书! 谁料此念才涌出,就听到赵修的龌龊请求。 元恪把手上沾的米糕残渣弹到赵修脸上,半点笑容不见道:“滚出斋宫,何时想明白犯了什么错,再来谒见。” 犯了什么错……犯了什么错?赵修恐惧不已走出宫室,可惜雨再大也浇不明白蠢货。雨同样浇不明白痴情男女。 洛阳北有一条古道关隘,叫轵关。 磅礴雨中,外出游历的少年尉瑾,正在见识一场比大雨还轰轰烈烈的爱情。 这场凄美且荒诞感情里的男女,是尉蓁和步延桢。 一个离开洛阳后,后悔了,往回跑。 一个迟晚几天离开洛阳,也后悔了,加紧追。 可能真是有缘吧,尉蓁在轵关追上了跑回来的步延桢。 雷声雨声里,尉蓁跳下马,扑向步延桢大声问他:“你愿不愿放弃学业?你敢不敢和我离开家族种地谋生?我跟你说实话,我家里人已经不拦我了,但也不会锦衣玉食的供我!步延桢,如果我变穷了,什么都没有了,你还喜欢我吗?” 步延桢更大声回喊着:“喜欢喜欢喜欢!我要是不喜欢,就不会往回跑!阿蓁你别害怕,我也和你说实话,我都想好退路了,也已先做了!我先当一年和尚,让家里对我死心,然后我还俗,咱们隐进山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他说完,把头上风帽摘下,露出光秃秃的脑壳。 尉蓁傻眼,眼泪和雨不分彼此。“你怎么把头发剃了呀!呜——” “我要不这样决绝,回到平城后他们就会瞒骗我,给我说亲事。” 两个人抱头……尉蓁改抱对方的手臂,呜——光头上全是头发茬,怪瘆人,差点不喜欢他了。 尉瑾见步延桢的表姊十分冷静,生出几分气愤,便问:“你表弟都要出家了,你不担心吗?” 潘淳娘:“太和十五年时朝廷下令,恒州这样的大州,一年只有两次度俗人为僧尼的限令,第一次的时间已过,还剩下七月十五日,僧尼相加只有一百名额,我表弟到时连饭都吃不上,哪来的财赀贿赂僧官,把他加进这一百名额里?” 尉瑾瞠目结舌:“你怎知这条政令?” “我亡夫是平城县文吏,他忙不过来时,我便替他抄写文书,所以记得。” “亡多久了?不是,我想说,你就眼睁睁看着你表弟,白把头发全剃了?” “不折腾到精疲力尽,就打破不了世俗规矩。等所有招数都用上,他们成也罢,散也罢,便都不再后悔。尉郎君打算去哪里游历?” 尉瑾原本没目的地,不知为何,看着潘淳娘冷清清的样子,他改说道:“平城,我想回平城看看。” “尉郎君带的武士不多,我这边人也不多,如果……” “可以!”尉瑾好想抽自己嘴,“我意思是,咱们三队人马合一起搭伴走吧,出门在外安全要紧。” 洛阳宜年里,尉彝宅。 尉茂撑着伞,吩咐仆役赶紧搬挪一盆盆石榴树,这场雨怎么突然下这么大,这劲头,好似下完这一场再也不下似的。 没几息,撑伞也被淋透。 陆萝喊儿郎赶紧回檐下,又担忧起二郎尉瑾走到哪了,挨没挨淋。“真是生的多,操心就多。” (本章完) 第203章 赵芷做护卫 第203章 赵芷做护卫 刚念叨完,尉彝回来了,埋怨着天气:“就下车这几步路,瞧把我淋的。” 陆萝问:“你今回离家不是说要在宫里多待几天吗?怎么急匆匆冒雨回来?” 尉彝更来气:“任城王又交待我事!”接着,他把中午遇见元澄,对方想讨要赵芷为侍卫的事说了。 尉茂给父亲拿来干净衣裳,听母亲和父亲交谈此事。 任城王权势滔天,知晓赵芷会武不奇怪,陆萝纳闷的是:“我听说依附任城王的浮浪人多为轻侠、地方强盗,怎么,那么多部曲都护不住他?” 尉彝幸灾乐祸得揣测:“看来他不只在通商里遭遇暗杀,当然想护卫越多越稳妥。此事往好了想,对尉骃一家来说是机遇,我不好替他一家拒绝。茂儿,雨小些后,你去松林别院,把这件事的利处、害处跟你同门一家讲清,你师母要是愿接这差使,明早就随我去皇城门见任城王。” 尉茂:“就算师母愿意接,明早也不行。” “怎么?” “夫子家要购置宅院,等窈同门讲完学,人家一家肯定先忙活找牙侩、看宅子的事。” 陆萝埋怨儿子:“怎不早说?小户人家攒钱不易,他们自己在市井找牙侩,找十人能挨九骗。正好,茂儿,你一会儿找陆管事,让陆管事把城南可靠的牙侩告诉你夫子、师母。对了,津阳门、宣阳门外就算有再贱的闲地,也别买。” “为什么?” 尉彝给儿郎解释原因:“朝廷一直在那片修复堰洛通漕,建春门那里将是各路漕运的卸货终点,到时嘈杂动静日夜不休。这还不算什么,宣阳门外圈起的大片土地,是要兴建寺院的,要是住到周围,万一营造寺院时,寺院范围扩大,寻常人家轻者被强迫卖掉土地,倒霉的连人都跑不了!” 尉茂气愤:“官府不管么?”他旋即明白了,“皇帝要修的寺院,谁敢管。” “闭嘴,快去。” 尉茂出来门,雨势小多了,他只戴宽大斗笠,沿着砖道走,进来松林别院,想立即看到尉窈的心情阵阵如潮起伏,他加快行走,到了庭院前轻轻收住步子。 尉窈正在院里往外扫水,她朝他笑,眼角、颊侧泛着湿润润的粉。“你来了,雨也停了。” “窈窈。” “咳。”扫兴的尉骃站出屋门。 尉窈、尉茂各有各的心虚,一前一后垂着头进屋。尉茂先讲牙侩和买宅屋的事,然后讲述任城王之意。“师母,敢刺杀任城王的势力一定很厉害,你可得想好喽。如果师母应了护卫之职,你们就算买到宅院了,夫子和窈同门也暂别搬走吧。” 尉骃看向妻子。 尉窈不情愿地挽住阿母手臂,她知道阿母一定会答应保护任城王,因为利益相互,阿母也想利用任城王的权势,为她将来的女官道路多寻一份依仗。 果然,赵芷干脆利落道:“护卫一职,我做。”她轻抚女儿手背,看向夫君,言语铿锵,“从戎至今,我未遇到过对手。手刃千勇为猛士,我倒要看看,哪根芽菜配做我赵芷的对手。” 尉茂脑中已经给师母起出诨号……洛阳第一吹! 说完事情,尉窈送尉茂到院门外。 “明早我不能送你了。”他再送她,怕引起家人和兄长怀疑。“不过明天上午我要去千秋门北侧的金市,中午正好能‘顺道’接你……和夫子。” “尉茂。” “你说。”尉茂的心怦怦急跳,她终于不再叫他“茂同门”了! 尉窈:“以后日子长着呢,我希望的是趁大好年华,先奔赴咱们的理想。” “嗯。”“你听没听明白我说的什么啊!” “你先回答我,在城南抄写石经时,你和我说的话算不算数?我有没有误会你意思?你是不是让我以后都听你的?那句话是不是代表你的心意……和我的心意一样?” 尉窈发出蚊子似的“嗯”。 初恋是人生的第一杯酒,尉茂似醉似梦般回府宅,等兄长来找他,他才想起忘了给阿父回复“护卫”一事。 次日。 尉彝去宫里的时辰早,寅时半就得出发,赵芷背箭挽弓乘马随行,尉彝进宫只能走掖门,他先带着赵芷到正中的阊阖门前,等来任城王的马车队伍,引双方碰面后,剩下的事尉彝就不参与了。 任城王打量赵芷,十分满意:“哈哈,黑芝麻。” 赵芷不知道接什么话,所以啥都没说。 任城王尴尬回车,赵芷跟行在马车旁侧,文武百官都得从止车门下车步行进宫,任城王的身份不必排队等候,他进入宫墙,马车和武士全都得退回阊阖门外。 这时长史李宣茂才跟赵芷详细讲述她的任务。 “仆射只要进宫,你就和今天一样骑马随行到止车门,仆射出宫的时候,会提前让宦官来阊阖门告诉你等护卫,你们就把马车驱回刚才的地方接仆射。” 赵芷:“我不是护卫任城王么?仆射是谁?” 李宣茂…… “王是爵位,任城王在朝中的官职是尚书右仆射。” “好。” 李宣茂又被噎了一下,怎么感觉自己多了个主家,好似在向对方禀报事务一样。“仆射喜欢查访民情,那时更得时刻提高警觉,明刀易躲,暗器暗箭难防!我当然希望万事都顺,但万一遇险,一定要以王爷安危为重。” “好。” 一股憋火从李宣茂心口沉到肚腹,哼,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赵芷见对方无话,于是绕马车两圈,查看完车辆再查马匹,然后她观望建筑的远近高低,再盯街面来来往往的车马和行人。 李宣茂心里的火没那么气了,寻思,此妇虽然嘴拙,倒是挺谨慎。半个时辰过去,李宣茂见赵芷蹙起眉头,忍不住问:“怎么?你察觉什么了?” 赵芷摇头,她只是想到窈儿现在也在宫里了吧,今天还有刁难女儿的宫学生么? 李宣茂假装抚须,拇指、食指掐了下自己的上下嘴皮子,他要再主动和赵芷说话就是狗! 再说尉窈。 今天尉窈防备着还是梁女官带路,所以比昨天早到千秋门,可是她来得早,梁女官与两名小宫女来得晚。 浮浪人:指没有固定住所,而且不愿在州县编入户籍的人。 (本章完) 第204章 赵修遇赵芷 第204章 赵修遇赵芷 尉窈当着梁女官面询问一名羽林禁卫:“敢问勇士,现在是几时几刻?” 禁卫军昼夜换岗的时辰为卯时,此人约算着时辰说道:“过卯时一刻了。” 尉窈揖礼道谢,告别阿父,再次走进永巷长道。昨天的雨把道路灰砖的颜色浸深,每隔一段相等距离,都有小宫女或阉者在清理才长出的小草,及高出砖缝的淤泥。 刚才梁女官在城门禁卫跟前不敢甩脸色,现在开始不耐烦催促:“讲师快走两步。” “本来就迟了,请讲师跟紧我等。” “昨天我告诉过讲师吧?宫学的规矩是卯时半讲学,只能提前开讲,不能延时下课。” 尉窈没回应对方的任何话,到达奚官署,另两名记录女官也还是昨天之人,年纪最长的张供人埋怨:“怎么才来?” 梁女官冷脸冷言:“路上我已经紧着催尉讲师了。” 尉窈不做辩解,迟了就迟了,过后如果追究她的错,有城门禁卫的报时可以作证。昨天被驱逐的三名宫学生没有补人,尉窈坐到讲席位置后询问:“昨天布置的功课有谁完成了?” 功课是熟背诗、序、传、笺。 十三名宫学生无人举手。 尉窈:“昨天初来宫学的路上,我听到我后方的宫女以你们为傲,她夸说齐兴学舍的宫学生可厉害了,都把讲师问结巴了。” 门外,梁女官书写的动作停,她赶紧回想昨天早上小宫女说这句话时的情景。 不等她回想清楚,尉窈又道:“当时我前方的女官以‘正常’二字,证实你等都具备极为扎实的诗学基础。能把讲师问住的你们,为何完不成我布置的背诵功课?” 此刻梁女官脸皮抽动,手脚又冰又麻! 完了!她当时确实犯糊涂,确实回宫女“正常”二字。 她的女官前程彻底完了! 张供人和旁边的孟供人则面露冷笑,把尉窈这两段话详细记录。 在宫里,级别再低的女官都是从一场场明争暗斗里杀出来的,两名供人女官怎能琢磨不明白?小宫女夸赞齐兴学舍的话没什么错,因为夸的是事实,但梁氏回的“正常”二字可不一样,代表着梁氏对萧齐俘虏学识的认可,对朝廷征召讲师的学识却极度蔑视。 往严重了说,梁氏蔑视的是大魏儒生! “背诵是诗学的基础,我不再多劝你们。今天讲解卫文公建国兴国的历史背景,每人做好笔记……”尉窈开始讲课,至于梁女官,自有对方的仇敌抓住这个机会置梁氏于死地。 午时,诗《定之方中》讲完。 张供人送尉窈离宫,嘱咐道:“女郎一定要记得,后天去县署询问讲学情况,女郎年纪这么小,如果能被宫学留为常教讲师,前程必然大好,诗学声名也会传得更广。” “是,有劳女史了。” 尉茂果然和阿父一起在千秋门外等她,尉窈向张供人再次揖礼,目送对方走离,她终于敢舒口气,展露笑容道:“今天讲诗也顺,女官让我后天去县署问消息。” “太好了!”尉茂出主意:“这里离濛汜池近,才下过大雨,池水必定有滂沛吐雾之景,夫子,窈同门,咱们去那边吃完午食再回宜年里吧?” 尉窈歪头朝阿父撒娇。尉骃暗暗叹气,只能答应。 此池的“濛汜”之义,指神话传说里太阳沉落的地方,引申为人们的暮年,所以垂暮之年,又被叫作濛汜之年。 濛汜池颇宽广,只能夏天观赏,到了冬季则池水枯竭。在池周围可以吃到新鲜的鱼羹宴,还有许多售卖“孝”字香囊的货郎担着货筐来往吆喝。这些货郎太讨厌了,见到老少一起游逛的就上前,同样布料、丝线的香囊,他们卖的贵了许多,买了上当,不买显得不孝顺长辈。 尉窈反其道而行,对货郎说:“我的孝心才值五十铜钱?不买!” 过路的俩少年眼冒精光,学到了! 这天起,濛汜池的“孝”字香囊生意逐渐惨淡。 尉窈不知道,其实阿母现在的位置离他们不远。任城王在洛阳内城、外城各有好几处府宅,为了便于上朝,他居住最多的是铜驼大街西侧的永康里。 任城王喜食羊肉,让武士把车马驶到永康里不远的西阳门处,这里有家漠北商人擅烹羊。护卫够用,李宣茂便分配活,让赵芷驱着他乘的次车找地停靠。 这辆马车是李宣茂专用的,上面悬挂的锦囊上绣有“李”字。 在此处找空地真是不容易,赵芷才找到,取下木轫,一个戴遮阳草笠的人就站到车后,用很蛮横的命令语气道:“我是赵修,悄悄把李宣茂叫来,要是惊动任城王,乃公我要你的命!” “我停好车。”赵芷不慌不忙把车轮停到轫上,再撑起车撑。 “等等。”赵修叫住她,颐指气使道:“跪下,扶我上车。” 赵芷没显出半分生气模样,她单膝跪地,实则没挨着地面,赵修踩着她另个膝上马车,这厮只觉得心口正冲背后的位置麻痒一下,回头瞅,没发现女侍卫有啥异样,便没在意。 可是坐下后,他觉出身体不对劲了,想挪挪腚都觉得上不来气。 赵芷回到食摊处,用任城王也能听到的声音告诉李宣茂:“有个叫赵修的人在你车里等你。” 李宣茂以前是中书博士,因为受贿被免官,当时他请托关系给赵修送礼,被人引荐到任城王府中为长史。元澄知道李长史的这段往事,摆下手,示意对方快去。 赵修是小人,却是陛下最宠的近侍,如今别说李宣茂了,元澄也不愿得罪那厮。 李宣茂走向马车的途中,心中冒出无数担虑念头,赵修找他干什么?不会有人假冒吧? 很可能!赵芷连“仆射”是啥官职都不知道,能知道赵修?说不定是个凑巧叫“赵修”的骗子或疯子,想赖上马车躺个懒觉呢。 李宣茂打开虚掩的车门,所有希冀念头全破灭,还真是禁中侍卫赵修! “赵官长。”李宣茂上来车,立即掩门,只扯开自己这边的窗布一条缝,透点光亮。“什么急事啊,还得你亲自来这?” 赵修半边身躯都是麻的,他虚弱声喊:“救命——” “揪什么?”李宣茂听不清,觉出情况有异了,凑近再问:“赵官长想揪什么?” “咩——”赵修颤动着下巴,连“命”字都吐不清楚了。 轫:古代马车停在原地时,放在车轮底下防止溜车的方框木制物。 乃公:古代“你爹”的骂人话。 (本章完) 205.第205章 升常教讲师 第205章 升常教讲师 任城王元澄快吃饱了不见李长史回来,便看了身边的马舍人一眼,马舍人明白,让赵芷带路去李长史的马车停靠地。 赵芷单手抓了五张大饼带路,元澄看着她背影发笑,他终于清晰回想起在皇信堂见到赵芷的情景……把曹丕的“丕”念成“不”,不就“强弩将军”官职,还在皇信堂外头掌掴元志。 这次元澄能迅速召赵芷为护卫,多亏了治书侍御史李焕。太和二十年穆泰谋反被擒,便是李焕和赵芷联系上,在穆泰逃跑的路上将其活捉。所以元澄才能在短短几天里,从一座拥有数十万人口的洛阳城中找到赵芷一家的下落。 马舍人快步返回,压着颤抖声禀述:“仆射去李长史马车那看看吧。” 任城王第一个念头就是赵修把李宣茂打死了。 他阴郁着脸,边走边问:“赵芷呢?” “她看着车。” “嗯。”没和赵修打起来就好。 到了停车地,半掩的车门一开,任城王愣了,李宣茂脸色虽不好看,但人是好的。 “赵修呢?” 李宣茂下巴哆嗦、手哆嗦,指下方的车板。 元澄傻眼。 为了防刺杀,他有时会和李宣茂换车而乘,他乘的主车、对方乘的次车在打造时,均在车板做了个隔层,能让体格魁伟的他躺进去。 “回府。”任城王镇静下令。 一行人不急不慌回王府,隔层打开,亲随把赵修的尸体检查个遍,没找到任何新存的外伤。 李宣茂现在还跟在噩梦里一样,恨不能把心剖给仆射看:“属下才坐上车,赵侍卫就趴属下肩膀上了。” 元澄问:“那时他已经死了?” 李宣茂脑袋摇成拨浪鼓,如实讲述当时场景:“他跟属下说了一个字‘揪’,又学了声羊叫,然后死的。属下试探他没气后,才反应过来他朝属下说的应该是‘救命’二字,属下怕有人误闯进车,只能先把尸体藏进隔层。” 元澄又问赵芷:“赵修上车时,气息可稳?周围有无人跟踪他?” “稳。没人。” 李宣茂多瞄赵芷两眼,看来此妇真是天生嘴拙,回仆射话也敛眉寡言的。 他却不知,任城王在事发地已经怀疑是赵芷杀了赵修,现在更加确定了。元澄绕尸一圈,走近赵芷问:“之前有仇?” “无仇。他句句蔑视李长史,便是蔑视仆射,所以我杀了他。” 天哪,蔑视就蔑视呗!后头的李宣茂目瞪口呆,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赵修除了不敢蔑视陛下,其余者全蔑视! 但是任城王居高位惯了,听到这番忠心话语十分舒坦。“事既然做了,就做干净,得死无对证。” 李宣茂回神,知道再不发言,长史之职就别想做了! 他立即分析:“赵修此来行迹遮掩,首先他自己就想避开被人跟踪。他来找属下,无非是遇到思索不清的事,让属下帮忙出主意。赵修在陛下跟前最得宠,能遇上什么难事呢?很可能是在陛下那说错了话、办错了事,被撵出斋宫了。”元澄满意点头。 李宣茂继续道:“陛下的亲信有王显、王遇、茹皓、薛直孝等人,哪个都恨不能成为第一宠臣,如果赵修真被斥责撵出了斋宫,那王显等人是最希望赵修死的。所以就算有人看到赵修上了咱们王府的车,日后问起,属下可应对……赵修让属下把他载到偏僻地方下车走了。赵修之来,仆射怎会预知?赵修之失踪,更跟仆射没有关系。” “好。”元澄拍下李宣茂的肩。 新帝跟前的第一佞臣赵修,就这么死无葬身之地。 隔日,尉茂和陆葆真陪伴尉窈去县署询问诵授讲师的消息,这次王文吏从廨舍迎了出来。“好事,大好事!女郎被留用为常教讲师了,试守期一年,明早便可去宫学询问具体职责事宜,据我所知,这批朝廷征召的讲师里,年少儒生只有女郎一人有试守考核,哈哈。” “试守”是考核为官必须要经历的,期限通常为一年,如果没通过考核,尉窈一年后仍旧为常教讲师。直白讲,“试守”就是告诉尉窈,朝廷很满意她的讲学,除了升为常教讲师外,朝廷还要赐她官位,但是得等合适她的官位腾出来,这段等待期最长为一年。 好朋友同甘欢歌,尉窈三人沿着城外的大道驰骋,他们还是去国子学遗址,继续抄写石碑上的经文。 这回是陆葆真念,尉窈书写,尉茂警觉周围,他防备着上次觊觎窈窈的那人再出现,天道轮回的是,这一世尉窈家越顺,宗隐家就越倒霉。 洛水北岸有个崇虚寺。 此寺在迁京的初始就建了,建寺的原因是当地百姓总在睡觉时听到怪声、见到鬼影,为了安抚百姓,官府才允许在此地营造了崇虚寺。 宗隐的母亲浑渔娘今日来祈愿拜神,抽了个下下签后崩溃大哭,殿外的扫地道士念句“慈悲”,搀扶着浑渔娘到树下凉荫地,劝道:“人生万般难,很快会过去这一坎的。” 浑渔娘这几天悲伤坏了,泪眼中把此道士当成了下凡神仙,告知自家的苦难:“我的长子想求娶一女郎,提了两回亲,对方都不答应,我儿就一病不起,连药都喂不进了,呜——我可怜的儿啊——” 道士说:“我闻听有人家提亲提了六次的,终于能全了心愿。” 浑渔娘摇头:“神仙不知,那女郎是才从平城搬来洛阳的,我不知她现在住哪,如何再去提亲?” 道士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浑渔娘瞧出来了,慌忙乞求:“神仙有办法为我儿解除厄难吗?神仙啊,救救我一家吧!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愿做!” 道士:“此法虽有用,但是要挪我玄门气运。罢了,出家人慈悲为怀,施主随我来。” 他带浑渔娘穿过一道院,来到一口井边,说道:“此井镇压着一头妖兽,施主告知妖兽那位女郎的所有事,再向井中施功德钱,待妖兽被功德感动,便会告诉施主往哪个方向寻女郎。” “啊?可我今日没带多少钱,明日、不,我这就返家,傍晚前过来行吗?” 道士摇头:“凡人只有一次机缘。何谓机缘?撞上之时便是。” “那怎么办?” “唉,今日真是为难我,这样吧,施主可向过路这里的第一位赤足道士借功德钱,如果等到日落,无赤足道士过路,那便是施主与妖兽井无机缘。我还要去前院扫地,施主耐心等待。” 病急乱投医,加之长久的迷信神仙,浑渔娘根本没往骗子方面想,她如愿“等”到了赤足道士,稀里糊涂在借契上摁了手印,并且让人抄去了身份竹牌上的家人情况。 浑渔娘往井里扔了足足两万钱,井底终于传出“妖兽”声音:“或在宜年里,或在永和里。” (本章完) 206.第206章 梁女官死 第206章 梁女官死 浑渔娘一离开,扫地、赤足二道士皆跑来水井边,一个举止轻浮,一个眼底凶横,都不见了慈悲模样。 这口井其实很浅,底部置有接钱的竹筐,他们放下吊钩,一串串往上钩钱,不好钩的时候,井壁半中间的凹陷处就伸出一只手帮忙扶钩,估算着剩下的重量差不多了,连筐带钱全钩出来。 最后下绳索,把假扮妖兽的癞头秃人从凹陷位置拽拉上来。 此人头秃是因为头上总生疮,弄得道不像道、僧不像僧,坏人也有投缘的,仨贪婪败类于上月想出“妖兽”的骗钱法子,被浑渔娘赶上了。 癞头秃夸赞着自己:“你们素日总数落我喜和市井屠贩吃酒鬼混,哼,那不叫鬼混,叫广结交!刚才我给妇人指的两处地方,便是一屠贩告诉我的,那二里都有姓尉的豪宅,就看妇人敢不敢去找了。” 赤足道士嗤道:“管她呢!反正她在借据上摁有手迹,且她夫君是廷尉署的小吏,敢不还咱们两万钱,就把她夫君名声闹臭!” 扫地老道:“癞头说得有理,不能来十人骗十人,最好是蒙中一、二,圆其心愿,就会有人替咱们圆谎。好了,你俩把铜钱重新穿绳,擦干净钱上的污水,我出寺一趟。” 报德寺西有一“芝芳”肆,肆的掌柜在买平城来迁户的消息,姓氏越贵,价越高,浑妇人想寻找的尉姓女郎,正好是平城来的,他凭此又可以赚一次小财。 且说浑渔娘,走回家的一路惴惴不安,她越琢磨越觉得自己被骗了,但是想到摁下的借钱手迹,浑渔娘宁愿相信这世上有妖,也不愿承认自己犯了蠢。 宗甸已经在家。 他在廷尉署担任低级别的从史吏,得时常跟随官长外出到周围郡县视察杂务,由于长子骤然生重病,宗甸只能以钱贿赂官长,并送礼给另名从史,才能天天归家。 看见妻子的憔悴面容,他长吁短叹:“儿女真是债啊,养他到这么大,还来折腾咱们。” 浑渔娘心虚,扯了个谎问:“夫君知道宜年里、永和里么?我今天去崇虚寺给隐儿祈愿,抽中一个签,签上写得可巧了……想找异乡女,往宜年永和寻。寺里法师解签,说宜年、永和是城中的里名。” 宗甸皱着眉头说:“我知道这两处地,住的都是皇族显贵,不管尉女郎在哪一处,都非我能力可找。” “找不到也要想办法找!”浑渔娘抚着儿子瘦瘪掉的脸颊,心疼、担虑、怨气,全冲着她一面未见过的尉窈发泄:“越是难娶,我越要为我儿娶!儿啊,你放心,阿母一定帮你找到尉女郎,帮你想办法把她娶进咱家,到时候阿母把墙加筑,加得高高的,让她出不去门,瞧不见外边,只能天天盼你回来,好不好?” 宗甸想骂妻子疯了,手指刚伸出去,就见儿子睁开了眼睛,虚弱回应一声:“好。” 五月二十二。 尉窈早早起,阿母给她梳妆挽髻,穿着新衣,衣裙是阿母从永康里的成衣店肆买的,绣纹、字交织,在不显眼的边角绣有店肆之名,这种加店肆名的织绣法,在洛阳内城才开始流行。 “衣裙真漂亮呀,阿母,我好喜欢,嘻。”梳好了头,尉窈抱着阿母的胳膊撒娇。 赵芷杀掉赵修后,任城王给了两万钱的赏,还许她每三天可返家和家人聚一宿。 只要女儿撒娇,赵芷、尉骃的心就跟浸了蜜般,恨不能将世上好物都给女儿。可惜时间太紧,一家人话没说够就得出门了,等把尉窈送进皇宫后,赵芷要立即去阊阖门那里守任城王的车马。尉骃今天同样有事忙,松林别院的陆管事很会处事,让自家大郎陪他去城南看宅屋,顺便走一趟延贤里袁散官的府宅路线,以便尉窈过后的登门拜访。 这次尉窈从千秋门进宫,是禁卫兵叫来附近的宫女带她去的奚官署。很明显此宫女不是从奚官署出去的,带她到院门口,叫过最近的小宫女,把事情说明后就离开了。 人不可貌相,小宫女面黄肌瘦,看着顶多五岁的样子,不仅走路、说话规规矩矩,并把尉窈带到了正确地方。 宫学的典籍库。 典籍库三三排列,共九间库舍,每舍的女官均为四品“中才人”职。统管典籍库的女官姓江,是这里唯一的三品女官,职位是“小书女”。 “尉讲师随我来。”江书女五十余岁,看着就是严肃之人,她带尉窈进去《诗经》库舍。 挨着门口书案坐的中才人姓庾名梅,江书女先吩咐对方:“以后尉讲师可随意出入这间书库。” 庾梅应“是”,江书女边抽阅库舍里书籍的贮存,边对尉窈讲说常教讲师的职权。 “齐兴学舍的课业先由尉讲师择讲学之期,每月最少讲二十天课,剩下的天数由诵授讲师完成。每月的月初择期,需手书交给我。” “上课时辰是卯时半,下课为午初,常教讲师的每堂课可以提前开讲,可以延迟下课,不过宫学生除了学习还要完成奚官署分配的役活,延迟下课不能拖过午正。” “库舍里的文具随讲师使用,记住,只有每月的俸给能带出宫。库舍里的书、包括尉讲师的教学笔记,都不能带离奚官署。” “尉讲师不能留宿皇宫,每天最晚的离宫时间是申时末。早食、午食尽由奚官署提供,稍后我会拨给讲师两名宫学生,平时取餐、磨墨、整理纸笔等杂活,可吩咐她们做。” 尉窈跟着江书女走出库舍,走向不远的一间空屋。“这是你的廨舍,宫女已经打扫好了,若缺什么,管庾才人要。” 一辆拉柴草的板车由人前拉、后推着,从尉窈二人站着的土道上过去,车板上是具女尸。 女尸浑身被刺目的血浸透,散着的头发荡悠在木板下,是恭使宫人梁氏。 夏天的风把血腥气蒸得闻之欲呕,江书女等板车过去,问尉窈:“害怕么?” 尉窈坦荡道:“我经历过生死,不害怕。” “是我小瞧尉讲师了,在你这个年纪时,我见到死人会做噩梦。好了,该跟讲师说的已悉数告知,尉讲师择好本月课次再找我。” (本章完) 第207章 不讲情面的尉讲师 第207章 不讲情面的尉讲师 尉窈进入廨舍,她的视线从拂过门槛的裙边到扫视整间屋,短短两三息,对权势争夺的野心骤然膨胀,覆盖了视野! 她在心里轻述这一天:“太和二十三年仲夏,洛阳宫,常教讲师尉窈。” 廨舍里陈设简陋,一张宽书案,上摆笔墨砚,靠墙有三张隔潮的窄案,摆放着十几堆书籍与空白纸册。她粗略翻阅书籍,除了《诗经》、《尔雅》,没想到还有汉训诂学家刘熙所著的《释名》,不过篇卷不全。 尉窈早想好今天要做的事,她摊开一卷空白长纸,迅速而写的每列问题都是江书女没讲到的,比如常教讲师有无选辍本学舍的宫学生权?有无增减学生名额权?有无自出考题、随时进行考试权等等。 她将每列问题空出一列空白,如果江书女回答不了,便在空白处为她写明该去哪级官署,找哪位官吏询问? 所列的问题越多,越能知晓刚才江书女根本没给她说清楚常教讲师的职权,说白了,对方是给她下马威! 假如不在今天一次问清楚,等明天她开始正式传学了,定会不断遇到困难,不停找人询问,然后招来流言蜚语的诋毁。 写完了问题,尉窈再拿一张寻常规格的纸张,写下本月的课次选择,她选明天至月底全教,一天不落。 尉窈再来找江书女,对方正在写着什么,只是抬一眼,说道:“择好课次了?放那吧。” 现在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此女官对她的排斥之意了。 对付这种人,第一次就绝不能听从!尉窈坐到书案对面,果然,对方写的是《庄子》内容,非公文要务。 江书女停笔,不满蹙眉。 尉窈也没有笑模样,正色而言:“朝廷重视新学令,才会布告全国征召讲师,我既被留于宫学常教,便得问清楚讲学过程中必然要遇到的问题。问过江书女后,我得立即准备接下来的课程,所以时间耽误不得。现在是江书女自己看,还是我为书女念?” 江书女的神情冰如三九寒冬,她目光落在第一个问题上,不急着回复,刚要侧身拿茶水喝,就见尉窈从腰后抽出另卷纸,拔开了行囊笔的墨塞,一副准备记录的样子。 “尉讲师这是做什么?” “自今时起,凡我在宫学见到对新学令懈怠之举,都会详细记录,书女放心,这些记录我全会交给长秋寺,不会携带出宫。” 贱婢!江书女明笑暗骂,紧咬的腮帮子令她长脸变方,可是心里再愤再恨,她现在都得回复尉窈的种种提问。 首先是齐兴学舍宫学生的学业基础整体如何?之前《诗经》课程是从《国风》篇按序讲的,还是挑拣着讲的?截止到今天,学到哪首诗了? 次项是每月对考试次数有无限制?常教讲师可不可以拟试题? 再就是常教讲师有无惩罚宫学生之权?被罚的宫学生,奚官署会不会另行惩罚?如有,是何惩罚? 宫学生冒犯师威的惩罚?书籍库缺少讲师需要的书籍,该找哪位女官解决问题?驱逐宫学生后腾出的名额,以怎样的选拔方式增加学生?常教讲师进宫、离宫,可自行来、去,还是要由宫女带路…… 半个时辰后,尉窈拿到了全部回复,分配给她的两名小宫女来了,七岁的姓谢名谊,六岁的姓巩名蔼。 尉窈先问:“识字么?” 小宫女异口同声:“回讲师,识字。” “好,你二人留在廨舍抄写纸上的规矩,我去齐兴学舍看看。” 书籍库所在的位置,便是尉窈初来奚官署那天,望见的挡住再北视野的建筑群。今天上午给齐兴学舍讲学的诵授讲师有洛阳口音,应是本地儒生,门口的记录女官只有张供人、孟供人,里面的宫学生倒是补全了十六人。 尉窈听了一会儿,再在张、孟两位女官身后看她们的记录,然后她沿着学舍走,在每处稍停,听里面讲课的进程。等她走回来,时间刚好,上午的课结束。 张供人自觉与尉窈是熟人了,向尉窈道喜,夸赞道:“我就知道女郎能被任用。我们这些人呀,虽然讲不了诗,但记录的久了,讲得好与差绝对能分清。这个月没剩几天了,女郎择哪天讲学,定下了么?” “定下了,明天讲到月末。” “应该这样,你初来,先得叫上官看见你的勤勉。” 尉窈浅笑着,抽出掖在腰后的箴言纸、行囊笔,张供人好奇她记录什么,站过来一看,瞠目结舌! “尉女、讲师,你记录我说的话干什么?还有,我一番好心,怎么变成教唆你了?!” “哎?尉讲师,你记录的这些要交给谁?给江书女么?” “哎——尉讲师,你不能翻脸无情啊!讲师听我说,讲师是去庖厨么?我带你去,哎哟你可别记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多嘴了,哎?” “哎?” 夕阳西下,在奚官署为奴一年多的谢谊、巩蔼第一次走出土黄色的高墙,送她们的讲师尉窈离开后宫。 尉茂和陆葆真、陆葆幻姊妹俩在千秋门外走了几十趟,终于把人盼出来了。陆葆真狠狠瞪尉茂一眼,小声道:“但愿你今天说的句句是真,以后你要是敢负尉窈,我就和你割袍断义!” “这话你只叮嘱那个缺良心的就行了。”尉茂嘴里数落尉窈缺良心,雀跃之情根本遮掩不了,在看到她身影时,就抻开他的眼角眉梢,大步上前迎她。 “窈同门,好巧。” “是好巧,茂同门,葆真,葆幻,你们也在这。” 陆葆幻是老实人,说道:“一点儿都不巧!我们在这条街走了得有一个半时辰,好像专门等你一样。是吧阿姊?” 尉窈和尉茂并行在陆葆真姊妹后方,她耳尖还羞红着,好似最浅粉的石榴色。“尉茂,以后我常在宫学教书,得习惯独来独往。” 没良心!尉茂恼怒盯着她的影子,突然一撞她,再拉住她。 “我就不能跟你说正经事!”尉窈气坏了,在他手背上狠狠一拧。 越疼越开心!衣袖下,尉茂反手揪住她的小拇指,任凭尉窈怎么挣都挣不脱。 等尉窈不挣了,被他塞了一把带鞘匕首。 他松开她,得意坏笑:“拿着防身。我也有正经事跟你说,我义父来信了,他想调到司州附近,等任命出来,他让我跟去学着做事。” (本章完) 第208章 死因蹊跷 第208章 死因蹊跷 尉窈竖指夸赞:“茂同门就要为吏了,真厉害!” “我以后还有更厉害的。”尉茂凑近了,声压低:“想不想听?” 一瞬间,尉窈只觉得腮涨耳烫,脸似火烧云,使劲捶打这厮的后肩一拳:“登徒子!” 拳头不重,可是挨得冤。 尉窈看出尉茂的茫然,意识到有所误会,她赶紧扯谎指后方:“刚才有个登徒子,我想让你看呢,他跑了。” 是吗?尉茂顺她指的方向回头,确实没看到什么。 尉窈:“你接着说,以后什么?” “哦,义父信里还说,我正式入仕还是回洛阳,他都会为我安排好。咝——不对,尉窈,刚才你是不是骂我?” 对面走来十几人,最前面的少年阴阳怪气道:“真是湿柴冒臭烟,泥罐子配瓦盖,走到哪都能遇见糟烂东西。” 这几人全姓贺,便是前段时间在城北和尉茂兄弟打架之人。 双方错身而过时,尉茂嗤一句:“丁姓破落户。” “你说什么?”贺尔浑要揪尉茂的脖领。 尉茂笃定了对方是虚张声势:“这里是千秋门,你敢滋事?” 贺尔浑愤愤收手,的确,此街的食客有不少是禁卫兵。“算你走狗运!” “丁姓破落户。” “你——”贺尔浑咬牙切齿! 他的同伴拉住他劝道:“好了,来日方长,我们得出城了。” 这群纨绔一个过一个,全朝尉茂留一瞥威胁眼神,唯独最后的女郎向尉茂、尉窈揖了一礼。 尉窈没回礼,她认出来了,此女是贺阑! 前世朝廷恢复国子学考试,贺阑是第一批考进的女学子,宗隐偶然得见贺女郎,从此牵挂于心。 回到了松林别院,尉窈细细思索。 其实在平城的时候她便怀疑过,觉得前世之死十分蹊跷。宗隐无论家境还是自身,都远远配不上贺阑,可是贺家却成为急迫的一方,等不及她跟宗隐和离,驱马车撞死了她! 贺家急什么? 尉窈想到尉茂说贺家是“丁姓破落户”,推测出一个原因。倘若贺家迫不及待想和宗家结亲,除非是宗家攀附上了权贵,此权贵能帮贺家恢复兴旺,助其子弟入仕。 但如果贺家杀她跟宗隐没关系呢?跟情爱纠缠根本毫无关系呢? 尉窈大胆往这个方向推测,那么原因只能是……她或者阿父、阿母得罪了贺家,或贺家背后的某方势力,对方用杀死她的方式报复阿父阿母! 没有线索可寻,尉窈不再胡思乱想,她正准备温习功课,才记起尉茂给的匕首,进宫不能携带利器,她就把匕首放到盛纸的木盒里,紧接着微笑拿回手细看,原来鞘上刻有二字“必守”。 这时阿父和陆大郎君的说话声出现在庭院,尉窈赶紧出来,陆大郎笑容满面道:“尉夫子,你家女郎真有出息,比我女儿还小一岁哩,都进宫讲学了。” 外人夸尉窈时,尉骃从不谦逊,只会在夸上再夸:“有出息是她自己拼来的,日夜苦读从不疏懒,很辛苦啊。” “是啊是啊。尉夫子也辛苦,今天走的路不少,这样,你们别再折腾了,我去庖厨是顺道,我和他们说一声,拣几样吃食送过来。” 父女俩进屋,尉窈懂事地给阿父捶背,问:“阿父,这次可有看中的屋宅?” “有,我看中了国子学遗址的北边。” 尉窈惊讶不已:“劝学里?” “哈哈,劝学里咱家买不起,那座宅院在劝学里围墙的外面,不过牙侩说了,外地迁来洛阳的人每年都增长许多,劝学里的占地早晚要往外扩。” 尉窈骄傲道:“以后我有俸钱了,全交给阿父阿母!”紧接着她撅起嘴,“不过常教讲师每月只有三百钱,而且一季一发,嘻嘻。” 尉骃被女儿的难为情逗地哈哈笑,他宽慰道:“有我和你阿母呢,你的钱自己攒着。我找到抄书的活了,比在平城时给的价高。” 提到妻子,尉骃的思念仿佛山淌水,水绕山,绵绵延延不可收。 月照洛阳城。 内城东边的永和里,画栋连阁矗星斗,每处楼阁都似巨人俯瞰着它们映在街道上的影子,而人们在夜晚经过这条街,自然而然想避开所有黑影,从而生出压迫感。 轱轱辘辘…… 任城王元澄和长史李宣茂坐在第二辆次车里。元澄下午巡察太仓时,接到了五妹纯陀的手书,纯陀嘱咐他忙完事情后不管多晚,一定去永和里的邢宅一趟。 “慢行。”赵芷突然出声,让车夫控马减慢速度。 李宣茂隔窗问:“怎么了?” “躲好。”赵芷如鹰隼锐利的双眼看向高低远近的黑暗,周围的其余护卫也警觉起来。 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响起。 似玉似金。 这声音的传出之地在左前方的高处。 弓箭护卫刚朝这个方向拉弓,又一声似人卷着舌怪叫的声响,从右方的店肆夹道里发出。 护卫长命令车夫:“把车掉头。” 晚了。 他们前后左右的建筑里跑出一个又一个的深衣杀手,有人握刀,有人攥斧,还有最可怕的弓弩杀手。 李宣茂把车底隔层掀开,可是任城王长呼一口气:“本王不……” 赵芷:“闭嘴!都躺进去!” 李宣茂才推辞“我就不用”,话音没落全,四面八方弓弩齐发! 赵芷在警觉生死危机的前一息钻进车厢底,把碍事的弓箭扔在下方,整个人如蜘蛛一样紧扒在厢底部。车厢的壁板很厚,这一轮攻击下,任城王和李宣茂都没事,可是护卫们死伤惨重,好几人死前撞击在车厢上,吓得里面的元澄、李宣茂都大气不敢出。 杀手来收割了,脚步声若闹兽潮似的冲向两辆马车。 等的就是这些贼寇靠近! 赵芷瞅准一个拿斧的,猛然夺到手的瞬间,反身而劈,一斧断后方人首! 血线随她的旋转溅起半弧,她再回身以手为刀砍折执斧人的脖子,顺势摁着此人还没来及倒下的身躯借力,飞脚! 踢死第三人。 咚!尸体重重砸在车厢上弹开。 又一声沉闷砸响后,元澄、李宣茂听见杀手在呼喊:“先杀这妇人——啊!” “不好,不要近身和她搏!” 箭声、弩声又一次袭来。 从车里听,感觉外面在落大冰雹一样。 又安静了。 元澄、李宣茂这时更加屏息,他们期盼打斗结束了,可是又明确知道不可能! “杀——” 突兀的尖厉声,像被刀割了一半喉管的公鸡。 砰! 又一具尸体倒地。 “撤撤撤——” 前方乱声退,后方,密集的脚步动静夹杂着少许的马蹄声朝这处急聚。赵芷在外面敲一下车厢:“是官兵,仆射先别出来,把身份牌给我。” 赵芷还活着!那么杀手全死了?任城王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时基本能放下了。 丁姓:孝文帝采用汉门第制度,将“郡姓”按门第官位分为四等,郡姓的三代人里,有担任吏部正员郎的,则为最末等的“丁姓”。当时世族子弟入仕的“起家官”高低,普遍为“以功臣子”或“以父任”的方式任职,祖辈不强,后辈子弟起家的官位就高不了。 (本章完) 第209章 尉讲师立规矩 第209章 尉讲师立规矩 先帝迁都以来,洛阳内城从未出现过今晚这种规模的行凶作乱,尤其被刺杀的人还是尚书右仆射元澄! 赵芷留了几个活口,经酷吏连夜审讯,乱贼能清楚得知元澄在何时途经哪条街的原因查明了。泄露路线的谍人有两个,一个是散骑常侍邢峦之妻元纯陀的婢女,一个是太仓署的庾吏。 元澄每个月的下旬都要巡察粮仓,今次的谷物登记出现了误差,便是庾吏故意捣鬼,目的是拖延元澄离开太仓署的时间。 而那名婢女早在平城时就近身侍奉元澄的五妹元纯陀,因此下午急匆匆来送信,元澄才没有怀疑对方。 所以永远不要轻视小人物,一小吏、一婢女,就令任城王栽了个大跟头。 次日。 朝阳的轮廓唤醒鸟雀,它们恣意飞进千家万户的围墙,争啄谷果和小虫,奚官署偏北的劳役区遍布噪鸣,一部分小宫女起来的头件役活,就是驱赶鸟群。 齐兴郡这批宫奴住的位置最偏,更得起早赶往各自的忙碌地,三个小宫女垂首列行,非常显眼,因为她们光着头。 其中二女童姓萧,名濯浊、澹德,是同族姊妹,另个女童姓杨,名妙迁,她们被剃发施以惩戒的原因,不仅是前些天冒犯宫学讲师,还因她们念恋萧齐旧土,对进入大魏宫掖怀有抵触之心。 三人除了受髡发之刑,又被遣到脏臭的牲畜圈干打扫运粪的活。待太阳高照,牲畜圈会更臭,所以她们急匆匆走,想赶在中午炎热前把最难扫的畜粪清干净。 “哎呀!”萧濯浊的鞋不跟脚,把自己绊倒。 周围忙碌其他的宫奴纷纷嘲笑:“平地里摔跤,可知从前多娇生惯养了。” “那俩姓萧,说不定是萧齐皇族家的女郎呢,能不娇气吗?” “哈哈,娇不娇气咱不知,反正挺傲气,被选进宫学想难为讲师,结果自作自受全被撵回来做苦力。” “喂——跌倒的那个,你头皮上有泥,头皮白就是好,沾点灰就能看见。” 萧濯浊羞愤而泣,这就想冲过去撞死这伙嘴臭的。 她族姊萧澹德拉住她,质问那些挖苦不休的人:“役活还不够苦么?都是女娘,为什么还要彼此折磨、相互刁难?” 一人刻薄大笑:“我倒是想刁难儿郎,可惜砸倒一车泥壶,找不到一个硬壶嘴。” 过路的小阉人闻言皆恨。 萧、杨三人不屑再吵,她们边走边反思得罪诵授讲师的事。 “怪我姊妹太冲动,连累了杨姊姊。现在想,姓尉的诵授讲师十分狡诈,她肯定在讲学之前就想好了立威名的法子,刻意制造雷霆手段,就算我和濯浊不上当,也有其余同乡上当。” 杨妙迁颇气馁:“什么同乡啊,我们被逐出学舍时,谁为我们求过一句情么?且记住这次教训吧。告诉你们一个不好的消息,尉女郎被任命为常教讲师了,还教齐兴学舍,和我住一舍的谢谊被调去给尉讲师干杂活了,瞧她那高兴劲,哪还记得国仇家恨。” 萧澹德冷笑:“谢谊以为这是好差事?哼,姓尉的害梁女官被打死,不知道得罪奚官署多少人呢。常教讲师……我倒要替她数着,她能教几天!” 此刻,被三人唾弃的谢谊在千秋门接到了尉窈,一路无话,尉窈直接去学舍,另名宫奴巩蔼在讲席位置摆好了文具和今天要讲的诗章,尉窈坐下后,二奴侍坐在她侧后方。 宫学生和宫外的学子不一样,她们早来不了,于卯时半之前均有役活要干,差半刻的时候,她们才急慌慌往各自的学舍跑。后补的三名小宫女从同门嘴里已经探听到这位尉讲师的厉害,十六名女学子,刚才跑那么快,坐到屋里后竟然听不到一点儿急促的喘气声。 尉窈:“都到了,就不等卯时半了。今天起由我常教你们《诗经》的《风》篇,讲学前,说几点纪律和奖惩法。” “首先,我讲课过程中,你们听不懂可举手,经我同意说话后再提问。无礼冒犯者、强词夺理者,我不会给改正机会,我不但立即逐其出学舍,还会向宫学女官建议永不将其选进宫学!” “谢谊、巩蔼是我的侍童,今天起,由她二人记录你等听学的态度和举止,我会把此记录制成册,每月交给宫学女官。学习态度差的,举止轻浮的,捣乱课堂的,全将成为辍出宫学的凭据!” “这月起,由我出试题评定你们的诗学成绩,成绩为优的,免当天的役活。” 十六名宫学生的眼睛全瞬间睁大一圈,望向尉窈的目光既激动又复杂。从成为俘虏没入奚官,她们的生活跟从前天差地别,每天劳累不说,还得忍耐责骂和动辄的鞭打。 现在讲师说,只要考好了,就能闲上半天? 这种好事她们做梦都不敢想啊! 这些孩子紧接着忧虑,忧虑尉讲师说的话在奚官署管用么? 当然管用! 江书女把两个小宫女拨给尉窈时,尉窈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位三品女官可以调配奚官署里宫人的役活。那她当然要抓住这一点作为宫学生的奖赏,不然还能赏什么?哪怕赏张纸,都会被贪婪者抢夺走。 尉窈:“现在开始上课。昨天我问过宫学女官,《风》篇之诗你们都能背诵,具备一定的识字、训诂基础,为了精确你们到底掌握多少,开始考试,一共十题,答出八道者为优。都愣着干什么?准备笔墨!” 整个屋里立刻充满不用言说的雀跃。 午时下课后,这十余宫学生才明白,被她们看得很重要、必须服从的役活,只不过是宫学女官与劳役区宦官随随便便的一句话。 她们,居然真提心吊胆闲到了第二天清早。 此为后话。 且说现在的朝政大权,主要握在咸阳王、北海王、任城王三亲王手中。他们以一偏角宫室作为处理政事之枢要,通过赵修等侍从、王遇等宦官和斋宫往来传递皇帝的诏令批复。 天色初亮,王遇捧着诏令来了。 咸阳王元禧奇怪道:“怎么又是你?几天没见赵修了,死了还是伤了?” 赵修是陛下跟前的第一宠臣,如今只有掌兵权的元禧敢打趣。 庾( yu)吏:庾的本义指水漕转运粮食之仓,或没有覆盖物的粮仓。所以“庾吏”是指管理粮仓的小吏。 (本章完) 210.第210章 听没听过胡国珍? 第210章 听没听过胡国珍? “赵侍卫前些天惹陛下生气,陛下令他回家思过了。”王遇一句话带过,把诏令和已批的表文交给咸阳王。 这份表文的内容,是奏请朝廷遣侍臣巡行郡国,考察民情疾苦及各郡县守令的政绩。皇帝已批,不过在表文后面,列了几条已定的官员调配。 授郭祚为吏部尚书。 授尉彝为左将军。 授元志为司州别驾。 授尉羽为恒州刺史。 授崔休为渤海太守。 授崔光为侍中,修国史。 授孙惠蔚为冗从仆射。 郭祚是咸阳王举荐的,尉彝是任城王举荐,崔休是北海王举荐,孙惠蔚早前是东宫侍讲,深得新帝信任。 一纸表文里,各方势力角逐,众辅臣存的是私心也罢,一心为朝廷也罢,种种奏求皇帝都允了,那身为辅臣之首的咸阳王自然也要拥护、支持皇帝的另道诏令……在阊阖城门御道北,营建瑶光尼寺,限八月之前营建成。 这时候有事要奏的朝官按顺序进入,王遇站在宰辅咸阳王左边聆听记录,请奏完毕正好巳初,众人方知任城王昨晚遇袭的事。 咸阳王暗骂刺杀元澄的人都是蠢货,澄胖子这么肥壮,闭着眼睛乱攮都能扎中一刀,现在元澄说话响亮,显然没受半点伤。 “咸阳王,咸阳王?太尉?” 元禧回神,看向唤他的任城王。 “太尉替我猜猜,谁是乱贼主使?” “我怎么知道!” “宫里的禁卫之责归于将军,城中的禁卫之责归你,你一句不知道就能推脱责任?哼,换彭城王在时,乱贼岂敢在洛阳内城撒野!”任城王拂袖离去。 很快,王遇回斋宫,把太尉和尚书右仆射不欢而散的事告诉皇帝元恪。 单说任城王出来止车门,坐进马车后,气愤之色消散,转为无奈一叹。他清楚昨晚要杀他的乱贼主使肯定不是咸阳王,刚才故意和对方斗气翻脸,是做给皇帝看的。 想当初彭城王位高权重,为何要急流勇退,把兵权全部交出,远离洛阳争权之地?还不是看透了新帝的性格,怕引发猜忌而招杀身之祸。 小皇帝连忠心耿耿的彭城王都猜忌,更会猜忌其余辅政大臣! 且等着瞧吧,咸阳王继续张狂的话,一定会和皇帝、和掌握皇宫禁军的于烈对峙上。 任城王从窗缝中看了看路,命令外面新提拔的护卫长赵芷:“去永和里邢宅。” 赵芷命令车夫的话更省:“永和,邢宅!” 车辆缓行中,元澄思索着诏令上面官员的变迁,只有元志的调任不在他预料内,他原以为元志会被调往荆州为刺史,没想到是司州别驾。 “嗨嗨——”元澄大乐,元志回到洛阳肯定要和尉彝抢儿子,到时如果他再帮尉彝一把,是不是就可以把赵芷一家讨到他任城王府了。 由元志不免想到恒州,想到去年妖尼僧芝求五妹帮忙查的一桩疑案,于是任城王问赵芷:“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你听没听到过武始伯胡国珍这个人?” “我想想。” 车轮轱轱辘辘…… 穿行两条长街后,元澄忍不住把窗帘缝隙扒拉大,再问赵芷:“你觉得在平城,谁能做到杀世族百余口人,然后完全掩盖杀人痕迹?” “仆射怀疑谁?” “我在问你!” “属下只会武,谋略得问李长史。” 轱轱辘辘……轱轱辘辘……马车又驶过一条街。 元澄这次把大圆脑袋探出车窗:“本王给你一次机会,杀武始侯一家的是不是你?”“谢仆射恕罪。”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属下若是胆怯之人,怎配护卫仆射。” 这话说的,倒也有理。 五月二十九。 下午未正。 散官袁翻的宅院外面候着几名布衣儒生,他们全和袁翻是同乡,儒生们初来洛阳很难谋到差事,而每餐每宿的费令生活更加拮据,如果能见到袁散官就好了,求一手书举荐,说不定可以进富贵人家教导经义。 尉骃父女也来了。 上回尉骃单独来过一次,袁家的老仆告诉他,袁散官外出访友了,只有今天下午未时归家,且只有一个时辰的闲空。 父女俩自觉排在儒生们的末尾,天气真热啊,所有人汗流浃背。尉窈取出腰扇给阿父扇凉,尉骃十分舒心,嘱咐:“袁散官要是见你,你稳着答话,不用着急阿父。” “是。” 前方儒生听见了,错愕回下头打量尉窈,忍不住问:“你们是袁散官的亲戚?” 尉窈回对方:“不是。” 不是亲戚就好,此儒生没再攀谈。 院门开,老仆望向队伍后头,问:“是尉窈女郎么?” 尉窈上前揖礼:“我是尉窈,和阿父前来,冒昧拜谒袁散官。” “哦,我记得,一起进来吧。” 院门掩上后,才有儒生埋怨嘟囔:“怎么插队呢!” 很快,“哑”一声,老仆重又出来,道:“今日袁郎君不再会客,诸位请回吧。” 儒生们感觉受到了羞辱,走出街巷后,一人回身而指:“当年他家来投魏时,和我们一样寒微,无所依靠,被同乡接济照顾才有了现在的官位家业,可是他享了同乡的恩惠,却吝啬接济别的同乡。这种人以后再富再贵,我也不屑来往!” 袁翻当然不会在意寻常儒生对他的不满,纷乱世道,有利益来,才能有利益往。 人人如此! 他先询问:“孔师何时来洛阳?” 尉窈:“如无变化,现在应该到并州了。” 袁翻放了心,尉窈再聪慧,如果没有庞大的世族力量支持,她很难在宫学立足。“眼下你好好教书,不要参与女官的争斗。” “是。” “过几天,我在内城东找个道场,安排一次经义讲学,由你讲解诗经《风》篇。” 这趟真没白来,尉窈和阿父离开袁宅时,正是夕阳余晖无限好。 宜年里。 一匹黑色的壮马停止奔跑,背上的少年比骏马更吸引过路人的赞叹,有种人仅凭外貌就显出高贵清冷,奚骄便属这类人。 近家情怯,马蹄的嗒嗒声,似提前叩响家门。 (本章完) 211.第211章 元丕赴京 第211章 元丕赴京 几个门僮小跑着,把奚骄带进前院的时候,奚鉴正坐在檐下用蓍草茎卜筮。 “儿奚骄拜见父亲。” 奚鉴上下打量长子,万千感慨把喉咙口堵得发疼,他假意看地面,把湿润润的眼泪憋回去。“卜筮之术当真玄妙,我算到你今日回府,果然灵验。” 奚骄:“不如我提前送来的家信灵验吧?” “哈哈,还和小时候一样,总揭阿父的短。”奚鉴重又细细看儿郎的脸庞,说道:“你的眼睛随你母亲,英而骄!你师长和一众同门进入司州了?” “尚在并州境,我思念阿毅,暂别他们赶路回来的。我也思念阿父。” 奚鉴由失落转开怀,朝侧门处勾下手,奚骄回身,只见阿弟奚毅朝他跑过来。 兄弟俩几年不见,有陌生感很正常,好在奚毅活泼话多,几句话便把长兄逗笑。 奚骄问起正事:“阿父帮我找位同门,是女郎,姓尉名窈,她父亲名骃,一直依附于员外散骑尉侍郎家做教书夫子。尉窈是孔师的嫡传弟子,孔师很挂念她。” 姓尉,且是尉彝家荫庇之人,奚鉴不禁想到姑母的后人,答应道:“好,你和我详说她的情况。” 并州境。 并州的覆甑山是涅水发源地,此山东边的涅县便是以涅水命名。平城崔学馆的游学队伍今晚便在覆甑山下扎营,在此露宿的还有许多旅人、商队,随着夜色笼罩,林立的毡帐间升起一缕缕灶烟。 等到夜深,数以亿计的星子化作旷野毡顶,如此良夜令人胸襟开阔,如果早睡未免辜负了,训义学舍的学子们便借星月光芒,团团围坐,听学师孔文中讲授《大雅》篇的诗。 离近的毡帐里走出俩年轻郎君,搀扶着一耄年儒士,此耄儒正是历经六世魏主,曾位至宰辅的元丕。两名后生非他的孙辈,而是后妻生的孩子,在原配之子反叛被诛后,元丕感念先帝饶恕自己和这俩孩儿,于是为二子全部改名,一个名悔,一个名过。 元丕看似年迈体衰,实则腿不软、眼不、耳不聋,他能听清讲学声以后就不再靠近,一直站到听完。 往回走时,元过指向山尖位置:“看,星陨!父亲,这是好兆头,兴许元禧、元澄二厮死了。” “凭他们也配?!”元丕抬头,脸上大大小小的斑点使他除了凌厉之外,又显几分可怖。 进入毡帐后,元丕批评元过:“所谓卜筮术,是熟知天文地理,又通晓历史今政,继而进行的缜密推算,非迷信什么星陨、虚妄的鬼神之说!还有,杀不杀得了元禧、元澄,多半看运气,要他们死非我目的,我要的是让新帝看到我还有用,能辅助他掌握实权早日亲政!” 元悔:“父亲会如愿的。” 元丕:“不如愿也得如愿,为了今次的赴京,我把数十年的经营全赌上了,错过这回,我没有命数再等一个新帝了。” 元过遗憾道:“实在可惜僧芝这枚棋,父亲培养她多年,正要用她时她死了。还有平城买卖谍信的秉芳肆,我不信元志那厮猜不到秉芳是父亲经营的,他居然真毁掉了秉芳!” “无妨,什么时候都不要气馁,毁掉秉芳还有洛阳的芝芳。僧芝虽死,她积累的钱财与众多弟子却在,所以我给你二人的僧尼信徒名录一定要保存好。” 六月初一。 尉窈进入阊阖城门,车来车往的载货队伍远比往常纷杂,大部分畜车在运送木料。商贩得到的消息总比普通庶民多,尉窈一打听,和她想的一样,瑶光尼寺从今天开始营造。“尉女郎。”七王元恌被二十余骑武士簇拥着刚进城门。 尉窈赶紧过去揖礼。 她没有问,元恌主动告诉道:“皇宫要修外寺了,我要去那看看。” 尉窈能猜出对方迫切看这所尼寺营造的原因,先帝病逝,后宫众多嫔妃必有出家的需求,这么庞大的人群不可能都留在宫里的内寺,但她们又和宫中有割不断的联系,那么选择在皇宫外围修行最合适。 想必七王的母妃也是这种情况。 尉窈的书箱上挂着竹笠,她取下递给元恌,被对方的武士首领接过去。她立即解释:“我新买的,没戴过,兴土功的地方灰尘多,殿下戴上它,能防风沙迷眼。” 身份有别,尉窈解释过后知趣道别。 元恌从武士手里夺过竹笠,生气斥道:“我与尉女郎是车笠之交,以后你再犯轻视尉女郎之举,我的所有功课你替我写!哼!” 奚官署。 快到卯时半了,所有宫学生都放下手中役活,往宫学方向跑,此情此景让其余宫奴无比羡慕,她们最羡慕的当属齐兴学舍的十六名小宫女。 因为谁都知道常诵讲师尉女郎喜好考试,三天一大考,每天一小考,凡考过的小宫女,接下来的劳役全不用干,还可以去尉讲师的廨舍读书练字,甚至能用打扫廨舍的名头,晚上不回拥挤脏臭的宫女舍住。 “可恶,她们是清闲了,活全摊给咱们了。” “起初有人传言,说这个尉讲师在宫学常教不了几天,结果呢,人家一天比一天得志,我看啊,早晚顶替了江书女。” 萧澹德、濯浊姊妹和杨妙迁拉着畜食车从这条土路过,沿途听到的闲话全是关于尉讲师和齐兴学舍的。她们三人就是被分摊活的倒霉蛋,在打扫牲畜圈的役活上,又被加了清早运送畜食的重活。 她们力气小,两人在后面推,一人在前面拉,换作成年劳力能三趟运完,她们得运七趟。来自故土的友情,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变成了现在谁都不愿和谁说话的样子。 不屈之骨气不能当饭吃,不能帮她们挡鞭打,也不能完全塞住耳朵,挡住各种讽刺挖苦她们的恶言。可是自戕寻死的话,那她们长久的煎熬算什么?白熬了吗? 杨妙迁在前面拉车,她偷偷擦掉眼泪,一想之前萧澹德大言不惭的报仇谋略就觉得可笑又可悲。萧澹德说她们现在老老实实劳役,其实是忍辱负重,等她们能接触到掌管药房的女官,就可以搞到毒药,然后潜到前宫洒进皇帝吃水的井里,毒死魏帝。 呵,搞到毒药?毒死魏帝? 越久在奚官署,越知道这番妄想是多可笑、多大言不惭! 卜筮( shi):用蓍( shi)草茎等物推演预测的卜术。北魏在皇帝左右侍奉的官员,以经术、医术、卜术为先。 车笠之交:不以贵贱出身有别而交往的朋友。 (本章完) 212.第212章 皇帝的埋怨 第212章 皇帝的埋怨 她们想讨好牲畜圈的主事都难如登天,还妄想结交女官?还有,每间宫女舍住着十几人,整天勾心斗角,只要她们仨露出异常举动,绝对会被别的宫女密告,到时分开拷问,一轮酷刑就招了。 杨妙迁遥望两边方向高高的围墙,她忽然意识到,在奚官署的普通奴婢,根本出不去,只有累死在此的命运。她再朝南望,一排排屋子严严实实挡住了宫学,仿佛无法逾越的重山,成为阻挡她考女官的叠障。 中午,尉窈下了课,和往常一样回廨舍,当身后传来跑动声,她回头,是自己学舍的小宫女们。 “何事?” 十六名宫学生分两排站好,不算太齐的向她揖师礼,接下来的谢声倒是挺齐,可见是练过的。 “谢尉讲师辛苦教导我们,谢尉讲师为我们免每天的劳役,我们都知道讲师对我们好了,我们以后一定好好学诗,不负尉讲师的期望和苦心。” “好,好。”尉窈眼眶泛红,欣慰而应。 试问哪个学师不想教出好弟子?不管图自己声名,还是诗学的宣扬! 尉窈其实每天都顶着压力在讲学,倘若她以得罪江书女的代价为宫学生争取了利益,但宫学生仍一直反感她,各个厌学、不学,那她的一年期“试守”肯定通不过考核,以后想谋女官会难上加难。 得到弟子们的尊敬,是尉窈立足宫学的第一步,接下来她得更刻苦,积累训诂学基础。 训诂学除了《尔雅》、《说文》,还有《方言》和《释名》,四类训诂学相辅相成,可是江书女允许尉窈阅览的典籍库只有《诗经》库,里面的书缺少《说文》、《方言》和部分《释名》。 尉窈想进别的典籍库找全这三类书,等于打破常教讲师的职权先例,牵扯太多,而且不一定能找到、找全,不如通过宫外讲学等方式结交更多儒士,靠借阅抄写的法子凑全三门学术。 简单吃几口午食,她继续背诵《释名》,已经背到了《释州国》篇。 “青州,在东,取物生而青也。州,注也,郡国所注仰也。” “徐州,徐,舒也,土气舒缓也。” 这样的简短语句,尉窈快速念两遍就能背过,所有内容先不求理解,死记硬背,回家后写下来,就是自家的藏书了,再慢慢通过《说文》等其余训诂来解译。 一条永巷把皇宫隔成南北。 南区域的斋宫里,宦侍们屏息而立,不敢发出一点动静。赵修被撵出皇宫后就断了消息,现在谁都能确定赵修肯定被人暗害了,死不见尸的手段,令人不寒而栗。 皇帝元恪默然出神有一会儿了,他非真的疼惜赵修,而是惋惜,因为再也没有哪个近侍既忠心又具备没有脑子的张狂。 只有赵修! 赵修现在的贪婪和张狂,全是元恪蓄意培养出来的,他就是要赵修做一条仗帝势欺人的恶犬,咬不死咸阳王、北海王一众辅臣也要恶心死他们。 当赵修恶名远扬,自有趋炎附势之人依附,这些朝臣、家族全将成为他抗衡五辅臣的势力。如果赵修赢了,就是他元恪赢,如果赵修输了,那就杀掉,到时朝官、百姓均会认为他是一位贤德帝王。 可惜啊。 刚展露獠牙的一枚“犬棋”,就这么废掉了。 “仆射被刺杀一事,查得如何了?” 陛下总算开口,宦侍们均松一口气。没了赵修,茹皓成为第一近侍,他回道:“司直署与任城王府合力在审,那些杀手胡乱招供,一会儿说主使是咸阳王,一会儿又说是北海王,还有说主使者是……宋弁尚书的。” 宋弁已经病逝几个月了,怎么可能是杀手势力的主使! “让广陵王参与审讯。”“是。” 广陵王元羽是皇帝的四叔,私德不行又好色,优点是擅长断案。 茹皓领诏令离去后,御医王显为皇帝诊脉,劝道:“最近内城是乱,但这也证明咸阳王能力不足,有失有得,陛下得放宽心。” 元恪轻“嗯”,他不担忧任城王死,可对方最好别在他亲政前死,不然目前勉强平衡的辅政局面又会被破坏。 这一刻,元恪的思想出现转变,他心里冒出一丝不敢承认的埋怨。 守丧时间太长了! 他埋怨父皇生前总亲自给朝臣讲解《丧服》,导致他现在想提前亲政都会被非议不孝! 旁边的棋篓里突然发出棋子打滑错位的轻响,把心虚中的元恪惊了一下。 “召孙惠蔚侍讲佛经。” 六月初七。 “义井里”在铜驼大街的东侧,距离皇宫阊阖门不远,里坊围墙北门的外边有一口甘井,井旁有数株繁茂的大树,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旅人在这口义井边饮水乘凉。 不过昨天起这里的人骤然增多,因为昨天有名儒把此处当成讲经道场,讲解了一天的《丧服》。 洛阳的寒门儒生很少有机会听名师讲学,他们猜测今天会不会还有名师来,所以一早就来义井周围占据位置。 人群里,一个尽显疲惫的本地妇人是浑渔娘,她是来此歇脚的。 浑渔娘前段时间照顾病愈的长子宗隐,等长子身体恢复后,她赶紧瞒着夫君把两万钱还给崇虚寺的道士,紧接着,连续几天来永和里周围闲转。 起初浑渔娘确实怀疑自己被骗了,可是隐儿的性命的确是她去了趟崇虚寺后拣回来的,所以“妖兽”有灵!两万钱是买命钱!她还要信妖兽的话,在永和里、宜年里二处一定能找到尉女郎。 但永和里每道门的门士太严了,根本不让外头的百姓进,她决定了,今天要是在附近再遇不上尉女郎,她就改去宜年里找。 中午已过,暑气更盛,无数蝉鸣“知了”。 浑渔娘缓过劲来了,刚想离开这,就听有人喊:“来了!” 十数名体格高壮的儒生至,他们护着二人,走在前面的蓄须文士是袁翻,紧跟袁翻的是尉窈。 这些高壮儒生全是袁翻的弟子,能文能武。 “是袁散官,昨天就是他讲的《丧服》!” “不知道今天讲什么。” “讲什么我就记什么,哈哈,我带够纸笔了。” 袁翻的大弟子向聚过来的学子们说道:“下午有两讲,先讲《诗经》之首《关雎》,再讲《丧服》。” 浑渔娘啥都不懂,嫌这里乱糟,走出人群回头一望,惊喜交加。 妖兽又显灵啦! (本章完) 213.第213章 李彪听诗讲 第213章 李彪听诗讲 别看尉窈才在宫学当讲师十余天,她从容站到前方表述自身来历的样子,已然有文吏气度。“我姓尉名窈,师从鲁县孔善德。” 并非所有儒生的见识都广,悄悄询问“孔善德”是谁? “就是孔文中哇,‘善德’是孔儒师的字。” 如今世道就是这样,尉窈没有显赫家世,就必须有令人信服的师承,不然以她的年纪传授诗学,讲得再好也没人听。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 《关雎》是《诗经》之首,但凡学诗的,都会讲几句此诗的释意和历史背景。因此这首诗可以说最好讲,想往“精”里讲,则最不好讲! 由名师传授而知诗,和寻常夫子传授知此诗的差距,很快显现。名师传授的知识,引而伸之,每一句都有典籍语句来证,寒门儒生最缺乏、无处可觅的,就是典籍引证。 广庭绿荫下,吸引越来越多的路人围至,自古传学便是庄严的事,此处拥来再多百姓,也只有蝉噪敢和尉窈争声干扰。 北城的贺家子弟也过来了,其中的女郎贺阑自从来洛阳,一直在寻找教诗好又价廉的私学馆,听清楚几句《关雎》解析,她惊喜至极,往前使劲挤,看到讲诗者居然是上个月在千秋门有过一面之缘的女郎,她的兴奋之情里添加了苦涩。 相仿的年龄,对方的诗是如何学这么精深的?怎么各类古籍例句能随意道来? 除了自身聪慧,肯定有名师教授才会如此。 贺阑悄声询问旁边的儒生:“敢问讲诗女郎是谁?” “姓尉名窈,应该是勋臣之尉。” 贺阑羡慕不已,人最无权抉择的便是出身,她的贺姓也是勋臣之贺,而且排在尉姓前面,可惜她这一支是疏属,三世中只有曾祖担任过五品官,和她同辈的贺尔浑等兄弟如果不争气,往后连“丁姓”也够不上了。 贺阑渐渐回神,继续听《关雎》一诗的解析。 袁翻一边聆听尉窈讲述,一边观察周围,忽然间目光投于一处,那里站着个五十余岁的布衣儒士,袁翻认出对方,是之前担任御史中尉、度支尚书的李彪! 去年,李彪因为前尚书仆射李冲的参奏,被先帝免官,对于高级别朝官的消息,袁翻知晓得不多,他仅听说李彪一直留在洛阳,没想到今天竟然见到了。 霎那的震惊过去,袁翻不免奇怪,以李彪的文才和经历,应当对尉窈的讲学一笑而过,为何久久驻足,似真在用心听? 几天后,袁翻辗转打听才揣测出一个原因。李彪只有一儿一女,儿郎李志还没有入仕,估计以后很难有好的起家官职,而李彪之女天资聪颖,对诗书经义几乎过目不忘。 倘若李彪不能重新为官,那一家人的前程,很可能全系于此女。 李彪女儿和尉窈同岁,袁翻不由不往恶处想,对方聆听尉窈讲诗,是在寻错! 继续往深里琢磨,当真冷汗涔涔!幸亏尉窈的诗学基础扎实,更幸亏她那天没有志高意满,讲一些自己对《关雎》的理解,一旦被李彪抓住错提出质疑,尉窈的声名和前途将全部被毁! 说回眼前事。 浑渔娘好容易找到了尉窈,还不如没找到,她没精打采回家,看见长子哄着几个小的在玩,浑渔娘想劝的话又咽下。 她进到灶屋烧火烹粥,脑中又浮现尉窈讲学的样子,说实话,隐儿识字少,玩心重,真配不上人家。 “唉——”“阿母,你怎么了?”宗隐问完进来灶屋,往灶里添柴,说道:“我想找份正经差事干。” “你呀,早该如此。” 宗隐望着灶膛里的火苗,痴意又浮到脸上。“我有差事了,再遇见尉女郎时,她就不会瞧不起我。” 自己的儿子只有自己能嫌! 浑渔娘生气道:“她一荫户女,凭什么瞧不起你?也就是仗着读了些书,不然给你纳个荫户人家的妾我都不愿意!” “阿母!你别这样说她,我不乐意听。” “行行行,我不说,你快出去吧,不用你帮忙。”浑渔娘怕儿郎再受激病倒,只能等夫君回家,把尉窈在义井里讲学的事说给夫君听。 “这可怎么办啊,我今天可是打听得清清楚楚,尉窈在宫里的学堂讲学呢。” 宗甸驳斥:“胡说!怎么可能!宫里的学堂叫皇宗学,是皇室……”他咝口气,不,宫里还有宫学!教宫学的讲师大多为女师。“后宫是有个宫学,任教的多为女师。” 他摇头叹气:“算了,此事作罢吧,真如你说的,这个尉女郎应该是朝着女官前途去的,跟咱家隐儿不是一路人。” 浑渔娘已经有了思量,现在不是提起的时候,因为需得先促成另件事。“你之前不是想换个吏职么?” 宗甸:“算了,得送出十万钱才能换为狱史,你一人撑起两处买卖不容易,算了。” 浑渔娘立即道:“谁容易啊?这次隐儿生病我才知道,遇上事的时候,你得常回家。我明天把钱凑好,别拖了,别再让旁人把狱史一职给顶了。” 狱史,和宗甸现在担任的从史,都属廷尉署最低级别的小吏,从史一职有无前途,全看跟从的官长有无前途。狱史得参与廷尉狱案件的审理,有无前途全凭个人审问囚犯的手段,审普通百姓当然得不到好处,审官员可大不一样! 宗甸心情极好,保证道:“你放心,等我当上狱史,两年就把十万钱给你赚回来!” 次日,尉窈继续休沐。 今天她家要搬离松林别院了,搬去的地方是劝学里,是里坊内,不是尉骃之前看好的外周。 四堵围墙之隔,宅屋价格天差地别,但是价贵有价贵的好处!首先宅院不用翻修,再就是坊内有里正、吏、门士,加起来一百余人,只要不是匪兵集结攻占,这一百多位坊吏足够保证劝学里居民的安全。 还有,里坊的四门外边均有租畜车的商肆,无论尉窈清早去千秋门,还是她阿父去四通市的书坊抄书,都可以租马租车,节省路途时间。 尉茂指派着家中仆役帮忙搬运箱箧,他趁夫子、师母没往这边看,迅速挠一下尉窈的手臂,不满问她:“你去义井里讲学这么大件事,为何不告诉我?” 度支尚书:掌管财政税收的官员。 (本章完) 214.第214章 鸟尽弓藏 第214章 鸟尽弓藏 “告诉你后你肯定来,你来了,我没法专心讲。” 尉茂闻言心怒放,更被两个“来”字轻敲心坎,觉得那么得好听。他悄声告知:“我又抄了些公文,全放在刚才那个长箱里了。” 尉窈也悄声回:“放心吧,看完就烧掉。” 朝廷政令每年有改、有增、有减,有的关系军事,有的关系农事,有的则为官吏之规,尉窈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在宫里会更危险。 尉茂:“我父亲给我找了一些刑罚律类的书,等我抄了后也给你。” “我怎么谢茂同门才好呢?”尉窈歪头,笑得娇俏。 尉茂突然正经严肃,目不斜视,没办法,扫兴的夫子、师母,偏在窈窈笑这么好看时往这边瞅。 尉窈朝阿父阿母撅下嘴,尉骃夫妻俩无奈相视,算了,搬家后离宜年里挺远,这趟路就不为难小儿女了。 接下来,尉窈尉茂笑声不断,可是到达劝学里的新宅后,乐不出来了。只见前头的隔壁院里出来一高大少年,英俊相貌宛如神子,正是奚骄! 尉窈:“奚同门?” 尉茂:“你什么时候回洛阳的?怎么在这?” 奚骄先向尉骃夫妇揖礼:“晚辈是尉窈在平城时的同门奚骄,昨天刚搬来劝学里。” 他再向尉窈回礼:“许久不见,孔师很挂念你。” 而后奚骄给尉茂一封信:“这是你义父让我捎给你的。” 尉茂假作欢喜地捣奚骄一拳:“太好了,咱们久别重逢,以后你家就是我家,可别嫌我常来打扰你。”总算不用找陆葆真姊妹打掩护了,因为那天阿母竟然问他是不是喜欢陆葆真! 奚骄中指骨节突起捣回去:“半年多没见,你没怎么长个。” 尉茂再捣对方:“你走路不崴脚么?鞋底这么厚。” “专踩小人用的。” 俩少年的斗气适可而止,一起帮着尉窈家搬卸箱箧,忙碌过程里,奚骄告诉尉窈崔学馆的游历行进,估算着快走出并州境了,并且他提醒尉茂,孔师在洛阳讲学的位置要么在国子学遗址,要么在太学遗址,这两处地方均紧邻劝学里,这件事随着游历队伍进洛阳,很快会被众多儒生知道。 尉茂归家后把崔族要在洛阳建学馆的事说给阿母。朝中权贵均以居住在内城和外城之西为荣,城南非权贵人家争夺的好地方,陆萝便道:“以后这种小事,和你长兄长嫂说就行了。茂儿,过来,你义父很快便来京城,我问你,他若以恩情为挟,你当真认他为父,舍你阿父阿母吗?” “都在洛阳,我两头住……啊呀、啊!” 陆萝用布垫子劈头盖脸砸这小崽子,边骂:“我怀你的时候,你咋不两头住呢?你那时候要跟现在一样争气,我顶多难过一年半载!” 尉茂不敢跑,只护住脑袋喊:“要是没有义父两次豁出命救我,倘若我死在匪徒手里、死在熊掌下,阿母也只会难过一年半载吗?” 陆萝停手,眼泪噼里啪啦掉。“你胡说什么!”是啊,倘若元鳏夫没豁出命救茂儿,要是茂儿……那她现在恐怕会祈愿,宁愿茂儿改姓元,也不要茂儿没有了。 “滚滚滚,我不想看见你。”城南。 夕阳映照洛水河畔,渔民陆陆续续返回家园了,赵芷母女牵着马沿岸而遛,看一艘艘渔船头接尾、尾接头依次停泊。 这匹棕色马名“野厩”,寓意旷野为厩,是任城王赏的,经历过前年的赭阳、新野之战。每回阿母把野厩带回家,尉窈都爱惜不已,喂它干净的草料,还把豆饼掰碎了捧到手心喂它。 “阿母,咱们终于在洛阳安家了,真好,我现在都觉得跟做梦似的。” 赵芷遗憾道:“那些杀手不争气,要是天天刺杀任城王,咱们就能买更大的宅院。” “嘻。”尉窈咧嘴乐,赶紧捂野厩的耳朵叮嘱:“你不许告密。呀,阿母,看,它翻我白眼你看见了么?” 野厩当然听不懂人话,它是被尉窈捂得耳朵发痒。 离近的岸边,有渔民停好了船搬鱼盆,晒得黝黑的脸上在看到有些鱼死掉时,不禁唉声叹气,问向赵芷:“买鱼么?给二十铜钱就行,其实很新鲜,要是买两条价更贱,三十九个钱,怎么样?” 赵芷:“行,你用草绳把两条拴一起。” 拴鱼的工夫,尉窈打听:“只要家里有船就能在洛水河捕鱼吗?” 渔民回道:“远地方行,近处河道全是官府的,只能顺岸边停靠,不能挡着河道捕鱼。你们呀,受不了这种苦,捕鱼这活得早出晚归,光擅捕不行,还得有运气,还得看天气。地方越远,渔民是越少,可是回来的时候鱼撑不住,尤其夏天,收鱼的商人最奸,压价压得厉害。” 母女俩往家返时,尉窈心生感慨:“洛阳百姓求温饱,战区百姓求家园,阿母,你一身强本领,在生我之前,求过什么吗?” 赵芷从不敷衍女儿,她很认真在想:“求过,求杀尽柔然贼,后来你阿父给我讲了个鸟尽弓藏的故事,我便以伤为由离开了军队。” “阿母不怕任城王也做鸟尽弓藏之事么?” “不怕。鸟尽不了!”夫君说了,如果有鸟尽的苗头,就引鸟、养鸟! 尉窈家在劝学里偏南的位置,和左邻右舍都不共用院墙,全隔着可错牛车的道。她和阿母进入院子,奚骄出来院子。 他走着劝学里的每条路,一直走到天黑,捉到一只蝉,捏着它返回空荡荡的屋子,自语道:“我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可还是路过她家门口最多。” 他问蝉:“她见到我不脸红了,是不是证明我仅是她同门了?我是不是正好可以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奚骄在劝学里购宅是为了之后来往崔学馆便利,次日他就回了宜年里,跟随父亲学习《易经》。将来如无变故,他会入仕神部起家,必须得读懂《易》学。 今天是尉窈第一次从劝学里去皇宫,她没让阿母送,天没亮出来最近的南门,以一小袋谷粮的价坐上去阊阖城门的双牛木篷车,此车很快坐了四人,车夫挥鞭启程,走城外官道往西再折南。 租车这类的买卖人走动地方多,颇有见识,他们肯收谷粮,说明洛阳城内、城外肯定有别的生意也暗中以粮代钱进行交易了。 当越来越多的洛阳百姓不信任朝廷造的钱,就是人祸的开端! (本章完) 215.第215章 御食监女官 第215章 御食监女官 不过眼下的洛阳内城,尚无商贾敢违反“太和五铢”的流通诏令.尉窈从阊阖城门外下车,此时天色初亮,城门口拥挤不堪,瑶光尼寺的营建带动了附近各类生意,最明显的是食摊商家,把路两旁所有能落脚的地方全占了。 “江南的米粥——” “漠北的羊骨汤——” “河阳县的蒸饼,买饼送菜酱喽。” 河阳县离洛阳不远,就在城西皇女台再往西。 尉窈从饼摊上买了一张厚饼,抹上送的一小勺咸酱,费了三文钱,然后去旁边的食摊买一碗羊骨汤,一块肉都没有的清汤,费是一文钱。 当初江书女告诉尉窈早食也可以从奚官署吃,根本实现不了,因为奚官署的早食时间非常早,非宫女身份的宫学讲师最早的进宫时间有规定,等尉窈走到奚官署,庖厨早熄灶了。 她边嚼着饼,边看徐徐进城的旅人和商队,这时方真切体会到何谓“天下煕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拿她自己为例,每月俸钱为三百,如果每月讲够二十七天,并且十六名宫学生全能通过女官的月考核,她的俸钱就可提高一秩,拿到四百钱。但是她早晚出行、吃饭的费用全算上,四百钱能剩下多少呢? 一队骑士于旁边下马,打断了尉窈思绪,是元恌,食客们全识趣腾出铺有筵席的位置,元恌坐到尉窈对面,武士们围坐周围。 元恌问:“你不在宜年里住了么?” “我搬去劝学里了。” “我这个月还得在宜年里住。”元恌撅下嘴,滔滔不绝抱怨:“我现在每天上午学诗,下午学尔雅,还不如回皇宗学轻快呢。尉女郎,你是怎么背诵文章的?你不知道,《尔雅》的《释诂》篇太难背了,在我看来,那些字和字之间毫不相干,就和一群跳蚤一样!可是夫子偏说这些跳蚤有相似的地方,哼,反正我是学不来。” 尉窈耐心听着,问:“释诂是一词释多词,殿下学到哪个词了?” “聚。” 尉窈立即背诵出:“揫、敛、屈、收、戢、蒐、裒、鸠、搂,聚也。” 背对了!元恌嘴巴撅更长了。 尉窈问:“夫子把每个字为何具有‘聚’的意思仔细讲解了么?” “讲了,他讲的时候我能听明白,每个字都引用典籍里的故事告诉我了,但是他讲完以后,我还是背得很辛苦。今天早上一起来更记不清了。” 这可怎么办呢?尉窈自己的法子是背不过硬背,然而她知道一部分小童就是开窍晚,加上玩心重,遇到晦涩文章跟看天书似的难。“聚之前的释‘美’,殿下现在能背全么?” “释美?”元恌的胖下巴微抬,边想边说:“有皇皇、藐藐,有嘉,有珍,嗯……还有……还有穆穆。”他摇头,剩下的想不起来了。 唉,《尔雅》太难了!比背诗难多了! 尉窈拿出行囊笔和纸,写出剩下的答案,在其中加了一个不属于“美”意思的“乔”字。“我多写一个其余意思的字,殿下能找出来么?”元恌之前是背过的,在看到这几个词时当即回想起来,他指着“乔”说:“是这个。” “答对。”尉窈笑着宽慰对方:“《释诂》的本意,是让我们用现在能理解的语言解释古字,你知道‘乔’字没有‘美好、美盛’的意思,就代表你已达到这组词所需的基础。剩下的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温习,而非一天内把从前学过的全牢记。” 元恌眼中绽放神采:“女郎说得有理!” 尉窈再道:“等明年,殿下长大一岁,肯定比今年的殿下更聪明,想事情更透彻,对文字的理解也会提高,学习《尔雅》别篇一定不会像现在一样吃力了。” “是的是的!女郎,我有个同门叫元世贤,便是先前在奚官署和我同行的郎君,他学习比我还要吃力,只要夫子张嘴,他就犯困,你有好法子教元世贤听课吗?” 这顿饭吃的,四文钱干四千钱的活! 尉窈:“有法子,一个月应当能改掉瞌睡习惯。” 元恌来时抱怨满腹,走时昂首阔步,他去瑶光尼寺看营造的进展,遣武士去宫里找到元世贤的父亲元嵩,告知如何改元世贤瞌睡之法。 这名武士是元恌现居之地清河王府的人,七王年纪小可以胡闹,武士不敢,毕竟武中郎将元嵩是任城王之弟!武士对元嵩实话实讲,说主意非七殿下琢磨出来的,而是宫学一名姓尉的女讲师教给七殿下的。 武士离去后,元嵩才呢喃:“尉讲师,看来就是兄长护卫长赵芷的女儿尉窈。” 元嵩的兄长是任城王元澄,因元嵩在宫里的时间多,手下亲信也多,任城王就嘱咐弟弟,平时多派一队禁卫在奚官署附近巡查,后宫争斗不输前殿,如果尉窈遇上难事,能帮则帮,一旦遭人陷害,先把人保住。 事情就是这么巧,元嵩走向斋宫巡查时,另个方向来了几名御食监的宫女,元嵩拦住这行人,照惯例询问:“平时都是御食小监梁氏来,怎么换人了?” 当先的女官姓张,先行礼再答:“梁小监的妹妹在奚官署犯错被打死,梁小监因悲痛犯了心疾,我姓张,也担任御食小监,今天起由我送早食。” 元嵩顺道在这些人前面走,等他点完此处的羽林军人数回到斋宫前方时,宦官王遇把食盒提出来,训斥张女官:“怎么搞的,庖厨换人了?今天的粥食不对陛下胃口!” 张女官刚要解释,元嵩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大步过来压着声责怨:“莫在此处喧哗,你去侍奉陛下,我和她说。” 张女官暗骂倒霉,几人随元嵩走出斋宫范围,元嵩警告道:“做好你们该做的,御食监要是缺人,就报给长秋寺补人!而非向陛下狡辩你们为何失职!” “是。” 元嵩背身而走时,给跟前羽林兵一个眼色。 禁军的武勇,武力次格者为虎贲,上格者才有资格为羽林,此名羽林小心尾随,半个时辰后回来禀告元嵩。“她们很小心,我找了好几个宦官、宫女换着法尾随她们,都没听到只言片语。不过我相、咳,我有个同乡在御食监,听到御食小监张氏和另名御食小监梁氏的谈话了。” “她们提没提到姓尉之人?” (本章完) 216.第216章 女官势力 第216章 女官势力 羽林兵:“张氏太机敏了,先说自己‘遇到禁卫军将军了,事没办成’,梁氏询问原因,张氏提醒‘当心隔墙有耳’,我同乡就没敢再偷听。” 元嵩:“因为遇到我,事没办成……那她所指的‘事’,便不是给斋宫送早食的差事。”看来非他多虑,张氏很可能想贿赂斋宫的宦侍,将陛下不满早食滋味的怒火,辗转嫁祸至尉窈。 而赵芷护卫之所以担心她女儿尉窈陷入宫女争斗,正是因为奚官署先前被打死的一名宫女。 两桩事,对起来了。 羽林兵:“我相好的还告诉属下,张氏名嘉,是御食监主事女官张安姬的人。梁氏名玄童,与张嘉是同乡。张安姬年逾四十,是刘宋时期被俘进宫的。” “啪”,他后知后觉说漏嘴了,给自己一耳刮子。 元嵩轻点下头:“这件事到此为止,嘱咐你相好的,不要再打听。” 以元嵩的手段,绝对能悄无声息地杀死张氏、梁氏,但是没必要。 一则,同样的招数,张、梁不能使用第二回,此次灾祸,他已经给尉窈挡掉了。 再者,杀张、梁,会给尉窈引来更大的灾祸! 后宫女官势力的错综往来,不逊世家大族之间的姻亲复杂,杀掉张、梁二女,势必惹张安姬揣测。试想张氏都那么谨慎警觉,在后宫待了二、三十年的张安姬,担当着御食监这等被十足信任之官位,张安姬得多么精明!此人背后也定有更坚实的倚仗! 所以不管为尉窈着想,还是元嵩为自身着想,今天这事都得到此为止,确定御食监里有宫女想给奚官署里死掉的梁姓宫女报仇就可以了。 御食监。 元嵩没猜错,宫女张嘉察看庖厨外面没有可疑之人逗留,才把一袋珍珠还给伙伴梁玄童,珍珠是打算送给斋宫宦官的,可惜啊,大好机会被武中郎将破坏了。 张嘉提及元将军的眼神十分锐利,总觉得被他看穿了什么似的,令她胆战心惊。 梁玄童:“所以今日不成,这法子不能再用了?” 张嘉严肃道:“不能再用!如果再用一次,就是我们失职,都别想在御食监干活了。” 梁玄童垂泪:“之前送给宫学江书女的首饰,被人家还了回来,今天这袋珍珠又没送出去,我阿姊的仇是不是报不了了?她就因为说错一句话,被扣上那么大的罪名施杖刑而死,我实在不甘心。” 张嘉劝道:“没让你甘心,只要姓尉的来往后宫,咱们就有机会为你阿姊报仇,一定会有机会的!再者,江书女把首饰退还你,未必是拒绝帮你,她的性格孤而自恃,短时间里帮不上你,当然不屑白拿你好处。” 她看梁玄童半信半疑,继续道:“姓尉的才讲学两天,就害你阿姊被施杖刑,换你是江书女,你不忌惮把一条毒蛇养在跟前么?嗟芝焚而蕙叹,就算江书女不惧,宫学的其余女官难道不怕不悲?” “对,你说得对,我得沉住气,以后谋划事得更周密!” 宫学,齐兴学舍。尉窈才休沐两天,十六名宫学生人人带伤,刚养出少许的自信气质,全变回受惊鹌鹑般的憔悴。 有的伤是被管事打的,有的伤是被嫉恨她们的宫奴婢打的。因这两天的遭遇,宫学生们更能体会在此读书的意义,不仅能继续学业,还能救她们的命。 然而想彻底脱离劳役奚官署的厄运,只靠尉讲师和众多女官抗衡是不行的,她们得自救! 自救的法子,首先在学习上,她们需努力刻苦,每个月必须通过女官的考核,令齐兴学舍的诗章水准达到《国风》所有学舍的最优!其次是警惕周围,一旦发现有人想害尉讲师,立即告诉讲师,共同对付那些坏心眼的人! 今天尉窈还是在两堂课间的休息时候,加了场小考试,次堂课开讲时,侍童谢谊拿着批完的考卷去找江书女。 江文虔练字被打断,头一次没维持住清高的姿态,呵斥道:“不是说了,这种小考试不用送考卷给我!” 谢谊吓颤了音,结结巴巴回话:“尉讲师说,凡事口说无凭,都得留证,以免以后……” “出去!!” 谢谊把试卷放到旁侧的书案上,脑袋恨不能低到脚面上等待。免多长时间的劳役得有凭据,需要江书女手书免役公文,盖官印,交到劳役区主事甄女官那。 所以江文虔烦啊,已经有别的学舍效仿尉窈的做法,要是人人如此,以后她每天什么都不用干,光写免役公文了! 谢谊去劳役区的一路,江文虔的侍女何氏隔远跟着、跟回,然后回廨舍禀报:“谢谊还算规矩,无记录之举。” “她是宫奴,敢记录女官的日常事宜,不必我脏手,奚官署里所有女官都饶不了她。” “可是就任由尉窈以履行新学令为由,想记录谁的言行就记录谁么?” 江书女:“随她折腾,这是好事,你看不明白么?宫学的女官,时常被不通文墨、最低品阶的奚官女奴嘲讽,是因为什么?因为我这样的女官空有官职,没有实权。为什么没有实权?因为朝廷看重奚官署是看重劳力,还能是看中宫学生么?” 她语气一转:“尉窈不一样,她不属于后宫,她可以用儒生的身份支持朝廷的新学令,奚官署里再大的官,说穿了都属后宫,敢和外面的儒生为敌么?儒生惯以笔墨为刀,谁敢把脑袋伸过去试刀?” “所以有尉窈这样的人在,可以抬高宫学地位,久而久之,我们都会受益。不说她了,你赶紧出去,别打扰我练字。” 何氏面色恭顺地出来,快到午时了,她去学舍巡查一遍,“巧遇”女官孟供人,后者小声问:“怎么样?你教你的话,你讲给江书女了么?” “讲了,别提了。”何氏把刚才江氏所说全告诉孟供人,不必添油加醋,孟供人已经气到嘴齿扭曲! “江文虔这贱人!她是小书女之职,只是暂顶书女的差事,她当然巴不得宫学地位被抬高,好升为书女,能名正言顺管着宫学!我们这些四品女官能捞到什么?全成为垫脚石了!我现在连屁都不敢当着尉窈那贱人放,生怕她在纸上画几缕烟,扣我个熏臭新学令的罪名!” “你这……”何氏示意对方小点声,“不至于,尉讲师这两天不是没记嘛。” “你逗我是不是?她昨日、前日休沐了!”孟供人的怒火戛然而止,糟糕,尉窈讲完课出来了,还朝着她俩这边走来。 (本章完) 217.第217章 晦气的广陵王 第217章 晦气的广陵王 孟供人过于紧张了,其实尉窈是回廨舍。 再说何氏,她侍奉江书女十余年,至今仍是普通宫女,得先向十岁的尉窈揖礼。何氏心里不痛快,假说自己受不了天热,没和孟供人同去庖厨,回到宫女舍后,她照镜自怜。 何氏仅比江文虔小十岁,再不被选为女官,很可能要老死在奚官署了。 “永巷的南边,是什么样子?奚官署的外面,还是我进来那天看到的景致么?那些树,都长活、长高壮了吧?”何氏跟镜子里的自己说话,恍然间,镜中的她除了面容,全变成了江书女的样子,连清高神态都和江文虔一模一样。 侍童巩蔼和宫学生裴慎把尉窈的午饭提回来,很快,其余吃完午食的宫学生都来廨舍了,她们各自找书看,偶尔出现展卷纸动的轻微声响。 尉窈则继续背诵《释名》。 未时末,侍童谢谊、巩蔼和宫学生里成绩最优的裴慎送尉窈离宫,这是裴慎被没奚官劳役后,第一次走出奚官署的围墙,她感觉外面的气息处处芳香,连云朵的形状都是讨人喜的。 尉窈早出宫,是打算步行走铜驼街出南城门回家,不然每天两次租车费,她赚的都不如的多。 从千秋门走到皇宫的南头,路程约二里半,沿城墙外围的街道拐至铜驼大街,路程不到一里。尉窈今天不闲逛,只顾赶路,视线匆匆略过铜驼街两侧的太尉、司徒等官署。 司徒府和宗正寺中间有大片空地,用白灰画着框,此处是留给国子学的。然而前世尉窈死时,朝廷都没有用心营造国子学,唯有临时搭建的几间学屋、几十名司州和平城的儒生,体现着朝廷仍看重儒学教育的决心。 尉窈唯在此驻足留步,看着空荡荡的地方,她心里燃起一簇火苗。 “我尉窈斗胆许豪誓!重获的这一生,要以一己之力作为星火源头,我要联合大魏、尤其是司州的儒生振兴讲诵之业!我绝不容许官学的营造,再给种种佞佛场所的营造让步!我尉窈……绝不许新学令再次令存实亡!” 空地的最东头,也驻足一儒士。他年近五十,姓孙名惠蔚,因先帝赏识他文才,令他去东宫给太子元恪侍讲。如今元恪是皇帝了,在斋宫为先帝居丧,就下诏令授他为冗从仆射。 朝里不少人羡慕孙惠蔚,都道他将来前途一定如鲲鹏直上云霄!可是没人知道他的担虑。 皇帝最近频繁招他进斋宫讲的,非儒学,而是佛经。 没有一次让他讲儒学! 一国之君,当崇佛之举大过崇儒,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孙惠蔚不敢想,他更不敢想,将来会不会被世人认为,是他带动这位新帝走上笃佛、直至佞佛的道路? “唉——”孙惠蔚离去时,留下一声叹息。 与此同时,尉窈继续赶路。 她刚过去的地方,由西至东行来一队人马,当中马车里坐着的,是刚从永康里任城王府审完刺客案的广陵王元羽。 元羽是皇帝的四叔,因先帝时期屡犯德行错误,被挨批惯了,于是元羽逐渐懒散,虽担任着侍中、车骑大将军等职,可是实际兵权如今全握在咸阳王元禧手里。 元羽是真的不在意。 他另有在意的,可惜不敢说。 赵芷在随车而行的护卫里。她护卫广陵王元羽的原因是,对方为任城王审出了刺客主使,提出让她保护一天一夜,就算任城王还了人情。 “厚颜无耻!是陛下让你来查此案的,我欠你什么人情?”任城王当即拒绝。 元羽:“陛下还让我任司州牧呢,你要是不把赵护卫借我两天,我这就进宫答应陛下,然后把司州狱里所有罪徒全放出来扔你府里!” 就这样,赵芷暂时离开任城王府,去往广陵王府……隔条街的一座闲宅。此时广陵王跟前只有赵芷和他自己的护卫长董茁。 闲宅里各类摆设落了灰,赵芷、董茁充当起打扫仆役,把寝居擦得一尘不染。 打扫完毕后,他们就这么干等着,等到了天黑,元羽始终没提吃饭的事儿,一主二护卫全饿得肚子呱呱叫,叫到后半夜。 “走。”元羽终于下令。 出了闲院后,董茁在前引路,赵芷护在元羽后面防备有人跟踪。 三人来到一堵围墙下,董茁伪装夜鸟鸣啼,很快,里面有人回应相同之音。董茁迅速爬上墙头,朝墙下伸手,元羽向赵芷甩下巴。 明白。赵芷把对方搓上去。 就这翻墙都费劲的滥功夫,还车骑大将军呢! 元羽摘下临墙的一朵别在鬓角,做大鹏展翅的动作跳下。 当然了,被董茁稳稳接住。 赵芷看见墙内等待的是女子,且一副风流相貌时,暗道晦气!该死的广陵王果然不负好色臭名,这是半夜来私会别人的家眷啊。 元羽轻佻相毕露,问女子:“心肝肝,想我不想?” “不敢不想。”女子姓辛,话里拈酸道:“才三个月没见,殿下身边就添新人了。” 赵芷一脚踢向墙边的树! 咔——砰! 树倒。 元羽和辛氏都受吓打个哆嗦,后者怒指赵芷,前者赶紧捂嘴、搂腰,俩人就这么半拽半扯去旁边的小屋。 小屋周围无挡,离着近,不隔音,越听越晦气! 赵芷就地一坐,从随身布囊里拿出一张大面饼。董茁肚子叫唤更厉害了,坐过来边咽唾沫边问:“你有吃的咋不早拿出来呢?” 赵芷撕给对方一半,不想说话。 俩人吃饼都狼吞虎咽,念在这半饼之恩,董茁告诫:“这差事叫你来,确实不大好,不过赏钱多啊,咱们做护卫的,不都图赏钱么。说要紧事,将军只计算过来时能避开此坊巡吏,等咱们离开时如果遇上坊吏巡夜,将军让我断后,你就立即背着将军跑,若将军让你断后,你可不要违命。要是……我是说假如啊,假如你被抓,等将军或任城王救你,被救期间,你不能招出夜访此宅的人是将军!” 赵芷这才寻思过来,问:“之前也有护卫和你搭伴过吧?人呢?” “将军每隔月余才有这种心思,上次在三月,当时和我搭伴的护卫是从高阳王府借的。那人……当时被逮进县狱,没等着将军想法搭救呢,就被那女子的夫君弄死在狱里了。”董茁说最后一句前,把饼全塞嘴里,噎得俩眼、鼻孔全鼓。 北魏时期,一里路约为415米。 举一个佞佛场所侵占教育场所的例子,在北魏迁都前,冯熙【文明冯太后的哥哥,孝文帝的岳父】、常伯夫两任刺史就用大型的汉魏石经,用来修建佛塔寺庙。 (本章完) 218.第218章 董茁死 第218章 董茁死 赵芷抓土把脸抹黑,再改女子发髻为武夫束发,做这些的时候,她在回想夫君对京中形势的分析。 眼下洛阳的禁卫军,包含十九年时于全国选拔的十五万勇士,二十年时从平城迁来洛阳的所有兵士,总共有数十万勇士之多。 掌控这些羽林军、虎贲军的,是咸阳王元禧、禁军统帅于烈、广陵王元羽三人。军国大权在咸阳王手里,皇宫内的禁卫指挥权在于烈手里,洛阳城和宫中禁卫的调动权,广陵王掌控着。这三位重臣的兵权既相辅、也相互制约,在皇帝亲政前,最好如此平衡着。 所以今晚赵芷再气恼,都得保护好臭登徒子元羽! 做亏心事的人不敢睡到天亮,元羽和辛氏出来小屋,各奔东西。仍旧是董茁上墙拉人、赵芷在下方往上搓。 比举猪上墙都费劲! “铛铛铛——” 董茁才把元羽接落地面,阵阵敲击金柝之声响彻里坊。 他们被巡夜的坊吏发现了。 “有贼,速来东南一!” 里坊的管理小吏们为了精准街巷,往往采取“田”字结构划分,具体方法是把整个里坊分成四个“小田”,以东南角的“小田”举例,组成就是“东南一、二、三、四”。 元羽趴上董茁的背,朝赵芷扔下句:“你断后!” 密集的跑动声正往此处聚,已经有箭支射来,伴随着警告:“小贼还不束手就擒!逃跑者击杀!” 赵芷在箭射过来前,重新翻回院墙,一个呼吸间,她把踹断的那棵树抱于怀,又翻墙出来。 董茁背着元羽跑不太快,巡吏们分出好几人去追他们。赵芷抡树为盾,挡住两轮身后的乱箭,然后拖着树去追赶前方撵元羽二人的巡吏们。 “击杀此贼!” 巡吏果然把赵芷认成了武夫。 “铛铛铛、铛铛铛……” 金柝声不停,声声疾! 赵芷追上最前头的巡吏了,直臂抡动树,一时间巡吏各有狼狈,躲避不及的全都受了伤。 赵芷不会杀这些无辜小吏,她再以树为器逼迫这些人退后十数步,然后扔掉树如猿攀墙,翻到另户人家里。 听热闹的这家人立时尖叫连连! 同时间,元羽、董茁二人的前路被堵死,那些巡吏人未到,先扔石头、射箭。 董茁急转弯,朝西跑。 元羽骂:“你往哪跑?”还差几十步就能到他的闲宅了! 董茁不敢解释,咬碎牙齿往肚里吞。 元羽又骂赵芷:“以后绝不能信澄胖子的鬼话,什么狗屁护卫长,让她断后……”他闭嘴。 因为连续翻墙不走寻常路的赵芷跳落在他二人前头。 赵芷埋怨董茁:“怎么跑这么慢?我再去断后,你快带将军走!”她朝追上来的一群巡吏过去。 打斗声、惨叫声接连,把周围人家全吵醒了。 “关闭好门户,有贼寇!” “关闭好门户,有贼寇!” 随巡吏不停呼喊,赵芷故意抓一人、扔一人,专往居民的院门上砸,很快,惹恼了权贵人家,他们派出部曲、壮役帮助巡吏缉捕,就这样,赵芷引着越来越多的人,一起往元羽逃窜的路线包抄堵截。 元羽现在和条蚯蚓似的,改趴在董茁的左肩膀上,因为刚才他的背险些被一支箭射到。董茁又一个急刹步换方向。 元羽破口大骂:“你往前冲啊!狗蚤的,你又往回跑干嘛?” “将军别乱动。” “你还敢管我?” 也不怪元羽暴躁,他现在的姿势是脑袋朝下,脸正对董茁的大腿,董茁跑动幅度一大,就“咣咣”撞他的脸。 “不行,你还是背我!” 元羽脚一落地,喊声:“哎哟,不行。”他感觉头晕目眩。 赵芷又轻飘飘从侧方院墙上跃下。“董护卫,你太慢了!” 巡吏、部曲层层叠叠的身影出现在他们后方的道口。“三个贼全在那!” 随他们跑近,可见每个人都执有刀、棍等武器,每人另只手里还做着即将抛掷的动作。 元羽吓变了声:“赵护卫背我!董茁断后!” 他话音才落,就觉得身体半飞,被赵芷背负在后翻进了旁边人家。董茁朝后方看着,脸上一片绝望。 赵芷背上多个人,没有丝毫的费力感,她顺着宅院内的墙根奔跑,连续几次起落,跑向里坊的对角区域。 此时她步伐仍不停,手掌、脚底似有钩子似的攀上高高的里坊围墙,跳落到外面的街上。 这位置是墙角。 赵芷迅速放下元羽,她先向对方“嘘”一声,然后自己倒地,做了个醉酒在地上挣扎爬不起的动作,以此掩盖满脸泥巴的奇怪。 两列巡逻队伍拐过来,是都城禁卫军,朝二人嚷:“身份牌拿出来!” “蠢东西敢朝我凶?”赵芷故作蛮横,朝兵丁扔出一个铜牌。 兵丁拣起后对着火把一照,立即恭敬递回:“原来是刘斋帅。” “你见过我?你们见过我?”赵芷俩腿罗圈着“勉强”站起,训斥对方:“谁敢说在这见过我,我扒了你们的蠢皮!” 这队巡逻兵被唬走后,元羽纳闷地把铜牌拿过来,就月光仔细看,上面写着:咸阳王府,斋帅,刘小苟。 刘小苟,是咸阳王元禧的护卫总首领! 元羽问:“这牌子你哪来的?” 赵芷:“假的,以防禁军查,可惜了,此牌子只能用一次。” 元羽脸色难看,他是皇帝的四叔,是堂堂车骑大将军,刚才被撵成丧家之犬,好容易逃出里坊,遇到禁卫军还得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掩藏住身份,结果二兄元禧跟前的一只狗,如此轻松封住了巡逻禁军的嘴! “我先送将军回府,再回来打探董护卫的消息。” 赵芷哪有本事打探,广陵王府的邓长史得知事情始末后,遣出三方人马,分别去廷尉狱、司州狱和县狱找人救人,可惜已晚,董茁被抬出里坊时就死了。 他死前自毁面容,毁掉可证身份的竹牌,尽了最后的忠诚,换取的是广陵王府对他一家老小的收容。 赵芷的临时任务结束,得到十万赏钱,钱由邓长史亲自率人送往任城王府。她则孑然离开广陵王府,抬头望天。 红日朗朗,怎样才能杀尽人间混浊? 金柝( tuo):白天烧饭,晚上打更用的小铜锅。 刘小苟:说明一下,这名字不是我编的,元禧的护卫首领确实叫刘小苟。 (本章完) 219.第219章 尔朱荣来京 第219章 尔朱荣来京 元羽掌京师之兵,位比三公,具断狱之才,然而只喜好偷鸡摸狗,和别人的家眷夜半私会。 董茁对上愚忠,对下则和元羽一样草菅人命!董家人为顶梁柱的死嚎丧哭泣,可是那些被董茁杀死的里坊小吏,该向何处索寻凶手?又有谁养活那些无辜老幼的一生? 赵芷对这世道仁义忠信的混乱,生出无比厌恶! 此时她尚不知道,邓长史到了任城王府以后拜见典师,根本不提昨晚她如何保护广陵王,只说这十万钱是送给典师的礼,然后打听她的来历与武艺的勇猛。 此人的目的可想而知,是让她接替死掉的董茁武职,去广陵王府担任护卫首领。 任城王府的典师姓王,名神念,文武双全,拒绝的话既条条占理,又如狂刀劈人毫不留情:“按辈分,澄王是羽王之叔,岂有晚辈向长辈讨人的道理!” “按官职,澄王为尚书右仆射,每天来往城内各署巡查政务,所用护卫却尽为澄王自己的秩俸聘召!” “而羽王任车骑大将军,掌城中数十万禁卫,明知澄王屡次遇险,不先思虑加强宫卫,反而想把澄王跟前最得力的护卫要走!是何道理?!我当真怀疑这蠢主意是你邓长史出的,而非羽王!” 邓长史灰头土脸地离开,命令车夫往北走,讨不来赵芷,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城北的角抵场召人。 别看诸宗王都权倾一方,但是天下勇士、兵营里的精锐,绝大部分被朝廷征为羽林、虎贲,诸宗王想聘武艺高强的护卫,全都得从每年淘汰的禁卫兵里挑选。 有部分被淘汰的禁卫兵,不是因为武艺弱,而是受了伤,或犯错,或到了解甲的年纪,这部分人离开禁卫军后,不愿成为朝廷的编民,于是在城北的一处空地每天角抵、骑射、对打,盼望被权贵看中,聘为护卫。 邓长史来到时,听到喝彩声阵阵,他站在牛车上居高观望,只见武场里正在对打,个矮的那人擅长游走,武器是鞭子,总想去绞对手的脖子。 可惜他的对手太高了,武器还是非常少见的铁剪刀,此人正是才到京城的尔朱买题! 随着周围人群又暴发叫好声,尔朱买题赢了。 尔朱荣蹦跳着挥手,他旁边另外两个少年,是孔毨和元珩。他们几个带着崔馆长崔暹的信先行进京,等找到奚骄后,再依次按信中之人去拜访,定讲学场地,这样等游学队伍进入洛阳,就不必在琐事上耽误时间。 邓长史拦住尔朱买题,问:“有意进广陵王府么?” “望贵人原宥,我已有主家。” “唉!”邓长史又一次败兴。 孔毨四人从大夏城门进,往西边望是金墉城,往东边望是皇族游耍的宫苑,刚以为走过最繁华的地方了,就到了承明门御道,前方便是正如火如荼营建的瑶光寺空地,这里工匠、商贩如蚁,他们不得不错开一条街行走。 然而此街通往的是金市,人还没走到,已闻喧嚣。 金市之东就是皇宫城墙,他们从千秋门外面过,尔朱荣骄傲道:“我阿父进过皇宫!” 元珩“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以后他一定也有机会进皇宫。 少年们和奚骄遣的信使错开了,并不知尉窈如今是常教讲师,只要她愿意,每天都能进皇宫。 千秋门再往南是朝臣上朝所经的神虎门,这里沿街停着的马车、牛车难以计数,商队是从来不敢从这里过路的。 几人继续朝南行,过了通门、西掖门,往东拐,真正长见识的时刻到了,他们来到皇宫的正南门阊阖门,站到对面朝高大的双阙仰望。 只有宗室和重臣上朝才能走阊阖门,从停靠于此的华丽马车就能看出,不仅如此,守马车的护卫各个面容凌厉,令人不敢直视。 尔朱荣敢直视。 然后他“嗷”一嗓子,撒腿朝一马车跑。街上人多,加上不防备,买题夫子揪住了少主一点脖后领,可惜随即被挣脱掉。 孔毨、元珩也边追边喊:“回来——” “师父——师父!” 原来尔朱荣看见了赵芷。今天中午尉窈讲完课匆匆离宫,因为阿母以任城王府的名义托人送信到宫学,说孔师兄、荣师弟今日进了城,在阊阖城门口等她。 果然! 同门重逢,喜悦自不用提。 尉窈已是有俸钱的讲师了,今天中午的饭当然得她请。尉窈先问候恩师身体无恙,又问候崔致师兄身体无恙,得知元静容、郭蕴、柳贞珠都来了,不久就能相见,她激动难抑,一顿饭间总忍不住想哭。 孔毨问道:“在宫里讲学,有人为难你么?以后有师父、有同门给你撑腰,不用怕。” “不难。”尉窈再也忍不住,又哭又笑地摇头。 尔朱荣年纪最小,但戾气最重,他说道:“师姊,要是有人想害你,你先忍着,想办法把那人引出宫,我让买题夫子揍死他!” “咳咳咳……”尔朱买题吓呛到。 只有元珩大大咧咧一摆手:“得了吧,她哪回哭,倒霉的不是别人?” 吃过饭,五人出城去往宜年里。 路过清河王府宅时,孔毨几人的震惊和尉窈当初一模一样。元珩咂一下嘴,先顾望四周再小声说:“这也太奢侈了!谁的宅子啊?” 尉窈见此心里有数,游学这一路必然不太平,连元珩这种性子都晓得谨慎了。她告诉道:“是清河王府。” 马蹄声渐近,他们背后驰来骑士队伍,率队之主是元恌。 “吁——”元恌勒停坐骑。 尉窈示意同门向对方揖礼,她说道:“见过殿下,他三人是我同门孔毨、元珩、尔朱荣。” 尉窈是按入门先后介绍的。 殿下?这小胖子是宗王?孔毨三人行完礼后都规矩而立,尔朱荣也不敢放肆。 元恌念述:“尔朱荣?你是尔朱新兴的儿郎?” “是。” “你学习好么?” 尔朱容一个深呼吸,决定如实回:“我训义学舍二十三学子,我垫底。” 元恌点动胖下巴,夸赞:“你们的夫子一定是志行高洁的儒师,所教弟子都很诚实。” 他和尉窈相视一笑,同时回想起在果园初见时的对话,那时他问她“学习好么”,她回答“还可以”,然而当时他不信。 元恌留下一言“元世贤的瞌睡病还在治”,然后上马离去。 尔朱荣几人终于敢正常喘气了,问尉窈对方是哪位殿下? “陛下的七弟元恌,有次就在这宜年里偶遇着,交谈过诗学。”尉窈没细说,孔毨几人都晓得不该打探的不要问,继续前行转弯,不久后到达奚鉴宅。 奚骄正好在家,巧的是,他父亲奚鉴今日休沐,也在。 典师:相当于家丞,管理王府里所有吏员。 (本章完) 220.第220章 远扶,近杀! 第220章 远扶,近杀! 奚府里面种植了许多繁茂高树,盛夏好时光,奚骄、奚毅兄弟俩正陪着父亲在庭院的树荫底下乘凉,一个学《易经》,一个学《尔雅》,奚鉴则用蓍草的细茎练习卜筮之术。 奚骄、奚毅没询问父亲在卜什么,生怕又啥都卜不出来赖上他们。 待管事来报尉窈几人的到来,奚骄随管事离开后,奚鉴进书房换了一身粗衣,戴顶草笠,嘱咐小儿:“好好背书,我走走消消食,一会儿回来考你。”说完,他又扛起院角的锄。 奚鉴来到长子屋院,令僮仆过会儿不得叫破他家主身份,然后他满院寻找,可是实在找不到合适刨坑的地方。很快,长子带同门走近的动静传来,奚鉴只得停在原地,开始刨北屋正对院墙下的簇簇细竹。 奚骄与孔毨并行进院,后面是尉窈、元珩、尔朱荣。 父子俩的视线对上一霎那,奚骄真是备感无奈,他都能想象阿父一路小跑的样子。 僮仆们摆放筵席、食具,端上一碟碟凉果、一盏盏蜜饮,尔朱荣刚坐下又起身,来到奚鉴跟前问:“你为什么把竹子刨倒?” 我乐意!奚鉴拉低笠檐胡诌道:“竹子招虫子了。” “没有啊,哪有虫子?你为什么总挡脸?奚同门,他是你府里的……” 尉窈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师弟,过来。” 尔朱荣转身之际,奚鉴从笠檐垂散的草枝缝隙里迅速窥一眼尉窈。 她——是姑母的孙女啊! 可惜相见不能相认。 奚鉴之父奚买奴在承明元年,被胆大包天的万国安矫诏冤杀,临死前仓促留下遗言,嘱咐家中后辈,将来若遇到奚巫南的后人……远扶、近杀! 绝不可与奚族子弟婚配! 奚鉴暗暗叹着气,离开长子的住处,回到前院时,次子已不在庭院里。奚鉴进来书房,打开一个不起眼的箱箧,里面放着两卷画,一卷是书生背影图,一卷是巫咸山射猎图。 前卷图,其实是早前鲜卑贵族内部相传的通缉图。 通缉之人是奚巫南的夫君崔筮生。相传此人似文雅书生,擅长制毒,好以心计算人,可笑的是,直到对方杀了二十多鲜卑子弟,被围堵于山顶跳崖自尽,除了奚巫南外,仍没人知道这书生的真正面容和具体来历! 所以这卷图记录的,是崔筮生的走路姿态,和他总背着一个大书箱的习惯。 崔筮生死的时候,奚巫南就知道自己有孕了,她逃出族人的掌控,独自在荒山野岭产子,而后找到当时清河崔族的家长崔宗伯,与征西大将军尉多侯,在那两位的帮助下,当着她兄长奚买奴,也就是奚鉴父亲的面,把孩子交给了尉族保护。 从此,这孩子永不姓崔! 奚巫南自尽,她以自己的命抵孩儿一命,换孩子永远以寻常庶民平静生活。 奚鉴所知的这些细节,有不少是他近些年辗转打探到的,因为那时父亲遭难毫无预兆,没多久,崔宗伯、尉多侯也离世,奚鉴只能在成人后,想办法结交崔宗伯之子崔休,尉多侯之侄尉彝,拼拼凑凑到如今的消息。 不过奚鉴能肯定的是,崔休一定知晓更多,可惜啊,尉骃一家来京了,崔休自请调往渤海了。 奚鉴再展开另卷图,图中在山林里射虎的少女,便是他的姑姑奚巫南,这幅画是家中留下的关于她的唯一物件。画里少女脸颊的胭脂色犹存,人却早化为了尘土。 “唉!”奚鉴把画重新放回木箱里,合上前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故意为难尉骃一家。骄儿和尉窈,最好一直如今天,比陌生人近,比故人远。”此时尉窈几人正在商量先拜访哪位朝臣,崔馆长手书了三封拜谒信,所拜谒之人分别是尚书左丞崔休,侍中郭诈,员外散骑侍郎尉彝。 奚骄:“尉茂父亲已被朝廷授任左将军,郭侍中也升为吏部尚书了。” 尉窈:“崔左丞自请出任渤海太守,估计已离京了。” 奚骄惊讶:“你怎知道?”他没听父亲提及,不,怪他自己不够关切朝政动向、官员的调动,他不主动问,父亲哪可能什么都告诉他。 尉窈解释道:“我离开学馆时,馆长给了我一封拜谒崔左丞的手书,我母亲为我打听了崔左丞,得知他连续奏请回渤海,已被陛下准许。” 奚骄发现一奇怪事,怎么诸同门都对尉窈母亲能打探到崔太守的官职调动不感奇怪?他越发觉得自己学《易经》没学明白,还把人学傻了,消息如此闭塞! 尉窈擅察言观色,再给对方说:“我母亲现为任城王府的护卫长。” 可是奚骄内心更不解了,因为前段时间他请父亲打听尉窈的消息,父亲打听出尉窈在宫学任常教讲师,怎可能打听不到尉窈母亲在任城王府任职之事?怎么连捎带一提都没提呢? 五人商定好先拜谒同住宜年里的尉将军,孔毨、元珩留在奚府住,由他们先投拜帖,尔朱荣则拿上奚骄在劝学里屋宅的钥匙,和尉窈同去劝学里。 几人送尉窈、尔朱荣出来奚府时,只见奚骄的阿弟奚毅正骑在尔朱荣的坐骑“戴月”背上,稀罕地伸手摸马前额的一撮半圆白毛。 “毅儿,下来。” 奚毅利落跃下,见尔朱买题称呼最矮个的小郎为“少主”,他过来,赞扬道:“你是尔朱荣?我叫奚毅,你的‘戴月’真威武!比我兄长的坐骑‘夜呼’还威武!” “你喜欢?” “嗯。” “送你了,不过我得赶路,借你府中一骑,要温顺的。” “你说真的吗?” “当然。” 秀容川最不缺马,尔朱容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家结交权贵,需得先付出珍贵之马或山中奇兽。 不过奚毅也很仗义,他把自己最喜欢的两匹马“春蒐”、“夏苗”全送给尔朱荣。俩小家伙异常投缘,刚相识就难舍难分,于是奚骄作主,让奚毅跟着去劝学里。 尉窈四人过路崇虚寺时,看到官兵在押送罪徒。 这些人全是刺杀任城王一案的涉及者,不用审基本已定罪的全在囚车里,随在车后步行的百姓,是跟案子有牵扯的,不管牵扯得多还是少,都得经过廷尉狱审理。 浑渔娘走在最后,逮她的原因是她向崇虚寺的道士提供平城南迁户的消息。浑渔娘被揪出家门时使劲喊冤,她也是受害者啊!而且她也没说什么啊,就提过一家姓尉的…… 厌恶什么,看到什么!浑渔娘和骑在马背上的尉窈对视上。 春蒐( sou):指春季狩猎。夏季狩猎称为“苗”。古代的马匹都有名字,需要和人一样在官府登记。 (本章完) 221.第221章 元丕到京 第221章 元丕到京 满街全是人,实则尉窈根本没看见浑渔娘就转移了视线,她和买题夫子担心周围嘈杂令马匹受惊,让尔朱荣、奚毅也下马,步行穿过这段拥挤的路。 因着她从显眼的马背高处下来,在道路另边追着母亲的宗隐没有看到她。 尉窈边走边打听,得知官府今天在城南好几处地方抓了好几拨人,报德寺那边押送的囚犯才是重犯。 重犯在报德寺西边经营一“芝芳”肆,他们以植交易为幌子,暗中收买权贵消息,卖于刺客、盗匪团伙。 近两个月内城的几次动乱,作恶源头正是此家肆。 由打听来的消息,尉窈不仅想起平城竹笈街被封的“秉芳”肆,还忆起前世牵扯到崔致师兄的谍人案。当时拷问崔致的狱吏里有宗隐,她清楚记得,宗隐几次提到过“肆”,可惜那个时候,她对各类案子、对狱吏都没有了解的兴趣,没有顺着宗隐所说的追问更多内情。 过往的憾事再纠结都没有用,现在尉窈不需忧愁几年后崔致师兄会不会仍陷入牢狱,她相信不会的!因为她重生最大的意义,就是改变自己,令自身之强,改变周围。 暂说宗家。 衙门里有人好办事,浑渔娘当晚被放出廷尉狱,宗甸这才知晓糊涂浑氏被仨道士骗了两万钱,钱已被道士吃喝赌尽,分文追不回来!算上今晚贿赂同僚的,再算上宗甸改吏职用掉的十万钱,他们家这个月损失掉大半积蓄! 在狱署里,宗甸不好发火,让妻、子赶紧回家,少在此丢人现眼。归家路上,浑渔娘又后怕又羞愤,她为这个家辛苦操持的功劳,为邻里称颂的精明能干的名声,全毁了! 宗隐担心家里的弟弟妹妹,催促道:“阿母,咱们走快点。” “阿母,阿母?” 浑渔娘的烦躁终于达到顶点,大声呵斥:“催什么!要不是你跟中了邪一样,非得找那个姓尉的,我能去崇虚寺祈愿么?两万钱啊,全扔井里了,你知道咱家挣两万钱多不容易?” “阿母,我知道你难过,你打我吧,这事都怪我。” “打你有什么用?打你你就改吗?”浑渔娘一把鼻涕一把泪骂道:“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我被游街的时候,看见你惦记的尉女郎了,她也看见你阿母了!” 宗隐的心剧烈几跳,张了下嘴,差点脱口而问“真的么”。 浑渔娘恨意加剧:“我活到这把岁数,真没见过如此歹毒的小女娘!她看着我落魄,竟然笑!她竟然嘲笑我!” “阿母,你肯定看错了。” “你还帮她说话!什么时候了,你还帮她说话!” 宗隐挨完俩巴掌,辩解:“儿不是帮着她说话,上回我跟着罗媒妇装成偶遇尉女郎时,阿母你在后头瞧见尉女郎模样了,可人家尉女郎根本没见过你!” 浑渔娘哑住,是啊,前些天她在义井里看尉女郎讲学,也是她瞧见对方,对方不认识她。 可是凭什么啊! 浑渔娘更加不甘!愤怒!凭什么姓尉的不认识她,自己一家却因为对方,折腾到今天这般丢人的地步?一个荫户女,凭什么有马骑,凭什么读书那么好?凭什么自己被游街、最丢脸的时候,让她看见对方高高在上的显摆样? “阿母,阿母?” 浑渔娘回神,怔怔盯着长子,她知道自家倒霉的原因了。 确实赖不着尉女郎,全赖眼前不争气的儿子! “隐儿,你刚才说得对,家里还有你弟弟妹妹。”“嗯,他们看官府来咱家抓走你,都吓坏了。” 母子俩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浑渔娘:“前些天我还见过尉女郎一回,她在城中义井里给好多儒生讲学,我替你打听到了,她小小年纪已经是皇宫里的讲师。” 宗隐明明把阿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脑子里就是逐字、逐句反应不过来。 “隐儿,你配不上人家,哪哪都配不上!你去游历前,尚且结交了几位富贵人家的儿郎,可是游历回来后,你整日窝在屋里,懒到墙根结了蛛网!” “我琢磨明白了,以后啊,我不管你了,家里的钱不再有你的份,得给你弟弟妹妹留着。你要是再大病一回呢,我给你买棺材。你要是和上回似的离家出走,就永远别回宗家。” 自己的儿,浑渔娘岂会真狠心不管,她还是给长子最后一次机会,把他逼到绝境,找回旧日结交,快些自立!等到他懂事了,肯立业了,也到了她向夫君提那主意的时候。 黑夜里。 洛水南岸的报德寺郊,一路疾驰赶到洛阳的元丕父子三人,暗叹天运的不眷顾。他们没着急进内城,先绕到城外南郊的目的,就是打算和芝芳肆的掌柜碰面,结果店肆被查封了! 元过:“父亲,怎么办?” “急什么。”元丕已经恢复沉稳,说道:“我和芝芳掌柜联系时,用的是‘僧芝’之名,即使酷刑使遍,这群蠢货也招不出我们。只可惜才进京,有用的人手折了大半。” “我们没人可用,皇帝还会重授父亲官职么?” “新帝用不用我,不在我手下有多少人,我就算有一万死士,怎和数十万禁卫军相比?我想让新帝看到的,是我还有心力,我能替代元禧、元澄小儿!我的辈分能压倒所有宗王!只有我,无篡夺皇权之歹心,可一心一意辅佐他亲政。” 元悔问:“父亲,我们明日就去皇宫请求拜谒么?” “嗯,一早就去。” 六月十一。 尉窈还是在天没亮时租乘牛车赶往皇宫,荣师弟果然说话不算数,昨天分别时还说起早送她呢。阊阖城门处一天比一天堵,牛车停靠的地方比昨天早上离城门又远一些,她跳下车,每走几步路就听见不同的贩夫走卒在喊相似的话。 “腰腰,城门口等你。” “摇摇,城门口等你。” “舀舀,城门口等你。” 尉窈狐疑不已,走到城门口观望,果然,是尉茂在等她! “哼。”俩人眼对眼,紧接着把头扭另一边,谁也不理谁。 不过无论尉窈往哪走,走快走慢,尉茂都紧紧跟着。 尉窈择个食客稍微少的食摊,尉茂先她一步坐在她要坐的位置,一句“快说,吃什么”,尉窈绷不住了,笑出来。 (本章完) 222.第222章 听过守株待兔么? 第222章 听过守株待兔么? “我要一碗羊汤,清汤的,一份米糕。尉茂,以后你再这样满市招摇的找我,我一天不跟你说话。” 尉茂连连点头,能看到她,他就心喜,能听她说话,他就欢悦,管她要求什么呢。不对!他今天是带着气来的! “昨天你同门进京,你也在宜年里,且你明知道他们来我家投拜谒帖,你为什么不一起来?” “我昨天去了,你今早就不来了。” “你……” 生气是冰,此言如蜜,初恋的滋味总是一会儿滚刀、一会儿雀跃,不管哪种滋味,都是直击心底。 “窈窈。” “嗯?” 一声“嗯”跟小兽爪子在尉茂心口轻挠似的,他使劲抠一下,解了痒,说道:“有件事已经过去了,但我得告诉你。之前我几次找陆葆真掩盖咱们相见,被两边长辈误会,你放心,我和陆葆真各找理由解释清楚了。为何还要告诉你这件事,是她小妹陆葆幻好乱说话,免得到时你从她嘴里乱听一气,误会了我,也误会了陆葆真。” “好,我知道了。我也有件事跟你说,我现在安定了,要给高娄和景同门寄信,我阿母帮我找了商队,可以拉货物。” “那太好了,我买些洛阳时兴的马具鞍饰给阿景,也给高欢小弟一份。” 这时一队骑士吆喝着开道,是元恌率队从这里过路。 尉茂说道:“陛下已诏令七殿下监管瑶光寺的营建,由大长秋卿白整辅佐,我阿父统帅的禁卫军才被调去护卫皇宫西侧三门,兼戍守瑶光寺。” “我还问过阿父,宫里有位叫慈庆的法师,是陛下的傅母,慈庆年纪很长,入宫时间是刘宋时期。宫里女官拉帮结伙,但大体势力分成两派,一是俘虏,其次是罪犯。” “也有第三类,是妃嫔从宫外带进宫内的贴身女侍,但现在这种情况,此类女侍要么随低品阶的妃嫔归家,要么跟着主子出家瑶光寺。” 尉窈:“我明白。” 尉茂的意思是,她想成为女官,只能等陛下出了三年的居丧期,那时必定广纳嫔妃,然后她可以假侍女身份担任女官。 可尉窈觉得,朝廷既然给她一年的试守期,代表朝廷或者说陛下有完善女官制度的想法,前提是她自己得争气,才华声誉足以破例到陛下补充女官诏令。 尉窈没把自己的想法和尉茂说,二人在千秋门分别后,尉茂给父亲送信,确定父亲的休沐日期,这时金市的店肆都开门做买卖了,他赶紧买了四样果脯、四样才蒸出的米糕和四样新鲜卤食,提着到阊阖宫门送给师母赵芷。 赵芷、尉茂才闲谈两句,元丕父子三人从宫里出来了,陛下派亲信侍卫于登搀扶着元丕,一直送他们到此。 元丕满怀感慨观望两侧高大的阙台,伤怀道:“如此宏伟新宫,老朽不知道还有无机会,站这么近再多看几次?” 这话里是不是有套啊?于登没敢接茬。 元悔宽慰老父:“陛下没有不让咱们久留洛阳,已是幸事。父亲,咱们先回吧。” 老狐狸的孩子一定也是狐狸,于登浅笑,揖礼不言。 远处,李宣茂深拧眉头窥瞧着元丕父子离去,他再看赵芷,赵芷示意尉茂站在原地,自己过去,询问:“长史有话说?” “那个老匹夫就是元丕!他还真来京了,尽管没证据证明芝芳肆受这老匹夫指使,但是想杀仆射的人,绝对是他!” 赵芷:“知道了。我走开一刻,送一下小徒。”李宣茂严肃到眉毛都立起来了,没寻思赵芷身为护卫长,听完跟没事似的,还送一下小徒?昨天的徒弟是契胡酋长之子,今天这小徒又是谁啊? 尉茂提着空食盒,边走,心里也边嘀咕,师母送他干嘛?不会要警告他离窈窈远着些吧? 一个挑草笠卖的货郎在前走,赵芷叫住对方,挑两顶合适的,给尉茂也戴一个,嘱咐他:“过后不管谁问你我送你走到哪,你都说送你过了西掖门才分开的。” 尉茂就这样半张着嘴看师母消失在人群里。 什么情况? 怎么觉得要出大事了! 刚才不还好好吃卤肉呢么? 赵芷压低草笠,进了一茅房,出来时护卫衣裳掖紧在里面,原本里头的衣裳穿在了外边。 炎热夏季穿两层衣裳是赵芷担任护卫以后每天坚持的,为的就是应对今日的情况。 她沿元丕父子三人离去的方向快行。 元丕第一次来洛阳皇宫,不舍得渐行渐远,正好,一方快、一方慢,赵芷很快看到了三人身影。 话分两处,斋宫里。 元丕父子一走,宫室恢复安静,皇帝元恪铺展纸张准备练字。 今天是侍臣巡察各郡国的离京日,用不了多久,这些地方的守令就要经历升、黜、治罪,升迁的政绩未必良,被黜的未必劣。 反过来想也一样。 比如郭祚是咸阳王举荐,可是此人才干敏识,确实当得起吏部尚书职。比如崔休是北海王举荐,但在北海王举荐前,崔休已接连奏请要去渤海郡。 他身为帝王,不能因为郭祚、崔休受谁举荐,对他们先存质疑。 率土皆王臣! 元恪是什么时候想通此道理的?就在刚才,在元丕对过往政事功劳的唠叨里。 于登去送元丕父子了,现在近前侍奉的只有茹皓和御医王显。 元恪写的是《韩非子五蠹》篇的一段文字,写好后问二人:“听过守株待兔么?” “臣没听过。” 元恪念一遍,解释道:“这段故事是说宋国一农夫,因偶然得到一只撞树桩而死的兔子,放弃了耕种,整天守在树桩旁,期待再不劳而获,最终成为宋人的笑柄。韩非子写此事,讽的其实是孔仲尼,讽的是孔氏先祖。” 皇帝略停顿,茹皓立即说:“臣略明白了,孔仲尼的祖先是宋国人。” 皇帝满意点头,继续说:“元丕想重回朝廷,想和昔日辅佐历代先王一样辅佐朕,他的想法刚好应了《五蠹》这段记载……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朕,怎会作茧自缚,请一个更以老卖老的老匹夫坐到中枢之位!”此话,元恪是在心里说的。 当然,皇帝很快就会知道,此念考虑得多余,因为元丕走出皇宫没多远就死了。 (本章完) 223.第223章 咸阳王问赵芷 第223章 咸阳王问赵芷 铜驼街位于洛阳城的南北中轴,每天人来车往,熙熙攘攘。走在此街,既能感受官署连墙接栋之肃,也可见车舆衣冠之彬彬。 元丕情不自禁道:“帝京翼翼,四方之极!可惜啊,先帝迁都大业才成,却再也看不到这番兴盛景象。” 元悔:“将来洛阳会更繁华的,所以父亲需保重身体,勿因今日之挫而心忧。” 元丕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只要遂愿,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但他嘴上还是道:“我年垂八旬……” 赵芷喃喃:“该上路了。” 她天赋神力,稍微一蹭元悔,元悔就倒向老父,谁都没注意她在一眨眼的工夫弹了下元丕的后脑勺。 就这一下,外表无伤,老匹夫脑壳里蛋黄大的地方,瞬间烂成豆腐渣。 兄弟俩搀扶父亲费力无比,继而察觉异常,他们不敢相信地伸手试探鼻息。 “啊——” “啊、啊、啊!” 可笑元丕带在身边亲自教育的俩儿郎,全吓地撒开他尸体,尖叫着乱撞乱爬。 等官兵到来,元悔想起自己先被人撞了一下,才导致父亲倒地时,赵芷已经换回护卫衣裳,回到了任城王的马车旁。 李宣茂盯着赵芷头上多出的草笠,实则在想心事。 “李长史热?送你了。”赵芷把草笠扣到对方头上。 “你这……”妇人,咋啥礼数都不讲呢?李宣茂知道数落也是白数落,算了,戴着吧。 胖子元澄出来了,天真热啊,议事的廨屋又不通风,他坐上马车后赶紧把两边的假鬓角全掀起来,使劲扇扇子。 李宣茂坐上去,车发轫,他说道:“属下看见元丕了,直寝于侍卫把他送出的宫。” “嗯?他还真敢来京!估计老匹夫接下来要以年迈为由,向陛下乞求留在洛阳。” “仆射觉得陛下会重新用他么?” “不好说,老匹夫要是没点手段,岂能在谋反大罪里活下来。你快用草笠也给我扇扇,我总觉得今年天气不正常,今日收到几地公文,不少郡县发了水灾。” 元澄擦拭额头的汗,重说回元丕:“此人难琢磨,若他不忠,历代先王岂会都重用他?说到底还是太贪,从十六年时按制降他爵位,他就变了。他这把岁数,我要是真跟他较劲,显得欺负他,不和他计较吧,就怕他有翻身的那天!” 车速这时缓下来,街上的官兵明显增多。 在前开道的护卫打听了情况回来禀述:“前方死了名老者,虎贲兵说老者曾是朝中元老,被个戴草笠的行人推搡致死,行凶者逃窜了。死者家人不让官兵抬走尸体,闹着要虎贲军盘查街上所有戴草笠的人,禁卫知死者身份贵重,已将此案报向车骑大将军府和廷尉署,正等着来人。” 车一停,车厢里头更憋闷。 李宣茂一边听,一边加快给任城王扇风,扇的元澄两边假发鬓跟俩小翅膀似的起起落落。 呼、呼、呼—— 渐渐的,俩人眼发直,全看着草笠。 元澄先反应过来,命令护卫:“再去问,问清死者姓名!” 然后他问李宣茂:“我记得你早晨没戴它?” “没戴。” “赵芷护卫才给我的。” 李宣茂一副哭相,又紧跟一句:“她早上也没戴。” 天爷呐。 死的不会是元丕吧? “回仆射,死者是元丕。”护卫匆促回禀。 元澄的大胖脸堵到窗口,狐疑注视赵芷。 赵芷:“是属下做的。”“那你听着我和李宣茂说半天!”老匹夫都死了,他还和李宣茂傻乎乎谈论! 这时虎贲禁卫的一名武官与前方护卫商量,因着车骑大将军、廷尉署总不来人,禁卫军想请任城王过去安抚死者家人,暂时接管此案。 后面又有车队来了,堵住元澄一行的退路。 是咸阳王元禧! 他的护卫长刘小苟正挨近车窗口聆听什么。 要糟。元澄顾不得生气,命令赵芷:“怎么杀的人?如实讲,简明说!” “李长史告诉属下,芝芳肆的背后主使是元丕,正巧那时候左将军尉庆宾之子尉茂来给属下送吃食,属下假借送尉茂……” 咸阳王下车了。 元澄提前一步也下马车,草笠抓在他手里。“太尉来得刚好,虎贲兵说死者是本该在并州生活的元丕。” 咸阳王:“我已经知道了。你确定拿着草笠过去?” “我特意拿的,一庶民摔死在街头,怎敢要求禁卫盘查铜驼街所有戴草笠者!” 咸阳王看赵芷一眼:“她便是你才聘请的护卫长?” 元澄:“是,乌洛兰部的,她的‘赵’姓是先帝所赐。” 赵芷对着咸阳王抱拳揖礼。 “赵护卫,元丕死时,你在做什么?仆射不要说话,我听她答。” 赵芷:“我得先知道元丕几时死的,才能回答太尉。”仆射真是有先见之明,防备着咸阳王会这么问她,提前教她如此回话。 咸阳王不再言,和元澄一前一后来到尸体前。 元悔、元过不敢一直直视二王,余光每窥视到任城王提着的草笠,便又恨又憋屈。 军医验过尸了,陈述:“没有外伤,此翁死前被撞倒地,或许是岁数大了,骤然受惊才……” “不可能!”元悔叫嚷:“我父亲素日无恙,从并州疾行来洛阳都能忍耐,怎可能摔一跤就离世?陛下才宽慰我父亲,让我一家安心在洛阳生活,谁知道刚出宫就遭横祸,一定是有人盯着我父亲,蓄意加害!如果不严查凶手,我和我兄长就去阙门敲登闻鼓鸣冤!” “放肆!”咸阳王原本脾气就烈,担任宰辅后,更不容许任何人在他面前大发威胁之言。“凡事有章法!庶民命案归洛阳署审理,岂是你想敲登闻鼓就能敲的?” 元悔内心的恨、对父亲的心疼,缠着畏惧相互撕扯,他一双眼珠定在父亲一动不动的嘴鼻间,终究是前者占据了上风。 “这不是寻常命案!”他眼发红,对峙二王,“我父亲,也不是普通庶民。” 元澄问一旁的元过:“你叫什么名字?” 元过战战兢兢回:“元过。” “你也想敲登闻鼓?” 元过脑袋垂低,他没那么大的胆子,他不敢去敲。 元澄:“你看,这么大的事,你们兄弟都得静下心细细商量才行,天这么热,难道任由你们父亲躺在这?”说完,他“好心意”把草笠扣到元过的头上。 突然! 赵芷怒喝:“刺客——” 她提醒的同时,人群里迸袭两道乌光,是弩箭! 风驰电掣,快至无声。 千钧一发之危,赵芷只能直臂飞扑!一臂救任城王,一臂救咸阳王。 (本章完) 224.第224章 木兰诗 第224章 木兰诗 赵芷的敏锐是从一次次殊死搏斗里练出来的,两支弩箭对向而发,射弩者离得又都近,她扑倒二王的霎那,其中一支箭如离火横窜,与她后脖颈只隔一寸! 二王得救了,刚才咄咄然想敲登闻鼓的元悔被射穿脖子。 另只箭则射中咸阳王属下一名武官。 周围人们反应过来,纷纷惊叫乱跑,被二王府的官吏和禁卫军武官呼喊震住。 “所有百姓蹲下,双手高举,乱跑者视为刺客!” 刘小苟:“快,保护太尉——” 李宣茂:“保护仆射,围人墙保护仆射——” 已发现的刺客是两名,不等兵卒重重围住他们,二刺客均用箭自尽。 人墙内部,赵芷是没什么事,元澄、元禧二王坐在地上,脑袋懵懵的。 这妇人什么力气?他二人一个高壮一个肥,刚才全被她带着飞离地面。 狗蚤的,铜驼街的地真硬! 李宣茂、刘小苟挤进来,军医在后头,用几层布托着四支带血弩箭。军医禀道:“箭上全浸了奇毒,有异臭,得细细验才知是什么毒。” 刘小苟告诉元禧:“刘护卫肩膀中箭,人没死,可是神智不清。”中箭的护卫是他同族兄弟,他掩下复杂情绪,向赵芷揖礼。 “谢赵护卫救太尉。” 赵芷谦虚道:“这次是运气好。” 这话不如不说。 咸阳王瞪退刘小苟,和任城王走向元悔的尸体旁,见尸身从颈部伤口往外扩散乌黑颜色,连血色都掩盖不住,二王更觉后怕。 至于元丕的另个儿子元过,已经哭哑了声。他们才来洛阳一天啊!一家人只剩下他了。 咸阳王和善语气称呼元澄:“族叔,赵护卫……” 元澄:“是啊,今天幸亏赵护卫!不然我再也听不到太尉唤我族叔。” 廷尉公孙良带着下属常景来了,将刺客、元丕案一并接过,铜驼街秩序恢复了正常。 此时咸阳王以为刺客是冲着元澄来的,元澄自己也这么想,然而廷尉署由刺客所在位置、弩箭的结构,以及二王站的位置、中箭者站的位置等等,很快推论出两名刺客的目标,居然全是要杀咸阳王! 令咸阳王更加不安的是,受伤的刘护卫被抬回府后又抽搐、又胡言乱语,刮骨治疗后还是死了。 这到底是什么毒? 再说尉茂,一路提心吊胆回家,傍晚的时候,阿父遣人送信回来,信里说铜驼街有人作乱,城中要加强防卫,原本定下的后日休沐往后拖延。 尉茂悬着的心更悬了,真的出事了! 和赵师母有关么?还是巧合,刚好今天出事了? 越是着急,越不能慌。 晚上,尉茂在脑中一遍遍过着赵师母和他分别离去的样子,他猜出师母是白登山遇熊时救他的民间勇士,可是她沉稳从容的转身姿态,他一定还在别处见过。 尉茂在想象里给赵师母披戴各种乔装,然后配上她利落的转身动作。 啊! 想起来了! 去年七月,胡国珍之女在有梅园林施恶毒奸计,致窈窈无辜被打,那场群架里遭殃的小伙伴一起出城追逐胡国珍一家,可惜只截住胡妻皇甫氏和假的胡女郎,当时那对“母女”声泪俱下,眼见着博取若干伙伴的同情时,二十多骑刺史府的骑兵赶到。 带头的骑兵扶皇甫氏上马车,结果假母女死在了车里。那骑兵首领,是师母! 终于知道谁杀了皇甫氏。 尉茂激动不已,武功如此非凡,深沉不显的奇女子,是他将来的岳母啊!不行,师母武功厉害,尉夫子心眼多,窈窈心眼也多、读书又好,他得比所有少年都强,才能配上窈窈。 不然“四道菜”只有他是小咸菜,早晚可有可无。 熄灭的烛重新点燃,尉茂又学了半个来时辰才睡觉。 次日,城南,四通市“南盈”书坊。 此书坊兼制造笔、墨,是左将军尉彝家的产业,尉骃在这里抄书赚钱,抄累了就在书坊周围走走转转。 此街售书的固定店肆不多,因为挨着辟雍、国子学遗址近,卖书的儒生非常多,各个操着外地口音,自称手中的书是祖上所传,或者从战乱地拣的,谁要是信读书人不骗人,铁定会被骗。 尉骃家里存有《尔雅》,他最想找的书是另三种训诂基础《说文》、《方言》、《释名》。 南盈书坊里的掌柜和厮役已经习惯尉骃每天空手出去,空手回来,今天不一样了,尉骃紧紧抱着一卷套有缥囊的纸卷回来,掌柜能看出尉骃强压亢奋,令他忍不住好奇:“尉骃郎君,买到了什么好书?” “来。” 掌柜乐呵着过来,看见套着书卷的缥囊是寻常粗布缝制的,上面没有绣纹。 尉骃兴冲冲取掉缥囊,展开纸卷。 掌柜提醒:“尉骃郎君可千万别上当啊,近来作假的儒生全使这招,故意用粗布缥囊包书,装成家贫卖书的不得已样。” “我知道。可我觉得这是首好诗!” 诗? 掌柜兴致全无,道:“萧齐那边的?我就说你上当了吧,现在那边的诗全都不好卖。”萧齐儒生最喜欢作诗,春夏秋冬都能找到悲痛感受,纯粹没事找屁吃! “非也。”尉骃见掌柜走开,说道:“你听我念几句。” “行、行,你念。” “唧唧复唧唧……” 此刻掌柜,连带周围厮役的神情全变猥琐。 “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哎?” 掌柜等不及了,把纸卷拿过手,先斥众厮役“好好干活”,然后示意尉骃跟他上二楼。 上楼的过程里,掌柜边扫几眼诗,差点绊倒自己。 二楼里,掌柜轻轻念着,诗中文字自带力量:“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他声音已经哽咽:“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 整首诗念完,掌柜陷在诗所描述的畅想里,几息平缓后,他才难为情的拭泪,说道:“我母亲就随军去征过柔然,唉,只是她永远葬在那了。” “尉骃郎君,此诗你从附近买的?卖诗之人说这首诗是谁写的了么?郎君别误会,我没有强要此诗之意,但这种好诗如果由一人藏着,就失去意义了!自古上战场的不乏女英雄,但是被记住的,有几人啊。我不忍此诗里的木兰女像我母亲一样,没有人记住她的忠勇,没有人记录她的功劳!” (本章完) 225.第225章 《木兰诗》的作用 第225章 《木兰诗》的作用 尉骃一笑,先让掌柜放心:“我把诗给你看,就是不准备独藏。”然后他道,“卖诗稿的是名孩童,梳着朝天揪,刚才在坊前街徘徊,他说木兰诗是家中长辈写的,从没给外人看过。” 掌柜:“这孩子的母方亲族里,想必有从军出征的,不然谁会以浩浩然笔墨记录女子的从戎经历。” 尉骃赞同:“应是。我觉得诗好,不忍心诓那孩子,便将昨天抄书挣的钱全给他了。掌柜再品品诗,我买的不亏吧?” 掌柜眼珠子快瞪出眼眶了! “亏啥呀!我没记错的话,你昨天总共才挣了三十文吧?” 尉骃:“三十文少么?” “当然……”掌柜反应过来上当了,闭嘴。 儒生在南盈书坊抄书,按字的品级定工钱,“凡品字”抄一段给一文,“中品字”抄一段给两文,“上品字”抄一句给一文。 笔墨纸均由书坊出,每天一结算。 掌柜给尉骃评定的是“中品字”,昨天尉骃拿到整三十文,感叹:“洛阳价贵,三十文勉强能供家人一日三餐。” 然后掌柜回了句:“三十文不少啦,知足吧。” 盯着《木兰诗》,掌柜决定:“这样吧,我给你改为上品字,你把此诗原稿给书坊,怎样?”给字定品这事,还真不是他小气,主家有规定,“上品字”只能定一个人,为防遇到写字特别好的,这个名额始终空着。 尉骃问:“刚才买诗的三十文?” “哎呀,我还能贪你这点儿……”掌柜收住嘴,改言叮嘱:“有件事咱们得说好,你可以抄诗自藏,但是主家对《木兰诗》宣扬前,你不能先往外透露。” “放心,规矩我懂。” 字被定为“上品”,尉骃就能独占二楼的小书房抄书了。掌柜下来楼梯,吩咐亲信厮役:“你在门前街上多转几趟,寻找一个梳朝天揪的孩童,找到后问问那孩子有没有诗或者书卖,如果有,把孩子带到书坊里来。” 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人。 梳着朝天揪的尔朱荣送小伙伴奚毅去了,俩小家伙难舍难分的,奚毅还把屋宅钥匙留给了尔朱荣。 《木兰诗》由京畿之地迅速传扬四面八方,至于撰写者是谁,直到元志来京任职,才发现诗稿笔迹与“岛夷儒生”的字体一致!元志思来想去,终于怀疑到了尉骃。 后话略提,先说眼前事。 今天赵芷休沐,任城王府的典师王神念遣侍卫驾牛车,帮赵芷载回沉甸甸的赏钱。 咸阳王也赏赵芷了,赏的绢帛,自认为比铜钱实在。幸而王典师知平民生活的难,赵芷家是没法贮藏住那么多绢帛的,于是王典师按市价把绢帛折算成了钱。 算上广陵王赏的,原本该有五十万! 钱多么? 对庶民来说极多!但是在官场的迎来送往里,钱就不值钱了。 下午离开任城王府时,长史李宣茂提醒赵芷,咸阳王给的赏,最好拿出大半,尽快送给咸阳王府的斋帅刘小苟。 “刘小苟任职多年,不仅深得禧王信任,还结交了许多禁卫军武官。这次你救了禧王,刘小苟难免被人议论失职,时间一长,他对你的感激兴许会化为怨气。他自己肯定不会找你麻烦,可是巴结他的那些禁卫兵呢?到时损招齐出,防不胜防啊。” 赵芷给夫君、女儿说:“所以就剩三十五万了。” 一下子给刘小苟十五万! 尉窈气到抹眼泪:“我不是心疼钱,可那些钱是阿母拼了命挣的!十五万,黑心肝!阿母,你得当心,这种人不一定识敬,当心他拿了钱仍旧使绊子。呜——” 尉窈忽然明白了,捂脸大哭:“阿母是怕刘护卫给我使绊子!” 女儿哭,尉骃能不难受么?再加上他比女儿疼母更心疼妻子,可这时候他再难受都得忍住,还得激励:“不出风头,等于白来洛阳,风头太过,难免遭嫉。往后这样的事会和吃饭饮水一样平常,窈儿要适应,阿芷,你也要适应。” 母女俩都不太明白他的话。尉骃看着妻子,说道:“你的本领只担任王府护卫,是大材小用,且陛下亲政后,任城王不一定还能留在洛阳。窈儿年纪太小,仕途之初必须有人帮她护她,靠别人不如靠自家人。” “今天我把《木兰诗》送进南盈书坊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女将立功的传说将广为传扬。借传扬之风,阿芷当恢复当年的意气风发,如鲲鹏扶摇直上!和男儿一样入朝为官!” “师父,师父——”尔朱荣来了。 尉窈一家暂不言刚才话题,赵芷的温婉只在家人面前显现,出来主屋,她一言不发先试尔朱荣的功夫。 买题夫子才提醒少主一句“小心”,就被赵芷抓着臂膀一拽、一搡,跌个大跟头。 “你二人武艺都没进步。” 尔朱荣撅着嘴生闷气。 赵芷问:“明天想不想跟我去任城王府?” “想!”尔朱荣立即欢悦蹦高。 六月十三。 赵芷母女和尔朱荣一起走城外官道,先送尉窈去阊阖城门,三人在城门外面的食摊吃早食,这里进城的通道已经暂停商队通行,只允许载土、木、植的瑶光寺车队过。 吃完了饭,从城门口分别,尉窈独往千秋门走。昨晚她就从阿母那得知这两天城中气氛紧张,禁卫军处处增多的原因,还知道尉茂从中经历了一小段。 想着他,看见了他。 尉茂正等在千秋门前街显眼的地方,他旁边还有孔毨、元珩和奚骄。 学渣的毛病都一样,大清早呵欠连天。 元珩说话带着困倦的鼻音:“你讲学不是好差事啊,从城南赶到这,得起多早?” 尉窈吓唬他:“迟到了砍头。” “啊?!”元珩困意顿消。 谁知道孔毨也当真了,跟一句:“真的假的?” 见尉窈乐,他意识到上当了,说道:“师妹调皮。我们今早来,是郭尚书答应见我们了,他在城东住,拜谒时间定在十六下午,到时你结束讲学就出来千秋门,我们接上你一起去尚书府。” “是。” 尉茂深切感受到汉世族子弟举手投足间的仪礼,仿似刻在骨子里一样的文雅,带着恰到好处的真诚,这种文人气度与外貌无关,令人莫名其妙就对其产生信任。 鲜卑人里少有此等浑然天成的俊德,尤其年少就具备,然而尉窈便是鲜卑子弟里的例外。 尉窈赶着时间进宫,和尉茂只交会一个眼神便匆匆道别,就是这个眼神让尉茂彻底放心,太好了,赵师母无恙。 《木兰诗》是尉骃写的这段情节,纯属小说虚构,勿考究。 (本章完) 226.第226章 案中案 第226章 案中案 尉窈一转身,轻松表情全无,因为来接她去奚官署的,竟然是《诗经》典籍库的“中才人”庾梅。 出事了! 果然,庾才人一路不言,尉窈知趣,什么都没问。 进入奚官署,入目可见羽林军,庾才人这才告诉尉窈,掌管宫学的江书女被石砚砸死在廨舍里,天快亮时,宫女何氏发现的尸体。 何氏勤勤恳恳侍奉江书女十多年,仍是普通的宫奴,怎可能不对江书女怀有怨恨,所以何氏作案的嫌疑最大。 何氏被带走,《尔雅》典籍库的四品女官董才人暂时接管宫学,所有学舍照常讲学。等到中午下课,羽林军去而复返,宦官苏兴寿、刘腾也来了,气氛比清早还要紧张,很明显,何氏不是凶手! 很快,女官们往来告知,昨晚留在宫学区的所有人都要接受盘问,没有排除嫌疑的不得离开这里。 尉窈是可以走的,可齐兴学舍的十六名学生,还有侍童谢谊、巩蔼,昨晚全歇在廨舍里,都得等待审问。孩子们年纪太小,一个个害怕无措,尉窈只好陪着她们在廨舍里等。 宫学生裴慎:“讲师,昨晚有人在外面喊有蛇,我们全跑出去了,就那一会儿,我们不能相互作证,江书女如果是那时候死的,怎么办?” 坏事!尉窈立即问:“外面的人喊有蛇,你们为什么往外跑?” “因为当时喊的是蛇顺窗缝钻进廨舍了。” “那旁边廨舍呢?有学生留宿么?” 裴慎哭出声:“外头太黑,我当时没顾上看。讲师,我们是不是被利用了?” 其余学生才反应过来,惊讶声起。 谢谊连忙说:“我看见旁边廨舍有人跑出来,是新野学舍讲师的廨舍!她手里提着东西,应该是烛灯,没点亮,天太黑,我不知道她是谁,但肯定是学生!” 尉窈:“她在外面待了多久?” 谢谊摇头,也哭了:“呜——我不知道,我就瞧了那边一眼,我们不该慌的,就算有蛇,还能把我们都咬了么?” 别的常教讲师才开始效仿尉窈给宫学生免役奖励,夜里容许学生睡在廨舍的很少。也就是说,喊蛇之人存心利用的就是她这些学生! 尽管能猜到结果,尉窈还是问:“喊蛇那人的声音,能听出是谁么?” 所有学生都摇头。 尉窈再问:“要是让你们学那人的声音,谁能学出来?” 裴慎:“我稍微记得,我不知道能不能学像?讲师,我现在可以试。” “不要试!”尉窈阻止:“现在试,有串供、做假供的嫌疑。审你的时候,你可以向官长要求当场试声音,让同门进去听,一起辨认。” 临时的审讯地就在侧对面的江书女廨舍,尉窈看见孟供人出来了朝自己这走,旁边跟着名羽林军。 尉窈赶紧快语叮嘱:“听好了,你们年龄都小,遇到这种事害怕是正常的,不必强装镇定。一会儿审你们的时候,每个人把自己昨晚能记住的身边人说出来,一定要说实话!记不清的不要乱说,至于谁有嫌疑,不是你们要操心的。” 孟供人:“尉讲师没走啊,官长要向你的学生询问一些事,谁先跟我走?” 尉窈:“还是供人点名吧。” 这名羽林兵姓张,名龙子,眉眼带着天生的轻浮,让尉窈想起武川镇的那些兵痞。 孟供人点名谢谊先过去,张龙子仍站在这,问尉窈:“你就是好拿张纸,逮谁错记谁的尉讲师?” 尉窈从腰后抽出行囊笔、卷好的纸张,郑重道:“自从我进宫学,谈论的是和讲学有关之言,记录的是和新学令有关之事,郎君若对新学令、对讲学有好提议,我可为郎君记录。”哎呀?年纪不大,心眼挺多。就这么猴精的小女郎,左中郎将还用嘱咐他过来照拂着? 张龙子玩味笑着,故意气人之态解释:“我站这不是为了讲学,不是为了新学令,我是来看着你的学生,哦,对了,江书女死时手里攥着十几根头发,你要不要挨个仔细看看你学生的头皮?” 尉窈在听到“十几根”时警觉回头,目光如炬扫视身后所有人。 巩蔼! 她的另个侍童巩蔼站在最后,手忐忑地扶在耳朵旁,此时此刻做这个动作,无论怎么解释都引人怀疑。 巩蔼自己也察觉了,她急忙解释:“不是我!昨天晚上我跑出门外后,直到进来,隔着的时间很短,根本没时间去害江女官!” 她再朝十六名宫学生喊:“你们一定有能给我作证的,我和你们在一起,没单独离开过!而且我才几岁,哪有力气害人?” 张龙子脸上已无玩笑之色,手按在刀柄上。“出来。” 巩蔼战战兢兢路过尉窈跟前时,恳求:“讲师,救救……啊!” 她话没说完,被张龙子一把提拽出去。 “江书女手中空空。此女十分可疑,想必有别的鬼祟行为,我劝尉讲师不要乱施可怜之心!”他告诫完这番话,拖着巩蔼去审讯地了。 时间从现在开始无比难熬。 尉窈不说话,其余宫学生连大声出气都不敢。 随着刺耳的惨叫,谢谊被孟供人拉出审讯室,那发出惨叫的人肯定是巩蔼。 孟供人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她惊慌慌进来廨舍,对尉窈说:“糟了糟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书女的凶手没查着,引出别的案子了!” 这时,望向审讯室的人全都瞠目捂嘴,只见巩蔼被推出来,布勒嘴、双手负在后,两名羽林兵一路推着她离开奚官署。 宦官苏兴寿、刘腾出来,命令羽林兵卒搜查宫学的所有屋舍,并搜所有人的身。 刘腾抬高声音道:“女师、常教讲师都往前站。” 常教讲师本来就少,留在宫学没走的只有尉窈,其余四名女夫子全是四品“中才人”身份的女师。 刘腾吩咐跟前的小阉侍:“你搜她们。” 张龙子:“等等。为防事后说不清,我得先检查他。” 张龙子要先搜小阉侍。 刘腾皮笑肉不笑:“哪用着这么麻烦,既然张统帅信不过我,就由统帅搜她们。” 张龙子才被提拔为郎卫统帅,别说失势的刘腾了,连小黄门苏兴寿也不愿得罪这个出了名难缠、功夫又好的张蛮痞。 “站着干什么,先搜我,我再搜她们!”张龙子嚷小阉侍。 刘腾忍住气恼,把小阉侍踹到张龙子跟前:“磨蹭什么!听张统帅的!” (本章完) 227.第227章 尉窈的分析 第227章 尉窈的分析 羽林军的兵衣外面穿着铁甲,小阉侍岂敢让张龙子卸甲?只能前后敷衍各划拉一下,说道:“搜完了。” 张龙子把小阉侍瞪回到刘腾身边,声音高朗向所有人解释他为何这样做:“我非故意干扰二位内官查案!尉讲师——不是内事女官,她有没有作案嫌疑,本就该由我羽林禁卫盘查!” 这时尉窈基本确定对方是来帮她的,果然,张龙子搜她的动作和小阉侍的搜身一样敷衍,搜完她,对方接着道:“走吧,尉讲师,是非之地不宜久待,我等送你出宫。” 尉窈做全礼数,向苏兴寿、刘腾和几位女官揖礼,她没忘记学生们,向她们叮嘱:“记住我的话,内官询问你们,知什么答什么,明早我就回来了。” 张龙子和另五名羽林兵在前领路,出来奚官署,沿永巷高墙走,张龙子的步伐减慢,尉窈立即跟随在侧。 “谢张统帅救我。” “言重了。今天是你运气好,正好左中郎将元将军当值,听到奚官署出了命案,叫我过来协助内官审理。” 尉窈已由阿母告知过,左中郎将元嵩是任城王元澄之弟,且对方是元世贤的父亲。“张统帅回去值守时,还请代我转达元将军的救命之恩。” 张龙子想起刚才刘腾吩咐小阉侍时不寻常的一瞥,问道:“刚才的内官刘腾你认识么?” “不认识。” “那你以后更得当心了,内官都是挨过刀里活下来的狠人,害人的手段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尉窈:“是。统帅之意我明白。” “你明白?那好,跟我说说,从今天的凶案里,你都看明白些什么?” 尉窈先说显而易见的:“统帅和内官离开奚官署后再来,可见何宫女不是杀江书女的凶手。 “现在排除掉凶手嫌疑的女官有孟供人、庾才人、董才人。因为她们一个在协助内官审案,一个清早去千秋门接我,一个替代江书女暂管宫学。” “另个排除嫌疑的,是我的侍童谢谊。” 接下来,尉窈边思考边说:“谢谊一定给内官讲述了,昨晚有人在窗外喊蛇的蹊跷情况。” “谢谊被审的时间不长,孟供人带她出来时,我注意到孟供人只表现出多了桩疑案的慌张,几乎没看我的学生。” “从以上两点,结合何宫女清早被带走审、内官接近中午才去而复返,我觉得昨晚闹蛇之事,内官已经从何宫女嘴里知晓了。” 张龙子此时才应声“嗯”。 尉窈:“并且诈喊有蛇的人,是何宫女。” 张龙子右手拇指搓一下中指,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遇到惊讶事情故作镇静便会搓手指头。 他又“嗯”,问:“还有么,接着说。” “统帅没问我为何这样推测,可见我说对了。”猴精! 张龙子:“长秋寺的酷刑,即便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哪句是真话,哪句是胡乱招供的,内官清楚得很。何氏嫉恨你小小年纪,才到宫学没多少天,就比她受人尊敬,于是在巡夜发现江书女死了时,想出损招,把你的学生吓出廨舍。如此,哪怕凶手污名赖不到你身上,也会给你增添麻烦。” 尉窈:“谢统帅告知。关于又出现的疑案,我斗胆推测,和……有关是么?”她在手心比划“巫蛊”二字,没敢把这俩字说出声。 张龙子倒咝声气!震惊之容看她。 尉窈赶紧保证:“我明白,宫里之事绝不能在宫外宣扬。” “晓得就好,为防你乱揣测,误入歧途,和我说说,你怎么会往这方面想的?” “因为我听过用头发做……的。”她飞速在手心里写个“咒”字,“幸亏统帅发现了这桩疑案,不然时间拖久了,恐怕会连累我学舍的其余学生。” 张龙子暗暗翻个白眼,他若早知道一句玩笑话,诱出来这么晦气的案子,他才不扯尸体手里攥头发的瞎话呢。 把尉窈送出千秋门后,张龙子赶紧回前殿找元嵩,把案情、刘腾的异常和尉窈的话全讲一遍,感慨道:“将军,这小女郎可真机灵啊,谁听她说话都会忽略她的年纪!我觉得我不帮她,她也有办法避开嫌疑。” 元嵩疑惑:“刘腾怎么会找尉窈的麻烦?难道和上回御食监的女官有关?她们贿赂不了斋宫的宦官,改贿赂刘腾了?最近宫外不太平,宫里又出事,你好生嘱咐手下,都警醒着些。尤其你!少往御食监跑!” “是。将军,仆射前日遇刺那事,查得咋样了?” “哼,和今天宫学的命案一样,一头雾水!” 廷尉狱。 贮放元悔、刺客尸体的冰室内,崔纂正近距离观看验尸的狱令史如何取毒验毒。 旁边的议事屋,廷尉公孙良、廷尉少卿崔振在听律学博士常景陈述案情进展。 常景:“弩箭上的毒,验出来的有毒蜈蚣、毒蚁、烧焦的头发齑粉、未知的血粉,其余的虽然极难验,但基本确定属于五瘟巫蛊的制毒术。” 崔振出身律学世家博陵崔氏,外头的崔纂是他族中佼佼后辈,还未入仕。他说道:“每种五瘟毒所用的毒料不同,通常连下毒者都解不了毒。依照太尉府护卫从中箭到身亡的过程看,中了此毒后,胡言乱语是最可怕的!以此法杀宰辅,真歹毒啊。” 说好听些是“胡言乱语”,实则是问什么吐露什么,试想太尉元禧被毒箭伤到,被送到陛下跟前交待朝政后事,那后果会是什么?元禧但凡有不敬陛下的心思,全会被问出来!而且在此毒可怕的攻势下,元禧很可能脑现异幻,夸大自己的嚣张! 公孙良:“多亏仆射府中那名赵护卫了。”陛下离亲政尚早,今、明两年,谁都不愿朝廷出现大的动荡。 常景担忧道:“此类毒因为难制,我怕接下来还有刺杀发生,需不需要如实提醒太尉?还有,我建议鼓励百姓揭发侍奉瘟神者,这么做既能帮助缉捕滥用巫术的歹徒,说不定还能打草惊蛇,让刺客势力露出破绽。” 公孙良:“这方法可行。征召擅判案狱吏的事,进行得怎样了?近来城内外不太平,我有不好预感,现在仅是乱象的开始,狱中只靠常景几人不够。” 崔振:“我听崔纂赞扬过平城的狱吏。尉羽已经赶往平城,等那边事务交接完,元志就会来京,带来的属僚里肯定有大批狱吏,到时咱们厚颜向元别驾借些人手。” (本章完) 228.第228章 虾兵蟹将 第228章 虾兵蟹将 刚说到这,狱署的医官崔彧来了,禀道:“三只毒虱均已验过,用途可以确定是用来施蛊杀术!” 毒虱是昨天深夜时,宦官刘腾遣养子刘顺送来的。 刘腾在宫外有一处舍宅屋而立的尼寺“法疎寺”,之前颇有名气的女尼僧芝被抓,其弟子四处流落,其中一名叫林梨的比丘尼改由法疎寺礼佛。 法疎寺的法师察觉林梨经常有鬼祟之举,怀疑林梨礼佛是假,托身于此另有目的,于是把怀疑告知了刘腾。刘腾一方面嘱咐法师暂时稳住林梨,一方面他在休沐之期,勤往此寺,给林梨接触到他的机会。 林梨果然上当了,就在昨天夜里,她主动找刘腾,述说愿意向法疎寺捐出僧芝藏的珠宝财富,以此恳求刘腾使用她饲养的三只黑虱,帮她放到一个叫尉窈的平民女郎身上。 刘腾表面答应,实则恐慌,因为他怀疑黑虱是和巫蛊术有关的毒物,于是不敢拖延,命养子刘顺连夜送虱来廷尉狱。 当然了,以上所述全是刘顺说的,真正的事情经过只有刘腾和林梨清楚。 现在,崔彧陈述验虱经过:“这种毒虱比寻常的虱大,饲养它们的木盒钻有孔,孔比虱身略小,当新鲜的血气靠近木盒,毒虱会以狰狞之相、迅疾之速钻出小孔,争相夺食血,再钻回木盒!” 常景:“这便是传说中的养蛊,不仅让毒物在自相残食、搏杀里强壮,还驯出智慧,最后存活一只强壮且通人性的。” 崔彧:“是。我之前游历各地时,也听说此类毒物除了本身毒性可怖,还可以驯诱独特的杀人法,于是我以各种能想到的法子试,终于试出毒虱的歹毒杀人手段!” “钻入耳孔,取人性命!” 公孙良、崔振、常景听到这,全都不自觉收紧肩背,想捂耳朵。 崔彧紧接着道:“官长放心,试此法的时候,我提前塞住囚犯的耳孔,并用浸血蛛丝迅速把毒虱诱粘出来,没有囚犯因虱而死。” 常景问:“现在缉捕林梨么?” 公孙良点头,下令:“先找刘内官,让他协助活捉林梨。崔彧,你拿着我的信物,带上毒虱去一趟神部曹,向神部官吏请教详细的虱蛊术。” 常景再问:“驯这种毒虱想必需要耗许多心力,林梨为何用毒虱杀一个平民女郎?需要传尉窈来狱署询问么?” 公孙良:“不用。尉窈非寻常平民女,她有公职,在宫学教诗,并且前日救太尉、仆射的女勇士是尉窈的母亲。严审林梨即可!” 几人都能听明白,廷尉卿所说的“并且”,才是不叫尉窈来狱署的原因。 劝学里。 尉窈回到家把宫里发生的所有事,包括张统帅对她的帮助全告诉阿父,然后她不再胡乱琢磨,将心思全投进学习里。 不是尉窈心大,而是她的见识、经历都有限,能分析出和张统帅说的那些线索,已经是她能思考的极限。 至于谁是害江书女的凶手?巩蔼真在行巫蛊术么?巩蔼有没有同伙?这些疑难,尉窈相信长秋寺能查清,就算长秋寺查不出,还有专断疑案的廷尉署呢,她何必在此事上面苦苦思索。 她要做的,始终是好好学习,读更多的书,在学到更多的道理后,再遇上类似麻烦,她才能靠自己的本事解决! 洛阳城白天繁华如画,到了夜晚,则变成暗流涌动的深湖,角角落落的虾兵蟹将张牙舞爪,各显本事。 法疎寺。 林梨以柴屋为居,连续念诵经文已经一个时辰了,她焦灼等待着。黑暗里,屋门被推开。 林梨看向来人。“刘仆射。” 来者是刘腾,刘腾除了中黄门身份,还担任后宫一主殿的冗从仆射。 他身后跟着养子兼护卫刘顺,刘顺一手提烛灯,把空木盒给林梨。刘腾开口,他声音细,听起来给人温和感:“今天正好有机会去奚官署,我让一小宦奴拿着这物件靠近尉窈,宦奴亲眼看着三只黑虱爬上尉窈的衣裳。咱们提前说好的,我只管放黑虱,那仨小东西能不能杀尉窈,我不管。” “谢仆射成全我报仇心愿。” “你不怕我骗你?根本没帮你?” 林梨:“我自有办法知道。” 刘腾:“看来后宫中也有僧芝法师的弟子。” 林梨垂低双眸,以沉默回应。 刘腾:“你让我做的,我做完了,你许诺我的呢?总不能空口谢我。” “我……僧芝法师没留财物给我。” 刘顺恼怒,替养父呵斥:“你这比丘尼,敢骗我父亲!” 林梨赶紧辩解:“我会驯虱蛊!等仆射见到尉窈怎么个惨死法,就知道虱蛊术的厉害了,我愿把驯毒虱的方法写下来送给仆射!” 刘腾轻笑:“我早猜到了。林梨,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 随他摆手,刘顺冷着脸抽出掖在腰后的纸笔,走近林梨说道:“现在写!你要是再敢骗……” 话不说完,刘顺扔掉烛灯,先卸林梨的下巴,再反拧她手臂,烛灯灭掉的同时,门外涌进虎贲兵和狱吏。 林梨没机会自尽了,等待她的,将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廷尉署的人把林梨带走后,刘顺担忧道:“父亲,她犯的罪过牵扯不到咱们吧?” “牵扯什么?刚拿到毒虱,我就让你交到廷尉署了。我给小宦侍三只寻常虱子,目的是诱僧芝的余孽暴露破绽,无论我按没按林梨说的做,都害不到尉窈的命,还会给廷尉署再提供几个施巫术害人的孽障。所以接下来,我仍有功劳可领。” “父亲真厉害!” 刘腾摇摇头:“僧芝才是厉害人物,人死了这么久,我还得和她斗。” 东阳城门外的敬义里。 前御史中尉李彪府。 李彪最风光时,是先帝南征悬瓠期间,他与前尚书仆射李冲、任城王元澄共同掌管朝中政务。 从前李彪多风光,被免官后就有多失意,尤其居住在敬义里的游肇、常景、张伦等小官,从前见到他毕恭毕敬,而今出门遇到,他得避道先朝对方行礼。 没有官身,就没有俸禄,李府坐吃山空,日子逐渐不好过,李彪没办法,舍弃颜面恳求尚书令王肃,暂以白衣身份在秘书省修史。 李彪在夜晚归家,往常都是儿子李志在门口挑灯等候,今晚是十岁的女儿李隐在等他。 李彪问:“有事?” “父亲,宫里有个叫尉窈的女郎么?” (本章完) 229.第229章 魑魅魍魉 第229章 魑魅魍魉 进入书房,李彪才道:“尉窈是宫学征召的教诗夫子,你从哪听说她的?” “城东几家贵女合办了一个诗社,我听诗社里人说的,说尉窈只有十岁,已敢在内城广庭之地讲学。” 李隐撅嘴嘟哝:“原来她们说的是真的,尉窈都进宫里教诗了,哼,她把女儿比下去了。” 李彪笑:“我悉心教你书学,便不会让任何同龄女郎把你比下去。放心吧,我有筹划,此女这两年越是有诗才、声名越响,将来越有利于你。” “我不明白,阿父把筹划告诉我吧,现在就告诉我,不然我又羡慕又嫉妒她,很不好受。” 李彪略迟疑,还是告诉道:“此女在城中讲学,不会只讲一次,接下来她还会想尽办法传布她有诗学才华。你只需旁观等待,等到满城皆知她名,咱们就可以踩着她的声名,对外宣扬你熟诵经传,禀赋远胜于她。只要有争议,你的名字就和她绑在了一起。” 李隐又惊又慌:“可是……” 李彪讲到兴头上,摆手制止女儿打岔,继续道:“尉窈是庶民,你想想,一介庶民名震洛阳,不服她的贵女、儒生有多少?那个时候,不用我们刻意散布,便会有无数人站在你这边,助你扬名,打压此女!所以你不必与一庶民女比才华,她争气、好学,才配做你的垫脚石。” 李隐脚步发软出来,廊影中,她的兄长李志把亮着的灯笼和她手里已熄的交换。“我刚才想找父亲,他和你说的,我全听见了。” “阿兄,我是嫉妒尉窈,可是我不想……我不喜欢父亲的法子,我、我……”李隐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我送你回去。”李志比妹妹大好几岁,他已经知道入仕之难、求人之窘,可是这种窘迫,父亲和他遭遇就够了。 他宽慰道:“父亲年纪大了,我又一直没有合适的官身,父亲才过于着急,想让你一起担起咱们顿丘李氏的兴盛。这两年里,我会争气的,会劝说父亲不让你做违心意的事,但是你也要安心读书,别自己非得和那个尉女郎比。” “我不比了!可是父亲能听阿兄的劝么?” 李隐哭泣:“我念诗是因为喜欢念,读书是因为我想读,我就算争强好胜也要走正道!如果让我践踏别人的成就而扬名,我会觉得我卑鄙。” 李志忍耐怒火,此话不是在说父亲卑鄙么!算了,她还小,不知家里现在有多艰难。 “放心吧,我能劝动父亲。”前提是父亲恢复官职,重掌政事中枢。 遥远的徐州。 十二岁的京兆王元愉是先帝第三子,元愉在十岁的时候就出任徐州刺史了,不过府中与地方事务,均由范阳卢氏出身的长史卢渊主持。 这一晚,元愉因为一女子,令卢渊大为失望,有了离心。 此女姓杨名奥妃,在元愉回府的路上清唱歌谣,元愉打马靠近,月色下对杨奥妃一见倾心,当晚他不顾还在守丧孝期,把杨奥妃带回王府。 卢渊闯进庭院,高声提醒杨奥妃来历不明,劝诫元愉不要做出后悔终生的蠢事。 然而一个见色智昏,一个蓄谋已久,已把嗓子喊嘶哑的卢渊只看见屋内烛光增亮,元愉与杨氏女子张狂嬉闹,身影映在纱窗上,简直是活脱脱的魑魅魍魉! “我怎会辅佐这样一个卑劣之徒!”卢渊气极,大病一场后,身体再不如前。 这时候,宣元愉回京的使者日夜兼程,已经进入徐州境。 洛阳内城。 铜驼街西侧有“昭玄曹”,是管理僧尼的官署,和昭玄曹隔道而建的稍微小些的官署,是“神部曹”。神部曹既掌皇族的祀天之礼,也管理西域小国、各族在魏的原始巫教,如高车族,库莫奚国,及高昌、波斯等等。 廷尉署的医官崔彧从下午就过来了,和他同来的是廷尉少卿的族中后辈崔纂,等到晚上戌时末,神部长奚鉴才腾出闲空见他们。 崔彧拿出饲养毒虱的木盒,简明表述来意,然后道:“里面只剩下一只毒虱了,我怕木盒内藏着能散疫病的毒物,一直没敢打开盒子。” “做得对。”奚鉴看木盒扣咬得很紧,便叫来一女巫,用细锥撬开盒子,眼见着有灰尘般的垢气散出来。 女巫戴有手套,用手掌轻捂在没了盖子的木盒上,等她感觉手心有异动,拿开手掌,毒虱已经引在她手套上了。 女巫不会说汉家话,向奚鉴叽里呱啦几句后,当着崔彧、崔纂的面捏死毒虱。 奚鉴向崔彧二人译道:“盒里面是头发,浸血和药,养虱用的,比虱上的毒厉害多了。哈哈,看把你们吓的,这团糟污和虱毒都不足以致命,要命的是虱子钻人耳孔的下作手段。” 崔彧:“近来的奇案多与巫咒有关,说实话,连我也惧怕,更别提狱署的吏卒。关于各种巫咒术,还请奚官长多指教。” 奚鉴:“好吧。来,我带你俩长长见识。” 二人和这名巫女都随奚鉴进入一间仓室,这里摆着瓮瓮罐罐,里面饲养着各类各样的蛇、蜈蚣、蝎子,以及叫不出名的奇虫。 崔彧、崔纂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在这里充斥着草药气息,奚鉴和巫女都没有捂口鼻,崔彧二人才没扭头逃跑。 崔纂问:“这些蛇虫都是用来施巫术的?” 奚鉴:“养来吃的。哈哈,逗你的,确实是——养来吃的。” 崔彧苦笑,拱手请求:“哎呀奚官长,我二人着实胆怯,你就别逗我们了。” 奚鉴仍一副打趣模样,问:“崔医官,你觉得用毒虱杀人快,还是用刀杀人快?” “当然是刀。” “那用刀劈在人身,是不是不管劈哪,人都有可能死?” “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毒虱只能钻耳孔杀人,令你恐慌,而我随身佩带着刀,你二人却都不害怕?” “这……”崔彧、崔纂陷入思索。 奚鉴示意女巫,把一只蝎子扔在地上,他一脚踩烂,然后继续道:“毒虱一捏即死,蝎子靠近我,我一脚能轻易踩烂它。你二人究竟害怕它们什么?” 他当先离开这间仓室,崔彧几人跟出来。 返回奚鉴的廨舍,好神奇,此刻崔彧、崔纂再看书案上养虱的木盒,居然丝毫不恐惧了。是啊,里面就是一团浸血、浸药的脏头发!再细想,虱子和胡麻差不多大,再具毒性,能毒到哪去? (本章完) 230.第230章 江书女案破 第230章 江书女案破 奚鉴娓娓而言:“所谓蛊咒,其实是利用各种爬物到处乱窜,制造疫病以达到祸害目的。” “人们谈蛊色变,一是自古以来总有人以讹传讹,夸大蛊术。再就是施蛊者专门寻找稀奇古怪的蛇虫饲养,用蛇虫骇人的外在引人畏怯,甚至妖化蛇虫。” “当然了,我们确实要提防蛊毒,但是蛊毒难解的原因,不是毒物携带着诅咒,而是喂养蛇虫的毒饵复杂多样!被它们咬爬过后,人的肌肤往往生出急疮。” “急疮需要急治,一时间找不到可解的药,这时亲戚邻里间难免有自作聪明、实则愚蠢之人献出治疮土法。有的土法是把草灰混在水里给病人灌服,有的土法是在病人脚边砸小人,哈哈,你们说,什么病能用这些愚蠢土法治好?” 崔彧:“撞运气,身体无比强壮者才能活下来。” 奚鉴:“是啊!崔医官,你再想,人得风寒需要治几天?伤筋断骨需治几个月?一刀断首更干脆,连治都不用治!那为什么中了蛊毒,便想一两天治好?哎哟,虫子钻你耳朵里去了,逗你的,哈哈。” 崔彧、崔纂被戏弄好几回,全耷拉眉眼地出来神部曹。奚官长真讨人嫌啊,以后再也不来了! 破晓喧街,富贵帝城。 今天接尉窈去宫学的,除了侍童谢谊,还有杂书典籍库的女官孙才人。 尉窈惊奇发现,自己之前虽见过孙才人一次,可对孙才人居然没什么印象。 孙才人外貌普通,盯着地面走路,一句话都不言。 谢谊小声告诉尉窈:“还没查到凶手,现在长秋寺不光查江书女的案子,还在严查劳役区。董才人又被调回《尔雅》典籍库,由长秋寺的内官来宫学轮值,内官改了规矩,往后接、送常教讲师,必须是两个人,其中必须有一位女官。” 尉窈看着孙才人的背影,明白为什么是对方与谢谊同来了。宫学总共九间典籍库,有两间是贮放杂书的,孙才人所在的书库书籍最少,才被当成闲人打发来忙碌别事。 永巷很长,从千秋门到宫学的距离,要过永巷一大半。每当有翠鸟停落墙头、树上叽喳时,过路的宫女都忍不住抬头望翠鸟,然而孙才人始终低头走路。 “孙才人。”尉窈跟上对方。 孙氏略诧异看眼尉窈,重又垂眸,边行路边腼腆道:“尉讲师记得我。” 孙女官说话声真小,幸亏尉窈仔细听着,不然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尉窈也表现出和不熟之人说话的拘谨:“宫学没多少女官,我见过的,都记得。” 孙女官嘴巴动了下,没发出声音,身体更紧张、头更低了。 尉窈:“我想问才人,你那间典籍库里有《说文》、《方言》或《释名》么?” “没有。” 走出好几步,孙氏才又说:“有应劭撰的《风俗通》,法显撰的《佛国记》,还有戴逵撰的《竹林七贤论》。” 又几步后,她补充:“书籍都不全。” 好吧,确实没有尉窈感兴趣的。 到达宫学,有的学舍关着门,看来是暂时停课。 孙才人一直当先带路,马上到齐兴学舍了,董女官匆匆过来,喊孙氏:“那个……杂书库的,快,长秋寺进了几车新书,苏内官让我带宫女过去,我走不开,你替我过去一趟。” 一列羽林军路过,都没有防住接下来的变故。 董女官不等孙才人答应就往回走,只有尉窈看见后者从布囊里取出一只笔,两步追上董女官,箍其脖,用笔扎进对方眼眶。 “咣”! 孙才人听见关门声响,回头,不见了尉窈和谢谊。谢谊此时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可怜这孩子抖成了受惊鹌鹑,一遍遍惊恐嘟念:“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孙才人没想自尽,由羽林军把她捆绑,宦官苏兴寿边骂咧边跑过来,他可真倒霉啊,刚开始轮值又死一人,让他赶上了! “押去长秋寺!” 孙才人向着尉窈躲避的学舍喊:“尉讲师,你是第一个记得我的人。” 尉窈确定安全了才开门,她把谢谊掩在身后,不让对方看见董女官的尸身被抬上牛板车。 张龙子带着手下的羽林兵过来了,他问:“尉讲师,刚才行凶的女官接你进的宫?” “是。” “你们一路过来,对方和你说过什么?谈没谈到过被杀的董女官?” “她没主动和我说话,我主动问她……”尉窈将路途经历如实回答。 张龙子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告诉道:“你那名侍童回不来了。人没死,奚官署要严查几天,所有牵扯进昨天你说的那种案的,可能全要发配往平州。” 尉窈揖礼:“我知道了,谢统帅告知。” “这几天你还要讲学?” “讲,每月讲够二十八天,俸钱可以加一秩。” “你加一秩才几……”张龙子恨自己嘴快,挠挠头,说道:“我得去后边的劳役区搜查,要是有内官找你麻烦,你报我的名。” 幸运的是,如此乱腾,齐兴学舍的十六名宫学生一个没少。裴慎还讲述一件事:“刘内官昨晚让我们全在讲师廨舍歇下,没让我们回劳役区干活。” 中黄门刘腾?尉窈琢磨不明白这内官,收起杂绪专心讲诗。 宫学两天间死掉二女官,逮走一女官,只引发短暂的惊惶,这天起,不知多少人关注于此,盯着空出的三个内职。 次日,尉窈的猜测被证实,江书女江文虔也是孙氏杀的。令她后怕的是,孙氏原本想杀她再杀谢谊,只因她在路上称出对方之姓,说记得对方,孙氏才改为随意杀人。 所以董女官和孙氏根本无仇,是倒霉地撞上了。 由张龙人述说,尉窈知道了孙氏杀人的始末,这桩案子不复杂,复杂的是人心。 原来,自从江文虔管理宫学,每年都减少典籍库女官的纸墨供给,让九名典籍库女官有书读,可是欠缺纸墨练字。孙才人看管的是杂书库,她的纸墨最少,然而每个月都被旁人以各种理由借去,从不还她。 孙才人招供的时候说:“别人不要的书,全放到我的书库,我忍了。我来宫学的时候,写字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一点进步都没有,我忍了。” “九间典籍库,我和她们都是四品才人,我守书库的年数最久,每年书库轮调,她们调来调去,从不调我。” “我,也忍了。” “十多年了,十多年了!她们欺负我,还记不住我!叫我的时候都喊我‘喂’,要不就是‘你’,要不就是‘杂书库的’,没有一个人记得我姓什么、叫什么!” “我……也忍了。” “可是那天的经历,让我绝望了,我不再忍。” (本章完) 231.第231章 她叫孙穰穰 第231章 她叫孙穰穰 根据孙才人接下来的供述,她杀江书女同样是临时起意。 “前天下午,何氏让我把典籍库周围打扫一遍,我是内官,何氏是寻常宫女,可因为她侍奉江文虔,每回都把该她的活扔给我干。” “我习惯了。我和往常一样从前向后扫,最后扫自己的书库,在扫到屋后边时,从劳役区过来俩小宫女,剃着发的叫萧澹德,另个叫陈盈。” “我认得她俩。宫学的女官有举荐宫学生之权,她二人都曾是宫学生,全是我举荐的,可惜她们不争气,姓萧的孩子因为顶撞讲师尉窈被罚回去干劳役,陈盈是因为考试没通过。” “萧澹德问我……女官,你知道尉窈讲师的侍童巩蔼在哪么?能帮我们叫她过来这里么?我俩找她有要紧事。” “我答应帮她们,因为我想起以前丢了把扫帚挨训的事,我就又折回去拿扫帚,然后听见萧、陈在说,她们在说……” 陈盈:“真看不出来,刚才那人也是女官?女官还要亲自扫地啊?我以为这些粗活是咱们这样的人才干。” 萧澹德:“嗤,什么女官,咱们求人家帮忙,不得叫声‘女官’哄人家高兴啊。” 陈盈:“啊?我还以为你认识她哩。” “也不算不认识,她好像看管一间杂书库,姓……姓什么咧?我忘了,反正不招人喜,永远也升不了官位的一个人。” 尉窈听张龙人转述到这,既气愤又替孙才人心寒。不过尉窈更关心另件事,问道:“孙才人还是帮她们找来巩蔼了,是么?” “对。”张龙人说道:“其实每批罪奴才进奚官署,都有聚众施巫诅的事发生,杀几个、发配几个就全老实了。这批齐兴郡的罪奴,有十人牵扯在内,她们每人每月揪下一绺头发,合至一起养虱。巩蔼被选过来当侍童后,不愿再做那等歹事了,可是其余人怎能放过她?” 尉窈:“明白了,萧、陈二人也在施巫诅的十人里,说不定这俩人还是带头作乱的!巩蔼几乎不回宫女舍住,巫诅凑不齐十人了,于是她们骗巩蔼回去,硬生生拽掉巩蔼的一绺头发。这种拽法一定会伤头皮,当统帅诈言江书女死时攥着头发时,巩蔼害怕被误会,才做出摸伤口处的动作。” 小女郎真聪慧,张龙人暗暗赞许,讲述案情最后:“孙氏听完小宫女的闲话,积攒十几年的怨愤终于不愿忍耐。可笑的是,她夜里去杀江书女,杀完人正常掩门离开,结果谁都没怀疑她,连内官来审案,询问她时居然只问了两句就排除她嫌疑了。” “孙氏又等了一整天,谁都忘记杂书库还有个四品女官。今早同为四品女官的董才人,就是才被杀这人,本该董才人和谢侍童去接你,董才人懒得跑,让孙氏替她。” “孙氏才接你回来,又是董才人支孙氏去帮她干别的事。呵,就如孙氏说的,人人习惯了欺负她,却连她的姓都不知道!” 尉窈:“她不想活了,只想在死前让所有人都知道宫学里还有个孙才人,她本想杀我达成目的,是我称她一句‘孙才人’,救了我自己。” 说到这,尉窈回想起孙氏听到“孙才人”那句称呼时的惊诧,竟然对此女只有可怜,半分都恨不起来。“张统帅可知孙才人的名叫什么?” “穰穰,孙穰穰。” 尉窈:“降福穰穰。孙穰穰,我记住了。” “穰穰”出自诗经《周颂》篇的《执竞》,寓意天降福运饶多,多好的名啊,只被记录在供词里。 皇宫前殿。 皇帝元恪看完了廷尉署的公文,公文里陈述元禧、元澄二王险些遇刺的经过,廷尉卿请求严查司州境冒充鬼神的女巫男巫。 元恪批许,阅最后的公文。这份公文的奏请者是前御史中尉李彪,由尚书令王肃呈报。放在最后阅,是因为连篇累册,内容实在太多! “臣闻龙图出而皇道明,龟书见而帝德昶……” “唯我皇魏之奄有中华也,岁越百龄……” “伏闻孝文皇帝承天地之宝……然先皇之茂猷圣达……先皇之陶钧也……先皇之洞照也……先皇之……先皇之……先皇……” 一句紧跟一句的歌颂“先皇”,令元恪耐心耗尽,他捏着眉眼舒缓疲惫,将这份一半都没阅完的奏请扔到旁边。 这时,武官王仲兴带七殿下元恌进来,元恌手捧一卷纸册,走路劲头十足。“陛下,我得到一首好诗,是从左将军尉彝那抄的。” 元恌拿来的,正是《木兰诗》。 元恪喜爱七弟,捏两下元恌的胖下巴,装出有兴致的样子展开诗卷。 可是他默读几句后,假兴致变为真兴致。 再好的诗对皇帝而言,都是浅浅欣赏,不可过于讨论和沉迷。这首《木兰诗》不一样! 元恪意识到,他可以在京师兵卫里增加女子兵营!左右近侍里也可选拔武艺高强的女侍卫,从各州郡选拔女武官是父皇从未下达过的诏令,若施行,将来被朝野上下歌颂的,只能是他! 元恪下令:“把《木兰诗》抄写多份,拿给太尉、司空诸辅臣阅。” 元恌没忘记尉彝的请托,问:“左将军让我问陛下,他能在民间宣扬此诗么?” “可。” 元恌还没刚展露喜色,就听皇帝问他:“这首诗是你一人抄写的?” “不是。”元恌左右手的胖指头互戳,实话道:“前边是我写的,后半部分是元世贤写的。是他争着要写,不是我偷懒。” “元世贤什么时候变得愿写字了?” 元恌立即又兴冲冲模样,说道:“他不光愿意写字了,还主动要夫子教他背诗呢。” “哦?” “他从前不是总睡懒觉么,我就向宫学的尉讲师讨了个法子,让元世贤放心睡,使劲睡,但是睡够了以后,不让他起来。睡到第四天的时候,元世贤就哭了,说脑袋枕得疼,第五天的时候,他说后脑勺里有匹马,撒着蹄子乱踢,都踢到他额头了。” 宦侍王遇、茹皓听到这,垂头憋笑。 元恌:“原本尉讲师说可能要一个月才能治好嗜睡的病,结果才第七天,元世贤就主动早起,去皇宗学上课了。而且我才知道,元世贤的眼睛这么大!” 他手撑俩眼皮,淘气的样子让元恪更喜爱这个弟弟。 (本章完) 232.第232章 送巩蔼 第232章 送巩蔼 六月十六下午,尉窈、孔毨、奚骄、元珩登门吏部尚书郭府,拜谒郭祚。郭祚出身太原郭氏,他的大姑父便是受“国史之狱”被诛的崔浩,小姑父则是崔浩之弟崔恬,也在那场浩劫里一同遭难。 太原郭族从西晋时期,就与清河崔族交好,可惜此时的郭尚书和尉窈,都不知道他们之间有如此近的姻亲关联。 郭祚才接任吏部,就算是休沐也繁忙无比,尉窈四人深知这点,揖礼问好后,由奚骄简述孔夫子将至洛阳,要在城南开道场讲《尔雅》学问。 郭尚书:“这是好事,洛阳如今正缺百人学徒规模的训诂馆。” 这一句,已达成尉窈他们来拜谒的目的。 首先郭尚书肯定了孔夫子的才学,在洛阳这座名儒会聚之都,孔文中在训诂学的研究上,不逊其他名士大儒。 其次,他告诫私学馆不可广收徒,学子最多百人。 当然了,尉窈四人作为孔夫子的弟子,离开郭府时,心里多多少少各有失落,因为郭尚书没建议在更繁华的内城讲学,这表明夫子的讲诵之业,需厚积而薄发。 尉窈最先调整好心态,鼓励道:“子曰……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洛阳儒士如林,恩师初来,稳中求进是对的,只要我们这些弟子争气,在各自的理想之途上继续拼搏,那恩师的才华就会随我们的争气,崛起于洛阳!” “说得好!”孔毨赞许应和。 奚骄只能听懂后面的,重重点头。 元珩傻实在,碰两碰奚骄的胳膊问:“骄,子曰那句,什么意思?” 奚骄拨拉开对方,真烦人,咋哪句不会问哪句! 尉窈正要为元同门解释,这时郭府的门僮给李彪带路,从四人旁边过去。李彪为官时就十分严酷,看见尉窈在郭祚府中,且显然在他之前过来拜谒的,他就冷眼扫视她过去。 这般阴冷眼神,连以前朝中的重臣都不敢直视,何况尉窈,她不由毛骨悚然! 奚骄、孔毨同时站前一步,瞪回去。 元珩也恼怒道:“他是谁啊?人老眼斜,尉同门不用怕他!” 尉窈:“我不认识他。师兄、师弟放心,我不怕他,他要真厉害,郭尚书怎会把他安排在我们之后进府。” 奚骄:“这倒是,不过防人之心还是得有,回去后我打听清楚他来历告诉你。” 尉窈揖礼谢他,奚骄能感觉出她待他的疏离,心里阵阵不舒坦,恰好,他看见圃里有只瓢虫,就捉在手里一直轻攥,直到在城门口和尉窈分别,他气乎乎把瓢虫弹到她头发上。 暂说李彪。 他来郭祚府上是为了给儿郎李志求官。 当然不是求一般的小吏!而是想求“散官”,如“奉朝请”,如“直阁”的属官,这类散官均有机会入禁中任职,在陛下跟前当差。 魏官的起家叙阶,首先得看爵位,再按郡望门第。 李彪现在无爵无官职,那就只能按门第来论,然而他这一族出身顿丘李氏,与郡望大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都没有宗亲关系。 若不是陛下驳回了他回秘书省的奏请,他绝不会来郭祚这里受气。果然,郭祚坚持“顿丘李氏”是普通族姓,算不上郡姓,吏部不会安排李志入仕。 李彪在郭府待的时间比尉窈四人还短,可就这么一进、一出,他仿佛又老了十岁。 “天欲绝我李彪?我不服,我不会认输的,我不会认输……” 倘若刚才没见到尉窈,李彪或许会再等一、两年,因为郭祚是咸阳王举荐到吏部尚书位置的,待陛下亲政,收回咸阳王的兵权,说不定厌屋及乌,把郭祚调离吏部。然而李彪现在气急攻心,等不得了!儿郎的官途被阻,那就先让女儿李隐为顿丘李氏出力! 宫学,女师……现在就让尉窈成为女儿成名的踏脚石吧! 七月初一,上午。 尉窈选在今天休沐,来到城东的七里桥送巩蔼。奚官署的巫诅案全查清了,主犯被处死,年纪还小的几人和州狱、县狱的一些罪徒,一起发配往平州服苦役。 路途遥远,这次放逐罪徒的方式是驿站交接,就是洛阳的狱卒把巩蔼这些人交给下个官驿的兵卒,之后交接犯人也是如此。 巩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讲师,你怎么还来送我啊,呜,我不配,我不争气,你对我那么好,我却做这种事,我快害怕死了,我害怕连累讲师,呜……” 尉窈抬一下这孩子的枷锁,不是很重,她放心了,低声嘱咐:“我托了人,可是只能照顾你到相州,过了相州剩下的路,你得时刻警惕。” 巩蔼抽噎,不敢相信地看着讲师。 “讲、讲师你……” 讲师不仅不嫌她厌她,还为她接下来的流放路找人照拂,她怎么能这么幸运遇到这样好的讲师,又这么不幸,再也见不到,回报不了如此重的恩啊! 被枷锁阻隔,巩蔼无法扑进讲师怀抱,她泪眼越发模糊,双手在枷锁上头使劲够。 尉窈抓住这孩子的手。“我从没把你和谢谊当成宫奴、当成侍童,我教的是十八弟子。” “呜——”巩蔼嚎啕大哭。 尉窈也哽咽:“这次的案子,错不在你,你是被那些心思恶毒的伥奴故意害的,阿蔼,你才六岁,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记住,以后远离同类伥奴,只要活着,咱们师徒未必没有再见时。” 巩蔼不停点头,每次点头,下巴都磕在木枷上,疼了好,疼了她才能减轻愧疚。 狱吏催促上路了。 尉窈再次嘱咐:“活着!巩蔼,记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活下来!” 尉茂就在不远处的桥头等着,他看尉窈脸上挂着泪痕,赶紧从她布囊里拿出手帕给她擦,擦完把手帕顺手塞他自己布囊里。 尉窈嗔责一眼,说:“你心思整天尽用在这方面。” “你看你,一句话把我日夜苦读全贬没了。” 尉窈被逗笑。 尉茂:“窈窈,我对天地、对七里桥发誓,以后你可以为着别的人、别的事哭,但我不会让你为了我哭。” 尉窈拧他一下子:“哪有对着七里桥发誓的,你咋不对着洛阳县署发誓呢。” “也行。哈哈——” 白日刺目,有情人在一起晒大太阳也高兴。 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出自《论语》的《里仁》篇,意思是,不怕没人知道自己,去追求足以使别人知道自己的本领即可。 (本章完) 233.第233章 南尉窈,东李隐 第233章 南尉窈,东李隐 二人骑上马,径直往东南的“鸿池”游观地去,去那里和尉窈的父母会合。 路上,尉茂说道:“《后汉书》赵典篇记载,当时鸿池的水面已经有百顷广泛,汉桓帝还想广开鸿池,被侍中赵典劝谏住。据说汉张衡撰写的《东京赋》里所赞的‘东则洪池清蘌,绿水澹澹,内阜川禽,外丰葭菼’,就是如今的鸿池。” 尉茂近段时间少出门,时间全用在读书上了,且他读的都是坊市难见的古史或杂籍,这些书里不但有历史名士,还描绘了不少洛阳城景致的来历与变迁。 他整理抄写了不少,今天全带来给尉窈。 尉窈也把自己知晓的告诉对方:“先帝南伐返京,曾泛舟鸿池,先帝的豪愿是从鸿池开渠到洛水,那么以后南伐便可以从鸿池乘船到洛水,经黄河、汴水、清水,一直到淮河!下船即战,就像出门便可搏斗!” 尉茂听着热血沸腾,情不自禁道:“若我哪天随军南征,窈窈,你愿和我同去么?” “当然!愿将来华夏皆我魏土,正朔延贤,定鼎河洛!驾——” “驾——” 二人所乘的壮驹甩蹄狂驰,它们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丝毫不惧野道的杂草和颠簸,勇敢直前! 鸿池周边有一望无际的粳稻田,许多地势高的地方正在营造新的别墅楼馆。 今天赵芷休沐,和夫君尉骃,尔朱荣、买题主仆早就过来了,他们租了渔船,赵芷师徒一遍遍撒网捕鱼,次次捕空,但是欢声笑语。 尔朱买题唱着山歌摇桨,尉骃则站在船尾赏湖景,入目的群群鸿雁,漾远的皱叠繁波,均是惬意好时光的最好描绘。 湖太宽广,尉窈到了这里没着急找阿父阿母,她和尉茂牵马缓行,先去曹植登船游湖的遗址游览。 尉窈奇怪道:“茂,快看,那里有好多儒生。” “叫我什么?”尉茂轻撞她。 尉窈加力气撞回去,尉茂迅速环臂伸手,他想得挺好,拼着挨揍,快速揽她一下再放开,可是胆子用时方知怯,没挨着尉窈,招数还被识破。 尉窈脸颊染粉,责怪一“哼”,立即把尉茂的失落驱散,转为心满意足。 其实跟她并肩走着就挺好。 尉窈二人不是特意靠近这些儒生的,行走的方向正好路过,于是驻足听这些人各抒己见,议诗辩论。 尉茂怀念起以前,悄声道:“你不在诗经一舍时,我们考完了试对题,就是这样吵,谁都不服谁。” 尉窈笑,她也回想起一些事,前世宗隐和她坦白初见贺阑的地方,便是鸿池诗社。尉窈当然早不纠结宗隐的变心,也不在意贺女郎对宗隐有没有心意,尉窈仅仅是想诗社这件事。 洛阳诗社和平城诗社完全不同! 平城的诗社,比如崔学馆兴办的,目的在于收集各个地方的唱诗乐谱,然后以口头传布的方式,教不识字的百姓学会唱诗。 而洛阳诗社的兴起,一开始是来洛阳谋生的儒生为了结交而骈集,这种聚会既可讨论诗学,精进学业,又可认识同乡,便于在洛阳生活的相互照应。 诗社逐渐发展,洛阳县本地的权贵子弟也参加进来,以尉窈如今的阅历看,宗隐认为的权贵,其实是家业衰败的寒门。寒门子弟进入诗社后,比外地儒生还要热衷于聚会交流,等到奸臣高家扰乱朝政,诗社早偏离了论诗的初衷,成为传递消息、官场钻营的场所。 尉窈:“走吧。”这些人在风光美好的鸿池岸高谈阔论,还不如去太学遗址抄石经,多学些有用的典籍呢。他俩才要离开,听见有人提到“尉窈”二字,然后听到更多的关于尉窈的议论。 “你说的尉窈,是在城中义井里讲《关雎》的小女郎么?” “是她。听说她住在城南,所以现在有城南尉窈,城东李隐的说法。” “我也听说了,我还特意打听了呢,这俩女郎呀,岁数差不多,据说李隐的诗学比尉窈强,你们知道李隐是谁么?是前御史中尉李彪的独女。” “尉窈什么出身?是勋臣后辈么?” “不是,姓尉而已,不过人家好运气,拜了位鲁县的孔姓名师,但是山高水远的,谁知道是嫡传弟子还是旁听了几次课。” “啊?那把李隐跟尉窈放一起比,也太……岂不是踩顿丘李氏的声望嘛。” 有儒生为尉窈争辩:“人有才无才岂能全倚仗出身?尉窈讲诗时我在,她讲得非常好,而且同天讲学的,还有陈郡袁氏的袁翻郎君。难道袁郎君会和欺世盗名之人在同处广庭讲学么?” “你这话说的,时下就得先论出身贵贱,再论才学高低!” “笑话!尉女郎都去宫学讲诗了,宫学是朝廷的官学,要是先论出身,李女郎怎么去不了宫学?” “你才是笑话!没见过世面,宫学算官学?哈哈——” 一人高声劝架:“吵什么?让李女郎和尉女郎比一场讲学,不就知道谁是魁首了!” 尉窈轻拽着尉茂的袖边离开,免得旁人瞧见他怒气腾腾的样子。 “这是诗社?一群烂舌头的!” 尉窈早知道这厮出门必带小铜镜,从他布囊里拿出来照他一下子:“笑。” 尉茂听话地咧嘴角。 尉窈持远铜镜距离,让自己和他的脸庞都映在里面。 这回尉茂是真开心了。 哄好他,尉窈再讲道理:“振兴文治,我等儒生本就得并肩前进。我是盼望着我的诗学声名,能和在平城时一样,但不表示我必须独秀中皋,把别的有诗学才华的女郎踩到沼泽里。” “茂,你也一样,我期望你前程远大,同时我也期望诸同门前程广阔。” 她看尉茂还是存着气,她朝后看看,确定没人靠近,小声道:“你想想,李彪即使不当官了,仍是洛阳名士,他的独女李隐要是有高门大户都挡不住的名气,早闻名洛阳了。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还和我并论?” 尉茂果然顾不上生气了,他听明白尉窈话里的深意:“此事是有人蓄意为之?!哼,城东李隐……无论李女郎的才学能不能比上你,反正名声先起来了,起得真快啊。往后人们只要提起你,就能提起她,这种手段虽滥,还真不好解。” 独秀中皋(gāo):出自陶渊明的《游斜川》诗,“皋”指水泽旁边的陆地。 (本章完) 234.第234章 大父你个头! 第234章 大父你个头! 尉窈没接话。 尉茂:“我想得不全面?容我想想……半个月前你和奚骄他们去吏部尚书府,遇到了同去拜谒郭尚书的李彪,他当时单独看你,目光不善,很可能听说过你。” “他从哪听说的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你有敌意,而且不屑隐藏。曾为朝中重臣,连情绪都毫不顾忌外显了,可见李彪是因为仕途屡屡受阻,气愤到了失去理智的边缘。” 尉窈目露赞许。 在郭府被陌生老者瞥以憎恶眼神后,她慎重对待,没有只等奚骄的消息,她把老者的相貌、气度描述给阿母,同时让尉茂一起帮忙打听,三方消息相集,断定老者是李彪,再由阿父推算出对方去郭尚书府,是为了替子求官,并且一定没求成! 尉茂边思考,边继续说:“李彪恢复不了官职,他儿郎李志也默默无闻,这父子俩的挫败想必不是他们自愿的,呵呵。” “那么咱们大胆推测,李彪一族想靠男子恢复昔日荣耀,已经不可能了,但他们仍不算走投无路。李女郎的名气陵风而起,就是她父亲李彪谋划的,目的是宣扬小女郎年幼已熟诵经传,她要凭借才学,仿效……我想起来了!” 遇事还真得细细思索,尉茂兴奋告知尉窈:“前国子祭酒阳尼,出身无终阳氏,当时与李彪齐名。阳尼因为犯事被免官,但他的妻子高氏文才出众,不但没受牵连,还被先帝征召进宫担任高阶女官。这种从宫外直接选拔高阶女官的诏令既然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所以李彪谋划的,不是让李女郎仿效你,他们是仿效高女官!” 尉窈这才点头,感叹:“姜还是老的辣啊。借势而上,借两次!当李女郎的才学闻名洛阳,自然有李彪结好的朝官举荐她进长秋寺,有顿丘李氏的出身,就算达不到高女官的程度,品阶也低不了。” “窈窈,你不需为出身忧愁,等义父来洛阳,我就……” 尉窈摇头,制止他说下去:“后宫可不是鸿池,而是表面都不平静的海,进去是本事,能活、能步步登高,才是真本事!我不和任何女郎拼进宫的手段,因为我自己有本事进,将来要拼的……嘻,将来再说。” 她调皮一笑,朝江中一船摇手:“阿父,阿母——,我们在这。” 许是白天坐船坐久了,尉茂夜里做梦,梦见自己仿佛飘在船上似的左摇右晃,晃得恶心欲呕。 关键梦境里,他是闭着眼的,努力想睁开看看是什么梦,怎么都睁不开,还听见周围许多人在哭、在喊他。 “茂儿,茂儿啊,我的茂儿。” 好吵!梦里的尉茂好似和牛鬼蛇神拉扯,终于睁开眼,然后被一陌生妇人抱进怀。 这叫什么事?他挣脱对方的时候,发现自己小细胳膊、小手掌的,分明是四、五岁孩童的身形。 确定了,他是在做梦。 “让阿母好好看看。”妇人仍难过着,回头和一年轻郎君哭诉:“茂儿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被吓掉魂了?” 尉茂寻思:我知道你想让我叫你阿母,可你不是我阿母,我叫不出来啊。 年轻郎君刚坐到床边又站起来,围在此的奴仆齐齐避让,连妇人也腾出位置,让给才过来的这位四十余岁的短须郎君。 老天!短须郎君长得怎么……这么像尉景?! 尉茂伸手想扯扯对方的胡须,被轻捉住手。这中年郎君一笑,更似尉景的呆样子! “茂儿吓住了?不怕,让大父抱抱。以后咱们再也不坐船了,不怕、不怕。” 尉茂推搡对方,暗骂:大父你个头!在梦里长我两辈,你滚开吧! 但他浑身无力,推搡和挠痒差不多。 反正是做梦,尉茂揪住中年尉景两根胡须,揪得对方嘴皮子都变形了,质问:“为什么给我取名为‘茂’?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中年尉景摆手,示意身后那对夫妻不要说话,他笑着回答尉茂:“因为大父年少时,最好的伙伴叫尉茂。他死得早,没跟大父混上好日子,哎哟!” 尉茂把两根胡须全拽掉了,气愤骂:“好你个尉景,咒我早死!” 紧接着,他用惯常弹飞东西的动作弹掉手中胡须,直视对方道:“太和二十二年你离开的平城,我不久去了洛阳,我父亲很快晋升左将军,我入仕之路已铺好,你说,我怎么死的?” 尉景笑容凝固,先转身把所有人驱出屋子,回过面孔后,眼中有不敢相信的泪:“茂?” 尉茂也含泪:“若是我都早死,尉窈呢?” “茂、阿茂?茂同门?” “茂什么茂,你快说!” 尉景:“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但窈同门怎么死的,我是听说的,我只知道她惨死在你之前……” 啊呀!!! 尉茂心疼至极,大悲大恸,骤然从梦中脱离。 同时间,奚骄怵梦在身,动不了、喊不出。 他还是梦见自己乘坐车里,车仿佛碾着时间在行进,他眼见着自己身形渐高、渐壮,连腕间草珠串的线都褪色,然后腐断。 奚骄把珠子全拣起来的时候,发觉手背、露出的腕臂皮肤开始往老了变。他意识到在做梦,没在意,第一次打开随身背的布囊,和他预感的一样,里面有线。 等他重新穿好手串,戴在腕上时,马车停了。 打开车门,奚骄怔然片刻,他竟然回到了埋阿母的山林。果然是梦,人一离开车,车马全不见了。 可是阿母坟头的旁边怎么还有一座坟? 奚骄上前看碑,望着上面的字,不解,他心中涌上潮水般一波比一波要汹的悲恸。 碑上为什么刻着“尉窈”? 看字迹,还非常像他写的! 奚骄忽然听见身后有枝叶的踩动声,他回头,刚才马车停的地方,出现一灰白头发的女子。 她……是尉窈的母亲赵芷? 老妇人般的赵芷吵哑声道:“我终于找到了。她不属于奚家,我带她走。” 赵芷一错身,奚骄的手串先被夺走,紧接着尉窈的坟消失。 梦境里天降大雨,奚骄独坐在母亲的坟前,他想不通,待面前雨水汇成坑,他看见水面倒映的影子,才惊摸头。 什么情况?他头发呢?他怎么变成光头僧了? 奚骄就这么吓醒,梦境里别的没记住,就记住没头发了,然后下半夜总摸头发,到天亮都没睡踏实。 女官高氏:《魏书》和《北史》都有记载,孝文帝召阳尼妻子高氏进宫任女官,为当时的皇后大冯氏书写表启。可惜关于高氏的记载太少了,只记录了她是渤海人,“高”姓,没有名,但她的文采一定是非常出众的! (本章完) 235.第235章 京兆王回京 第235章 京兆王回京 尉茂也一样,只记得做了场和尉景重逢的梦,醒后的伤心寻不着原因,越是想回忆梦境里的细节,越是忘得快。 天亮后,他去阿母的居处吃早食,长嫂郑铮已经在这了。 姑媳俩一会儿便要出门,去大市的“调音里”,时下有“天下妙伎皆出调音、乐律二里”之说,二里又以调音里为首,今天聚会在那的贵妇会有很多,因为有乐师为《木兰诗》谱了曲,将在最大的乐阁奏唱。 吃完了饭,陆萝换衣梳妆,七月天热,可姑媳二人全在上衣外面又罩短裲裆,裲裆的纹是才绣好的特殊格纹,离远了观望,和铠甲似的。 梳理完发髻,陆萝戴武士小冠,眉毛画得比往常粗犷,最后对镜贴黄。黄样式镂空,形如一把拉开的弓,是从陈留长公主府传出的,相信很快会风靡洛阳。 贴好后,陆萝又犹豫了,觉得另个兰样式的黄好看,便拿起来虚贴额头,问儿媳:“哪个好看?” 郑铮:“都好看。” “就知道问你是白问。”陆萝面向儿郎,问:“哪个好看?” 尉茂:“兰的。” “为啥?我现在贴的很难看么?” “难看,好像贴了个嘴巴。” 郑铮艰难憋笑。 陆萝气道:“什么嘴巴?这是弓!拉开的弓!真烦人,起一边去!” 出门过程中,陆萝嘱咐长媳:“今天我多说话,你多看着哪家妇人带着贵女去了,要是有和谨儿般配的,你就悄悄打听贵女的出身。” 郑铮应“是”。 陆萝话多,紧接着担忧:“不知道谨儿走到哪了,路上太不太平?这孩子啊,武功比不上豹儿,脸皮比不上茂儿,在洛阳城里我最放心他,出远门,我最不放心。” 尉茂耸耸肩,掐一下自己的脸,厚么?改天让窈窈掐一下。 陆萝上了马车,嘴仍不停,笑着对尉茂说:“等你二兄的亲事定下了,就该忙活你的了。你中意什么脾气的女郎,不必羞,提前跟阿母说,或者告诉你长嫂。但有一点,得门当户对!” 尉茂:“儿年轻,哪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只要合长辈意,为儿缔姻,儿就愿意。” 马车行驶,陆萝才琢磨出刚才儿郎的话不对。 “刚才茂儿为何不说……只要合父母意?为何说……只要合长辈意?我知道了,这个小崽子!他说的长辈指他义父元志!好啊,我还寻思小崽子没开窍呢,原来已经防备婚事让我做主了!” 说回尉窈家。 赵芷清早故意晚出门,为的是躲开女儿,煎服避子汤。原先她怀尉窈时,天赋的神力全部消失,且闻什么气味都呕,比寻常的孕妇还遭罪,等生下尉窈半年后,神力才慢慢恢复。 以前夫妻俩随缘分,能不能再生儿女都行,可如今不敢听天随缘了,万一怀上,失个两、三年的内功,不说赵芷自己无法仕进,还会拖累女儿。 喝了药,夫妻俩一起出门,尔朱荣等在院外,不过尔朱荣今天不是跟师父走,而是跟尉骃去劝学里北。 那里是新学馆所在,今天起开始建造,奚骄、孔毨、元珩都在那。 之前崔馆长让他们师兄弟拜谒左将军尉彝,目的就是聘尉骃担任新学馆的《礼经》夫子。教书不耽误抄书,家主不反对,尉骃当然欣然接受。 赵芷独自赶往宣阳城门,路途中,由东至西驶来车马队伍,开道的骑士先行驰往城门,不停高喊着:“京兆王返京,避道——” 大队人马来了,滚滚车轮、如雨密集的马蹄把半边天都喧腾成黄土色。 百姓纷纷避让,可还是有被马匹踢到的,被吓到的小儿哭声非但没减慢京兆王一行的赶路速度,个别嚣张的武士还恣意狂笑。 队伍从赵芷眼前过时,她脚尖轻踢,石粒打中一武士的坐骑,开道的武士里数这厮笑声最大、最猖獗,他坐骑骤然嘶鸣,马身直立挣蹄,他不得已急忙跳下马,后面的武士反应慢了点,马也惨叫一声,撞翻躺地。 两骑人马出了事,后方骑士接二连三受阻,直至京兆王元愉所乘的主车慢了下来。 前锋首领禀道:“王,有歹人作乱,伤了一匹马,绊倒一匹马,被伤的马匹后臀全是沙石打的血孔,伤口见骨!” 元愉已被免都督和徐州刺史职,在新的官职被授前,下属只能称他为“王”。 他怒喝:“查!所有行人挨个查!” “不可。”长史卢渊趁机劝谏元愉:“贼人有这种手段,岂会待在原地等着被缉捕?王,现在的京城禁卫是太尉掌管,形势不一定与王离开时相同,当缓缓进城,莫引起民怨,待新的军职定,再出今日之气不迟。” 元愉阴着脸犹豫,一摆手,总算听一回劝。 他旁边的杨奥妃屈脊躬身对着卢渊笑,卢渊一眼都不看她。 元愉忍不住要发火,杨奥妃赶忙搂住他,说道:“长史是为了夫君好,妾出身卑贱,早习惯受气了。” “早习惯个屁……好好好,不说屁。奥妃放心,我回来洛阳,用不了几日,便会和在徐州时一样呼风唤雨!” “妾不懂什么呼风唤雨,只愿夫君能时时快活,不受拘束。” 元愉顿时有种被依靠的虚荣膨胀,他保证道:“进城后,我先找你的恩人僧芝,然后想办法抬你的出身,绝不让你为妾!” 他少年为王,霸道惯了,说话声从不避人,跟在车旁的卢渊听见,心道:找僧芝?僧芝早死了,一糊涂蛋、一不明妖女,等着看你们一起拔坟头草。 这时赵芷已经过城门,直接去阊阖宫门。 任城王府的长史李宣茂迎上前:“赵护卫可算来了。” 赵芷看着他:有事说事! 李宣茂早习惯赵芷脸冷话少,立即讲:“太尉进宫时,和禁军统帅于将军吵起来了,太尉说他昨天又遇刺客,府中护卫不够,让于将军选一批羽林军到太尉府充当护卫。于将军让太尉拿出调兵的诏令,然后太尉说他是天子叔,受宰辅之托,他的话和诏令有什么两样。” 赵芷大惊,这种话和谋反有什么两样? 李宣茂长叹一声:“唉,朝中形势一天比一天乱,仆射进宫前让我嘱咐你,说更乱的事是京兆王今日返京,让我看好你,如果和京兆王遇上,一定要忍脾气,别乱上添乱。” “哦——” 李宣茂听见这声拉长的“哦”,不禁头皮发麻。 (本章完) 236.第236章 元羽再来求 第236章 元羽再来求 他赶紧悄悄问:“已经遇上了?” 赵芷如实告诉对方城门口的情况:“他们进城路上疾驰,祸祸百姓,我杀掉先锋护卫的一匹马,让他们行进速度缓下来。” 李宣茂提起的心放下。 “那没事,才杀一匹马,没事没事。今早太尉这么一闹,仆射出宫早不了,赵护卫要是还没吃早食,就在附近转转,半个时辰后回来就行。”他很开心,赵芷头回跟他讲这么一长段话,显然已当他是自己人。 阊阖宫门前的东西街几乎全是食肆,商人背后的主家要么是宗王,要么是勋臣,赵芷常去的羊汤店,便是任城王府的产业。 一进来,坐在最里、最偏位置的黑须郎君拿饼挡脸,此人姓张名普惠,担任尚书都令史,兼任城王府文学掾。 斋宫的郎卫统帅张龙子便是张普惠的次子。 赵芷装着没看见对方,她的羊汤才端过来,几个五大三粗的武士涌进,随后,车骑大将军元羽打着呵欠进店,面对她坐。 赵芷起身行礼。 元羽不在意地摆手:“坐。赵护卫,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他扬眉飞眼,以自认倜傥的笑容看赵芷,这个间隙里,他的护卫凶视食肆里的每名食客,故意发出“嗯”的吓唬声,顷刻间,还敢留下吃饭的除了赵芷,就只剩张普惠。 张普惠当然也想跑,可是又担心赵芷心直口快得罪羽王,就继续拿饼挡脸,闷头喝汤。 元羽见赵芷不回应,笑容转为不悦:“本王还需借你一天,做什么……和上回一样!” 赵芷冷脸冷言:“我是澄王护卫,只听仆射安排。” 她后方,张普惠的脸比手里的饼拧得还厉害。 之前他仅听闻赵护卫说话直,没想到这么直,敢当面给广陵王难堪。 元羽脚一蹬,把膝前食案蹬翻! “本王向来敬猛士,才先来知会你,别给脸……” 糟糕!张普惠起身。 “啪”一声,赵芷一拇指掰断手里的铁勺。 元羽话速不停地改口:“就答应,那种谄媚之辈,我最瞧不上!” 张普惠假装揪一下腚后的衣褶,坐回,可惜紧接着被元羽示意护卫们架起他,搡出了食肆。 元羽:“面对宗王不掩饰杀意,呵呵,赵护卫,你是我见过最猛的猛士。可惜我了解你,你不了解我,我虽下流,却从不强迫良家妇女,更不杀女人。” 赵芷全当对方放屁,回道:“我区区一护卫,将军不必和我说这些。” 怎么软硬都不吃呢?他见赵芷从布囊里捏出几枚铜钱,一枚、一枚数,把多出来的一枚放回布囊。 此刻元羽茅塞顿开:“和上回一样,十万赏钱!” 赵芷:“属下遵命,但有两个条件,一得将军和仆射说好,再有,属下一人保将军足够了,莫再发生董茁护卫那样的憾事。” “哈哈哈!”元羽心情大好,让掌柜有什么上什么,命所有护卫都坐下吃饭。 张普惠徘徊在门外,正各个角度往食肆里瞅,冷不防被人从后边一拨拉。 几名穿着徐州兵衣的武士进来食肆,为首之人趾高气扬吼掌柜:“赶紧的,有什么好吃食,全装在食盒里!” 元羽猜出对方是京兆王的属下,可这伙兵痞见惯了锦衣华服,又晓得现在是朝政时间,哪会猜到宗王里有个从不议政的广陵王,还凑巧坐在如此普通的食肆里。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狗眼挖出来!”这兵痞首领,就是先前被赵芷打杀坐骑之人。 京兆王进宫了,刚才卢长史先当众训斥他,再打发他来购买吃食,这厮满腔怨气,正到处找茬发泄怒火呢,看元羽一副轻佻相,立即做个抠眼珠子的动作嘲讽。 元羽手指一点对方,下令:“打……”但凡让他发完号令,都是赵芷的无能! 所有人但见眼前一! 赵芷窜身、揪住兵痞首领的发髻、揪对方差点飘离地、把那厮脑袋摁在了元羽面前的食案上。 几个动作比豹子速度还迅疾! 巨大的脑袋磕“咚”声后,其余兵痞才反应过来,纷纷抽刀,元羽这边的护卫出门没带刀,慌忙间搬食案、扔胡凳,食肆内眨眼间乱成一团。 “尔敢?!” “活捉那妇人!” “擒贼擒王,宰那个贼眉鼠眼的——” 砰、砰、砰…… 阊阖宫门外,李宣茂、卢渊两位长史久别乍见,一个想问些徐州的事,一个想打听洛阳形势,正说到兴头上,张普惠跑过来了。 他没注意卢渊,揪住李宣茂边拽边催促:“快、快,赵护卫把京兆……” 卢渊?! 京兆王的长史卢渊?! 李宣茂意会,改他拉张普惠疾步走,边接谎话:“赵护卫是不是把‘今朝’才装车的酒打了?” “昂!” “打得多么?” “多。” “打稀碎了?” “昂!” 卢渊纳闷瞅这俩人离去:什么酒?值得李宣茂如此紧张?陛下在孝期,肯定不是往宫里进献的。 待卢渊等那几名前锋护卫不来,猜测出了事,才怀疑刚才急慌慌和李宣茂说话的官吏所说的“今朝”,其实是“京兆”。 快午时的时候,朝政终于结束,禁军统帅于烈亲送几位辅臣和京兆王元愉到止车门。 除了元愉有笑容,太尉、尚书令、仆射几人都跟吵过架似的谁都不理谁。 各王府的主事上前接人。 很快,元愉的咆哮声恨不能震掀车篷!“什么?元羽那厮把我的人抓去廷尉狱了?卢渊,你现在带人去廷尉狱要人,要不回人,你也不必回来了!” 卢渊下马揖礼:“恕卢某办不到。我既纠正不了愉王的种种错行,也管束不住府中护卫的嚣张,现在卢某辞去长史一职。愉王,保重。” “呃——啊——”元愉气到面目狰狞,却因卢渊的清望出身而奈何对方不得。 他在大街上生气时,任城王府马车的车轱辘都快转出火星了,疾驰来到了廷尉狱。 元澄顾不上和廷尉少卿崔振寒暄,他进入地牢,看见赵芷安然无恙,没被逮进牢屋,心里直念“幸好、幸好”。 可是一看盛放尸体的冰台上面躺着广陵王元羽,元澄顿时腿软,被赵芷扶住。 “他怎么出事了?”元澄声音都吓变调了,看向长史李宣茂。 李宣茂愁眉苦脸摇头,哭声问赵芷:“元将军怎么了?在食肆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么?” 赵芷轻踢冰台:“元将军,别睡了。” 元羽睁眼:“啊?仆射来了,啊——”他抻腰打呵欠,“还是这里凉快,仆射这身大汗,来,也躺躺?” 今天建立了角色卡,说明一下,本文是双女主。 (本章完) 237.第237章 木兰战关塞 第237章 木兰战关塞 虚惊一场,元澄顾不上和这厮生气,众人随崔少卿去刑室。 刑室里绑着的囚徒,便是无端辱骂元羽的兵痞,有意思的是,赵芷只留下这名恶徒,其余兵痞全被她用拳头捣死。 她打杀人招招致命,如利镰割草,现在元羽回想在食肆时的场景,仍觉得分外痛快。 可是崔少卿不痛快。 因为此囚一进廷尉狱,就招出京兆王在孝期纳妾,还纵容心腹属官在徐州霸占民田、铸造大量劣质铜钱等恶行,桩桩件件都是重罪! 幸好任城王来了,崔振把口供递给元澄,说道:“公孙廷尉监察司州郡县,过几天才能返京,我等狱官人微权轻,不敢请京兆王来狱署对证,只能恳求仆射把此事奏书陛下。” 元澄拿在手,说道:“正好,羽王上月也未按礼制服丧,我一起拟成奏章报于陛下。” 看热闹的元羽没寻思热闹到自己身上了,他立即道:“别啊,我以功补过。容我想想,我知道些什么……有了!近来城内、城外鼓励百姓揭发各类巫蛊骗术,是不是和前段时间铜驼街的毒弩刺杀案有关?” “嗯?你知道什么?!”元澄、崔振皆惊! 元羽:“之前我任廷尉时,收到不少江阳郡王元继的敛财罪状,其中就有他勾结男巫、女巫、假僧、假道,骗取民间百姓钱财之事,据说他手里存着不少毒蛊方伎,不管毒弩刺杀和他有没有关系,你们就查他!一定能查出些线索!” 崔振询问:“既是廷尉署存着这些罪状,为何我们翻遍从前案例,都没有找到将军说的这些?” 元羽:“元继又不傻,他送给我两个俏丽寡妇,我就把那些罪状都烧了。” 崔振气至横眉竖眼! 元澄则目视赵芷,分明在说:救这畜牲干嘛? 不管怎么说,元羽的官职爵位决定了,他的话就是证词!廷尉狱这就派属吏去请江阳郡王,元澄则拿着供述京兆王罪行的笔录去太尉府。 京兆王是陛下的元弟,元澄可不敢独自参奏对方,必须是太尉领头。 至于赵芷,则又担任起元羽的临时护卫,跟随他去洛阳大市的调音里。 调音里是胡商居住的集中地,尤其到了夜间,灯火纤丽如星,一座座楼阁里击筑吹笙,热闹至极。 这里最宽阔的舞场在“桃香阁”,舞池周围能坐百人。 今晚聚于此的豪客大多数为京中鲜卑族的贵妇,尉茂的母亲陆萝也在,下午她让儿媳郑铮回家了,自己留在此阁,等待着《木兰诗》的首段乐舞《木兰战关塞》上演。 阁里的厮役纷纷走来,把舞池内外所有烛火吹灭,整个阁里暗下来,仅能靠几扇帛窗透进的月光分辨人影和物件摆设。 元羽带着赵芷赶在这时候进来桃香阁,他和相会之人约好了位置,想得真周到,给赵芷都留了空位。 赵芷坐下,一边观察羽王和前头的贵妇开始勾搭,一边听周围窃窃私语。 “听说了么,京兆王今天回洛阳了,年纪这么轻,真不知道这次要把哪些年老的宗王挤出京城。” “谁不中用挤走谁呗。” “哧哧哧——”这俩贵妇一起笑,异口同声念出个名字:“广陵王元羽。” 元羽听见了,拽着食案、胡凳一起挨近赵芷:“过会儿找机会扇她们嘴,一巴掌一万钱。” 赵芷悄声回他:“我可以杀,从不打女人。” “那算了。”元羽移回去。 此刻所有厮役退离,舞池中央人影错动,是舞伎上场了,只见她们齐撑广布,然后用广布把她们的身体遮挡,布帛随之下沉,先是微微颤动,很快静止,令观看者只觉得舞池的地面略高一小截。 这个过程里,赵芷右侧的贵妇们又聊起另件事:“前御史中尉李彪,你还记得吧?他家啊,真是落魄了,儿子求官不成,他自己也够呛了,居然以白衣身份在秘书省修史抄书,就这差事,还是请托了尚书令王肃呢。” 另个贵妇道:“你们知道吧,任城王和尚书令王肃不对付,王肃虽说官职高,可他毕竟是南来的,资历浅。听说王尚书每回进宫,都主动避开任城王。” “得了吧,人家资历浅是相对宗王来说的。” “哎哟,怎么一说王尚书不好的话,你就护着?怎么,相中人家了?” 一贵妇冷笑:“提醒你们,王尚书可不是鳏夫,他的妻子还活着呢,只不过在萧齐。”“真的假的?不对吧?我可听说陈留长公主和王尚书情投意合,估计过了先帝的丧期,这两位就成亲了。” 舞池中心,笳角骤响! “嘘——” 所有窃窃私语停止,正听着起劲的赵芷很失落,她看眼舞池,从阁顶垂落弯月样式的白灯笼,微光照耀下的布帛抖动,由前至后变高,抖得愈烈! 忽然,最后方的舞伎先出现。 “啊——” 观者无不被震撼! 只见这排舞伎各个着甲胄戎装,扮成奔赴战场的女勇士,人们惊讶的是她们全骑着战马。战马当然是由双人而组假扮的,但是披挂了马具后,在昏暗光色里和真战马没什么两样。 帛布抖动,此排“女勇士”由后跑向舞池中间的位置,楼阁四周、高处传来一声声铿锵唱诵:“万里赴戎机!” “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 “寒光——” “照!” “铁!” “衣!” 由人模仿的马嘶声、打杀声、风啸声、冲城的呐喊声一起涌进观看者的耳朵。 二楼的高阁忽然往舞池射箭,箭矢密! “女勇士”们有的人马翻倒,有的做冒箭而行的动作,当最后一“女将”倒下时,她大喊:“身着战时袍,岂畏百战死!” “呼”一声! 宽阔的帛布撤出舞池,所有舞伎全穿着颜色斑驳的兵衣,被弯月灯笼照着,观看的贵妇们无不瞬间涌泪,知道兵衣上颜色深的,是血! 嗖嗖嗖嗖嗖……二楼的高阁再次往舞池射更多的箭,这次的箭阵一波又一波。 “冲啊——杀破柔然王庭!” 随一名“女勇”呐喊,箭雨中的“女勇士”或做打斗、或匍匐前行、或做高跳空翻的难动作。 只是她们一个又一个倒下。 “战斗”里,女子的拼搏声齐齐:“身着战时袍,岂畏百战死!” “军书十二卷,卷卷木兰名!” “愿为市鞍马,从此为国征!” 直到最后一“女勇”倒下时,所有箭矢停发,战场的嘈杂声也全停。她声轻灵,却能令周围人听清道:“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弯月灯笼被拉回阁顶,吹熄。 帛布如波浪覆盖舞池。 黑暗里,贵妇们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只有赵芷冷峻异常。 (本章完) 238.第238章 我知道谁谋算我 第238章 我知道谁谋算我 因为一场乐舞的时间里,有三条蜈蚣在黑暗里爬行,全爬往广陵王元羽所在的位置。 此等奢华馆阁出现一只小虫都是砸买卖的大过错,何况三条大蜈蚣! 赵芷不动声色用铜钱掷杀它们。 此时,桃香阁的厮役次序行事,有重点灯笼的,有撤、呈佳肴的,有引导离去豪客的。 元羽向那贵妇挑弄眉眼,先行出阁。 他来这里晚,马车停在后头颇远的地方,看来是和幽会贵妇约定好了,出来桃香阁,他不往马车所在的位置去,而是朝前方步行。 赵芷叫住对方,刚才她用手套裹了一条蜈蚣尸身。 “将军看。” 元羽瞧一眼,生气道:“我强得很!不用吃这东西补!” 骚人的脑子里全是尿!赵芷解释:“刚才将军看舞时,有三条蜈蚣往将军坐的……” “嘘——”元羽阻止她往下说,他两边宽袖一拢,继续朝前走,不在意道:“我对赵护卫放心得很,再遇到这种小手段不必告诉我,我一月鬼混一次不容易,莫坏我兴致,哈哈。” 广陵王府的两名护卫追过来,他们了解将军的脾气,没劝将军回马车,只带来赵芷的新武器……下午从廷尉狱顺手拿的铁钩。 别小看这把拨拉火炭的铁钩,坚韧胜过寻常刀剑,它的铸造出自相州的“牵口冶”,那里是国家武器的铸造地! 元羽路过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马车,再往前走时,他减慢速度,找个树影隐藏。 “来啊。”他招呼赵芷和他一起藏好,然后不满道:“你能不能把铁钩背后头?我是来幽会的,不是来逮猪的。我教你个经验,越是热闹之地,从马车上看不出是谁家的,都是出来干亏心事的。” “嗯。” “怎么还不来啊。”有蚊子在元羽脸旁边哼哼,他用袖子呼扇。 赵芷在对方前后左右站站,伸几下手,蚊子被抓没。 元羽感叹:“你自己都觉出来了吧?你在任城王府简直大材小用!跟着我方可尽显才能。” 赵芷全当听到的是“噗噗”屁音,她指向远处结伴过来的几名贵妇:“来了。” 贵妇们在各自的马车处分别,有走的,又有才过路的,笑闹声阵阵,元羽抻长脖子盯走一个又盯一个,只恨夜晚太黑。 和他幽会的贵妇登上马车,婢女留在外面,此车停在原地一直不发轫,待前后的马车都走了,道路上也没有过往行人时,车门打开,两名婢女也观望周围寻人。 “美人,我来了——”元羽小跑着,嗓音随跑动发颤。 他脚都抬起来了,赵芷把他拽后,她已将铁钩持在手,探臂把车里每个地方轻敲打、划拉一遍。 “可以了,要属下也进车里么?” 贵妇这才反应过来,指着赵芷要骂,元羽赶紧扔下句“外头跟着”,然后跳上去哄抱对方。 “美人,数月不见,可想本王?” “你说呢?” “这小脾气,本王喜欢,嘻嘻嘻嘻——” 车一动,里头的人各“哎哟”一声,一个故意往对方怀里栽,另个蓄意挨着肩头靠,至贱至配的一对! 赵芷察觉后面有人跟踪,轻功极好,她没声张,观察车夫和婢女,不像知情的样子。 马车一直朝西行,从官道走向小路,这是外城还没有划地营建的地方,车终于停了。 贵妇在内命令:“都离远些!”她不放心地趴出窗,果然见赵芷没听她的。“你也滚远!” 元羽把妇人搂回去,把布帘拉严实,催促:“快些吧,不然天亮了。” 妇人带着气撒娇:“我都着急两年了,你才急一宿。等会儿!说,你什么时候休妻?” 元羽:“不行,休不了,本王要是休妻娶你,就得背着你去和她幽会了,背叛你的事,本王可不舍得干。” 真贱啊!赵芷拿铁钩子“歘歘”钩草抠土,恨不能抠出个大坑,把这对奸人埋在这片野草地里。 车里元羽明显生气了,问妇人:“你真不叫本王碰?好了好了,莫哭莫哭,本王心里要是没你,怎可能为了这半宿,掉十万钱哪。” “十万钱?少唬我!十万钱得多少箱子盛,在哪呢?” “外头的护卫啊,我用十万钱聘了位厉害护卫,咱们就放心……” 元羽话未说完,被妇人吼一声:“滚!” 赵芷敲车门:“将军,得走了,有人追来,还有猎犬。” 贵妇这时又紧抓着人不放:“不行,你不能走!” 赵芷抡起铁钩做势打人,随之把元羽夹臂提抱,跑向草丛,隐入黑暗。 元羽听到几声狗叫,才不怀疑赵芷是吓唬他。 “唉,今晚白折腾了。” 赵芷:“将军觉得亏,赏钱可减半。” “嗤,本王送出去的东西,岂会不要脸的往回拿?”他不再说话,也不留恋地往后瞧,只感受灌面的夜风,感受离地双脚扫着草丛尖的畅意。 等赵芷跑到城南郊野,放下他,他才说:“我是真愿学广阳王,做个混吃好玩耍的闲王,远离中枢,可是我年壮潇洒又聪明,谁都不信我。赵护卫,其实今晚这种破手段,我知道是谁在谋算,你要是下月再护我一回,我就告诉你。” 还有下月?! 此地靠近洛水河,赵芷不搭他话,扭头过去坐到岸边,她想念家人,她在想,如果女儿将来任女官,进入权力中枢,是不是也会遇到澄王、禧王、羽王经受的危险? 太可怕了,她不会让女儿独自面对的! 内城,京兆王府。 元愉忙碌了一天,此刻才回府,他连洗漱都懒,抱着美妾杨奥妃躺下,声音发困地说话:“白天失踪的护卫,是和广陵王的下属发生争斗,全死了。” 杨奥妃惊讶一声:“京城好可怕,咱们才来啊!” “无妨,死几个人而已。” “只要王不气恼,对妾来说,死谁都无妨。” “呵呵。”元愉搂紧对方,再道:“下午我去找太尉,老狗竟推说忙,哼,我又去司空府,然后又去王肃府……” 他声渐低,杨奥妃以为他睡着了,他又道:“今早和陛下说了会儿话,我听出来了,他想让我歇一段时间,然后让我任职护军将军,督京师之外的军队。” 杨奥妃:“护军将军?是又要离京的意思么?” “可离京,可不离京。你想想,督周围郡县之兵,我要是留在洛阳,跟挂空职有何两样?要是出去了,洛阳有个什么事发生,谁会告诉我?” “妾明白了,护军将军听着好听,不是好官职!” (本章完) 239.第239章 杨奥妃,胡乌屋 第239章 杨奥妃,胡乌屋 元愉声冷:“对旁人来说,是顶好的官职,可这不是我的期望。” “早上在斋宫里,陛下对我述尽兄弟别离的思念,句句宽慰我,让我在京里安心住,不要着急做事,又嘱咐我和太尉、右仆射多走动。真是既想装成放心我的样子,又提防我掌权。瞧瞧今天发生的事,广陵王的护卫杀我的护卫,就这么白杀了!” 元愉的脾气一向暴烈,他白天劝自己要忍,说着说着就忍不了了,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抄起手边的摆件砸到墙上,骂:“我气的不是死几名护卫!而是此事传出去,以后所有老狗都敢挑衅本王之威!我有爵无官,在洛阳一天都安心不了!” “不,是元禧、元羽那群老狗不许我安心!才回洛阳就欺我!” 他肆意发着疯,把触手可及之物一件件扔砸,发泄掉难遏制的心头火,才仰躺回去,盯着黑暗的房顶低语:“元禧也就算了,他是父皇临终前安排的宰辅,我不服也得憋着。可元羽……一个惯常与有夫之妇鬼混的浪荡东西,凭什么他能任车骑大将军?” “所以今晚我对他动手,不必愧疚。” 杨奥妃听到这,不敢搭话,温柔靠过来聆听。 今晚杀王叔的行动,是元愉第一次亲自谋划之事,如果成功了,他或许在短期里,就能掌握军权与太尉抗衡!他才十二,敢做这种大事,怎能不紧张,不兴奋! 当然,也恐慌。 “奥妃可还记得,在徐州府宅的后院,咱们发现了三条奇大的黑蜈蚣?” “妾记得,妾觉得一定是有毒的,现在想来都觉得好害怕。” 元愉高兴道:“我用贱民试过,确实有毒!最妙的是,两丈之内,不管它们爬出多远,都会回到栖身的那块腐木。如此有灵的毒虫在我离开徐州之际发现,仿佛天助!所以我提前让人把它们带到洛阳,又把那块腐木楔到调音里桃香阁的一个胡凳下方。” “哈,现在该咬到元羽了吧?”他心绪太过紧绷,以致笑声发抖,“咬不到也没关系,我还有后招。和他幽会之妇的夫君是昔日冯太师之子!只要被冯俊兴活捉他们,闹到陛下跟前,元羽就得离开洛阳躲祸。” “他一走,车骑大将军职就空出来,还有谁比我更能胜任此职?” 杨奥妃贴紧他,说道:“那就容妾斗胆,提前唤声车骑大将军。不过等将军上任后,能不能先帮妾找到恩人僧芝?” 元愉想告诉枕边人,傍晚时他查到僧芝的消息了,此尼早在去年十月犯事被诛,其“真宝”尼寺的十数比丘尼,无罪过的全杳无音信,想一个个找到,且得费番工夫。 “忘不了。”他心疼美妾,轻拍着对方入睡。 元愉奔波一天,几个呼吸里,进入梦境。 梦里,他如游魂一样,看见广陵王元羽果然被冯俊兴逮住打死,又看见和自己长像差不多,但年纪要长的男子被一众朝臣称“天子”,元愉怀疑皇座上的“天子”就是他自己,当梦里的雾轻散,露出天子座旁边的皇后杨奥妃时,元愉终于能确定了! 天子不再是元恪! 他元愉成为了天子! 什么车骑大将军,什么太尉、司空,都杀了,都杀了、都杀了!! “嘿,嘿,我才配为魏主,这天下,是朕的,全是朕的,嘿——” 元愉猛然惊醒,心头“突突”狂跳! 坏了,他好像说梦话了,好像说了大逆不道的谋反梦话。 他轻轻挪动姿势,贴近旁边的杨奥妃,听她的心跳。他矛盾着,挣扎着,可是心里又断然下决定,倘若她心跳不正常,就表明没睡着,被她听见了他的梦话。 那他即便再喜欢此美妾,也要杀掉她!幸好,幸好,美妾呼吸浅而匀,心跳也轻得几乎听不到。 待元愉再睡着,睡至死沉时,杨奥妃的双眼缓缓张开细缝,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她的目力很快适应黑暗,好似她的人,从小就能适应任何苦难,以及命途的穷富起落。为了活,她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短暂人生里唯一的真心实意,献给了恩人僧芝与妙光。 可是妙光死了。 这世间值得她回报恩情的,只剩下僧芝。 杨奥妃回想去年九月,她和许多女奴被拉到此城洛水河南的奴隶集市贩卖,她们不被那些商贾当人看,和牛羊拴在一起,既盼着被人买走,又怕被买走后,境遇更惨。 这时,两位比丘尼过来,年长的比丘尼法号僧芝,年轻者是僧芝的弟子,法号妙光。 在众多女奴里,僧芝只朝她走过来,用慈悲的声音告诉她:“孩子,你的苦难结束了。” 那时她当然不信,果然,僧芝是想训练她,成为对方侄女“胡乌屋”的替身。替身就替身,她按对方要求的学诗、学佛经,只学了几天,真宝尼寺被官府查了。 她没想到,僧芝法师被带走时,对官兵说:“她是我才买的仆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请不要难为她。” 可她仍和妙光、林梨、林音等女尼一起被逮进洛阳县狱。 因她年纪小,只有她逃过拷打,令她又一次觉得僧芝有慈悲心肠的是,所有弟子都牢记对方的叮咛,向狱吏陈述她是粗使女奴。 很快,县狱放她了,一起被放出的还有妙光。 僧芝先对她重复那句:“孩子,你的苦难结束了。” 而后,僧芝嘱托妙光:“官府定我罪,我便是罪人,从此你我不再是师徒,你离开洛阳吧,若是能照顾杨奥妃,就带她一起离开。” 回忆到这,杨奥妃闭上双目,在黑暗里问僧芝:“法师,你还活着么?” “倘若活着,以你的声名地位,元愉一打听便知,可是他敷衍我,我知道,那你一定不在这世上了。” “法师放心,妙光带我去徐州了,我们一路讨着饭去的,妙光总能想尽办法讨到吃的,把所有好的让给我吃,她吃剩下的。那一路真苦啊,因为妙光的照顾,我又觉得不苦。” “到了徐州后,妙光染了疾,被折磨到上个月,没熬过去。她临死时,才告诉我法师家里遭受的灭门惨事。” “法师放心,我不会放过元志的,也不会放过和胡乌屋起过争端的女学子尉窈。” “法师放心,妙光养蜈蚣蛊的本事,全教给我了。就连她在徐州才养的三只小蜈蚣,我都物尽其用,没有浪费妙光的心血。” “僧芝法师,你的苦难结束了,安心转生吧。从此,我既是杨奥妃,也是胡乌屋。” (本章完) 240.第240章 宫学变动 第240章 宫学变动 七月初三。 晨光熹微,阊阖城门外面已然人车拥挤,食摊的柴烟气息到处充斥,尉窈下来牛车,深吸,立即甩脱了困倦。 她还在往常吃惯的羊汤摊买一张饼、一碗少肉的清汤,今天的咸菜换了,是腌韭菜拌豆腐丁,另有胡椒拌兔肉丝。 奸商啊,好吃是好吃,全都开始收钱。 七王元恌的队伍过来,他在食摊旁边一停,尉窈就明白了,赶紧把碗底那口汤喝掉,到马旁行礼。 “有几天没看见尉女郎。”元恌讲述找她的原因:“上回你治好元世贤嗜睡的坏习惯,我另位同门的长辈知道后,托我问你,能不能帮忙想个法,治一下他家儿郎好动的毛病。” 元恌仔细描述对方怎么个好动法:“他叫元永平,也在皇宗学,夫子讲课时,永平同门不是不愿听学,可他总忍不住抓耳挠腮、东张西望,要不就是在纸上画猴、画乌龟。尉女郎,元永平的坏习惯,可有法子治?” 尉窈思索三息,说道:“有办法,不过事先必须和皇宗学的夫子讲好……找一些市井懒汉……然后……再如此……” 元恌越听越乐,眯缝着眼连连点头。 宫学。 今天起,刘腾等宦官不再轮值,长秋寺调来三位女官补充宫学空出的职位。由徐季媞担任主事,她年纪六十有余,内官之职是三品的“书史”。 分配到《尔雅》和杂书典籍库的,则是三品的洪书女和四品的芮才人。 洪氏三十余岁,她的到来,堵死了宫学所有四品女官的晋升路!傻子都知道等洪氏熟悉了宫学,就会接替年迈的徐书史。 徐季媞初来,改了不少规矩,首先,常诵讲师不必月初呈交一月的讲学时间,改为每五天一提。 定下五天讲学的期限里,遇到急事可告假。倘若一个月里告“急事假”仅一天,所教学舍的宫学生全能通过月考,则可抵消掉“急事假”。 以尉窈为例来说,她原本需每月教课二十八天,才能拿到上一秩的俸钱,假如遇到急事,她只教了二十七天,不用懊恼,可凭借学生月考全通过的成绩,仍拿足四百钱。 徐书史还改了典籍库的看管规矩,九位管理书库的女官每月轮换,绝不允许出现同一人连续两月看管杂书库之事! 另外,九名书库女官的笔墨供给,在原先基础上加一倍。 种种举措改变,有人欢喜有人忧。 最欢喜的当属所有宫学生,因为徐书史与劳役区的甄主事达成商量,宫学生不再参与繁重粗活,而且宫学区域要向北拓宽,建造学生宿舍,待建成后,学生的吃住全和普通宫奴分开。 中午,孩子们跟蜂群似的涌向庖厨,这样的活泼和快乐,本就该属于她们。 尉窈欣喜望着自己学生结伴的背影,而后看见徐书史从另个方向往廨舍走,她向对方揖礼,徐书史彬彬回礼。 谢谊、裴慎把饭打回来了,告诉道:“讲师,庖厨的主事也换了,姓张,是三品的御食小监呢,讲师尝尝,这米糕就是张小监的拿手本事,好吃不好吃?” 尉窈咬一口,眼溜圆。“有馅!好吃。” 食盒里只有一米糕,可见仅供应给讲师,她掰出一半对谢谊说:“我在外面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米糕,你分成十七小块,一会儿她们回来,每人都尝尝。” “嘻嘻,谢讲师!” “淘气。哭什么?” 俩孩子一个红眼眶,一个眨巴眼、吸鼻子。裴慎难为情道:“讲师只长我三岁,可总让我想起我阿母。” 自从被掳来奚官署,“阿母”二字别说提起了,连回忆都不敢碰,裴慎不愿在这么快乐的时候扫讲师兴,她下嘴唇剧烈哆嗦,强忍着不哭,谢谊的下嘴唇更是兜出上嘴唇二里地去。 尉窈不盯着这俩孩子了,再盯就笑了。她说道:“不要这样,你俩就算掉一碗泪豆子,我这半边米糕也不会再掰给你们的。” “噗。” “讲师——” 谢谊、裴慎皆破涕为笑。 尉窈吃完午食离开皇宫,惊喜的是,阿母在千秋门外等她。 这时的尉窈又撅嘴、又拧巴,哪里还有在宫学讲书的稳重样子。“阿母是不是知道窈儿想你了?是不是、是不是?” 孩子大了有一点不好,不能随时抱到怀里。赵芷伸出手,改揽住女儿的肩头,每句都回应:“是,是、是。” “阿母吃过饭没有?” “没有。” “真巧,我刚才没吃饱,阿母今天想吃什么?我用我的俸银请哦。” “吃烤饼?” “嗯!” 母女俩边走路边说话。 赵芷先把昨晚广陵王两次遇险的经过一提,然后嘱咐:“最近行凶作乱的事不断,我求了任城王,给你阿父和你各拨护卫,往后我不在家时,你出门都要有护卫随行。” 尉窈懂事地点头:“那咱们管护卫的吃住么?” “不用,护卫干的就是卖命的苦活,出多少力,拿王府多少赏。” “我知道了。阿母放心,我这段时间只来往皇宫和劝学里,不乱跑。” “嗯。”赵芷看着女儿,又心疼又欣慰,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积了好几辈子的福气,才生出这么聪明又伶俐的孩儿。 中午在露天食摊吃饭十分热,根本久坐不住,母女俩拿着饼找树荫地站,周围无人,尉窈悄声询问:“是谁要害广陵王啊?” “我没问。” 尉窈分析道:“照之前阿母说过的广陵王为人,他的仇敌看似是那些幽会妇人的夫家,可是使用蜈蚣这种诡异手段,不该是此类仇家,反而像一种巫蛊术。用这么明显的阴损之术害人,不高明啊。” “哦,我也觉得是。”赵芷“哦”得心虚,因为女儿分析的,和她以为得恰相反。 尉窈:“其实给广陵王下套,趁他私会时逮到,蒙头狠揍就行了,揍死也合理。可对方自作聪明,选择用阴损的毒虫谋害广陵王,反而露了破绽。我觉得……主使这次谋划的人,地位必与广陵王差不多,不然哪来的胆子?害成了有何用?” 她紧接着道:“矛盾的是,同种地位的权贵,怎能不知廷尉署近来一直在查巫蛊歹行?对方用一条蜈蚣就算了,居然用三条!不是明摆着引火烧身么。所以,凶手……是才来洛阳的宗王?而且是有勇不太有谋的?” 尉窈近一步推算:“甚至……是昨天才进城的!”但凡来两天,都能打听到廷尉署在查之事。 赵芷脱口而出:“京兆王!” (本章完) 241.第241章 陆葆真订亲 第241章 陆葆真订亲 母女俩猜出真相之时,桃香阁的二楼,京兆王推开“清浊雅室”的门,室内只有叔父广陵王一人在抚琴。 琴音停。 元羽说道:“你离京三年,长高长壮,叔父几乎不敢认你了。打开案上的木盒,那是我庆贺你将在洛阳久居的礼。” 元愉可听不懂对方的讥讽之意:长高长壮不长心,久居洛阳无官授。 一上午,他没等到叔父横死的消息,心里已有预感,用小指在边缘处挑开木盒,果然是死蜈蚣。 元愉装出厌恶的样子把木盒拨拉到一旁,问:“三年未见,叔父越发吝啬了,送条死虫子给我是何意?” 元羽懒得跟蠢货讲废话:“昨晚你害我之事,承不承认都无妨,我看在你年纪小,许你糊涂这一次,只一次。” 元愉阴沉着脸:“我听不懂。” 元羽继续说自己的:“我上午找到卢渊,他是聪明人,一回京就辞去你府中长史之职,我以举荐他为官做交换,得知你在徐州纳了一妾,姓杨名奥妃。元愉,你违居丧礼制纳妾,可见十分中意杨氏。” 元愉紧咬腮,把“卢渊”添到必死的名录上! 元羽:“你谋害我,总得付出些代价,我就叫人在你赴我约这段时间里,杀掉你喜欢的美妾……” “咣当”一声,元愉不等听完夺门而出! 琴弦重新拨,奏的曲调是昨晚的《木兰战关塞》。 元愉打马急回府,惊慌失措的护卫迎上前:“王,不好了……” “滚!”元愉不想听,他径直往后院奔,未进院已经听到婢女的哭声。“不可能,他不敢的,他怎敢冲我王府杀我的家眷?” “元羽畜牲,他怎敢,他怎敢……啊——” 元愉把杨奥妃已经冰冷的尸体抱进怀,哭嚎着,眼泪滚滚。“奥妃,奥妃,我、我想娶你的,本王想娶你的啊——” 城南,报德寺。 觉定法师上年纪了,每天都午睡半个时辰。他梦见三只异鸟从天空飞过,紧随着它们飞翔的,是黑压压的山形巨云。 当异鸟之身过路他头顶上方,“唳”一声,张开利喙扔下一闪闪星子,发着婴儿的哭啼声沉重坠地。 觉定法师醒来,如有所感道:“坠帝?有帝王命运者夭折陨落?再次出现三只异鸟,是我旧日所思引发了这场梦,还是有奇人来了洛阳,借两次异象给我警示?” 隔天。 尉窈按约定的未时,和陆葆真姊妹在濛汜池见面,她们买了三个大荷叶遮阳,然后互挎手臂,让濛汜池的画师给她们画像。 画师夸赞她们,也是在夸自己的画技:“瞧瞧,女郎们的美貌,跟荷仙子似的。” 尉窈抢着付钱:“今天都别和我争,我现在有俸钱了,且容我大方一回。” 陆葆幻:“可是你每月不是才四百、哎——” 陆葆真撞一下总说傻话的妹妹,她开怀不已,少见的害羞,附到尉窈耳边讲述:“范阳卢氏来我家提亲,他叫卢文符,比我小一岁,我父母答应了。” 尉窈惊“喔”一声:“了不得的门第!”这时千万别扫兴,问人家打没打听卢氏子弟的才学品行,既然定下了,便表明陆葆真和她父母都很满意。 陆葆真笑眯着眼点头:“长得还挺俊呢,我们两家商量好,因我们岁数小,先定下亲事,过两年再成亲。”尉窈想,陆、卢两家延两年亲事的真正原因,恐怕是等待陛下亲政,那时两家都安稳再说。 “阿窈,我把你当朋友,所以订亲这种大事,得告诉你。嘻——” 两人摇晃着手笑,尉窈看对方这么满意,这么高兴,心里暗暗许愿,愿葆真一生一世无烦无灾,都如现在。 濛汜池是消暑乘凉的好地方,她们沿池岸走,由初相识说到共同的友人,然后就提到了尉蓁。 陆葆真:“不知道阿蓁回到平城没有?我听说一事,其实很担心她,近来好些地方闹了洪灾,有人吃不上饭,就拦路抢劫,但愿阿蓁一行不要遇到路匪。” 尉窈宽慰道:“她会平安的,我也知晓闹洪灾一事,我算过了,按蓁同门启程的时间,她已经过那些郡县。再者,她家中武士肯定有行路经验,会边走边打听路况。”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尉窈,我现在才明白尉茂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尉窈脸羞红,小声嗔句:“讨厌,别说。” 陆葆真偏说:“他喜欢你读书多,明事理,最要紧的是,你说话让人听着安心,也舒心。” 陆葆幻:“阿姊你咋不问尉姊姊为啥喜欢尉茂?” “吃莲子。”陆葆真把带皮莲子堵小妹嘴巴里。 等她们姊妹俩和尉窈道别时,陆葆幻吃莲子都吃撑了。“阿姊不要再让我吃了,我又不是傻子,才不会和尉姊姊说你嫌尉茂长得丑呢。” “我没有嫌尉茂长得丑!我当时说那些话,是不让阿母误会我相中了尉茂。” 原来,陆葆真生怕阿母乱点鸳鸯谱,就说尉茂长得不好看,当时她阿母不在意道:“儿郎有没有本事是最要紧的,长相难看怕什么?再说了,细看尉茂其实不丑,顶多算不讨人喜欢。” “要是我和尉茂以后生个女儿,长得像他呢?” “啊?那、那算了。” 姊妹俩回想阿母当时的反应,都忍不住笑。笑完,陆葆真教育小妹:“这件事烂肚子里,不许当成笑话和尉茂、尉窈提!朋友间关系再好,也不能把取笑当玩笑,知道吗?” 再说尉窈,挥手告别葆真二人后,骑上马,沿城外道路回家。跟在她后面的两名女护卫,均姓韩,是任城王府的部曲之妻。这类部曲家世承袭,一代又一代依附主家,既忠心又有兵卒一般的作战本领。 尉窈经历过一世,自然比陆葆真看得真切,她知道长孙无斫喜欢葆真,既然没有缘分,她期盼长孙无斫永远在平州,可千万别来洛阳。 但是她分明又记得,上一世时,还是刁奴飞鸣提到过一次,长孙无斫从平州跑回。 如此遥远,跑回来是做什么呢? 现在的尉窈可不会凡事往感情里琢磨。 “平州,平州……”她竭力思索宗隐多嘴提及过的案子,有没有关于平州的,或者平州人? 杨奥妃和元愉的第三子元宝炬,是西魏的开国皇帝。小说里的情节纯属虚构,勿考究。 我看到不少读者提过小说里人物恋爱的年纪太小,解释一下,北魏时期结婚早,谈情的年龄肯定随之更小。这是历史,不能因为现在人们的难以接受,我就把那个时期的婚姻年龄往后延。比如孝文帝出生时,他的父亲拓跋弘才十四岁(虚岁)。再比如鲜卑贵族子弟穆绍,九岁入仕,十一岁娶琅琊公主(虚岁)。 另外,元愉是皇子,十岁出任徐州刺史,十二岁回的洛阳,回洛阳前他就纳妾了,也不是我编的。 (本章完) 242.第242章 浑渔娘的主意 第242章 浑渔娘的主意 遥远的平州。 鲜衣怒马破浮尘!少年武士们一骑骑相隔,朝着幽州方向去,打马疾行的吆喝声由远及近,再驰远。 “州军捉拿出逃府户,百姓让道!” “州军捉拿出逃府户,百姓让道!” 州仓曹参军之子长孙无斫在此队伍里。 这次出逃的府籍罪民有六十多人,据州官调查,谋划行动的主使姓高名聪,流配至平州没多长时间。 长孙无斫的想法和其余急切立功的武士不一样,他盼着高聪能平安逃到平城就好了,那他就可借机回平城找奚骄、周泰叙旧。逃到洛阳也行,陆葆真在洛阳,哈哈。 武士们刚刚过去的野林,猴子攀枝跳跃,飞鸟受惊盘旋。 一个浑身绑满猴皮毛的中年男子抱着只小猴,注视骑队,自语道:“现在的边兵都这么不中用,哪个逃犯会傻到在路上逃窜?走,咱们回洛阳,啊呀,你怎么死了?” 小猴明明是他杀的,他却露出悲悯神情。 洛阳。 尉窈经过洛水河,感叹水面映照夕阳的美丽。 此处位置的对岸,是西域、东夷附魏商贾的集中地,他们用家乡特产与洛阳人交易货物,赚取的钱一部分循环于贸易,一部分挥霍在大大小小的赌场。 宗隐和伙伴冯行近来一直游混在此,好在他俩都不沉迷,不管进哪家赌场,只玩三把。 今天倒霉的很,三把全输。 出来后,冯行揽住宗隐说:“行了,看在这些天你吃喝拿钱都大方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去年从洛阳回来的途中,三少年友情决裂,冯行独自赶路胆战心惊,心里一直记着仇,没想到宗隐又来找他叙旧,这几天总算让他把心头存的恶气出了。 宗隐苦笑。 冯行咂下嘴:“你看你没出息的劲儿!说吧,找我是不是有事?” “没事,就是心里苦闷。” “你不会还想着平城的尉女郎吧?” “难道你不想胡……” “不想!我家已经给我提亲了。” 宗隐替伙伴高兴:“真的?何时结婚?迎亲那天你必须叫上我。” 冯行见对方真心实意为自己欣喜,于是道:“想不想找个正经差事?跟你说,我亲戚不是在县署干文吏么,县署一直缺年轻狱吏,俸钱虽然少,也苦点累点,但我亲戚说,司州署要扩建,明后年司州狱一定缺人,咱们在县狱干一段时间,有了审案经验,到时拿点钱走动,说不定就能提拔为司州狱吏。” 宗隐为难道:“不瞒你,我阿父现在就是廷尉署的狱吏,这差事不是一般的苦累,他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 冯行:“小吏当差不都这样吗?咱们没家世,家里又无巨财,就别挑三拣四啦。你回家考虑考虑,先说好啊,这次你要是不和我一起,以后想通也晚了,给人塞钱都不一定能进。” “那我回家问问我阿母。” 冯行撇撇嘴,看着离去的宗隐直摇头:多大人了,还是啥事先问阿母。 今天宗甸终于可以休一天,他疲惫归家,妻子浑渔娘和他料想得一样,没有嘘寒问暖,而是摔摔打打,边发火:“还知道回来啊!咋不在外头过完年呢!” 宗甸卷起裤管,露出血红的一块大疮,哭惨道:“疼死我了,家里的疮膏呢,快拿来给我抹抹。”“哎呀!”毕竟是老夫老妻,浑渔娘赶紧找疮膏。“怎么回事?你离家时腿好好的啊!” “牢狱里又脏又暗,我不小心磕破块皮,没在意,谁寻思就化脓了。没事没事,看着吓人,其实不疼。咝——” 浑渔娘:“不是不疼么,叫唤啥?” 抹好了药,浑氏反应过来了,问:“不对啊,你这是当差时受的伤,官署怎么不管?” 宗甸笑:“我要是治好喽,回来你还心疼我么?” 浑渔娘冷哼,摊开手掌:“夫妻间也得明算账,你不是说干狱吏能往家成贯成贯地搬钱么?钱呢?” “别提了,干一行知一行,是有拿钱来疏通的,但是人家不给我们这些小狱吏,钱到了狱吏官手里,顶多分我们几口汤。” 他解下布囊,浑渔娘一打眼,气道:“这才多少?顶多二百钱!” 宗甸躺下背过身装死人,不说话。 浑渔娘抹眼泪,也不说话。 好一会儿,宗甸声累道:“你要是嫌我没本事……” 浑渔娘鼻子吸囔打断夫君的话:“你这差事当的,一离家将近一个月,进来门也不告诉我你干些啥,我能不胡乱寻思么?” 宗甸坐起。“行,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往外说,几个孩子也不行。” 见妻子点头,他说道:“有人用巫蛊术谋害京中权贵,廷尉署正严查此事。” 浑渔娘:“难怪,坊吏隔三差五各家走访,让我们不要信野游的巫师,还解释了好些骗术。” 宗甸:“如今廷尉狱每天都抓来人,审人、放人,忙得我头疼,说出来你都不信,一些不起眼的百姓,家里竟然饲养着施蛊的毒虫。还有,你是不知啊,牢里拷打犯人有多狠!有时我在想,如果我被人冤枉犯了事,会不会胡乱认罪?” 浑渔娘眼珠一转,说道:“有件事……我替隐儿求你,原本吧,我打算过段时间再和你商量,可现在仿佛老天爷送机会给隐儿,错过了实在可惜。你再审犯人的时候,想个办法,让犯人攀咬尉窈……” “闭嘴!”宗甸急切制止接下来的话:“混账浑氏,你这不是想尉窈一家死,你是想让我死!” 浑渔娘:“你听我说完!咱们又不是真栽赃她一家,犯人被打急了说胡话,不是很正常么?或者你扯谎说听犯人供述听错了,反正目的是叫尉窈或者她家人往地牢里走一遭,稍微吓唬吓唬,然后你把她家人救出来,施个恩情给她一家,那时再提亲,她父母好意思不许?” 宗甸气笑:“你当廷尉狱是我开的?还吓唬吓唬?” “哼。”浑渔娘从箱子里拿出两贯钱,推给夫君:“给你办事的钱,不完的全归你。” 宗甸闭眼不动。 浑渔娘又拿出一贯。 宗甸看着钱,慢吞吞道:“这事很危险,闹不好,我自己就进去了。” “别给脸不要脸!不要就算了!” 宗甸叹声气:“作孽啊。” “你以为我愿意干这种事?隐儿到了婚配年纪,给他说了好几家的女郎他都不愿去见,他也是你的儿,你真不心疼?再说了,等尉窈嫁进来,我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还不行吗?” 府户:北魏把判处死刑的罪犯“恕死”,发配到各处边境,这些人被当地的官、将世代奴役,没有人身自由。 (本章完) 243.第243章 酷吏谷楷 第243章 酷吏谷楷 浑渔娘沾沾自喜一宿,次日醒了没看见夫君在屋里,三贯钱与两百文均留在她枕头旁,可见昨天商量好的拿捏尉家之事,根本是夫君敷衍她的。 “姓宗的,我辛辛苦苦赚的钱,全拿来给你买官换吏,现在你长志气、装正经人了,行,我等着看你升官不发财,看你能正经多久!” 夫妻间的恨,有时比恨仇人还要切齿。 命运究竟是饶过宗家,还是坚决不放过? 恼怒中的浑渔娘听长子说起县署缺狱吏的事,立即转为高兴,合掌而击道:“天可怜我儿啊!你吃完饭就去找冯小郎,这事要做成了,隐儿放心,阿母一定打听到尉女郎家住哪,咱们再上门提亲。” 廷尉狱。 宗甸一来,察觉气氛不对,原先狱吏经常聚在值守的廨舍里大声笑谈、吹嘘,今天不一样,人少,而且每人都在装忙碌,没人吭声。 奏谳掾大步而至,出言就训:“怎么还闲坐着,快去三转刑室那听名吏审案。” 三转刑室就是指转过三道弯的刑室,宗甸赶紧起身,走在同僚的最后。 一个老狱吏询问奏谳掾:“官长说的名吏是?” “谷楷。” 老狱吏惊诧道:“从前洛阳县署的狱吏谷楷?” “对。” 老狱吏一边走,一边告诉不知情况的宗甸等人:“谷楷早年拜于洛侯为师。” 就这一句话,众人皆倒抽气。 于洛侯是当年秦州顶顶有名的酷吏,因拷问犯人太过残忍,被一州百姓愤恨,为了平息百姓怨气,先帝将于洛侯斩杀。 老狱吏长话短说:“十一年时,先帝下令仲冬至来年四月,不许严刑审讯囚徒,就是因为民间在传谷楷的种种严酷之举。从那以后,关于谷楷的传言越来越少,最后一次听说他,有几年了,当时传他在洛阳县狱。” 奏谳掾:“他在洛阳县狱的时间不到一年,跟随洛阳令的调动去了平城,昨天下午才回京城,便被崔官长请来为咱们审犯人林音。对了,得告诉你们,陛下命令咱们廷尉署,今天必须审清近段时间闹腾的巫蛊案,说是再给今天一天,实则下午就得把供词送进宫里!” 老狱吏急了:“时间来不及!犯人林音瘦弱,我等用尽手段了,要是继续施刑,恐怕打死了她。” “所以谷狱吏来的正是时候。” 到地方了,刑室的门关着,另有几个狱吏已经站在外头。 奏谳掾:“一会儿就提犯人过来,到时刑房门会敞开缝隙,你们全站在外头听,不管里面怎么审,不得出声干扰。” 他才说完,两名身壮的狱卒架着浑身是伤的林音来了,后方是廷尉少卿崔振,律学博士常景,医官崔彧,酷吏谷楷,博陵崔族子弟崔纂。 谷楷腰后悬挂着一个没缝完的瘪皮鞠囊,一走一浮动。 崔纂留在外面,其余人进刑室,门虚掩。 犯人被绑好后,谷楷按常例询问:“犯人姓林名音,年岁二十七,平城县人,十三年春出家为比丘尼,侍安定郡比丘尼僧芝为师。” “二十年冬,僧芝带你来洛阳,建宅为真宝尼寺。” “去年,真宝尼寺被查,你受僧芝牵连,和其余数徒一起关押在洛阳县狱。” “僧芝伏诛前,你与同门林梨、妙光、及女奴杨奥妃四人被无罪放归。之后,你独自还俗,进入江阳王元继府,以偷藏多年的蛊毒为交易,让江阳王助你报仇。”“林音,我所述供词里,你可有异议?” 为防止林音咬舌自伤,来之前,她的下半截脸被抹了特制麻沸散,此刻说话无力,略有迟钝:“我没有蛊毒,也没和江阳王做什么交易。” 谷楷斜瞥墙边的长柜子:“我把僧芝的尸体掘出来了,全在那里头,你对着她的尸骨说一遍。” “呜——呜、啊——!”林音目眦尽裂,朝着柜子的方向猛然挣扎。 令她崩溃的是,谷楷上前踢开宽缝,再一勾,一颗色黑腐坏的头颅仰出柜缝,有头颅隔着,柜子就这么隔开宽隙。 “啊!啊!啊!你是畜牲,你是畜牲——”林音哭喊着。 谷楷面无表情,说话也不带情绪,如此更显得接下来的话可怖:“你看,你师僧芝死前,没刮过头发,都长出来一些了。” 他从刑具里挑出一把小刀,解下腰后的鞠囊,扒开没缝口的地方,然后蹲到僧芝头颅边,把短发茬刮进鞠囊里。 旁观审讯的崔振、常景腮帮子都要咬烂了,才忍住呕吐。 外面窥到此情景的好几人都跑向旮旯地方狂吐不止。宗甸总算能挨近门缝看到里面了。 这一看…… “哕——” 世间最痛苦之事或许不是求生不能,而是求死不得。 林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哑至泣血:“你是畜牲,你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 谷楷扇动鼻端,嫌臭走回来。“你不为你师报仇,反而还俗躲进江阳王府享福,现在装什么忠诚徒弟?僧芝,你听见了吧,在林音心里,保江阳王比保你的尸骨要紧。僧芝,你看看,这就是你培养多年,悉心栽培的好弟子。僧芝,你剃得了林音的头发,剃不了她思慕江阳王的心思……” “你放屁——”林音破口大骂,强烈的愤怒让她声音清晰不少,“我最重我师僧芝,我最重我师僧芝!我没有思慕狗屁江阳王!” “那事实如何?” 林音恐惧摇头:“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还有许多同门,我要是说了,她们会死的。” 谷楷讽刺道:“你到现在还信江阳王保她们?去年洛阳县令能放了你们,如今就能饶恕你的同门,当然了,她们得是清白的。” 他走回木柜旁,将刀尖悬在头颅上面,似寻找戳在哪里合适的样子。“我不跟你废话,再不说出实情,交出剩下的蛊毒,我就把你师僧芝的骨头分开埋,埋到城中所有妓院。” “往后我在洛阳的日子久得很,我会让你一直活下去,看我一个个缉捕到你的同门,以同样的方式杀掉她们、埋……” “我招!我、我招。”林音再也撑不住了。 一列列供词由常景快速写下,摁上犯人掌印,然后递往宫中。 林音痴傻般看着狱卒把僧芝尸骨塞回木箱,她眼泪已经流干了,看向最面善的崔振:“官长,我知自己必死,可是我怕下到黄泉,见到师父后,仍无法告诉她胡家被灭门的凶手是谁。官长,求你了,求你们了,能不能查一查胡家的冤情?他们也是百姓啊!你们是廷尉署,管的难道不是天下各地的冤情吗?” 崔振动容,问向谷楷:“你在平城听说过武始伯胡国珍吗?” 奏谳掾( yàn yuàn):廷尉署的基层官吏。 244.第244章 司州别驾元志 第244章 司州别驾元志 谷楷没回话,他不是思考如何回答,而是柜子里僧芝的尸体动了一下。 刑室小,所有人都瞥见了,全部身体发僵,屏息!他们既怀疑自己眼了,又生恐没有眼。 “咯咯窣窣……” 尸体的腿是不是又动了? 不对,头颅是不是也在缓缓偏挪? 外头扒门缝的宗甸等狱吏也有瞅见这状况的了,眼睛瞬间要瞪裂! 尸体:“不行了,我蜷得慌,要是审完了……” “啊——” 外头的人鸟兽散,里面的人往外逃命,师徒情深成了笑话,林音眼翻白,一口气没上来,吓死了。 尸体当然是假的。 谷楷昨天才进洛阳城,怎么可能知道僧芝埋在哪?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挖啊,人埋久了会传疫病的!他的同僚管贤常年剖尸验尸,熟知死人特性,于是自愿扮尸,先在脑袋上敷了层面糊,再用染布的颜料从头泼到脚。 虚惊过后,谷楷和管贤以着急回司州署为由匆匆离开廷尉署,崔少卿暂时顾不得武始伯家的灭门案,他赶紧拟文书,附带林音、林梨,以及元羽将军协助所查的杨奥妃身世等等供词笔录,一起送往皇宫。 下午未时,斋宫。 斋帅王仲兴拿着一封请见手书进殿,禀道:“元志来京赴任,现在外面,请求拜谒陛下安。” 元恪拿过请见手书,展开看。 “臣元志昔年随先帝南征,暴民生乱,臣本职当然,护卫先帝而眇一目,又因代行恒州事务途中旧病复发,眼疾伤裆,绝子嗣之福。唯陛下宽厚仁慈,体恤臣与义子茂两地分离,调臣回京畿授司州别驾。臣接任命后,日夜兼程至洛,感激涕零,恳求拜谒回报圣恩,祈愿陛下万载安康。” 眼疾伤裆? 眼疾还能伤裆?当年伤的又不是腚上的眼! 元恪在这四字的位置弹一下,命令御医王显:“你和元志说,朕居丧礼,无紧要政事不见外朝官员,他的忠心朕知,辅佐广阳王总理州署事务,才是对朕最好的回报。” “臣领命。”王显明白,这是让他送元志出宫时为其把脉,察验病情有无虚报。 元恪又询问:“元志的义子是……” 侍卫茹皓回道:“是左将军尉彝的三子尉茂,今年十一。” 元恪命令于登:“你和王显同去。” “臣领命。”于登稀里糊涂追上王显,把刚才殿中的问答讲给对方,问:“陛下为何让我也过来?如此看重元志么?” 道理很浅显,可王显还是装着思考几息才道:“现在司州刺史是广阳王兼任,广阳王岁数大了,好饮酒,几乎不管州务,陛下让元志担任司州别驾,相当于总管州事,可见信任。子承父荣,倘若元别驾只能过继尉彝将军之子茂为嗣,你就把元茂召进直阁,如此,不仅元别驾父子感激陛下,尉彝也不好和元别驾生嫌隙。” 于登恍悟,感慨道:“陛下真是仁厚,能为臣子着想到这一步。”元志站在宫殿外头的大太阳底下,汗水湿透了遮盖伤眼的那块布。 王显、于登上前转述圣意,当王显轻把元志脉搏时,心里一沉。他习惯随身带干净麻纱,说道:“我为别驾更换眼布,现在才七月,还得炎热一段时间,别驾记得,要是在自己府里,就让伤眼透透气。” 送元志出斋宫范围时,京兆王身影出现,元愉无视元志,只和王显、于登说话。 元志无怨容,仍规规矩矩向京兆王行礼,才由羽林兵带离出宫。宫外,不仅幕僚苟起在等候,上午帮着廷尉署审案的小吏谷楷、管贤也在。 登车后,元志迅速扒开后腰,由管贤针灸,解除进宫前对肾气、心脉的压制。这种压制一旦超过两个时辰,就真的伤身了! 苟起手里捏着银针,学管贤的手法捻动,管贤收针后,说道:“我这手医技,是用胡家二百多条人命学来的,你要是空扎就能学会……” 苟起打断对方:“我学不会你的针技,可是早学会了谷楷的针技,信不信我把你嘴巴缝成鞠囊?” 再说京兆王元愉。 昨天美妾被杀,令他失了理智,他目前没能力和广陵王硬拼,但是泄露他府宅私事的卢渊,他岂能饶对方!于是他召集武士大刀阔斧闯进卢宅,打砸泄愤半个时辰才罢手。 可恨的是卢渊和内眷都外出了,不过不要紧,都在洛阳,对方逃得了昨天,逃不过明天! “陛下,我要告广陵王元羽!还有背信弃义的卢渊!” 元恪掷出廷尉署的文书和侍臣孙惠蔚总结而书的杨奥妃来历。“滚到殿外看明白再进来。” 顷刻间,元愉满腔愤慨化为忐忑,他这才开始琢磨纳妾是不遵居丧礼制的错事,广陵王、卢渊很可能拿这点做文章,提前他一步来狡言告状了! 元愉拣起散乱的纸张,回到殿门口一张张看。 “林音、林梨、妙光均为妖尼僧芝的心腹弟子,擅制蛊毒。” “林梨又有弟子,潜于奚官署,鼓惑年幼宫奴、宦奴,长久在后宫宣扬巫诅之术。幸而被中黄门刘腾发觉,未造成恶劣后果。” “林音是僧芝下属之首恶,与江阳王元继勾结,处心积虑谋害太尉、尚书右仆射。” “据林音供述,僧芝早在平城便与元丕合谋,培养谍人,通敌柔然。犯人另供述,妙光受僧芝指使,培养杨奥妃为心腹,带杨奥妃去徐州,伺机接近京兆王,目的使宗室王侯阋于墙!” 看到最后,元愉胆战心惊,若有芒刺在背! 他朝殿内喊道:“陛下,臣弟糊涂。” “臣弟年幼无知,被妖妇迷了心智,幸亏陛下把我召回洛阳,往后可以时时严厉教导我。臣弟真的知错了,感激王叔杀了妖妇,明日我一定备厚礼去王叔府上拜谒。” “臣弟不想求官了,愿意守静沉稳,重回皇宗学读书。” 元恪示意茹皓把对方带进来,训斥道:“皇宗学你就不要去了,免得带坏宗族子弟。明日你除了拜谒广陵王,还要向卢渊认错。” 元愉怯生生讨商量:“卢渊才辞去我府中长史之职,就背叛我,我要是向他认错,往后我在京中咋做人啊。” 蠢货啊蠢货!元恪冷声问:“你说卢渊背叛你,可有亲眼所见的证据?” “广陵王叔说的。啊?元羽老……王、王叔骗我?” (本章完) 245.第245章 木兰虎贲营 第245章 木兰虎贲营 元恪思念父皇临终前的嘱咐,才能忍着烦弃耐心教导:“昔年父皇推范阳卢敏、清河崔宗伯、荥阳郑羲、太原王琼为汉世家清望之门。卢敏早逝,卢渊是卢敏的长兄,是如今范阳卢氏北土的家主!他回京的消息,远比你回京要轰动京畿!” “前日卢渊当街辞去你京兆王府长史之职,你人没归府,请求拜谒卢渊的勋贵、大族,已经围满他府宅。可你呢?有谁着急拜谒你么?” 元愉既臊又无言以对。 元恪继续细说:“卢渊在徐州处事公正,上替你约束属吏,审赋敛役,下替你安抚百姓,都督农商。卢渊有功劳,亦有苦劳!然而你翻脸无情,带人打砸他家宅,你以为你打的仅是范阳卢氏的脸面?” “你打的——是所有汉世家大族的脸!就你这种心性,往后谁敢接替你府中长史?有能者、仁义者都不愿辅佐你,你便只能做一辈子的闲王!” 元愉一脸悒愤地离宫,他终于明白广陵王的厉害。原来元羽杀他美妾仅是激他生怒之招,对方真正的报复,是离间他和卢渊,并令其余汉世家对他鄙夷。 就像刚才陛下说的,往后他府里将无贤者可用,无贤者真心辅佐。 所以他闲在洛阳的时间,兴许会非常漫长。 元愉和旁人不同,他沮丧到要疯时,仍不责怪自己,只会更怪别人。奇特的是,他最恨的并非广陵王,而是皇帝。 “你现在高坐万人之上,道理当然一堆堆的,哼,把卢渊夸上天,那怎么不让这个快入土的老狗辅佐你?卢渊要是真有能耐,当年的名气怎么比不过卢敏?” “元恪,你真比我强么?你要是岁数比我小,现在万人之上的就是我!父皇活着的时候,天天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就是我!” “今天站着听训的就是你!” “你都知道元羽老狗算计我了,为什么不训他?不罢他的官位、夺他的爵?还不是害怕老狗、还得倚仗老狗?哼,万人之上的皇帝,被你当成任人捏吧的软柿子,我呸!” 不管怎么说,刺客案的审清与司州别驾的上任,让洛阳城很快就恢复了往日安宁。 时间一晃进入仲秋八月。 瑶光寺建成,尼房多达五百余间,孝文先帝的后宫凡三夫人以下,全部归家,不愿归家以及虔诚事佛的部分宫女,均在此时机入住瑶光寺。 几天里,越来越多的百姓闻听此消息,簇拥到乾明宫门北的御道观看佛像行运。 孔文中师徒一行,就这么悄无声息进入洛阳,一天都没有休息,直接在城南劝学里外新建的“文雅”精舍开始讲学。 精舍按照学术的不同又细分三舍。 孔文中讲《尔雅》,尉骃讲《仪礼》,崔致、孔毨、尉窈讲《诗经》。尉窈因为得进宫讲学,所以她的授课最少,时间全安排在下午。 尉窈每天的刻苦自学,终于收到回报,当她拿到恩师的教学笔记,几天里就把落下的《雅》、《颂》融会贯通。自此,她的《诗经》学业完成,历时将近两年。学无止境,接下来,她将认真重学《尔雅》。 八月初十。 尉窈今、明两天休沐,她依然早起,先去文雅精舍和郭蕴、元静容、柳贞珠、元狼蟋会合,然后结伴去城北。 今天城北有武比,参与选拔者全是鲜卑族的女郎,凡通过武比的,全进入新建的虎贲木兰营。 京师召女虎贲的新诏令之所以执行迅速,除了《木兰诗》被朝野推崇,还与之前在刺客案里立功的赵芷有关。 “谁说女子不如男!”“军书十二卷,卷卷都有我等女郎名!” 尉窈五人一路上听到最多的话,便是这两句。她们越听越激动,情不自禁也高喊:“谁说女子不如男!” 拓跋氏入主中原时期,鲜卑女子上战场者不在少数,史书掩盖的荣光终于在今时今日被朝堂认可。虽然虎贲军比不得羽林军,但是这场武比让女郎们从此可以进入京师防戍,从低级别武官做起,以“外朝官”的起家路进仕。 试问,哪名女郎能不振奋?能不共感荣幸? 大夏城门御道西的阅武场。 尽管尉窈五人已经预感人会很多,可看到千乘万骑之场景时,还是大大震撼! “哦——天哪!”元狼蟋兴奋不已,朝伙伴们说:“咱们幸亏听尉窈的话,租马过来的,不然根本走不动。” 尉窈四人朝她喊:“你说什么?” 到处都太吵了。 挤不动啊挤不动。 五个小女郎怕走散,她们手臂相挎,费九牛二虎之力朝阅武场方向硬挤。郭蕴逮着时机附耳尉窈:“不是女郎比武么?咋来这么多儿郎?” 尉窈被伙伴吐气吹得耳朵发痒,“嘻嘻”笑着,忽然“哎哟”一声,讨厌!谁胳膊肘这么硬,撞她后脑勺了。 根本找不着是谁撞的,她们一转头、一回头,周围的人就全变了,继续挤呀! 元静容:“不知道元珩、亥也仁他们来不来?” 尉窈:“说不定真能遇上他们呢。” 亥也仁和丘睿之全是孤儿,他二人随游学队伍到京后,与元珩一起去司州署当差了。 阅武场太宽阔,今天比试的人非常多,就分划成若干小场地。 元茂、奚骄、奚毅、尔朱荣四人提前在奇器比试场占据位置,他们一直四处望着,属尔朱荣眼尖,跳起来向尉窈五人招手:“这——这边!师姊——这边!” 所谓“奇器”,就是比武者使用的非弓、环首刀等常见兵器,观看者当然最愿看这种。 此处百姓多至比肩叠踵,尉窈她们又矮,只能元狼蟋、元静容在前互挎手臂同时尖叫着,令周围人或同情、或哭笑不得给她们让开一条缝隙,尉窈三个则紧紧跟在后头。 天啊,终于挤过来了。 尔朱荣上前,展开可爱笑容:“窈师姊,我等你……” 起开! 奚骄提着尔朱荣的脖领,把他提到弟弟奚毅一旁,可惜元茂更不要脸,装着被挤到,一个踉跄站到了尉窈身侧。“尉窈同门,许久不见。” “元茂同门,许久不见。” (本章完) 246.第246章 女勇武比 第246章 女勇武比 是的,尉茂已过继,改为“元”姓,且以十一岁的年少之龄拜“侍御中散”之职,与太和三年时弘农杨氏出身的杨津起家年龄、官品相同。 什么是“中散”官?就是出入禁中的职官,相当于汉代的“郎官”。散官中的“侍御中散”若以“起家官”而授,则只授功臣子或名臣子,属“第五品上”阶,近身侍奉皇帝。 奚骄冷眼打量,察觉尉窈和元茂之间有情愫,一种从没体会过的不舒服和嫉妒,全被他狠命掐在掌心里。 不过紧接着他幸灾乐祸,只见元静容毫不客气瞪着元茂,还把手里的鞭子一扽一扽做出威胁:“你想干嘛?当官了不起吗?起开,离尉窈远点儿!” 小心眼的元茂眯起眼睛:“我记得你叫元静容?”在平城的时候,就是这个泼女郎不让他靠近尉窈!怎么她也来洛阳了! 尉窈伸手臂挡在好友前,郑重表明:“元中散,她是我朋友,她们都是我朋友!” 元茂被这句见外的称呼气走,站到离她最远的边边上,心想:行,她们都是你朋友,就我不是! 只气自己这事儿,元茂不干。他跟旁边的奚毅说:“毅弟,以我为教训,以后要是有看不顺眼的人,入仕前先削她!不然人家就拿着你当官来叫嚣、挑衅你。” 尔朱荣“哈哈”笑:“你直接说好男不和女斗不就行了。” 周围听见此话的女郎全瞪着这熊孩子,尔朱荣没挨揍胜似挨揍,身体慢慢下蹲,在地上画圈。 很快,人群中噪声大起。 元狼蟋兴奋喊叫:“是不是要开始了?” 一名羽林武官站到场地中间,先做个手势制止喧哗,然后宣布:“即将比武,先告知考核规矩。总共比试两轮,今天是首轮,取各场地一对一的赢者,赢者直接成为木兰营虎贲。记着,今天的比试该认输时不要硬拼,因为输了还有机会,可参加次轮赛的血战,血战也是一对一,不区分兵器。” “好了,第一组比试者上场。对战前自报姓名、出身!” 人群里哄笑起。 因为先走到比武圈子里的妇人得有四十余岁了,手中执的武器竟然是一对擀面杖。“我姓薛名面娘,年岁四十五,来自左将军尉彝府,为勋臣尉族部曲!” “啊?”尉窈想起薛面娘是谁了,她紧抓身侧的郭蕴和静容,告诉道:“我初来洛阳住在尉将军府后面的松林别院,薛面娘是庖厨的主事,天啊,原来她有武艺,还强到可以选拔虎贲!” “薛面娘威武!”尉窈第一个举拳高呼,为对方鼓劲儿。 元静容、郭蕴几人紧随其后也高呼:“薛面娘威武!” “薛面娘威武、薛面娘武威、薛面娘威武……” 越来越多的喝声把哄笑声压下去。 对手上场了。 此妇面容三十余岁,头发有早白的了,她的武器是真正的罕见,双手各套一铁片,铁片似盾牌形状,但是前端全部开刃,十分锋利。 “我姓刘名小粟,三十二岁,来自太尉府,为咸阳王府部曲。” 有人惊叫:“她是咸阳王府护卫长刘小苟的妹子!” 尉窈现在熟知各重臣府第的知名护卫,她告诉伙伴们:“刘小粟是刘小苟的义妹,是姓刘,名是后改的。” 柳贞珠:“我知道了,汉朝太傅贾谊曾写过一篇文章,有句是……苟粟多而财有余。” 羽林武官对照二人申报比试时的记录,全都对上后,喊道:“开始!一方认输即停,不得下死手。” 没等他说完,薛、刘二人已经打在一起。 薛面娘擅攻上躯,左手的擀面杖主防,右手的主攻。 可惜了,她遇上正好克制她路数的刘小粟。 刘小粟大半招数都贴近地面,灵活如低空飞翔的燕子,两片铁甲被她舞得幻影丛生,几次都差点割到薛面娘的腿。“啊、小心!” “精彩!” “当心!” 薛面娘很快陷入被动,狼狈地挨了一刀后,血透出裤管。不行,再撑下去她会被废掉腿的,那样就不能参加次轮的血战了。 “我认输。” 这组比试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一刻时间,尉窈几人提心吊胆,此刻元狼蟋比薛面娘还不甘:“可惜啊,薛面娘但凡换个对手都能赢!” 元静容:“话不能这样说,上战场后能让你挑对手么?” “怎么不能挑?她克制我,自有克制她的,换同袍对付她不就行了?” “你可真有意思,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别人傻站那不动,等你换人啊。” “你才有意思,可学个新词‘瞬息万变’了。” 郭蕴:“别吵啦!快看,下组上场了。” 元静容高兴道:“看,她的武器是鞭子,和我一样。” 先站到比武圈的妇人抱拳,洪亮声道:“我姓乙名二娘,今年三十四岁,章武长公主府部曲。先说好,我的武器里拧有铁刺,伤到脸了可别哭!” 她的对手所执武器是双匕首,踏近一步,驳回挑衅:“我姓田,名命,三十五,车骑大将军府部曲。我也提前说好,填在我手里的命,填了全白填!” 有意思的是,二人互袭几招,用的全是硬碰硬的拳招! 尉窈给郭蕴几人说:“章武长公主先前的夫君,便是之前在平城作乱的穆泰。车骑大将军是广陵王……” 这时对面人群里有人吵架:“该死的,有登徒子摸我!” 光天化日还敢趁火打“劫”的,除了广陵王元羽还能有谁。 他辩解:“你别乱说啊,我摸的是她。” 不解释还好,解释完后挨了劈头盖脸的几十耳光才逃出人群,连他的心腹护卫都差点没认出他来。 第二组比完,元静容气坏了。 使鞭子的乙二娘输了,正因为乙二娘绝招频出,才令元静容感觉自己继续练鞭下去,没有太大的前途,她最多练成乙二娘一般的武艺,但是鞭技怎么那么容易被人寻到破绽从而反制? “呜——尉窈,我怎么办?我现在改练别的,前几年的时间不全白费了吗?” 奚骄:“权衡损益,该放弃就得放弃。早就想提醒你了,你见哪个上战场的用鞭子为武器?不过也不需沮丧,奇器场所有女勇,选进虎贲营后全得改兵器。” “真的吗?” 一起倒霉比自己倒霉要舒坦。 奚骄认真回她:“真的。我打听过了,木兰营全部用环首刀训练。” 尉窈假装看奚骄,实则视线穿过几个人,看向元茂站的位置。 哎?人呢? 杨津:杨津的母亲是文明太后的外姑,十一岁起家为侍御中散。 (本章完) 247.第247章 奚骄的心思 第247章 奚骄的心思 多么有意思的轮回啊,前世她目光总追着的少年,今世她想通了,不再恋着了,可是少年的目光开始偷恋她。 奚骄明知道这种恋是错的,仍忍不住逮时机凝视,找事情和她攀话。“你找元茂?” “是。奚同门知道他去哪了么?” “他找食摊去了,免得到中午时现找找不到。” 元茂有先见之明,不到午时,各处食摊已然人满为患,尤其离各个比武场近的地方。元茂动用侍御中散的身份,才守住占下的筵席。 元狼蟋叫着“饿了、饿了”,和元静容抢一个胡凳,俩女郎仅一上午的时间,斗嘴数次、和好数次,现在又谁都不理谁。 地方小,天气热,处处是羊肉膻味、炙鱼味和汗臭味,不过鲜卑人习惯了,笑声、高嗓门的说话声此起彼伏,吸引着过路城北的商旅纷纷驻足,一打听,得知虎贲军要选拔女子,大部分人居然不相信。 不过也有人询问:“现在报名来得及吗?我们商队的女娘有武艺好的。” 洛阳本地人回道:“不行。凡报名的女勇,至少得有勋臣家族的担保,且担保者必须有爵位、有官身。” “啊?这也太苛刻了吧!” “这不叫苛刻,叫严格。你们想,虎贲军的任务是保护京师重地,光猛勇可不行,经历、出身都得清白。” “说的是,还是京师好啊。” 几名儒生过来,向尉窈揖礼:“尉讲师,我们在义井里、文雅精舍听过你讲《诗经》学,想问尉讲师可有兴致参加鸿池诗社?” 尉窈起身回礼,婉言拒绝:“我公事繁忙,有心可惜腾不出时间。不过我相信鸿池诗社会很快兴盛于洛阳,也愿诸位早日达成文咏之志。” 尔朱荣嘴里塞满羊肉,撑得鼻孔都变形,就这样还开口称赞:“师姊说话就是好听,换成我,就回他们一个字……滚!” “哈哈。”奚毅被逗笑。 尔朱荣咽下食物,给不明情况的同门们解释:“鸿池诗社根本不是诚心请窈师姊,他们诗社里有一李女郎,不知是自诩还是被虚捧,反正诗社那伙人常往外宣扬,吹嘘李女郎的诗学强过窈师姊。窈师姊才不上当呢,要是真去诗社,就钻了圈套了!” 元狼蟋:“这么阴险?可刚才那些人看着挺老实、挺诚心的。” 柳贞珠:“人不可貌相。当初诗社的胡乌屋不就如此?我想起来了,她一家不是早来洛阳了么?尉窈,你可得打听着些,那种小人得加倍提防。” 尉窈扯谎不打草稿:“我一直有打听,也让茂同门帮着打听,不过没听到胡家的消息。是吧,茂同门?” 元茂不仅早上的郁闷消散,心里还乐开,什么叫恋人?就是彼此信任,一起撒谎的搭伴! 他立即应和:“是。歹毒胡女郎,算她运气,要是让我知道她家迁到何处,我非报回蹴鞠园那场仇不可!” 柳贞珠没说错,人真是不可貌相。 那几个儒生走远后,露出讽刺嘴脸:“我就说她会找理由推辞吧,果然如此!在宫学教一群奚官女奴,都能厚脸皮给自己添金,还‘公事繁忙’,哼哼。”“她一定听说了‘城南尉窈、城东李隐’的传闻,害怕去鸿池诗社遇上师妹,怕被当众问诗出丑!” “不不不,往后得改说‘城东李隐、城南尉窈’。论出身,李师妹是世族女,论诗学,李师妹是咱们夫子所教,尉窈的夫子不配给咱们夫子提鞋!” “唉,我为师妹叹不公啊,朝廷何时能召师妹进宫讲学?” “快了!当民间的呼声多了,绝对能传进宫里。” “真的吗?夫子告诉你的?” “这话还用夫子明讲么?我推测的,错不了。” 说回尉窈这边。 郭蕴问:“我一直好奇,在皇宫里面当值的人多么?尉窈,你和元中散能常碰面?还是根本见不到?” 尉窈先说:“见不到。我在奚官署当值,每次进宫、离宫,只能沿永巷走,过千秋宫门,不能去别的地方,也不能走别的宫门。” 静静聆听的奚骄心许祝福:祝你们往后都见不到。 元茂:“呵,郭女郎叫我元茂吧,你们是尉窈的同门,就是我同门。” 他随后解释:“前殿当值的羽林兵非常多,同样,我在斋宫当差,便只能在斋宫范围行走,即使去前殿别的宫殿,也得有官长的派遣。” 元静容和奚骄挨着坐,两人打小就相识,问话不需顾忌。她小声问:“元茂是不是比你小,你们是朋友,他进宫当差了,你呢?有筹划没?” “人和人的路不同,我还要读两年书。”奚骄也是到了洛阳,听父亲讲述许多官场上的利害关系,以及阅看无数公文后才知晓以前的认知十分肤浅。 想入仕,必须早来洛阳! 在洛阳的权贵子弟,除了有大功劳的,均得报到吏部,排队等待好的起家官职。远在旧都平城和边镇的子弟,连吏部尚书换成谁的公文消息都滞后得知,怎么可能被吏部排上名录? 往后南征频繁,北境无战事,边镇子弟失去立军功的机会,那么入仕难的艰难形势,不会好转,只会更加恶劣! 奚骄劝元静容:“你再考虑一下吧,留在洛阳。今年有木兰营,明年、后年兴许会扩营增营,你和元狼蟋都喜练武,可以闯一闯武官的路子。” 元静容叹声气,她也想啊,可是家里已经给她安排了婚事,夫家是武川镇的,她连平城都不能待了,何况是洛阳。“我会劝元狼蟋的。” 奚骄“嗯”一声,骤然愤怒!因为他视线刚转到尉窈那,就看到不想看的。 元茂分割炙羊肉,分给尉窈时,二人迅速眉来眼去。 狗元茂想干嘛?他不知道快到婚配年纪了么?不知道越是年少得志,元别驾越会给他这好容易过继来的嗣子许一门相配的世族女么? 一顿饭,有人吃得舒意,有人吃进一肚子酸气。 尉窈连续休沐,为的是陪郭蕴她们夜宿城北,继续看次日的比武。下午她们换了两处地方观看,一个是角抵场,一个是骑射场。 欢声笑语里,到了傍晚。 248.第248章 元志的脉象 第248章 元志的脉象 也到了小伙伴们的分别时。 奚毅还想和尔朱荣一起玩,就同去城南洛水居住区。 暂说奚骄与元茂,他们从城中穿行,同行一段路。 奚骄:“我收到元子直的信了,他在定州悠闲自在,没有落下学业。” 元茂笑着回忆:“我每每想到皇甫静死在咱们三人眼前的情景,仿佛相隔好几年似的。”皇甫静蹊跷而死的秘密,只有自家人知,这种感觉真酣畅啊! 奚骄坦诚道:“人成长快,回看往事便觉远。我不如你,我回想去年的事,仍觉得事事近在眼前。” 他紧接着感慨:“胡国珍一家……罪有应得。僧芝更是如此!不然胡乌屋有那么一个处心积虑谋划的姑姑,将来指不定要做多少恶事、害多少人。” 俩少年心照不宣,胡家已满门覆灭,不可能来洛阳了! 奚骄转话题问:“你还要在司州署住多久?” 元茂:“我父亲的宅子本来就该修缮了,离开洛阳这几年更漏风漏雨,还得再修补一段时间。” “元别驾要是出城巡查,你可以去我家住。” 奚宅和尉彝宅都在宜年里。 元茂感动对方的好意,爽快道:“好。” 二人在阊阖城门位置道别,元茂目送奚骄走远后,他往回折返,在瑶光寺外面买几样素食,然后加紧赶路。 司州署的廨舍区划分东西两片,东片是刺史属吏所在,西片是别驾属吏所在。 元志从平城带过来的属吏,如今都挤着住在州署里。当然了,挤着谁都不能挤着元志,他独居一小院,元茂提着食盒匆匆步入,如他所料,左将军尉彝又来了。 元茂向二人揖礼:“父亲,尉将军。” 尉彝的嘴张了张,自己的儿称“父”,称的却是别人,他心里真不是滋味啊! 元志问:“今天玩得高兴吧?” 元茂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回:“高兴。我恰好看见尉将军府上的薛部曲参加了比试,使的武器有趣,是一双擀面杖。” 尉彝看着几样素食里,有自己最爱吃的煎豆腐和菜卷,总算舒坦几分,问:“你说的是薛面娘,比赢了还是输了?” “输了,不过输在武器相克,明天再战一定能赢。” 元志给元茂使个眼色,偏偏气人地说出来:“没外人在,你挨着尉将军坐。” 尉彝故作嫌弃,把元茂的胡凳推远:“不用!” 元茂厚脸皮先坐下,带着凳子一起挪近生身之亲。 尉彝:“行了,再近就坐我腿上了。” 元志“哈哈”笑,三人之间的别扭气氛终于稍稍缓和。 元茂才把素食分给两位长辈,医官兼验尸小吏的管贤端着药碗进来。 元志烦躁道:“早不煎药,晚不煎药,偏赶着我吃饭的时候!” 他喝药,尉彝看着,又想起那天御医王显找他时的一番话。 王显:“陛下没有逼你成全元别驾的意思,是我自己找你,为你和元别驾说和说和。” 当时尉彝厌恶指责:“你要是不想我与你结仇,一句屁话都别讲!什么屁说和,我不想听!对了,你想做好人,咋不把自己儿子过继给元鳏夫?!” 王显:“你这话说的,谁有你能耐啊,仨儿!我就一个,若过继出去,等我老了谁给我送终?”“哼!” 王显:“医者仁心,我只说清楚元别驾的病情,别的不提,行吧?元志去平城时,他眼疾根本没全愈,引发心脉染病,继而伤了肾,就算再娶妻也生不了了。等等,我还没说完,昨天陛下令我给他诊脉,唉,他命数最长也就五、六年吧。” 尉彝惊讶,他知道王显不可能拿这种事情诓他,可是元志那厮怎么看,都不像只能活五、六年的样子啊。“要是好好诊治呢?” 王显叹息:“我说的五、六年,就是得好好诊治,要是不计较、过于劳累,恐怕……”他竖起三指。 只能活三年! “尉将军啊,我不劝你可怜元别驾,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可怜不过来。但是你儿茂郎的前程,你不能不怜吧?元别驾当初因着救先帝,眼部才挨了一箭,陛下感念此恩,才特许茂郎君过继改姓后,授五品上阶的‘侍御中散’一职。” 王显:“我再透露你一消息,这是最后一次授‘侍御中散’职,往后此官职废置。你想想,茂郎君才十一,又是我朝最后一位以‘侍御中散’起家的少年俊才,史书能不记一笔?尉彝,你可以不管元别驾的死活,可茂郎君不管姓尉姓元,生身父都是你!你莫阻你儿的前程啊!” “尉彝,此事轻重你心里有数,尽快考虑。” 元志:“尉彝,尉彝?走什么神哪?” 他喝完了药,大声把尉彝喊回神。“快吃,咱茂儿聪明,猜到你今天来,特意买了好几样你爱吃的,别凉了。咝——” 元茂听见这声倒抽气,赶紧给元志揉腰,问:“又疼了?” 元志:“不疼,不疼。可能要变天了,隐隐有点酸,无妨。” 元茂仍揉着。 这饭没法吃了!尉彝坐也不是,立即走也不好,他从布囊里取出一卷册,递过去。“今天太尉几位官长阅看完《木兰诗》原稿,还我了,借你看看。” 元志一把夺过来。 尉彝暗暗嘀咕:估计元鳏夫活三年没问题,手劲挺大。 元志推行新学令,数年不遗余力,然而大魏寻常儒生多如牛毛,有才藻的文章诗作少如麟角,因此常被萧齐嗤笑,讽魏的礼制推崇举措,全如“兔丝、燕麦、南箕、北斗”,有名而无实。 《木兰诗》的出现,正是时候。 不过…… 元志蹙眉,觉得原稿里的字很熟悉啊。怎么跟岛夷儒生的笔迹一样呢? 尉彝察觉,问:“怎么了?” 元志头不抬,吩咐儿郎:“阿茂,你去书房取一卷岛夷儒生的志传来。” “是。”元茂快去快回。 尉彝接过来,打眼两列后,脸红耳赤,先瞪着元茂问:“这种骚……啊……你看过?” 元茂往父亲背后躲。 算了,往后又不是自己的儿了,尉彝烦躁摆手:“你出去吃,我和你父亲有话说。” 元茂为表示自己不偷听,干脆去院外头浇石榴树。这季节石榴留不住了,一排盆栽上总共残留两朵。 嘿,一朵是窈窈。 嘿,一朵是他。 兔丝、燕麦、南箕、北斗:兔丝即菟丝子,有“丝”却不能纺织成布;古代的“燕麦”不被作为粮食,有“麦”字却不能食;南箕、北斗,在这句话里则是指有“箕”字、“斗”字,却不能用来盛装东西。合起来就是寓意“有名无实”。 249.第249章 儒佛之争? 第249章 儒佛之争? 没多会儿,长辈们说完话出来了。 元志下来台阶后,轻捶一下腰,元茂见状过去搀扶,元志冲儿郎摆下手,示意不用。 父慈子孝之情,令尉彝后悔无比!迁都之始,他真不该受当时废太子一派反对南迁的主张影响,也不该听信洛阳防务不稳的流言,让他和阿萝下了此生最错的决定,暂把茂儿舍下,舍在旧都的族里。 其实世事无论太不太平,一家人都该在一起面对的。 尉彝骄傲惯了,再后悔、再酸楚也不会表现出来,他冷言叮咛:“好好学做事,尤其在宫里,不得任性!” 尉彝一离开,苟主簿带着元志的从侄元瑀过来。 四人坐于廨舍,元志先问:“事情跟尉窈说了么?” 城南劝学里。 尉窈一家三口围书案而坐,两盏烛灯全挨近赵芷,她白天选好了布料,一边给女儿缝寒鞋,一边听父女俩说话。 尉窈先把白天元茂让她转述的话重述一遍:“他和我说了两件事。一是大长秋卿白整,已赴县南边的伊阙山选石窟开凿地址。元别驾得到的消息是,此石窟将仿照旧都灵岩石窟的规模建造。” “第二件事,元别驾将要奏请四门小学的营造,广召小学博士,还要广召参与撰著启蒙经义的普通学官。” 尉骃点头,示意女儿先分析。 尉窈已经思考一天了,她神情严肃,没有丝毫迟疑道:“这两件事乍听相互无关,其实是相联的。一旦开始修建石窟,别说四门小学了,太学、国子学的营缮均会延迟,给石窟的营造让道!” “先帝发布的新学令,将会有名无实!太学石经的修复,更会遥遥无期!” “我想,元别驾奏请修建四门小学,几位辅政重臣应会允许,陛下调元官长为司州别驾,那元别驾的第一份奏请,按道理,陛下最该准许,为元别驾立威。但是此奏请和石窟修建冲撞在一起,就难说了。” “此事往小了说,是争建官学,往大了说,是儒与佛之争!究竟谁给谁让道,迫在眉睫!元别驾需要任城王的鼎力帮助,所以今日要通过我,转述给阿母,再转述给任城王。” 身为儒生,尉窈当然期盼阿母答应,可是身为子女,她又不希望阿母参与此事。因此她再慎重言道:“任城王在先帝时期就主持新学令的推行,现在又身居尚书右仆射之职,此奏请由任城王促成,比其他辅臣的促成更有分量。也正因如此,如果四门小学确定营造,延迟了石窟的修建,恐怕陛下会对任城王、元别驾不满。” “而阿母为着元别驾欠任城王人情,将来陛下亲政后如果贬任城王远离洛阳,阿母仍担任澄王的护卫长,便得也离开洛阳,如果辞去护卫长之职,就会背上不仁不义的恶名。” “女儿就想到这么多。” 尉骃开口,先夸赞道:“能想到儒与佛之争,很好。”然后他念述白整和其官职,徐徐数言,抽丝剥茧! “修建灵岩石窟,监造者是沙门都统昙曜。而今陛下派宦官首领白整去伊阙山,可见此内官便是将来修建洛阳石窟的监造者。监造者身份的变化,表明陛下最信的,是宦侍。这些宦侍里有信佛者,有儒学名士,也有之前只信金银财宝的赵修。” “啊……”尉窈顿感眼前出现一条新思路,她没有插嘴,静心聆听。 司州署。 苟主簿:“监造洛阳石窟一职,向来属于沙门统,陛下却派宦官过去,说明在陛下心里,最信任的是宦侍。” 他看向元茂,教导:“至于召孙惠蔚进斋宫,不讲儒经讲佛经,也先得是陛下信任孙惠蔚,愿意听孙惠蔚讲话,而后讨论佛经。这个顺序不能错,错了,接下来咱们的推测就会全错!” “四门小学的营建,必须排在伊阙山石窟开凿前面!你父亲让你跟尉窈提这件事,确实是要通过赵护卫转述给任城王,但不是让任城王帮着你父亲说服其余辅臣同意这份奏请,那样的话,你父亲还没开始做事,先欠任城王一份大人情了,再者,任城王凭什么要搭上自己的仕途帮这种忙?” 元志说道:“我只想让任城王告诉我,陛下最信任哪位宦侍,只要这份信任胜过白整,我就建议由此宦官监造四门小学的营建!” 苟主簿对着元茂、元瑀笑,总结一语:“你二人以为是儒、佛在争,其实是陛下与辅臣在争,转化为宦侍与外朝官争。” 元茂:“我明白了,任城王对父亲的奏请正常对待就行,能不能修建四门小学,不在哪位辅臣帮助父亲,得看有没有宦官在陛下跟前的得宠,远胜大长秋卿白整!” 元志:“对。可惜你进宫时间太短,不清楚此事。” “往后我会清楚的。但是……”元茂担心而问:“尉夫子万一猜错,万一和我猜得一样怎么办?” 苟主簿:“他如果猜对,证明你父亲没看错他,往后便可费心周旋,给他前程。如果猜不出你父亲的用意,那尉窈一家想兴旺,短期内就只能依靠你师母。” 他在心里默默加一句:你不争气的父亲会心疼的! “再说广召普通学官之事。” 劝学里。 尉骃也说道:“窈儿不需把心思放在如何奏请上,元别驾要提醒你的,是奏请里的内容……广召普通学官。” “元别驾用心良苦,要为着你,开辟一条女子为外朝文官的新路!此路现下遇的时机正好,一是木兰营成立在前,女子既然能为武官,也能为文官。” “其次,倘若咱们刚才猜对了,元别驾提起四门小学营建的奏请,提议某位宦官为监造,那元别驾能得到什么?好处全给那位宦官了,因此元官长在奏请里加上你,那位宦官肯定不会反对。” 尉窈激动道:“我知道了。我要做的是从现在起,更努力学,把训诂基础学扎实,让同龄人里没有能和我比肩者,那么元别驾提议我参与启蒙经义撰写,便是顺理成章之举!” 250.第250章 秋草送友人 第250章 秋草送友人 和父母说完话,尉窈回到自己屋,从一大堆旧竹简里选择一卷出来,这些笔记是恩师年幼学习《尔雅》记录的,内容相比现在恩师对《尔雅》的解义,既不详细又缺乏典籍的印证。 恩师把旧笔记全带到洛阳来,是因为往后要久居于京师,可是旧笔记太多太杂了,目前文雅精舍根本没有平城崔学馆那样的好条件存放,无论简策还是书册,很容易发霉或虫蛀,等到被损坏再挽救就来不及了。 于是尉窈征求恩师同意,先把所有《尔雅》简策找出来,搬到她家由她拆开,把已发霉、有虫咬痕迹、字迹不清的全除去,用新竹简抄写,然后补全注疏,重新编策。 等她做完这些,文雅精舍存放书稿的库房应该盖好几间了,便可把《尔雅》笔记存放进去,她再整理别的学术。 整理旧笔记的过程,便是重学《尔雅》和练习书法的过程。 此卷内容是《释言》篇的一部分。 第一章节的“殷、齐,中也”,以“殷”为例,以前她学的,是只背诵“殷”的本义为“盛乐”,以及引申义是什么、引申义分别在典籍里哪些章句。 重学《尔雅》,得先从《说文》里印证“盛乐”本义的由来,《说文》记载……《易》曰,殷荐之上帝。 尉窈补足恩师的笔记,不能只补“殷荐之上帝”,还得补此句的通俗解释。剩下的引申义,书证不能只举一例,补得越多越好。 烛光冷熄,夜昼交替。 友人难聚,容易别离。 尉窈又来到七里桥,送别郭蕴、柳贞珠、元静容和其余同门。他们离家太久,得启程返乡了,这一别,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我会想你们的。”尉窈趴在郭蕴肩头哭。 元静容则嘱咐元狼蟋:“洛阳不是平城,你好好练武少闯祸,要是选进虎贲营,记得给我写信。” 元狼蟋是孤儿,家里产业早让族人侵占,剩下的仨瓜俩枣,等她回到平城估计也没有了,于是她听元静容和尉窈的劝留在洛阳。 柳贞珠牵着尉窈的手,拉她到一边说悄悄话。“你别只给蕴同门写信,也要寄信给我。” “我当然会给你写信。” “我是说……单独给我。信里,别光写你自己,提一两句崔致。” 在平城的时候尉窈就知道贞珠心悦致师兄,并知道师兄专心读书,对待哪位同门都一样,不见亲近,也不刻意疏离。 余生不一定能再见贞珠了,尉窈也就敞开心扉劝对方:“贞珠,往后致师兄在洛阳,你要是……” “没有要是。”柳贞珠难过地摇头,泪珠子随着摇头动作甩飞,“我家在平城,肯定得回去,我和崔致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其实我去年就知道不可能了。我只是希望他过得好,无病无灾。” “你别多写他,也别不写他。”最后这句话,柳贞珠泣不成声。 一望无际的秋草随风而斜,逐渐遮挡住远去的友人。 皇宫。 七殿下元恌的小胖手背负在后,已经背诵到《木兰诗》的结尾。 “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小家伙没和往常似的,背完了邀功,精神恹恹的,皇帝元恪扫一眼御医王显,王显赶紧给七殿下把脉。 “殿下空腹几顿了?” “两顿。王御医连我空腹也能诊出来?” “臣听到殿下肚子叫了。殿下身体无恙,多休息,食补即可。”元恌走到皇帝跟前,俩胳膊轮番着抹眼泪,说道:“我不是故意不吃饭,令陛下百忙里还得担忧我,我就是……心疼母妃。她在瑶光寺出家,我原以为是好事,比进宫里瞧她要容易,可是我看见落发的她,我就情愿她离我远些回郑家。” 他监造的瑶光寺,亲手把母亲困在了寺里。 这时茹皓进来禀述:“陛下,京兆王来了。” 元愉被宣进后,揖了礼,恳求:“臣弟听说大长秋卿白整去伊阙山查看石窟地形,臣弟也想去。” 元恪训道:“你没看见七弟在哭么?你是他兄长,你眼里不见亲情,朕若让你参与石窟修建,只会凿出无慈悲相的佛!” 元愉耷拉头,气得眼眶冒火,嘴里怯懦狡辩:“他这年纪能有啥正经愁事。” 元恪:“那你又做过什么正经事?” “臣弟想做,可也得陛下允啊。” “朕的话,看来你没记在心上,何时熟诵《诗经》、《尔雅》,何时给你差事!” 元恌趁两位兄长都不说话的间隙,提出告辞。王显送他,走出斋宫后,元茂正捧着刚整理的佛经往殿内走,三人均被殿内陛下陡然高声的呵斥惊了一跳。 紧接着,京兆王元愉羞恼着出来,瞪三人一眼不解气,上前指着元恌:“不是出宫么?还不跟我一起走!” 王显:“愉王……” “你闭嘴。”元愉声音不大,冷笑却狰狞,“本王暂时落魄而已,谁要敢在这时候欺我、让我不痛快,他日我数倍奉还。” 他威胁完王显,骂元茂:“还有你,长得就不像个好东西,呸,真是什么人都能在圣前当值,哼。” 元茂不卑不亢回道:“陛下许我中散之职,自有道理,我只知一点,陛下肯定不是以色授官。” 元愉眯着眼离近,每说一字全喷在元茂脸上:“你找死。” 茹皓出来了:“谁再聒噪,陛下就让我带其去领军府受二十鞭!七殿下,陛下还有功课问你,请进殿。” 元恌如临大赦。 顷刻间,外面只剩下京兆王。“元茂是吧,本王奈何不了这帮拍马屁的阉宦杂碎,还奈何不了你?” 阊阖宫门外面。 所有等候家主下朝的属吏、护卫全看向才赶来的一骑人马。这么晚来上朝的,只有车骑大将军元羽了。 元羽下来马车,拖着个大铁钩,朝着任城王府的马车过来,笑脸对着赵芷喊:“赵护卫,我为了你特意又去廷尉狱找了个铁钩子,和你原来的凑一对。” 越跟此人纠缠越丢人,赵芷利索接过,揖礼道谢。 元羽讲出目的:“八月了,还记得上个月咱俩晚上在城南野外商量的事么?” 别说听见这话的人了,连所有马耳朵都瞬间朝这边倾斜! 赵芷看向长史李宣茂:“长史要是不拦我,我……” “拦拦拦!”李宣茂不敢听热闹了。 这时京兆王从阊阖宫门出来,正看见日夜所恨的广陵王龇个大牙在笑。 251.第251章 议崔 奚旧事 第251章 议崔 奚旧事 更让元愉恨的是,无论从辈分上还是官职来论,他都得向仇人行礼。“元愉见过将军。” 元羽一只手拨拉着任城王府主车马匹的耳朵,朝着马耳朵问:“你来说,京兆王是不是长翅膀了?” 马痒地直甩头。 元愉知道对方没好屁,不愿听,扭头往自己马车方向去。 元羽喊:“没长翅膀啊,没翅膀刚回洛阳就想扑腾!” 元愉要是能忍,就不会被撵出斋宫了,他驻足回身,讽刺道:“王叔壮年之龄,按理应该长出一双壮翅了,为何不往高远处飞?为何只在夜里翻越别人家的墙头往别人的枕席上扑腾?呵,莫非王叔的翅膀是鸡翅膀?” 他低估了对方的厚脸皮。 元羽不以为耻,手比划着从地往天上斜,道:“你懂什么,我那叫老鸡伏枥,‘吱’一下千里!哼,不和你这闲人斗嘴了,我得进宫找太尉。” 赵芷轻轻念叨:“此典故出自哪?老鸡伏……” “不学这个!”李宣茂赶紧制止,学渣都这样,好的教不会,坏的忘不了。 元羽今天进宫,是呈递木兰营的申报名录,暂定的首批虎贲女勇为一千名额,太尉元禧关心的是赵芷的名字为何不在名录里。 议论政事,元羽不再嬉笑捣乱,他安静坐到一边,听右仆射元澄述说原委:“此事说来,和一桩旧案有关。” “几十年前有一汉家儒生,姓崔,擅伪装面容,专用计谋借刀杀人,害死不少鲜卑贵族子弟。后来儒生和他妻子奚氏均被找到,儒生自尽,奚氏怀着身孕逃掉,生下孩子后,奚氏露面,在几位权贵的说和下,奚氏也自尽,并许下誓言,那个孩子将来不从师,不为官,这才把恩怨勉强抹平。” “那个孩子,就是赵芷的夫君。赵芷担心,若她担任武官,有违背誓言的嫌疑,旧怨将被重新提起,到时流言蜚语,明枪暗箭,她一家人承受不起啊。” 左仆射元嘉一副宿醉的样子,打个嗝,熏地所有人都往后挪。“他们胆子倒大,来洛阳了啊。那时候你们都小,不清楚,知道死在崔儒生手里的有多少条人命么?至少二十多人!” “知道奚氏是谁么?是奚买奴的妹子奚巫南。” “嗝。奚巫南找的说和人,是崔宗伯和尉多侯。不然奚巫南夫妻的命,如何抵得了二十多条命?赵芷在右仆射府中任护卫长无妨,可是出任外朝武官,且是陛下亲自发布诏令的木兰营将军,换你们是当年那些受害者的家人,你们气不气,急不急?” 右仆射元澄:“赵芷一家是左将军尉彝的荫庇故吏,我刚才说的,便是从尉彝,还有神部长奚鉴那得到的,奚巫南是奚鉴的姑母。尉彝、奚鉴皆说,此事的详细,崔宗伯之子崔休应该最清楚,我已给崔休去信。太尉,我建议等崔休回信后,再把此事报给陛下。” 呼噜声起,是左仆射发出的,只见元嘉又睁开眼,问:“议完了?那我回府了。” 他也不管其余重臣都没动,自顾自离开廨舍。 太尉责备元澄:“你早知道内情,偏等左仆射说完才说,他好容易来一回,又叫你气走。”元澄不客气道:“什么事都不管,他就不该来!” 元羽:“太尉别看我,我确实也不想来,我建议,选拔女虎贲的差事给京兆王算了,你们是不知道,刚才在宫外头,小崽子当那么多人说我晚上翻别人家墙头……” 太尉呵斥:“住嘴。” 旁听记录的宦官王遇赶紧道:“陛下只命我记录政事。” 午时,众辅臣出来阊阖宫门,出宫门得有顺序,尚书令王肃是任城王的官长,却仍旧先给任城王让行。 太尉元禧看不惯,甩袖离去。 “太尉慢行。”王肃的车马追上去,问道:“李彪又一次找我,请求恢复旧职,御史中尉一职应是不行了,秘书省空着秘书监一职,李彪在十四年时任过秘书令,如今足以胜任秘书监。我想举荐李彪,太尉觉得可行?” 元禧摇头,告诫:“李彪的事,尚书令往后莫要管了。” “可李彪实在有文才啊。” “他有没有文才,跟陛下用不用他无关!说句难听话,别说恢复官职了,除非他死,不然他家晚辈别想被重用!” 王肃仍觉得李彪就这么埋没,太可惜。 元禧感叹王肃的忠厚,小声道:“京兆王去卢渊府上大闹的事,你听说了吧,陛下为安抚卢渊,已经把秘书监的官职留出来了,只等卢渊病愈就上任。” 李彪求官心切,整天跟热灶台上的蚂蚁一样,他等候在王肃归家的路上,于道边遥遥揖礼。王肃同情对方,把太尉的话委婉转述,也因惋惜对方之才,没把太尉最重的“晚辈别想被重用”那句训斥转述。 李彪望着尚书令的车马离去,觉得天灰风冷。他慢慢走着,回想从前过往,如果不是该死的李冲害他,现在只能王肃求他,不可能他求任何朝臣! 他每天以布衣身份出入秘书省修史书,不是白忙碌的,他想到最近文学官们都在传王肃与任城王不和,李彪突然有了主意,既然王肃这个废物用不上了,他可以将对方见不得人的私事告知任城王,如此的话,就算任城王不帮他恢复官职,也会帮他儿李志谋一份差事。 再说赵芷,背负着夫君交待的任务,边护车行走,边思考怎么和任城王讲。 马车里,任城王把朝堂里的议事情况和长史细说,李宣茂分析道:“嘉王的意思是……告诫赵护卫,从前的恩怨并没有结束?至少嘉王结识的人里,有崔儒生的仇人!仆射,嘉王会不会插手?” “不会。老家伙狡诈得很,整日饮酒装痴卖傻,他要是敢坏我的事,别怪我参他!” 赵芷之勇,要是仅去木兰营担任一个杂号将军,浪费人才不说,还很容易被各方势力构陷,不等立功就得戴罪。 所以任城王和幕僚商议的是,赵芷要么不当官,要当,就顶替赵修的位子!直接去陛下近前做第一侍卫! 252.第252章 庖厨女官张小监 第252章 庖厨女官张小监 车马进入永康里,路过的第一座豪宅是前江阳王府,江阳王元继虽然死不承认毒杀太尉和任城王之举,但还是被免官罢爵罚为庶民。 大门前,元继的长子元叉正支使仆人搬运箱箧,看来一家人不打算住永康里了,元叉看见任城王一行过来,立即让仆人把牛车往边上靠,他自己则躲回门里。 赵芷目力警觉,看见元叉偷窥过来的恨意,她立即抡铁钩往最大的木箱重砸,木片瞬间四溅,盛珍珠首饰的各个小盒散落,力牛扯着车乱跑。 她喊话:“见王不行礼,谁教你的规矩?” 元叉赶紧夹着肩膀出来,向任城王的主车揖礼,一直揖到队伍全过去。 任城王心里舒坦无比,一时间理解了陛下当初为什么独宠赵修。 到达王府,赵芷讲出恳求:“属下有事求教仆射。” “说。” 昨晚尉骃告诉赵芷,要帮元别驾,就不能牵扯元别驾,更不能在司州署呈递营造四门小学的奏请之前,泄露奏请内容。得由另外一件和儒学相关的事情为引! 赵芷:“我家恩人孔夫子在城南文雅精舍讲学,精舍想广召弟子,可是欠缺名气,我女儿就想了个主意,想联合有志儒生,向当年侵占《三字石经》的所有寺庙讨回那些石碑。” 任城王和李宣茂相视一眼,均皱起眉头。早前文明太后的兄长冯熙毁石碑用于建寺塔,在各州郡建七十二处佛图精舍,剩下的石碑则散落于野草丛中,被不知名的僧道任意瓜分。 儒生讨石碑,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操控,恐怕会引起儒玄之战! 赵芷接着道:“小孩子家全凭意气行事,我夫君觉得此事得慎重,他怕被坏人利用,变成儒学和道佛之争,到时引起轩然大波浪,再来求仆射就晚了。所以,仆射觉得石碑该讨回、该修复么?” 当然该啊! 这些年,一直是任城王主管新学令的推行,新帝即位以来,朝廷里明争暗斗得厉害,他一时顾不上礼制复兴,但不代表他忘记先帝的夙愿和嘱托。 任城王感慨:“要是我魏国儒生都如尉窈一样,何愁国学不兴啊。这事可行,但不能急,容我想想。” 赵芷欣喜,揖礼而谢。夫君说得对,任城王主管新学令,一定也期望汉魏石经的找回和修复,只要任城王应下此事,之后看到元别驾的奏请,自然而然就把石经的找回与四门小学的营建联系在一起。 到那时,任城王和元别驾是彼此相帮,各有受益,那么把尉窈加进四门小学学官的名录,就更稳妥了。 赵芷护送澄王至前院的院门停步,听对方和李宣茂突然畅快大笑,她也跟着笑。赵芷不知道,人家笑的是她刚才那句“轩然大波浪”。 次日。 休沐两天的尉窈回宫学讲课,讲学之前她来到徐书史的廨舍。 “尉讲师有事?” 尉窈陈述来意:“我已学完《诗经》,想继续教《雅》、《颂》部分,所以询问书史,需长秋寺对我考核试经,还是在宫学考核?”徐书史笑容亲切,说道:“此事有先例,需要皇宗学的博士考核,我今日就报给长秋寺,尉讲师安心讲学,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尉窈道谢离开。 宫学的诗经讲授和外面的普通学子不一样,因为宫学生被掳来奚官署为奴之前,早学过《诗经》,尤其是《国风》部分,尉窈倘若不主动提出试经考核,用不了多久,就得更换新的学舍,不能再教裴慎这些弟子了。 徐书史做事真利索啊,中午尉窈一回廨舍,对方就遣洪书女告知:“定下考核时间了,明天上午尉讲师卯时到千秋门,我和张供人带你去皇宗学,由四门博士董徵进行试经考核。” 尉窈惊诧不已:“董师?!是师从渤海刘儒宗的董师么?” 洪书女笑眯着眼点头:“托尉讲师的福了,我在宫里这么些年,从没有机会拜谒刘儒宗的弟子。” 儒宗姓刘名献之,博陵饶阳人,精通《诗经》、《左传》,先帝曾召刘献之为官,但刘献之以病为由坚决不受,仍回故乡教书。世人都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北境以《诗经》学术之深来论,公认刘献之为诗学之宗!无人敢驳! 可惜刘献之收弟子的门槛很高,寻常儒生根本没机会拜谒这位儒宗,那么退而求其次,能拜谒大儒的弟子,还是弟子里有名的文官董博士,无论对尉窈还是洪书女来说,都是值得称颂的经历。 今天中午这顿饭,尉窈吃得真香,她边吃边想着明天考核的事,廨舍外头忽然传来陌生声音:“尉讲师在么?我是庖厨的张小监,才蒸好新馅米糕,给尉讲师送来尝尝。” 谢谊就要把人迎进来,尉窈拉住这孩子的手,摇下头,默默做个支走张小监的手势。 谢谊反应慢,裴慎小声道:“我去。” “张内官。”裴慎把人拦在门外,“尉讲师正在专心准备教课的笔记,只能改天和张内官说话。” “哎哟,你这孩子说话不中听,全宫学的讲师我全见过了,就没有赶上你们尉讲师忙的。我找她有事说,用不了半刻时间。” 谢谊这才听明白,张小监一定存着目的而来。她气愤涌上,尉窈又拉住她,朝外面喊:“裴慎,算了,张女官既然有事,就请进。” 张小监提着食盒迈进门槛,先打量一圈廨舍,未言先笑:“我也是从宫学出去的,如今回来,变化真多,不过这间廨舍呀,没变。” 尉窈:“张女官请长话短说。” 张小监:“讲师别多心,我为着私事来的,和新学令无关,不需记录,当然了,我也不怕你记。我打听了,讲师快十一岁了吧?” 尉窈莞尔笑:“是。” “有权贵公子许意讲师,为防冒失惹得两家怨,托我先问一下,讲师家里可有了中意的人家?” 这问话歹毒! 如果回答“有”,接下来一定再有人旁敲侧击尉窈家打算把她许配于谁?不能说出元茂,又不能胡诌。 如果回答“没有”,那么源源不断的麻烦就该叨扰上门了。 (本章完) 253.第253章 张嘉,梁玄童 第253章 张嘉,梁玄童 言语回击这方面,尉窈从没输过。她先抻长语调:“我家邻居——” 张小监蹙眉,做出细听姿态。 尉窈:“门前拴了条狗,绳子太长,就犯了狗的通病,多管起闲事,盯到了我家门口。”说到这,她停顿直视对方。 张小监暗攥拳头,现在走或是发火,都显得很蠢,好似自己主动找骂,把自己比成狗!可是不走…… 不走?尉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我就骂狗,狗仍坐在我门口不动,我再骂狗,狗人事不懂,还不走。”她又停顿,尽显讥笑。“那我继续骂……” “尉讲师的尖酸,我领教了。”张小监压住怒火,说完后起身离去,没回多余的骂,也没留下食盒,免得更辱。 谢谊、裴慎二童的嘴巴惊讶成“喔”形,天啊,这种骂人法能循环骂一年。 谢谊担忧道:“张小监在讲师这丢这么大脸,以后会不会到处说讲师坏话?” 尉窈:“我讲学,她烹食,我连庖厨都不曾去,她能说我什么?再者,刚才丢脸的是她,传出去只有她怕,我不怕。” 裴慎明白了,解释给谢谊:“对,讲师之职和庖厨差事本来就是两不相干,今天要不是张小监找过来,讲师和她一年都见不上一次。” “况且,讲师不骂她,她就能说讲师的好话么?你想想,素不相识的人,才见面就问亲事,她问得着么?还不知道在背后算计多久了呢!什么权贵公子,说不定是哪个阉宦的养子。” “与其日日防贼,不如公然闹翻,让宫学所有人都知道讲师和张小监不和!那么往后有什么不利讲师的,先算在她头上,不是她捣鬼也和她脱不了干系。” 尉窈把裴慎没吃完的蒸饼推过去:“话多,吃饭!把掉的芝麻给谢谊,多长点心眼。” 二童皆笑。 庖厨。 宫学的人数不少,食库不够,加上天气热,食材容易变质,因此需要每天去长秋寺的总食材库拉货。张小监张嘉负责此事,这种跑腿活,她不是每回都去,要是有人注意她去的时间段,就会算出其中规律。 张嘉每次在长秋寺食材库,都能遇到同来拉食材的御食监女官梁玄童。 梁玄童的亲姊,便是之前宫学被杖打而死的恭使宫人梁氏。 梁玄童认为阿姊是被尉窈陷害才惨死的,起初梁玄童想贿赂前宫学主管江书女,和斋宫的宦官替她报仇,结果前者拒绝她,后者之计被左中郎将元嵩破坏。 梁玄童自此郁郁寡欢,以为报仇无望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宫学接连死掉几个女官,她和好友张嘉打听到宫学有变动,就贿赂了御食监主事,把张嘉调去宫学的庖厨。 肯定不能调梁玄童去,因为谁都知道她是梁宫人的妹妹。 梁、张二人一见,前者急切地问:“事情怎么样了?你找到时机和那贱婢提了么?” 张嘉脸色难看:“此计不好使,咱们再想想别的招吧。” 梁玄童更急了,追问:“女大嫁人,这计策万无一失啊,怎么可能不好使?” 她二人提前打听过了,尉窈没有许亲,这话只需从尉窈自己嘴里说出来,确定了,就由梁玄童想办法透露给宦官刘腾的养子。刘腾养子众多,有个诨号为“魔障”的,好赌好打架,偏偏最喜欢尉窈这样的女学子。这桩亲,尉窈家肯定不愿意,儒生擅扩散言论帮己,到时不利于刘腾的言论传开,尉窈就会与刘腾结仇。 即使是朋友,张嘉也不愿自己被骂成狗的事多个人知道。“尉窈很精明,我问她东,她回我西。真的,我还能骗你么,其实不用我去套话,你直接找人告诉刘魔障,就说尉窈没许亲就行。” “那怎么行?万一咱们之前打听的不真呢?到时刘魔障白找媒人登尉家门,他丢个大脸,不得找我算账!这样吧,你多找几回尉窈,贱婢再精明也才十岁,能精明到哪去,你谎话哄着她,只要她说出没定亲,愿意找个家境富裕、能供得起她读书的,这事就成了!” 成什么成?张嘉摇头。 梁玄童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开始句句抱怨:“都几次了!每次你不是说这样不行,就是说那样不行!” “以前就算了,这回我把积蓄全送出去了,才让你有了能主事的庖厨。可是你去宫学都多少天了,帮我什么了?而且这次报仇的法子,咱俩都商量好了,最难办的地方由我去办!我只让你套那贱婢几句话,你又推脱、又说不行!你是存心的吧?” “我知道了,哈,你嫌御食监的女官太多,你出不了头,所以你诓骗我,光我的钱贿赂官长,你只为去宫学的庖厨当主事,根本没想为我报仇!” 张嘉气地直哆嗦。“你闭嘴吧!这里是吵架的地方吗?” 搬运食材的宫奴已经有怀疑目光注视她们的了。 二人就这么不欢而散。 张嘉返回宫学,徐书史叫住她:“张小监,我有话和你说。” 张嘉忐忑跟随在徐书史身后,她们一直走到宫学生宿舍的修建地,徐书史这才开口:“你离开奚官署没多久吧?” “是,我是从这座皇宫的宫学出去的,然后一直在御食监当差。” “你自己觉得在御食监干活认真仔细么?” 张嘉点头:“我在哪都没偷过懒,以前干最累的洗涮活时,我洗菜可仔细了。” “是啊,你这么认真干差事,没有愧对任何人,没有因为其余女官的升职而嫉恨,怎么如今犯糊涂,把自己的辛苦,为了个不值得交往的梁小监,就这么糟蹋掉呢?” “啊?”张嘉大吃一惊! 徐书史意味深长道:“我们身处后宫,院墙再高都透风啊。张小监,每个人的路不同,我不以我的路教你,只想提醒你,不爱惜你的人,不把你的辛苦看在眼、记于心的人,不配为友。” 许多天后,张嘉才打听到,徐书史来宫学前,是侍奉郑充华的。郑充华是七殿下的母妃,尉窈来宫学讲学的第一天,七殿下就来探望过。 八月十二。 尉窈第一次来皇宗学。 和她想得不一样,原来皇宗学处在前殿一角,学舍只有一间,另三间屋子全是学官的廨舍。 听说今天来面试考核的小讲师只有十岁,几间屋子里身影迭现,尉窈知道这些人全是博士,不敢多看,随洪书女、张供人步入学舍。 254.第254章 九卷题 第254章 九卷题 迁都以来,皇宗学半兴半废,皇族宗室子弟每天来听学的人数极少,又因所学不同,因此全由博士分开来在廨舍里教授,学舍反而空出来了。 博士董徵四方脸,眉眼严肃,这么早的时间,他已在执卷看书。尉窈三人行礼,董徵道句“坐”,讲述如何考试:“《雅》、《颂》各三卷题,内容依次为基础训诂、诸儒注疏、历史典制,每卷诸题从易到难,三个时辰答完,你无需按顺序,会写什么写什么。” 尉窈揖礼应“是”,立即取一卷册展开,为节约时间,她一边阅题一边磨墨。 洪书女与张供人来时还想着能和董博士寒暄几句话呢,真到了这地方、这时候,她俩安安静静坐在尉窈后面记录考核过程,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眼都不敢乱瞟。 第一卷题考《小雅》部的训诂基础,共十道小题。试卷左上角有答题规则,每题在解诂之前,还要写出章句所在的诗名。 等磨好了墨,尉窈已经把十小题全阅一遍,做到心里有数。 执笔写第一题,题目为……释“徒御不惊”。 此题的难度在“不”。 答案:出自诗《车攻》。 “徒”辇也。辇,《说文》释“挽车”也。 “御”御马也。 “不惊”,惊也。“不”为虚词无义,“惊”通“警”。 “徒御”,挽车御马之人。 “徒御不惊”,挽车御马之人警惕戒备。 第二题题目为……释“胡逝我陈”。 此题的难度在“陈”。 答案:出自诗《何人斯》。 “胡”意何故。 “逝”,郑笺云“之”也,《说文》、《方言》曰“往”。《方言》释“逝”为“去往”之意,为古秦晋语也。 “陈”,公馆之堂涂,即堂途也,堂下至院门通道。 尉窈将笔蘸墨,无丝毫犹豫,继续写第三题。 上首的董徵此时看完手中的书,又换一卷,过程里略抬眼看一眼尉窈。他身侧计时的刻漏滴落一水珠,打破学舍寂静的同时,外面院里出现说话声。 有学童来了。 尉窈充耳不闻,沉浸心神。 第三题的题目是……释“六日不詹”。 此题的难度在“六日”。 答案:出自诗《采绿》。 “六日”,六月之日也。 “詹”,至也。《方言》注,古楚语。 尉窈从第四题开始,书写速度再加快。 第五题……释“并其臣僕”。 第七题……释“不成报章”。 第十题……释“曾孙田之”。 写完最后一字,她起身把试卷铺到另张书案上晾墨,坐回,取第二卷册。看来试卷的整体摆放是从容易到难,第二卷考的是《大雅》部分的训诂基础。 更换试卷的短短时间,尉窈看到几名小学童藏身屋门外打量她,其中就有七殿下元恌和左中郎将之子元世贤,发现她瞧过来,他们立即朝她笑。尉窈排除杂念,再次专心答题。另位四门博士孔璠在学舍外面驻足,董徵向对方点头,孔璠进来,隔案而坐,开始评第一张试卷。 今天的试题并非皇宗学诸博士所出,而是常在皇帝跟前行走的名儒孙惠蔚出的,《小雅》、《大雅》、《颂》,三部分试题加起来共九卷,考核内容覆盖所有知识要点、难点。 尉窈不知道,此套《诗经》题才送来皇宗学的时候,诸博士皆惊,因为陛下之意是,这九卷题仅用于常诵讲师的“试守”考核,也就是说,寻常的常诵讲师根本没资格做。 而少有学识的世族子弟起家入仕,又不需经历常诵讲师、试守种种,所以学官们不由不狐疑,这套题是专门给尉窈预备的。 庭院里,元恌没憋住秘密,问元世贤:“你知道治你懒觉的法子是谁出的么?” 元世贤双目炯炯,往学舍里指:“不会是尉女郎吧?那我可得找法报复回来。”那几天他被摁在硌背的硬席上、硌后脑勺的瓷枕上,想翻个身都得先嚎啕大哭才被阿母准许,可把他折磨坏了。 元恌改口:“是我!” 元世贤双手杵在头顶,“哞哞”叫着化身力牛假装要顶撞元恌,元恌“呵呵”笑着躲。 “我再告诉你件事,”元恌看见元永平来了,趴在好友耳边悄声道:“我和元永平施善的事,也是尉……” 他捂嘴,坏了,说漏嘴了。 “元永平,我告诉你件事——” 元恌又慌张去捂元世贤的嘴,元永平的心眼全长在脸上,乐着过来:“玩什么哪,一起玩。” 一间廨舍传出侍中崔光的重重一咳,所有闹腾动静瞬间全无。孔璠出来学舍,把批好的第一张试卷拿给官长崔光。 十小题全“优”。 崔光吩咐另名学官:“把学童叫过来,问问他们能做出几道。” 孔璠瞧了会儿学童们抓耳挠腮的挨训样,返回考场,这时尉窈刚好答完第二卷。 批卷,答题与书写皆优。 时间在刻漏的一滴滴水珠垂落里过去。 第三卷试题为《颂》部训诂基础。 孔璠批“优”。 尉窈答第四卷试题时,董徵博士过来她身旁看着她答,又向后错步,看洪书女与张供人是如何记录考核过程的,尉窈早习惯各种各样的紧张考试,反而洪书女二人略觉紧张。 董徵察觉尉窈的状态极稳,这种稳,一定是经历了大大小小的考试才养成的,他不禁佩服平城学馆对儒生的教育。董徵又想,元志来京任职了,若有机会,得拜谒讨教平城的教育之法,好好改改皇宗学的懈怠之风! 第四卷题是《小雅》部分的注疏考核。 第一小题……写出《鹿鸣》之什里,“遣、劳还、归”三意之诗名,写出意思所在的诗句,简言解释。 尉窈书写的速度,比对照着诗抄写还要快。 《小雅》每十首诗为一篇,谓“什”,《鹿鸣》所在十首诗里,含“遣”意的诗为《采薇》,这点在《采薇》的序里阐明得非常清楚。 因此这道小题写诗名容易,难在后两项。 不过对于掌握基础知识非常牢固的尉窈来说,不难! 与此同时,斋宫。 元恪虽然居偏殿守丧,但宫里凡他想知道的事,就如蜘蛛网一样,每天从各个地方,由宦官们快速递送到斋阁。 先皇要振兴文教,给新帝元恪留下了尚书令王肃。王肃出身琅琊王氏,赡学多通,却又因他文武都通,元恪有意让王肃接管江西之军事。 再者,元恪心里始终觉得,大魏的文化典范,不能只树立汉世族,还要树立鲜卑学子,他选择的鲜卑学子名录里,按学识和岁数来论,尉窈排在前三。 元恪没计较出身。再贵的出身,还能及上“元”姓么?他是皇帝,他想让谁贵,谁就贵! 侍卫于登进来禀告,打断元恪的思绪。“陛下,愉王殿下去皇宗学了。” 255.第255章 元愉大闹皇宗学 第255章 元愉大闹皇宗学 诸弟里,元恪唯独不满京兆王元愉!而且不满日甚一日! 好比现在,无宣诏就进宫,且元恪记得之前严令过对方不许去皇宗学,但元愉身为诸弟之长,从不知身正而行,给诸弟做好榜样。 “让……”元恪语顿,思量着让谁过去才能管住元愉。 这时他再次惦念起赵修,宫殿里如此多的宦侍,可是没人敢和赵修一样狗仗帝威,在所有宗王、重臣跟前都趾高气扬。 “孙惠蔚,王仲兴,你二人去皇宗学。任何人不得扰乱学师尉窈的考核。” 才学优赡又刻苦求进的鲜卑学子可遇不可求,魏自世祖时期起,中书、秘书的文官大多为汉世族文人,偶有例外也是依仗家世,不敢以真才实学与汉文人比。倘若十岁的尉窈能答过孙惠蔚出的题,足可以打破鲜卑人文才弱的讹言。 皇宗学。 元愉背着双手在各廨舍和学舍前巡视,他不是闲逛来的,前天在阊阖门外与广陵王斗完气,他回府越想越憋闷,一整宿都没睡着,挺好,憋出个主意。 陛下说没有合适的差事给他,狗屁!偌大的皇宫,怎么可能没差事?元愉猜测,要么是元恪嫉妒父皇生前对他好,要么是广陵王、卢渊这样的恶人乱告状!更或者,元恪猜忌他这个长弟,才把他召回京,想尽办法打压他。 哼,他可不是好欺的!绝不会坐以待毙!不给他差事,那他自己谋! 他谋划的,便是掌管皇宗学。 元愉想,如果他向陛下提出保证一年内,不,半年内教好皇室官学的小崽子们,陛下还能找什么理由拒绝? 至于半年后的事,到时再说。 “见过京兆王。”崔光带着廨舍里所有学官出来行礼,元恌等学童跟着行礼在后方。 元愉装文雅都装不像,“嗯”一声,朝学舍扬一扬下巴。 崔光解释:“里面正在试经考试,先帝时期就有诏令,凡考试均不得中断。王随我去廨舍稍坐?” 元愉不悦,想进学舍。 崔光拦在前,更深揖礼:“愉王。” 七殿下元恌大着胆子晃动三兄的衣袖,被元愉打手背甩开。 元愉直视屋里面的尉窈,好奇询问:“怎么单独一女郎在考试?” 崔光回道:“常诵讲师每多教授课业,都得先来考核,通过才可。” “常诵讲师?教什么的?” “教宫学生。” 元愉不由嗤笑:“什么宫学生,不就是奚官女奴!我记得教宫奴的讲师是长秋寺选人。” “王说的是女师。常诵讲师和女师不一样,常诵讲师是去年起,从州、郡儒生里征召的,依的诏令是新学令,不属于内事女官。” 可惜崔光有耐心解释,元愉没耐心听,他绕过对方仍要进学舍,倒不是有非进不可的目的,而是习惯了别人越不想让他干什么,他偏要干! 别看元愉才十二,搡开瘦弱的崔光非常轻松。 幸亏学官们有预备,伸臂接住歪倒的崔侍中。 元恌呼喊:“兄长不可!” 然而元愉已经迈进了门槛。 尉窈提心吊胆,董徵适时道一句:“你安心考。”她立即恢复沉稳和书写,既然主考学官发话,那她豁出去了,只要闯门进来的贵人不夺试卷,她就照常答题。 二学官、二女官起身揖礼,均不言。 董徵、孔璠维持揖礼姿态,就这么抵在京兆王前头,双双以文人傲骨做最后的墙垒。 洪书女则脚下微挪,挡在书案前头、尉窈执笔手臂的旁边。 何谓“考”?《尔雅》曰“考”为“成”也! 礼义以为器,器利则事成。 又何谓“试”?《虞书》曰,明试以功! 意思是明确地用办事来试用评定官绩。 二字合起来,便是礼义之行,是官员行事的规矩!但凡身躯在,他们这些文官就绝不允许有破坏考试规矩的行径,出现在官学第一所在的皇宗学! “让开——让开!”元愉只觉火气从心口“轰”声炸开,真是反天了,离开徐州境后,鼠鼠狗狗都敢欺他!行,都往恶里揣测他,以为他想扰乱考试是吧,那他就扰乱了,这皇宗学的差事,他放弃了,不谋了! “愉王不可!” “护好试卷!” “三兄——” 元愉边骂边打学官、抢试卷,乱糟糟中,王仲兴与孙惠蔚及时赶到。 王仲兴曾是先帝的贴身侍卫,身板、猛力在羽林军里居第一。他扳住元愉的肩膀,粗隆隆的声音似裹着雷音从喉咙里发出:“陛下有令,请愉王随我二人去斋宫。” 元愉气急败坏,面容扭曲视向周围,刚才是谁趁乱拽散他发髻?又是谁掐他大腿最疼的地方?又又是谁踩他脚后跟,肯定把他脚皮踩破了,此刻火燎一样的疼! 孙惠蔚重复圣令:“陛下急召愉王,请王随我二人速去。” 元愉只能放下狠话:“你们等着。还有你!”后句威胁的是尉窈。 尉窈起身,把答完的第四卷题放到孔考官的书案上,红着眼眶、憋着眼泪,默默向所有文官、向才来的斋宫侍官、向所有帮着抢救试卷的皇宗学学童揖礼,唯独略过元愉。 她回到位置,连续抽噎两下,展开第五卷题,不见思索,直接答。 除了京兆王,所有人心里都冒出同情:差点忘记尉讲师才十岁,娇气点怎么了?可怜见的。 “哎?她还哭上了?”元愉被王仲兴拉拽走,由骂咧转为解释,“我可没打她啊,试卷我也没撕成,考不过别赖我。” 第五卷试题打破从易到难的顺序,考的是《颂》部分的历史典制。 尉窈没有更换,越是难题,才能考验她学业有成。 第一小题……阐述诗《清庙》序释“庙之言貌也、立宫室象貌为之耳”。 尉窈在心里快速整理思绪,无点题:“《礼记》曰,天下有王,分地建国,置都立邑,设庙、祧、坛、墠而祭之,乃为亲疏多少之数。” “郑玄注曰,宗庙者,先祖之尊貌也。” “庶士、庶人无庙,死曰鬼。” 这是阐述为何建“庙”。 256.第256章 孤魂野鬼 第256章 孤魂野鬼 最后这句的意思为,寻常的士和普通百姓不能建庙,他们的先祖死后称为“鬼”。 解释“庙之言貌也”,其实不必加这一句。 尉窈是故意的。 在少年贵人要毁她试卷,周围人的阻挡声里,尉窈确定了对方的身份,是天子的长弟京兆王。在家时,阿母说起过京兆王的所作所为,尉窈和阿父就那些荒唐行为,分析过京兆王的性格。 暴虐!自负!居高位而寡德,心如豺狼。 尉窈一家又从京兆王返京后未被皇帝授官职,及对方与广陵王结下了仇,推测出京兆王心里必定有怨,同时有恐惧和忧虑。 因为大魏的宗王太多了,一旦被皇帝厌弃、贬黜,就会成为她试卷答题里的“庶士、庶民”。 京兆王在皇宗学这么一闹,又对她威胁,所以她许愿,愿之后京兆王会看到她的答题,那么“死曰鬼”三字,一定能在对方心里埋下更怨更忧的种子。 心如豺狼的人,在孝期里纳妾的人,岂会担忧祖先的祭祀,只会担忧他自己死后,成为无子孙祭祀的鬼! 话分两处。 元愉被带到宫殿前,郎将于登出来,元茂跟在后面,他是散官,无具体事务,陛下令他这段时间跟随于郎将学做事。 于登告谕:“元愉,你不遵圣意,扰乱皇宗学规矩,陛下罚你在殿前思过。” 元愉过来的路上已经做好受罚准备,他老实称“是”。 一开始他还能背脊挺直而立,随着宦侍、散官来来往往的人数增多,随着日头高升,唯他站的地方没有树影遮挡,他开始冒汗,焦躁,不甘! 他是王。 是皇帝的元弟。 先皇亲封“京兆”爵位。 他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宗王里最尊贵的王! 可是宫殿里的兄长,无视他尊严,忘记了父皇的嘱托,就因为丁点儿小事,罚他站在殿前广庭丢脸。 所以是广陵王瞧不起他么?不,先是皇帝瞧不起他!将来不仅广陵王,卢渊那些汉世族很快会知晓圣意,都瞧不起他!! 此时此刻,元愉更深刻体会,什么王爵封号都没有用,再尊贵都是假象,都会被殿内那位轻飘飘的一句所谓“圣谕”而剥夺。 元愉这一站,一直站到午后,站到侍中崔光把尉窈的试卷送来,诸弟同时过来,分别是清河王元怿,广平王元怀,未封王的六殿下元悦,七殿下元恌。 元怀经过时,出言挖苦他:“哟,还站着呢?” 元怀是陛下唯一的同母弟,元愉有几分忌惮,加之他闹腾皇宗学的时候,只有元恌在场目睹,他便冲向元恌发怒:“多嘴多舌,当心我给你剪掉!” 元怿最懂事,牵住幼弟的手相护。 诸皇宗子弟进入内殿,向皇帝齐齐揖礼:“臣弟拜谒陛下。” 这一揖,任谁骄横全得谦卑,任谁张狂均得收敛。 元愉终于被解除惩罚,也被宣进殿。 皇帝元恪过目九张试卷,满殿只有纸张展合的轻微动静。 成绩——全优!! 要知道出题者孙惠蔚,在太和初就被先皇授“皇宗博士”了,尉窈能答出所有题,足以证明掌握《诗经》学之精深。还有一点很难得,尉窈的书写工整,九卷无错字、无涂改,字字骏放,可见平时刻苦之功。元恪开口:“之前朝廷向州、郡征召训诂学常诵讲师,此份《诗》学试卷是其中一讲师答的,讲师年龄十岁。你们相互传阅,比较一下自己的功课。” 元茂很勤快,立即帮着孙惠蔚、崔侍中给诸王递试卷。 可惜皇帝的良苦用心了,只有清河王在认真看题,其余人各有各的心虚,与其说看题,不如说默默背诵尉窈的答案,生怕过会儿陛下考他们。 元恌鼓着胖腮帮,他有好多字都不认识,崔侍中瞧见七殿下神色,把最简单的《风》试卷给他看。 真是巧啊,元茂给京兆王的试卷,正是“死曰鬼”那份! 尉窈差点高看了这位王,元愉回府以后才琢磨起他背诵的试卷内容。 “庶士、庶人无庙,死曰鬼?” “死曰鬼?” 白天元愉被罚站受气,在斋宫又因背文章结巴挨训,令他昏昏沉沉睡着,做了个野鬼无依的噩梦。 梦里,他看见诸兄弟都化身为佛像端坐在庙里,受香火供奉,只有他想飘进哪座庙,都被那些佛像撵打出来。 他像个乞儿一样沦落荒野。 绝境里,同样为野鬼的杨奥妃飘来,泣泪呼唤他:“妾冤枉,妾冤枉——” 元愉被吓醒。 做梦变成孤魂野鬼,已经很令人恐惧了,那么现实里遇到呢? 一轮清月照三州。 定州、瀛州、冀州交界的荒郊野林里,发配往平州的一行罪奴被命令停止行路,押送他们的驿吏就地一坐,今晚在此歇脚。 尉窈的弟子巩蔼是罪奴里年纪最小的,此时她浑身脏污,发散打结,根本瞧不出是男童还是女童。 坐在巩蔼对面的俩罪奴,年纪都为八岁,分别叫萧濯浊和杨妙迁,她二人犯的也是奚官署那桩“虱蛊”案。 萧濯浊似乎在流放前就吓傻了,一路上从未开过口,被人欺负时也是。杨妙迁渴得喉咙要疼裂,等那些壮年罪犯在水坑边饮够了水,她才敢往水坑处爬。 因为长途赶路,每名罪奴只双手部位戴木枷,杨妙迁喝几口,捧着水打算给萧濯浊喝。 她一回身,吓坏了,看见远处树枝倒挂着一巨大影子。 是怪兽吗? 巩蔼顺着杨妙迁的视线看过去,也看见了,立即呼喊驿吏:“官长快看,那边是什么?” 两名驿吏结伴过去打探情况。 结果一个骤然倒地,一个要跑时,只来得及喊叫一声,就被那个大影从树上跃下、扑中,瞬间没了声息。 而后那个庞大影子向树林深处跑。 剩下的驿吏留下小半人看管罪奴,余者全去追诡异凶手。 巩蔼赶紧去和那些成年罪奴扎堆团聚,她喊杨妙迁:“过来,快过来,别单独待着。” 杨妙迁拽萧濯浊拽不动,着急地要哭时,成年罪奴里忽然有人咋呼:“快跑吧,平州不是人待的地方,此时不跑,再没机会了!” 257.第257章 凄凄巩蔼 第257章 凄凄巩蔼 被鼓动的罪奴四散奔逃,他们的木枷在黑夜看不清路时,更起作用,都是没跑多远就自己跌倒,然而人拼起命来力量可怕,留守驿吏的人数太少了,去追东边的逃犯就顾不上往西跑的,逮回来朝左逃的,别方向的已跑没了影。 萧濯浊呆滞的目光忽然发出狠劲,她撞开杨妙迁,朝大影消失的方向使劲跑。 “阿萧——”杨妙迁慌了,说不上是想追回萧濯浊,还是她自己也想跑,总之,她跟在了对方后面,她太害怕了,只能感受到耳边的风声。 林中远远近近的喊叫声渐小。 萧濯浊被脚下树枝绊倒。 杨妙迁恐惧停下。 她二人前方,视野的尽头,庞大黑影手挽弓箭朝她俩走来。 此怪人,便是从平州逃往洛阳的府藉罪民高聪。 他身影看上去高壮异常,是因为在身外罩了层羽毛、兽毛制的大氅,紧系一根根羽毛和一绺绺兽毛的,全是人的头发,可见这几十天里,被他杀害的人命、兽禽有多少! “你们是罪奴?”高聪一张口,牙都是红的! 萧濯浊浑身战栗着回话:“是。求你别杀我,我想跟着你,你能收我为徒么?我什么都敢干。” 高聪狞笑:“什么都敢干?那你杀了她。” 杨妙迁的精气神和力量这时才返回她躯体,可是现在才逃跑晚了,高聪拎住她扔在萧濯浊脚旁,重述命令:“杀了她。” 杨妙迁哭着喊:“阿萧,别听他的,快跑。” 萧濯浊抖得更厉害,可她咧开嘴,学着高聪的笑对昔日同乡说:“我一直讨厌你,你真的从来不知道吗?” “阿萧?” “闭嘴!我讨厌你们所有人!齐兴郡那场战争,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是萧齐的将军、萧齐的兵不出力!是萧齐害了我,不是我害了萧齐!” 萧濯浊一句跟一句地痛斥:“又不是我出卖了一郡百姓,为什么族姊整天在我耳根旁一遍遍述说仇恨?好似我参与她的蠢谋划,就能报了仇似的,结果呢?结果却是她不断连累我,害我被逐出宫学,被剃了头发,吃尽苦头!” “她倒是脸皮厚,不怕被人嘲讽,我不行!那些人的嘲讽,每一句都跟刀刮我肉似的疼!我受不了!” 杨妙迁解释:“这些都不关我的事……” 可萧濯浊终于能发泄出所有委屈了,岂听对方解释,她一石头砸下去,有一就有二,惨叫声里,她一下下砸,更咬牙切齿:“又是她出什么烂主意,养什么毒虱子,屁用没有,好在她活该,被长秋寺打死了。你怎么不一起死?你不是最正义吗?不是好讲道理吗?哪地方吵架都少不了你,我都被流放了,你还给我讲道理!我让你讲,我让你讲……” 高聪蹲在一旁用草杆卜筮,嘴里嘟念:“奇怪,卦象居然警示我,我得立即赶路。” 萧濯浊爬过去恳求:“师父,我还想杀一人,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她见对方犹豫,又立即说,“我知她性情,她一定在附近藏着。” “在附近?”他大氅的领口豁着,正好缺几绺头发。 高聪之智不同寻常,他视线扫视周围,计算着刚才那群罪徒的位置,于是径直朝一个方向去。 巩蔼尖叫一声,从树后显露形迹,木枷太碍事了,她跑几步摔倒,爬起来再跑时,后背受到重击,竟是中了一箭。 这次她挣扎不起来了。 “别杀我,呜——我想活着,求你们了,别杀我。”萧濯浊往巩蔼肚子上踹,讽刺:“你现在知道求我了?怎么不求你的尉讲师了?尉窈是不是托人照顾你了?从司州到相州,就你轻松,不被欺负,你继续求尉窈啊……” 巩蔼只挨几脚就惨叫不出声了,将要昏迷,接着被披氅人突然拧断萧濯浊脖子的一幕吓清醒。 高聪把萧濯浊尸体踢一边,嫌弃道:“啰嗦。”蠢婢以为叫声“师父”就能利用他?这世上配利用他的,只有皇帝! “咔!” 随骨碎的一声,巩蔼断了气息。 高聪把她的头发割下,就坐在尸体旁边,将积攒的羽毛和兽毛缠系在氅衣领口。 巩蔼系发辫的头绳有编成股的样,虽然绳很脏了,可样仍新奇好看,高聪就用这根绳当成氅领的系带。 他走后,这处树林成了野兽的宴场。 可怜被他杀掉的一众冤魂,天不管,地不应,要永远飘在野林中。 洛阳城南。 劝学里。 尉窈只有夜深人静,温习功课疲乏至极时,才借着来回走动琢磨些前世的疑惑。 长孙无斫为什么离开平州,重返平城呢? 她执着此疑,一是可以解困,二是锻炼思考能力,寻求真相排在最后,毕竟真正原因是什么,与她的生活无关。 尉窈想,长孙无斫处于做事奋进的年纪,赶如此远的路去平城,一定不是为了访友。 只能是公事! 无论从对方的年纪考虑,还是出身,可推测长孙无斫执行的公事,不是很重要的、很危险的,而且很有可能,还有一大群少年权贵与他同行。 那么公事的范围,就可缩小了。 要么是抓捕逃犯,要么是疾行开路镇遏。 尉窈再回想宗隐审过的案子里,有两桩案子,他提起过“平州”。这两次提起,都神神秘秘,想勾她问他,引她崇拜他。 第一桩案是大祸害赵修被杀后,牵连的罪徒多如虱蚁,宗隐被调去审案,当时他说:“你知道有的人多厉害么?从平州跑到京师,什么罪都没有,好些罪徒都说他和赵修走得近,可是多少人攀扯他都没用,上头就是不逮他。” 第二桩案是赵修死后一年,另个宫中权贵被诛,也是牵连罪徒无数。宗隐审完了案回家说:“羡慕哪,从宠臣沦落到发配平州,私回洛阳,能比从前更风生水起!唉,我要是能跟着此等人物做事,该多么威风?” 尉窈回想到这,能确定的是,宗隐两次提到的,是同一个人。此人因犯罪被流放过平州,然后私自逃离平州境,逃来了洛阳。 从时间上倒着推算,此人逃离平州的时间段,能不能和长孙无斫离开平州的时间对上呢? 困劲熬过去了,尉窈暂停思索,坐回书案继续背书。她把烛苗拨得更亮时,顺手把蹭歪的毛笔盒摆正,再顺手捏捋绑盒子的红绳一下。 这红绳是巩蔼送她的。巩蔼说,编织的样是她阿母自己想出来的,世上还没有别人编过呢。 258.第258章 残墙双鹿画 第258章 残墙双鹿画 诗经《鸡鸣》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意思是日出东方时,正是官员朝会昌盛时。天边才见亮,洛阳皇宫几条官员常走的宫门大街,已经车马频频,往来不绝。 如今是五位辅臣主持朝政,为了缓解御道拥挤,从今天起,太尉让辅臣们分开宫门进出,并且能在宫门口递上奏请、非紧急等回信的官员,不得进宫。 此举措正好分开尚书令王肃与右仆射元澄,二位辅臣不和的原因,主要是后者人胖心眼小,总明里暗里贬低王肃是落魄南儒。 “朝廷把王肃的官职安排在我之上,我是没什么不满,可是我从叔广阳王是尊贵的宗室老臣,凭什么让王肃压一头?” 类似这话,胖澄王每天都对着不同的朝臣抱怨一遍,反正广阳王整天宿醉不醒,迷迷糊糊的,不反驳就是也认同这番抱怨。 熟悉元澄的官员如今全躲着他走,因为谁都不愿在辅臣间站队。 今早有人主动上前,是司州别驾元志,他早早等在阊阖宫门处,把奏请递给任城王,简述奏请内容。 “耽误仆射片刻。朝廷一直以重整礼制为要务,可是我来到洛阳后,发现京畿之地的学令推行,反而比不上周围州郡。崇儒尊道,学校为先!下官知恢复国学建造非一年、两年之功,所以奏请先建四门小学,请仆射代下官将此奏请转呈于陛下、太尉。” 元澄没接,话里带刺道:“我只是辅佐尚书令的右仆射,王尚书官职在我之上,是先帝寄予厚望的江东名儒,还与太尉交好,你应把奏请给王尚书。” 元志再揖一礼:“新学令一直是澄王负责推行的,从前我在平城,远离京师要地,多亏了澄王时时惦记,还派学官跋涉远途,去平城给予嘉奖。下官只认澄王,还请王帮我,帮魏土所有好学儒生!” 元澄高兴了,感慨:“先帝在时,每与我等讲《礼》经,都要反复讲解周礼‘四学’之由。我不曾忘记,欣慰你也不曾忘记。好,现下时机,你提营造四门小学恰好,若是再晚,恐怕……” 他摇头,话不用说尽。 营造学校不是规划地方就能立即建,还得遵循古礼,讨论制度,定诸经课业,选拔文官等等。这期间如果发生战事,或者白整那边定下伊阙山石窟的凿山章程,恐怕所有国学馆的建造都得往后延。 元志没忍住,趁任城王摇头的一息间,迅速窥视马车边的赵芷一眼。她没变,精气神真好,可是他又长白头发了。 元志声音敛小,把心里的担忧如实告诉元澄:“我知大长秋卿白整去伊阙山了,洛阳是不是也要修建旧都规模的石窟?那样的话,我恐四门小学即使开始营造,也会半途而废。所以请教澄王,侍奉陛下的侍臣,有哪位得宠胜于白整?我好登门拜谒,让此人帮着在陛下跟前说几句官学修建十分重要的劝谏之言。” “侍奉陛下最久的,当属御医王显。可是修建学馆一事,找王显不如找孙惠蔚。” “下官明白了。”元志一直目送元澄进去宫门,遗憾任城王府的幕僚、护卫都在,他不敢多看赵芷,只得登车离去。 苟主簿等在车内,官吏二人已能确定,尉骃没理会错他们前几天的提醒,至少做到了一点,没向任城王乱开口,没有提前透露四门小学营造这件事。 当天下午。 一行契胡族武士离开洛阳,向着平州方向疾驰而去,他们是受少主恩师一家所托,打听罪徒巩蔼现被流放到哪段路途了。尉窈中午离开皇宫,赶去文雅精舍的路上还在想着这件事。 她昨晚摸着巩蔼留给她的红绳,心里一阵阵不安,说不上那种不安从何而来,尉窈没有放任着不安不管,她清早离家前去隔壁找荣师弟,还把红绳的样式画下来,交给了师弟,助武士们寻找到巩蔼。 现在城内城外的乱贼已经肃清,尉窈恢复从前的独来独往,她路过太学遗址时,步伐缓下来,思忖找回《三字石经》的事情,朝廷在议了么? 此事每拖延一年,找回的难度就越增。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童从她前方跑到一堵残缺墙壁处,用小石子在上面乱画。 旧日回忆如水,冲向尉窈眼前,令前世之景和现下目睹重叠。 小童画的是一对鹿。 前世尉窈嫁来洛阳,别的地方不游览都行,太学遗址是必须要来的。就在现在小童站的残墙前,差不多的高度和位置,那时她看到过一对鹿的画痕。 尉窈对乱涂乱画能记这么清楚,是因为墙上的双鹿,像极了她前世送给奚骄那串草珠上,最后一次编织的双鹿结。 今年她来洛阳,还特地看过这片残墙,并无双鹿的画痕。 没想到今日能亲眼看到乱画的由来,尉窈觉得命运真是有趣啊。 小童一看就是调皮性子,画完后,自己“咯咯”笑,他从尉窈身边跑过去,尉窈视线追着他,一回头,居然见奚骄就在她后方! 小童停在奚骄前,伸手:“我画好了,画得对吧?” “对。”奚骄给小童一把饴当作奖赏,小童愉快跑开。 她看着奚骄,再看墙上的乱画,心道:难道前世这地方的双鹿,也是他支使孩童留下的? 不可能!那时他早不喜欢她了,从她的生活里冷漠离去,他不会做这种幼稚事情的。 奚骄走过来,耳朵尖红着,语气却故意冷着解释:“我近来梦里遇见一双鹿,正好遇见那孩子馋饴,缠着他阿母买,我不想让他小小年纪体会不劳而得,才让他画鹿,奖他吃。” 奚骄说完,心跳得更厉害:糟了,我为什么解释这么多?会不会显出我想和她说话?她可千万别问他,他来太学遗址做什么,问也无妨,这里他想来就来,又不是为了赌能遇见她才来的。 尉窈敷衍地“嗯”一声,没问对方怎么来这里,她和对方保持在不熟悉的同门情谊就可以了,其余事情,哪怕揭开一些前世的迷,也没必要好奇,更不能问。 “我去精舍,告辞。” 奚骄叫住她:“我还有事没和你说。那个叫宗隐的,我在这里遇见过他,看他的样子不似来抄写石经。” 尉窈揖礼:“谢奚同门提醒。” 奚骄看着她背影,气地直嘟念:“谢奚同门、谢奚同门……每次都空口谢,哼!” 259.第259章 元茂抓无赖 第259章 元茂抓无赖 再说元茂,明天起他除了在宫殿行走,还要担任一些抄写事务,于是郎将于登下午放他早离宫,给半天的休沐假。 他匆匆往司州署赶,在铜驼街与东西渠河交叉的空旷地,看见了七殿下元恌。 和元恌在一起的伙伴是元世贤,及已逝太傅拓跋休之子元永平。 三童的随从武士加起来有几十人数,正围着三十几个市井无赖,双方吵得厉害,过路的百姓都忍不住驻足瞧热闹。 眼看四方街道要拥堵,巡兵们过来了,缉捕闹事者的时候,无赖们扯着嗓子高喊:“凭什么只抓我们?” “大伙作证啊,我们没打家劫舍,也没扰乱市集。”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要把我们逮去哪?” 百姓们有痛斥“活该”的,也有同情的,一时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元茂岂能由着无赖胡言乱语,败坏署衙的名声。他向巡兵出示官牌,下令:“把他们嘴全堵上,押去司州狱。” 他再扬声告知周围:“闹事者家人可在?想知道聚众滋事如何处置,请往司州署、县署进行询问。好了,别堵在这了,全散开!” 三童里只有元恌认识元茂,元恌愤愤道:“我们没有仗势欺他们!他们全是无赖,全该重判!” 元永平既气恼又震惊:“他们明明无理还要狡辩,而且这么混账的人不是一两个,居然这么多!我们幸亏有权势,不然真会让他们反咬一口!” 元茂盯着官兵押走所有泼皮,然后问:“三位郎君怎么被无赖纠缠上了?” 三童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元茂听明白了,原来这事和窈窈有关。 起因是元永平太好动,在皇宗学听课时无法安坐,不是抠耳朵就是滚毛笔,时间久了自然耽误学业。 元恌是对方的朋友,便请尉窈出了个主意,他先在皇宗学里找一数数好的小宦侍,每天上课时盯着元永平,数其小动作的次数。 元永平每乱动一次,元恌出一升粟,用于救济城中吃不饱饭的百姓。 此举等于元永平每天的抓耳挠腮不白抓、不白挠,全从元恌那兑换成粮食,行了善举。 元永平岂能占伙伴的便宜,就和元恌一起施善,共同出粟米。 元恌又按尉窈说的,专寻集市里游手好闲,颇有恶名的壮年汉来施粮。 至于这些游闲刁徒,则只知贵人在行善,不清楚贵人是谁。 头几天,双方都很高兴。刁徒们感恩戴德,领取粟米时当面称颂元恌、元永平,夸尽了好话。 为此,元永平再上课时,故意多做小动作,多到刁徒每人每天可领二升粟。 所施善举是成倍了,学业的退步也成倍了。 元永平连续被夫子批评,就又收敛玩心,重新认真听学。 刁徒们被养得更懒更刁,当然不乐意了! 今天,三名皇族学童总算明白游闲泼皮为何壮年、壮身板还吃不饱饭了,因为懒! 而且懒汉还喜欢结帮结伙,整天游街窜巷相互转告施粮的好事,于是远处集市的无赖也来铜驼街游混。 元永平把脸蛋子挠破了,滚毛笔滚到手掌都肿了,兑换出的粮食仍不够给刁徒们分的。此刻,这孩子的委屈滔滔不绝:“我一番好心白给他们粮食吃,怎么变成欠他们的了?” 元恌伶俐道:“可是咱们约好了施三个月的粮啊。” “我好好听课,不做小动作不就行了,这样可不算违反约定。” 元世贤不相信道:“你能做到么?” 元永平:“肯定能做到!正好,我可以专心学习,这段时间为了帮一群无赖,我学习都退步了,越想越不值!” 元恌:“还是值的。以前官府抓这些无赖时,因无足够证据总是抓了又放,这回他们大闹铜驼街,还冒犯……”小家伙指着自己,“嘻嘻,正好可以一举清除他们,还周围集市太平。” 元茂称赞:“殿下贤明,明日进宫后,我一定将此事告知陛下。” 元恌欢喜不已,紧接着嘱咐:“事情怎样就怎样夸,不要夸过了,不然陛下又叫我去考我功课。” 元茂目送三童离去,过桥,向西一转就是司州署。 因为别驾的上任,署衙缺少吏员,这时候各个门口都坐着前来求差事的人,有的人是为自己求,有的是为家人求,只要被叫名,就可以进去登记履历。 元茂从这些人中间过去,一名妇人非常警惕,悄声跟门吏说:“进去这少年不像好人,得当心啊。” 门吏看着她:可闭嘴吧! 元茂快速洗漱,换了身好衣裳,重新从这道门出去。 妇人连续给门吏使眼色,急了,过去说:“你没瞧着他换衣裳了么?” 门吏瞅见茂公子回头,也急了,句句唾沫星子喷在妇人脸上:“他是元别驾的公子!对面护军府召个驯鹦鹉的,你快去吧。” 元茂接下来要忙了,就想着去城南找尉窈,哪怕只说一句话呢,哪怕见她一面,不说话呢,也能解好几天的相思。 文雅精舍。 尉窈赶过来,饮碗水就算休息了,今天下午由她讲诗,诗名《大明》。 她和师兄们定好了,《风》部全由孔毨师兄讲,她只讲《大雅》,《颂》由崔致师兄讲,《小雅》则是两位师兄轮流讲。 “《大明》,文王有明德,故天復命武王也。全诗八章,先讲解序。” 尉窈开篇时,精舍的篱笆墙外,来了二十几个儒生,有男有女,他们全是城东鸿池诗社的人。 和尉窈诗学齐名的李隐在这些人里,城北居住的、被元茂骂过破落户的贺家子弟也在其中。 无巧不成书,又有一名贵女来到精舍外,保护她的婢女各个身着武士服,此贵女便是于烈将军的侄女于宝映,她曾在平城官学读过一段时间的诗学,来到洛阳没多久。 隔着篱笆,于宝映先看到一头庞然大黑熊趴在一间草屋前,她给婢女们说:“你们不要怕,此熊叫黑旋风,很有灵性,不伤人的,在平城非常出名。” 每名婢女都是于府精挑细选的,识字会武,最伶俐的被主家赐姓于,名峨。 于峨看向鸿池诗社那些人,提醒道:“女郎,我觉得那些儒生带着戾气而来,比黑旋风要凶,不似来听学的。” 于宝映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他们不是来听学的,我就是知道他们来,我才来的。” 260.第260章 与李隐斗诗 第260章 与李隐斗诗 此时尉窈开始解析诗句了,《大明》首章的第一句“明明在下”之“明明”,出现了《传》和《笺》解释的不同。 《传》释里说“明明”二字,是赞文王之德,但郑玄撰写的《笺》,却认为“明明”既赞文王之明德,也赞武王之明德。 尉窈先坚定阐述自己师门承继的学说方向:“《笺》释有理。郑玄之意,是以此句为全诗总目……” 接下来,她按郑《笺》所述,先概括此诗该如何解读,非《传》所言的,以第六章句的“长子维行”为分界,前面所赞全是文王,后面所赞全是武王。 文雅精舍尚未正式收徒,来听学的儒生几乎都是去太学遗址抄石经,闻听这里在讲学才过来看看。 李隐等诗社人员据一地而坐,听着听着,小声议论:“循守《笺》释,她讲的和我们学的有什么不同?这种内容,也就受一些缺名师指导的穷儒推崇。” “她比我强,脸皮厚啊,如果我只懂这点章句之释,我是不敢坐在那么多人前面侃侃而谈的。” “李女郎,你觉得她讲得如何?” 李隐:“确实循守《笺》释,不过我理解她,朝廷推行郑玄所撰的经义,她不这样讲,无法在洛阳立足。” “换言之,我们也可以讲学喽?”说这句讽刺话的人姓纪,是李隐父亲的弟子。 贺阑坐在李隐后面,说道:“洛阳城郊有不少小私塾,他们都在讲《诗经》,我比较过,不如尉女郎讲得精深。” 纪儒生:“你才比较过几家?” 贺阑刚要回答,被她的族兄贺尔浑瞪过来,她只好继续听讲。 李隐虽然不知洛阳小私塾的教学水准如何,但是这么多年都没有从父亲嘴中听过有成器的私学馆,就知道贺阑所讲是事实。 而尉窈仅是文雅精舍的学子,讲诗就能强过那些私塾上年纪的夫子,可见文雅精舍必是想在洛阳经营起第一家颇具名气的私学馆。 少年者讲学,半讲半辩论。 辩论的基础,首先要建立在师法之上,辩论的目的,则是以一家之法,压另家之法。 所以辩论的过程,是文人的战争! 尉窈讲完首章后,问所有儒生:“诸位儒士对此章的解析可有疑义?” 这时必须要有人站出来! 李隐很紧张,数着心跳,倘若过三息,无人提问论述,那她就发言。 有儒生问:“刚才女郎解释《笺》中所述的‘三辰’,为日月星。我少有机会阅古籍,想请女郎详细告知‘三辰’的典籍出处。” 尉窈欣然点头,说道:“最印证这句《笺》释的,出自《左传》的《桓公二年》,原句是‘三辰旂旗,昭其明也’。汉经学家服虔为此句注释,意思是将日、月、星画在有铃的旗子上,是为了昭示光明。” 儒生揖礼:“多谢赐教。” 尉窈看其布衣颜色斑驳,很明显是洗褪色了不舍得丢弃,她自家从前也是苦着过来的,于是继续详解:“《左传》的三辰之说,《淮南子》的《本经训》篇进行了解义,原句是‘日月淑清而扬光,五星循轨而不失其行’,意思是日、月、星以时顺轨,则为君德感动上天,上天则以有次序的寒暑时节赋予百姓。” 鸿池诗社的一群人不说话了。 因为关于“三辰”的解义,他们只知《左传》,不知《淮南子》。 尉窈再问:“《大明》之首章,还有哪位儒士有不同见解?”纪儒生轻咳,提醒李隐:“师妹,师妹?” 李隐思绪混乱,父亲教她的,和尉窈所讲的大差不差,她根本没有不同见解,总不能乱说一气吧? 幸好这时另个方向有儒生提出自家所学的论述。 纪儒生用便面遮挡焦急神色,低声提醒李隐:“我提前打听好尉女郎讲学的时间,又召集这么多诗社的人过来,就是为了给师妹的辩论助威,今日师妹要是退缩,往后恐再难和尉窈争名!” 李隐已知家中艰难,她不是不想为家族之兴出力,可是她没信心和尉窈斗诗。“如果我败了……” “你不能败!” “可是……” 纪儒生失望至极,短暂闭目,然后说:“那由我来吧。” 终归是世家女,李隐用指甲狠掐自己掌心,把情绪稳住:“不用,我父扬名时,她的夫子还不知道在鲁县哪处僻壤呢。” 正好,尉窈答完了那名儒生之问。 李隐不待尉窈视线扫过来,主动问:“此章的最后一句‘使不挟四方’,《传》释此字的意思通‘浃’,所以解释为‘达’,请尉女郎为我等详述‘浃’意的出处,助我等理解‘达’意。” 尉窈连思索都没有,答道:“《周礼》的《秋官大司寇》篇记载……正月之吉,邕和,挟日,而敛之。” “从此句,可知‘挟’通‘浃’。绕周而回,故引申为‘达’意。” 李隐追问:“既是绕周而回,请问‘挟’又可通哪二字?” 尉窈:“迊!匝!” 儒生们窃窃私语。 因为“匝”好理解,《短歌行》里的“绕树三匝”,众人都理解,但是“迊”字未在书籍里通用,出自哪,此字少见,绝大多数儒生都没听过! 其实李隐可以到此为止了,因为尉窈知道“迊”字,就绝对知道此字在《说文》里的解析,但李隐不继续问,其余更难不住尉窈。 不过李隐再问时,耍了个招数:“我所知《说文》里解释,‘帀’字,意思为‘周’也,古文的‘之’字倒过来写,即为‘帀’,或许这就是‘迊’字的由来。那么追溯字源,请问尉女郎,‘帀’的‘绕周’之意,可有出处?” 尉窈笑,她猜出来了,提问的女郎应该是李彪之女李隐。这番提问很有意思,代表李女郎自己是知晓答案的,只是考考她。 那么她答出来无功,答不出来丢脸。 尉窈先讲述答案:“《周礼》的《春官典瑞》篇记载……王晋大圭,执镇圭,缫藉五采五就,以朝日。” “意思是王腰插瑞圭,手执瑞圭,垫瑞圭的丝缫垫子,是用五种彩纹绕五周,然后拜日祭祀。” “五就为‘五帀’,五匝,五周也。” 讲解完,尉窈问:“女郎明白了?还有哪位儒士对《大明》首章有不解?” 此一语,立即击碎李隐的别有用心,把对方考她的初意,变成了是对方不懂,而向她求教。 261.第261章 贺阑拜师 第261章 贺阑拜师 李隐憋屈至极,旁边的纪儒生不敢再拱火了,因为刚才论说到《春官典瑞》,他才随着论说内容,想起来自己读过此典籍,背诵过“缫藉五采五就”。 然而读书不是只读了、背熟就行,还得会用。 尉窈继续讲解《大明》第二章。 李隐听到末尾,叹声气,走出听学的人群。单以此诗来说,她学的,尉窈都讲了,倘若她继续引申典籍里的注疏解义和尉窈辩论,再一次辩论不过的话,“东李隐、南尉窈”将变成洛阳儒生间的笑料。 “李女郎,女郎,”贺阑追上她,恳求:“求女郎教我诗学。” 李隐烦闷推辞:“你每天来文雅精舍学不就行了。” “不瞒女郎,我是贺赖族勋臣之后,虽然家境落魄了,但我谨记自己是功臣后辈,岂能拉下脸面拜一荫户女为师。” 李隐心里舒坦些了,接下来贺阑的话更叫她郁闷驱散,展露笑颜。 “女郎是名门贵女,和尉窈比才学,仅仅是此行为,就抬举了她。不如比谁教出的弟子厉害,倘若我跟女郎学诗,胜过尉窈教出的弟子,甚至胜过了尉窈,不就表明女郎的诗学远高于尉窈么?” “你说的话在理,好吧,那我就收你为徒。” 鸿池诗社的人一走,空出若干位置,才赶来此地的儒生赶紧占地方听诗。 于宝映也离开,婢女于峨见女郎撅着嘴,便逗着趣问道:“婢子糊涂,到现在都没瞧出来女郎此行是想帮尉女郎,还是帮鸿池诗社?” 于宝映“噗嗤”捂嘴笑:“我当然想帮尉女郎,可她们辩论的我全听不懂。唉,我早知尉窈是恒州的诗章魁首,才十岁的年纪便被召进宫学教诗,我却因她出身贫寒,轻看了她。你们想,她敢在广庭讲学,当然自信学识渊博,根本不惧与人辩论经籍章句。” 她继续感慨:“我也早闻李隐之名,然而因她是李彪之女,于是我认为她并无精深才学,全是仗着家世。今日一看,我全错了,所以啊,没白来,这趟出行,教会了我如何阅人。” 元茂来到精舍时,尉窈的讲学接近尾声,他远远站着,看她或教给儒生经义,或传授训诂基础,元茂努力回想在平城尉学馆和她吵架闹别扭的日子,总觉得那段时间被一层雾蒙了起来,强揪着从他记忆里掩去。 现在的尉窈,和以前的她,怎么都不似一个人。 只有一个原因,她成长得太快了。 所以他也得努力,不能因为被授官了就懈怠学业,他不求超越她,但必须有本事比肩同行。 尉窈结束授课,和请教学业的诸儒生相互揖礼道别,有情人隔着距离仍能一眼望见,仍怦然心动。 我心悦他……尉窈在心异常跳动的瞬间,无比清楚了自己心意。 她开心笑着朝他走过来。 趁着一时间周围没人,她低语述说情意:“正想着你呢,就看见你了。” 元茂耳赤舌打结,不争气地“昂”一声。 城南有城南的好处,风经过洛水河再吹到人面上,多了层凉意,能迅速抚去燥热。 元茂看着一直浅笑的尉窈,终于想起自己来干嘛了,说道:“陛下可能要修新学令,小学部分的旧条文不动,增大学之后的条文。” 脑筋越用越聪明,尉窈听懂了,立即道:“常诵讲师之后还可晋升?” 她最初是诵授讲师,通过宫学的考核后才转为的常诵讲师。 元茂点头:“具体诏令怎样,得过几天才能知道。不过已经定下由国子祭酒刘芳、侍中崔光、斋宫的主官孙惠蔚一起主文书起草,我从旁协助整理、抄录的杂活。对了,你在皇宗学做的试卷是孙仆射出的,陛下阅过了,并把清河王几位殿下都叫进宫阅看了你答的题。还有,我回来的路上遇见七殿下……”等他一一讲述完,尉窈把自己的水壶给他,元茂眼珠盯着饮水的口,先抿下嘴巴,才珍惜地凑上去,不似饮水,更像舔壶。 尉窈是过来人,怎瞧不出他的念头,故作好心地告诉道:“你放心喝,我一直讲诗,没碰过。” “哼,咳,哦,好。” 尉窈别过头憋笑,再回过来,不敢笑了,因为看见阿父和恩师一起回来了。 元茂属老鼠的,赶紧把水壶盖好塞子揣自己布囊里,去向二位长者行礼。 悠闲时光一晃三天过。 八月十七。 内城永康里。 任城王府的马车路过前江阳王府,惊讶发现门额换了,显眼的“广陵王府”四字,表示元羽成为了元澄的邻居。 “搭个车——”元羽从门内跑出来,坐进了元澄车里,他不请自来,还朝长史李宣茂瞥眼色。 李宣茂只得乘马随行。 “你这车该加宽了,坐不开人。” 元羽贬完车窄,再掀开帘子和赵芷打招呼:“赵护卫,今晚我就借你。” 赵芷攥铁钩的手筋暴起,不说之前她在战场杀的人有多少,单从平城往洛阳迁家,她就杀了二百余路匪。所以她迸发的杀气是真是假,看元羽骤起的鸡皮疙瘩就知道了。 元羽把布帘遮严,悄声告诫元澄:“此妇无畏惧,你得防她三分。” “你早上吃鸡蛋了?”元澄问。 “是啊,咋了?” “吃鸡蛋,放屁就格外臭。” 元羽不恼,反而往后倚躺,惬意嬉笑。 元澄说正事:“罪人元继才搬离永康里,你就把他宅院买下来,还住了进来。元羽,你是存心敛怨树敌啊?” 元羽反问:“元继老贼差点害死你,你甘心他只遭贬黜?” “他的确牵连进刺客案,可是廷尉署审不出证据,按律法夺他官爵已经是往重里判了。” “那我把宅子贱卖给太尉吧。”元羽作势下车。 “哎?”元澄拦住他,“哈哈”两声笑,说道:“既然住过来了,就说住过来的事。先让我猜猜你的主意……现在满朝文武皆知,你与元愉小子结了死仇,元愉才被禁足,恐怕会老实一段时间。他是陛下的元弟,陛下很快就会消气,那时你和元愉再结新怨,在陛下那,便得重新论你们对错了。” 元羽一甩袖子,狠戾直言:“族叔不必诱我话!我要利用元继之子元叉!狗崽子和元愉一定投脾气,若不给他们作奸的机会,怎好一起收拾了!” 262.第262章 活泼的尉窈 第262章 活泼的尉窈 赵芷耳力灵敏,车里面的谈话全听清、记住,休沐回家告诉了夫君和女儿,然后她就穿针线,坐在一旁缝制寒衣,边听父女俩说话。 尉窈奇怪道:“按道理,前江阳王和僧芝余孽勾结,使用毒弩刺杀太尉,该太尉最憎元继。然而此案居然真就这么了结了,广陵王肯定知道太尉对元继一家不打算斩草除根,才找任城王帮忙的。” 她想起什么分析什么,无顺序和目的,随意而言:“先皇临终前诏令六辅,宋尚书离世,只剩下五位辅臣。太尉之下,属北海王元祥官位最高。” “羽王想彻底打击京兆王,看来是独力难行,必须在辅臣里找协谋者。北海王元详是羽王之弟,羽王却没有选详王,选的是叔辈的澄王。” “阿母带回的诸多朝臣消息里,几乎都不见详王。” 尉窈说着说着,发现一点:“羽王的名声在先帝时期就不好,然而先帝一直重用羽王,可见羽王的忠心无疑,能力也无疑。如今换了皇帝,羽王行事仍如往常,究竟是他本性的确卑劣,还是早就觉得自毁名声,可以保全富贵和平安?” “阿父阿母想,彭城王忠心、本领、贤名都具备,尤其是贤名!结果呢?功高震新主,先帝驾崩后,彭城王连洛阳都不敢进,直接交出军权离开了京师。” “还有尚书左仆射嘉王,担任辅臣后,怎么就变了个人,变成好饮酒、整日宿醉的糊涂样?” 说到这,她语气颇激动:“阿父阿母,你们不觉得任城王和尚书令王肃闹不和,也有自毁名声的用意么?” “倘若他们全是在自毁名声,那么是毁给谁看的?他们畏惧的是陛下么?” 她摇头,犯疑惑:“可是陛下没有亲政,离亲政最少还得隔一年。他们防太尉?!” 尉骃这时开口,问妻子:“太尉和领军将军于烈再闹过矛盾么?” 赵芷停下手中活,点头,气愤道:“太尉仍要求羽林军进他府里做随行护卫!于将军再次拒绝,而且这次太尉很过分,遣家僮去和于将军说,那不等于告诉于将军,在太尉眼里,于将军和他府中家僮的地位是一样的!” 前世新帝亲政前后的事情,像尉窈这样的普通百姓,根本听不到半点消息,只有外戚高家不义之事做多了,令京城人心惶惶,她才主动打听一些官场的消息。可那时她关心朝政消息已经晚了,很快就丧命在一场“意外”里。 尉窈担忧道:“阿父觉得太尉屡次僭越,是根本不忌惮陛下,还是对陛下、对于将军掌握宫中禁卫能力的试探?” 尉骃知道女儿担忧什么,辅臣乱政,京城百姓首先遭殃!那么之前儒学的推行,将似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一笑,宽慰道:“放心吧,到不了那地步。窈儿想,广陵王满腹心思都在对付京兆王,任城王没把广陵王逐下车,表明他也不喜京兆王。所以宗王们在洛阳的权利分配方面,任城王同样不想分京兆王一羹。” 尉窈:“我明白了,这表明澄王、羽王都心知肚明,眼下形势有斗的余地,至少损失掉京兆王,对朝中官员、对民间百姓,均没有大的影响。” 尉骃赞成称“对”,又道:“元别驾到了洛阳后,是巡查完城内、城外,拜谒了若干京中权贵后,才奏请的修建四门小学。我认为这次官学的修建,在元别驾看来,必是各方条件都具备了,只待水到渠成。” 如今尉窈已知,官学营建之难,不仅受军事影响,还与鲜卑权贵子弟读书之风不兴有关。小辈们读书不行,他们的长辈就不热衷于礼制官学的经营。 元志作为鲜卑权贵,带头提出修建四门小学,远比汉世族文官提出,能争来宗王重臣的支持。 又一个晨曦来临。 尉窈心有感,元茂会在阊阖城门等她,果然,他坐在她常吃早食的摊子那,应是来得最早,唯一的双人胡凳被他占了。 不用尉窈开口,元茂给灶夫说了她喜欢吃的,等待的工夫,他不好意思瞧她,盯着碗,低声问:“昨天你说你正想着我,窈窈,你常想我么?” “早上我和我阿母一起出的门。” 元茂吓坏了,腚底下被蜇了般,赶紧环顾周围,然后惊慌神色看回尉窈,只敢嘴型问:“哪呢?”尉窈笑:“不知道啊,我和阿母从南城门就分开了。” 元茂又气又爱,这才知道窈窈故意逗他。 尉窈的饭食端过来了,他用勺子的柄轻蹭她手背。 尉窈也用筷子的另端轻蹭他手背。“茂,我不常想你——” 元茂的心瞬间跌到食案底下,眼前热气腾腾的羊汤变成冰镇冷食。 “还想谁呢?”尉窈迅速话音转,咧着两排齿调皮笑。 “我……”元茂责怪十足,瞪这个没良心的。 尉窈歪头和他对视,笑容和绽放的石榴一样灿烂,惹他心猿意马。 “窈窈……” 灶夫听岔了,探身询问:“贵客要什么?” 尉窈咬一下唇,才忍住不笑出声,把碗里不想吃的一块肥肉舀到元茂碗里。 元茂抬脸,示意灶夫滚一边去。 他先吃尉窈舀过来的肥肉,轻轻嚼着,笑容和碗里搅起的涟漪一样扩散到颊、到眼、到眉梢。 原来窈窈是如此的活泼,她一定只在他面前活泼。 还有,怎么窈窈这么气人啊,变着法儿逗他,以前她可不这样。不过被她逗,生气、无奈又转喜的种种感觉,真新奇啊。 “窈窈,咱俩的事,我保证,最晚不会晚过明年上半年。” 尉窈:“嗯。我信你。” 元茂幸福地直叹气,不然喜悦把胸膛塞满了,满得发疼。 “哎?尉窈,你说——在平城尉学馆的时候,你如果和现在似的对我,咱俩会咋样?” 尉窈:“没有这种如果。” 元茂承认:“是啊,没有这种如果。我知道我若没有十足的诚心,不顾一切地朝你走,你是绝对不会主动朝我迈来一步的。” 尉窈听后笑,没让他看见笑里的伤感。是啊,现在想来,阿茂真正有君子之风,他前世必定也喜欢她,但是看她和奚骄在一起后,就故意对她冷脸,全当普通同门相处了。 即使那样,她受曲融之死的连累辍学,阿茂仍嘱托好友郑遵照顾她,在她受挫折的日子里,给她笔记抄写。 这样好的阿茂,她这辈子一定珍惜! 263.第263章 中才人尉窈! 第263章 中才人尉窈! 一对有情人恋恋不舍告别,走向各自的宫门。尉窈从迈进高而厚的门槛开始,活泼的少女神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还有微微的凌厉。 今天来接她去宫学的人,除了女官孟供人、侍童谢谊,还多了名陌生小宫奴。 孟供人解释宫奴来历:“徐书史知道你缺一名侍童,就从劳役区挑了个勤快、老实的孩子。她姓鲍,名嘉言,八岁了,去年三月进的奚官署。” 很明显,女童被提前嘱咐过如何行事,孟供人话音才落,这孩子赶紧向尉窈行礼。 上午巳时许,宦官刘腾带着几名小宦侍来宫学,所有学舍的课暂停,常诵讲师、诵授讲师、女师全出来听刘内官宣读新学令修增的条例。 首先改的是“常诵讲师”的标准,必须通一门经义!考核需经过皇宗学的博士文官出题,达“优”才可。 以尉窈举例,如果她的学识至今只能教《诗经》的《风》部分,就得免掉“常诵”称号,降为最低品级的“诵授”。 其次,从下月起,提高常诵讲师的薪俸。由岁秩三千六百钱,增为五千六百钱。 由于闰八月,本季的末月发放薪俸时,补一月的钱。 尉窈听到这,浑身充满力量! 第三项新增法令是针对魏土所有儒生的,原诏令为天安元年显祖发布的“乡学令”。 增加内容有:凡通五经之一、训诂学术之一,可晋升为小郡“助教”;五经、训诂学里,无论哪项学术通二经者,则晋升为中郡助教;各通二经者,晋升为次郡助教;各通二经者,如经皇宗学考核,达“优”者,则可晋大郡助教。 五经众所周知,训诂学为《尔雅》、《方言》、《说文》、《释名》。 第四项新增法令,为临时法令。 朝廷要在太学遗址的四门位置,营建四门小学,四门小学建成后,将取代皇宗学,京师贵族、官员子弟均可入学。营建四门小学的同时,朝廷需征召抄写教学内容的普通文学官。 这类文学官可以只通一门学术,但需经过皇宗学博士的考核。 刘腾讲述最后一条法令,也是对天下读书的女郎极重要的一点! “新学令自即日起,无论常诵讲师、助教、四门小学的文学官,女学子均可参与选拔,并且可同时兼内事女官。” 他看向尉窈,仿佛自己得了喜事般庆贺道:“给尉女官道喜了,大长秋卿、中尹共同举荐尉窈讲师,今天起,讲师不仅担任‘常诵’之职,还兼任四品女官中才人。” 中才人,是四品女官里的顶格! 这就跟贵族子弟起家入仕一样,起家的官位越高,将来晋升的越容易。 嘴最快的张供人先附和而喊:“给尉女史道喜了。” 通常担任“中才人”的女官,不愿被别人唤为“某才人”,因为会和次格的普通“才人”混淆。 其余人也纷纷锦上添:“我听说前几天尉讲师在皇宗学通过诗学考核,便猜着会有今日之喜了!” “尉女官才十岁啊,前途远大!令我等羡慕。” 尉窈先向刘内官回礼,再压着激动,稳着声音给周围的人回礼。 她猜到朝廷会准许元别驾的奏请,也猜到阿茂所说的新学令里,有关于常诵讲师的变革,唯一没猜到自己就这么踏上了女官之路! 心愿实现的,跟做梦一样。 四品女官的俸禄可就高了,岁秩是四万八千钱!另外,内事女官虽然没有地方宰民之官的公田授予,但岁时年节的绢帛、酒、肉等赏赐,是和外朝官一样的。当热闹散去,尉窈如常上课。 才下一堂课,徐书史就遣孟供人过来了,要给她调换新廨舍。尉窈婉拒,少年得志最忌张扬,尤其她出身贫寒,更遭人嫉妒。 尉窈目送孟供人,一回身,见裴慎等学生全站起来了,一个个欢喜至极,喊道:“贺讲师超升四品中才人!” “贺讲师超升四品中才人!” “贺讲师超升四品中才人!” 孩子们连续三声之贺,一声更比一声齐,一声更比一声高! 尉窈欣然看着她们,先语重心长道:“学生给夫子之贺,莫过于牢记夫子的传授,德行立身。” 她紧接着道:“下堂课考试,现在给你们半刻时间去如厕。” 顷刻间,学舍里只剩下谢谊、鲍嘉言两名侍童。 尉窈吩咐后者:“嘉言去我廨舍里取十八张空白纸,一会儿你二人也参与考试。” 鲍嘉言吓坏了:“讲师,我、我……” 谢谊小声告诉她:“咱俩的成绩不报给徐书史。” 鲍嘉言提起的心顿时放下,羞怯笑笑,赶忙跑出去了。 尉窈坐回书案,问谢谊:“清早来宫学的路上,你情绪就不对,刚才是不是偷抹眼泪了?说说原因。” 这回轮到谢谊恐慌,犯错一样垂首站着,她不敢骗尉窈,哽咽说出实情:“我突然想巩蔼了。我知道她犯的罪过是咎由自取,可我和她相处那些天,已经把她当亲妹妹了。” 谢谊用袖子擦泪,继续道:“早上的时候,孟供人领我见鲍嘉言,告诉我鲍嘉言以后和我一起服侍讲师,我才觉得、才觉得……巩蔼再也回不来了。” “请讲师恕我不懂事,今天是喜庆日,我却扫兴。我不是不喜鲍嘉言,跟她没关系,我,我……” “来。”尉窈让这孩子坐旁边,揽着她肩头低声劝解:“巩蔼之所以被流放,没被处死,就是因为长秋寺查清楚了,她是被祸首连累的。我和你一样,没忘记她,她离开洛阳的时候,我还去送她了呢。前些天我又找了几位义气武士,去追巩蔼的踪迹,看她一路顺不顺利。等到有回信,我告诉你。哎呀——” 谢谊小鸡啄米般点头,鼻涕拉丝滴到了尉窈的袖子上。 旧衣去,官衣来。 考完试,尉窈回到廨舍,看见书案上已经摆上中才人的官衣、官印和束发之笼冠。另外,还多了面铜镜。 四品内事女官的官服为白色“展衣”,印为银印。 谢谊、鲍嘉言一起给尉窈更换官衣,梳头,戴笼冠。尉窈只需配合手臂的伸展等动作,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长舒一口气。 这口气,包含着前世的郁结,包含着枉死的不甘! 264.第264章 尉女郎全听进去了 第264章 尉女郎全听进去了 而今权势之路已为她铺开,和宗隐、城北落魄贺家的仇更不值一提。 尉窈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而笑,此仇从未忘,不是不报,莫着急,心恶之人这一世仍会作恶,她且等着他们狼狈为奸,才好灭他们满门! 洪书女过来了,满意尉窈穿着官衣的样子,她招手,尉窈出来。 “走,我带你去挑官靴。” 她们朝奚官署北边的劳役区走,随洪书女娓娓而述,尉窈知道皇宫里的制衣监有好几处,四品内官的鞋靴、五品内官的官衣全套、普通宫奴的四季衣裳全在奚官署里裁缝。 内官只有升至三品,官衣、官靴才会量身裁制。 洪书女又嘱咐:“过会儿女郎选官靴时,别怕麻烦,一定要选跟脚的,寓意‘官步顺’。” 尉窈笑着应“是”。 对方感慨:“我进宫二十多年,所见所闻,女子均只能任宫廷内事官。唯有女郎例外,我多么希望,从今后这种例外会变为寻常啊!” 尉窈坚定语气道:“我亦如此希望!” 洪书女欣慰点头,她们周围有宫奴过来过往,洪书女声音转低道:“徐书史让我提醒你,这月将尽就算了,下月起,你每月住在宫里的时间最少要半月以上。你的平步青云,不知惹多少人嫉妒呢,所以在公事上,不要疏忽懈怠,给旁人留下参你之机。” “我明白。还请书女告知,中才人要具体做什么,官绩考核都有哪些?” 洪书女:“原先‘中才人’一职,只需看管典籍库。现在九间典籍库的看管差事已满,又因你通过了皇宗学的考试,所以徐书史决定,把每个月对宫学生考核《诗》学的差事交给你。” “是所有的《诗经》学舍。女郎心里得有数,这种考核不只考宫学生,还考女师。” “宫学生考试考不过,会被逐回原先的地方干苦力。有离开的学生,就有补的,这过程里一定会出现有人找你说情的状况。有的人惯用钱财说情,有的人惯用权势压迫,你如果处理不了,就告诉徐书史或告诉我。” “是。”尉窈眉眼严肃,观神情,她似乎才知晓这当中的厉害,实则早在齐兴学舍逐走三人、补进来三人时,尉窈就意识到了。 女官想晋升得快,必须懂经义、知礼数,没有经过宫学教育的宫奴,很难与宫学出身的宫女竞争! 被授女官之职后,想走得稳,躲避明枪暗箭,就需要有人帮衬和扶持。 这时,“同乡”就显得非常重要了。 因此幼年宫奴刚进入奚官署的时候,常被同乡的女官、宦官照顾,目的自然是培养后续力量。 远的不提,就说鲍嘉言。这孩子罚进奚官署的时间,及说话的口音,尉窈当时就揣度其来历,很可能是去年正月新野那场战役的俘虏,那场征南之战里,萧齐中军的主将就姓“鲍”! 所以她才不信徐书史是从劳役区“挑”出鲍嘉言的,背后不知道牵扯多少人情往来呢。 洪书女话声继续:“再说月考核对女师的影响。要是连续两、三个月,某一女师的教学成绩都垫底,她将面临长秋寺的贬斥!人情世故这种事啊,哪里都一样,你若想坚持严苛的考核,那就一直严苛,坚持住!要是怕得罪她们背后的人,那不如从一开始便松缓三分。” 尉窈应声“好”。 最后,洪书女说道:“虽说你不需看管典籍库,但是平时看到书册有虫了、损毁了,一得立即报给徐书史,倘若看管书库的女官忙不过来,你就搭把手,帮她们归置书籍。抄抄写写的杂活,如果能帮也尽量帮。” 尉窈再称“是”,然后问:“这月的考核还未进行,从这月起,所有《诗》学舍由我出题么?”洪书女十分高兴:“你若愿意现在接手,当然好!” 尉窈也十分高兴:“我愿为书史解忧。” 待挑选完跟脚的四季鞋靴后,洪书女笑意盈盈去给徐书史回复:“书史交待的,我都嘱咐尉女郎了,尤其是每月的考核出题!她还主动担起这个月的考核差事呢。” 徐书史不放心道:“能行么?她年纪小,你确定她听懂你意思了?” “书史放心!我提醒她‘松缓三分’时,特意咬重了这四个字,她全听进去了!” 尉窈换回自己的衣裳才离宫,银印随身携带,还有进出宫的竹牌凭证。往后进出千秋宫门,她向禁卫兵出示竹牌核对就可以了,无需遵循宫女来接的规矩。 迈出宫门门槛,尉窈终于能稍稍显露意气扬扬。哎呀,当官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简直身轻步健!她眼珠左右瞄,效仿不正眼看人的那些官样,别说,这种不正眼瞧人的张狂劲儿,还真舒坦! “啊!” 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人走路摔了一跤,只疼出这一声叫唤,趴到地上后只见捶地打滚,显然疼极了,连一丝儿声都嚷不出。 赵芷走在这人前头,尉窈惊喜,看见阿母的一个摇头动作,立即明白,没有高喊、没奔过去。 赵芷过来后恨声道:“那是个登徒子,刚才盯着你,还说些难听话,我用铁钩子扫了他后膝窝一下。” “那他活该。” 尉窈撒娇地抱住阿母手臂,问:“阿母是不是听说我被授四品女官了?” “嗯。所以仆射放我假,过来接你,咱们赶紧回家,晚上去食肆吃好的!” “嘻,只要跟阿父阿母待在一起,吃粗面饼我都觉得格外香。” 赵芷笑逐颜开。 手攥双铁钩的慈母,十岁超升四品内事官的女儿,这对母女平常说笑着,逐渐融入街道的密集人流。 她们后方,巡兵过来了,抬走摔断腿的刘浑。 刘浑是宦官刘腾的养子,诨号“魔障”,他不是偶然盯上尉窈的,而是宫里面一内事官听说他到了婚配年纪,就透露给他一女郎,姓尉名窈,读书好,正配他,每天下午未时许从千秋门离开。 昨天他拿到了画像,惦记得火烧火燎,生怕错过了时间,不到中午就来大街上等了。 刚才好似等到了!那个清秀女郎应该就是尉窈! 他正自言自语“人比画娇艳”呢,然后腿遭重击,一时疼不死、疼到恨不得死! 265.第265章 尉窈出考题 第265章 尉窈出考题 内侍官刘腾的宅子,在西阳城门御道北边的延年里,等他忙完一天的差事回到住宅,天色已经将黑。 刘浑哭喊:“父亲,你咋才回来呀!” 刘腾的长子刘顺说道:“父亲别担心,六弟的腿找医者看过了,只要半年里不受力,就不妨碍以后行走。” 刘浑一抽一噎,哑了的嗓子好似十只鸭子集体上吊:“我自己哪能摔成这样?是有人想害死我啊!父亲得给我报仇!呜——我半年不能走路,那我想娶宫学的尉女师岂不是要等……嗝!父亲,父亲为何指我?” 刘腾细声细气问:“你说你想娶谁?” “宫学,教《诗经》的尉窈。”刘浑知道父亲动怒,顿时不敢嚎了。 刘腾再问:“尉女郎是讲师,不是女师,上面点名超升她为四品女官。浑儿啊,你配不上她。我问你,是有人特意跟你提尉女郎?还是你偶然从哪听到的?” 刘浑老老实实回话:“宫里的内官苏兴寿常来咱家菜肆购菜,我知道父亲和苏内官在争‘领中黄门’一职,所以每回他来菜肆,我都偷听他和小宦侍说话。” 刘腾听到这基本能猜出接下来的事,叹声气,慈爱之容摸摸刘浑的头,嘱咐:“躺着吧,好好睡一觉。” 刘浑委屈点头,不敢说腿越来越疼,根本睡不着,而且疼劲蹊跷,隐隐约约往上走。 刘腾和长子走出屋舍,说道:“我一直不愿跟你们多说宫里的事,如今不行了,要是再宠着你们,咱们父子将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伸手制止长子打岔,继续道:“之前奚官署几个女官被杀,我与苏兴寿都因疏忽之责被免了‘冗从仆射’职务,没几天,我在巫诅案里立了功,而苏兴寿攀着旧关系,找斋帅王仲兴诉几句苦,便和我一起恢复了‘仆射’之职。” 刘顺气愤不已:“太不公平了!” 刘腾摇头,不在意而笑:“官场争斗各凭手段,没什么公不公平。苏兴寿处处和我争,为什么还常来咱家经营的菜肆采买?一是做给别人看,让别人以为他与我交好。” “二是宫里的菜食一旦有问题,我们父子将面临塌天大祸。” “第三,他常来,你们就放松了戒备,总想着套他的话,全不知他的话里处处算计着你们。” 刘顺:“儿明白了。苏兴寿和王仲兴一起侍奉过先帝,斋宫那边下什么诏令,苏兴寿自然比父亲先知晓一步。” 刘腾满意点头:“尉窈之才,是先被陛下看重,才命长秋寺的官长举荐。因为近来大长秋卿外出办差,刚刚返回,哪有闲工夫考察宫学的情况。” “最重要的,尉窈的母亲,是任城王府的护卫长赵芷。苏兴寿略施小计,就让你六弟上当,想想真后怕啊,今天浑儿幸亏摔这一跤,不然……” 刘腾说着说着苦笑:“呵,我明白了。赵芷怎会不知道今天她女儿被授官的消息?若是她早早到千秋门那边等她女儿,遇上浑儿蠢头色脑的样子,会不生怒?” 刘顺大惊:“父亲的意思……六弟的腿是被赵护卫长打伤的?” “极有可能。”刘腾当机立断吩咐:“浑儿不能留在京城了,明早你找几个稳妥的仆役,把他送去谯郡族地。” 刘顺应“是”,然后问:“苏兴寿如此歹毒,父亲打算怎么还击?需要儿做什么?” 刘腾:“什么都不能做,至少眼下不能乱行事。我了解苏兴寿,他不会横出此招数,必是有人想害尉女官,他趁机加了把柴,好坐山观虎斗。我推算,想害尉女官的一方,也是我得罪不起的势力。”他见长子郁闷忧愁,于是轻拍长子的肩膀说:“等待,不是不作为。想害尉女官的人,一计不成,还会出手的,等我知道后,透露给赵护卫,便能把她的怨气引至真正的祸首。” 刘顺立刻开心:“父亲威武!那样的话,父亲就成了坐山观虎斗的人!” 三更夜,劝学里。 尉窈正伏案编写考题。 白天洪书女劝告她每月考核“松缓三分”,尉窈知其好意,但好意不代表是对的。朝廷授她女官职,为何仍能兼着常诵讲师?敢打破女子只为内事女官旧诏令的,唯有皇帝! 皇帝不拘门阀制度,循先帝时期下达的“才具雋出”条令破格重用她,难道是让她进官场学人情世故的? 不,皇帝推她到高处,为的是更多的鲜卑族读书子弟看见她,从今后,不是只有汉世族才出早慧学童,不是只有汉家儒生才机敏好学。 鲜卑族的儒生,也可以笃志好学,也可以熟读经史。 那么她该做的,就是严肃宫学的学风!让新学令先从宫廷官学认真执行,然后推行到京畿周围! 此举的第一步,从本月的月考核开始! 尉窈想出的题密密麻麻,总题目是平城学子们最头疼的“全都考”,每道题各含知识点,覆盖之全面,比皇宗博士孙惠蔚出的要详细数倍。 烛火摇曳,鸡鸣破晓。 尉窈写了整整一夜,腰背都快失去知觉了,但她的精神仍亢奋,没有丝毫熬通宵的疲倦。 整理试卷的顺序,依次卷好、绑好。 没打扰还在睡的父母,她背上书箱,再检查一次官印、官牌都带上了,悄悄出门。 定州、瀛州、冀州交界之地。 契胡族的勇士按驿吏指给他们的方向寻到一片树林,这里是巩蔼等罪徒消失踪迹的地方。 “下马,仔细搜!” 尔朱买题的妻子铁夺狐是勇士之一,她和另名女勇结伴寻往一处方向。 同伴的提醒声响彻树林,惊飞鸟雀:“有狼粪,都小心些。” 一块大石头底下,有被风吹过来积攒的人头发。铁夺狐看见了,心生不好预感。他们一行人风餐露宿,急切想找到巩小娘子,可现在多么希望找不到啊。 勇士们陆续发现破碎衣料、头骨。 “驿吏的官牌!是押送罪徒那处驿站的。” 找到这个官牌,继续搜寻没有意义了,因为所有人都清楚,驿吏都死在这,罪徒要么四散逃亡,无法追踪,要么也死在这。 首领决定:“尉女郎是少主的师姊,她嘱托之事,我们不能就这么草率回她。我带人继续往平州走,你们沿三州驿站询问,问官吏最近在通缉哪些匪盗。要拿到所有在逃匪盗的缉捕条令和画像!” “是!”铁夺狐诸勇士齐声应命。 266.第266章 为利来,避祸走 第266章 为利来,避祸走 契胡勇士要查明巩蔼是怎么失踪的,尚需一段时日。 再说追踪府籍逃户的长孙无斫一行,路上走走绕绕,现在刚刚进入恒州境。 少年们出身军将之家,这一路边抓逃犯,顺带着剿除路匪,所经过的每所官驿都对他们大加褒奖,等于说把功劳提前握在手,这群年轻儿郎怎不意气风发! 不过他们没被喜悦蒙蔽头脑,察觉出罪户逃窜的事存在着蹊跷。 长孙无斫他们从平州出发前就清楚知道了,所有逃犯是被一个叫高聪的罪徒怂恿的,高聪跟其余罪徒说,他们将被官府再次流放,要被赶到平州最偏、缺水多旱的地方开荒。如果去了,九死一生! 罪徒们动了逃跑的念头后,高聪再讲鼓动言论。 他说朝廷只顾洛阳,早就不打算管平城了,先帝驾崩,平城的官员肯定要被调换,那么强悍的兵卒、做事勤勉的良吏,都会跟随旧官长离开,或迁往洛阳。而后平城户籍必定出现缺、乱、被破坏等状况,无数耕田也将废,这种情况下,在平城落户就容易了。 事实真是这样么? 在平城生活多年的长孙无斫最不信!结果进入恒州,果然看见不少荒废的村落,连官道上面都长草了。 于是他们暂缓行路,由元伯和几人向着高柳郡去打探。 元伯和是平州刺史元纂之子,是这队少年勇士的首领。 有马蹄声! 元伯和他们回来了,此少年当先下马,告知等在这里的所有同伴:“我们路过两处废驿所,进入高柳郡才找到驿吏。” 长孙无斫很惊讶,他记得非常清楚,去年三月离开平城时,附近驿站均有吏员和兵卒驻守。 元伯和:“高柳郡的驿站外面有布告,元志将军不再是恒州刺史,换成了尉羽将军。我询问驿吏最近有没有流民情况,驿吏说常有流民,有的依附寺庙,有的依附豪强,要想找平州逃过来的,县级衙署根本帮不上咱们。” 一薛姓少年发愁道:“咱们有好长一段路没抓到府籍逃户,估计再抓到他们很难。驿吏有说郡官长在不在高柳郡么?” 元伯和脸色更难看,回同伴:“这话我问过了,你没见着那几名驿吏说话举止有多讨嫌,他们说可以帮忙,但是得把马借给他们。” 少年们勃然大怒! 什么“借”?分明是强行索贿! 长孙无斫最失望:“怎会这样!简直和匪一样猖獗!” 元伯和安抚众人情绪:“稍安静,听我说,恒州怎样变化,是好是坏,和我等无关。” 他话音一转,分析道:“恒州这种情况,正应了罪首高聪的鼓动之言。平州、恒州相隔如此远,高贼居然能准确判断这里的形势,再加上此人履历里写明擅骑射,精通经史,可见此人非常危险!他每在外逃亡一天,不知道要做多少恶事、造多少孽!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们可能从一启程就上他当了,他鼓动罪徒们往平城逃,他自己未必来。” 元伯和看向长孙无斫:“所以我们得分开行事。无斫,你在平城有旧友,找俩搭伴,沿途别耽搁直接进城,找平城县署、或代郡郡署的官吏打听。” “剩下的人和我过路高柳郡所有驿站,然后在平城集合!” 少年们迅速分开行事。 这时太阳光辉刚普照广阔大地。 自洛阳成为魏的都城,四夷归顺者纷纷来附,每天从各城门穿梭的,除了商胡贩客,还有不计其数的沙门僧尼、造瓦工匠。 有人为利来,当然也有人避祸走。刘腾的养子刘浑就属后者。他坐在牛车里,恨死了苏兴寿,可惜奈何不了对方,便把怒气和憋屈转向尉窈。 刘浑可不知道昨晚父亲与长兄的谈话,更不知尉窈的母亲是任城王府的护卫长。“倒霉的贱婢连累我摔坏腿,要不是为了看她,我能去那条街么?还被父亲厌恶,把我撵出洛阳。” “哼,不就半年么,等我养好了伤回来,我先划烂她那张脸,再把她纳为妾,哼,哼哼——”他陷在自己的想象里得意狞笑。 笑着笑着,声音变为痛苦。 今早他不只腿疼了,还裆疼,可是父、兄都不听他诉苦,以为他找理由拖延行程。 又行一里地后,牛车一个大颠簸,刘浑大叫一声疼昏。仆役没办法,只能把人再拉回延年里。 医者这次诊病良久,摇头道:“得裆鸡立断啊,不然性命不保。” 宦官刘腾岂会白养一个阉货当儿子,等待刘浑的命运可想而知。 有人懂得避祸求存,当然也有人学困兽,宁愿同归于尽,也要再搏一次。 前江阳王之子元叉便是如此。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两天他一刻不闲,在家中财产里找出市面难见的古籍,整齐装箱,一早来到京兆王府前,请求拜谒。 元愉被皇帝罚闭门思过,快把后脑勺睡出茧子了,听说元叉带了两车礼来,闲着也是闲着,就让管事把人带进来。 算起来,在辈分上,元叉比元愉大两辈。 可现在一人为王,一人是庶民,元叉识时务,上前深深揖礼,未言先哭:“我听说王在寻找古书,就把家里的古书全拉来了。求王收留我,给我一处容身地。” 元愉最喜欢被人敬着,便问:“怎么?受谁的气了?” “广陵王!” 元愉生疑,立即气恼:“看来你也听说我和广陵王闹翻的事,想利用我?” “不是!”元叉哭诉:“是广陵王欺人太甚!我家才搬出永康里,他就把我家故宅买下来,还把唯一一块没得来及撤掉的匾,在大门口踹烂!世上怎会有这种不讲礼数、把歹事做绝之人!” 他咬牙切齿完,期盼看着京兆王:“如今我家落魄,旁人见着我们都恨不能躲着走,只有王不惧元羽那厮,我不来求王,还能求谁呢?” 这话让元愉感同身受,现在其余宗王、还有清望世族全躲着他。他“嗯”一声,寻思自己和广陵王势必继续恶斗,能多个帮手当然是好事。“行了,别哭了,你先留在我府里,正好我府上缺个长史。” “谢王收留。” 元愉烦躁摆手:“收留你是小事,但广陵王老奸巨猾,我们不能试探他,得有稳妥计策才行,得一击让他立即死!” 元叉阴沉道:“我有稳妥计策。” 267.第267章 尉窈 徐书史之谈 第267章 尉窈 徐书史之谈 元愉来了精神:“细说。” “是。此计策跟之前铜驼街禧王、澄王险些遇刺之案有关,据说刺客的弩术不可怕,可怕的是弩箭上抹有奇毒。” 元愉嗤笑,狗屁“据说”! 元叉接着详细讲:“在永康里,谁都知晓我家宅院里供着佛堂,比丘尼林音利用我父亲的善心,托身到我家宅寺,使诡计勾结我府里不成器的武仆行刺杀之举。好在一名武仆在刺杀行动前,心生怯意,把箭头上的奇毒刮下来一些。” 元愉生气打断道:“闭嘴!不用说了!好你个元夜叉,你哪是向我献计,分明是想把你家洗不净的屎盆子也扣我脑袋上!” “王听我解释,奇毒的可怕不在杀人,而是能迷惑人心智,令人不顾场合,吐露心中所有痴梦妄想!” 元愉半信半疑。 元叉赶紧继续讲:“我的计策是,把此毒用在广陵王的哪个相好上,让此妇心智迷乱,自己讲出她和广陵王的丑事。此妇的夫家一定得是功臣、重臣之后,如此一来,这家人将在洛阳贵人间丢尽颜面,不想报复广陵王都不行!” 元叉注意到元愉眉眼松展,于是放了心,最后道:“此计策叫坐山观虎斗,绝对牵连不上王,只需要麻烦王找得力人手,再寻个好时机,令那名妇人能久嗅毒粉三息以上,如此可不伤她性命,还能问她什么,她就会答什么。” “哈哈,此计妙!确实稳妥!”元愉赞完,问:“毒粉在哪?” 元叉:“就在我带来的小书箱一角,毒粉少,只够使一次。” 元愉又恼怒了:“不能试?万一不管用呢?” “若不管用,请王治我的罪!” 开数朵,表回主枝。 宫学。 今天尉窈没直接去学舍,她把六长卷考题交给徐书史,保证道:“题库里的所有小题,没有超过各《诗经》学舍的课业进程。” 徐书史笑着说:“尉讲师有心了。”以前她听嘴碎的张供人叨念过,数落尉窈上完自己的课,总从别的学舍门口来回走一遭,原来是为了了解其余学舍教了哪些诗。 尽管对尉窈放心,徐书史仍谨慎阅看每道题,然后更放心,点头说道:“嗯,不难。” 尉窈再递上一份“全都考”的规则。 徐书史只看两列便收起笑容,更想收回刚才“不难”的话。唉,糊涂的洪书女,还夸说尉窈听从“松缓三分”的劝告,如果按纸上所说的考法,考题再简单,都得有大半宫学生过不了本月的考。 “考法没问题。”徐书史先答应,委婉提醒,“我相信尉讲师按着这种考法自行做过一遍题,可讲师别忘了,你是师,那些孩子是学生,她们最多学会你学识的八分,让她们按照你的学识积累去考试,是不是过于严苛了?” 尉窈再揖礼,严肃道:“书史恕罪,此言我不认同。《礼记》曰……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这段话的意思是……有善于学习的学生,师长可以安闲,学生学到的知识还是加倍的,且会把学而优的功劳归于师长。反之,不善于学习者,师长再勤教,但学生最多学会一半知识,于是对师长生怨。 尉窈:“《礼记》又曰……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 这句的意思是,学生通过学习发现自身不足,师长则通过教学,也发现自身存在未解的困惑,双方各自知晓不足和困惑,才能努力上进、发愤自强,所以“教书和学习是互相促进的”。 尉窈总结而述:“学问的传承,不能单方面努力,需师长善教,也需学生善学。我自担任讲师,时常观察学生的长处与过失,非一味批评,而是帮她们发扬优点,改正缺点。同时我从未满足于自身所学,每天都翻阅查找诗学有关的典籍与训诂基础,记录笔记后教给学生。” “我做到了自身懂十分,就教给学生十分。且我认为这是夫子教学必须尽到的责任!倘若裴慎等学生只学会我所学的八分,那她们将来为师呢?难道后一代的弟子只能学到裴慎她们学识的八分么?真这样的话,几代人后,诗学还剩什么?” 尉窈第三次揖礼,恳求:“宫学生和别的学子又有不同。有多少人在遮风挡雨的屋舍里读书,就有多少宫女子替宫学生完成劳役。倘若宫学生不珍惜遮风挡雨的日子,何不让那些懂得珍惜者获得学习的机会。女师亦如此!书史,请允尉窈所求,倘若因此得罪了谁,尉窈不惧,甘愿承担!” 徐书史在听到“诗学还剩什么”时,就已感触横生,眼中有泪光盈盈。 她回以铿锵之语:“好,这个月的考核交给你,你说怎么考就怎么考,需要多少女官配合,尽可提出。这次考后,不管得罪了谁,让那些人先找我徐季媞!” 尉窈:“谢书史!为防作弊之嫌,我请求现在就考。” 徐书史利落起身:“那就抓紧时间。” 尉窈捧上题,跟在后面出了廨舍。 齐兴学舍里,裴慎等十六名宫学生窃窃私语,已经卯时半了,讲师怎么没来? 又半刻后,谢谊小跑进舍,快言告知:“今天月考核!考试的地方安排在晒书场,讲师让所有人现在把书案抬过去。只带笔、砚、洗笔的桶。” 她帮着最瘦的邓搬抬,路上详说:“这次月考和以往不同,说是叫‘联合考’,每两个学舍合并在一起同时段考,暂未说咱们和哪个学舍合并,不过已经定下你们排在第一。” 裴慎问:“讲师没交待别的么?” “没有了。” 裴慎略寻思,跟身旁同门说:“一个传一个,提起精神,和我们经历每次考试一样,不要太紧张,也不要不紧张。” 听到的人按她所说,相互传递和鼓励。 其余学舍的宫学生也全走出,只有隔壁的悬瓠一舍在搬抬书案,裴慎等人立刻明白,她们与对方联合考。 “夜叉”是元叉的小字。 268.第268章 宫学首次联考 第268章 宫学首次联考 晒书场是宫学最干净平整的一片空地,书案摆在这处地面上不会晃动,影响书写。 念题的女官有三名,分别为《尔雅》典籍库的洪书女,《诗经》典籍库的芮才人、谢才人。 记录考核过程的两名女官,为孟供人和庾才人。 徐书史担任大监考,亲自监管考核纪律。 题库一共有六长卷,由念题的三位女官各选出一卷,合计三卷,作为首场考核的题。 考试时长不做规定,念完三卷题,考试结束。 暂时不考的讲师、女师、宫学生在看完场地后,得返回学舍等待消息,不能滞留晒书场。 徐书史声音洪亮,告诉所有师生:“本次考试名为‘全都考’,规则简单,听清楚念题女官所述,按照要求写出答案即可。提醒诸学子,‘全都考’的题目极其多!每道题只念一遍!好比开弓没有回头箭,遇到需考虑的难题时,望你等果断取舍!” “作为第一次联考,本月成绩不仅报于长秋寺的博士,我还会请求报于皇宗学的博士。望所有学生认真对待!辰时开考,悬瓠一舍、齐兴学舍的留下,其余人全离开。” 宫奴把刻漏抬过来了。 随人群退散,还留在场周观看的,除了典籍库其余女官,还有庖厨暂闲的宫奴婢。 张小监也在,她注视尉窈,既心烦又心苦。她来宫学的庖厨当差,目的是帮伙伴梁小监对付尉窈,可自己才来多久啊,尉窈竟然越过最低品,超升为四品女官,往后再想为难尉窈,更难……不,根本没有机会了。 可是又一想,她干嘛非要为难尉窈呢?是阿梁和尉窈结仇,她干嘛把仇恨揽到自己身上呢? 张小监心里重复着那天徐书史告诫的话,默默对梁小监说:“我没有利用你,如果你因此怨我,我也没有办法。我欠你的,只有贿赂张安姬的钱,我会尽快还你的。” 这时,俩学舍总共三十二名宫学生全按要求书案相对坐下,这样可以缩小范围。 她们磨墨,把纸张铺平,严阵以待。 尉窈稳坐在考生前方,也自己磨墨、铺纸,她会跟着一起答题,根据题的难或简,在书写完答案之后延长一息或两息,这便是学生的答题时间。 洪书女、芮才人、谢才人挑出考题了,各自展开自己的,微骇,上面的字小,题确实多。 三人赶紧口不出声念诵一遍,以防开考时念不流利,念着念着,心里边对应答案,这么一对应,才觉出“全都考”规则之严。 因为有的题她们且得思考两息呢,宫学生思考的时间自然更长,只要有一题纠结,必定影响接下来听题。 徐书史绕考场一周,站回刻漏旁边。 水滴珠。 如同读书岁月的点滴流逝。 辰时到。 洪书女先念题:“开考!仔细听——” “第一题,诗《柏舟》有‘日居月诸’诗句,写出郑《笺》释‘日’、释‘月’为何?” 为了公平,出题者尉窈等题目全念完,才开始写答案。 日,君象也。 月,臣象也。 她收笔缓喘二息,高喊:“念!” 无夸张,悬瓠一舍的田女师和她教的十六名宫学生,全都在这声“念”中瞠目结舌! 因为只有一半学生想出答案落笔了,可这一半人根本没写完呢。 洪书女:“诗句‘棘心夭夭’,写出‘夭夭’二字的《笺》释。” 这回悬瓠一舍所有学生全愣了,目光不由自主全看向田女师。怎么说念题就念题,就刚才一个“念”字算提醒了? 可是田女师帮不上她们。 “棘心夭夭”出自哪首诗? “棘心夭夭”出自哪首诗?! 连诗句出自哪首诗都慌张到想不出,何谈《笺》释! “夭夭,以喻七子少长,母养之病苦也。” 尉窈收笔。“念!” 田女师垂低眼皮深呼吸,洪书女的念题声,就在她一个深呼吸里念完了。她抬眼,果然,自己学舍这一方的呆头鹅反应,跟上道题一模一样! 丢人!! 真丢人!! 她扫视齐兴学舍,十六名学生全在埋头书写。 此题为:“答上一题同首诗,序‘成其志’之释。” 答案为:“成言孝子自责之意。” 尉窈“念”声再起,在悬瓠一舍的学子们听来,好似在催命。 其中一学生惊喜张嘴,差点“啊”出声,她想起来“棘心夭夭”出自诗《凯风》了! 糟了,没听清第四题是什么!她紧接着发出短促实音的一“啊”,生怕被判扰乱考场,吓地低头缩肩。 徐书史走过来,这名学生更崩溃,田女师向书史投以恳求目光。徐书史轻摇下头,算了,念在孩童年纪,刚才出的声不大,就饶其一回吧。 “念!” 徐书史走回主监考位置时,已经到第六题了。 “诗《殷其雷》之郑《笺》……‘山足’,解释的是哪句诗序?” 此题乍听,以为终于遇到简单的题了。 悬瓠一舍甚至有学生不待洪书女念完,就提前想到了“南山之下”,且动笔。 但此题要求的是写出诗序。 答案为:或在其下。 田女师不用靠近看,也知道提前动笔的傻子肯定写成诗句了。她无奈,又一次深呼吸。 尉窈的一声声“念”,化为悬瓠一舍师生们的汗珠子。 终于在一声“念”之后,徐书史没念题,合起试题卷。 尉窈没在这短暂的闲空里回头,她相信自己的弟子,因为她每天都以“全都考”的形式考她们。 田女师却想趁着闲隙向徐书史讨人情,可惜她才走过去,芮才人展开了试卷,又开始念题了。 “次轮试开考!仔细听——” “第一题,写‘其啸以歌’的上句。” 尉窈写:“不我过。” 这次她收笔缓喘一息就出声:“念!” 首轮小试,考学生对《传》、《笺》注释的了解,较难,她可以给她们多出两息的书写时间,但这一轮,考的是诗句的熟诵,这是最最基础的知识,多给一息答题时间已经很松缓了。 毕竟宫学生的入学资质,和外面绝大多数私学馆不一样,宫学生的挑选前提,必须是读过《诗经》、《尔雅》等书。 “道之云远……出自哪首诗?” 答案:《雄雉》。 “念!” “既生既育的下句?” 答案:比予于毒。 “念!” “念!” “念!” 再说其余学舍的师生。 考试的人在焦灼,待考的也不好受啊! 269.第269章 赵芷气李彪 第269章 赵芷气李彪 一个时辰在煎熬中过去,每个学舍都没讲新课,让宫学生自行温习。 悬瓠二舍的蔡女师又一次走出门外,遥望晒书场,因距离远,只有隐隐约约的动静传来。 蔡女师现在颇后悔一件事,她听旁人议论过齐兴学舍三天一大考、每天一小考,但因为轻视尉窈的年纪,就没上心,没打听尉窈出考题的难易。 直到昨天尉窈超升四品中才人,她才意识到此女郎不简单,让她想起女官冯迎男,冯迎男被授三品女尚书时,就仅十五岁。 尉窈会是第二个冯迎男么?或者比冯迎男的内事官之路还要顺? 蔡女师出神时,隔壁南阳一舍的甄女师走过来。 甄女师越思量徐书史将把本月考试成绩报向皇宗学,心里越忐忑,对刚刚担任中才人便提前月考核的尉窈反感至极,于是话里带刺道:“尉女郎年少得志,一上任就改了月考核的规矩,而其余中才人辛辛苦苦多年,还是看管典籍库,呵,就是不知道齐兴学舍也和咱们一样,是今早才知道今天月考么?” 见蔡女师不言,她又道:“我想起一件事,此事我是偶然间听宫教博士提起的,说朝廷之所以给宫学征召讲师,起因是旧都那边全力推行新学令,学业考核样百出,去年大联考以后,恒州刺史把数份优异考卷快马加鞭送到了皇宗学,赢得皇宗学诸博士的称赞,其他州郡纷纷效仿举荐。这些被举荐的儒生才学不及当地名儒,年岁又小,来洛阳能干什么?” 在说到“样百出”四字时,她讽刺意味加重,然后自问自答:“只能进宫学顶替咱们。” 蔡女师:“尉女郎任四品女官,不免讲师职务,徐书史又把月考核的差事交给了她,种种可见……咱们勤勉教学的考核,往后不仅和女师比,还得和诵授、常诵讲师比。” “比就比。”甄女师自信道:“我教诗多年,不敢说比所有讲师强,但绝不逊于他们!尤其尉窈,即便她有诗学天赋,难道教书经验也有天赋么?莫被‘全都考’的样吓住,咱们平时全都教,为什么怕全都考?” 蔡女师点头,正要赞“有理”,看见晒书场那边有动静了。 首轮考试结束了! 脸色黑沉沉的田女师走路飞快,告诉站着的甄、蔡二人:“你们二学舍合并联考,快叫学生把书案搬过去吧。” 甄女师探听情况:“你脸色不好,是题难、还是学生们紧张?考失利了?” 田女师心情糟透,一句多余话都不想说,心想,过会儿我看你们脸色如何! 此时,阊阖宫门前。 结束休沐的赵芷找到任城王的马车队伍,不歇、不说话,绕车检查,并查看马匹及携带的草料,再核对当值的护卫及有无违规矩藏暗器。 长史李宣茂看着,想起同僚闲谈时,有人说将军建功成名,既得勇猛还需有运气,从赵芷的行事来看,除了以上两点,更需要日复一日的谨慎。 求官无门的李彪寻着马车标记过来,他自认做足了谦卑,先向李宣茂揖礼,然而傲气与戾气早深深附骨,即使声低、背躬也隐藏不了。“见过李长史。” 李宣茂可不觉得先受这一礼有何不对,虽都姓李,但自己的出身是赵郡李氏!“李郎君。” 李彪递上拜谒请柬,直述来意:“我有要紧事拜谒仆射,请李长史代彪转达。” “好。”李宣茂收下,转手让赵芷拿着,假意闲谈:“巧了,我听闻郎君之女与赵护卫之女诗才齐名,不知二位女郎有未相遇,比较过诗才?今日她们的长辈倒是先相遇了,呵呵。” 李彪视线移向赵芷一眼,便觉得给此妇颜面了,他再落魄,也不至于向一名护卫行礼。 赵芷也不屑给对方颜面,她接下来的动作,比直接打李彪一耳光还扫其颜面。 她把请柬搁在车马连接处,当作隔灰的物件坐了上去。李彪怒极反笑:“不必长史转达我意了,我就在这里等仆射下朝,好问清楚是仆射公务忙,疏于管教下属,还是李长史个人的意思,想羞辱我,故意纵容护卫狂妄!” 李宣茂没想到多那么一嘴,令事情骤然如此!他想劝赵芷认个错,可是一看赵芷咄咄的眼神,估计……算了,别估计了,肯定不会听他劝。 于是他苦笑,给李彪解释:“赵护卫不识字,不知是拜谒手书。” “刺啦、刺啦!”赵芷把请柬撕烂。 “吼吼吼——”李宣茂尴尬的假笑声都飘了,“李郎君瞧,我确实没说谎吧。” 李彪半垂着眼不理睬。 一骑人马缓行而至,是迟上朝的广陵王元羽,他下马,打个喷嚏,斥责:“街道全是浮尘,怎么不洒水?” 听到这话的人均在心里嘀咕:都什么时辰了?洒过的水早干了。 他又隔着距离指赵芷:“还有随意丢废纸的!” 赵芷脚下发力,把碎纸踩进泥土里。 李彪对此只发一声冷笑。 元羽终于不找周围的茬,不情不愿进宫奏事了。 约有一个时辰,他和任城王元澄同行出来。 李宣茂快步上前,低语告知赵芷与李彪间的冲突。 元羽立即煽风点火:“族叔,我早提醒你了,此妇桀骜不逊,你继续留她,只会给你惹麻烦。” 元澄:“然后呢?” 元羽拍打自己胸膛:“让她护卫我,我不怕麻烦!嘿,我自己就是麻烦。” “你还知道。”元澄没心思和对方胡闹,待李彪行礼,他问:“李郎君既然有要事找我,就请上车,边走边说。” 李彪识趣,不提请柬的过错,他恭敬姿态先扶元澄上车,随后跟上。 元羽又来给赵芷拱火:“当心啊,李彪此人睚眦必报,他要是进任城王府当差,半天就能栽你十桩罪!来我府里任职吧,我五脏六腑都信任你,还能帮你对付他,撕了他像撕纸一样容易。” 这番挖墙脚的话,马车里的二人全能听见。 元澄探出大脑袋,斥李宣茂:“还不发轫?” 再斥元羽:“没看见我车要动了?离远点!脚伸长了轧脚,嘴伸长轧嘴!” 270.第270章 自食其果 第270章 自食其果 元羽笑看驶离的马车,他府中长史邓恭伯禀报:“将军,派出去的武士传回消息了,他们看到元叉携带两车礼送进京兆王府,现在没传回新的消息,元叉很可能被京兆王留在了府里任职。” “这么快?蠢人加蠢人,真是蠢到让我措手不及啊。”元羽挖苦完,改变原先对付京兆王的主意,说道:“不必盯着他们了,你随我去廷尉署。” “是。”邓长史略寻思就明白将军用意。铜驼街那场刺杀,可怕的不只是刺客擅使弩箭,还有箭上的奇毒,中此奇毒,若没有伤在要害,一时间便死不了,却会丧失神智胡言乱语,试问谁心里没点阴暗想法,问什么答什么,太可怕了! 罪尼林音招供说,她制的奇毒量极少,她亲眼看着刺客全涂到弩箭上了。元继父子贪婪,转而刮下一些毒粉以备查验自制,这种可能不是没有。所以案子虽然结了,廷尉署对奇毒仍持疑心。 元继、元叉父子被罚为庶民,无权无势,藏着一点奇毒倒不是大事,但投靠京兆王就是大事了,万一哪天京城再出现奇毒案,元叉等罪人死不足惜,京兆王身份尊贵,被牵连进去怎么办? 元羽坐上车后感慨:“我是他叔,岂能眼看着屎盆子扣他满府,我得替他肃清府上角角落落。” 邓长史立刻称赞:“将军仁义!” 任城王的马车里。 李彪正在陈述的要紧事,和尚书令王肃有关。 “王尚书当年遭家难,父兄几乎尽被萧齐武帝诛杀,他妻子谢氏与他们的子女全活着,正在建康城。谢氏出身名门,是昔年刘宋显宦谢庄之女,她应是知道了王尚书在洛阳安身,据说正想方设法来寻夫。” 任城王不悦:“王尚书的家事,你该说给王尚书。” 李彪:“我就是知道王尚书的难,才瞒着他来求仆射帮忙的。王尚书要是和建康那边联系,一定会被人疑心他勾结南贼,想返回故国。朝中有能力帮王尚书者,不会被陛下疑心勾结南贼,又肯见我一介白衣、听我述说此事的宗王,唯有仆射。” 任城王叩响车厢,马车停,他累了般后仰闭目。 李彪知道这是赶他下车,他做全礼数,下来后仍只给李宣茂揖礼。 马车重新发动,任城王眼中尽显冷嗤。 在洛阳权贵间,陈留长公主心仪王肃,以及王肃妻子在萧齐,都非秘事。李彪在朝为官时受李冲提携,后来忘恩负义气死李冲,也非秘事。而他元澄近来与王肃不和,更非秘事! 那么李彪所述所求,就全得反着听了。 李彪不是想帮王肃,而是前来表明能力,表明他可以在王肃妻子来洛阳一事里做文章,令王肃与陈留长公主结怨。 任城王发出厌恶感慨:“有些人啊,越活越倒退,为了给子求官,连无辜女子、孩子都利用。这种阴毒的人多活一日,不知道将生多少事端。” 赵芷高声道:“属下得令,这就去除祸患!” 李宣茂吓一跳,不见王阻止,才明白王是故意说给赵护卫听的,明白过后,他心中不安,作为长史竟不能第一时间知官长心意,怎配辅佐官长? 车马到达永康里,李宣茂仍心神不定,任城王了解,笑着宽慰他:“本王举荐你为太中大夫的奏请,陛下、太尉都已准许,你现在去找王典师交接吧。” 李宣茂感激涕零,他被免官十余年,终于重回朝堂,按最新制定的职令,太中大夫为从三品。 接替任城王府长史一职的人,是张普惠。 话分两处。 东阳城门口人来人往,李彪又一次回头扫视人群,未察觉有人跟踪他,可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厉害,于是出城门后,他仍往人流多的地方走。 赵芷步伐加快。 她不想在内城地方杀李彪,才跟随到此,现在是时候了! 一指弹对方左肩正冲心口的位置。 越过李彪。 走进人群。 一息的工夫,李彪脊背更佝偻,胳膊抬不起指人,嘴里喊不出抓住前方妇人的话,这种感觉就似骤然被抽走了半条命。 是元澄命令的此妇?还是此妇擅自而行害他?李彪顾不上想了,踉踉跄跄找个屋墙,倚着墙坐下,这一坐,没能再起来。 再说广陵王元羽这边,他带着自己车骑府的武吏,公孙廷尉带着廷尉署的武吏,并入京兆王府。 如此浩浩荡荡之势,把京兆王府的人吓得战战兢兢,别说拦门了,连出声质疑的都没有。 这时未到午正,元愉、元叉全喝得醉醺醺,武吏一脚蹬开门,先把元叉摁倒。 元愉本就是莽撞性格,仗着酒劲破口大骂,元羽命令武吏不得伤着对方,就从这间主屋开始,扩散搜查。 事实证明,元羽再次高看了蠢侄子。 元叉拿来的毒粉盒子,堂而皇之摆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不说,还贴了个“毒”字标记。 “好侄儿,走吧,随我和公孙廷尉进宫见天子。” 元愉散发瞋目,一个猛劲儿,挣脱武吏来夺木盒。 元羽一个“失手”,毒粉扬到元愉的脸上。 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元叉也停止嚎哭。 一息。 两息。 三息。 元愉咧开嘴角,一句句可判死罪的话从嘴中狂出:“元羽老狗,你要去见哪个天子?” “我才是魏主!” 公孙良赶紧喝令:“堵上愉王的嘴!” “我才是天子!呜……谁敢造反?呜、呜——” 人的运气衰了,喝凉水都塞牙。京兆王府离皇宫很近,元愉被抬进斋宫后,还有劲疯言狂语呢,皇帝只听了一句,就命人继续堵住这厮的嘴。 御医王显仔细诊脉,禀道:“只要赶紧把鼻中的毒排出,就无性命之忧。” 皇帝:“拖到外面打,打到他毒解。” 木杖一下下打在元愉肉厚的地方,他嘴被堵住,叫不出,疼到五官渗血,涕泪呛鼻。 沾在鼻孔里的毒很快全流出来。 宫室里,元羽、公孙良站着,皇帝不语,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等茹皓进来禀报京兆王晕死过去,皇帝才开口:“元继、元叉处死。” 公孙良立即应“是”。 “元愉疯言,全因奇毒迷了他本心,带他去华林园医治,治好后,命华林都将严加看管,无旨不得出别馆。” 茹皓、御医王显一起称“是”。 这些人都领命离开,元羽头垂得更低。 271.第271章 元羽坑学童 第271章 元羽坑学童 皇帝继续下令:“今天闯车骑府的武吏,全部流放敦煌。” “是。臣下没护好元愉,且是臣失手致他中了奇毒,幸好此毒不耐久存,毒性散掉大半,不然臣万死不能赎罪。臣元羽,请求辞去车骑大将军职,回府闭门思过。” 皇帝全当听一串屁音从耳边过,安抚道:“父皇在世时,常夸四叔是宗室良才,朕不糊涂,不会把元愉的罪过迁怒于四叔。朕年轻,需要四叔尽心辅佐,如辅佐父皇一样辅佐朕,辞官之请以后莫提,回去吧。” 元羽是真不愿当这个破将军,典禁军却没有领兵权,管多了禁军的事,得罪太尉,管少了又总被陛下埋怨。 可惜啊,今天的一石二鸟之计,只击中一鸟,还没击死。不过也好,由此可看出陛下与先帝性格、处事的大不同。 皇宗学的几名学童搭伴而来,为首的是七殿下元恌,每人手里都捧着纸册。 孩子们各个精神抖擞,向元羽行礼,后者问:“干嘛来了?” 元恌回道:“今天宫学月考的试卷送到皇宗学了,真不敢相信,宫学生里有那么多诗学不通的!孙博士让我们把当中的几份试卷拿来给陛下。” 元羽颇喜欢这个侄儿,轻捏他胖腮说:“宫学生考得差,显出你们学业好了,是不是?” 说到这,他突然冒出个整澄胖子的主意。“陛下刚才被你三兄气着了,别连带你们,走,我陪你们进去。” 元恌他们带来的试卷,是“全都考”里最简单的诗句考核。 这群皇族学童,属北海王元详的儿郎元颢胆最大、最能说。他不用宦官帮忙,自己先展开题目那张长卷子,再依次展开几张近乎空白的答题卷。 这个过程里,他嘴巴就没停:“陛下先阅题,看,是不是很简单?这种考试法,是去年旧都发起的,叫‘全都考’。” “请陛下再阅答卷,看,好长一卷纸!上面只答出了五句诗。” “陛下是不是以为孙博士给我们拿错了?” “并没有。” “请陛下再阅这一卷。” “所有答出来的题数加起来,都不够考题数的一半!” “我们来前,孙博士忧愁长叹,究竟是宫学生的选拔有疏漏?还是女师的择选有疏漏?这些题换作我们答,哼,百题百会。” 元世贤赶忙踢元颢的脚后跟,吹嘘太过了,有的题也不是那么会。 皇帝看向站在一边的广陵王元羽。 元羽:“臣去而复返,和孙博士的担忧一样!十七年时洛阳开始营建,至今国子徒有学官之名,无教授之实,皇宗学形同虚设,城南太学更是丘墟依旧。种种崇礼之所未遑经建,是受南征战事耽搁,然而宫学的一切尽依照旧都旧宫,为何诗学尽废,徒耗国库?” “臣认为一切误儒之源,都是尚书右仆射元澄对新学令执行的懈怠!” 皇帝耳根忽略前面的啰嗦,纠正道:“宫学一直以来非官学、非私学,归属长秋寺,怎能是右仆射的过错?” 元羽被斥,根本不在意,仍厚脸皮杵在原地不走。 皇帝不理睬他,问元恌等皇族学童:“孙博士告诉你们‘全都考’的规则了么?” 这回是元恌回话:“告诉我们了,规则是考官念题,给少许时间答题。” 那就是没精确答题时间到底有多短。 皇帝一看学童们各个自信,明白了孙惠蔚的想法。“试卷是长秋寺送去皇宗学的?” “是。” 元颢补充:“孙博士说宫学下午还有一场诗学考试。”皇帝:“你们想不想和宫学生比一场?” 一声声“想”争先恐后。 “好,朕许你们心愿。” 一个个小拳头攥紧。 元羽虽不知道“全都考”是怎么个全都考法,但皇宗学的学渣真比宫学生强的话,大长秋卿和中尹的脑袋都可以砍掉了。 他赶紧添“激励”之言:“陛下许你们心愿了,你们是不是也要还陛下之期许?这样吧,口说无凭,你们如果比宫学生考得好,我赠你们每人一匹果下马。” 斋宫里闹起蛤蟆,“哇”声欢悦一片。 元羽语气一转:“如果你们考不好,令皇宗学蒙羞,那就罚你们每人给我一件最珍爱的外物!” 学渣们只是学习不好,不代表缺心眼,他们立即把嘴闭上,相互间飞眉瞥眼地交流。 “你的坐骑‘四岳’,四蹄四色,万匹马里再找不出同样的,不比果下马珍贵?” “你平时把玩的小犀角掌心大,有钱没处买,是不是现在就揣在布囊里?” “糟了,皇宗学里都知道你最珍爱一张‘火月弓’,光把弓上的宝石卖掉,都够买一匹果下马了。” 元恌、元颢、元世贤三童几乎异口同声:“要不……” “就这么决定!”元羽见陛下没阻止、没斥责,知道自己猜对圣意了,他根本不给诸童反悔商量的机会,奏请道:“陛下,臣为弥补刚才失言之过,请求监督下午的考核。臣再请求陛下派一人去皇宗学,问明诸皇宗学子珍爱的身外物,别到时候考差了,耍赖搓个泥球给我。” 皇帝点头:“可。” 元羽立即招呼:“孩儿们,随本王走吧。” 出来斋宫,他大步不停,后头嘀嘀咕咕。 “该把考题卷拿上的。” “有啥用?只有题目没答案。” “我希望宫学的下午考和上午考是同样的题。”虑及这方面的是元恌。 元颢跑向前和元羽说:“将军要不然别去了,你是王,会吓坏宫学生的,对宫学生不公平。” “有理。”元羽招呼郎卫统帅张龙子,“把你甲胄借我,换上禁军甲胄,就没人知道我是王了。” 欺负小孩子,报应来得快! 正值晌午,元羽头上的兜鍪,身上的铁甲全晒得发烫,走到永巷时,他脸色已跟蒸熟的虾一样,再加上甲胄重量,折磨得他双眼冒汗!头皮要爆! “元将军要不要歇歇?” “将军喘气声好大,你能别走我们后头么?我害怕。” 还是七殿下元恌懂事,问:“王叔,你渴么?” “渴、我渴。”元羽觉得嘴巴里也跟含着个灶一样,每往外吐一个字,都喷着一团热。 元恌:“我也渴。咱们快走吧,到宫学就有水喝了。” 嘎啦啦——嘎啦啦—— 元羽越疲乏,走动间铁甲磨出的动静就越大。 果下马:一种能在果树下乘行的小马。 272.第272章 齐至宫学 第272章 齐至宫学 宫学。 尉窈在徐书史廨舍里坐着,同在这里的还有洪书女等女官。 所有人脸色都严肃、难看。 上午考完两场试以后,成绩之差远超徐书史预料,幸亏她才接手宫学,不然绝对得担懈怠重责!所以她哪敢拖延,不等考第三场,赶紧让写字最快的女官们抄一份题库,把四个学舍的答题送到了长秋寺。 长秋寺的博士傻眼了,尤其主管诗学教育的。 这时候就别争辩“全都考”的规则是不是太严格了,经不起严格考,便表明诗学基础不牢! 再者,尉窈教的十六名学生,成绩都达到了优,这说明什么?说明除了齐兴学舍,其余的宫学生不善学,女师也不善教! 于是宫教博士带着考卷去见官长,幸运的是主、次官长白整和王质都在廨署。 到了一定地位的宦官,和宫教博士的思虑不同,白整、王质都知道陛下为了四门小学的营建,把开凿伊阙山石窟延期,可见陛下和先帝一样,对中原礼制的重整建设极为重视。 顺陛下之意做事,方为宦官之本,政绩排在其次。 就这样,白整不掩这次的月考过错,还特意挑出最简单的诗句题库,把一份考得好的和十份考得最差的答卷,亲自送往皇宗学。 今天孙惠蔚当值,叫过元恌等皇室学童一起看题。 学渣们的骄傲在那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前事不再多叙,只说眼前。 未时马上到,下午考要开始了。 徐书史:“长秋寺到现在没有消息传回,我们不等了,准备下午场的考试。” 洪书女问道:“最难的两卷题,上午没被抽取过,为免成绩太难看,要不要把这两卷从题库里去掉?” 这两卷难度最大的题库,一份考的是《关雎》序,作为《诗经》的开篇,既描述了诗经的起源,又囊括了何谓“风、赋、比、兴、雅、颂”六义。 另份考的是诗句基础,在考法上增加了难度,以一题接上句、一题接下句的方式循环。就这么一变化,难度比送到皇宗学那份要困难数倍。 “为什么去掉?”徐书史话带训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提前阅过六卷题,哪些最难,你们非常清楚,且能从纸卷外观上辨别出来,这才出现三轮考核过去,考的始终只有四卷题!” 洪书女等选题女官脸色惭愧。 徐书史再严厉道:“我们该庆幸,及时察觉到学生的懈怠、女师的失职,而不是包庇她们。你三人以一己私心干扰考试,与失职的女师有何两样?洪书女,你速去找颜色、绣样一致的缥囊。尉窈,缥囊拿来后,你把六卷题装起!往后每一轮考试前,都重新用缥囊装一遍题。” 尉窈才把试题装好,接到皇宗学学童要来宫学考试消息的宦官们来奚官署了。 为首的是大长秋卿白整,中尹王质,二人气质迥异,前者天生的忠厚样,后者不怒而威。 后面随行的是长秋寺的录事官和寻常阉侍。 录事官的职责,是管理后宫所有宫阁的文书,以及保管女官、宦官的考核记录。 阉侍们抬着书案捧着笔墨,书案、笔墨均是库房里最好的。 尉窈随徐书史一众女官快步迎接,她暗观其余女官的言语举止,野心又上层楼。才担任“中才人”一天,尉窈就不满足四品女官了,将来她要做众星捧月里的“月”,而不是“星”! 白整把皇族子弟即将过来的事简单一说,时间紧,徐书史立即让待考的俩学舍搬书案来晒书场。 白整询问考试范围,指导阉侍们摆放书案,皇族学童不仅书案、文具用好的,考试的位置也被安排在听题最清楚的地方。 王质也很忙,他让过会儿念题的洪书女三人,再加尉窈,提前吃一小碗润喉的药膏,以防念题声音嘶哑。 只有尉窈这时候还有多余的心思胡琢磨,她想,倘若皇宗学的学童都是七殿下那种基础,这药膏真是没必要吃。上午考完了试的师生见到忽然来了那么多宦官,阵势浩浩荡荡,都急坏了,没法打探,只能挤在门口往晒书场瞧。 “比上次发生凶杀案来的宦官还多呢。” “别说不吉利的话。” “反正咱们考完了,吉利不吉利的吧。” 也有瞧向院门口方向的。 “快看,来了好几个小郎,一、二……七个。” “他们后边有羽林兵,那他们肯定是贵人。” “你们看,带队羽林兵的那位武官,走路的样子真好笑,哈哈,他的兜鍪都歪了。” 被宫学生笑话的武官,当然是元羽。 他真的太热了,汗顺着胸膛、脊背往下淌,汇集到一处地儿,很快他就跟尿裤一样,不得不罗圈着腿走路,让风灌进来吹吹。 头也刺挠得要命,他走几步一抓,不解痒,干脆把兜鍪取下来抓个痛快,结果把发髻抓得乱糟糟,到奚官署院门时,重新一戴兜鍪,咋都戴不正了。 元恌他们嫌弃和广陵王走近了丢脸,一个个甩开小短腿大步走。 白整、王质快步迎上来。 元羽板着脸命令:“不许叫破本王身份!” 其实皇族子弟过来考试,白整二官担任主监考,已然给宫学生造成压力,再加一位宗王主监考也无所谓了,但元羽不这么想,因为他一路的罪都遭了,现在把铁甲卸掉,不得被元恌几个小崽子笑话死! 元恌邀着元世贤、元永平俩伙伴和尉窈打招呼:“孙博士告诉我们,这次是你出的题,虽然咱们是朋友,但是你千万别提前告诉我有多少题?虽然我已经知道有一长卷考诗句基础的题了。” 尉窈懂,伸出手比划个“六”。 “啊?!” 这个数大大超出三学童预料,他们惊诧完,回头找广陵王。 王质这时喊话:“诸学童都坐好,马上开考。” 元永平叨念:“可是,可是……”可是他反悔了,不想考了,他不想输掉心爱的火月弓。 元羽来此的目的,立时就显出来了。他只给羽林兵一个眼色,犹犹豫豫的元永平几人就被带到各自的地方,被摁着坐下。 白整看着计时刻漏。 宫学生们尽管紧张,还是快速磨墨,铺平了纸,充分准备着。密集的磨墨动静让走神的元世贤、元永平回神,也加入磨墨大军。 他们现在不期盼百题百会,只期盼能比宫学生考得好。 三卷题选出来了。 只有谢才人脸色如常,洪书女、芮才人简直想撞墙!她俩抽到的,竟是最难的、上午没抽到的那两卷题! 273.第273章 第一轮小考 第273章 第一轮小考 此时长秋寺的七名录事官,已经一对一告知七名皇族子弟“全都考”的详细规则。 别看“全都考”考起来令人头疼,规则却简单得很,就是听清楚题目要求,两道题之间有提醒,听到提醒后,必须果断放弃未答完的上一题,或放弃新题。 未正时辰到了。 白整的嗓音真高啊,一句“开考”,把周围房顶的鸟全吓飞。 由洪书女先念题。 “仔细听第一题……” “《关雎》,后妃之德也,以《尔雅》解释‘妃’意。” 广陵王元羽坐在前头,所有学子如出一辙的呆傻样儿一览入目,他不禁大乐,趁机用蒲扇把嘴里冒火般的热气扇凉。 白整、王质、徐书史三名内事官额头窜汗。 好在宫学生里有开始动笔的了。 可惜动晚了,来不及写完。 这道题的答案是:妃,合也,匹也,对也,媲也。 尉窈收笔后给了两息延缓。 皇宗学的七学童还在绞尽脑汁呢,顺着尉窈的一声“念”,齐齐朝她的方向瞠目。 洪书女不容所有学生思考,念第二题:“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写出记载此意的两部典籍名。” 此题,宫学生基本都会,答案有《尚书》、《汉书》、《礼记》,选择其二即可。 轻微的书写动静里,夹杂着四股吸鼻子的心虚声儿,来自皇宗学的元颢、元世贤、元永平、元端。 吸不吸鼻子都没用,这道题七学渣都不会。 第三题了。 洪书女:“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序》释曰,声为‘宫商角徵羽’五声,写出《礼记乐记》篇解释‘五声’之章句。” 元羽“哗、哗、哗”摇动蒲扇,再被皇宗学七子逗笑。 因为七名学渣在听到“声为”二字时,高兴坏了,以为此题让他们回答“声”是哪五声? 于是一个个抢先写答案。 点了“宫”字头上的一个点儿,人家洪书女把“宫商角徵羽”全说出来了。 七殿下元恌严肃地盯着纸上的墨点儿,不,这不是墨点儿,是他最珍爱的宠兽,一只浅毛小虎。 即将输给广陵王叔了。 呜——浅毛虎很难得的! 元恌加入吸鼻子大军。 这道题的答案为: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 尉窈写完后缓两息,喊一声“念”,第四题开始。 洪书女:“《关雎》序中记载了治世之音、乱世之音、亡国之音,写出《礼记乐记》篇对这三音的曲调描述为何?” 学渣们怨念不已:有完没完了?!不是让他们来考《诗经》吗?干嘛总提《礼记》里的问题啊? 不行,就是瞎编也不能再发愣了! 六岁的元颢写道:“志士之鹰娶雕,为大雕。乱视之鹰娶雕,为斜眼雕,王国之鹰……” 没编完,第五题又开始了。主监考白整巡场,元颢不想让对方看,用手臂遮挡乱写的答案,可白整还是窥见了。 哎——呀! 这写的都是啥?!根本连题都没听明白! 白整满脑子“娶雕”,龇牙咧嘴离开了。 第五题,又细分为三道小题。 《关雎》序里有一句“颂者,美盛德之形容”。要求学子们先用《说文解字》释‘颂’;再以典籍《易》,释‘形容’二字的来源;最后以郑玄《周颂谱》释‘美盛德’何以为‘容’?” 有宫学生加入心虚的吸鼻子大军。 宫学生想,这是谁出的题啊? 太难啦! 难上加难的是,答题时间短得好似催命一样! 因为《关雎》序学完太久太久,每次月考都不会考,现在谁还能记那么清楚? 皇宗学七学渣的表现不一样,他们虽然连听题都听不明白,可是胆子大,敢瞎编乱造! 元恌是七童里学习最好的,也是七童里唯一记得“颂者,美盛德之形容”原句的。 他写道:“《说文》曰……颂,指乐师一起唱歌。”写完抓抓头,觉得太白话了,在“歌”后面又添个“也”字。 再写:“《易》曰……” 坏了,让解释啥咧?狗蚤的,不能总抓头,把题目抓忘了! 空着这列,他编第三小题:“郑玄曰……美貌又有德行,叫‘形容’。” 啊——真想摔笔! 元恌想起来了,第二小题才是解释“形容”! 皇宗学回回考试倒数第一的渣郎是元颢,这孩子脸上的墨水比纸上的都多。 他写的是:“《说文解字》里解‘送’,为‘关’字站在马背上。” 再写:“《易》里‘行容’的意思,是边走路,边看自己美不美。” 天真热,耽误他考出好成绩! 元颢用黑乎乎的左手抹一把脸上的汗,继续写:“想知道《周没谱》里什么叫‘容’,让《周没谱》问《易》。” 这道题因为分为三道小题,尉窈给了六息的延缓时间。“念!” 洪书女:“南,言化自北而南也……先以今言解释此句,再解释为何‘自北而南’,二小题总字数,不得超过三十个字。” 所谓“今言”,就是指百姓都能听懂的通俗白话。 渣郎元颢差点笑出声,这道题撞到他怀里了,太简单啦!他都没思考,直接写道:“今言……难,盐化了,自北而南都化了,所以百姓生活难。” 他没有数字数,因为次道小题只用“四字”可解! “自北而南”的原因:“北冷,南热。” 尉窈也写完了。 这道题的字面意思,是指文王对百姓的教化之风,从北域至南域。 为何从北往南,而不是从南往北教化百姓呢?是因为“文王之国在岐周东北”。 尉窈多给了十几缓息的时间,开始第七题。 这时候此起彼伏的吸鼻子声,不再是心虚,而是宫学生在哭。两个学舍的三十二名宫学生,无一不在哭。 她们不知道别人考的怎么样,只知道自己考砸了! 成绩差到根本不用女师阅卷! 怎么办啊?月考结束后,长秋寺是不是要把她们罚回劳役区了?如果那样的话,可怎么办啊? 情绪不稳,后面的题更是道道答不好。 终于,洪书女在念完一道题后,把长长的纸卷收起来。 这代表首轮小试结束了。 274.第274章 元茂夸尉窈 第274章 元茂夸尉窈 皇宗七童的考卷由录事官收取,收到元颢跟前时,小家伙一副郑重模样嘱咐:“墨迹没干呢,别把我写的字抹坏了。” 录事官心说:就你这字,整体看,跟扫帚扫出来似的,细看每笔每划长着猪鬃毛,还能抹坏到哪去? 七殿下元恌则抓紧这点休息时间,猛朝尉窈瞟眼色。 尉窈情知原因,过来后先夸赞他,再委婉询问:“殿下第一次挑战新考法,能不焦不躁答到最后,真是出乎我意料。考得如何?觉得哪道题最难?” 成功是失败的继母,夸赞才是生母! 元恌的信心开始反扑,说道:“都很难。解释‘美盛德形容’那道题我倒是答出来了,”他一撅嘴,更正,“那道题不是分成三小题么,第二题我没听清。” “好可惜。”小家伙又加一句。 尉窈认真附和一句“是啊”。 她是出题的人,出题时针对的考生是奚官署精挑细选的宫学生,且年龄最小的是七岁。 元恌这群孩子岁数明显小一些,就不该和宫学生一起考这套题。 六、七岁之间差一年,跟十六、十七差一年,在读书、理解事物上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没必要说些鼓励对方接下来好好考的废话,尉窈想了想,告诉道:“后面的两轮小试,会写什么全写上,如果不会,莫乱写,把题目写下来。写题目的用意是回去后翻阅答案,或者我抽时间教你,以后遇到相同的题保证让你会做。” 这一刻,元恌把尉窈视为了知己。 尉窈再悄声告诉对方一个经验:“认真写字,若其余学子都没答出标准答案,夫子便会以书写规整来评定强弱。” 元恌连连点头,信心更足! 可是他的浅毛小虎……唉,来不及跟尉窈讲述此事,短暂的休息时间过,次轮小试开始。 芮才人展开考题卷,主监考宣布开考,所有学子毛笔蘸墨,悬腕以待。 “第一题,写出诗句‘维以不永怀’的上句。” 七学渣确实是一群好伙伴,不思索答案,而是同时挤出抬头纹,瞄尉窈在不在写,然后左右瞄,看宫学生开没开始写。 糟了,尉讲师在写!那就证明她快喊“念”了。 幸运的是,宫学生也没动笔,有的甚至也在偷瞄尉窈。 此题出自诗《卷耳》。 答案是:我姑酌彼金罍。 元颢忽然嘴巴成“喔”形,因为他看见从弟元恌动笔了。 元恌按尉窈教的,写的是题目,因为想不起原句,写成了“唯一不永怀”,错了俩字。 有将近十名宫学生想出答案了,可惜只写了二或三个字,下道题就开始了,这部分宫学生已有经验,果断放弃新题,先把眼前答案写全。 芮才人:“写出诗句‘不可休息’的下句。” 此题出自诗《汉广》的第一章。 答案是:汉有游女。 元恌还是写题目“不可休息”。 其余六学渣开始胡编了,别看都在胡编,也有区别,元世贤等五渣是胡乱写一句他们背诵过的诗句,虽然正巧是答案的可能不大,但万一呢? 渣中渣元颢不一样,他写道:“多此一问。” 正考着试呢,说什么“不可休息”,可不多此一问么。 次轮小试就这样在“上一句、下一句”的切换里反复煎熬。话分两处。 元茂现在就在皇宗学,帮着皇宗博士孙惠蔚整理文稿。 陛下已批许营建四门小学,营建的具体位置需抓紧时间确定。 国子祭酒刘芳的顾虑是,周天子时期设置的小学,是把小学建立在四郊,然而古籍里却没有说,四郊小学彼此相距多远?对四所小学同时考核和督管,肯定不便利。 所以刘祭酒一开始奏请的是,在太学坊的四门遗址上,直接营缮四小学,继而改奏请,言太学故址仍然宽广,把小学分在四门处修建,和古时的四郊没区别,仍难兼顾入学的幼童,不如合并于一处,修建在太学遗址内。 皇帝再许。 四门小学的奏请进行得如此顺利,少不了孙惠蔚的努力,元茂作为元志的儿郎,十分清楚孙惠蔚为何比刘祭酒还想促成此事。 果然和他父亲说的一样,孙惠蔚再次迁升,被陛下授五品上的“秘书丞”官职,与刘祭酒一起协助任城王监管小学营建。 说是协助,修建小学牵扯着太学遗址基所的保护、修整,城南边郊官道的同时修建,同时还得从坟典古籍里找出所有小学礼制方面的记载,种种庶务无比繁琐,本就忙碌的任城王哪能兼顾。 所以实际掌管营造事务的,只有刘芳和孙惠蔚。前者亲往太学故地勘察去了,后者则从禁中众多书库里翻找小学有关的内容,然后记录。 越是破旧的古书,看久了越伤眼。孙惠蔚不时搓揉眼皮,元茂看见后,取出自己的香囊,说道:“博士试一下,香囊里放的是清目提神的草药。” 孙惠蔚按元茂示意的,把香囊往左、右眼眶骨位置各轻擦两下,果然,双眼的不适顿觉减轻不少。 元茂向对方展示自己还有。 孙惠蔚笑呵呵收下香囊,询问:“你在平城只学了《诗经》一门学业?” 元茂刚坐下,重新站起来回话:“在学馆里我只学《诗经》,不过我一位同门兼学《尔雅》和《礼》,我脸皮厚,总向她讨要笔记,也跟着学了些。” “哈哈,脸皮该厚时就得厚!”孙惠蔚做个手势。 元茂坐下。 孙惠蔚好奇:“你这个年纪的学童,同时学三门经义的罕见,而且还能教你。你这位同门还在平城么?” “她也来洛阳了,在宫学担任常诵讲师,叫尉窈,她比我小一岁呢。” “原来是尉才人!” “是,等哪天见到她,我得给她道声喜。” 孙惠蔚:“最快今天,最晚明天,你就能见到她。” 元茂忍着心口狂跳,想:就等你这话呢。 孙惠蔚自己好学,自然喜欢好学的少年人。他又问:“平城的小学馆都有教《尔雅》,你为何不跟着馆中夫子学?” 元茂回道:“夫子讲学有时讲得颇深奥,我前头听不懂,就好走神,后头又有听不懂的,如此一堂课能记住一半内容就很好了。尉窈同门的笔记不一样,我全能看懂,就连典籍引证,她也全用今语译成我这个年纪能看下去的一段段故事,我不用费力就能学会,学得越省力,我就越愿意学。” 孙惠蔚边听边惊讶,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书案。 “孙博士?” 孙惠蔚回神,更对尉窈感兴趣了,问:“你再见到尉才人,管她要一份笔记我看看。” 罍( léi):盛酒的器皿,似壶,小口、大腹、有盖。小型的“罍”叫“坎”。 275.第275章 尉窈帮元恌 第275章 尉窈帮元恌 夕阳别青天,泱泱霞晖染万物。 尉窈早上离家的时候留了书信,月底之前她都留在宫里当值,所以结束了月考核也不必着急,她跟在一众内事官后面送皇宗七学童出奚官署。 元恌和小伙伴们垂头丧气,全抿紧嘴巴不吭声,他们哪是来考试的,是主动跑到强盗窝里让强盗抢! 强盗就是广陵王! 还有陛下……算了,不敢怨陛下,哼,就赖广陵王这个大骗子,广陵王一定早晓得“全都考”这般严苛,每道题给的回答时间,哪是少许,都不及指甲缝里的泥儿多! 哼,长辈没有长辈的样儿,坑他们小孩子的宝贝。 出来奚官署,元颢最先忍不住,对白整说:“别跟着了,我们自己回皇宗学。” 元恌叫住尉窈:“尉讲师稍留,我有事和你说。” 白整、王质、徐书史同时给尉窈递眼神,尉窈揖礼应“是”。 她跟在七殿下身旁,偶尔瞧两眼前面带队而行的羽林兵“武官”。 尉窈在第二轮小试后,才从七殿下那得知武官是广陵王,原因是阿母描述各宗王相貌时,真的只说了相貌。 然而相由心生,人的相貌会随气质、举止等变化。 反正今天的广陵王论气势、稳重,都和武川镇那些兵痞似的,很难和宗王重臣联想在一起。 元恌怏怏不乐,问尉窈:“刚才我看到你阅看卷子了,看到我们的卷子了么?有比宫学生考得好么?” 其余六童齐刷刷挨近尉窈走,听她怎么说。她要说的,关系着他们的宠兽、宝弓和小犀角。 尉窈:“这次你们考得略差。” 七童顿感悬在脑袋顶上的大雷终于击下来,果然,劈的是他们。 广陵王恰好回头,看见七张萎靡小脸,他乐不可支,缓慢脚步等元恌他们赶上他,然后说风凉话:“放心吧,我帮你们催着宫学尽快出成绩,好早日履行赌约。其实输掉那些身外物也好,免得你们一个个玩物丧志。” 小家伙们听完这话,有默默抹眼泪的,有倔强着扭头,迎风让风把眼泪吹干的。 元羽忒气人,再道:“是不是都后悔不好好学了?可惜啊,晚了。” 尉窈已知赌注一事的始末,无论以女官身份,还是普通魏民身份,这时候她都该沉默,不要插手这件事,但作为教书育童的讲师,作为七殿下的朋友,她不能旁观! “将军此言,我不认同。” 元恌一下子找到倚仗,期盼地看尉窈,他就知道尉女郎有办法、愿意帮他! 元羽:“你是赵芷的女儿,看在赵护卫的面子上,我许你说下去。” 几人在永巷墙下暂停,来往宫女、阉侍全避开距离走。 尉窈先揖礼:“谢将军宽厚。” 然后从容而抒。 “朝廷班行学令,是为了崇儒敦学。‘敦学’之要,莫先于学。只要学童知学、愿意学,就应当鼓励他们,令善学的学童更加勤勉,令识蔽质朴的学童先懂善学,而后专心刻苦。” “倘若以竞争为先,以一次的成绩好、差下定论,以罚的方式令不善学的学童厌学,失去了学习的信心和恒心,岂非舍本而逐末?” 皇宗七学童小鸡啄米般点头:是的,就是这样的! 元羽睨笑。尉窈赶紧接上言:“再者,不管什么考试,都是先定下考试者,然后划定考试范围,岂能反着来,用考七岁以上学童的题,考六岁的学童?这好比让一岁小儿与两岁小儿比赛跑步一样,有失公平。” “嗯嗯嗯!”元恌七童又狠劲点头。 元羽一副惋惜相,说道:“你讲的有理,可是这次作赌,是他们七人当着陛下面许下的豪言壮志,不是我逼他们的。” 尉窈:“是啊,已经做的约定,的确不能反悔。” “啊?”几小童的心全又绷紧。 她转圜语气问七童:“诸位郎君,我斗胆问一句,倘若这次你们险胜宫学生,你们觉得元将军会耍赖,不赠出七匹果下马么?元将军在不知道考题难易的情况下,也和你们一样在撞运气啊,岂能你们赢了是你们该得的,你们输了,就是上当了,就受委屈了?” 元羽赞道:“说得好!” 礼多人不怪,尉窈再朝对方揖礼:“我有个主意,郎君们这次没考好,该履行诺言。但是新学令意在敦学劝学,将军能不能给他们中的向学者一个机会?若下个月考好了,可凭自己的本事把今天失去之物赢回去。倘若下个月仍败给所有宫学生,就罚他们继续输一件外物给将军。” 尉窈看向元恌。 元恌明白,抢着道:“我向学!我愿和王叔再续约定,我一定好好学诗,王叔答应我吧。” 元羽:“好!你们六个呢?我可只给你们每人一次机会。”说完,他背着手继续行路。 他衣裳四角立即被一只只小手揪住,到皇宗学的一路,孩子们奉承他的话就没停,把元羽高兴得嘴角都酸了。 七童又极力邀请尉窈也去皇宗学,恳求她把说服广陵王的话,重新给孙惠蔚、崔光等夫子说一遍。 就这样,尉窈见到了元茂。 这是二人在宫里的第一次相遇,短暂逢面后,又是数天的不得相见。 相思真是远一寸苦,近一寸也苦。 月末。 南徐州刺史沈陵叛变的消息急传京师。 徐州真是多灾多难,正发着水灾,因国子祭酒刘芳早年间担任过徐州大中正,朝廷便遣刘芳前往徐州赈恤灾民。 四门小学营造事务,只能都交给孙惠蔚。 同一天,担任过京兆王府长史的卢渊病愈,出任三品“秘书监”一职。 被软禁华林园的京兆王身体才恢复,就听守门的兵卒在闲聊此事,一气之下又病倒了。 也是同一天,洛阳署结了一桩案,死者是曾经担任朝中重职的李彪,县署确定李彪是累极了突发病兆而死,并非李彪子女认为的被人谋害。 尉窈和阿母都休沐,也在这一天。 恰巧,离京去寻巩蔼下落的契胡族武士回来了,他们带回的消息很不好! 女勇士铁夺狐把几张通缉公文给尉窈,上面分别画有人头像和全身像。 这几纸公文全有不同程度的损毁,上面的字迹不是很清楚,便由铁夺狐讲述。 276.第276章 高聪到洛阳 她先说最关键的:“我们没有找到巩蔼小女娘。” “与巩小娘子一同流放的罪徒,还有押解他们的驿吏全失踪了,我等判断是匪祸所致。” “想从过路郡县的流民里找出这桩凶案的祸首,非我等能力可为,因为各处驿站对流民都没有记录。” “女郎手上拿的,是瀛州境几处驿站张贴的布告。我们与驿吏核实了,公文中通缉的逃犯是同个人,姓高名聪,年纪近五十,属平州境府籍户。此贼精于骑射,被免官流放前担任过朝廷要职,可惜高贼的具体官职和品级,驿吏不知,我等也不知。” “驿吏还跟我们说,因为不知道高贼往哪个方向逃,平州发出的通缉令向南只发到瀛州境。从时间上推算,倘若高贼想逃来洛阳,倒是能与巩小娘子一行人遇上。” “我们是分两路人打探的,向北的一路最远到瀛州北境,另一路沿巩蔼流放队伍行路留下的痕迹走,最终确定是一处野林,位置在定、冀、瀛三州交界,如果巩小娘子遇害了,遇害地应是那里。” “我们在林中仔细搜了两天,找到不少被野兽叼散的残骸,除了人的,最多的是猴尸。从瀛州方向回来的同伴在沿途树林里,也发现有野猴的尸体。” “我们双方会合后,商议出的线索有四。” “一是凶手擅长弓箭。我们找到部分尸体时,周围有散落的箭。” “二是林中没有挖土埋尸的痕迹,这说明凶手赶路的速度非常快,不需要埋尸,等有人发现命案报官,凶手早就离远了。” “没有埋尸的原因,也可能是凶手人数少,我们问过当地人,那段时间没下过雨,然而林子里没有才屙不久的粪。由此可推断第三点线索,巩蔼一行人刚进林中歇脚就遭难了。” “第四,遭难的那些尸体,头发被利物割过,猴尸也惨不忍睹,显然是野兽吃掉它们前就被拔了毛。我等不知凶手为何这么做,但贼人必定穷凶极恶!” 尉窈听的过程里,看完了手中的通缉公文,最后一张纸上是她画的红绳样式。 她向契胡勇士揖礼:“辛苦诸位了,往后若有我能帮到诸位的,我一定不遗余力。” 等外人都走了,尉窈像个孩子一样趴到阿母怀里,悲伤叨念:“我的弟子都很好,阿母,她们真的都很争气。巩蔼才六岁啊,被人半威胁半骗犯了错,流放到那么远已经是很重的惩罚了,为什么厄运总挑命苦的捏?” 她质问着朝廷政策里的疏漏:“官府为什么任由流民四处乱窜?是没有安置之法?还是从不思虑安置之法?刚才铁勇士说那片野林里有那么多人命殒难,他们都能查到,官府查不到么?” “说穿了,那里是三州交界,三州的县署全想把责任推出去,所以没人在意我弟子的死活,没人在意寻常小吏的性命,更没人在意死掉的罪徒有多少!” “外人可以无视我的弟子,我不能。” “要是我因为此仇难报而放弃去报,我岂配为师?世上谁还记得曾经有个叫巩蔼的小女娘?” 赵芷轻抚女儿的背,安慰:“有阿母呢,阿母一定想办法给巩蔼报仇。” 尉骃取纸笔,把平州到司州的路线画出来。 报仇的第一步,是找到凶手在哪。 尉骃画好后,给妻子、女儿指巩蔼失踪的三州交界处,然后一步步分析:“匪贼选这里杀人,一定了解周围县署对人命案先相互推脱,推不过去再查。”“押解巩蔼一行的驿吏也被杀,这不是寻常匪徒、流民敢做的事,所以在杀人者的眼里,视驿吏也如草芥。” “杀人者绝不是久踞此地的恶徒。铁勇士说凶手懒得埋尸,是判断这点的一个原因,还有一点,如今都督这三州军事的是彭城王,州民岂敢在彭城王才上任时,犯这么重的案、杀驿吏?此举分明是挑衅这位宗王的权威。” 彭城王被迫交出兵权离京,可是猛虎再落魄也是兽王! 抽丝剥茧,尉骃进一步推测:“恶徒过路三州交界,他凭空出现,必有来处,必有去处。精箭术,轻视驿吏,出现的时间……这三点刚好和布告上面要抓捕的高聪对上。” “假使杀人者是高聪,他从平州来,去往哪?如果他是惧怕平州偏僻贫瘠才逃离,如此的话,逃向旧都所在的恒州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他过路幽、瀛二境,进了与冀州交界之地,可见他不甘心为民,目的是潜回京师伺机而动,重回官场。” 尉窈的思路跟随阿父的推测逐渐清晰。 她前段时间思考过长孙无斫为何离开平州,揣测的原因之一,便是抓捕逃犯。加上宗隐说过的话,宗隐羡慕的那个权贵是流放平州后私跑回洛阳的,他羡慕对方“什么罪都没有”,还更风生水起。 什么罪都没有? 尉窈想,当时宗隐这句话里指的,很可能不仅仅指私逃一项罪!还有逃回来路上犯下的其余罪行! 尉窈不再犹豫了,当机立断道:“就算害巩蔼的不是高聪,此贼也该被缉捕。按他的行路速度,估计已经在司州、甚至在洛阳了,此贼多容他一天都是造孽,得尽快抓住他交给廷尉……” 不,不能交给廷尉署!! 如果高聪是宗隐提及的厉害人物,那对方必然有手段脱罪,甚至以廷尉署为垫脚石,直接踏进朝廷中枢。 如尉窈一家推断,高聪确实来洛阳了。 闰八月。 初三。 高聪一路风雨兼程,赶路艰苦,但因为一路所见所闻和他预料的一样,所以心里越来越踏实。 到达洛阳,反而不踏实了,加之他每日给自己的卜筮均显示不吉,给他想寻找的那位贵人卜筮也显示不吉,高聪就暂且忍耐,没按原计划行事。 他警觉小心,夜宿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好在自制的大氅厚实,裹起来既能当被子,也能当褥子。 熬到白天,他把大氅用松土轻埋,然后在广莫城门外喝羊汤,听胡商和过往的食客闲聊。 食客说:“京师稀罕事真多,守城门的兵竟然有女虎贲,在我们那听都没听过。” 胡商:“她们是木兰营的,经常在那边的演武场训练。” 食客:“我看进城的车马查得不严,行人更不怎么查,不怕流民混进城么?”(本章完) 277.第277章 尉窈问高聪 第277章 尉窈问高聪 胡商大笑:“混进城干什么?内城除了官署就是皇亲贵族住的里坊,那些地方可混不进去。再说了,流民有钱吃饭住宿么?谁要是敢夜宿街头,全抓去挖河道!我就听说前不久抓了好几十个市井无赖,在铜驼街抓的,才几天啊,已经有累死在河道上的了。” 食客再问:“既然城里官署多,那在洛阳求官是不是比外地容易许多?” 胡商又笑:“官署是多,可是空出来的官职再多,也不如富贵人家生的多啊。” 另名食客沉声警告:“聒噪的羊先挨刀!你一杀羊的,这道理不懂么?” 胡商赶紧把上嘴皮抿进下牙里干活,不再嚼半句闲话。 好打听事的食客也把脸埋进碗里喝汤。 高聪则撂下碗筷离开,走走停停,余光见食摊的几人都没挪动,才放了心。 等他走远,警告胡商的食客也不吃了,这名食客正是谷楷。 谷楷在平城时只是狱吏,来到洛阳司州署,被别驾元志升“刑狱参军”职。 在他往高聪离开的方向走时,人群中的货郎、菜农、食客,还有挎针线篮的妇女从各个位置跟上,他们的外貌、气质普通,全是谷楷从司州署兵曹、刑狱曹挑选出来的小吏和兵卒。 缉捕府籍逃户高贼的天罗地网,开始收拢。 高聪心神不定地走着,他要去西边的演武场看一下。朝廷增设木兰营,置女虎贲,是大魏从未有过的兵制。 新的军令是皇帝之意还是太尉的自作主张,对他来说很重要。如果是新帝之意,表明皇帝不仅定朝令快,执行也果决。 雷霆手段像极了先帝! 这样的少年皇帝,和高聪从前见过的、想象中的老实懦弱的元恪大不一样。这样的少年皇帝,缺谋士么? 拐到人少的道路,高聪突然警觉,意识到被跟踪了,他步伐保持不紧不慢,眼神紧忙着左右观察。 一道声音从他后方响起:“朝廷捉拿逃犯,所有人竖双手、张开手掌、蹲低。马上的人下马!车上的人下车!” 街面上的人齐刷刷矮一大截。 高聪已经准备挟持人质了,听到后面两句,犹豫后没拿出小刀,和旁人一样蹲下来。 等他看见带队之人是刚才食摊上警告胡商的食客后,已经晚了。十名弓箭手拉弓撑弦,瞄着他把包围圈缩小。 无关的百姓一一被武吏呵斥离开。 高聪认栽,伸平手臂,笑着说:“抓我的?我正愁找不到衙门……” 剩下的“状告彭城王”来不及说,后头一人袭击,把一坨湿泥使劲往他嘴里塞。 高聪反手,一个动作就抓住对方脖颈了,可恨他不能捏死对方,否则众目睽睽下,坐实了袭击官吏的罪名。 聪明人往往死在过分自信上。 高聪怎么都想不到,洛阳的官场黑心到令他发指!堂堂的司州狱,成了别驾元志的私人狱! 他被关进来,不给他理由也不审他,地牢里不见天日,他起初还默默计算时辰,后来想通了,知道天数有何用?就什么都不想,靠睡觉积蓄力气。 高贼不知,狱里暂不审他,是在等一个叫尉窈的女郎休沐。 终于有动静朝着他的牢房过来。 这是尉窈第一次见识牢狱是怎样的。前面行走的,是她的母亲赵芷和刑狱参军谷楷。 元茂陪在她身边,提着一盏烛灯,时不时侧头打量她,把她盯到脸红了,他才稍稍收敛。 地牢越往里走,地越不平。 她没拒绝元茂厚脸皮伸过来的手,她指尖和他指肚的搓摩,或轻或重或缠,每个接触都让相思情意更灼。 元茂暗暗可惜此段路太短,到地方了。 罪徒高聪的脚被粗铁链拴在里墙上,长度令他够不到外围的铁栅,他改成靠墙坐着的姿态,默默瞧向来人。 尉窈不徒耗时间,直接询问:“高聪,你在冀州的武邑郡西郊,遇到了发配往北方的罪徒队伍,是么?”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平静语气而回。 尉窈不生气,说道:“好。你来洛阳有目的,想寻找机遇重回官场,那个能帮你的人,是前御史中尉李彪?” 高聪嘲讽的“哼”一声,然而内心的惊骇排山倒海! 是谁?竟然推算出他和李彪有交情? 尉窈:“你惊讶你和李彪一直暗中往来,又都谨慎,究竟谁知道你们的秘密?又是怎么知道的?” 接下来她自顾自讲述:“其实这些事不难猜。李彪家境贫寒,读不起书,于是先结交渔阳高氏出身的高悦,一边借阅对方的典籍积累学识,一边把自身和高悦的声名并于一起。” 这种手段和抬高他女儿李隐的诗学名声一样。 “李彪在郡地出名后,就动身去当时的京都平城,结交到高悦的兄长高闾。” “高闾的文采与高令公齐平,在当时被人称颂为‘二高’。” “你,高聪,出身渤海,被同族的高令公看中,视为孙儿培养。高令公有一段时期,与高闾共执朝政,该是那时候,你与李彪结识了。” “两个喜好钻营的小人,都擅长攀附,怎么可能放任可结交的机遇?” 高聪言语里仍不急:“看来李彪和我一样没有运气,被罢官后没有回到朝中。” 尉窈:“你不必试探我,我现在告诉你,李彪已经死了。擅攀附的人,哪棵枝高攀哪棵,你冒着逃犯的罪名来洛阳,不会把将来全系于李彪。我猜,你找李彪只是想通过他再攀……昔日东宫的哪位宦侍?你最终想攀的,是陛下,对吧?” 高聪淡然而笑:“我刚才说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尉窈取出带来的厚纸,卷成长筒相连,赵芷示意谷楷、元茂往远站。尉窈对牢里的高贼说:“我还有话对你说,只对你说,你敢听么?” 高聪侧身,把耳朵靠到长纸筒的另端里。 尉窈悄声传过去:“你攀陛下的倚仗,是献计除掉几位辅臣,对么?” 高聪的呼吸霎那屏住,似遭雷击! 是的,他算到新帝年轻,先帝肯定会留几位宗王辅佐,直到新帝过了孝期亲政。他也算到彭城王功高震主,会主动交出兵权避祸离京。同时算到兵权最可能交给咸阳王元禧! 新帝连忠心耿耿的六叔彭城王都忌惮,何况骄横狂妄的二叔元禧。 所以他着急奔回洛阳,便是想做新帝的一把刀,助天子除掉几位叔父,尤其元禧! 278.第278章 骑曹参军赵芷 第278章 骑曹参军赵芷 然而如此大胆又深远的计谋,有另外的人也想到了。 换言之,对方可以取代他! 困于厄境的他怎么跟对方争?这表明他只能是逃犯高聪,永远成不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高聪了! 铁链挣动,高贼的沉稳维持不住,犹出诈言想哄骗:“这种事情非你小小年纪可以推算出,谁告诉你的?我们做交换,你说出他是谁,我便把在武邑郡看到的事告诉你。你着急问那些罪徒,是不是当中有你的亲人?” 尉窈不慌不忙收起纸筒,讽道:“狐狸在荒郊残害百姓,再装成人给屈死的冤魂栽赃。你不必费心机了,武邑郡的事我不问了,反正你很快下黄泉,让那些冤魂亲自和你对质吧。” 高聪如疯兽猛扑,然而拽直了铁链也够不着尉窈。他愤恨咆哮:“我之罪,罪不至死!你们敢草菅人命?” “敢。”尉窈轻松回他一个字。 “啊——” “啊——”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铁钩抡进栅缝,高聪的嚎叫在第二声后戛然而止。 谷楷留在地牢,尉窈和阿母随元茂回到地面。 一名狱吏推着独轮车过来,车上有个大麻袋。 元茂问:“推的什么?” “禀郎君,我们带着猎犬在城北郊野找到一物,可能和四天前抓来的高贼有关。” 狱吏打开麻袋,一股说不上的难闻气味熏出。 此物便是高聪用人发、猴毛制的大氅,领口的系绳编法别致,尽管脏了,仍能看出原本的红颜色。 “是巩蔼的。” 尉窈明白,自己那可怜的弟子不可能活着了。 元茂动作快,帮着把红绳从氅领上拆下来。 三人朝廨舍区走。 赵芷已被任城王举荐,明天就来司州署的骑兵曹,担任曹官长“骑兵参军事”,管理骑兵军马事务,品级是从六品上。 这个官职,可比统领木兰营的“积射将军”强多了,今年官品改制,积射、积弩、强弩等杂号将军全定在了七品。 元茂指着坐北朝南的屋舍说:“赵姨,那间廨舍就是。” 当值的武吏纷纷来拜见,这些武吏有掌管厩牧的,有掌管兵械的,有主簿帐文书的,还有管理杂畜、安排骑乘出行的。 赵芷和武吏说话的工夫,尉窈、元茂先进廨舍里看。屋内与外面一样都摆放着长势旺盛的兰草,冲淡了新刷的墙壁气味。北墙上悬挂着几张威武大弓,东侧墙前摆放着武器架,西侧墙前是书案,书案上面和两侧位置都有书籍。 “真好。”尉窈为阿母高兴,“真宽敞,比我的廨舍透亮好多,屋顶也高!” 她朝书籍那边走,元茂在后头瞧她身影,眼睛控制不住总想往她腰身瞅,真是越看心越荡,越荡越想看。 尉窈拿起最上层的一卷书,展开后,里面是画成图的武术招式,没有文字。 她第一次见识一招一式的搏斗图,感兴趣地看到第二招,元茂忍不住了,手覆到了她手背上,又紧张缩回去,紧张到说话声都有点变调:“我想你了要……窈窈。” 尉窈调皮,把武术图往他脸前递:“就用这招,揍你。” 有人欢喜有人酸。隔着几堵院墙的另片廨舍区,元志朝着骑曹所在的方向长吁短叹。 苟主簿过来,正好听见,说道:“别驾攒着点儿‘叹’吧,以免入冬后属下们长冻疮。” “哈哈。”元志以笑掩饰心虚,问:“尉窈问完高聪了?结果如何?” “高贼已死,这厮奸诈得很啊。” 高聪和李彪的过往交情,是元志推算出来的。 元志清楚李彪的为人,是因为当年担任洛阳令时,与李彪当街争道,都不退让,闹到了先帝跟前,从那以后,洛阳的道路采取分道而行,“分道扬镳”之说渐渐传开。元志担心遭到官职高的李彪报复,才主动奏请去恒州。 至于高聪的为人,元志是从现在的洛阳令贾祯那打听到的。 贾祯当年任中书博士时,跟随高聪出使江左,那时后者任中书侍郎,是贾祯的官长。回程的路上,贾祯得知母亲生病,高聪允许贾祯回乡探母,然而贾祯不久就被朝廷治罪,被免除官职,罪名竟然是私自返乡! 元志再从司州署堆积的公文里,找出所有和李彪、高聪相关的,从而推算高聪一定会来洛阳找李彪! 确定高聪在北边的广莫城门现身,是苟主簿思量后得出的结论。他首先根据瀛州通缉令的时间,确定高贼已至,高贼到了后想打探朝中消息,最好的选择是城西和城北。 因为城南住的要么是洛阳本地庶民,要么是归降的落魄南人。 而城东的居民,多为朝廷中等官员,县署也在城东,这些官员里有不少认识高聪的,尤其洛阳令贾祯。 再排除城西。城西有大市,确实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然而集市太奢,显贵云集,武士成群结队,高聪要是在那种地方让人认出来,被活捉进牢狱的机会都渺茫。 因此主簿认为高贼会先在城北停留。 其实高聪招不招逃亡一路害了多少人,苟主簿不好奇,他只好奇尉窈卷起纸筒,对那贼厮说了什么,令贼厮失态,猛然发怒。 他把尉窈的奇怪之举简单一提,再道:“当时赵参军让茂郎、谷楷都离远,谷楷什么都没听见,只知道是句很短的话。” 元志大手一挥:“该死之人既然死了,就别琢磨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是。” 城东,县署。 李隐和父亲的几名弟子、以及鸿池诗社的儒生等候在衙门口,他们在等洛阳令出来。 “贾县令,我们要见贾县令。” “李郎君曾为朝廷鞠躬尽力,他不该不明不白离世啊!李郎君离世之因蹊跷,怎么能草率结案?我们为李郎君抱不平!” “我们夫子是被人害的,他素日身体无恙,不可能好好走着路就死了。” 李隐的哭声夹杂在周围的痛诉里。 贺阑搀着李隐,一分可怜对方,九分可怜自己。可怜自己赌错了!她以为李家能恢复兴旺,以为李隐的父亲能重回朝堂,可谁料她才拜李隐为师没几天,李彪死了! 李彪的儿子李志真无用,天天去尚书令王肃上、下朝的路上等,想求王尚书帮忙给县署施加压力细审案情,但是到今天了,连王尚书的面都没见上。 这时守县衙后门的俩儒生快步而来,气道:“贾县令从后门走了!” “可恶!看来他知道……师妹,师妹……” 李隐气晕,贺阑“哎呀”一声,随李隐一起倒地。 279.第279章 尉窈知旧事 放衙离开县署的几名狱吏路过这里,他们庆幸换掉吏衣了,一个个快步从闹事的儒生旁边过去。 有名老狱吏不让宗隐、冯行回头瞧,教他二人道:“以后你们就知道,这种事情常常遇见,记住,别乱施同情心,也别落井下石给对方添堵。” 别看宗隐和冯行是好友,但二人性格大不同,冯行瞧这群儒生,瞧的是热闹。 宗隐确实颇同情,因为县狱在查李彪这桩案子时,他无意间听到几位老狱吏的话。 “上边让赶紧结案。” 上边是指谁?郡署?州署?廷尉署? 可惜他阿父更忙,近来没归家,宗隐没法问父亲,就把这事憋在心里。 他不是个能憋住心事的人,看着可怜的李家每天来衙门外头苦求个说法,他真想偷偷跟这家人说:别折腾了,就算你们堵住县令,县令也做不了主。 众吏在南路口分别,各回各家。 宗隐和冯行不着急,去路边寻个食摊吃饭,坐下来后,宗隐说:“这顿还是我请,想吃什么点什么。” 冯行摆摆手:“可以了,你都请我一个月了,今回换我请你。” “是你帮我谋来的狱吏差事……” “这种见外话别再说了,咱们是兄弟嘛,有福当然要一起享。” 二人没学会审案本事,先学会了饮酒,几盏黍米酒下肚,宗隐觉得两颊发涨,秘密不吐不快。“我跟你说,李彪绝不是正常死的。” 狐朋狗友必有共同点。 冯行立即压低声音,把头凑过去说:“告诉你,我早觉出不对了!你知道我怎么觉出来的?李彪以前是大官,当过大官的人死在街头,能跟普通百姓死在街头一样吗?是不是没蹊跷也得拖延着查,好让李家人觉得咱们县署干事不含糊?” 这点宗隐确实没想到,不禁赞:“有理!” “可这件案子结得多快!分明是害怕拖久了、闹大了,到时县署捂不住了!贾县令替谁在捂?” 宗隐激动地手指点动,也赶紧把自己知道的吐露出去,二人再想嘀咕,看见遥遥过来三人。 两名女郎是李隐与贺阑,年轻男子是李彪的弟子纪乐道。 三人从食摊边上过去时,贺阑侧目一瞬,打量宗隐、冯行。 冯行盯着对方背影,忽然坏笑,向宗隐扬一扬下巴:“你瞧右边那位女郎,像不像你惦记的尉女郎?” “不像。” “我不是说长相,是那种读过很多书,但是又没有李女郎那种讨人嫌的傲劲儿……哎呀,我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挺像的。” 宗隐顺着好友的话,失神又失落地注视贺阑身影,不料前方三人同时回头,把他俩吓得酒意顿消。 贺阑刚才侧目是有原因的,她察觉路旁的俩食客均有微微斜身的动作,他们刻意躲避自己一行么? 为什么? 她心思巧,立刻猜测这俩少年是不是县署的衙吏。 她把怀疑告诉李隐,这才出现三人一起回头的情景。纪乐道说:“师妹回去安心休养,我想办法认识那二人。不过别抱太大希望,寻常的衙吏就算知道什么,但是身份低,他们的话起不了多大用,还是得靠志郎君那边。我想起一个人,叫崔鸿,是侍中崔光的侄子。志郎君字鸿道,曾和崔鸿并称‘洛阳二鸿’,夫子那时对‘二鸿’之称赞美过数次,可见志郎君与崔郎君是有交情的。师妹可说动志郎君去找崔鸿帮忙。” 李隐羞惭点头,她听明白师兄的意思了,自家别再去求尚书令,王尚书摆明了不愿帮助自家。“好,如果我兄长不去找崔郎君,我去。” 贺阑认为纪乐道出的主意很蠢。 洛阳二鸿?怎么听怎么觉得跟“东李隐、南尉窈”的扬名经历一样。别忘了,那个时候李彪是御史中尉啊,仗着权势把自家儿郎和崔族才俊比,崔鸿敢不和李志交往吗? 这一刻,贺阑更后悔了,开始嫌弃李家,包括李隐。 司州署。 赵芷明天才上值,熟悉了廨舍,与下属吏员寒暄过后,母女俩就离开了。 元志在距离骑曹最近的那道侧门来来回回过门十几趟,哎,就是那么巧,他不在的间隙,赵芷母女从此门走的。 “唉——呀!” 司州署今冬的“炭”,又少了。 尉骃在太学遗址一处位置和妻子女儿会合,一家三口都是未语先笑。 尉骃看出女儿的心结了了,还是问:“怎么样?” 尉窈:“凶手是高聪,阿母把那祸害除掉了。” 一家人难得团聚,得说些高兴的,她改换语气雀跃道:“阿父,我去看阿母当值的地方了,别看院不大,吏员可多了!不过阿母的廨舍很宽敞,廨舍里面摆放着好多种武器呢,嘻,我试了试,都可沉了。” 尉骃和妻子相视而笑。 有些事,该告诉女儿了。 其实在赵芷被举荐为骑曹参军前,苟主簿来找过尉骃,问他有没有去司州署任职幕僚的意向,被尉骃以“志向为教书”的理由委婉推辞。 长辈时期的恩怨,尉骃知道的全是左将军尉彝告诉他的,自己无法求证真假,才没有跟尉窈说。 现在不一样了,假事都得当真事防。 “窈儿,你的曾祖或许是国史之难那位崔司徒……你的祖母,或许是达奚族、弘农王奚斤之后。” “如果尉将军告诉我的往事为真,你的祖母奚巫南,就是你同门奚骄的王姑。” “窈儿,不管这段尘封旧事是真是假,我都必须当真,遵守誓言……永远不得从师,不得为官。” “你母亲与你不该受那么久远之事的牵累,然而宿怨不会轻易了结,随着你们渐近朝廷中枢,那些人的后辈就会心生警惕,难说会不会报复你们。” “可是转变思路想,就算没有往昔恩怨,官途上难道就不遭遇困境和小人么?” “国史狱那桩旧罪倒是不必忧心,咱们才到洛阳时,尉将军告诉我一件事,先帝延兴年间,授崔司徒的从弟为官,可见宽赦之意。” “窈儿记住,山峰越高,可以立足的位置越少。利益越大,情谊越薄。莫主动害人,但必须先事虑事,先患虑患,则灾祸不生。”(本章完) 280.第280章 中书省小吏,尉窈! 夜深,尉窈回想父母和自己的谈心,她惊讶自己可能姓“崔”,惊讶过去就算了,很短暂。姓崔能怎么样?名门望族之后又能怎么样?几代过去了,已属寒门。 倘若她自身不强,前世的憋屈仍会重演。 将来若遇到困难,更不可指望奚骄一家帮她!尉窈有种感觉,前世奚骄和她疏远,至少有部分原因是从他长辈那里知道了过往渊源。前世他们与她不通往来,今世她的选择也是一样。 父亲告诫的话里,尉窈最受触动的是那句“先事虑事,先患虑患”,她又学到了新知识,原来这是《荀子》一书里的记载。 她躺的位置可以看到书案上绑笔盒的红绳,脑海里重现地牢里高贼歇斯底里的一幕。 尉窈的确初知《荀子》典籍中的这句话,但昨晚她在推断高聪来京真正目的的过程中,使用的推演法正是“先患虑患”! 昨天下午她去皇宗学陪伴七殿下读诗,元茂也在,告诉她高贼在洛阳的帮手极有可能是李彪,只要拆穿高贼的底细,或许可让对方灰心丧气,招出在武邑郡行凶之事,从而确定巩蔼有无可能还活着。 尉窈返回宫学后,越思量越觉得仅用李彪已死打击高贼的信心,不稳妥,还需有更重的打击,夺走高贼所有的期望! 所以她先把自己当作高聪,苦苦思索找到李彪后将怎样行动? 首先,“她”和李彪都是去年被免官的,李彪被贬的时间稍早,“她”比李彪倒霉,被免官,还要被发配去平州。 “她”离京之前已知李彪也是庶民了,那么一年后回来,怎可能不往坏的方面揣测,揣测李彪仍是庶民呢? 庶民的李彪,能帮“她”做什么? 只能提供些消息,关于朝廷里某一件事,或某个重要的人,无论是事、是人,均得在去年到今年的时间段里,不太可能出现变动。 不太可能出现变动?尉窈开始第二步分析。 她从已知的政令、宗王级别的重臣、手握重权的外朝官、主持后宫事务的宦官,四方面一一揣测,然后一一否定。 新帝即位,无论是政令颁布还是官员变动都太寻常了。如果李彪仍是庶民,怎么可能知晓皇宫内和朝廷中枢内的权势相争。 不对,有件事、有位人物,确实不可能变! 那就是年轻的新帝即位! 高聪预谋里的帮手,根本不是李彪,而是大魏的天子! 只有天子能轻轻松松赦免一切罪行,只有天子授给的高官厚禄,值得高贼把自己性命赌上,从平州那么远逃来洛阳。 一念通,百念顺。 尉窈开始推算高贼能帮皇帝什么?得多么重要的谋略,才配为皇帝解忧? 皇帝已是天之子,有何忧? 尉窈鼓励自己大胆些、再大胆些,把自己想象成天子,如果她是皇帝了,还有何忧? 当然是亲政后与太尉的兵权交接! “她”拿回兵权就稳妥么?太尉会甘心失去几十万禁军兵马的指挥权么? 就算太尉甘愿和彭城王一样急流勇退,“她”信吗? 利益越大,情谊越薄。 “她”不信。 尤其刚拿回兵权的一两年里,只要太尉还在京师,其余叔父也在京师,那“她”一定睡不安稳。 “她”要的是……从此我为众生目!而非周围虎视眈眈! 可是除掉太尉,岂是嘴上说说就能办到的,而且事情做成后,一定会被臣子议论刻薄寡恩。最好的办法,是有个谋士出现于身侧,懂“她”心意,并出谋划策。待谋划成功了,可继续施行于其余宗王,直到帝位安稳!若谋划失败,便把谋士推出去,给太尉消气。 尉窈回想到这,斩断思绪,不然她将要纠结是她把皇帝想得太卑鄙,还是自己有卑鄙天性。 一场秋雨一场寒。 月底的皇宗学也采取“全都考”的考法,同年龄段的学童里,七殿下、元世贤和元永平三童的成绩最好,广陵王知道后,把先前三童的宝贝还给他们,还各给三童奖励一匹果下马。 常至皇宗学辅导三童功课的尉窈,则由广陵王举荐,兼任中书省的“中书写书生”。此吏职负责抄写事务,虽然低至无官品,却令中书省上下震惊! 因为这很可能是妇女担任文官的征兆! 中书省里的属官纷纷打听尉窈的出身和履历,不打听不要紧,又大大震惊! 尉窈的母亲居然以妇人身份,在司州署任骑曹参军职!这可是实打实的大魏史上第二位外朝武官啊,比木兰营的女将军官品还要高! 风光全是给外人看的。赵芷来到司州署后,每天焦头烂额,深深体会到当官和当护卫长的不一样。 马不拉屎都问她! 烦死了! 还有,她学认字比蜗牛爬都慢,因此常被人质疑她能不能担起参军责任。当种种质疑被元别驾或苟主簿挡回去后,有人打歪主意了,明里暗里找人套赵芷的话,想与她家结婚姻之好。 这天骑曹的一名武吏又来问些马匹窜稀的事,赵芷把拳头攥成铁疙瘩,决定撂挑子不干了! 在不干之前,把对方捶成一坨稀粪! 广陵王元羽真会拣时候,他背着双手,神情十分惬意来到骑曹的廨舍庭院,喊道:“赵参军,故人来访。” 赵芷出来拜见。 那名武吏不知死活,跟出来嚷嚷:“赵参军又有杂事了……”算他收嘴快,不然真变马粪了。 元羽两侧各有武士保护,再加上自身气势,傻子都知道是贵人。 元羽笑着问:“赵参军在生谁的气?本王帮你出气,如何?” 武吏战战兢兢,面色都变了。 赵芷揖礼回道:“官越大,事越杂,气就越大。所以能容气者,运气自来。我现在方知道元将军不拘小节,实为大度能容,容之前属下诸多冒犯。赵芷惭愧,在此谢将军宽宏大量。” 武吏羞愧不已,向赵芷揖礼:“属下去做事了。” 元羽“哈哈”两声,随赵芷进廨舍,问:“刚才的话,你女儿教你的?” “是。属下没背错吧?” “哈哈哈哈,没错,没错。我今日过来,是给你桩好差事,孟冬月天子要去长陵祭拜,你可愿加入护驾的禁卫?”(本章完) 281.第281章 贱夫夫的元别驾 一切安排早在她来司州署上任就定下了,赵芷肃穆抱拳:“下官领命!” 元羽满意点头,然后搓着双手,厚颜无耻讲出他前来的真正目的:“按惯例,天子祭祀前,要在泽宫考核皇室诸王的射术,射不中的宗王不得参加祭祀。所以今天起,辛苦赵参军每天教我一个时辰,务必让我射中箭靶。” 赵芷应“是”。 她听李宣茂说过,广陵王从年少时就生病,一直病了十几年才治好,也因为此,连婚配都较同龄之人晚许多。广陵王是先帝的四弟,不精骑射可被先帝体谅,可是跟新帝远了一辈,亲情当然也随着薄了。 庭院里有箭靶,立在院墙偏角,元羽带来了弓,泽宫的射术考核分两项,首先是执弓姿态,前进、后退、周旋都有规矩,元羽边描述规矩详细,边做出来。 每个动作都做得很好。 接下来……箭发! “咻——” 真是靶子顾影自怜,木箭嗤之以鼻,二物各有各的傲气,互不搭理。 武士把箭拣回来,赵芷说道:“下官试一下弓箭。” 她试了三次,对弓和木箭都有了数,把弓还给广陵王,站到了对方侧后,用一根手指勾在广陵王把弓左手的下方一点,右手轻覆在对方手背上,然后调整自己瞄箭靶的视线和掌下力度。 赵芷教箭术的好处是不讲究射技里的规范,只带着广陵王找到这个距离下、风力下,箭射出前后间隙的角度和力量。 一次次重复。 她则在一次次重复里减轻自己的掌控。 直到广陵王自信可以离开她了。 赵芷退后两步远。 这次是广陵王独自拉弓、瞄准箭靶。 箭发! 中靶! 正中靶头的中间! 元羽的笑声越过院墙,把听墙角的元志气的,不能再偷听了,折寿! 他背着手快步回廨舍,苟主簿等候在这,着急道:“别驾回来了,三刻前车骑大将军来了,去了骑曹。” “我知道!不用理他,根本不是为了公务来的。” “哦,这么说……别驾见过元将军了。”苟主簿边打量官长神色,边试探着问:“元将军过来不是巡察司州署?是为了赵参军来的?” 元志的话里充满挖苦:“他连禁卫营都不巡察,来巡察我这?他是打着学箭的名号,仗着宗王的势,令赵参军教他射箭!” 苟主簿闻到了醋气,嫌不够酸,拱火道:“赵参军箭术厉害,教箭术更厉害,她的教法跟别的射师不一样,只需手把手……” 元志独眼冒火。 主簿闭嘴,摇头叹息出廨舍,心道:以前只听说小妾争宠,头回见小夫争宠。 不对,一厢情愿的别驾连当小夫的资格都没有,那该叫什么呢?就叫“贱夫夫”吧。 妇女担任外朝官,再引喧哗,也只是在小范围内掀起惊涛骇浪,因为洛阳的风云人物,比秋天盘旋在空的叶还多。铺开这座繁华都城的整张画卷,可见处处熙熙攘攘,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利来利往。 九月初,秋高气爽。 尉窈结束宫学任职,正式来中书省的外省署当值。中书省官署分宫内、宫外两处当值场所,署中官员议事经常在外省署。 她才来,官长让她跟着中书令史山稚之熟悉事务。文官里品行清贵者多,嘴碎者也多。 山令史属于后者,并有个诨号叫“善吱吱”。 他打开一间门框落灰的文书库,一只老鼠窜出来,尉窈眼快脚快踩中鼠尾巴,老鼠吓得身躯乱蹦,山稚之也吓得原地跳个圈。 “哪来的老鼠啊?” 门大敞,又有细灰从头而落,库舍里面文书乱堆,山稚之告诉道:“以前中书省的职责多,除了刚才侍郎告诉你的,其余侍从、四方贡献、吏民章奏等等事务都管。后来改了,诸多事务分给了门下省、西省,但从前的文书记录一直堆放在咱们官署。” “官长要求腊月前把门下省、西省的文书各自分出来,其余库房我都整理完了,现在起你协助我整完最后这间。啊,忘了问你,除了《诗经》,还读过别的书么?” 尉窈回道:“我还读过《孝经》、《尔雅》、《论语》、《礼记》,不过均只粗读文章,不精深。” 山稚之祖上都是从武的,从他这一辈才开始学文,他刮刮鼻子,暗暗羡慕:都是鲜卑人,咋差别那么大呢。 他改话题问:“听说你母亲就是在铜驼街大战弓弩刺客,救下太尉和右仆射的猛士,真的么?” 尉窈摇头:“我没看到当时情景,不清楚。” “那你母亲没跟你说么?” “我母亲只嘱咐我来中书省以后踏实干活,多做事少说话。” 山稚之的眉梢眼皮全开始耷拉,扔给尉窈一串钥匙说:“既然愿意多做事,再好不过了,你去别的库房看文书是怎么整理分类的,按着我整理的做。我先去忙点要紧事,忙完了再过来。” “是。” 尉窈一直目送对方,嘴碎的山令史两次回头,她都笑着向他揖礼,而后她试钥匙,试对后把这间库房锁上,挨个去别的库房查看。 一共六间屋,整理好的文书箱子上贴着各省的标记,她随意打开一木箱,没着急,坐在箱子边仔细看每卷文书。 一看就是一上午。 中书外省和司州署距离很近,午初时刻,阿母过来找她了,提着司州署小灶房烹的饭菜。 “已经给你分配差事了?” 尉窈笑眯着眼重重一“嗯”,兴奋道:“让我整理文书,阿母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学令》的草稿!内容真多啊,可见颁行的寥寥可数。” 赵芷做到了参军职,才知主管一曹有多头疼,一曹如此,何况一郡、一州、一国!但她不说扫兴的话,而是顺着女儿的心意说:“以后都会颁行的。” “阿母也这样想?嘻,我也是这样想的。嗯——司州署的饭真好吃!” “那你多吃。” “这块肉太大,不好嚼,阿母你吃。” 赵芷心喜女儿的孝顺,欢乐时候总是过得飞快,吃完了饭,赵芷没让尉窈送,出来官署,看见一白脸细身量的郎君朝她揖礼。 “赵参军,我是长秋寺冗从仆射刘腾。” 赵芷回礼:“刘内官找我,是因为刘浑吧?”(本章完) 282.第282章 笛声寻人 第282章 笛声寻人 前段时间她在街上打残窥瞧窈儿的登徒子,没有就那么算了,次日请托李宣茂,仅用一天时间便帮她查清了登徒子的底细。 一个宦官的养子,游荡市井的无赖,讲句难听话,连认识窈儿的可能都没有,为什么鬼鬼祟祟跟踪?又过了几天,羽林侍卫张龙子从宫里查出来阴谋始末。 所以接下来刘腾说的,她早已经知道。 “正是。刘浑不懂事,我已重罚他,往后那孽障不会出现在京师。我来找参军,是告知刘浑非故意扰尉女官清誉,实因儿郎无知,被人以亲事相诱,误以为他是尉女官的良配。我查到出此卑劣主意之人,是御食监的女官梁玄童,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对赵参军只有钦佩,没有偏见,望赵参军亦如此。告辞。” “刘内官,”赵芷唤住对方,“梁玄童为什么不利用别人,偏利用你的养子?凭她一人就可谋划此事,还是有同谋?我也听过一句俗语,叫坐山观虎斗,但是旁观者,先得有刺虎的本事。” 刘腾听到最后,长脸变方脸。 咬牙咬的。 他打听到的赵芷,是个不通文墨的蛮勇妇女,现在怎么回事?怎么几句话就拆穿了他的底细和谋算? 秋末,草木黄落,万物肃杀。 农作物都已收获入仓,工匠们逐渐停工休息,正是习射郊猎的好时候。 皇宫内,皇帝元恪在泽宫箭场,即将考核诸位宗王的射术。 幽禁在华林园的京兆王元愉,总算能换个地方透口气了,他劣根入骨,不感激圣恩,反而更忌妒主持射礼的皇帝元恪。 元愉心里有个声音一遍遍叫嚣:那个位子,根本不凭本事!凭的是兄弟排行! 年轻一辈里,属陛下的同母弟广平王元怀嘴最贱,他发现元愉一副失神状,就用手在对方眼前划拉两下,问:“三兄又犯病了?” 元愉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咧嘴似笑似怒,十分阴森:“我身上或许还有残毒,五弟要不要试试?” 斗了一句嘴,元愉懒得理会对方,因为他看到长辈宗王们簇拥着陛下过来了,走路姿态最丑陋的就是可恶的广陵王! 凶手,连亲族都毒害的老狗!可敢与他对视? 结果广陵王没瞅他,皇帝朝这边掠视,元愉赶紧收敛戾气,站得规规矩矩。 习射开始。 由禁军统帅于烈用桑木弓、六只蓬梗箭分别向天、地、东南西北射箭,寓意雄心壮志当在天地四方。 然后诸王按官位高低,上场持弓射矢。 太尉元禧,射中靶心。 司空元详,射中靶心。 该车骑大将军元羽了。 尽管元羽持弓的姿态在规范要求内,但在场的武人从他不够沉稳的步伐,以及举起弓时力量的虚浮,均对这位中年宗王的射术有了不好的预判。 京兆王目光炯炯,更是泛起讥笑。 “嗖——” 箭发。 射中靶心。 元愉的嘴也仿似挨了一箭,往脸颊抽搐一下。 坏了,他这才开始担心自己,之前中毒没留什么后患,不伤他气力,可是被禁足许久,期间他根本没有骑射机会,过会儿如果把箭射偏,就去不了长陵了。 而且射不中靶的还要被当众训斥,万一陛下又把他关回华林园怎么办?那今天赦免他,许他来泽宫,岂不是跟遛狗一样撒泡尿又回去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泽宫考核只有京兆王和俩年纪最小的元悦、元恌没射中靶心。皇帝训斥完京兆王,便命羽林军把其带回北苑华林继续思过,元愉连皇帝训没训六弟、七弟都不知道。 途中,元愉问羽林兵:“你们谁知道广陵王找的哪名射师教的箭术?待我养好身体回府,一定重金聘请他教我射箭!” “听说是司州署的骑曹参军。” “听谁说的?参军叫什么名?” 羽林兵面面相觑,回道:“都这么说。参军姓赵名芷,是位女猛士。” 消息闭塞的华林园!元愉气恼,兵卒知道的事,他却得费心思打听! 呵,这个赵芷一定是元羽的亲信!等着吧,等他解除了禁足,先把羽老狗的亲信一一除掉,最后诛杀老狗! 转眼孟冬月来临。 尉窈提前穿上冬衣寒鞋,可是每天早上出门太早了,还是觉得冷,尤其刮大风。 真想念在平城的时候啊,可以戴各种各样的厚风帽。 还有,今天起,阿母得率骑军去郊野训练,当值、下值的时间和她赶不到一起了,她没法把冰凉的手搁阿母温暖的手心里了。 顶风冒寒,披星戴月,尉窈走到宣阳城门外,天色还是暗的。食摊的商贩迎风吆喝,道两侧尽是袅袅灶烟、粥汤热气。 真好啊,这点比平城好。 别管朝官们路过城门的时辰多晚、多早,总能吃上热乎饭。 尉窈现在饭量增加,要了一大碗肉菜羹,把咸菜搅和进去,一口热饼一口羹,太舒坦啦! “呜、呜——” “呜、呜——” 道路上传来断续、刺耳的笛声,吹奏者跟有病似的,每回吹两下,音调拐着非常奇怪的弯儿。 尉窈吃饭的动作慢下来,怎么越听重复的两声笛音,越像念诵她的名字呢? 看见吹笛人了,是元茂! “阿茂——”她跑过去,把自己捂在碗边捂热的手,包裹起元茂冻透了的手。 摊主以为有人吃白食想逃呢,追赶尉窈,又尴尬地返回灶边。 尉窈二人挨近了坐,元茂高兴坏了,要两碗同样的羹和饼,然后捧起尉窈没吃完的小半碗灌进肚里。 “暖和过来了么?”尉窈问。 元茂“嗯”着点头,接着笑两声,说:“我知道你阿母今天不陪着你了,怎么样,刚才我吹的笛音像不像我平时喊你的名字?” “像。以后咱们约定个时辰和地方,别再用这个法子,一吸气、一吹气的,天冷了,容易凉着。” “随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元茂手肘撑在食案上,侧头盯尉窈脸庞,看她的头发、眼睛、鼻子、下巴,顺手臂直至指尖,再反着看回去。 “窈窈,”他再靠近些,悄声诉说:“我想你想不够,中午去找你,行么?” “你中午有闲空?” “有。他们都忙着月中的事呢,就我闲了。” 既然如此,尉窈点头答应。 283.第283章 兄弟叙事 时辰接近卯时。 元茂快步往皇宫走,他已经熟悉宫里各宫室的布局,如今都走东侧的掖门进宫,离他当值的地方近,且进出的朝官少,免去耽误事的应酬话。 仍不明亮的宫门一侧,尉瑾等在这快半个时辰了,昨天他游历回来,对弟弟阿茂过继给元别驾的变故难以接受。 元茂一个虎扑抱上去,和从前一样的兄弟情深。 “二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该我去见你的!你站这多久了,冷不冷?你戴我的手套。” 三弟的样子在尉瑾渐冒泪的眼里虚了后清楚,清楚后又虚。 “我昨晚进的城。茂,以前你在平城寄信给我们,那时你就有过继出去的想法,是我的错,没重视,以为你是孩子气的胡闹。” 尉瑾搂三弟的手臂随着诉说加紧,最后这句异常哽咽、痛苦:“我真后悔、真后悔!” 元茂劝道:“都在京城,只是分开住了,兄长们永远是我兄长,永不会变。” 尉瑾心头苦涩,是,是可以继续兄弟相称,但是父母呢?然而这种话不能问阿茂,会显得他责怪阿茂,令兄弟之情也疏离。“对,我们永远是你的兄长,永远不会变!” 元茂提议:“我有半个月的闲空,要是大兄也有时间,咱们兄弟多聚聚吧?” “好!” 元茂继续欣喜着问:“陆姨已无恙了吧?吃完饭后还吐得厉害么?” 陆萝又有孕喜,还得从尉彝在元志那拿走的艳事志怪说起,拿回府的当天,老夫老妻一起看了半宿,一个看得火骚火撩,一个跃跃欲试。 很快,过继一子出去的尉彝不再落寞,又逢人就笑。 陆萝的难过也被冲淡许多,加上元茂时常遣人送礼物给她,作为母亲,她反而是家人里最先想通透的。 元茂当值的时辰不能迟,兄弟俩又说了几句话,不舍道别。 下值的时辰,没人管元茂,这种好处只属于贵族子弟!他离开皇宫赶往约定的食肆,午正都过了,尉窈才匆匆来到。 她解释:“今天整理文书,有些压在最底下的,应是以前库舍漏雨,把那些文书全沤烂了,我拣着清楚的文字全抄录一遍,抄着抄着……嘻,就过了和你约的时间。” 元茂把菜往她碗里夹,说道:“等着你的滋味,不比菜的滋味差,快吃。” “茂郎,你真好。”尉窈飞快说一句,红了脸,垂低眼。 紧接着,她听见阿茂长呼一口气。 彼此已了解,尉窈知道这是元茂太紧张的反应。 的确如此,元茂头回被心上人唤“茂郎”,似被软乎乎、暖柔柔的羽毛蹭拂了一下,这一下后,莫名其妙的涌动直到和她分别都没停止。 后日,元茂和二位兄长在铜驼街东边的“义井食肆”小聚。 这家食肆烹煮所用,全取于赫赫有名“义井”中的清冽井水,食肆原是前江阳王元继的产业,元继被免官后,又受京兆王“胡言乱语”的牵连,导致父子一起被诛,食肆就被任城王买下来了。 尉瑾给元茂带来一个信筒,告诉道:“前天找你时,行囊没来得及归整,信筒里是你同门尉蓁给你和尉窈女郎的信,你要是有时间来宜年里一趟吧,我还带了你同门尉景送你的朔州特产。” 元茂痛快应道:“明天我就过去。”尉豹、尉瑾听了均欣喜,前者对后者说:“别看我和三弟都在宫里当值,碰面的机会很少。” 他又看着元茂问:“你瞧你二兄,是不是瘦了?” 元茂:“是,前天早上天色暗,没看清,现在看清了,二兄,游历路上是不是受了不少苦?” 尉瑾和以前不一样了,笑里总有隐隐约约的苦楚,他回道:“游历哪有不苦的。”说完顿两息,补一句,“也还好。” 绝对遇上事了!元茂整天思索某方面的事多,思索问题自然而然往那方面靠,他直接问:“二兄,你是不是有心悦的女郎了?人家不心悦你?” 尉豹训道:“别胡……” 坏了,不像胡说! 尉瑾把脸侧向一旁,呼吸声变长变重,回过脸来时,睫毛带着泪湿痕迹。“你俩聚吧,我回家了。” 哎? 尉豹、元茂一个拽、一个摁,把人摁回去,然后一个哄、一个催,总算让尉瑾把憋了许久的心事吐露出来。 “我在游历途中和一位女子结识为友,她叫潘淳娘。” 元茂瞠目,潘淳娘是步延桢表姊啊!他生怕腼腆的二兄又找借口躲,没敢出言打断。 “潘淳娘见识广,不仅熟知地方政令、谷货赋税,还懂四序节气、畜牧植桑。她是我见过的最大气、最爽快、又最冷静的女子!” “她真的很好。” “疾风起时,她和路边的怒草一样刚毅不屈!” “我们赶路都疲惫时,总是她当先而行,令我们振作。” 元茂与长兄交流个眼神,心道,夸得越多,证明陷得越深。 果然,尉瑾一声长叹,语气转变:“我犹豫了一路,瞻前顾后,呵,结果是一场笑话。等我鼓足勇气去找潘淳娘,她……出家了。” 元茂兄弟俩异口同声:“啊?!” 尉瑾接下来的述说,令元茂、尉豹二人对潘淳娘也起了敬意。 “我知道你们想什么,阿茂应当知道潘淳娘结过婚,她夫君已病逝。” “可她不是因为情、更非家宅琐事想不通出家的,她说她的愿望一直是救助贫苦!她想教妇女织更结实的布,助农户扩大耕种,她还想收养孤儿,不让孩童们沦落为流民,她更期望帮助那些被疫病折磨的人,给那些苦命人草药和药方,度过厄境。” “然而女子不能当官,且她家境寻常,没有赀财,根本实现不了志向。所以她毅然出家,她自信读过书,知政令,一定可以在尼寺树立威望,到那时,就可以带着其余的女尼做善事,从帮助一人、一户开始,慢慢帮助更多的人、更多的农户。” 尉瑾又一次长叹:“她是多聪明的人啊,岂能看不穿我的心意。我和她告别后,心情实在差,去了趟朔州,然后就往回返了。回洛阳的路上,哪哪都有关于她的回忆,但永远只能是回忆了。” 尉豹斟一碗糯米酒给二弟:“喝点吧,醉一场就什么都忘了。” 尉瑾摇头:“不,喝酒好打嗝,有臭气,阿潘最讨厌饮酒的郎君。” 尉豹重新打量二弟,好似看一坨糊不上墙的烂泥。(本章完) 284.第284章 赵芷随驾进芒山 第284章 赵芷随驾进芒山 酒碗的方向一转,他跟元茂说:“三弟尝尝,你已入朝为官,得学着饮酒了。” 元茂笑着拒绝:“我许过誓,此生只饮一次婚席之酒。” 尉豹从牙齿缝里倒咝着气,借饮酒掩饰脸上的狐疑:难道三弟也有中意的女郎了?而且到了考虑亲事的阶段? 尉豹有记录日常生活的习惯,清楚记得尉窈女郎第一次进宫讲学那天,他和三弟遵父亲的吩咐送尉女郎一家去宫门口,就是那次,他察觉阿茂颇在意尉窈。 这顿饭吃的,真是满腹存疑! 回到宜年里府宅,尉豹抬眼看到自家门匾上的“尉”字,又一次想到三弟对尉窈女郎的在意,继而触发灵机……三弟该不会早就心悦尉窈,为了能娶尉窈才动的改姓念头吧? 兄弟三人里别看元茂最小,属他心思最缜密,他是故意向兄长透露已有中意女郎的,早晚得知道,早猜疑比等到他和尉窈的亲事定下了才知道好。 他离开义井食肆后,去中书外省附近等候,等尉窈下值。 孟冬月,天黑得早,正适合袖子底下偷偷牵手。 从城门口过的时候,尉窈皱着眉说:“好大的漆味。” 元茂告诉她:“邓至国的王即将来洛阳朝见,四向城门今天都加紧修缮,重新刷漆。” 他再道:“今天我二兄把尉蓁同门的信拿来给我,窈窈,咱们去那边灯笼亮的食摊坐会儿,一起看完信再回家,行么?” “走。” “走。” 俩人并坐,多给摊主几枚铜钱,摊主独在他二人跟前又添了盏烛灯。 尉蓁写给元茂的内容很少,一是感激他照顾步延桢,二是祝他学业进步,前程似锦。 写给尉窈的,则是朋友间的心里话,满篇心酸,一纸无奈。 尉窈叠好信,跟元茂说:“女郎间的秘密,我就不告诉你喽。” “好。”元茂坦荡地把自己这封给她看,然后道:“蓁同门要是遇到难事,你需要我去做的,尽管告诉我。” 尉窈回到家后,重新细读尉蓁的信。 “从洛阳回平城的一路,我定下心意,不与步延桢分离。家仆受我父母之命,不再照顾我餐食住宿,步家也通过延桢的舅舅告知,往后断了延桢学业的供给。” “我以为情爱可以让我们变坚强,可以给我们勇气安于贫境,往后自立谋生。” “我们太轻视贫苦了。” “返乡的路途,我们每次都借宿农家,延桢学挑水、推车、挖窖,我学烧柴、煮饭、洗衣。” “原来不是长辈们断了我们的学业,是忙碌这些农活时,读书的时间剩得少之又少。” “我本资质平平,照此下去,与未读过书有何区别?” “我在学馆也考进过前三啊,将来的我,对得起点灯熬油、刻苦夜读的那个我么?” “返乡的一路,我窘迫,他也窘迫。我们从难舍难分到疲惫沉默,这一路并不漫长啊,光阴却似有折叠,令他提前有了槁木态,我想我在他眼里是一样的。” “是相濡以沫对?还是两两相忘,回归本来的生活对?答案早写在我与延桢的沉默里。” “总得有一人先开口,我提出了,他点了头。” “尉窈,你相信么?我看着他走时都想不起来,他有多少天没和我说过话了。” 尉窈看到这段被浸湿过的文字,忍不住跟着蓁同门的悲伤而泪湿双眸。“我给父母道了错,重回学馆。” “亲事也定了,他姓李,是上进知学的好少年。” “同门之谊永结,愿窈同门学业精进,如鲲展翼,翱翔青云。” 尉窈写回信用了好几天,洋洋万言里,几乎全是她学诗、学《尔雅》的心得和举例。这个世道,需要有更多的女郎一起展翼,共步青云! 十月十四。 天子车驾驶出皇宫,往城北方向行走,去芒山里的长陵祭拜孝文先帝。 车驾前后均有宗王骑乘,低爵位的王公勋臣则按照排好的位置,分布于重骑兵的外围。 至于没有爵位的朝臣,负责在最前方乘车开道。赵芷带着二十名司州署的精锐下属,随行在开道的队伍里。 尉窈特意今天休沐,和元茂、陆葆真姊妹登高阁观看法驾仪卫,但见步卒骑兵浩浩荡荡,卷起的黄尘似一条越来越长的龙,与旌旗辎重一同绵延向北,形成滚滚城垣。 太壮观了! 幸好尉窈几人有准备,早早定下高阁,此时他们往周围望,街巷里的人都满了,百姓比肩接踵,都在惋惜不能靠近街道两侧,也不能爬树爬墙头,根本看不到天子车驾。 芒山是魏军的营地驻扎区,每路过一处营地,都有羽林武卫留下。司州兵、郡兵也按要求留在不同的营地。 赵芷是例外! 她加入了精锐羽林武官的队伍,且从登山开始,跟在了任城王、广陵王身侧,时不时搀扶一下总崴脚的广陵王。 长陵所在的山头不算高,每走一段路,再分走一批羽林兵去周围扎营、巡值。 陵园有四道门,当穹形的帝冢越过垣墙高度出现在眼前,山风变得肃穆,无论见没见过先帝的臣子都于此刻由衷而敬,赤心而思。 赵芷随最后一批扎营的羽林兵卫,停步在东门外。 等皇帝、宗王重臣们都进入陵园,赵芷和同营的羽林武卫一起用绳交络,纽木支枨,先搭建临时斋宫,再搭建天子慰劳臣子的大毡帐。 兵士们在相互搭手的忙碌里,彼此熟悉,终于敢小声说话了。 “你就是司州署骑曹的女武官赵芷?” 赵芷:“是。” “木兰营选拔时,你参加了么?” 赵芷:“没。” “不该啊!女虎贲选拔在前,既然你有任骑曹参军的本事,为什么不参加虎贲兵选拔呢?” 另名羽林兵插话:“不会不敢吧?” 她身后一人再接话,带着挺明显的嘲讽:“那你的参军职是谁举荐的?武官和文官不一样,没有真本事,可不被人信服。” 赵芷熟练打着绳结,毫不在意种种揣测。 快支好大毡帐时,从陵园内传出隐隐约约的鼓声,是女巫在唱祭祀之词。 短暂的遥望帝冢后,兵卒们抓紧干活,在毡内摆放食案、粗米饭,在毡外清理掉杂草,用白灰画线,圈出比武场地。 此次长陵之行,是羽林低品级武官的升迁好机遇! 285.第285章 猛士,寇猛 按古《礼》规定,天子即位后必须先做五件事:治亲、报功、举贤、使能、存爱。 第四件的“使能”急务,即任用有才能的人。有才能者,当然包括禁卫皇宫的兵卒。 这类兵卒又分为羽林和虎贲。 单言“羽林”。 为何称羽林?寓意如羽之疾,如林之多! 今日陛下就要从多如林的羽林勇士里,择出一猛士为近侍武官! 消息灵通的人提前知晓了更多,有资格参加选拔的,只有驻扎在这处东门营的精锐兵。 相互为对手,便是刚才几名兵勇打探赵芷的原因,他们中有的人认为赵芷肯定有深藏的绝招,有的则认为区区妇人能多厉害?明摆着有权势照拂,浪费一个名额。 一名宦官走过来,喊道:“快、快,趁这点闲空,屙屎的、尿馊的都赶紧去,都走远点,别弄得近处臭烘烘的。” 众兵明白,祭拜之礼快结束了。 有人作弄此宦官,道:“走啊,和我等一起去。” 他的伙伴说话更难听:“他又不会站着撒,你想咱们往他头上滋吗?他该和女参军搭伴。” 宦官习惯了忍气吞声,赵芷不能忍!她几步上前挡住俩兵士,不惧声音被周围的人听见:“武力考核时,我挑战你们,许你二人找站着撒尿的搭伴壮胆。” 今次武力考核由于时间紧张,只考一项……手搏。 手搏即徒手搏斗,比角抵的规则宽松许多,将分为两小轮考核,先是一对一的手搏,然后由胜出者择人,进行一对多人的挑战比斗。 仅坚持到最后不行,还得挑战的人数最多,方为唯一的猛士!这样可杜绝作弊。 所以赵芷此番话,听到的儿郎无不感觉遭受蔑视,然而这妇人狡诈,话里埋坑,如果他们顺她气势答应,等于自认技不如人。 “你找死,我成全你!记住你乃公姓稽!啐——” “算了算了,何必与妇人一般见识。” 稽姓兵勇被同伴拉拽着走。 近处的一人劝赵芷:“这里就你一妇人,我劝你收敛脾气,你们州兵或许可以和虎贲一较高下,但是比我们羽林……” 赵芷不耐烦打断对方:“你也可以和那俩站着撒尿的搭伴。” 此人姓寇名猛,先是被气,然后又笑。好粗野的妇人,他喜欢! 寇猛在先帝时期曾受重用,担任四品的羽林中郎,因错免官后,成为普通的禁卫兵。他膂力惊人,是名实相符的猛士,又与禁军统帅于烈交好,便一直以寻常禁卫的身份值守在斋宫外殿。 可以说,这次的近侍选拔,如无深藏不露的能人卓越横出,最终胜出的必定是他! 寇猛为防考核时,别的羽林兵惧怕他的名气不敢战,就把络腮胡须刮了个干干净净,再贴了假鬓角,效果挺好,目前为止没人认出他。 赵芷闲不住,她看没什么好忙的了,就对着一棵树坐,抓土渣子打蚂蚁。 时间一点点过去。 十几宦官从陵园东门快步而来,传达圣驾将到的命令。 赵芷往兵卒队伍的最后一排走。 那名稽姓兵勇嗤讽:“哼,算她识趣。” 寇猛故意磨蹭脚步,从赵芷刚才扔土渣子的地方绕过来,他目力极强,本来风轻云淡的神色变得凝重。 死了一地的蚂蚁,这没什么,可是每只蚂蚁的死法一样,全是被差不多大小的土渣打死的! 他也来队伍最后,站在赵芷旁边。皇帝和一众宗王朝臣出来陵园,直接进大毡帐,近身侍卫于登、王仲兴、茹皓、陈扫静、徐义恭、侯刚,宦官王遇、王质、秦松,御医王显均紧随于皇帝左右。 毡帐的门是大敞的,里面说话动静不大。 日头正中。 缓缓西斜。 担任尝食典御的侯刚出帐,低语吩咐所有羽林兵:“分伙去进食,不得喧哗。” 赵芷肚子叫唤老半天了,吃饭的事她从不谦让,随第一伙脸皮最厚的兵勇去辎重车处。 食物是从宫里带来的凉蒸饼,每人舀一勺咸菜卷着吃。 好在饮的水不凉,是驻守于陵园的奴婢早备下的。 没规定每人吃多少,赵芷吃到第三拨兵勇过来才回队伍。寇猛从头到尾跟着她,有了比饭量的念头,没比过不说,还把腮帮子嚼酸了。 咸菜里有豆子,加上吃凉饼的原因,下午兵卒队伍里臭音此起彼伏,想把声音夹小根本夹不住。 大毡帐里偶有宦官进出,就这么到了傍晚,赵芷又站饿了。 好在陛下从大毡帐出来了,只带着近侍、宦官们去临时斋帐。 这时候甭管太尉等宗王,还是八姓勋臣,全憋坏了,各往隐蔽地解决快要憋爆的肚子。 一名羽林中郎将在最后出大毡帐,命所有兵勇二十人为一队,每半刻轮值,沿营地巡视一遭,不用轮值的兵勇去辎重车那里待着,等待夜晚的武比考核。 赵芷和寇猛都在最后一队里,人数不够二十,中郎将大手一挥,说道:“你们不用巡营地了,等在辎重车那里吧。” 中郎将一走,稽姓兵勇阴阳怪气道:“当女人就是好命啊,咱们羡慕不得啊。” 赵芷:“你不想巡营地,我可以跟你换。” “哎?话别乱说,谁不想巡营地?” 赵芷不屑与这种小人斗嘴,斗赢了、斗输了都丢脸。她回辎重车位置,看管食物的宫奴主动询问兵勇们有谁饿了,赵芷欣喜,左右手各卷一蒸饼赶紧充饥。 大概是快要武比的原因,兵勇们的议论开始多了,愿意结交的就互报姓名和军营来处。 赵芷在旁边听着,她早知晓的是,有二百一十五名羽林兵参加比试,均是从各禁卫营里提前比武选出的武吏。 通过现在这些兵勇的交谈,得知他们要么是队主,要么是队副。 有人问寇猛:“你呢?瞧你格外壮,哪位将军麾下的?任队主、队副?” 寇猛:“领军于将军麾下,无职,普通兵。” 在场者听完“麾下”二字,已然发出嗤笑的“嘘”音,觉得这厮好吹嘘,没实话,不可交。 这不废话么?于烈将军是禁卫宫掖的武官之首!凡是在宫里值守的羽林、虎贲,都属于将军麾下。 寇猛察觉赵芷没嘲笑他,善意神情向她微笑,旋即笑容凝固!因他恰看见赵芷一手反掌悬于发顶,接住了轻飘飘掉下来的一片枯叶。 这情景,就跟枯叶主动找到她掌心似的。 但绝对不是!只可能是赵芷耳力灵敏到了骇人的地步,且对枯叶一断落的霎那,就预判到了它刚好会落在她头上。(本章完) 286.第286章 寇猛,叩地猛 寇猛对赵芷的武艺技巧有数了。 他出身上谷寇氏,自幼阅读兵书,知晓汉末一位叫邓展的将军擅长“空手入白刃”的手搏巧技,此武技被曹魏的文皇帝曹丕记载在《典论》里。 能空手夺兵刃,不代表必须力量强,而是手臂与身法都得灵巧,互相配合,再具备耳聪目明的天赋,才能在招招紧逼的打斗里,寻找对手的破绽,继而于破绽出现的间隙果断近身袭击,夺掉兵器或者击打对手面门、颈喉等致命所在。 寇猛更对赵芷感兴趣,但是仍不认为此妇人配为他的对手。 因为《典论》里夸赞邓展武技的记载只有一句,而后详细书写了如何破解“空手入白刃”。 很简单,故意暴露假破绽! 寇猛想象着他与赵芷如何过招,诱赵芷上当,她欲以手掐他颈喉取胜,反被他拧住手臂,将她牢牢制住。 “快,所有羽林速去比武场。” 武官的唤声打断寇猛最后胜出的想象。 大毡帐前方的空地已经摆放了若干筵席,皇帝居上首坐,宗王重臣分坐两边。 比武的大场地很空旷,月光足以照清。参加比斗的二百一十六名兵勇整齐站队在场地的另端,与大毡帐前的圣颜隔远对看。 寇猛还是站最后一排赵芷的旁边。 羽林中郎将扯着喉咙下令:“所有人听令,从队首、队末开始两两相对站姿,和你面对之人,就是你的对手!” “听清楚考核规则……手搏之术,即徒手比斗,不得带武器上场!手搏包含了角力的所有规矩,可以拳击、脚踢、肩扛、掷摔,但是不能利用外物为武器,如簪、束带、石、土,违反者驱逐羽林!” “比武场分东、南、西、北四方小场地,首次上场四组人,被打出你们所在四周的白灰线,就算输,不得继续缠斗。” “对手认输后要立即停止打斗,一方晕倒也要停战,违反者驱逐羽林!” “只要有淘汰的,空出小场地,后续之组立即按我命令上场。” “猛士考核首轮比斗开始!队首前两组、队末的末两组立即上场,等待口令。” 寇猛没寻思因着站队的位置,和赵芷成为首轮比试的对手,一妇人能参加这种比武很不容易,他真不愿意第一轮就把她淘汰掉。 但没办法啊。 他只能做到不让她输得太难看。 赵芷走在寇猛前面,队首的两组人全冲着离近大毡帐的北场和东场去,迫切地想在天子眼前展现武力。 后方的西场、南场,站哪边均一样,赵芷想,反正一两招就能结束战斗,便选择最近的西场。 每个小场地由一名羽林郎担任考官,纷纷吹响竹哨后,中郎将命令:“开始!” 八名兵勇全在“始”字一落就冲向对手。 何谓“勇”?气力上涌,知死不避! 寇猛不愧为猛士,拳头带风,一步跃腾空之距又高又远!如巨鹰扑兔,带着穿云裂石的咆哮砸向赵芷的头肩。 前头的两组武勇白站得那么靠前了。 皇帝元恪的目光立即被咆哮声吸引过去。 至于太尉、任城王、广陵王,在赵芷走出队伍的时候就专注她了。 “杀!”赵芷回以咆哮,脚点地,跃上的同时拧躯,偏离寇猛的铁拳。对方不做胸膛保护,还真是普通兵,她怕捣死了对方,左拳只凝聚两分力捣过去。 别看寇猛面容狰狞,实则心喜。这妇人果然上当了,第一招就冲着他的“破绽”袭击。 殊不知他的胸膛具备天赋盾力,再加上特意磨练,赵芷攻他几分力,就会自损双倍伤! 砰! 寇猛倒飞出线。 成为四场地里被淘汰最懵最快的一个,败之快,简直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 任城王放心了。 广陵王鼓下掌,哪壶不开提哪壶,朝直寝侍卫于登招招手,问:“搓地倒飞猛叩地那壮汉,像不像寇猛?” 于登神色讪讪:“我眼里迷了土,瞧不清楚呢。” 广陵王:“我越瞧越像,谁给他出的糟主意,刮掉一嘴好胡须。” 于登抻脖子咽唾沫,没错,他给寇猛出的主意。 寇猛被考官扶起来以后,胸口的麻劲才下去,疼劲上来了。考官认识他,悄声提醒:“寇侍卫,你输了。” “嗯?嗯。”寇猛推开对方的搀扶,不然更丢人。 他咬牙忍疼看着返回队伍的妇人身影,真是又懊恼、又不甘!如果他不是太自负,以身设局,绝不会败到丢人现眼的地步! 他也回队伍,必须得看赵芷的次轮比,看她和其余羽林如何战斗,就能评定她真正的战力,从而知晓是自己的确技不如人,还是败在了自负上。 同情,不是雪中送炭的好事。 一名兵勇满脸关怀询问寇猛:“伤得重就坐着。我记得你,你是普通兵,败给赵芷也算正常。你想想,她虽是妇人,若没点真能耐,能任司州署的参军么?还是骑曹的。” “滚。” “怎么说话呢?算你运气,该我上场了,不跟你计较。” 赵芷径直来到羽林兵稽定面前,这厮依旧张狂,讽刺道:“怎么,以为打败个普通兵,就能和队主武力的我较量?” 寇猛听见了,咽回去的血腥又被“普通兵”三字气上来!姓稽是吧,好,他记住了! 赵芷:“二试若有你,别不敢应战!” 稽定冷嗤,稍稍抬高嗓门让近旁的羽林兵都听见:“真是长见识啊,上赶着找打的贱人,我第一次见!你们呢?见没有见过这种贱妇?” 赵芷坐到树影下,冷声回:“记住,我第一拳揍你的嘴,再打碎你肩骨。” 稽定的同伴柯伯冒厌恶道:“行了,你少吹说两句,他也不至于骂你!” 赵芷手指对方:“你先进二试,再和我吹道理。” 这时有人数落寇猛:“你说你,普通兵也不至于这么怂吧,一招就被人家打飞了,还是被妇人打飞的,真是抹黑羽林的声名。” 寇猛问此人:“你是哪位将军麾下,姓什么叫什么?” “干什么?寡妇开门,你上头有人啊,我偏不告诉你!哎?你也不必告诉我你姓甚名谁,我给你起个诨号吧,叫‘叩地猛’,如何?”(本章完) 287.第287章 猛士赵芷,惊绝芒山【本卷终】 太糟蹋人了!可是寇猛嘴拙,下嘴皮子愤恨成带把的瓢,也没想出骂什么回击,只得狠盯嘴贱者,记清此兵勇的模样。 这里的所有人,只有赵芷清楚寇猛的实力,刚才揍飞对方的时候,她拳骨微微吃痛,显然对方的胸膛练到了“盾力”! 猛士的最低标准,便是拳、背、胸膛或是手臂,至少得有一处达到“盾力”。 因此败给她的这名普通兵,根本不普通,还是猛士! 今次的近侍选拔,赵芷有备而来,她知晓宫中的猛士都有谁,只有一名叫寇猛的,在二十一年时攻打南阳的战役里犯了错,被罢免官职,至今是白衣。 寇猛察觉赵芷在看他,收回瓢把子嘴,展现出一副败也从容的模样。 上场、下场的兵勇来来回回,输赢的比拼都很快,一个多时辰过去,一百零八组兵勇全部比完。 接着进行第二场。 不再四分场地,中间的白灰线全抹去,合为一个大场地。 次轮试的打斗规则与刚才大致相同,改变的为: 主动退出比试者,在喊了“认输”后,必须立即离场,若趁乱缠斗,将遭受驱逐羽林的惩罚; 输的人只要不惧,可以作为“被挑战者”每轮比试都上; 因怯战喊“认输”退离比赛的,以及胆怯跑出边框线、不是被打出线的人,均只允许战一轮; 挑战者赢了比试,按被挑战者的人数多少,计算胜绩,比如甲兵挑战了五人,甲兵胜了,那甲兵此轮的胜绩为五; 挑战者赢了一场以后,可连续挑战; 如果挑战者输了比试,所有被挑战者计算一次胜绩。 再言上场顺序。 规则为,一百零八兵勇竞相报数,报的数是每人敢挑战的人数,谁的数高,最先上场。 允许挑战者自行挑选对手,也可以由中郎将分配。 中郎将:“报数开始!” “一。” 喊“一”的这厮绝对是故意捣乱,惹来阵阵骂咧,这正好让中郎将想到个节省时间的主意,他抬手压住聒噪,说道:“敢挑战三人以上的,往前来。” 赵芷走出队伍。 稽定、柯伯茂走出队伍。 挖苦寇猛的贱嘴子走出队伍。 中郎将见大部分兵勇都敢以一打三,欣慰不已,再喊:“敢挑战五人的停在原地,胆怯的退回去!” 除了赵芷,其余兵勇先左顾右盼,然后认怂,返回后方队伍。 要知道能胜出第一场的,无论力量还是武技必然都很强,以一打三已然勉强了,谁敢挑战五人?找死哪! 此刻所有人全看向赵芷。 中郎将问:“赵参军可有挑战人选?” “有。”赵芷一息时间都不浪费,先把稽定、柯伯茂、贱嘴兵三人点出来,再随意点俩离她最近的倒霉蛋。 当然了,这俩倒霉蛋现在不知道他俩有多倒霉。 中郎将喝令:“好!诸勇士上场!” 寇猛挤到最前头,助威呐喊:“赵猛士必胜!” “滚一边去。” 一名姓伏的羽林队副故意撞他,反被撞个趔趄,恼羞成怒下连赵芷一起损:“你一叩地猛,懂个屁!她还必胜?我把话撂这,她要是胜了,我们这三百儿郎以后遇见她都蛙跳走!” 他叫嚣得挺痛快,赵芷步入比武场,回指:“不服我的,都可以上场,不敢来的闭嘴。” 寇猛揪着伏姓兵勇的衣领,将其搡进了白灰框。 进框就等于上场。 中郎将:“好,既然都择定了位置,猛士手搏考核战,次轮试第一场试,一战六,开始!” 砰—— “叩地猛”的诨号可以换人了,伏姓兵勇被踹到腾空,从寇猛身旁飞向后,保持着折腰姿态重重坐在人群里。 “蠢货,砸死我啦,还不起开!” 有人成了垫子。 另端大毡帐那边,朝臣们均知将有好戏看了,各个聚精会神观战。 赵芷发了一脚力后,起拳,向稽定打去。 “杀!” “杀——” 稽定与其余四人暴怒迎战! 神力对上寻常力,摧毁之势好似秋风扫落叶。 赵芷的拳头先打中稽定的右腕骨,再隔着这厮的断腕,砸中他嘴鼻。 血没溅出来,被腕挡住了。 惨叫更是没喊出来,因为稽定不光嘴巴鼻子被砸烂,牙齿、舌头全完了。赵芷拳头往回收时,紧抓稽定的手臂,抡起他为盾,扫开包围她的四人,而后她松手,从后方齐捣双拳,正中稽定双肩位置。 可怜脸孔已不成人样的稽羽林,连喊“认输”的机会都没有,就瘫然趴地不知生死。 手搏战,刚战居然如此惨烈,令观看者无不想到“猛士”的作战传说。 凡武勇,皆知万名勇士里出一位猛士,但这句话指的是猛士可遇不可求的稀有,非指万名武勇里肯定有猛士。 很多擅战者被称“猛士”,仅是一种尊敬称呼。以实例来举,京畿的羽林、虎贲有数十万,真正的猛士刚好十人! 今晚要出现第十一人了么? 还是位女猛士! “我……”柯伯茂见赵芷罗刹般的眼神接下来看他,立刻喊认输。 来不及了! “送你们难兄难弟!”赵芷拳先到,话后至,捣残这厮的半边脸,再横掷彼躯当沙袋,击倒逃跑的一人。 逃跑的兵勇哀嚎倒地,被砸到了腚。 他正是给寇猛起诨号的贱嘴皮子。 赵芷的大脚携风而踏,在贱嘴兵勇抬脸之隙,踩着他脸蛋子和嘴去撵剩下俩人。 军医这时才把稽定拖出比武场,听到周围动静躁动,齐齐回头。 好吧,拖走一个又倒下俩,接着回来拖人。 上场时被赵芷随意而点的俩倒霉蛋不光运气背,脑子也不好使,非得一起跑,结果一起被挡住逃路。 这时候再喊认输,估计回不了禁军了。 拼了! “杀——” “杀——” 嘭、嘭! 赵芷一拳一个!速战速决! 俩倒霉蛋蜷缩成虾,疼地在地上打滚。 鲜卑人重武轻文,谁不想见证猛士的出现?朝臣里已有坐不住的,向皇帝告过,他们往近处来,想观看得更真切些。 赵芷不负他们期望,没选择下场,而是站在中间的位置向中郎将喊:“下官继续挑战,劳烦中郎将再择七人上场!” 刚才六人,现在七人,这是拿他们羽林武吏练拳啊! 少数人畏惧,多数人争着上场,誓要为羽林争回颜面。 被择出的七人在跑动间蓄势。 “杀——” “赵芷,我先与你战!” 赵芷也双手攥拳,大步向他们奔跑。 双方距离快速缩短。 撞击! “嘎嚓!” 这声是赵芷松拳为掌,搓着第一人的下巴,对方不知颈骨哪节发出来异响,整个人便在电光火石间被掀飞,重重撂摔于地! 赵芷奔势不减,与第二人错身过去,拧躯,抡掌,扇中妄想包抄她的第三人。 “啪!” 这声耳光,堪称大魏建国以来最响的耳光!挨扇的兵勇满嘴只剩下另边腮的一颗后槽牙,连一只眼珠都被扇出了眼眶。 目睹这情景的兵勇不战了,尖声喊:“认输——” 另名兵勇也喊:“认——” 认什么认! “啪!” 赵芷又抡一巴掌,扇中没来及喊完的兵勇,因她稍稍收力,此兵勇眼没瞎,但下半生只能喝粥了。 剩下的几个是幸运儿,纷纷放弃比试。 等待区的羽林,无人再敢上。 十三胜绩,惊绝芒山!(本章完) 288.第288章 赵常侍 冬去春来。 太和年成为历史,景明元年开启了元魏新征程。 过去的一年里,孝文先帝驾崩,十七岁的太子元恪即位,因居丧不能执政,军国大务皆交给五位宗王辅臣。八月时,南徐州刺史沈陵反叛,十一月时,幽州以王惠定为首的农民聚众起义,整年里,多处州郡遭遇水灾,百姓饥荒。 朝野上下期盼着天灾人祸就此远去,祈愿大魏如景明年号一样,迎来光芒普照的前景。 然而臣民之众很快便知,去年的天灾人祸,仅仅是更多灾难的开始。 景明元年,五月初七。 北境,朔州,树颓水防戍营。 尉景赶着三只羊回柴院,高娄斤在院子里教阿弟高欢念诗,姊弟俩瞅见尉景回来了,立即迎上来,高欢则往尉景怀中跳。 尉景抱住这孩子,跟娄斤解释:“今天又丢了一只羊,我这次的保证当真,以后绝不会丢了!” 高娄斤给他擦拭满脸的土尘,轻声说:“全丢了才好,镇子外头那么乱,等丢光了,你不必出镇子放羊,我和阿欢也不用总提心吊胆了。” 尉景眉开眼笑,应道:“好啊、好啊。” 小阿欢瞅瞅景兄兄,再瞅瞅阿姊,稚声道:“你俩又撒谎!” 尉景横抱小家伙猛转两圈:“啥叫又撒谎?调皮猴子,说,是不是晚上装睡,偷听我和你阿姊说话?” “哈哈,哈哈,是。” “都听见什么了?” “听见你俩在洛阳买了大宅,一起装穷……呜!” 娄斤、尉景一起捂这熊孩子的嘴。 今年春夏,北蕃六镇闹旱灾,连一场小雨都没下过,大片大片的农田荒芜,能种植的水田尽被各镇的将官圈起霸占,百姓为了活命,开始往临近的朔州、恒州等地奔逃。 流民可怜,也可怕。 尉景他们居住的防戍驿镇四周,眼见着流民人数增多,戍兵隔三差五施一次粮,然而那点粮哪够吃,驿镇外面常有饿死的人。尉景每天出镇、进镇,实在看不得悲惨场景,就把羊施舍出去,回来撒谎羊丢了。 高娄斤岂能不了解阿景啊,与其一次施舍一只羊,被不怀好意的歹徒盯上,还不如一起施舍掉。 入夜后,三人挤在唯一的寝屋里,用自制的草屏隔开,尉景和阿欢睡外边,娄斤睡靠墙的里边。 尉景说:“要是早下决定陪你回趟怀朔镇就好了,现在路上肯定全是流民,这次一拖,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 高娄斤:“不急。” “嘿嘿,我就知道你没睡着。” “阿景,今天我去私塾抄书的时候,听到有人说你父亲回防戍营了,你明天去兵营看看吧。” “我不去!我是真怕他,怕他穷疯了,把我卖掉换粮养兵。” 高娄斤捂嘴笑。 尉景的父亲尉陵和她父亲有相同的地方,都是志高才浅,挥霍无度! 她父亲是因为赌,输光了家产和耕田。 尉景父亲则是好战,如今无仗可打了,就带着手下几十骑兵四处打猎,如果遇到体格壮的流民,就收容到自家为部曲。 不管是戍兵还是部曲,想收拢住这些人的忠心,就得拿财、拿粮养,大好的家业,在无战争的两年里居然耗空了。过分的是,去年腊月元茂给阿景的年货,被他父亲霸下养兵,只把几本书给阿景留下。阿景气到离家出走时才发现,自己存的两大箱马鞍等骑具,还有母亲的嫁妆全没有了! 唯一的幸事,就是阿景的母亲觉得亏待孩子,终于应了她和阿景的婚事。 阿景气哭着给元茂写回信,叫好友以后别给他捎物品了,她也给尉窈写信,说明了此事。 这才有了二位挚友先给他们在洛阳置了业,再告诉他们不必忧心生计,可随时带着阿欢一起赴京之事。 “娄斤,你想去洛阳么?” “想,不过……我更想生活在北境。” “这里有什么好?你不怕老天一直旱么?万一旱到明年怎么办?” 高娄斤思索着尉窈在信里每次都问朔州的百姓生活,还关心这两年没有战事了,戍兵立不了功,有没有报怨的风声。 于是娄斤猜测尉窈十分在意北境的民生是困苦,还是暂无忧? 她先把心里的猜测实话跟尉景说,再娓娓言之:“尉窈帮我这么多,我也得帮她。我想把周围的生活,驿镇外边难民的遭遇都告诉尉窈,如你刚才说的,万一明年仍大旱呢?” “到时北地几州、六镇会变成什么模样?一个个戍将、一个个州官、郡官,会把灾民的事情如实奏请朝廷么?” “我不知道尉窈为何人在洛阳,始终不忘打听北地的事,但只要她想的,我能帮她的,我就得帮她。” “阿景,其实朋友之间更得讲究个利来利往,若得利的总是我,我心里是不得劲的,到时不等尉窈疏远我,我便会先疏远了她。我不想失去一位这么好的朋友,这世上或许只有你,不跟我讲究利来利往,所以我厚颜恳求,你陪我再留在北地几年,行么?” “也许我能帮尉窈的,比我想得还要多!” 尉景从草屏风底下伸手过来,二人的手紧攥在一起。“娄斤,我这人没什么大志气,只愿往后你在哪,我在哪。” “熟睡”气息的小阿欢翻个身,把小手递过来。 尉景另只手咯这孩子的痒:“逮到你装睡了!” “哈哈,哈哈,阿姊救我呀——” 柴屋里欢语阵阵,真是洛阳有房,再贫困心里也不慌。 月照两地。 洛阳皇宫,赵芷正巡视斋宫周围的守卫。 自从在芒山夺得猛士胜绩后,她先被授“千牛备身”的近侍职,配刀中最利的千牛刀!此官品虽低,但是可自由出入禁中。 正月改景明年号后,她再被陛下授四品的“通直散骑常侍”官职,隶属最清闲的“集书省”。 巡视完一周往回走的时候,宦官王遇捧着一叠奏请也往宫殿中走。 没多会儿,从王遇的念声里,赵芷知道几份奏请全是参她的。 一参她在内城连置两处豪宅,所耗巨资非她俸银能供起。二参她助尚书右仆射元澄为虐,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诬陷尚书令王肃通敌,将王尚书抓进廷尉狱。三参她怠慢官品高的朝官,从不主动行礼,仗猛士武技耀武扬威。 第四份是御史台的,参她暴戾、草菅人命!这类奏请从去年参到现在,内容是芒山选拔近侍时那场手搏考核,事后死了一名稽姓羽林队主,队主的家属找她讨说法,她又把稽羽林的兄弟打残了。 王遇念完,把弹劾奏请规整摆放在案上,后退两步,头都不敢抬。别的弹劾都好说,这个赵常侍,怎么敢抓王尚书呢? 果然,皇帝的手指点在奏请上,带着怒气先问王肃的事:“你去王尚书府上抓的人?你是朕的侍卫,还是右仆射的侍卫?说!”(本章完) 289.第289章 双双佳偶 赵芷未慌,如平时禀告事务一样,先回复后半句问话:“广陵王教过臣一句古语,叫事君不二是忠臣!臣子效忠的只有国主,臣永远是陛下的侍卫!” 她再详述抓捕王肃之事:“昨天臣休沐,右仆射找臣,跟臣说有个岛夷降兵密报王尚书通敌。” “右仆射还说,王尚书应该知道有人出卖他了,如果不当机决断先把王尚书拘至廷尉署,要么王尚书就在这两天里潜逃离京,要么被岛夷谍人加害。” “右仆射带着臣去尚书府抓人,让王尚书以为此举是被陛下授意,这样才不会打起来。当时王尚书看见臣下,确实一言不发就随右仆射去了廷尉署。” “臣读书不多,惶恐王尚书真有反叛的心思,又恐抓错了,令王尚书对朝廷灰心失望。所以离开廷尉署后,臣立即去太尉府、司空府,把这件事告诉了禧王、详王。” “臣知道太尉、司空常常夸赞王尚书,不会不管此事的,三王一起审,定会还王尚书公道。” “臣犹不放心,在廷尉署外盘旋……” 皇帝更正她措词:“徘徊,不叫盘旋!” “是,臣在廷尉署外徘旋,亲眼看到太尉进去,接着就把王尚书带走了。” 皇帝听完,情绪没有转好。元恪不疑心王肃敢谋反,也不认为廷尉不经奏请敢对王肃动刑,元恪现在忧心的,是太尉对廷尉署轻而易举的掌控。 他继续询问:“内城豪宅从哪来的?”内城的永康里、永和里地贵至极,寻常宗王挤不进,寻常重臣购置不起。 赵芷解释道:“一个宅子是清河王送臣的,夸奖臣在上个月救七殿下时出了力。” 七殿下元恌一直住在清河王府里,上个月这孩子突发急病,医官束手无策,不巧的是,报到宫里时,御医王显休沐不在宫中,王显家和清河王府距离颇远,就算冒险把七殿下抬去,万一王显不在家呢? 当时赵芷想到廷尉署的医官崔彧擅长医治奇症,就速去廷尉署背上崔彧,一路跑去了清河王府。 万幸啊,崔彧试探着针治,真的把七殿下救活了。 皇帝轻“嗯”一声,旁边的宦官王遇立即听出圣意已经不怒,看来赵常侍再次躲过参劾,又不会受罚了。 赵芷:“另个宅子是广陵王送臣的,这小半年里,臣每个月都护着羽王去幽会冯员外郎之妻。” 皇帝气地呼吸加重。 “两处宅子都在延年里,紧挨着。臣记起来了,当时广陵王说把俩宅子合为一处,勉强可称豪宅,当时跟着王的府吏不少,难道是那些人嫉妒臣,往外乱传,栽赃陷害臣?” 内城所有里坊,只有延年里的地最贱,为多数宦官居住所在。 皇帝微皱眉头,不满俩宗王做事如此抠搜小气,赵芷是没读过书,贫苦出身,但她已然担任四品武官了,怎么能把宅子赏在延年里? 只留王肃那份奏请,皇帝把其余三份给赵芷:“学会上面的字,谨记教训。” “遵命。陛下,臣家里有件事,不敢拿主意,可能说?” “说。” “是。司州别驾元志为他儿郎元茂向臣女尉窈提亲,臣和夫君都是小门小户出身,不敢高攀,又舍不得拒绝这么好的亲事。” 殿中宦官、侍卫瞬间全惊诧!! 侍御中散元茂求娶“书史”尉窈? 后宫的书史女职,虽然比照外朝官的三品享受俸银,然而真正的地位和权力远不如五品的元散官。 更别提“元”氏是大魏最尊贵的皇室望族! 宫室寂静里的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皇帝在衡量。此桩婚姻若是晚两年提,他不会允,太伤皇族的体面了! 然而今、明两年,是他与太尉元禧、骠骑大将军元勰,交接名义上的兵权、与实际军务的关键时刻,到时危机重重,他跟前必须得有一员能敌猛士,并且绝对忠心的虎将! 元恪再一次生出抱怨:三年的守孝期,太久了。“朕为元茂、尉窈赐婚。” 赵芷眼眶含泪,吼得宫室里回音阵阵:“谢陛下!臣感激流涕!必以死忠回报陛下!” 次日上午,皇帝许她休沐回家应下亲事。 赵芷走出宫殿时,管着给陛下梳头的侍卫陈扫静追出来,讨好道:“我识字不少,我教常侍学奏请上的字吧?” “不必了。”赵芷冷着脸拒绝,从宫中穿行去秘书省。 尉窈现在仍兼外朝、内事官职,内事的“书史”官是去年年底升迁的,外朝官现在已经有品级了,在二月的时候,她离开中书外省进入秘书省,任九品上的“校书郎”。 校书郎的职责为整理考校皇室藏书典籍。 直管尉窈的官长是秘书令史,分配给尉窈的具体差事与四门小学的营建有关,便是从各类坟典经义里翻找“小学”的记载,分类抄录。 令史见赵芷来了,哪还用赵常侍开口,赶紧让尉窈别干活了,随母回家。 尉窈家在内城、外城东均置了宅子,为了尉骃教学近,仍住劝学里。 劝学里往东是尚书令王肃居住的延贤里,今天车水马龙,连劝学里坊南北面的两条东西大道也全停满,这可把附近经营吃食的摊贩高兴坏了。 母女俩买好卤食,赵芷去文雅精舍找尉骃,尉窈先自己回家。 刚到家门口,隔壁的狗叫了。 紧接着,奚骄出来院门,看见是尉窈,过来问:“元茂向你提亲了?” “是,我阿母说,陛下厚恩,要为我和阿茂赐婚。” “圣意准许,佳偶定成。” “谢奚同门吉言。” “同喜,我的亲事也定了。” 尉窈笑着打听:“的确是同喜了,敢问是哪家女郎?” 奚骄留恋地看着眼前少女,这是他最后一次恣意的瞧她,直到把尉窈看得不自在,他才回道:“太府卿杨官长之女。” 太府卿杨播!弘农杨氏的贵女,与奚氏贵姓很相配。 尉窈才要对其姻缘称赞,奚骄抢在前说:“尉窈,我把宅子卖给尔朱荣了,往后……” 她是过来人,早知对方克制的情意,见他情绪不稳、话音微哽,害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于是第一次失礼打断,仍扬着笑说:“往后奚同门一定会前程似锦,借嘉言回贺,提前祝奚同门、杨女郎佳偶佳运,结美好姻缘。” 她进院门,装着顺手一带,把院门掩上。(本章完) 290.第290章 贺阑来告密 她故意的! 尉窈烦他,绝对是故意关院门的! 奚骄的委屈从心底深处不停外涌,喜欢也是。 全部情绪都得在此刻割离,化成不舍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往前走半步,贴近门板,把院门当成尉窈默默倾诉誓言:“我知道的晚了,原来我是你的兄长。奚族的人不认你,我认你,纵然将来见面少,但我会如家人一样不忘你、牵挂你!别人对你好,我祈求他一辈子对你好,别人对你恶,那我就以数倍之恶为你清除魔障!” 返回隔壁,这里没什么可收拾的了,奚骄牵着狗离开劝学里,回想父亲警告他的话。 “过去的恩怨你已尽知,崔儒生当年得罪的公卿重臣太多,我们不能受尉骃一家的牵连。” “有些事本不想告诉你,如今不得不说,以免你不知深浅和尉骃家搅在一起。当年诸多权贵追杀崔儒生,报后辈被杀之仇在其次,真正的原因,是崔儒生承袭了崔浩的卜筮天赋!” “生死仇恨隔了几十年可以化解,但世间绝不能再出一个感上苍气运、擅卜筮的崔浩!因为这种人……会夺走所有习卜筮术之人的气运!他会越占卜越强!我等则会越来越弱!” “看在亲族的份上,我会守好神部曹,不让别有用心的人从神部下手,以诅咒手段陷害尉骃一家。但也只能如此了,代价是你收起你的心思,骄儿,从今往后,你与尉窈只能是同门,不得再近一步!” 奚骄回望劝学里,悲伤已去,代替的是坚定与不服:我即将习卜筮术,我要以身入此术,亲自看看,究竟是人的能力决定卜筮术的灵验,还是天赋为重! 赵芷、尉骃回家,女儿尉窈已经扫过院子,摆好了筵席和食物,灶屋里烧着热水,尉窈乖巧地给父母打水洗脸。“嘻——” 尉骃接过手帕,故意问:“窈儿笑这么开心,有何喜事?” 尉窈撒娇地撅下嘴,去倒水,也故意逗阿父,作势往墙边的兰上泼。 “哎呀这孩子!” “呜——”尉窈拉长着怪音,收住水盆,调皮回头:“差点泼歪了。” 赵芷笑逐颜开,拉着夫君坐下,唤女儿“快来吃饭”,刚才回家的路上,她已经把皇帝赐婚、自己再被朝臣参的事说了,所以一家人吃着饭,只言家长里短。 尉骃嘱咐尉窈下午去精舍讲学,尉窈明白父母怕她害羞,想避开她谈一些定亲细节。 父母愿意为儿女操心,对孩子来说真是这世间最幸福的感受。 文雅精舍去年在洛阳南郊建学场,如今广收弟子二百余人,旁听儒生每天来来往往,聚满周围,无法计数。 下午的讲学时辰是未正,还差两刻。 有弟子来儒生中间告知消息,原定的《诗经》改为《方言》,讲学者改为尉窈,只想听《诗经》的勿在此处占位置。 儒生们惊喜不已! 谁傻啊,拿棍子赶他们都不走! 《方言》属训诂学,但不像广为流传的《诗经》可以在书肆里买到,尤其郭璞作注解的版本,更是随着战争与世族的迁徙丢失散落,寻常儒生难阅真迹。 幸亏他们今天来了,这可是文雅精舍第一次传授此学!而且由本朝第一位女文官尉窈开讲! 贺阑来得早,她也很激动,之前跟随李隐学诗的时候,从对方嘴中得知一件事,即使藏有《方言》书籍的贵族,也不一定有郭璞的注解。 周围儒生的议论传进她耳中。 “听说皇宫里什么难得见的古籍都有,尉女官一定是在宫里学到了知识,再传向民间,功德无量啊。” “末句这种话少说,名声被夸得太高,未必是件好事。”“我赞成此言。之前在鸿池诗社的时候,有些人就心眼不正,把尉女郎夸成全洛阳最精训诂学之人,细分辨那种夸赞,分明不怀好意,所以我不再去那个诗社了。” “快看,是不是尉女官来了,一定是,那些精舍弟子都称她师姊呢。” “好羡慕,什么时候我也能通过考核,成为文雅精舍的学徒啊。” 精舍不仅广招学徒,还又聘请了两位本地夫子,尉窈和夫子、众学子们相互见礼后,坐到讲师席上。 初讲《方言》,她不见紧张,等旁边学子提醒已到未时中,她开始传这门训诂学术。 “第一个方言词,音读‘懂’,懂得、清楚明白之‘懂’,写法为邻里乡堂之‘堂’。” “第二个方言词,为知晓的‘晓’。” “第三个方言词,为智慧意思的‘哲’。” “这三个词为一组,均有‘知’的意思,知道、知晓的‘知’的意思。” “前两个方言词,使用于古楚国,古楚国的立国时期……范围……” 大部分儒生都没有早慧的天赋,他们为什么愿意听尉窈讲学?就是因为她全用大白话讲,让他们不用看典籍便听得懂,能正确记录下她说的内容。 越是渴望知识,越恨时光匆匆。 仅讲了两组词,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儒生们向尉窈敬重行礼,尉窈回礼,视线一偏,隔远望见父母来接她了,正和孔师说话。 尉窈没急着过去,一一回复精舍弟子们的疑问,挤过来的儒生仔细聆听,把提问解答也全部记录。 等结束了这些,太阳落墙头,天色暗了。 贺阑追在尉窈后面,喊道:“尉女郎,我叫贺阑,之前和女郎见过面,不知女郎还记得我么?” 尉窈:“不记得。女郎唤我何事,可直说。” “尉女郎每次讲学我都有听,我知女郎不在意,但我心里非常感激。我知道有人鬼祟行事,想害你,此人是前御史中尉李彪的弟子,叫纪乐道,以前李隐女郎并不想与尉女郎竞争诗学的高低,一直是纪乐道在背后怂恿。他现在又在鸿池诗社散布谣言,说女郎为了一己声誉,泄露宫藏典籍。” 尉窈:“谢女郎告知。” 贺阑心里松口气,又赶紧说:“纪乐道常与县署两名叫宗隐、冯行的狱吏来往,二狱吏好饮酒、吹嘘,有次我陪着李隐女郎去找纪乐道,听见狱吏提了句女郎的名字。我无法探听原由,只能提醒女郎提防小人。” 尉窈点头,叫过一位学徒吩咐:“她是贺女郎,以后贺女郎来听学,给她留个位置。” 贺阑大喜!不枉她忍耐对李家、对纪乐道的厌恶,一直跟随着,终于等到李家落魄至极,落魄到迁怒尉窈,尤其是纪乐道,居然想承袭李彪的法子,想着害尉窈以后,让同等才华的李隐顶替尉窈的所有! 贺阑脸现冷嗤,李志、李隐兄妹都蠢!怎么到现在都不肯承认李家完了。 尉窈快步而行,不担忧纪乐道和宗隐在算计什么,反而期望鬼祟宵小赶紧行动,这样才能打蛇打一窝!(本章完) 291.第291章 鱼大了也吓人 第291章 鱼大了也吓人 皇帝给侍御中散元茂、校书郎尉窈赐婚的恩旨,次日传令至两家。元志比儿郎还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早将活雁准备好了,还让主簿等属吏研究了婚礼古制。 初九一早,元家请媒吏登门尉家提亲,尉骃、赵芷答应亲事,给媒吏一贯喜钱。 初十即为吉日。 陛下连“采择”之礼的使者都为元、尉两家安排好了,可见荣宠! 使者是七殿下元恌。 陪同使者来的宾者有皇宗博士孙惠蔚,武卫将军元嵩的儿郎元世贤,吏部尚书郭祚的次子郭庆礼,彭城王府的左常侍崔鸿。 男方一家有使者,女方一家也得有摈者。 摈者,就是负责引导男方宾客,代表女方执行礼仪之人。 尉骃夫妻请的摈者是名儒孔文中,还有尉窈的三位师兄弟崔致、孔毨、尔朱荣。 按照礼节,男方使者来了后,尉骃夫妻得坐在屋内等待,由孔文中师徒出门,询问门外的使者因为什么事情前来。 此举表示女家对婚事十分慎重,明知使者来意,仍需问清楚。 元恌回复孔文中:“我为司州别驾元志子元茂来送纳采礼,求娶贤女郎尉窈。” “使者稍待。” 崔致、孔毨、尔朱荣三人留在院门口,陪伴使者一行。元恌、元世贤、尔朱荣年纪都小,第一回办这种事,总忍不住想笑。 当仨孩童相互对视,了不得了,一个个强抿的嘴巴抖动如筛糠! 孔文中回到屋里,向尉骃夫妻转述七殿下的话。 尉窈躲在内室,心跳得“突突”的,这一刻,前世的婚姻经历彻底消散,她就是羞涩待嫁的少女窈窈。 尉骃、赵芷随孔文中一起出去,夫妻俩向七殿下、孙惠蔚众宾客行拜礼两次,所有宾客不答拜。 此举表示宾客们是受元家请托而来,不敢以元别驾的身份受礼。 这时尉骃、赵芷再揖礼,请七殿下等宾客进院,从院门到屋门的几步路,夫妻俩再向宾客揖三次礼,到了屋门前,主宾双方按照古礼,相互揖礼谦让三次,然后进屋。 元世贤和尔朱荣走在最后,俩人都是见面熟的性格,元世贤悄声问尔朱荣:“你就是契胡族酋长的儿郎?” “是。” “你们契胡族人成亲也遵循古礼么?” “才不呢,古礼也太麻烦了,这会儿工夫,我们契胡族的男女都生完孩……” 赵芷的眼神扫过来,熊孩子闭嘴,吓地躲到元世贤后头。 因为尉窈家非世族显贵,接下来的礼节简化。 元恌在房屋的楣梁下站立,代元家讲述求婚词。 尉骃夫妻接受男方的求婚。 主家、所有宾客离开屋子返回院中,只要尉骃接过大雁,就算完成了“纳采”礼。 这只活雁肥硕罕见,是元志父子从十几只领头雁里,挑出的最威武、最活泼的一只,尉骃双手试探着抓翅膀,感觉不好抓,改掐雁脖子,差点被啄。赵芷轻掴雁脑袋一巴掌,把雁扇得晕乎乎,才解了夫君的尴尬,即便这样,尉骃提这只肥雁也十分费劲,幸亏肥雁惧怕再挨扇,靠自己的俩鸟腿在地上倒腾随行,进了笼子。 宾客中的郭庆礼见此情景感慨丛生,他想起祖姑父崔浩的传闻,那时候满朝文武相加,都不及祖姑父在太武帝跟前的荣宠,权臣们斗不过祖姑父,只能讽刺挖苦祖姑父儒生体弱,比妇人的力气还小。 郭庆礼祈愿上苍,可千万别让尉骃只承袭祖姑父的缺点啊。 “纳采”礼过后是“问名”礼。 相同的时间,任城王元澄因为擅自囚禁尚书令王肃,被太尉、司空参劾,圣意震怒,当即下令免他官职,罚他在家思过。 广陵王元羽出府宅,惬意闲走,二府距离太近了,拐个弯便进入任城王府。 长史张普惠领他到后院园。 元澄正坐在亭子里钓鱼,等广陵王走过来,他指着水池里的鱼问:“你打眼看,觉得哪条鱼显眼?” “自然是最肥的显眼。” “是啊。鱼本为待宰之物,但是养得太肥了,从水里跃出来的霎那,还是吓了我一跳。” 广陵王摇头:“不能看了,我晕水。” “哈哈。”元澄收了钓杆,在铜盆里洗干净手。 仆役摆食案,上瓜果米糕,张普惠留下给二王煎茶。 广陵王:“没想到你突然走了这样一步棋,我越思索越不安,难道朝中情况已经到了提前避祸的地步?” “是啊,到了。”元澄一声长叹气,“我也没想到这次彭城王打下寿春如此顺利,实现了先帝多年南征的心愿。十万兵马啊,在他手里如臂使指!如此声威浩荡,就算陛下能容,掌兵马调配的太尉能容么?” 他忧虑着再道:“彭城王去年冬天被诏回京师,仅过了半年,就与太尉有平分权势之兆,最主要的是太尉与领军将军于烈的矛盾,到了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地步。照着这样的情形再过半年,等明年初陛下亲政,收回太尉所掌的军国大权,那时会怎样?” 广陵王顺着一番分析回应:“如果我是太尉,就赶紧奏请离开洛阳躲避于烈的报复!不行,要是太尉真能想得通,他走了,彭城王不就成了……池塘里最吓人的大鱼?” “你看你,总念叨鱼,张长史,你叫庖厨中午杀鱼,多烹几道鱼肴。” 张普惠知道二王接下来的话,他不能听了,应“是”离去。 果然,他刚走,广陵王阴沉下脸说:“难道我等只能为鱼?不敢弱、不敢强、也不敢中庸!” 任城王把釜中的茶给对方舀一碗,自己一碗,然后道:“陛下的性子,得等明、后年才能看透。我还有老母要养,只能以拙计退出辅臣之列,旁观静待。” 广陵王:“赵芷……” “不要让她打探消息!以后她和我各走各的路,你除了那点破事,尽量别扰她。猛士有自己的运,只要她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当她的运数强过我们时,自会帮助我们。” 五月十五。 北蕃六镇大旱的公文急报至朝廷,太尉遣侍中杨播出使恒州赈灾。 尉窈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过了好几天,前世这个时候她在平城,根本不知道朝廷派过官员来赈灾,因为北镇的难民成群结伙涌进了恒州地界,平城四郊不断发生富户、农户被抢的传闻,令城内的百姓人心惶惶。 可怕的是,民不安枕的恐惧一年甚过一年! 292.第292章 陈留长公主 第292章 陈留长公主 “想什么呢?” 元茂来了,见她坐在书堆里发呆,摆摆手叫她回神,帮她把几根碎发挽到耳后。 二人定下七月中旬的婚期,彼此相处跟从前当然不一样,元茂只要不忙,午饭时辰便来秘书省,俩人若能同天下值,元茂也过来接她,送她回劝学里。 尉窈说道:“我在想杨侍中去恒州赈灾的事,我恐怕杨侍中会徒劳往返。” 她接着解释为何如此推断。 “去年我在中书省整理旧的诏令,看到了太和十八年九月,孝文先帝亲考百官政绩的奖惩文书,都是草稿,里面有尉羽政绩怠惰被罚的记录。” 尉羽是现在的恒州刺史。 “之后,我又从中书省的官吏闲聊中听到些传闻,他们说尉羽是自己奏请适应不了洛阳气候,称他年纪大了,想举家迁回旧都度过晚年。恰好你父亲调回洛阳,恒州腾出了刺史职,尉羽才有机会回北境。” “一个一心想木落归本的官员,会因为朝廷空派一名侍中官,就开仓施粮么?而且救济的非本州百姓。再者,万一恒州也有旱灾呢?” 元茂想起一事,立即说:“你提醒我了!你还记得长孙无斫么?” 尉窈点头。 元茂:“去年年底,奚骄收到长孙无斫在平城给他寄的信。无斫为了抓捕逃犯,从平州一路追到恒州,他说恒州边远地方的驿站都空了,有的被流民当成了聚集地,平城城内也远不如咱们在时繁华和安稳。尉刺史要是有能力,岂会让恒州在短短时间里变成这样?” 平城是二人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种种不好的变化,就似在他们美好的回忆里添抹污浊,气愤又无奈。 尉窈见他心情沉闷,歪着头在他眼前笑:“茂郎,我们不说这些事了。你没发现今天我这里多了好几箱书么?” “你再唤我一声茂郎。窈窈,你唤我,唤我。窈窈、窈窈窈窈……” “茂郎。” 元茂开心极了,咧开嘴笑,这才看着几箱书问:“是不是河东大族裴氏献的藏书?” 二月至四月,萧齐的冠军将军裴叔业归降,彭城王率十万铁骑去接应,大破齐军。裴叔业没来得及进入魏境就病逝,但他的族人、属吏众多,来到洛阳后,立即献出大量珍贵藏书以表对魏的忠诚。 尉窈:“猜对了。令史把这几箱交给我整理,你看这两册上面记载的,原文出自《周易》里的一段,这册一直收藏在宫中典籍库,你手上拿的这册是裴氏的献书,你只看郑玄做的注解部分,是不是有不一样的内容?” 元茂神色慎重了:“真是如此!哪个对、哪个有误?” 尉窈:“不好说。令史交待了,发现这种情况,我除了把书册挑出来,做标记,还得把内容记录下来,按类整理分箱存放。所以啊茂同门,今晚我不回家了,你别等我下值。” 元茂:“你不回,我也不回。” 夜里宫廷禁卫严,宫门重重落锁,他留在宫里也见不着尉窈,可是知道心悦之人只隔着几重墙,同样满足幸福。 秘书省有公膳,元茂吃完后,尉窈送他,二人看见若干官员簇拥着一位二品重臣过来,此官体格高大,威武逸气。 元茂认识对方,先悄声告诉尉窈:“是尚书令。” 然后二人避道揖礼。 尚书令王肃都走过去了,停步看一眼元茂,问的却是尉窈:“校书郎尉窈?”尉窈回“是”,心里瞬间转了百个念头!阿母听从任城王命令把王尚书抓进廷尉狱,虽说阿母紧接着告知太尉放出了对方,可王尚书未必领情。 她得小心对方将问她什么! “我路过劝学里时,听到儒生的议论,你在文雅精舍传授《方言》?”王肃问。 “是。” “我存有百卷《方言》笔记,改日叫人送至文雅精舍。” 尉窈大喜! “下官替我师、替同门谢尚书令赠书!” 王肃点下头,带着众官去典籍库。 群官走远后,元茂说道:“去年王尚书几次向陛下奏请恢复李彪的官职,陛下厌恶李彪,就跟我们这些近侍说起王尚书的为人,说王尚书是有功劳,然而颇自负,不稳重,常常被人吹捧后自夸,还喜好施恩。陛下又说,王尚书很少真诚地推许、提携别人,几次破例为李彪求情,一定是李彪说了不知多少攀附王尚书的夸赞之言,就和李彪当初攀附李冲一样。” 最后,李冲被李彪背叛,憋屈气死。 尉窈:“你放心,我会提防,也会告诉我父母。世上没有白得的利,他人的提携,未必是我想要的,他想要的回报,也未必是我愿意给的。” 元茂的本意,是提醒尉窈别太欣喜王肃赠给精舍的百卷笔记,得有防人之心,他没想到她思考得更深。 他可真喜欢她谨慎又勇敢的样子啊! 尉窈没有白提防,两天后,皇帝下令,命尚书令王肃尚陈留长公主元贞君,赐钱二十万,丝帛三千匹。 元贞君进宫谢恩,说完谢恩的话以后,把话题改到殿门口值守的赵芷身上。 “洛阳城里都在传,说《木兰诗》里的木兰其实是赵常侍。” 皇帝声音不高:“赵芷,进殿。” “是。”赵芷大步过来。 元贞君暗暗惊奇,好一对聪耳!不愧是猛士! 皇帝:“姑母有何事交待赵芷,尽管直说。” 元贞君:“既是圣意准许,那我直说,我府中缺一名懂诗书的侍女,想借赵常侍之女去我府里解读诗经,待过个一年半载,我再让尉书史回宫里当差。如何?” 皇帝没说话,看不出在想什么。 元贞君瞧向赵芷,以为赵芷听不懂,再直接些说:“明年陛下就亲政了,宫里女官必有大的变动,由我举荐尉窈之才,总强过她自己在宫里打拼。” 赵芷揖礼:“长公主恕罪,臣女尉窈只喜欢读书教书,她在秘书省任校书郎,官品虽低,却正是臣女的理想。” 真是不识抬举!元贞君可不是善脾气,不然前年夏季,她也不会大雨夜里步行至悬瓠军营,向先帝揭发幽后的秽乱。她话里含了不耐烦:“我说的是内事官!” 赵芷:“臣女已担任外朝官职,可以不任内事官。”顶完嘴,她向皇帝深深揖礼。 元贞君气极,拂袖而起,将要骂出口的话硬生生憋回。毕竟元恪是皇帝了,不是原先老老实实,连太子位都坐不稳的少年。 “陛下,既然赵常侍母女瞧不上内事官,我就不强求了。”她揖礼告退,一个眼风都不看赵芷。 293.第293章 赵芷打人,长公主发威 第293章 赵芷打人,长公主发威 元贞君走出宫殿后,听到殿内隐隐约约的训斥声:“朕的姑母何等尊贵……太纵着你们……” 尊贵?元贞君对“尊贵”二字无比厌恶,每次听到都心头攒泪。当年先帝为笼络归降的刘宋宗室刘昶,把她嫁给刘昶的儿子刘承绪,刘承绪丑陋又天生驼背,如果她真的尊贵,为何抗拒的声音无人应和、无人怜悯? 好在她命硬,把刘承绪熬死了,然而没安生几年,她被幽后的弟弟冯夙盯上。既然她是尊贵的公主,为什么先帝不细细打听冯夙的为人,不问她合不合意对方,仅听幽后那贱人造谣她和冯夙两情相悦,就又逼她嫁冯夙? 今天她又“尊贵”了。倘若陛下真敬她是姑母,平时在侍卫跟前常说些敬重长辈的话语,区区一常侍敢当面顶撞么? 她都走了,故意让她听见些不疼不痒的训斥,不思量就罢了,一思量,真是寒心。 侍卫陈扫静捧着个漆盒快步追赶。 “长公主留步——长公主留步。我是斋宫侍卫陈扫静,陛下命我给公主送一把玉篦子,言姑侄永亲,来往该如篦齿之密。陛下还说,长公主往昔受委屈了,王尚书是良配,长公主可放心准备亲事。” “昔日在东宫时,我见陛下鬓角的发有些散了,就给陛下重新梳头,还跟陛下说,姑侄永亲,犹如篦齿之密,原来陛下也还记得。”元贞君接过漆盒,向斋宫方向揖礼谢恩,刚才受气,她只在心里哭,面容硬气,现在不气了,眼眶泛红。 陈扫静一副犹豫再言的样子说道:“长公主不必和赵常侍一般见识。不过赵常侍确实是有本事的人,自从她来当值,我和其余侍卫动辄瞧她冷脸,陛下赐她的显贵,已经超越从前的赵侍卫了,往后啊……唉。” 元贞君:“你刚才说你叫陈扫什么?” 陈扫静惊惶垂头,不敢不答:“静。” 元贞君脸上重现厌恶,离去时一个眼风不给这厮。 哼,区区一梳头的侍卫,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煽风点火!居然想利用她除掉赵芷,这比赵芷的不识抬举还让她生气……气就气吧,气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元贞君的眼神忽然间变得柔和又有光彩,因为尚书令王肃正朝着她这边走来。她笑着等对方过来,心想,用多年的不如意,换个如意夫君,还算值。 王肃揖礼道:“见过长公主。” 元贞君不说话,上前三步,这距离太近了,近到王肃耳朵泛赤,不得不收起揖礼姿势。 他迅速看一眼她。 恰瞧见元贞君无酒自醉般瞅他腰带下方。 “长公主,我有要事去……”王肃的话戛然而止。 元贞君轻抬手,小手指钩住他腰带正中的带钩:“你忙你的,明日我去你府上,送你个新带钩。” 她是满心开怀地走了,留下王肃好半天缓不回神,等心里的浮躁压下去,他赶紧去斋宫。 任城王被免官后,朝廷暂时没补右仆射之职,左仆射元嘉整日饮酒不做事,各省各署的综理政务、还有监察百官之责全落在他一人的肩上。 王肃来到宫殿前,只见赵芷站在一边挨鞭刑,打鞭子的是殿外侍卫寇猛。 十几名阉侍在冲洗地砖,冲洗的水里一定加了很多香料,但是仍难掩住令人作呕的粪臭气。 宦官王遇出来了,给王肃引路。 王肃问:“出什么事了?” 王遇低声回:“就在刚才,赵常侍打了陈扫静,还把侍卫房里的粪桶扣到陈扫静头上,陈扫静犯糊涂,不知道换身干净衣裳再告状,瞧把殿前弄得。”他见王肃往赵芷那边看一眼,便又解释:“陛下罚赵常侍二十鞭。” 王肃想,寇猛虽说也是猛士,可从去年的芒山比武结果看,寇猛的力气比赵芷差得还远,这二十鞭,明罚实放过。看来传言是真的,陛下偏宠赵常侍的程度,已跟从前偏宠赵修一样。 佞臣再现,对朝廷对民间都是祸! 他二人进殿后,二十鞭子打完了。寇猛挽起鞭子,提醒赵芷:“蠢又坏的小人容易防,不公不母的老狐狸才险恶。” 近身侍奉陛下的诸多阉侍,只有王遇年纪大。 赵芷:“知道了,闲时和你较量武艺。” 寇猛欣喜!猛士想精进武艺非常难,最好的方法是和比自己强壮的猛士切磋,在挨打中增强盾力。 不多时,王遇送尚书令王肃出来,他揖礼目送王尚书离开,见赵芷堵住他路,问:“赵常侍何事?” 赵芷:“你要再跟任何朝官说我坏话,我把你打成第二个陈扫静!” 王遇惯常的笑脸不见:“我不懂……” “听着就行了,不用懂!”赵芷扔下一句威胁,继续去巡察禁卫。 其实不用寇猛提醒,她听见老阉货跟王尚书说的那几句话时,就觉出话中的不对了。 长公主刚离开斋宫,陈扫静提出给陛下篦头,继而提起旧时长公主给陛下篦头的往事,陛下这才赐玉篦子给长公主,命陈扫静去送。陈扫静离开后,陛下罚她去巡察禁卫。 一赐礼、一罚,陛下命令这两件事时,老阉货都在殿中。 那么陈扫静办完差回来,她打那厮,肯定是巡察禁卫时遇到陈扫静了,并发现了什么。王遇精明了大半辈子,难道猜不出原因么?为什么跟王尚书说话说一半?王尚书会不会认为她得志张狂,已是赵修那般的佞臣? 想陷害她为佞幸之臣,那就承受佞臣的报复吧。 话分两处。 半个时辰后,离开皇宫的陈留长公主车马行驶到永康里,停在宅门关闭的任城王府前。 大宅门虽然关着,但是有门仆守候。 门仆才要询问长公主是不是来拜谒任城王,就见长公主和贴身婢女都从车里提出成篓的鸡蛋,随一声“打”,鸡蛋全掷在王府大门上。 臭的! 全是臭鸡蛋! 广陵王元羽跑着过来瞧热闹,陈留长公主朝他骂:“你也不是好东西!欺负我夫君一事,你一定也掺和了!” 元羽原地掉头,边逃边嚎:“你夫君死多少年了!不是你盼死的吗?关我何事?啊呀、啊呀、啊呀——” 他可跑不过长公主,近距离投掷,臭蛋全砸中他脑袋。 294.第294章 元贞君,李隐 任城王存了忍的心思,即使被晚辈欺辱到府门前亦不屑计较。广陵王可不愿意忍,元贞君给他添堵,那他也给她添堵!跑回府后,他顶着一头臭下令,命家仆速去萧齐寻找王肃的妻室来洛阳。 次日。 陈留长公主不避讳旁人议论,穿内城至城南,赶往延贤里。 “延贤”二字,是孝文帝专为王肃而立,以前元贞君没觉得什么,现在不一样了,琅琊王氏出身、赡学博通的王郎君,很快要成为她的夫君。 城南的官道是迁都时期建的,几年里没有增加过,元贞君觉出马车慢下来了,掀开帘子望拥挤的街面和远处更加密集的人流。 侍女蝶庄提前打听过,知长公主意,立即禀述:“才归降的裴叔业一族,被安置在浮桥西南的归正里。裴氏是萧齐勋贵,仅亲族、有名气的僚属就有近百人数,他们全是举家一起迁来,另有仰慕裴叔业跟随来降的衣冠世族,所以近期拜访、想结好裴家和那些名士的人,每天都于城南往来,络绎不绝。” 元贞君:“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向陛下建议加修道路,把浮桥拓宽。” 长公主一行过路劝学里时,再遇拥堵。 蝶庄也打听仔细了,禀道:“此地有孔姓儒师建精舍讲学,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儒生,孔儒师的嫡传弟子有三,其中的女弟子最有名气……” 元贞君厌恶打断:“行了,我知道是谁。”此地拥堵居然是因为尉窈所在的文雅精舍,她还真是小瞧了儒生向学之心,也小瞧了尉窈这个女校书郎。 “来求学的有鲜卑学子么?”过去劝学里了,元贞君突然问。 蝶庄:“有的,婢子特意问过,文雅精舍现在收了有二百多学徒,一半以上是鲜卑学子。” 元贞君轻“嗯”声,又问:“李彪是不是有个女儿,诗学和尉窈齐名?” “李彪之女名隐,去年二女郎可称齐名,现在李隐是及不上尉女官的。” “今年岂知明年事。改天你把李女郎带来见我,若真有才学,我给她个机会。” “是。”蝶庄羡慕不已,愈发觉得赵常侍母女不识抬举,长公主又不缺人侍奉,本是想让尉女官跟在身边学学宫里规矩,知道后宫的势力交错,等合适的时机超升高品秩女官,甚至是贵人! 所以啊,还真是今年岂知明年事,到时尉窈的名气,别说不配与李隐齐平了,恐怕得被踩在李隐脚底了。 延贤里。 尚书令王肃不知昨天陈留长公主的话是真是假,今天他告了假,从清早等到现在,心情忐忑而复杂。 前年的时候他便听过些元贞君青睐他的传闻,他不讨厌这位长公主,直到昨天相遇,确定了对方的心意,他也燃起些许遐思。 然而一想到远在萧齐受苦的妻子阿谢和孩子,他这点遐思立即变成羞愧。 唉,怪只怪命运捉弄!他当年为了掩饰身份逃命,剃发出家才顺利来到魏境,如今陛下以他出家、还俗为由,断掉了他和阿谢的因缘。 一方是圣意难违,一方是结发妻子,这个结如何解?他如果求长公主,对方会不会帮他? 王肃正在想关于元贞君性格的种种传闻,忽见家仆匆忙跑来,很快,府中管事引路,元贞君出现。 “长公主恕我无礼,我没有出门迎接……” 元贞君一双笑眼里浓情蜜意,窘得王肃声音渐小。 “肃郎陪我走走?” “是。” “肃郎怕我?”“没。不怕。” “那肃郎陪我走走?” 王肃略哑,改了回应的词:“好。” 宅院是先帝赏的,既有庄严楼阁、连庑广榭,也有质朴自然的茂林石涧,二人都沉默着,走在奇果异树相夹的石子路上,闻声声禽鸣,嗅时时清香。 直到走入园林深处,元贞君向侍女蝶庄示意,蝶庄带着众婢女后退。 王肃也让家仆都站远。 元贞君终于开口,所说与情事无关:“郎君遭任城王刁难,身陷廷尉狱时,是太尉救的郎君?” “是,司空也在助我,后来我知晓二王来得及时,是因为通直散骑常侍赵芷把囚我之事告知了二王。” “这件事里,郎君最念谁的恩?” “太尉。” “最不念谁的恩?” “非要比较不可的话……是赵芷。她跟着任城王闯进我府宅,我误会陛下疑我,才没有反抗,想着进了廷尉狱再辩驳。” 元贞君:“是啊,赵芷把恶事做了再装好人,最多功过相抵,不值得感激。我疑惑一事,司空府第离廷尉署近,太尉府离得远,怎么是太尉把郎君救出来的,而不是司空?” “赵芷先去太尉府告知,然后折返告知的司空。一去一回……” 王肃语顿。 赵芷是猛士,猛的可不只是力气,救七殿下时,她背着高大的崔医官来往内城和城西,踏地速度如风一样疾,按理说,赵芷即使折返回去后告诉司空,司空元详也该比太尉早至廷尉狱。 元贞君:“郎君总是南征,疲于奔波,思索人心自然不及我。郎君细思,先帝重视你是为了振兴文治,非振兴武治,只因你旦夕不忘家仇,先帝才给你兵权,让你率军征伐岛夷。” “学令的推行重任,只能暂时全交给任城王。” “任城王是最支持先帝兴隆礼教的宗王,他的支持没有因为先帝离逝而中断,据我所知,营建四门小学的奏请,便有他的助力。所以我想不通,为了先帝的夙愿也好,还是任城王想把曹省政务全揽在他一人手里,他都该更倚仗你,把学令任务还于你才对。” “他怎么突然犯蠢,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害你?” “我更不解太尉、司空一向好武轻文,反而总夸赞你,只要任城王和你有矛盾的事传出,必有太尉、司空帮你解围的传闻随后。” “居高位,只有利来利往,从无没来由的相帮。太尉、司空为何屡次偏帮你?” 王肃神色沉重,他在往昔情景里推翻对太尉、司空的好感,按着心中疑虑重现一幕幕景象。 很快,他额头冒汗,心悸阵阵。(本章完) 295.第295章 权势欺人! 第295章 权势欺人! 元贞君把他扶到旁边亭子里坐下。 王肃迟疑刚才的揣测:“不管怎么说,任城王害我是事实,太尉、司空救我也是事实。” “郎君误会我意了,我非让你对任城王改观,昨天我还替你出气,去他府门前闹了一场。” “长公主……”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 王肃欲改言,没有改出口。 元贞君满意而笑,他的犹豫,表明已接受她情意了。 她又道:“俗话说暗箭难防,你憎恶任城王,但绝不能信任太尉和司空。辅臣之争里哪有情义可言啊,先帝诏命六位辅臣至今,宋弁死,任城王被免官,左仆射装糊涂从来不管事,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这问题哪用思量。 王肃:“我。” 他忽然笑出声,目光已明亮。“贞君,幸好有你点醒我!” “你在局中一时迷惘,早晚会想透。我急于点醒你,是我心悦你,不愿看你吃半点亏。” 婢女蝶庄捧着饰盒上前,打开,里面是一个雕琢成雁形的玉带钩。 微风吹情动。 同时把王肃对嫡妻谢挚的挂念吹远、吹淡。 送长公主出府时,他提起另件忧虑事:“赵芷仗着猛士武力,行事跋扈,与陛下其余侍卫不同,恐有佞臣之患。” 元贞君:“我也发现了,前有赵修,如今有赵芷,真是不得安宁。然而眼下非除掉此妇的时机,郎君暂且旁观,倘若赵芷继续得势,我不信太尉、司空由着佞臣欺到他们头上放肆!不提此妇我还忘了问你,你要给文雅精舍赠《方言》笔记?” 王肃惊叹长公主打探宫中消息的能力,回“是”,然后解释:“不管怎么说,那天是赵芷给二王递送了消息,我不愿欠人情,正打算下午或明天遣人送过去。” “人情我帮郎君还,郎君能不能把笔记给我?赵芷是猛士,短时间里我难找到替代她的武勇,不过……我找到了可替代尉窈的女郎,暂时对付不了赵芷,给她添些堵总可以。” 长公主来前就有准备了,她往内城返时,让一婢女带着辎车去文雅精舍,留下了几箱萧齐儒士写的诗集。 再说尉窈,自从王尚书说要赠送《方言》笔记,她数着天数急切盼望,没想到等来几箱鸡肋都不如的诗集! 亏她生怕王肃遣人来时,学徒不识对方给怠慢了,她便跟恩师、其余夫子、三位师兄弟都说了,当时众人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失落。 尉窈从师兄弟的述说里得知,箱子外面的标记虽是尚书令府的,来送诗集的人却是陈留长公主府的婢女。 尔朱荣生气道:“看看这些破诗,不是乘船悲、赶路悲,就是看山悲、望云悲!呸,晦气!”孔毨:“一个是长公主,一个是尚书令,笃定了我们只能吃哑巴亏,还得对他们感恩戴德。师妹别哭,这不是你的错,他们有权有势不行光明正道,我们越难过,他们越得逞。” 崔致:“把这些诗集封起来,不看就是。” 孔文中:“尉窈,你师兄说得对,我们并无损失,反过来想,几箱诗集让咱们识清人心善恶,值了。” 尔朱荣的腮帮子气鼓鼓,夫子每次训人不忘带着他,夸人就只说“师兄”。 尉窈擦掉眼泪,说道:“夫子放心,师兄、师弟放心,什么事情该忍、必须忍,我知道。刚才难过是想到阿母用功劳给我争取了机会,陛下才准许我把秘书省的《方言》全卷抄录了往民间传授。我太想把这门学问教得更精深,心浮躁了都没有意识到。如夫子说的,受此一挫也好,不仅识清人心善恶,还让我们更加珍惜学问的来之不易。” 孔文中赞:“说得好!” 道理是道理,人受了气后哪那么容易认栽。 尉窈第二天晚上留值秘书省,抄书抄累了,一闲思便又涌上不服输的劲儿,她还不信了,不信大魏典籍藏书最全的秘书省,再找不到《方言》有关的注解了! 她要仔细翻寻,不管谁做的注解都可以用作参考。 想到立即做! 令史今晚也留署当值,她过去取到一间库舍的钥匙,此库舍里全是基础经学的笔记。 太和九年时,文明太后下令置学馆,专教诲皇子皇孙,此“学馆”便是皇宗学的前身,学馆时期的夫子不称“博士”,只称“师”、“师傅”。 太和十六年时,建立皇宗学,此后由博士教学,学馆期间的教学笔记全都不再使用,封存于库房,迁都时从旧都搬来洛阳的秘书省,继续封存。 这么多年了,尉窈是第一个进来翻找文章的官吏。 库舍颇大,因怕漏雨,四周没有窗,大敞开门,月光下可见书籍满满,堆放得非常乱。 她一手提烛灯,一手找文章,不行,太慢了,这样下去到天亮也阅不了多少。 想到刚才令史廨舍里看见的手提小灯笼,她有办法了,锁上门重新厚颜求令史,讨来小灯笼,用竹杆和麻绳捆捆绑绑,终于把小灯笼固定悬于头顶前,如此便腾出了双手。 她坐在门口处书最多的地方,快速地展开一卷看一卷,系回一卷再展一卷。 《尔雅》笔记、《诗经》笔记、《论语》笔记、《孝经》笔记,天啊,真全! 这里对初涉经义的儒生来说绝对算宝藏库! 《方言》笔记! 果真有! 她顾不上细看内容,把这卷笔记放到膝前,继续阅看新的书册。 看完了一堆,她往后稍挪位置,继续! 又看完一堆,又往后稍挪……烛油尽,灯笼灭,解下来添灯油,发髻散了胡乱缠缠,继续! 就在尉窈又一次挪位置时,吓一跳,左常侍崔鸿啥时候进来的? 尉窈只见过对方一次,是初九那天,七殿下带宾者来她家送纳采礼,崔鸿是宾者之一。阿母只知对方出身清河崔氏,是侍中崔光的侄子,于彭城王府里担任左常侍。过后尉窈又向元茂打听,方晓得崔鸿非常博学,年幼时便闯出名气,并一直有个志向,想修撰十六国史书。 此志向是尉窈想都没敢想的,当时听元茂提及,她就一个念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奇怪的是,崔鸿现在穿的低品秩官服,属朝廷外朝官规制,非郡国属官的官服规制。 崔鸿身旁还有一位年轻些的郎君,更奇怪,此人居然没穿官服!极有可能是宗王级别的贵人! 296.第296章 七品秘书舍人,尉窈 种种念头一息过,尉窈赶紧站起,揖礼道:“下官校书郎尉窈。” 少言才能少错。 崔鸿没开口,年轻郎君问她:“找到《方言》笔记了?” 对方简单一句问话,声不严、语不厉,却充满俯瞰众生之威,令尉窈不自觉紧张、浑身绷紧! 她错了,此人不是年轻宗王,是皇帝! 一定是皇帝! 幸而她谨慎,一直维持着揖礼姿态,回禀道:“找到两卷,长卷是皇宗学孙博士撰写的,短卷是崔侍中撰写的。” 回完话,她把地上的两卷《方言》笔记捧起,试探着小步上前。 没错了,待靠近库舍的门,尉窈看见了外面的羽林兵,看见执千牛刀的阿母,还有秘书省当值的官员。 崔鸿接过两卷笔记,皇帝元恪取孙惠蔚的笔记展开,这个位置有月光,能看清文字。 元恪是孝文帝子女里读书最好的,他看着纸上内容,旧日在学馆的回忆也扑面,怀念道:“孙博士教此卷学问时,朕在听,那时还未建皇宗学。” 尉窈肃穆神色,郑重揖礼:“臣——秘书校书郎尉窈,拜谒陛下!” 元恪稍歪头,避开小灯笼,终于看清尉窈的长相。 略叙前因,皇帝为何会出现在这? 今晚元恪来秘书监,是为了看以裴氏为首的河东世族献的先贤坟典,他要抬举出身贫寒的赵芷,当然也得抬举其女,便询问秘书监的官员:“校书郎尉窈可当值?” 秘书令史回道:“尉校书郎今晚当值,在残典库舍区。” 管着诸令史的官员为秘书郎中,秘书郎中一副关切样子问:“那里偏僻,为什么在夜里派那边的差事?” 令史在肚子里破口大骂:狗官!就知道你得冒狗头! 他早有准备,先把尉窈讨钥匙时的可怜话转述:“尉校书郎为了教好《方言》,满洛阳寻此籍有关的注解史料,为此已把家财散尽,别无他法了,就想去封存已久的残典库舍寻找。” 他再给自己加功劳:“下官想起著作局有不少藏书,也赶紧去找相识的官员,拜请他们闲时帮着寻找和《方言》有关的章篇。下官才回廨舍,正要去瞧尉校书郎呢。” 元恪颇重视《方言》的传授,在魏境,连皇宗学都没有讲这门学术,何况私学馆!若是能讲好,传播广,定能引别地儒生迁来京师。 元恪问赵芷:“为了买书,家里的钱用光了?” 赵芷回禀:“是。钱可以慢慢攒,学问要紧,学问要是教浅了,耽误的不只是一代儒生。” 元恪知道尉家确实用家财买书了,这种斯文话必是听她夫君或女儿说了后记住的。 崔鸿是文痴,情不自禁赞许:“说的好。” 他的境况比尉窈家窘迫多了!他为了实现理想,编撰十六国史书,早就耗尽所有积蓄购书,穷到连纸都买不起了。幸亏清河王元怿举荐他兼任集书省的“修起居注”官职,往后每季可以领两份俸银。 前因便是如此,不再多叙。元恪走出库舍,先斥今晚当值的最高官员秘书郎中:“秘书省旧典篇目虽多,始末残缺者也多,重复的经义多年积累,详细的注疏不曾述立。长此以往,精校工作难上加难!” 继而,帝下诏令:“告知卢渊,拟奏请,在京城儒生中征召校书郎十员,先修补训诂学术,再修《礼经》。” “尉窈,免校书郎职,升秘书舍人。” “崔鸿,领校书郎职,掌检视《方言》注疏。” 一片领旨谢恩声里,皇帝去另片库舍区看河东世族的献书。尉窈在几位官长的示意和催促下,跟在阿母后头伴驾随行。 次日下午。 陈留长公主得到昨晚秘书省的消息,不禁气恼赵芷母女怎么那么走运!十一岁的尉窈,任九品的校书郎才四个月,又超升为七品的秘书舍人!关键尉窈升官的机遇,是她换了《方言》笔记导致的。 元贞君掐劈了指甲,越寻思越窝囊。 事已至此,她不能再和皇帝生嫌隙,她立即吩咐府中识字的奴婢,日夜不停抄写那百余卷《方言》笔记,留下抄写的,然后命心腹侍女蝶庄把王肃的笔记送往文雅精舍。 卸车的时候,蝶庄笑着向孔文中师徒赔礼:“怪我糊涂,上回把辎车弄混了,将一些诗集给了诸位儒士。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今天换回,诸君勿怪。” 什么弄混了?尔朱荣火气腾腾,没忍住,讽刺道:“好话都让你说了,我等小民敢怪么?” 蝶庄不知道这个贱嘴孩子是契胡族酋长的独子,她戳一下尔朱容额头,明着逗趣,实则威胁:“知道不敢怪,就别乱说话,容易招灾。” 尔朱荣随着年龄增长,已明白自家就是给朝廷养马的,京中权贵敬尔朱氏,只是想贱价买马,其实心里根本瞧不起契胡族人。长公主这般的权势,想对付契胡族想必不难。 这种事情越琢磨,越往乱里寻思,恐惧加深。 尉骃察觉尔朱荣的反常,平时这孩子说话不停,又吵又爱笑,现在躲一边,不是丢石头就是踢土,他问出原因后,没有轻视这件事,当天就领着尔朱荣去皇宫门口。 尉骃一提他是通直散骑常侍赵芷的家人,禁卫兵立即帮他递口信。 赵芷告个短假出来,听完事情经过,宽慰徒弟:“有师父在,不怕。” 有夫君在,她也啥都不怕,懒得想,然后一大一小全看着尉骃,等尉骃出主意。 尉骃来的路上已想好,说道:“与其战战兢兢防备小人,不如加强自身,令小人生畏。司州署苟主簿之前和我提起过骑曹参军连续换人,总不能胜任,或许可从尔朱勇士中择有才能者赴京一试。” 尔朱荣眼神迸发光彩,自家这么多年用驼马、牛羊、粮草进献朝廷,和权贵结交,钱财如流水徒耗,结果别说朝廷了,连宗王都不用契胡族的勇士为官吏。 从今后,契胡族只配养马的命运,可以改了吗? 因缘起时,难料祸福。 贺阑又一次庆幸自己赌对了! 因她总去文雅精舍听学,李隐知道后,主动提出断绝师徒情分。(本章完) 297.第297章 依仁里,新宅 贺阑与人交往、交恶,都要举棋看三步,不周旋到最后,她绝不与任何人交恶。 这种算计人心的感觉,屡屡成功后,已令她痴迷。 所以她没有顺势和李隐分别,反而故作三分怒气、七分心疼地解释:“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怎么能在女郎落难的时候离开你呢?我始终记得对女郎承诺的话……以我所学,击败尉窈弟子所学,便可证明女郎的才学胜过尉窈。只是女郎整天心灰意冷,我要是跟着一起荒废光阴,岂不是不战自败?” 李隐感动道:“到这种时候,你还肯这样想,对我不离不弃,真令我羞愧。可恶的纪乐道,我差点信了他诋毁你的话!往后我再也不信他了,我早该看明白,他总以帮我和阿兄为借口,把我家中积蓄都诓走了,到现在什么都没帮上。贺阑,以后我们以朋友……不,以姊妹结交吧?” 贺阑:“那我就厚颜做你的阿姊了。”太好了,先摆脱师徒关系,再以性格不投缘彻底疏离。 哪料李家时来运转,她才和对方结为姊妹,陈留长公主就遣奴仆来请李隐了,她是李隐的义姊,被允许一同去长公主府第。 元贞君原先的心腹婢女蝶庄已失宠,正在庭院里顶盆受罚,她头顶的铜盆里有若干金珠,只允许一手扶盆,若跪不稳令金珠滚动,则加罚一刻时辰。 李隐、贺阑从蝶庄旁边过去,愈加紧张,被带进屋后,她俩大气不敢出,也不敢直视长公主。 以元贞君的地位,没必要应酬废话,她问:“最精的学问是什么?” 李隐回话:“我自幼学《诗经》、《尔雅》,还学过……” 元贞君不耐烦。 婢女符庄连忙向李隐摇头示意,李隐吓得抿紧嘴,收住话。 元贞君:“专攻一门即可,就《诗经》吧。这半年里,你们好好跟府中的儒师学,要把学问学深、学精,不要比尉窈差太远了。” 李隐和贺阑因不知规矩,前者只敢道“是”,后者则道一句“谢长公主栽培”。 来时种种期盼,结果长公主只说了寥寥几句,二女郎心里既失落又不安。好在出来后,侍女符庄跟她们细说,李隐、贺阑这才明白。 “现在宫里的高品次女官,都是侍奉旧日嫔妃的,该进新人了。长公主的举荐当然胜过旁人,但是再往上走,得有真本事。这半年不仅要学学问,还得学宫里规矩,熟知人情往来,才可趋利避害。” “半年的时间颇紧,你们最好住在这里,让长公主知道你们的长进,常带你们出去结交,在进宫之前,把诗才之名颂扬出去。” 此机遇千载难逢,李隐二人立刻回道:“我们愿意住长公主府。” 符庄满意点头,带她们去看院落,告诫道:“住在这就得守规矩。刚才你们看见的受罚婢女叫蝶庄,前几天和文雅精舍的人斗了句嘴,竟私下拿主意,怂恿府里的杂役扮成市井无赖去精舍闹事。这件事幸亏被发现阻止,蝶庄的错,不在她想泄愤报复,而是自以为是,不知轻重!” “所以接下来的半年里,你二人绝不可打着长公主府的名义,在外面做有损长公主声名之事。” 贺阑抢着应“是”,替李隐问:“那李女郎父亲的冤案,我们能向长公主提么?” 李隐望着好友,又一次感动,也又为之前想和对方翻脸而羞愧。 符庄:“有合适时机,我会向长公主转述的,前提是你们得争气,尤其李女郎,不能总被尉窈比下去。” 李隐怎知她来到此地之前,她家里的事长公主已尽知了。 元贞君得知县署匆匆几天结案,且贾县令整天躲避申冤告屈的李家人,便晓得李彪之死不寻常。于是她让下属查李彪死前见过哪个重臣,以长公主的势力,此事不难,一天里就查到了李彪死的当天,见的是任城王。元贞君随即让下属拿着她的名谒,向治书侍御史讲述李彪案的蹊跷。 治书侍御史的职责是审理疑狱,专弹劾高品秩官员。然而这名御史把此案需重审的奏请递上去后,就石沉大海了,至今没有消息。 元贞君明白了,李彪在陛下心里,该死。 所以李隐想为父申冤,不如自身拼搏,待搏出了头,父冤不用重审,自会追赠到昔日荣光。此事跟蝶庄想惩治文雅精舍的尔朱荣一样,把尔朱荣打一顿能怎样? 以为让人扮成无赖,赵芷母女就猜不到长公主府了? 简直愚蠢至极! 不管文雅精舍还是尔朱荣,倚仗的势力都是赵芷。除掉赵芷,一切都解决了。 城东。 尉窈和元茂今天休沐,二人一早赶往新居所在的依仁里。此里坊的位置在方湖和鸿池中间,居于此的大多是弘农杨氏的族人。 一进入里坊,就听见杨氏私塾的念诗声,再走,又听到另处杨氏私塾在齐诵《尔雅》,像极了平城学馆林立,街巷亭舍处处可闻读书声的生活。 弘农杨氏家风纯厚,连带管理里坊的小吏们都非常知礼。 “元散官、尉校书郎,来看宅院了。” 凡打招呼的小吏,元茂均笑着给赏,告知尉窈的新官职。 宅院里有奴婢照看打扫,还养着一群看门户的鹅,和一只被打傻把自己当成鹅的肥雁。 肥雁记不住人,撑翅抻脖先跑上前叼元茂,发现鹅群没跟上来,它立刻转个弯埋头,装着在地上拣食吃。 这个大宅院是左将军尉彝夫妻买的,连屋里的大件摆设也是,尉窈二人每次过来,都捎些从集市挑选的小物件,如笔墨文具、各式烛灯、草或香囊。 难得休沐,一天得做好些事。 捎过来物件,摸摸呆雁的小脑袋后,俩人往城门口回,去东阳城门紧挨的东安里。 尉窈和元茂各在此里坊买了宅子。 元茂父亲的旧居也在此,早修缮好了,可是公事太忙,元志很少来住。 另外,尉窈二人给尉景、高娄斤买的新宅也在此里坊。 值雨季来临,他们检查完这几处宅院,按约好的时间赶去城西宜年里,去探望快临产的陆夫人。 话分两处。 这一世,宗隐的际遇总跟尉窈错过,尉窈离开一个时辰后,他陪着冯行来到了依仁里。(本章完) 298.第298章 阉人王遇【感谢赠月票的书友们】 每逢夏季,县吏都得巡视里坊告知朝廷政令,正值树木生长的旺盛季节,百姓不得砍伐木头建造房屋。 依仁里是弘农杨氏聚族而居的地方,谁来到此处不心生羡慕呢?冯行的妻子也姓杨,然而跟弘农杨氏毫无关系。 他跟宗隐说:“瞧瞧,这里多好。没人盯着咱们都不敢大声说话,这就叫官气,生在这里的人,必做官!” 宗隐:“那咱们多在这转转,沾沾官气。” 冯行叹口气,抱怨妻子一家:“阿杨这一家人啊,从祖上算就没一个聪明的,来洛阳前他们也住华州,离杨氏郡望的华阴多近!阿杨一家搬到华阴县边上开几年荒也行啊,现在不就可以跟别人说,和望族杨氏来自一个地方么。” 宗隐觉得冯行这点很不好,娶妻之前对杨氏百般夸赞,娶进家后整日嫌弃。他以后肯定不这样,如果能娶尉窈为妻,他一定一辈子护她,把她当成珍宝。 想到尉窈,宗隐意懒心灰,说道:“这次押犯人去柔玄镇,我不报名了,你别等着我,别错过提拔的好机会。” 冯行一脸坏笑:“你跟尉女郎不可能了,认命吧。去柔玄镇路过平城,平城读书的女郎那么多,说不定能遇到另个‘尉女郎’呢?一起去吧。” 宗隐摇头,他不想顺这种话题议论,开始朝家家户户喊:“朝廷有令——夏季不得伐木。” “朝廷有令,夏季不得伐木——” 肥雁刚打起瞌睡,被吵醒,吆喝着鹅群冲出门叼人,老仆先把鹅首领踢回去,肥雁自己个就灰溜溜跳回院了。 门僮正好出来挂门户匾,宗隐盯着匾上的“元茂”二字,不由心慌气短,双耳嗡嗡,脑中全是前两天纪乐道说的话:“现在尉窈的名气胜过李隐了,靠的是才学么?哼,靠的是司州别驾子元茂!” 冯行问老仆:“元茂宅?这位元郎君不会是司州元别驾的公子吧?” 老仆不搭理他,门僮回一句:“当然是,元公子就要成亲,此为新居。” 宗隐更难过,怎么被伙伴扶出依仁里的都想不起来了。 坐到方湖岸边,他才回过神,问:“那个元茂宅……” 冯行重重叹口气:“阿隐,忘了尉女郎吧。我问了坊吏,那处新宅的元茂,不是重名重姓,正是纪乐道说的人。和元茂成亲的,是你想的那个人。” “我,回趟家,你替我告个假。” 宗隐跟失了魂一样,回家就病倒。昏沉梦境里,他的父亲成了权臣器重的狱吏,想抓谁就抓谁,想写什么供词就写什么,梦境里他似乎早娶了尉窈,且要纳寒门读书女为妾。 如此人生,真畅快啊! 可惜这般美境,被他阿母用一条冰凉的湿帕子驱散掉。 宗隐清醒,呆呆看着父母,猛然哭嚎:“她要嫁人了!我没有机会娶她了!我根本不喜欢当狱吏,我拼命上进全是为了配上她,可是怎么我越来越配不上了呢?怎么就越来越配不上她了呢!” 城西。 宜年里,尉彝宅。 陆萝发现尉窈的目光总落在她的肚子上,便笑着把尉窈的手拉过来,恰在这时,肚皮一动。 尉窈霎那不知所措,随即觉得生命是这样的奇特,母亲是如此的不易。 尉豹的妻子郑铮向婢女示意,一个个礼盒被捧过来。 元茂喜色上前,把漆盒全打开,里面满满的珠玉和首饰。 陆萝笑着斥他:“你倒是勤快,又不是给你的。”尉窈知道珠玉越满,越表明父母爱子情意之满,她没有扭捏推辞,拉上阿茂一起行叩拜父母之礼。 “长辈待儿如珍宝,儿待长辈亦如是。”元茂哽咽。 二人吃过午饭后离开左将军尉彝府,由家仆把辎车拉去依仁里,尉窈和宫学的徐书史约在瑶光尼寺西门相见,元茂不能进去,去不远处的金市找家茶棚等候。 徐书史给尉窈领路,带她去郑充华修行之所。 郑充华是七殿下的母亲,如今法号为“道谙”。 寺内尼房多达五百余间,行走间珍木蔽日,远近又有香草簇簇。偶尔有宫廷阉奴经过,徐书史察觉尉窈的打量,告诉道:“废后冯氏也在此寺修行,每月抄写的佛经,都由宦官送去宫里。宫里有内寺,管着内寺的女尼法号为慈庆。慈庆常把修行的心德遣宦官送来瑶光寺,郑道谙懒得与冯氏争,全由冯氏先挑拣。” “你看那个宦官,是近身侍奉陛下的王遇。” 尉窈:“我听母亲提过他。” 王遇隔远也看到徐书史了,温和笑脸过来,主动招呼:“徐书史。” “王内官。” 王遇看眼尉窈,问:“书史这是带哪家贵女来拜谒道谙法师?” 尉窈不必徐书史代她答,说道:“我是秘书舍人尉窈。” 王遇:“原来是赵常侍家的女郎。我得送佛经,先告辞。” 王遇虽得宠,被人尊称为王内官,实则没有官职,他不向尉窈行礼就走,徐书史推测王遇或许与赵常侍不和,于是提醒尉窈:“此人的趋附之能与旁人不同,常在后妃失宠时,以自家财物供奉,不失敬重。我知晓的除了废后冯氏,还有北海王之母高太妃,都常夸赞王遇勤勉、知礼。” 高太妃是献文帝有品级、有子嗣的嫔妃里唯一在世的,北海王元详则担任司空,在辅臣中的地位仅次于太尉。 尉窈感激徐书史的提醒,不过没有太忧心。王遇确实懂人心,擅趋承,那为什么至今没有官职呢? 只有一个原因……所谓趋承本事,陛下早看穿了,且不喜!只因王遇确实勤勉,办差事利索,暂用着罢了。 后妃身份出家的尼房与其余尼房不同,墙壁涂椒,满室香温。 此刻郑道谙的修行屋舍里除了她,还有另位女尼,此女尼看着有三十岁左右,尼衣尼帽难掩天姿国色。 尉窈正要行礼,被道谙扶臂阻止。 “世俗过往该断当断,你母亲是我儿的救命恩人,往后你来,都不必多礼。” 尉窈称“是”,乖巧而笑,还是揖一礼道:“再断世俗过往,我也是晚辈,晚辈尉窈拜见法师。” 道谙含笑点头,引见身旁女尼:“我这位道友法号寄佛,俗家姓名谢梵境。” 尉窈又惊又疑! 谢梵境?是和刘宋最后一任皇后重姓重名?还是就是那位? 念头急转,尉窈明白郑道谙为何让她来瑶光尼寺了,谢梵境的姑母谢挚是尚书令王肃的嫡妻,王肃即将尚陈留长公主元贞君,如果谢挚来洛阳寻夫,势必与元贞君进行一场争夫战!(本章完) 299.第299章 元贞君的谋算 尉窈料想的没错,运气也真是难言。 一个时辰里,她见到了刘宋的末代皇后,离开瑶光寺的路上,又遇见了孝文先帝的废后。 废后冯氏的法号是“慈行”,尉窈不免与陛下的保母,宫中内寺的“慈庆”想到一起。 按时间算,慈行出家在后,其法号也以“慈”字为首,是有意取之,还是个人喜好的巧合而已? 不太平的五月过去,更不太平的六月到来。 闹饥荒的州郡增多,朝廷再派使者赶往各地,为保证农户耕牛的使用,皇帝下令动用河阳、河西两处牧场的牲畜运输官粮,并诏动寺院、富庶的百姓在道路上施粥。 这时尉窈收到了郭蕴、柳贞珠二同门和元静容、高娄斤二友的信,知道恒州、武川镇、朔州全在受旱灾影响。三地的灾情,武川镇最严重!辽阔的武川陆野,今夏只有挨着河渠的水田有丰收,少量的良田在天灾中更显珍贵,尽被镇将、戍主贪占。 诸友里唯高娄斤生活贫困,尉窈贮存了不少粮食,可是洛阳距离朔州太远,很难把粮食运送过去。 天灾之下,不光是流民抢粮,官吏或许比流民还可怕。 这可怎么办? 尉窈和元茂不嫌麻烦,于是两、三天一封信,催促尉景、高娄斤速速来京,哪怕把高欢先送来也行。 六月还发生了三件事,这三件事均由皇帝亲下诏书。 首先是彭城王元勰加官“大司马”。在元魏,大司马官位一品,与大将军并称“二大”,有典军事之权。 这意味着,之前放弃兵权避祸的元勰,在二月升为司徒后,又升迁,被迫执兵权,开始分太尉元禧独掌统军的权利。 皇权筑池,即使贵为宗王,也如逃不出去的鱼,命运不由自主。 第二件事,陈留长公主元贞君与尚书令王肃成亲。王肃加官“开府仪同三司”,从此礼遇与太尉元禧、司徒元勰、司空元祥相同,同时开设府署,可自行辟置僚属。 王肃官位的变动,意味着前段时间太尉元禧、司空元祥对任城王元澄的打压毫无意义!王肃从这个月起,分太尉元禧独掌朝廷诸曹的行政事务,以及官员的选拔赏罚等实权。 皇权画权柄为池,不增饵,只增鱼,水底的涌动和抢夺,自此浮至水面! 第三件事,萧齐大阳蛮部落的首领田育丘,率领二万八千户蛮民叛齐来降。朝廷设置四郡十八县安置蛮民,按照旧例,归顺的首领得派嫡系子弟作为人质居住洛阳。 居住地在城南洛水河的南岸。 这时的元贞君已经住进延贤里的王肃府,她本就嫌城南官道不宽,又嫌城南百姓大多身份卑微,于是向皇帝元恪递拜谒手书,在手书中恳请陛下允许王肃府迁到内城。 元恪不许。 元贞君预料此举不成,她接着再递手书,请求加修城南通往延贤里的官道,装饰、拓宽洛水河浮桥。 皇帝今回不但不许,还在驳回的手书里写了句颇严厉的训诫……城南修建该由外朝官上表奏请。 长辈的脸面在训诫之言里荡然无存!元贞君心神不定,胡乱琢磨了两天,一不小心把上个月陛下赐给她的玉篦子掉到地上,几根篦齿摔裂。 她这才悟到陛下赐此物的另层意思……恭谨把握,方能保姑侄关系永亲,不然篦齿再密也会碎裂、疏远! “李隐、贺阑学《诗》学的怎样了?”元贞君询问侍婢符庄。 “李隐聪慧,诗学远胜贺阑,好在贺阑每日苦学,比李隐用功。” “有些出身,再苦学也没用。” 符庄不敢应话,感觉长公主不是嗤讽贺阑,而是讽秘书舍人尉窈。 她猜对了。 元贞君越琢磨越觉得陛下驳她颜面这件事里,赵芷掺和了,就算没掺和,赵芷也绝不会替她说半句好话。 陛下跟前有与她不和的近侍,大不利!而且赵芷貌似忠直,实则谗佞,很明显是效仿之前的赵修,妄想成为陛下最信任的侍臣! 效仿赵修?元贞君灵机一动,有了杀此妇的办法,但她一人难行此计,得需要一个常在陛下身边侍奉、且得宠的帮手。元贞君立即吩咐婢女:“北海王的母亲高太妃寿辰快到了,你们去城中珍宝肆选礼,多置办,把高太妃寿辰之喜宣扬出去。” 元贞君非敬重高太妃,而是想起之前侍奉陛下梳头的侍卫陈扫静说过的话,那厮愚蠢,但话里透露的消息应当是真的,王遇等近侍,恩宠已然不及赵芷。 及不上,就会嫉恨。 高太妃的寿辰,别人不敢说,王遇肯定会来!此阉侍这么多年藏锋敛锷,一直在暗里巴结高太妃,如今他的荣宠被赵芷压制,能不想着四处求助借势力打击赵芷? 她和王遇或许会因同样的目的结盟,不拘什么手段,迅速除掉赵芷! 六月二十。 今晚洛阳城的上空乌云遮月,风刮尘,树叶被吹掉,于空中乱飞。 斋宫前的宽阔空地,赵芷正和斋帅王仲兴比试手搏。 皇帝元恪坐在殿门口观战。 王仲兴有三重盾力,分别是胸膛、脊背、右拳,在猛士里已是顶尖。 具备三重盾力的猛士还有禁军统帅于烈,梁州刺史李崇,雍州刺史源怀。 王仲兴非常高壮,双拳交叠砸下,右拳在下,拳影跟石磨盘似的把赵芷笼罩。 硬碰硬! 赵芷双拳交叉着捣上去。 “啊——”王仲兴咆哮,换招。 他霎那不敌的后仰动作,令在场禁卫军发出惊诧的“呜”音。 同样部位的盾力,是分等级的,最低为一重。 王仲兴右拳盾力的等级是“二重锤”,如果赵芷以拳力击败他,她的拳盾等级将被评定为“三重锤”。 王仲兴借后退一步蓄力,单捣右拳,壮臂探来之疾犹如飓风扫树干。 “啊——” 这次观战的禁卫军们惊呼声更高。 赵芷竟分指化掌,直迎此拳! 她以掌心之弱,接住了王仲兴拳头上最硬的拳骨! “松!”王仲兴大喝,战意迸发,抡臂,挣不脱赵常侍的手掌,就抡起她摔打在地。 一切想象都是妄想。 赵芷双脚稳扎,拉回王仲兴要起的手臂,继续往她自己躯体处一扯、再猛往外送。 “咔”一声。 王仲兴手臂脱臼。此人确实猛勇,当即把骨头搓回原位,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大喊:“再来!” 宦官王遇在皇帝身侧侍奉,他怀念语气道:“赵常侍之威,让奴想起赵修侍卫了。赵修侍卫失踪得真是诡异,难道民间真潜藏着猛士,既有本事谋害赵侍卫,还能躲避廷尉署的细查?”(本章完) 300.第300章 赵芷打王遇 第300章 赵芷打王遇 今晚的风真大,盖住了话音,王遇笃定赵芷耳力再聪也听不见。 站在皇帝另一侧的御医王显能听见,他装着没听到,为比武场里的武技喝彩:“好!” 然后他吩咐王遇:“风大,给陛下拿件外衣来。” 王遇知道对方在找借口支开他,可是没办法,此时此刻,他深感没有官职的窘恨。 王显待对方进殿,凑近皇帝耳边说:“有件事臣想了想,还是得告诉陛下。前几天赵常侍让臣帮她诊脉,她说她从小力气就大,异于常人,可是生女儿时力气消失了两年,问臣能不能诊治此奇恙,避免再出现那种情况。臣医技浅,没觉出赵常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最后一句一语双关。 王显是御医,行走于宫廷内外的自由比侍卫、宦官都容易,他早从元恪还是皇子时就忠心为主了,多年来统领着大批的谍人与暗卫,不仅帮元恪在宫外联络朝臣,还搜罗、散布各种消息。 没觉出赵常侍不对……代表暗卫查过赵芷了,没有杀赵修的嫌疑。 元恪微一点头。 王显再禀道:“赵常侍进宫任侍卫后,长久服用民间的避子方,既伤身,且不能确保避娠,于是问臣有没有服一次永绝胎娠的药。” 元恪沉默,他知晓有这种药。鲜卑皇族有“子贵母死”之制,后宫嫔妃为了活命,深惧生育嫡长子,久而久之,各类绝娠的药方在嫔妃间传递,最厉害的当属“绝子药”,服一次永绝孕。 王显传达的意思很明了,赵芷为表忠心护主,不再出现失去奇力的状况,甘愿从此只有尉窈一女。 元恪:“给她药。” 明年他亲政,太尉元禧极有可能贪恋兵权,与他图穷而匕首见!赵芷是可杀猛士的雌鹰,所有侍卫里,只有此妇让他放心,是能抵御刺杀的最强铁盾! 他又思虑文谋武略崇盛至极的大司马元勰,以各种名义贪婪敛财的司空元详,安知这二叔父没有谋反心思?没妄想着太尉倒台后,由他们接手兵权? 元恪再吩咐王显:“配药分量减到最轻,不可伤赵芷。” 王显才应“是”,王仲兴再被赵芷打伤,这回是双臂都脱臼,寇猛帮他把肩骨复位。 王遇捧着外衣匆匆出来宫殿,比武已经结束,只得跟在后方,又捧衣返回宫殿。 这时王显向皇帝奏请:“刚才王遇提起赵修失踪,很可能是被潜藏在京的猛士所害,有此想法的朝臣想必也有。赵修失踪时,赵芷未入朝,且在任城王府担任护卫长,臣思索再三,奏请重查此案,断决此案,防止以后有人用赵修一事栽赃赵芷,牵连任城王。” 此案肯定不能再交由廷尉署查,元恪倚着凭几,思量让哪位朝官重查此案才好。 赵芷拍一下王遇的肩,朝殿外方向扬下巴。 王遇暂时压下心头的乱,跟出来,冷不防被赵芷踢下台阶,狠狠摔坐在坚硬的砖地上。 这一摔,他嘴张泪流,尾巴骨往下失去知觉,几乎去掉了半条命。 值守的寇猛等禁卫军全傻眼了。 陈扫静满身的粪味还没洗净呢,王遇又挨赵常侍踢了! 殿内的人听到动静,出来看情况时,赵芷又把王遇提鸡崽子般提起来,右拳悬在这厮的脸前威胁:“残嘴茶壶也敢害我,看我把你的壶腚打成渣!” 皇帝气地伸指呵斥:“还不把他们架开!赵芷!上个月打你打轻了,还敢在殿前撒野,王仲兴执杖,就在这打,打这粗蛮妇人五十杖!”双臂胳膊肿成粗缸的王仲兴欲哭无泪,五十杖的动静轻得和下雨一样。 王遇被赵常侍打成重伤的消息传出宫后,探望的朝官、贵妇、僧尼每天不断,可见平时结的善缘有多少! 相反的,参赵芷跋扈,仗着盛宠作恶的奏章似漫天雪积累至皇帝的书案上。 元恪指着一撂撂的奏章斥责:“你看看!” 赵芷心虚地展开一卷,幸好认识几个字,把拿倒的奏章正过来,认识的字里有“元详”二字,于是知晓陛下是真在发愁,因为司空也参她了。 “陛下救臣。” 元恪板着脸,心道:朕若不救你,你早死八百回了! 这么多奏章要是一一由他亲自书写驳回,这一天什么都不用干了!元恪烦恼地倚着凭几,再次觉得身边缺少精通政务的心腹,无论王显、茹皓,还是赵芷、王仲兴等亲信,都非此方面人才,他思索着,还真想起一人。 “把青州刺史元颐举荐属吏的文书找出来。” 赵芷垂头,这种任务与她无关。 茹皓称“是”,领命后很快捧文书返回,可见他早有预备,把各州官长举荐贤才的文书单独放置的。 元恪念诵上面的名字:“甄琛。” 甄琛早年任中书博士,受先帝赏识,授官通直散骑侍郎,再后来给阳平王元颐任府中长史,所以此人既有文识,也有朝官和地方官履历,正符合他的期许。 御医王显今天原本休沐,忽然来斋宫,禀道:“上午高太妃、废后冯慈行都去了王遇的住处。” 元恪先吩咐茹皓:“让中书省拟诏令,诏甄琛来京。” 他再命王显:“从这些弹劾赵常侍的官员中,找出有枉法之举者,把消息递给御史台。” 对付弹劾的最好办法,便是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们。 王显把赵芷叫出宫殿,给她出主意:“你也去王遇住处探望一遭,不然定会有人再告你状,告你不知悔改!” 赵芷:“我不去!我去的时候他正好死了怎么办?” “你你你……罢了,也有道理。” 侍卫徐义恭过来唤赵芷:“陛下有事和你说。” 元恪也是才想起来,告诉赵芷:“下月初三是高太妃的寿辰,朕派女官给高太妃送寿辰礼,尉窈跟行,你叫她多去瑶光寺,找法师郑道谙学习礼仪。” 他再命令徐义恭:“让大长秋卿白整改尉窈内事官职,原‘书史’职,改‘女史’职,掌内宫、外朝文书递送。” 徐义恭刚领命,元恪又增一句:“尉窈的冠饰,加貂蝉。” 301.第301章 寿宴百态(一) 第301章 寿宴百态(一) 近侍争宠,权臣夺利! 暂说太尉元禧。 六月里,皇帝连续几次直接命中书省下谕旨,而不是通过宰辅决策以后制施诏令,很明显,皇帝守孝三年,是按年数来算的,不是按实际月数算。 来年年初,皇帝必要亲政。 元禧坐不住了,近来他频频做噩梦,梦到家中楼阁倾倒,梦到独自奔跑在黑漆漆的野道中,不管往哪个方向逃都心惊肉跳。 这时候他想起一个长辈……元澄。 元澄从辅臣位置被免了官,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该去看望了。 六月末这天的下午,任城王府的大门打开。 “吱哑”动静令元禧额筋蹦、腮帮子发酸,他训斥门僮:“一群懒奴!懒到门油都不涂了?等我出来府门要是还响,就把动静打到你等身上!” 元禧当然不是真为奴仆们不敬任城王生气,他想到了自己万一落魄后,府中是不是也如眼前萧条。行走的路面上窜出野草,爬行的虫子到处可见,本该旺盛的两侧圃里,绿叶全都打蔫,凋落于四周的瓣和叶子难看至极,泛着长久不打扫的尘土气息。 长史张普惠得知消息来迎接时,元禧都快走到后园了。 “身为王府长史,怎么管的府中杂务?” 张普惠不敢辩解,赶紧在前领路。 元禧看到亭子时,也听到震天的鼾声了。亭子里铺着凉席,任城王元澄睡在竹席上,酒气是隔夜的,微风才送走一阵臭气,半张着嘴的元澄又呼出新的。 酒盏、酒壶东倒西歪,元禧踢开绊脚的物件,弯下腰轻拍元澄肩膀:“族叔,醒醒,我来看你了。” “啊——吐吐吐吐吐、吭。”元澄的呼噜声变调,没有醒的迹象。 张普惠说道:“王得睡到太阳落山才醒。” 元禧没好气道:“然后再饮酒,再睡?” 张普惠先低头称“是”,再落寞讲述:“王为朝廷出力忙碌二十年,现在无事忙,醒着也是独坐出神,不如沉醉。” 元禧叹声气,扶着栏杆望鱼池,刚想抒发几句宽慰的话,就看见挨着假山的一条死鱼。 他擅作威福惯了,又似训厮役般的语气训张普惠:“这么肥的鱼都养死了!还不叫人捞出来扔了,不然等着满池鱼全死么?” 张普惠惊叫:“哎呀,这条鱼是池里最肥的啊,以前属它霸道,活蹦乱跳的,怎么说死就死了。” 这一趟,元禧不如不来。 心情更糟了! 他不由思忖,任城王真醉假醉?难道是借张普惠的口,用那条鱼譬喻他将面临危境?也或许是他想多了,任城王体肥心窄,没有好心眼! 隔壁的广陵王府里,元羽站在梯子上,只露双眼睛盯着太尉府一行人,他嘴里念叨着:“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然后生气,对扶着梯子的下属说,“元禧那厮真不过来!他瞧不起我,哼。” “我得叫他知道我的厉害,那块石头,就是那块,拿给我。” 元羽隔着院墙朝太尉乘的马车奋力一掷。 真是力小又倒霉,扔出去的石头被袖筒一带,打到他自己眼皮上,“哎哟”叫着栽下梯子。 今昼逝,明朝来。 七月一至,距离皇帝亲政更近了。 初三,是高太妃的寿辰,司空元详在内城有多处宅院,今天给母妃办寿宴的地方,选在离北宫苑华林园外面的豪宅。 此宅是先帝赏的,紧挨宫馆,站在宅子里的楼阁上,能望见宫苑里面的亭林。一早起,来拜寿的车马不停,很快,北宫苑周围御道全停满了。 “高阳王府贵客到——” “清河王府贵客到——” “于烈将军府贵客到——” “贵客兰陵公主、淮阳公主、华阳公主……” “贵客陈留长公主到——” 王府中仅领路至筵席位置的僮仆就有两千,一切井然有序,不怕贵客多,只怕客不来。 流水般不停供食的筵席,摆在一座座木亭与华美石阁中,男宾、女宾不做区分,年纪长的和年纪小的分开,再将地位相等的安排在一起。 于宝映来得早,听着谒者一声声报名,她心里一阵阵紧张。用便扇遮面,她悄声和身旁的于女师说:“听见了么,来的贵客不是公主就是宗王,大伯母怎么只让我来?” 于女师是于宝映从故乡沃野镇带来的,身处京都,见识早不足以教导于宝映。她回道:“是啊,按理你大伯母该来。” 另侧的婢女于峨是于烈将军府的,至少表面上看,她被安排侍奉于宝映后,就全心全意为于宝映着想。 于峨小声宽慰:“女郎别怕,夫人的安排全告知过将军,夫人不来,便是不能来。” 于宝映点头,脸笑眼不笑。这道理她能不明白么?大伯父掌宫中禁军,不能和任何宗王、朝臣结交,既然如此,偏让她来凑什么热闹?还是……她为别人眼里的热闹? 陆续有年龄相近的郎君、贵女被领到这处宴阁,于宝映起身揖礼,彼此寒暄,假笑着结识。 这时一位妙龄贵女支使仆役把她的食案搬移到这边,仆役摆放宴席的过程里,此女郎双眼灵活打量阁中贵客,于宝映虽厌烦这种场合,但面上落落大方,她第一个和对方见礼。 “我姓于,来自领军将军府。” “嘻,我姓元。我知道你,你叫于宝映,对么?” “是。” 元女郎:“我还知道你比我长一岁,来自沃野镇,对么?” “是。” “那于姊姊可知沃野镇发生了旱灾?” 于宝映等对方坐下,自己才坐下,回道:“知道,我前些天把积蓄换了粮食,想找商队运回家乡施给百姓,可是商队不接这种生意。” “于姊姊心善,我也有施粮的想法,我若找到可靠的商队,立刻告知阿姊。” 于宝映欣喜道谢。 元女郎似乎和于宝映一见如故,她又命仆役把食案和于宝映的并在一起,抱怨:“刚才他们把我和一个特别讨厌、嘴特别臭的家伙安排到一起,烦死我了!” 于宝映装着被逗笑。 这种话没法接。 随长公主一起来的李隐、贺阑被僮仆带到这里,此阁的宴席位就此坐满。 她二人被长公主交待,要和一位叫于宝映的女郎结交,按长公主的描述,有俩女郎都像于宝映,哪个是? 302.第302章 寿宴百态(二) 李隐她们不敢东张西望,小口吃着凉糕,聆听周围的交谈。 一女郎邀同伴:“改天一起去乐律里,那里的伎人编排了火凤舞,听说舞伎绣裙上的孔雀羽全是真的。” 她同伴:“自从在调音里的桃香阁看过木兰曲,我对别的歌舞再无兴致。” 另一人:“你们知道赵芷么?天子近前当值的唯一女武卫,有传言说木兰诗中的木兰,写的就是赵芷的从军经历。” “我早听说了,我还继续往外传,传给更多人知道呢。” “为什么?” “不管木兰是谁,我希望真有那么一女郎,如诗中所言的英勇,进可上阵杀敌,退可贤惠持家。哼,反正我讨厌那些臭男人说木兰诗是满篇的虚言。” “可是赵常侍的名声……要是必须有真实的木兰,不如你们往后都说我是木兰,如何?进的本事我暂没有,退的有……有一半,我可‘闲’了!” 她的伙伴立即道:“进的本事你也有一半啊,可‘傻’了。” “哈哈哈哈。” 众人都被逗笑后,初次相见的不再拘谨,开始交换姓名出身。 只有元女郎疑惑自语:“赵常侍是木兰?不能吧,她杀敌我信,一拳能捣死十个我都信,可是贤惠?”她龇牙做个鬼脸。 这时有乐妓击鼓高歌,唱的是风靡京都的《木兰词》里的一段,豪迈歌声振奋昂扬,直入云霄驱风逐雁! 歌声才落,对岸的远亭处,又有十几乐奴吹响笙箫,奏的是《绿水歌》,曲音盘迂犹如百鸟争鸣,引十余只仙鹤从华林园宫墙飞出,落脚北海王府湖中心的草滩上翩翩起舞。 贵客们纷纷赞此情景:“仙禽拜寿,好兆头啊!” 一只宽大的竹筏载着二妙妓飘然湖面,双双弹箜篌,筏尾系着长长的缤纷彩绸,顺水流展开偌大的扇形于湖面,彩绸里一定缝有鱼饵,十色陆离很快逗红锦鲤跳跃。 “真会享受啊。”刚刚赶到的广陵王元羽驻足于湖边果林,他现在看人看景只能用一只眼睛,深感司州别驾元志的不容易。 之前他差点把自己右眼砸瞎,憋在府里好几天,终于没那么疼了,便戴上眼罩遮伤丑,临时起意来北海王府。 出门时,他顺手抓一摆件当礼物,进来北海王府,元羽谎称自己是元志,门僮喜盈盈称“是”,然后在礼册上记录:广陵王礼,如意一柄,下等玉。 元羽骂骂咧咧:该死的,想不起来玉如意是谁送他的了,敢送下等玉,还被门僮识出来! 果林里有梨树、柰树和枣树,高高矮矮,容易遮挡视线。元羽蹲在有草的地方,想好了,屙泡屎就走,刚蹲下,听见七弟元详和一女子的说话声了。 七弟不跟在他母妃身边祝寿,来偏僻果林干什么?元羽悄悄挪个草更密的位置,往动静传来的方向窥望。 好啊! 真会挑日子啊,搁今天私会呢! 一只眼真碍事!关键时候瞅不清,元羽腿脚已蹲麻,一个不稳,往前栽了栽,草丛分开的霎那,被元详搂抱的女子对视上。 “王,那边有人,是个半瞎,斜戴个眼罩。” 半瞎?司州别驾元志?!元详瞬间涌上一毒计,他抓着女子的脑袋往树上猛撞,松开尸体,然后朝着草丛最密的地方走,边说:“杀了人就跑?以为能躲掉么?” 元羽咬牙使劲,心里狂念:走、慢、点!马上屙完。 他们这处位置的对岸是观景榭,三榭相连,宗王、公主等最重要的贵客全坐在此处。庖厨在榭旁的游船上,屠夫展示着刀艺,五味八珍正烹。 高太妃坐在上首,她年纪不到五十,即使笑着眉眼里也有厉色。她扫视诸公主,没看见期盼的一位,那个位置上反而坐着个最不盼着来的、最讨厌的京兆王元愉。 高太妃询问:“怎么不见元瑛?” 长乐公主元瑛是皇帝的同母妹,当然比别的公主更尊贵。 酒筵的时辰未到,元愉饮酒已经饮到说话不利索了,他阴阳怪气的声音最响:“放心吧,长乐来了。” 高太妃示意婢女赶紧把长乐公主找回来。 办寿宴的园子太大了,短时间哪那么好找。 元详的独子元颢和伙伴们边闹边吵嘴地跑来,元颢是庶出,高太妃不喜其母范氏,但是喜欢孙儿。 这些半大少年里,属六殿下元悦的脾气最怪,嫌元颢超过他了,他就加快、伸腿,元颢摔得不轻,起来后嘴唇破了,掉了颗牙。 陈留长公主距离高太妃近,看见对方拉下脸,赶紧招呼元悦到跟前,假意训斥:“说过你多少回了,改掉跑步撇腿的毛病,就是不改,看,把你从弟绊倒了吧。” 七殿下元恌离席看元颢的伤,元颢漱干净嘴巴,指着元怀问元恌:“往后你要是跟我玩,就不跟能他玩!以后有他没……” 寿辰吉时最忌讳乱赌咒发誓,他的保母赶紧拿个金鸠车哄:“颢郎瞧,这是太妃让金匠才给你打制的。” 元颢喜欢玩鸠车,振臂而挥,一伙孩童又往外跑。元颢边喊着:“你们先玩,我记得我祖母房里有衣布偶,过会儿咱们让布偶骑鸠车……” 高太妃一脸笑,遣婢女:“你去给颢儿拿。”就吩咐这么几个字,她视线在所有贵客脸上扫视一遭,看有没有人神情不对。 京兆王元愉“哈哈”大笑:“衣布偶?不会是……”诅咒人的射偶人吧。 “元愉!!” 好几道呵斥声吼这厮闭上嘴,有宗王、有公主、也有宗王的家眷。 陈留长公主惬意摇着团扇,郁闷好几天的心情此刻稍有缓解。那个不争气的阉人王遇,要是早两天残废,她就不必给北海王府递拜柬来贺寿了。 残废有残废的用处,她买通了王遇家的仆役,想着造孽的赵芷总得来看王遇一趟吧,到时把王遇弄死,赖在赵芷身上,赵芷就会再被朝臣弹劾。 可是赵芷真张狂啊,连敷衍的探望都不屑做! 不过现在看,各家有各家的难,北海王生了个虎头无脑的庶子就罢了,高太妃也蠢,诅咒人竟不知道藏好了布偶。刚才呵斥元愉的几人更蠢,怎么,是不是喊出口以后后悔了? 一名管事匆匆来报:“太妃,宫里来人了!” 同时间,湖对面的果林,北海王元详走近草窝,后悔死了!(本章完) 303.第303章 寿宴百态(三) 第303章 寿宴百态(三) 独眼人哪是元志!是行事最荒唐的四兄长元羽!该死的混蛋,大好吉日跑他家果林里屙屎。 元羽还不满呢,“啧”一声问:“瞅啥?人有三急,带帕子了么?” 元详生气道:“你自己没带么?”气归气,为了少纠缠,还是扔给对方。 元羽起身活动麻了的双脚,讥笑着道:“跟太妃说,我来过了。” “嗯。” 元羽轻拍季弟的肩膀,笑容更可恶,再道:“你杀人都不埋,那我也不埋了。走了,不用送。” 元详盯着元羽的背影,很快不再恼怒。没到对付四兄的时候,从上个月皇帝屡次亲下诏令看,估计明年初就得收兵权亲政,那么这半年里,他们几兄弟绝不能彼此残杀,因为谁都不敢保证死一个后,下一个是谁。 元详嫌弃地弹两下被四兄拍过的肩头,然后手指微圈放于嘴中……狗蚤的,有屎臭味! 换手,吹哨。 信鸽闻哨而飞,很快带来小船接元详去水榭。 他到的时辰刚好,相连的三水榭里所有贵客都已起身,等待皇帝派来的使者。 使者全为头戴笼冠的女官,总共二十一人,十一名三品女官,十名四品女官。 不同品级的女官很好辨认,三品穿黄色鞠衣,四品穿白色展衣。 尉窈手捧礼册,走在队伍的第二排,带队而行的是女尚书王僧男,王僧男手捧诏书。 女尚书,是三品女官里最特殊的,可在不进官品的情况下,进高品秩的俸禄。 此种特殊和女尚书的职责有关。 一类女尚书,职责形同外朝官里“中书监”的官员,可干涉王务,协助前朝省曹官员奏事,并有谏策权。掌此权的女尚书,所执事务其实是二品里的“女侍中”该掌的。 女侍中一职,至今空有虚位,从无担任者。 另类女尚书,掌管嫔妃觐见君王,并记录觐见事宜。 言归正传。 尉窈一行女官从北海王府正门进入,先经过的贵客是朝臣家眷,或依附于强宗大族的宾客。 比如于宝映和李隐。 常来往皇宫的宗王、公主对女官司空见惯,但是他们这样的人还是少,像于宝映等朝臣亲属,很难见到女官,尤其一下子走过来二十一位品级不算低的女官。 此时此刻,不光她们这个宴阁,对面的、旁边的人全离开席位观看。 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至少李隐、贺阑二人非常羡慕。官服抬高的不仅是地位,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感。 突然间,贺阑羡慕的眼神变震惊! “快看,那个女官怎么那么像尉窈?” 李隐揪住旁边的柳枝,低语回:“是她。” “她怎么站那么靠前?” “是啊。” “东李隐、南尉窈”的并称,越来越似笑话。 贺阑心急又心躁:“能来北海王府传圣谕的女官,你说……是天子安排的?还是大长秋卿安排的?” 李隐摇头,柳枝已被她揪得扭曲而不自知。 女官队伍过去了,贺阑仍遥望,悄声问:“阿隐,明年咱们真能被长公主举荐进宫么?也能穿上官服么?” “能吧。”李隐不确定的话语,让贺阑气不打一处来,她不明白李隐有出身、有学识、又被长公主看重,怎么整天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不过她不能对李隐表现出分毫不耐烦,因为近来长公主总召唤李隐一人询问学业,这种迹象可不好。所以往后她除了要更努力,在学识上追赶李隐外,还得对李隐更体贴,牢牢握住姊妹情分!她相信自己重交情的优点和肯吃苦,长公主都会看在眼里的。 于宝映第一个返回宴阁,元女郎紧随着她坐至旁侧,笑脸问她:“你觉得女官很威风吗?” “嗯。”于宝映承认,点头。 元女郎看到侍女快步找过来了,说话间就不再掩饰身份:“宫外的人都这样想,其实在我们眼里,女官和奚官署劳作的宫奴没什么两样。” 有蚂蚁上食案,她把辛苦爬到食物跟前的小蚂蚁轻捏回地面,小蚂蚁原地发懵地转圈。 “瞧懂了么?我是长乐公主元瑛,于女郎,期待与你再相见。”她调皮一笑,随侍女抄近路去水榭宴处。 皇宫里每天上上下下当值的官吏数以万计,出什么新鲜事,哪怕再重要的,有时半个月也传不了一个来回。 尉窈被赐貂蝉加冠一事就如此。 广陵王元羽在离开的路上遇到女官队伍,瞧见尉窈的笼冠独特,知晓朝臣对赵芷将成佞臣的传言,传浅了。 “赵芷一妇人,竟成佞臣啊。”他一向好惹事还不嫌事大,故意让旁边人听见感慨。 对方果然有应和,讽笑道:“一家子都是佞臣!” 元羽作出神秘样子打探:“你指赵常侍的女儿尉女官?” “我是说你!装什么装?你父子为皇族贵姓,向一个连寒族都不是的女官求亲,比谄媚之辈还谄媚!啐!” 元羽气坏了,冒充元志的时候谁都拆穿他,被骂的时候替元志挨吐沫。 女官们进入三连水榭,按规矩,捧诏书、礼册和礼物的女官,不需向宗王、公主等权贵行礼。 规矩是规矩,女官们都是从最底层的宫奴打拼出来的,谁敢直视权贵们? 今日例外了,尉窈敢直视! 所以她头上笼冠的特殊更加显眼而夺目。 笼冠的前部,附着金匠日夜不休打制出的蝉纹金珰,冠侧插貂尾为饰。 蝉纹,寓意蝉“清虚识变”的高洁品性。 貂尾,寓意有文采而不炫耀。 寓意是其次,官员能配蝉纹貂尾,非大功臣不可!内官被赐这份荣宠的,自大魏建立至今,只有尉窈一人! 所以她必须直视宴席里的权贵……不敢也得鼓足勇气如此做。 接下来,先由女尚书王僧男念皇帝贺高太妃生辰的圣谕,再由女史尉窈念礼册上的赏赐。 众臣谢恩。 北海王元详接过诏书和礼册。 高太妃上前拉住王僧男的手,怀念道:“咱们同岁,多长时间没见你了。” 王僧男:“二十多年了,贵人容颜依旧,婢子老了。” “不老,不老。” 元颢的保母胡氏察言观色,赶紧端一杯寿酒过来,高太妃亲自一接、一递。 王僧男受宠若惊,浅抿一口歉意道:“婢子回去后得面圣回禀,不敢有酒气。”说完看到北海王的目光,心里一咯噔,恐惧令身体绷紧。 拒绝的酒杯无人接,让她手臂僵持住。 胡氏和主家一样,当没看到王僧男的窘,也假装没看到尉窈笼冠的特殊,她再端一杯酒递向尉窈。 304.第304章 女史的职责! 第304章 女史的职责! “婢子沾了太妃的福气啊,还是头回见这么小年纪的三品女官呢。这位女官回宫后不用面圣吧?” 真是瞌睡有人递枕头,尉窈不接酒,辞言意正道:“我是三品女史尉窈,陛下亲赐貂蝉加冠,岂能在执行公事时饮酒?” 回宫后需不需面圣,臣子都不该问,何况一婢女! 尉窈再唤后方的女官:“请礼职女史上前,记录今日太妃寿筵时辰里,所闻所见之无礼、妄言、不检……” 贱婢!高太妃就要伸掌掴打! 知母莫若子,北海王元详斜上一步,挡住母亲站到尉窈面前,威胁不作掩饰:“尉女官莫要……” “以及逆令!”尉窈也打断对方。 三品女史官里,尉窈为首。 八名掌礼职记录的女史听命上前,她们克制着胆怯,两两相对站,四人只管捧墨,另四人则左手竖执空白纸册,右手执笔,先把日期时辰、来北海王府的目的写下。 很明显,四位执箴册的女史掌管的,分别是无礼之举、妄言之举、不检之举、逆令之举。 高太妃才不怕这些,她稍稍牵扬的唇角带着要杀人的锋利,拧身坐回寿筵席位。 陈留长公主精明,没动,并示意离她最近的公主们别动。 这时候元详必须发话了,他对周围人说:“来的都是客,入筵席。开宴!女尚书,带着你的记录女官让让道,免得甩一身汤水,污了箴册。” 让道?水榭位置就那么大,站到哪都会被恶意者甩菜汤。而且有一就有二,这次让了,紧接着是不是又寻理由撵她们? 貂蝉加冠是尉窈对峙任何朝臣的底气。 包括宗王! 包括宰辅! 妙乐声起,庖厨所在的船只开始往上递佳肴。 尉窈的嗓门高扬又清楚,在奏乐声里、在周围宾客的交谈声里下命令,命令四位记录女史:“现记录,不检……北海王府婢女打探天子禁中。” 尉窈问胡氏:“婢女可知罪?回姓名。婢女回姓名!” “记录不礼……北海王府婢女藐视宫廷三品女官,拒回姓名。” “嗤。”胡氏冷笑,她长期侍奉高太妃,又抚育北海王唯一的子嗣元颢,根本不惧怕,她仿佛没长耳朵,给太妃端了酒,又讲逗趣的笑话,引两旁宾客捧腹大笑。 奏乐声也更加喜庆。 “让道。” “让道、让道。” 上菜的仆役故意走正中间,冲撞正书写的四名女史。 女史的书写本事是一年年扎扎实实练出来的,岂惧冲撞!再说了,泥人都有三分脾气,她们岂能让年纪最小的尉窈始终护她们在前。 被撞歪,另起一列写。 箴册上被溅菜汤,便以空格方法,避开脏污的地方。 尉窈话语不停:“记录不礼、妄言……菜奴冲撞三品礼职女史。留空列,以‘正’字记录冲撞次数。”“是!”掌管这类记录的二女史,齐声应命。 女尚书王僧男在宫中谋存四十余年,从未如今天这般的扬眉吐气,她附耳尉窈简短说句话。 有股哽咽冲击尉窈的喉咙,她压住情绪,冷静命令:“记录逆令……女尚书王僧男违反传诏法规,饮酒一口。” 负责逆令书写的女史悲愤称“是”。 “记录逆令、不检……筵席中侍酒奴婢、乐奴、来往菜奴、庖厨奴婢,未向宫廷女官行礼。所有四品女官清点所述奴婢人数,按规矩询问两次姓名。” 问一次可以撒谎没听清,问两次不答,便是张狂!是故意以下犯上! 尉窈扫视水榭中的宾客,心里有数,再道:“自我等来宣诏令,三品以下外命妇、男宾,未向三品女官行礼。四品以下外命妇、男宾,未向四品女官行礼。现在,所有捧墨女史移步,挨个询问无礼宾客的姓名,和他们倚仗的亲属官职!” 先帝忙碌迁都、南征大业,再加上两次废后,无皇后行举荐之言,数年里朝臣的家眷几乎都无外命妇的册封。 任城王的五妹元纯陀就属于这种情况。她是御史中尉邢峦的妻子,在外面谁不尊称她一声“中尉夫人”,然而无册封就是无册封,被女官问到跟前时,她只能报出姓名和夫君的官职,再目睹女史把她记录到箴册上。 在场和她一样陷入窘境的贵妇们,第一次察觉女官也是官!第一次冒出个念头,与其等陛下亲政后一一册封外命妇,不如谋个高品秩女官,和男儿一样建功立业。 寿宴结束,憋了一肚子气的元纯陀去探望长兄元澄,她要把宴席上遭受的屈辱说给兄长!可恶的尉窈,仗着笼冠上有只蝉、有根毛就如此嚣张! 当初她派去平城查武始伯失踪案的武士,得有好几个是被赵芷杀的吧,兄长不让她计较此事,她听从了。可是尉窈母女忘恩负义,怎敢都忘了兄长的举荐恩情?尉窈让礼职女史记录那么多无礼之举,难道不够回宫复命吗?非得再记录她们这些贵妇不向三品女官行礼吗? 元纯陀被兄长闭门不见,不必细述,只说女官们回宫后的事情。 本该由王僧男回禀寿宴经过,她以自己此行犯下错误为由,请求让尉窈回禀。 尉窈简言讲述,语气平静,不带偏见和喜、憎情绪。 皇帝一边听,一边看箴册上的记录。 令王僧男暗暗称妙的是,陛下放下箴册时,尉女史刚好回禀完。 皇帝:“太妃母子驭下不严,为长远想,该严惩刁奴,正王府风气。然而值太妃喜辰,朕若严惩,恐让太妃多思,也让朕的七叔不安。” 随赵芷一挥手,尉窈这些女官被宦官带出宫殿外头等待。 大太阳直晒,王僧男却手脚冰凉,其余女官更是心沉谷底,战战兢兢。她们该知道是这种结果的,不该期盼的! 怎么办? 若陛下不罚北海王府,等待她们的,将是北海王府疾风骤雨的报复!而且她们今天还得罪了几位贵妇和朝官子弟。 殿内,赵芷愤慨进谏:“高太妃母子仗着是陛下的长辈,敢让陛下多思已是罪!陛下再怎么罚他们都不为过。” 于登、茹皓等近侍耷拉着眼皮,寻思:今天算真正服气赵常侍了,谁的状都敢告。 皇帝沉默不语。 赵芷:“臣侍奉陛下,都只敢打陈扫静和王遇,从不敢在外面作威作福。那些刁奴是侍奉臣子的,居然敢装聋装瞎,无视臣女儿戴的蝉毛官帽。臣要是不狠狠揍他们一回,他们往后更聋更瞎!” 皇帝已懒得纠正笼冠的加饰叫“貂蝉”,不叫“蝉毛”。 “整天只知道用拳头揍人,从不用脑袋想事!”他训斥一句后,下令:“于登,带五百禁卫看好了赵常侍,不得让她闯北海王府。” 五……五百禁卫兵!! 于登回复的声都颤了:“是。” 陛下什么意思?这话该正着听啊,还是反着听啊? 外命妇:命妇是指受帝王封号的妇女。外命妇是宫外命妇的通称,始于周朝。妇女的丈夫或者儿子当官,帝王可加相应封号给官员的母亲和妻子,使外命妇获得相对应的地位尊崇与待遇。 305.第305章 赵芷闯王府 第305章 赵芷闯王府 赵芷雷霆虎步出来宫殿,紧追在后的于登留意观察,可惜得很,他没看到赵常侍母女有举止、眼神的暗示。 担任天子近侍最不能犯的僭越,便是随意泄露圣意! 出来斋宫范围,于登说道:“赵常侍,你我都没有调集五百禁卫之权,劳常侍在此稍待,我去找当值的将军领兵。” 于登匆匆去找父亲商量,因为他率领羽林军随赵芷闯北海王府的话,哪怕他官职略低于赵芷,北海王也会最忌恨于家。父亲年老,已经和太尉水火不容了,怎能再与另位宰辅对敌! 禁军统帅廨舍营。 领军将军于烈年近古稀,头发胡须早已白,正在训斥下属羽林武官的箭术。 于登没敢出声打扰,武官射中了靶心还挨训,可见阿父心情不好。 等数名武官又重新射完一轮箭,于烈才招呼儿子:“说吧,何事?” 于登赶紧把事情讲述,担忧道:“儿肯定劝不住赵芷,父亲不知此妇的脾气,她是真敢脚踢北海王府宅门的莽勇啊!” “唉。”于烈教子道:“你知赵芷,陛下难道不知?陛下派你率兵,是考验你做事的能力,看你能不能在赵芷把事情闹僵前控制住局面,也是考验我们一家的忠心。” “但是父亲和太尉已经……” “怕什么?我效忠的是陛下!元禧小儿能把我怎么样?我给你拨五百精兵,如何办好这趟差,我不教你,你自己学。” “是。”于登的心稳妥了,就利索行事。 然而他小瞧了赵常侍的莽! 赵芷才不在原地等着他,她从过路宦官手里夺过一卷食谱纸册,然后用拳头威胁了二十余羽林军,带着这二十来人,已然朝北行,直接从皇宫内穿行去北海王府。 “你们几个,走不走?” “干什么去?” “北海王府的刁奴藐视诏令,赵常侍带咱们去抓人!” “啊?!” 这一路,二十余羽林军又呼朋引伴,队伍越来越浩荡,可怜后来加入的羽林和虎贲,全被赵常侍的气势震慑,以为赵芷攥在手里的纸册是圣旨。 他们摩拳擦掌,心道:人这一辈子啊,总得干点大事!闯进宗王府里抓人,足够吹一辈子了,哈哈! 于登又犯第二错,他找不见赵芷,没有立刻带着五百兵追赶,他速回斋宫向皇帝禀告。 殿外已不见尉窈等女官。 于登步入殿内,恰看到宦官秦松、杨范把写有标记的纸张糊胶,贴到盛箴册的木盒外面作封条。 这表明女史没有做错,陛下要留存所有箴册。 “陛下,臣有错,臣不该和赵常侍约定地点后,独自去领羽林精锐。赵常侍不见了,若这个时辰去华林园外的北海王府,臣怕……” 于登瞧着陛下的神色,原本想说的是,害怕北海王和高太妃都在府第,话到嘴边了改口:“臣不怕撞上详王,就怕高太妃的脾气,五百羽林恐怕打不过高太妃的护卫。” 皇帝一声不吭,把金灿灿的御牌撂到书案上。 “臣有底气了,这就去!”于登离开之际,背后尽被冷汗浸湿。 赵芷一行人从正北的乾明宫门出,这时禁卫兵人数已近二百人了。 御道上巡逻的城中兵都是见过世面的,激动坏了,这是抄家的架势啊! 抄谁家啊? 有武吏窃窃私语:“瞧今天御道上停留的马车,全是去北海王府贺寿喜的,可见繁华未散。再瞧这即将被抄家的,唉,人和人的命,咋就那么不一样!” “可是我瞅着这些宫中羽林,咋像朝着北海王府去的呢?” “别放屁了!” 王府的正门开着,许多未走的宾客都是借着寿宴送礼,求高太妃帮着谋事的。 门僮看那么多穿甲胄、执武器的羽林兵往这边来,立即分头行事,一半人找棍棒、拿扫帚,呼喊护卫一起阻挡羽林兵进府,一半人去找管事,把情况报给主家。 赵芷来这只有一个目的,给女儿出气! 她喊句:“交出刁奴!” 后头啥都不明白的禁卫兵附和:“交出刁奴!” 门僮:“大……” “胆”字未出。 赵芷假用手中的食谱作武器,实则以掌背掴人,谁上前先扇谁! 谁多嘴先扇谁!“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血和碎牙横飞。 一吸气扇倒一奴。 一呼气也扇倒一奴。 根本不用后头的兵出手,府门前东倒西歪一大片,打滚惨叫连天。 “直寝侍卫于登前来贺寿。” 赵芷借于登的身份,迈进北海王府门槛。 因不认识路,她沿一个方向走。 只有十来个缺心眼的跟在她后头,绝大部分兵觉出事情不对了,慌慌张张跑回宫。 “确定来的妇人是赵芷?”高太妃站在高阁上,视野可扫视满府,今日寿宴过的,真是越想越憋气! 管事回:“此妇武力奇强,只能是赵芷。” “哈哈,好,来得好!速派弓箭手过去。” 管事迟疑:“太妃不等司空过来再……” “等什么?此机会千载难逢,速速射杀此妇!陛下不会为了个死人跟我翻脸!不要射杀禁卫军。” “是!” 正行走的赵芷骤然大喝:“有弓箭埋伏!你等速逃!”说完,她往房屋密集的地方跑。 嗖—— 嗖、嗖! 一支支箭射在她刚才站的地方,眨眼的工夫在地面密密麻麻扎成簇。 羽林武吏头皮发麻,咆哮:“逃——” “分开逃!” “北海王反啦!” 完了、完了,赵常侍是拿着圣旨来的,北海王竟敢杀赵常侍,他们得活着回宫报信。 赵芷的逃命经验是从一场场战斗里总结的,有时得靠感觉,不可言说。 嗖嗖嗖嗖嗖! 又一轮箭矢深深扎在屋墙上,乍看和巨大的刺猬一样。 她躲在水缸和屋墙中间,拣圃中的鹅卵石开始反击。 “扑!” 石子只要打出,必见血光,不死也残。 赵芷有胜过猛兽的察觉力,在弓箭击碎水缸前,她击杀弓箭手五人,击伤二人。 十几护卫狂奔,抬着几张大弩来了,对准赵芷扑进屋子的脊背发射。 未中。 富贵人家不惧冬风吹,都有窗,虽然是前墙壁的窗,赵芷头脑连思考都没有,进屋后破窗出。 弩箭追着她一路攀檐。 未中。 她成功跃进屋舍群。 高阁上,管事气喘吁吁爬梯上来禀报:“没搜到赵芷,不知道她逃去哪了。王刚才训斥了弓箭手,已严令府里护卫不让伤赵常侍。” 高太妃面容气到狰狞:“竖子!坏我大事!” 连着三声令人恐惧的“扑”音动静。 高太妃身旁的三名仆妇身躯冒血,倒地,当中便有保母胡氏。 306.第306章 皇后人选 阁上之人全尖叫着趴低,靠栏杆躲避,胆子稍大的从缝隙里往下瞧,看见一名穿裲裆铠的妇人从一侧屋后现身。 正是赵芷。 她从刀鞘中抽中千牛刀,朝上喊话:“高太妃,我乃陛下近前千牛侍卫赵芷,奉命跟随左中郎将于登来贵府问话。” 高太妃站起,她知道赵芷报出了身份,就是给双方台阶下,她恢复了端庄气度,蔑视道:“想问什么速速问!” “高太妃居高,是瞧不起下官,还是……” “闭嘴!”高太妃不进对方话里的圈套,走下阁楼。 此刻王府护卫密密麻麻把这里围起,高高矮矮的地方全是人。胡氏三奴的尸体也被抬下阁楼了,高太妃更显雍容,已笃定赵芷不敢两败俱伤。 人多胆气足,高太妃步步上前,誓要把赵芷这贱妇看得清清楚楚,免得以后杀时认错了人! 赵芷:“我手执千牛刀,就不向太妃行礼了。” “少说废……” 歘! 赵芷挽个刀。 高太妃吓退一步的同时,数百名王府护卫朝前聚拢,包围圈霎那缩小。 赵芷:“都别急,我只是个开道的,太妃和我一起等于郎将过来,由他问。” 高太妃颜面一再扫地,讽道:“你是通直散骑常侍,官职高过于登,直说倚仗圣意故意为难我即可!” “我不为难你,难道为难自己?” 地面震动,噪耳的跑动声传来,是五百羽林精锐! “都让开!” 高太妃先是色变,看清为首的是儿子元详才放心。 元详呵斥:“所有护卫把武器放下。母亲无碍吧?” 于登也上前问赵芷:“常侍无碍吧?” 赵芷说话还是很直接:“我无碍。死了几个犯上的府奴。”她毫无敬意,接着对北海王说,“下官执天子口喻来给太妃拜寿,就不向司空行礼了。” 高太妃气到说话断续:“详儿,你听到了吧,此妇是来咱们府里闹事的,她刚才还说奉陛下命令来问话,现在她改口了!” “呵。”元详一笑,向赵芷、于登解释:“二位勿怪,今天寿宴事多,我母亲急躁了些。” 他向南方揖拜:“臣感激陛下照拂。”而后问,“口谕之外,陛下可还有交待?” 于登前来的路上已经想好措词,说道:“陛下没有特意交待什么,但是我等在朝为官,都该恪守规矩。请司空把冒犯女官的五百家奴悉数交出,下官拿了人,立即撤出王府,不扰贵府清静。” 高太妃忍到极限了,斥责:“于登!你父亲铁骨铮铮,居然生出你这样的阴险小人!今日在水榭里的仆役总共不到二百,哪来的五百?” 赵芷伸手:“六百。” 贱人啊!高太妃咬牙切齿。 元详还是笑着,认栽:“好,六百。长史,速去清点人数带过来。典师,此处交给你了,你亲带六百家奴随二位侍卫交付。赵常侍,于郎将,王府里还有宾客,我和母妃就不陪你们了。” 一队护卫大步而来,带队者是太尉府的护卫长刘小苟。“太妃,司空,太尉派在下过来询问情况。” 元详嘴巴刚张开,但见赵芷上前,“啪”一声,把刘小苟扇栽在身后护卫上。 这一耳光打的,所有人都反应不及。 高太妃母子真是劣性相传,瞬间交会幸灾乐祸的眼神。 于登也傻了,口型问赵芷:“咋了啊?” 太尉府的护卫愤恨看着赵芷,赵芷更愤怒,指着刘小苟给于登告状:“之前我辛苦赚了十万钱,被他要走五万!我升官了他都不还我!” 刘小苟要哭死,肿嘴烂舌地辩解:“你也没管我要啊!劳司空先借我五万钱。”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北海王府的六百罪奴,被司州署判劳役处罚,随运粮队伍去往受旱的州郡,劳役过后,朝廷允许他们回北海王府。 高举轻放的惩罚让高太妃母子安心不少。 赵芷在宰辅府里杀人,受没受责罚,各路权贵忽然发现,再也打探不到斋宫的消息了,正因为打探不着丝毫消息,太尉息了报复赵芷的念头。佞臣赵常侍之名,开始由朝廷传往民间。 而于烈父子,尽管之后的日子,北海王在宫里见到他们仍和往常一样,但两家均知,终归不一样了。 后话暂提这些,且说长乐公主元瑛从寿宴回到宫里后,画了幅美人图来拜谒皇帝。 “陛下猜猜我画的是哪家女郎?” 皇帝端详画卷。 元瑛一会儿盯画,一会儿又盯皇帝,问:“我画的……美不美?” 皇帝只回她第二个问题:“还得和画师好好学。” 元瑛撅嘴:“是于烈将军的侄女于宝映。” 她心想,二兄即位以后整个人都变了,几乎不见他笑,话也特别少,以前对她的爱护都不见了! 真是越想越委屈,元瑛哽咽道:“不瞒陛下,其实重臣家眷对皇后的人选早心照不宣了,都说是于女郎。我是你妹妹,当然得关心这件事,所以我想方设法打听于女郎,上午见到了她,觉得她挺好的,才画下来给你看。如果你不喜欢,我往后就不结交她,如果你喜欢,我就代你去了解她的脾气和处事。” 皇帝掏出手帕,嫌弃又宠道:“把鼻涕擦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四行鼻涕一行眼泪。” 元瑛转哭为笑,珍惜地把手帕放进布囊,取出自己的擦,嘀咕:“这是陛下赏的,我可舍不得弄脏。” 皇帝把画像放到一边,教导道:“以后再听到旁人传皇后的人选,你该以公主身份制止,而不是助传闻更广。对待别的传闻也是一样,你要想,是不是别人故意说给你听的?你以为的悄然接近于女郎,实则多少双眼睛盯着你,那些人未必都和你一样,对于女郎存着善意。” “啊!”元瑛恍悟,“陛下说的是,如果有人嫉妒她,再看到我和她为友,说不定会使坏法子害她!咦?陛下是在担心于女郎,我明白了,放心吧,我会护好她的!” 皇帝吩咐宦官:“带公主去太府寺帛库。”再告诉元瑛,“喜欢多少取多少。” “是。”元瑛开怀不已,把画像推到兄长跟前,告别离去。 她却不知,皇帝一眼都没有再看画像。(本章完) 307.第307章 成婚 第307章 成婚 皇后的人选,元恪确实最中意于烈将军的侄女,原因跟情爱无关,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禁军统帅于烈智勇兼备,是武臣中最尽忠猛决者,然而年近古稀,子嗣里只有次子于登能力出众。 从这次处理北海王府的事情里,于登反复计较利害,魄力及不上赵芷,难接替领军将军的重担。元恪长长呼出一息,现在他不得不重新考虑把于烈弟于劲调来京师,给于宝映加强倚仗。 再说陈留长公主,她早早离开寿宴,当真后悔啊,要是赵芷闯北海王府时她在高太妃身边,一定能鼓动那老货把赵芷射杀了! 生于皇室,元贞君太了解佞臣了,此类贼臣活着时兴风作浪,死了就是条臭鱼,毫无价值,皇帝不会为了臭鱼烂虾找大臣算后账,只会把鱼虾剁碎了给大臣出气。 元贞君实在惋惜这次机会,思忖着说:“此消彼长,只能再等时机了。” 李隐、贺阑都猜不着长公主说的是什么,不敢搭话。 元贞君回神后,夸她们:“今天做得不错。下旬我在府里举办野服宴,只邀京城年少的贵子贵女前来,这次你们要和于宝映说上话。” 李隐只知道应“是”。 贺阑欣然补充一句:“我们与她交流诗学,往后互邀便可顺理成章。” 元贞君用扇子轻点她:“孺子可教。” 次日,王肃归家后,元贞君从夫君口中得知赵芷不仅不给司空颜面,还把太尉府的斋帅刘小苟打了。 “斋帅”一职在岛夷非常低,但是在魏朝,非亲信心腹不得担任,所以赵芷打的哪是刘小苟,是把太尉当狗打! 元贞君叹道:“此妇,势已成。”感慨过后,她越发生气北海王该果断时却柔懦,也气太尉不会用人,把那么重要的差事,派一个挨打不敢还手的刘小苟去办。 王肃也忧心:“原以为这次参赵芷的奏表会铺天盖地,结果一上午只有寥寥。” 这时侍女符庄急步来报:“王遇死了。” 元贞君摆一下手,侍女出去后,她眉头才皱紧,说道:“王遇不死也无用了,陛下跟前已有顶替他的宦官杨范。杨范是高平郡公王琚的养子,他养母出身太原郭氏,杨范还略通药理,论家世、才能都不输王遇。” 王肃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拽入怀,凑近道:“娶了你,是我的福。”不管外朝官还是内官背后的千丝万缕,妻子元贞君全了如指掌,且不需要他帮着决策便能做出趋利避害之招,如果说成亲时他只心悦元贞君三分,现在就是七分。 王遇是自尽的。 昨天傍晚时分,他妻子听见家仆议论北海王府寿宴后的事,言禁卫兵涌进王府,抓走王府好几百仆役。 王遇妻把听到的转述给夫君。 王遇只道一句“知道了”,然后把所有人支开,用簪子刺死了自己。他在官场沉沉浮浮,当然明白家仆所传的,是有人故意透露的。北海王府被羞辱不关他王家事,可是赵芷势力已成,证明他再也回不去禁中了。 陛下的宠信好比鱼饵,就那么点儿,一条鱼吃得多,其余鱼不得食,继而大鱼吃小鱼。 为保家人的性命不受牵连,唯有他死,垂死之际,他恨恨不已:“贱妇,你早晚和我一样凄凉!黄泉路上,我等你。” 洛阳风流人物无数,有人逝,有人盛。 七月十八。 尉窈与元茂成亲。 二人的出身悬殊大,为防拖久了生变,才把成亲日子定在最近的吉日,按双方长辈商量好的,等尉窈过了十五岁再圆房。新婚夜里,小夫妻对坐着拆礼品,元茂不稀罕这些,他心心念念的是,终于可以想怎么看窈窈就怎么看了,想耍赖靠在她身上就能依靠,也可以耳鬓厮磨,牵手绕指。 “窈窈,我想给你画幅像。” “现在?” “嗯,你今夜眉开眼笑,你的笑里有我,眼中有语,我都想记下来,偏又缺文采,只能画了。”他悄语呢喃,轻轻抚着她的眉和眼尾述说,此刻他想学故事里写的那样亲上去,由于太激动而生怯,没敢。 尉窈觉得彼此年纪都小,还是晚些开窍好。她赶紧去铺画纸,备颜料,都准备好了后,元茂把几个最贵重的礼摆到她跟前,尉窈立刻又眉开眼笑。 小夫妻你敬我,我让你,如胶似漆。 可怜奚骄在依仁里坊外面站了一宿,蚊虫不解情意,叮他眼皮又叮他嘴,等他回家时,再遭到父亲的挖苦:“没出息!人家结婚你上那么大火!” “蚊子叮的。” 奚鉴就喜欢看长子受憋屈装坚强的样子,这点真随阿源啊,他拿出随身镜照在长子的脸前,捉弄道:“瞧瞧。” 奚骄一打量镜中的自己,气坏了! 他的俊脸啊,怎么被叮成这样!俩眼皮上方各有上挑的俩包,嘴唇上方也是,组成了上、下两个“火”字。 “哈哈。”奚鉴把嗓子都笑沙哑了,满意去上朝。 依仁里。 新婚有三天的休沐假,元茂昨晚睡不着,今早也不困,就早早到灶屋叮嘱仆役烹煮,煮的都是尉窈喜欢吃的。 尉窈出来屋子时,每天早上都失忆的肥雁冲着她扑,被她灵活躲过去,养鹅的家奴武苍头逮住肥雁,把它和鹅首领关进一个笼子里对打。 尉窈可喜欢看俩禽扑扑腾腾打架了,笑得前仰后合,元茂捏着勺过来,勺里有刚煮好的一块肉。 “尝尝咸淡。” 尉窈刚要咬,元茂把勺子一撤,她搓动双手,作势打他,元茂说着“好了、好了”,乖乖把勺子递她嘴边,等尉窈上当再咬,他把勺子转向,肉进了自己嘴里。 小两口清早欢闹,家里的仆役当然高兴,因为主家事顺心顺,赏钱便会不断。 吃完了饭,夫妻俩骑马从外城赶往城西大市的阜财里。 陈留长公主府将在本月二十五举办“野服宴”,尉窈和元茂都收到了邀请柬。 野服,顾名思义,指村野之人的装束。 野服宴,自然是要求赴宴宾客都仿效野人的穿着。 世族穿野服,是一种崇古风雅,但是“崇古风雅”这四个字得分开解读。出身显赫的人,穿寻常裋褐草鞋赴宴是风雅,尉窈的出身真穿着布衣去,只会被人笑,不会被颂雅。 308.第308章 小夫妻遇元羽 第308章 小夫妻遇元羽 尉窈二人到达阜财里。 “阜”为盛多之意,阜财里则寓意商贾富人集居在此。 里坊一共有四门,每道门都有穿着丹黄色帛衣的大户奴婢络绎往来,可见主家巨富。 尉窈、元茂把马交给仆役后,步行从东门进,入眼处皆是豪屋,家家户户建有楼阁,不过从拥挤的宅基占地可以看出,富与贵到底是悬殊的。 “嗒嗒嗒嗒!”马蹄声疾响。 七名头戴草笠,身板非常健壮的人从后方疾来,惹街上的人纷纷抱怨,不过最前方的骑乘者大声喊叫的话,让路人的怨气瞬间收起,都随着马匹跑往的方向追逐,去瞧热闹。 “阿梁!你忘了我韦英吗?” “阿梁,我死得冤啊,你不让街邻知晓我的死讯,不安葬我,任我尸身搁置。你住着我韦英的宅子招向子集为夫,我死不瞑目啊!” 尉窈和元茂听清后,面面相觑。 “天爷啊,白天闹鬼啦?”俩人赶紧拉着手拔腿跑,随着人群到达韦宅。 骑马的七个人不进宅院,在门前呼唤:“阿梁,出来见一见韦英吧。你敢占着我的宅院成亲,不敢出来一见吗?” 他们先是一人喊,然后俩人喊,依次递增一人,直至七人齐唤。 义愤填膺的百姓开始朝宅院里扔泥巴,帮忙一起喊梁氏:“你夫君得冤成什么样,魂魄才敢顶着白天烈日来见你?” “梁氏,你要还是个人,就和向子集一起出来!” 元茂趁着人多嘈杂,拣根长树枝戳一匹马一下,告诉尉窈:“人是不是鬼不知,马肯定是活马。” 尉窈掐他一下,说悄悄话:“肯定是韦郎君的好友在为他抱不平。梁氏做事如果坦荡,早该出来了。” 院内的楼阁跑上一男子,张开弓箭对峙院外的七骑。 百姓中有人尖声嚷叫:“他一定是不要脸的向子集!” “打死他,打死他!” 一阵泥巴乱丢。 梁氏终于出现了,冲上阁楼拽走了想射箭的男子。 “砰”一声,韦宅的院门被仆役紧闭。 这时坊吏带着官兵过来了,七名骑乘者的首领向院内喊话:“梁氏听着!念在韦郎与你的昔日情谊,我等白天来给韦郎叫屈,若你二人不搬离此处,我等必让你和向子集下黄泉同葬!” 七名义士纵马离开,一部分官兵去追剿他们,一部分踹开韦宅的门,不多时,抬出一具薄棺,里面想必就是韦英的尸体。 “真可怜啊,家里这么富,居然连棺材都不置办好的。” “哼,我可不和这么歹毒的人做邻居,如果官府不惩罚梁氏这对奸人,我就天天往她家里泼粪!” 尉窈小两口不着急,挤出人群后,从七义士逃走的方向绕路去绣衣肆,真巧啊,恰见到官兵追到那七人,七人里有人摘除了草笠,对话几句后,官兵放七名郎君自由离开。 这证明七人有官府来历。 元茂思量着说:“估计韦英不是梁氏害死的,官府抓不了此妇,府衙里有韦英的朋友,只能用这种办法让梁氏声名狼藉,没脸继续居住阜财里。窈窈,你在想什么?” 尉窈在想前世自己枉死后,有没有人给她下葬?结局或许比韦英还凄凉。“我在期盼天道轮回,希望所有的恶人都遭百倍报应。” 这句话她是笑着说的,元茂就没多琢磨。 俩人在绣衣肆门口,遇到取了衣裳出来的李隐与贺阑。尉窈和元茂有官职,后者不情愿也得向小夫妻行礼。 贺阑以为尉窈会问她再不去文雅精舍听学的事,然而尉窈径直进了绣衣肆。 李隐落寞道:“官身和出身一样,都养人。以前我真的没把她放在眼中,现在反过来了。” 又来了,又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贺阑心里烦,嘴上鼓励:“我们好好听长公主的安排,认真学经学,很快你又能和她齐名了。” “呵,是么?” “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长公主么?别忘了,还有王尚书!王尚书可是宰辅啊。” “但我兄长到现在都没有初仕授官,我……” “别急,你们兄妹已经熬了这么久,还怕再熬半年吗?” 李隐悲伤道:“我不怕,我只是感叹世事炎凉,我父亲任御史中尉时,那些人巴结我家的嘴脸极尽谄媚,现在他们人人换了个面具,生怕我记得他们面具下的真实模样。” 贺阑攥着李隐的双肩,言语有力道:“所以我们得更上进、更争气,待你也成为女官,冠饰加貂蝉时,咱们一起看那些小人是何面具!” 她心里却道:你父亲得意时仗势欺人的事肯定没少干,失意时被别人报复,不是很正常吗?人活着谁不图利?谁愿意吃亏?所以谁也别清高,谁也别唾弃谁! 这处绣衣肆是阜财里坊最阔绰的,权贵们过来取衣是常事,二十余骑武士护着广陵王元羽过来,李隐和贺阑让出阁前的道路,谁知道元羽好路不走,崴脚差点撞到贺阑身上。 元羽这回不是故意的,最近城里风行增厚的鞋靴,他第一次穿,从出门到现在已经崴了好几回了。他生性轻浮,趁机窥视贺阑容貌,小声道:“许你撞我一次,要是再撞我,就是看上了我了。” 贺阑二人全气红了脸,可恨敢怒不敢言。 元羽得意大笑,进入衣肆。 紧接着,贺阑俩人听见登徒子的大嗓门:“呦?元茂、尉窈,这么巧。哎,不必叫出我身份,免得女娘们都心悦我。” 衣肆内,尉窈夫妻俩认出广陵王的一名护卫,就是刚才在韦宅外面闹事的“义士”。 “巧遇元将军,是我夫妻二人的荣幸。”元茂现在官场的寒暄话张口就来。 元羽摆手:“不是巧遇,我特意找你们帮我做件事。” 一个月以后,尉窈从阿母那得知,元羽根本不认识韦英,帮助韦英申冤纯属一时兴起。起因是元羽来阜财里等待私会的贵妇时,听到梁氏和奸夫向子集的对话,如何气死生病的韦英,然后伪装韦英还活着,只是久病不愈,从而和向子集霸占宅子,快活到老。 元羽耐心听完后,说道:“谁一辈子不做点坏事呢,但是坏透了不行!天不谴你二人,我替天行道。” 闲言不再叙。 七月二十五。 城南延贤里,王肃宅。 尉窈、元茂先到达和广陵王相约的地方,与尚书令王肃的嫡妻谢挚相互见礼,由尉窈带谢挚的长女王普贤进尚书令宅,由元茂照拂王肃的长子王绍。 因为野服宴只允许十五岁以下的郎君和少女入内。 韦英的魂魄白天来阜财里质问妻子梁氏的志怪故事,《洛阳伽蓝记》有记载。后来梁氏和向子集因为恐惧离开了韦宅,舍宅为寺,叫“开善寺”。 309.第309章 游女郎 权贵举办盛宴,凡重要的宾客受邀前来,门僮都会及时禀报给主家。元贞君很快知晓公主元瑛、于宝映、尉窈都过来了,她郑重吩咐王管事和侍女符庄:“好好款待贵客,莫出一丝差错!” 诸宰辅重臣,元嘉整日沉醉不管政事,元澄被免官,剩下主事的三位,只有她夫君王肃没被佞臣赵芷轻慢陷害。为保夫君不被赵芷盯上、冒犯,她只能在京都贵妇里做宴请赵芷女儿的第一人,给足赵芷面子,以此消灭她不满赵芷不识抬举的传言。 想到那些传言,元贞君又一次憋屈!她押错了局,以为王遇能对付赵芷,早知道那个阉人不成事,真不该让对方把她和赵芷结怨的一点小事传得沸沸扬扬! 元贞君交待李隐、贺阑:“长乐公主喜好诗学,于女郎喜欢草,尉窈……好挑剔、还常携带箴册随时随处记录。你二人拿出平时所学和公主、于女郎结交,若是遇到尉窈,少言,勿在学问上与她争辩。” 这次只有贺阑应“是”。 元贞君看着李隐,后者揖礼,说道:“我愧对长公主的栽培,请求离府。” “原因?” 李隐尽管胆怯,还是把早想好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以前我没想和尉窈争诗章魁首,是父亲让我争,父亲离逝,我连害他的仇人是谁都找不到,只能继续争诗章魁首,完成他的心愿。我知道轻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不让我和尉窈辩论学问,然而这违背了我父亲对我的期许,为免以后我做错事惹长公主生气,今日自请离去。” “你既已想好,我不强留。” 李隐再揖一礼,对贺阑笑笑,离开。 贺阑可笑不出来,她慌张看向上首。 元贞君问:“你和她义姊义妹相称,怎不去追?” 回答什么都是错,贺阑赌了,说道:“我和李隐家境不一样,我想寻找无错的书籍难,想听名师讲学更难,我学学问的初衷,就是学!我渴望的,长公主都给了我,这份恩情我愿用一生一世回报。” 元贞君鼻息间一嗤,缓摇团扇,说出的话比腕间摇出的风冷多了:“你和李隐,好比红底下的绿叶,我栽培你,是因为有李隐在,既然自请离去,我留着绿叶干什么?” 侍女来她跟前撵人:“贺女郎,你不在野服宴受邀的宾客里,婢子送你出府。” 贺阑浑身发抖,强忍屈辱向长公主揖礼,出来门后眼泪止不住地掉落。 她从最偏僻的一道小门离开,这里是仆役进出府走的门。 上了官道后,贺阑看见李隐了,她注视对方慢慢走路的悠闲姿态,越看越恨!她也是功勋贵姓出身,凭什么是李隐的陪衬?什么狗屁姊妹情义,李隐但凡珍重她这个义姊,就该先知会她再向长公主请辞,如此的话,她不至于遭撵遭辱。 “元贞君,李隐,今日之辱我记下了,我离了你们一样能学到经学!李隐,你不是想争诗章魁首么,你争不到的,永远争不到!我会把你比下去,我要让你前面压两座山,一座尉窈,一座是我!” 奇林园。 今天王普贤姊弟来尚书令府的目的,以辨认大魏的王尚书是不是他们失散多年的父亲为主,相认在其次。经历了举家遭难,落魄逃亡的种种经历,他们已经不相信传闻,只信亲眼目睹,并深知先得活着才能谈团聚和生存。 进入园林,尉窈跟元茂说:“咱们分开游玩,午时在宴席会面。” 元茂结了婚仍顽性不改,从不好好回话,撞她一个趔趄,再判断她出手的方向跳跃一躲:“哎,你打不着。” 尉窈瞪他,真烦人啊,官威都被这厮搅和了! 元茂揪着呆怔的王绍走:“我也头回来王尚书府上玩耍,走,带你结交些伙伴。” 尉窈之所以提出和元茂分开,是察觉王普贤太拘谨了,她猜测或许和萧齐过于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有关。果然,王普贤看着远远近近的女郎、郎君,说道:“齐地的宴饮,男女要分开院落,且女子需主动避开男子。” 尉窈温柔而笑:“入乡随俗,女郎就从这场宴会开始,习惯咱们洛阳的风俗吧。” 王普贤试着放松心境,跟着笑:“还是这里好,我会习惯的。” 前方丛间有俩女郎在采摘朵,一人抬首看向尉窈,然后松手指,才摘取的掉落在地。此女姓游,和同伴说:“有些真是不能近观,一股小家子气。” 尉窈左右观看植,蹙眉道:“难道此园才施过肥?无故飘来一阵臭气。” 游女郎朝着王普贤招手:“你是园中奴?帮我取个篮来。” 王普贤长年逃难,脸色确实不太好看。 进入王宅前,尉窈已和王普贤说好,遇到任何困难都别急,均由她出面。 尉窈走过去,直言:“我是三品女史尉窈,向我行礼。” 游女郎横眉怒目:“你……” 她的同伴赶紧拉住她,对尉窈说:“野服宴的邀请柬里写明了,进入奇林园后,都暂扮野民身份,没有官员平民之分。” 尉窈:“既然如此,你同伴为什么支使我友帮她取篮?她破坏规矩的时候,你怎不提醒?你二人破坏规矩在先,我也破坏一次。” 游女郎冷笑,脚踩刚才丢掉的朵:“我就破坏规矩了,我就不向你行礼,你能拿我怎么样?阿娥,咱们走!” 尉窈一回头,看见王普贤揪着衣角自责,于是拉住王普贤的手宽慰:“不关你的事,她们冲我来的。” 王普贤感叹:“真是哪里都有是非,不管繁华盛宴,还是穷乡僻壤。” 尉窈一语双关地总结:“既然怎么都得争,何苦在穷乡僻壤呢?” 王普贤:“女郎看出来了,其实我们姊弟和母亲只想知道父亲还活着,不敢给父亲添麻烦,让他认回我们。” 尉窈:“由萧齐来仕魏的世家大族,陛下都盼着他们的后辈一起来仕魏,你们姊弟三人绝不是你父亲的麻烦。只要你和弟弟妹妹过得好,你母亲就算独居在别处,也远胜之前不知你父亲下落的悲伤。” 王普贤心中有希望之盛开,神色烁烁,倾城之姿立即破劳碌风尘!“尉女郎,多谢你开导之言!我知道怎么做了,你放心,如果王尚书是我父亲,如果他肯认我,我绝不会在他面前做凄苦模样。” 尉窈含笑点头:“这才对。” 行至岔路,有不少人呼唤朋友一起去蓍草亭。“快去看,游家女郎要用蓍草卜筮,预测喜忌之运。”(本章完) 310.第310章 你会卜筮么? 蓍草亭的圃畦里全是匠师栽培的蓍草,亭旁坐北朝南的木屋是蓍室,如果要正式卜筮,就得在蓍室里焚香敬神,先行“筮仪”。 游女郎仅进行最简单的喜运、忌运占断,再加上她蓄意显摆卜筮之能,便选择在四面空旷的木亭进行占卜。 尉窈和王普贤过来的时机正好,游女郎取出竹筒里的五十根蓍草,嘴中振振有词,开始低诵筮仪口诀。 旁观者窃窃私语。 “听说筮仪口诀是大道之源,从古传到今,各家师承的并不一样,口诀不一样,沟通天地神明的灵力也不一样。” “真的假的?我以为卜筮术是全凭卦象进行推算呢。” 游女郎的好友娥女郎听到这句议论,小声解释:“八分靠算,二分靠时运。算力分别为天、地、水、火、风、雷、山、泽。时运,指的是卜卦之主的时运,也就是咱们通常说的天赋。算力和时运兼备,卦象的结果才能应验。” 尉窈朝旁边人打听:“亭里的施筮者是谁家女郎?” “她姓游,名无咎,她父亲在秘书省担任‘钟律郎’,掌历法推算。” 尉窈更换几处位置,打听到了娥女郎姓长孙,曾祖是大名鼎鼎的上党郡王长孙道生! 尉窈明白游女郎在园林入口处为何寻衅挑事了。游无咎的曾祖父游雅与长孙道生,都是当年国史案里冤杀她曾祖父崔浩的朝臣。几句言语挑事,必定不是游无咎的真正手段,对方的目的,应是要用自身占断为引,试探她会不会卜筮术! 尉窈暗道:“游家真是用心良苦,那我就站在这里等你的陷阱。” 木亭里。 游无咎念完了口诀,左手取一根蓍草不用,寓意天地未分时,宇宙混沌一体的状态,是为“太极”。 接下来太极生两仪,游无咎把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随意两分,左、右手各执一把,左手寓意天,右手寓意地,抓取数量的多少,是时运的第一步,将影响接下来卦象的占断。 游无咎从右手蓍草里取一根,夹在左手的小指、次指间,这根蓍划寓意“人”。 长孙娥激动告知周围:“开始算了!不瞒诸位,阿游现在算的,是我家中一只走失的珍禽被陷在何方?” 一片讶异声起! “什么?连这都能算?那我家里偷逃的奴婢也能算出躲藏在哪吗?” 长孙娥:“应当能吧,奴婢和畜禽差不多嘛。” 这次赴宴的权贵子弟大多是鲜卑族出身,在他们眼里,别说奴婢如蝼蚁,寻常百姓也一样。 尉窈不懂算卦,只能瞧出推算之法确实复杂,一会儿见游无咎以相等数量分别数蓍草,余下的分别夹在不同的手指间,一会儿又见对方把不同指间夹的蓍草按某种规则摆放。 这个过程里,游无咎嘴里快速念着数字,让人听了只觉得更深奥。 当所有人都以为游无咎推算完毕后,此女又重新左、右手分执蓍草,只不过这次不是分四十九根草茎,而是分上一轮推算完后剩下的蓍草。 围观的宾客越来越多,没有人不耐烦,还有想跟着偷师的,紧盯蓍草数目的变换,结果越算越糊涂,脑子跟不上手指头。终于,所有蓍草摆放好,不再动了。 这就是卦象。 游无咎这次只微微动手指,嘴动言不出,开始根据卦象推算。 亭外,长孙娥示意周围不要出声干扰,她目光扫视到尉窈了,见尉窈在剪蓍草,不禁暗喜。 太好了,鱼自己想咬钩,根本不必费心思下饵钓! 游无咎开口:“算出来了!阿娥,你家飞跑的珍禽,三天后会飞落到城东的鸿池沼泽。” 长孙娥双掌合十,欣喜道:“太好了,如果能找到它,我定会在城中宣扬你的名声。” 游无咎“哎”一声,拒绝:“莫宣扬,我一天最多算两卦,要是都来找我帮忙,我帮谁、不帮谁?” 都快站到亭子里的桓道庆等不及了,迈进亭子里要求:“既然你一天能算两卦,今天的第二卦帮我算!我有两名婢女勾结逃跑了,算出她们是死是活,藏在哪!” 桓道庆出身乌丸氏,父亲担任“羽林幢将”武职,领羽猎曹的职务,虽不是高官但有实权,说话行事自然跋扈。 游无咎把五十根蓍草重新薰一遍,放回竹筒里,这才揖礼解释:“不是我不给你算,今早出门时,我在家算过一卦了,两卦之数已满。现在我勉强给你算只会算错,到时费你家人力空寻找逃奴,惹旁人笑话,你会更怨我。” 长孙娥:“是啊,我和无咎是好友,我担保她不会骗你的。”说完,她不动声色给游无咎示意。 游无咎惊“咦”一声,指着尉窈说道:“那边的女子正在剪蓍草,看来也会卜筮术,而且一天的卦数没满。郎君这么焦急,不如求她帮你算。” 这就是消息来源的差异。 越是皇亲国戚或宗王级别的重臣,越知道赵芷的威猛,像今天赴宴的这些年少子弟,绝大部分都没资格参加上次高太妃的寿宴,赵芷母女是谁,他们根本不知、甚至没听说过。 长乐公主元瑛、七殿下元恌一行人过来木亭这里了,跟在他们身旁的有御史中尉邢峦的儿郎邢逊,左中郎将元嵩的儿郎元世贤,禁军统帅于烈的侄女于宝映,才归降魏不久的裴氏子弟裴谭。 他们刚好看到桓道庆颐指气使地命令尉窈:“你,对,就是你!刚才我和游女郎说的话,你听见了?你要是会卜筮术,就帮我算,要是不会,别白摘尚书令府的蓍草!还有,别跟我说卦数也满的废话!” 胖墩墩的七殿下就要过去给尉窈撑腰,被元瑛公主拉住,元瑛说:“我之前只听说尉窈遇事从容,常占住道理把别人说得哑口无言,恌弟别忙着帮她,让咱们看看传言为实为虚?” 于宝映凡事不争,但是遇到同乡里的佼佼女郎尉窈,她得争!“我相信尉女官的才能,那个张狂子,很快会变成新传言里的倒霉蛋。” 元瑛一挑眉,更对尉窈感兴趣了,居然能让不大爱说话的于宝映露出豪爽本性。 尉窈没数自己剪了多少根蓍草,且草茎的长度参差不齐。她握着蓍草站起身,丝毫不慌,说道:“我只会推算你或你家人出门在外的吉凶,你敢算,我可帮你算,要是不敢,让开!”(本章完) 311.第311章 避开施善 第311章 避开施善 桓道庆不禁踌躇,卜筮吉凶的利处是提前做好防备,尽量避开凶险,坏处是一旦占卜结果为“凶”,即使卜筮者根本不会卜筮术,是招摇撞骗的,那他和家人也得好一段日子过不痛快。 游无咎、长孙娥交会眼色,她两家费心谋划这场局,桓道庆是至关重要的傻卒子,她们怎能容这枚棋子退缩! 游无咎在后头一推桓道庆,说道:“我知道桓郎君犹豫什么,郎君让她算,她要是胡说八道,我定然能瞧出来,若她筮法的结果不好,我会求我父亲为郎君再卜筮,破她卜筮之果。” 一语击起千重浪! “什么?卜筮术能相互破解?” “如此岂不是跟高手过招一样?” “高手毕竟少啊,在卜筮方面,游家有真本事,才敢许诺。” 议论声中,桓道庆下了决心,对尉窈说:“我敢算!” “好,郎君报姓名,年龄,家宅在哪个里坊?如果想卜筮你家里长辈的吉凶,还需告知长辈的姓名,有官职报官职,如此才能算得准。” “卜筮我!我姓桓,名道庆,住城北闻义里。” 尉窈示意王普贤留在外面,然后她坐到亭中的筵席上,取一根蓍草摆在案上。 游无咎皱眉,刚要斥她取著草的手法都不对,尉窈已开口:“卜筮完了,桓郎君招惹了小人,只要五日内留在家里不外出,便可避过小人陷害的凶险。” 周围一息寂静。 所有人的想法分成了两种。 一些人想:尉窈卜筮术太厉害了! 另些人想:逗着玩呢,算得比扔草棍还快! 游无咎:“尉……” 尉窈声起,和对方同时:“我赠游女郎一卦。五日内,你父亲有掉牙的凶灾。” 说完了,她才扔出一根蓍草,故意再掉一根,然后看向长孙娥:“蓍草出,卦必算,那我再赠长孙女郎一卦,五日内,你父亲同样有掉牙的凶灾。” 桓道庆放了心,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游无咎:“尉窈,你根本不是卜筮,你分明仗着你母亲是猛士,想明着害我父亲!” 尉窈:“你既然认识我,刚才怂恿桓郎君的时候,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呢?” 游无咎:“少说废话!诸位郎君、女郎,烦请给我做个见证,如果我父亲被人伤害打掉了牙齿,就是尉窈一家在行凶!” 尉窈捏第四根蓍草放到案上,说道:“原本你父亲只有一灾,因你无知张狂,又增了断骨之祸。长孙女郎,我有第五卦,是福卦,可助你父亲免灾,也可转为祸卦。你怎么选?” 长孙娥不敢拿父亲的安危置气,小声道:“我选福卦。” 木亭外面。 元瑛公主先赞扬:“的确聪明,寥寥数语就挑拨了那俩女郎,不过……”她语气转为不悦,“赵芷要是真为了给女儿出气,伤害游家和长孙家的官员,百姓最后埋怨的,是陛下任用奸臣。” 七殿下不同意:“可刚才很明显是游女郎、长孙女郎合起伙来欺负尉窈啊,许她们做坏事在先,凭什么不许尉窈报复回去。” 元瑛教育道:“尉窈可以报复那二女郎,但是不能把私怨扩大,伤朝廷官员的体面。” 七殿下把脸扭一边:“哼。” 元瑛不管幼弟在闹脾气,步入亭中。 “我是长乐公主元瑛,替游女郎讨一福卦。”亭外的人不敢继续滞留瞧热闹,顷刻间散去。 尉窈、游无咎、长孙娥赶紧向公主揖礼。 尉窈:“公主恕罪,下官不会卜筮术,无福卦给游女郎。” 游女郎俩人从揖了礼到现在一直垂着头,不敢吭声。 元瑛:“会不会卜筮术,往后都莫在外面炫耀。好了,园中景色许多,多走走看看方能开阔心境。” 等尉窈几人离开,元瑛独问于宝映:“你觉得尉窈刚才的话,有没有暗指?” 于宝映思索着摇摇头:“听不出来。” “是啊,我也听不出来。”元瑛望着尉窈的背影,既担忧又惋惜,担忧尉窈这个年纪就狡智到令人猜不出心思,惋惜尉窈缺高贵出身,不然就能入宫为妃,比于宝映更适合做皇后。 尉窈和王普贤往园林深处走,逐渐听到念经敲玉磬的声音,原来是长公主请了僧尼在此搭棚,建立法布施和财布施。 诵佛经即为法布施,助人心境坦然。 财布施就是从祈愿筒里抽签,签上是城中贫困百姓许的愿,抽到什么,就按签上写的做,帮助百姓度过艰难。 王普贤以为尉窈将和别的宾客一样去抽签,可是尉窈只好奇旁观几眼,就从棚边走过去。 王普贤信佛,她又回了一下头,恰看到执竹筒的女尼在看她们,尽管女尼没有慌张,可王普贤还是觉得不对劲。 她问尉窈:“尉女郎,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想问我,宾客在这里抽签布施,既能帮助百姓,又能结好长公主,为什么别人都上前,但是我避开了?” 王普贤点头:“嗯。” 尉窈:“在平城的时候,有富贵人家做过类似的布施,宾客抽到签后,按签上写的找到那户百姓,帮他们修屋子,还帮他们治好病畜,可是一场风雨夜来临,这家百姓的屋顶塌了,掉下来的瓦砸死了家里瘫痪的老翁,好心的宾客因此事进了监牢。” 王普贤瞠目:“啊?” 尉窈继续道:“所以施善行为,最好响应官府的政令,在允许的地方给百姓广施粥。如果只救助一、两户人家,必须查清楚受灾人家的来历,平时好积善还是好作恶,再决定帮不帮他们。” “对,还是你想得周全,施善施的是财,不是把脑子也施出去。” 尉窈没想到王普贤能说出这么逗趣的话,俩女郎说笑间,陌生渐无,友情渐立。 王普贤心想,齐地之人经常挖苦鲜卑人是索虏,蛮勇无谋,这种自以为是才叫愚蠢!她来野服宴不到一个时辰,已经见识到尉窈和元瑛公主的聪明。 “看,那边好多秋千啊。” 尉窈俩人荡秋千的时候,尚书令王肃进府。 他步入寝居,元贞君正在阅看宾客名录,她浅浅笑着把名录递给他:“中午的宴席,夫君得陪我一起。” 王肃没在意名录,搁到一边回应妻子:“我急着回来自然要陪你。” 元贞君嗔他一眼,把名录重新放他手里。“我发请柬时,许宾客可带一同伴赴宴,只有元茂、尉窈夫妻俩带了同伴来。夫君看看他们叫什么?” 312.第312章 尉骃第一次卜筮 第312章 尉骃第一次卜筮 “普贤、绍儿?”王肃看清姓名后,惊喜神色掺杂着狐疑,他大步急行欲去奇林园确认,意识到失态后又走回来,恳求地望着元贞君。 元贞君脸上不见生气,反而挽住王肃,郑重叮嘱:“他们如果真是夫君失散多年的子女,必须相认,不能再让他们流落在外。夫君放心,我是大魏的长公主,只盼着夫君的子嗣多,各个如夫君般文武双全,绝不会害他们。如果我有歹心,别说夫君了,就是陛下也不会容我。” 王肃把手轻轻覆在妻子的唇上,说道:“莫说了,我信你。现在你才是我的妻子,是他们的嫡母,要认回孩子,得咱们一起去。” 元贞君笑眼含情,轻轻推开他。“你和孩子们重逢不易,别伤了他们的心,下次,下次我再和你一起。” 王肃一离开,元贞君的笑里多了丝讥讽,心悦里多了分失望。 有些话别的侍女不敢说,保母窦氏敢说:“公主啊,你全心全意为尚书令谋算,他本就该邀你一起去认回子嗣,却得等你先说些保证的话再迟迟表示!哼,说不定是巧合呢,名录上这俩人和他的子女重姓重名而已。” 元贞君:“不可能是巧合。” 窦氏:“哎哟,尚书令的前妻谢氏不会也来洛阳了吧?” 元贞君淡然道:“怕什么,我这桩婚姻是陛下亲赐,别说王肃不敢和我离,就算我求到陛下跟前请求和离也离不了。” 窦氏:“公主说得对,谢氏来洛阳了反而好,毕竟跟死人没法斗,跟活人斗才容易。” “呵,”元贞君嗤笑,“我和谢氏斗?她也配!放心吧,我的夫君比任何人都珍惜现在的官位,当年他逃亡时能抛弃谢氏,现在就能再弃一次。” 侍女符庄执着竹筒进来,禀道:“婢子从布施处回来,已安排僧尼离府,施善竹签剩下一枚,正是要给尉窈的那枚竹签。” 这根签上记录的贫民,是长公主府特意寻的一家无赖,祖孙三代都好吃懒做、贪得无厌,谁要是帮助这家人一次,就能被咬一辈子! 元贞君气地把竹签扔开:“她居然没领!” 今回的野服宴,施善签是唯一对付尉窈之招,所有宾客都施善了,贱婢为什么避而不领? 符庄:“是,婢子问过执签筒的比丘尼了,此尼说尉窈从布施棚经过,并确定尉窈看见了众宾客都在施善,但是尉窈……径直离去,连好奇靠近都不曾。还有一事,尉窈假用卜筮术,实则仗其母的武力,威胁游无咎的父亲游双凤有掉牙、断骨之灾,被长乐公主制止,可惜长乐公主训斥尉窈时,也训斥了游无咎。” 窦氏高兴拍掌:“不管怎么说,元瑛公主对尉窈肯定已存不满!” 元贞君:“别多事。我了解元瑛的脾气,谁要是在她面前指责尉窈,她会先疑心、暗查指责者。罢了,这回算计不成,再从别处下手,万不能让赵芷母女全都得势。符庄,野服宴过后,你查清楚尉窈为何威胁游无咎,或许游家值得一用。” 尚书令府的王管事随时接收各处消息,得知主家寻找王普贤、王绍,先带路寻找王普贤。 因为当年家难分别时,只有王普贤记事最清楚。 秋千隅处,刚才尉窈推王普贤荡秋千,现在俩人交换位置,王普贤推动尉窈的欢乐画面,落在王肃眼里,变成女儿委屈求全,强颜欢笑! 亲情在冥冥中总有牵连。 王普贤心中突然有感,偏头看向朝她走过来的伟岸郎君。 尉窈双脚踩地停下悠荡,揖礼:“下官拜谒尚书令。”“嗯。”王肃仔细打量王普贤的相貌,低声道:“随我来。” 尉窈重新轻摇秋千,凝望王普贤的背影,王普贤则几步一回头,二女郎均展开笑容,一个给予鼓励,一个暗道“放心”。 王肃多少次在梦里和妻子、儿女重逢,真重逢了,才发觉自己根本忆不起昔日孩子们的模样。 一时间他想问的话太多,又怕问哪一句都伤了长女的心。 王普贤眼泪夺眶而出,用家乡口音先开口:“父亲,我是普贤。母亲把我们都带来洛阳了,我们都好好的,绍弟也来赴宴了,文殊陪着母亲在客馆。父亲,能再看到你,真好。” 最后几字,泪水倍流。 午宴过后,尉窈和元茂离开尚书令府,王普贤姊弟都留下了,当天,王肃便派管事去谢挚入住的客馆接次女王文殊,他担心元贞君多想,给谢挚的书信是让长女普贤写的。 尉窈夫妻俩今晚在劝学里住。 尉窈在尚书令府采摘蓍草,是因为上乘的蓍草难寻,集市上根本买不到。她阿父尉骃已经把《易经》读通透了,恰需要蓍草尝试卜筮术。 尉骃念诵口诀:“假尔泰筮有常,假尔泰辞有常,尉骃今晚求算……七兵郎长孙城归驯养之五彩鶅禽,五日内踪迹何在?爰质所疑于神于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虑,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尉骃所执的蓍草总数不是五十根,而是五十五根。 口诀之后,是分蓍草。 先取出六根放到一边不用,这六根寓意“六爻”。 只使用余下的四十九根蓍草算卦,尉骃是第一次尝试筮术,为防止手指不灵活,就把蓍草全摆在案上推算。 四十九根草茎随意两分,上、下摆放,上面的蓍草寓意天,下面的一堆寓意地。 尉骃学的《易经》原文和注释,包括古老筮仪的口诀,全是尉窈从秘书省背诵后再言语相传,没有留下文字把柄,也绝不会学到错误版本。 鶅禽难得,又难被驯服,京中不少官员知道长孙城归有此珍禽,元茂也知道,在卜筮前把珍禽的样子画出。 画入眼,再入心,随着卦象的推算,五彩鶅禽渐在尉骃心中变成活物,飞翔啼啸,鹰目凶戾! 尉窈和元茂静静等待。尉窈此刻期盼又忐忑着,她没告知白天时游无咎推算的卦象结果,倘若父亲也能算出三天后鶅禽落入鸿池沼泽就好了。 香从铜炉中丝丝缕缕上飘。 时间一点一滴在蓍草的摆放中过去。 313.第313章 赵芷夜探太尉府 第313章 赵芷夜探太尉府 一、三、五、七、九……天数。 二、四、六、八、十……地数。 尉骃挪动蓍草的动作越来越快速! 每次的挪动,都代表天地之数的变化,以天地之数感通鬼神,以鬼神之力捕捉万物踪迹! 卦成! 尉骃疑惑地对着女儿、女婿念出卜筮结果:“卦辞为……寻禽何须费心神,此刻自来筮者门。” 元茂:“啊?什么?!” 尉窈:“准不准,一看便知。”她过去扶阿父起来。 尉骃满额头是汗,自己都没想到算一卦这么耗费心神。 “吱哑——”元茂打开屋门。 外面月偏悬,星璀璨,真是不早不晚,一只异禽轻飘飘落到院墙上,正对三人的视线。只见它似鸮非鸮,头上有角,似鹰非鹰,肩毛在夜间犹隐现华彩。 尉窈压着兴奋的声音道:“阿父,此禽一定是五彩鶅!卦辞是准的!” 尉骃也开怀,看一眼女婿,叮嘱:“应验了卦象即可,随它离去。我有预感,游双凤还会再卜筮五彩鶅的踪迹。” 元茂尴尬地抠抠脸庞,被岳父瞧出来了,他正想取弓箭试试能不能把五彩鶅射下来呢。 城东钟律郎游宅。 游双凤把蓍草收起,双手轻握,在香炉上重新熏一遍,然后训斥女儿游无咎:“今晚五彩鶅就会落到鸿池沼泽,无咎,你的卜筮术为何总不见长进?” 游无咎是长女,她的弟弟游利贞火上浇油道:“若是鸿池的渔民发现了五彩鶅,捕捉了去,恐怕七兵郎要埋怨我们家。” 游无咎:“五彩鶅飞得比鹰快,凶性堪比夜枭,哪那么好捕!” “哼,阿姊别忘了,鸿池周围还住着权贵呢,那些武士的箭术,还能射不着一只禽?” “二弟尽说些废话有什么用?父亲,请许我将功补过,明日我去长孙家,合两家之力去鸿池搜寻五彩鶅,长孙家有驯禽法,只要五彩鶅在附近,一定能召唤此禽回归。” 游利贞:“说得轻巧,鸿池那么宽阔!如果找不到呢?岂不损我游家卜筮的声名?” 游无咎冷笑:“如果找不到,就说有人也精通卜筮术,干扰了我们游家的卦象!到时不管尉骃会不会卜筮,都会被怀疑,说不定不用咱家出手,就有人对付他!总之,找不找得到五彩鶅,我们游家都有利,绝不会吃亏。” 鸿池。 太尉元禧的别墅建在鸿池旁,夜闻浪击岸,另有寺院的钟声惊起水鸟不满的鸣啼,从远处的沼泽传来,不觉得聒噪,反而能让多思多忧的元禧好入梦。元禧出城居住,就是为了早眠,他的幕僚都还熬着,三三两两在各自的廨舍里商榷皇帝亲政的事。 领诏令秘密调查太尉的赵芷如夜狸身影,此刻已潜进别墅的廨舍区,避开巡夜武士,按王显下属谍人提供的线索,跃上东厢的屋顶,静静趴伏在边缘。 边缘下方有个孔洞,是谍人提前挖出来的,只有赵芷耳力惊人,能通过一小孔听清屋里面幕僚的低声谈话。 “尹防阁,我总觉得符承祖为人奸猾,不可与谋。” “那能怎么办?在皇帝的左右侍卫里,内线最少得二人才可谋事。” 仅这两句话,叫赵芷心惊! 能靠近陛下的左右侍卫,有直阁、直斋、直后、直长、直寝五种,人数相加得超过百人,听屋里二人交谈的意思,符承祖之外另有背叛陛下的左右侍卫,且那人早被太尉收买! 另外,根据提前得到的信报,屋内的防阁将军,应该是尹龙虎,传闻尹龙虎的武功略次于刘小苟,但不得不防此贼隐藏了实力。 尹龙虎:“收买符承祖的事,暂不必着急,最关键之人是……李!” 另名幕僚:“防阁什么意思?难道担心对方有变?不能吧,他们和咱们太尉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赵芷眉心更紧,太尉的妻子是陇西李氏之贵女,尹龙虎二人所说的“李”,很有可能是李氏的兄弟,而且有叛心的也不只一人! 尹龙虎叹气:“我自然担心啊。封长史,你别忘了,王妃妹妹的夫婿是谁?元超!元丕的嫡子!元丕一家虽说死的死、废的废,但那位李氏可是没受当年平城案子的牵连,返回了本家。你再想,去年元丕携两名庶子来京前后,京中出现那么多次谋乱刺杀,任城王遭过险,咱们太尉遭过险,就连老糊涂元嘉的马车也断过一次轴,怎么唯独司空元详无事?” 封长史?赵芷暗赞谍人干的好!这间廨舍估计是太尉属下最重要的幕僚所居,因为“封”是太尉母妃的姓氏。 封长史听完一番话也忧心了。“明白了,你怕李伯尚兄弟明着助咱们,实则助的是司空元详。” 尹龙虎:“往后不管人前人后,别说出他们的名字。” “防阁也太小心了,这里虽是别墅,守卫却不松懈,哪怕天上的飞禽重复过路,都会被守卫记下。” 尹龙虎:“臣不密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小心慎密总归没错。接下来要做的事,是继续收买金墉城的禁卫兵,不要轻视寻常的守兵,只要勇猛、贪财、易被鼓动即可。真到了那一天,寻些错撤换掉一些队主、队副,然后叫这些眼线顶上。” 封长史:“妙啊!我也有一计,结好的公主里,再加上陈留长公主,我可是听说元贞君近来和赵芷那贱妇很不对付。” 屋顶上,赵芷恼怒攥拳,已把姓封的视为死人! “扑棱——”一只似鸮似鹰的异禽从西南飞来,别墅那么多屋舍,它偏偏落在赵芷旁边,然后直勾勾盯着她。 赵芷见此禽的右足胫上有一铜环,明白了,是驯养的,所以好奇心强,警觉心低。 这只异禽,正是刚从城南飞来的五彩鶅。 赵芷试着勾勾手指,果然,五彩鶅跳跃一步,离她更近。可怜傻禽这一步跃才落脚,就被赵芷以迅电不及瞑目的一弹给弹晕了。 再不识禽的人也知道五彩鶅是难得的异鹰,廨舍里已熄烛,赵芷牢抓五彩鶅,和来时一样寻找巡兵懈怠的间隙,比狸猫还敏捷地离开鸿池别墅。 314.第314章 赵芷打二官 第314章 赵芷打二官 清早,皇宫四周车马穿行。 今天皇帝元恪要在太极殿的东堂,召见任城王元澄,这表明任城王擅自抓捕尚书令的罪责已除。 还有空闲时间,朝官们不着急进宫门,都等待着和久不露面的任城王寒暄几句。 来了! 任城王的身板又肥壮一圈,跳下马车的瞬间,整个车厢的离地之距都高了一截。 马蹄“得得”,广陵王元羽至阊阖宫门,他才下马,朝官们但见由远及近车马雷骇,是司空元祥到。 元详主动和任城王打招呼,且笑容可掬:“陛下总算不让族叔躲清闲了。” 任城王摆手,话里的意思模棱两可:“哎,轻闲惯了。” 元羽轻碰广平王元匡的肩膀,告诉道:“听明白了么?他俩一个在担心对方真的恢复官职,另个装糊涂,不说实话。” 元匡嫌弃地弹弹肩头,心里烦死这厮。 元羽瞧热闹不嫌事大,又询问元详:“怎不见尚书令王肃?不会知道任城王进宫,特意躲着吧?” 在这厮跟前,元详懒得装,冷言撇下句:“我怎么知道!” 元羽再来任城王跟前,埋怨:“今早我想搭乘你的马车,你竟狠心不停。”紧接着,他脸现猥琐的笑,“族叔,跟你说件事,王肃的前妻和二女一子,都被我找到了,估计已经相认了,嘿嘿。” 任城王感慨:“好事啊,一家人终于团聚。” 正在朝官们议论太尉怎么还不见踪影时,巡逻御道的禁卫兵列队往西宫墙方向跑。 原因很快打听出来,是通直散骑常侍赵芷在西侧的通门打了两名官员。 赵芷打的正是游双凤和长孙城归。 通门进出的官员,品秩都不高,赵芷手里倒提着五彩鶅,不遮不掩,长孙城归一眼就认出是他家走失的异禽。 游双凤则满脸通红,因为他刚和周围同僚说了昨晚卜筮的结果。 “赵常侍留步,下官是尚书省七兵郎长孙城归,常侍手中的珍禽,应是下官驯养的五彩鶅,能不能让下官细观?” 赵芷:“你驯养的?那你叫它,看它答应么?” 众官员敢怒不敢言:五彩鶅明显受伤昏迷着,谁叫也不可能答应啊! 长孙城归:“常侍说笑了,看来是五彩鶅受伤后,被常侍救下,这样吧,常侍救它时了多少钱,下官双倍还给常侍,如何?” “不如何。” “赵常侍。”游双凤一直想巴结上长孙家的势力,和长孙城归一起追撵赵芷,作证道:“我曾见过此禽,确实和七兵郎驯养的鶅禽一模一样,赵常侍若不信,看它足上的铜环,上面肯定刻着‘长孙’二字。” “放屁!当我不认识‘长短’的‘长’?” 别说长孙本人了,其余听到这话的官员都差点被噎死。 长孙城归惧怕赵芷的威武,不敢继续触怒她,寻思还是过后恳求从兄帮忙要回五彩鶅吧,岂料游双凤知晓自家得罪定了赵芷,势必要拉上他。 “赵常侍,别的都能作假,但此禽双肩上的五彩羽毛是真的吧!”赵芷停下步伐对视游双凤,右手指一戳一戳这厮的肩窝,质问:“不是他丢鸟么?你急什么?” 游双凤大汗淋漓,因为每指头戳过的地方都麻了,对方停手后,麻的地方依次跟刀扎似的剧痛,他半张着嘴往后栽,没人敢扶他。 赵芷再对视长孙城归,后者望天瞧地,就是不敢瞧对面的武妇。 五彩鶅早不苏醒晚不苏醒,这时候醒了。 就算视线倒悬,它也能认出主人! 它急叫急扑腾,惹长孙城归心疼不已,下意识就来抢禽,没抢着,被赵芷一拳捣过来,砸中他鼻梁。 “渣啊!”五彩鶅吓得惊叫炸毛,迅速老老实实不动,闭眼装晕。 宫门前伤了两名朝官,既归宫里管,也归城中禁卫管,这才有巡逻禁卫跑来通门之事。 游和长孙二官伤得不轻,无法当值了,赵芷好似没事人般,和往常一样气昂昂去斋宫。 她先讲述昨晚在太尉别墅听到的幕僚谈话,再把五彩鶅献上,奏请:“臣请求全城盘查信鹰、信鸽,凡驯养的飞禽有何本事,全如实记录。” 皇帝元恪刚要称赞赵芷办差利落,茹皓就来禀报赵芷刚才在通门打伤了两位官员。 赵芷理直气壮:“七兵郎欺我读书少,说铜环上刻的字是‘长孙’,第一个字分明是‘长短’的‘长’!” 大殿里除她之外的所有人,包括皇帝都在尽力回忆一些难过往事,不想难过的事不行,会笑。 元恪早懒得教赵芷了,下令:“去东堂。” 随行者除了赵芷、于登、王显、茹皓、王仲兴、侯刚等亲信,还多了个叫甄琛的官员。 甄琛原来是阳平王的长史,被举荐后来京,授中散大夫官职,侍奉皇帝左右,专为如何亲政、接管兵权出谋划策。 太极殿在修缮,皇帝在东堂召见任城王元澄,非恢复元澄的旧职,而是让他出任梁州刺史。 梁州和司州之间相隔着华、雍、岐三州,离京都太远了,胖狐狸元澄才不去呢,他哽咽推辞,原因是母亲年迈,不能随他长途跋涉去梁州,如果把母亲留在洛阳,他将寝食难安,无心思处理地方军务。 皇帝无法强求,还得安慰任城王一番,即日起免除闭门思过的惩罚。任城王谢恩后继续哭诉:“臣不敢出门,惧怕陈留长公主不往臣府门上扔秽物了,改扔在臣身上,那臣的颜面就更丢尽了。” “胡闹!朕位九五之尊,都得敬重长辈,陈留长公主竟然冒犯长辈任城王,传诏令,夺元贞君一年俸禄,三天内,登门给任城王致歉!” 胖狐狸抹着眼泪再次谢恩,满意地离开皇宫。 皇帝再传广陵王元羽觐见,命元羽接手司州刺史的官职。元羽脚步蹒跚地走进东堂,推辞担任刺史,理由是:“臣早上一听通门有官员被打伤,跑去主持公道的时候,把腰伤了,走路都不得劲,估计得歇个半载。臣无能,恳请一并辞去车骑大将军职。” 皇帝忍气长吁,说道:“司州刺史仍由广阳王兼任,辞车骑大将军之事不许再提。” 元羽:“是。” “四叔的腰伤需谨慎对待,赵芷,你好好扶羽王出宫,务必让羽王休养半载后,能把伤病养好。” 元羽慌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臣自己能走。” 赵芷伸手掐在他腰上,半提揪着这厮出东堂,然后堂内的人听见外头一声惨叫! 元羽的假腰伤,变真伤。 315.第315章 权臣心思 第315章 权臣心思 宫禁内,端门东南方向的门下省,宰辅和众朝臣结束了议事,和往常一样,部分官员随尚书令王肃走,去尚书省商议吏部、库部等具体庶务。 王肃率领众官行走,看似威风,实则壮志已不如从前。 一是之前他遭任城王陷害入狱,虽然很快朝廷就还他清白,但那件事让他看清楚自己在魏的官职再高,功劳再大,都比不上宗王。 再就是尚书省的最高官员不再是他,而是担任“录尚书”职的彭城王元勰,因元勰南征驻守淝水,各部各曹的综务才仍由他处理。 就这么怀揣心事,快走到尚书省的时候,传诏宦官追上来,宣布陛下对元贞君辱任城王一事的处罚。 王肃政事、家事两忧心,出宫路上的太尉元禧更恼更怒! 他恰和送走广陵王的赵芷迎面相遇。 赵芷连敷衍的礼都不行,就这么和众官错身过去。不用元禧使眼色,一名散官立即出声呵斥:“赵常侍!你没看见太尉么?为何不行礼?” 赵芷手摁在千牛刀柄上,蔑视蝼蚁似的看着此官,说道:“我给陛下办差,你敢拦我?”说最后四个字时,她眼神扫到元禧身上。 员外郎冯俊兴接住话:“宫禁、朝堂,谁不是给陛下办差!只有赵常侍好大的威风。” 赵芷:“你算个屁!” “休要张狂!”治书侍御史严厉询问:“赵芷,你盗捕长孙七兵郎驯养的五彩鶅,还殴打他,你等着,我必参你!” “哎,”元禧这时出声说和:“天下珍禽也许有极为相似的,今早的五彩鶅是不是长孙家的,得查过才知。赵芷,游双凤为此禽卜过一卦,推算其今日飞落于鸿池沼泽。你,从哪逮到的五彩鶅?” 赵芷依旧冷着脸应话:“太尉人未老,耳力先不行了,下官得急去给陛下复命!还有,诸位议完了政事应尽早离开宫禁!” 治书侍御史险些气晕,哆嗦着指她背影。 元禧已顾不上颜面的争夺,他只想知道赵芷是不是从鸿池捕捉的五彩鶅,如果她昨晚在鸿池,很可能混进了他的别墅! 元禧越是探听不到,越忐忑。 再说广陵王元羽,他的腰是真伤了,根本骑不了马,幸好任城王在宫门不远的食肆吃饭,把他抬上了马车。 车厢每次颠簸,车里的俩宗王都同时哀嚎一声,元羽是颠得腰疼,任城王是被这厮抠膝盖抠得疼。 偏又打不开这厮的手。 “你吃罪,我遭殃,早知道不等你了。” 元羽抹眼泪擦鼻涕,说:“我就知道族叔是特意在等我,陛下宣我,又想让我接手司州署,我以腰疼推辞,然后陛下命赵芷那毒妇把我的腰真掐伤了。” 任城王郑重道:“我原本是想提醒你,员外郎冯俊兴有可能是司空的人,你莫再私会他妻子,也莫轻视你这位幼弟,别一不小心成为他对付太尉的棋子。如今好了,半年里你无法作浪,且得听从圣意,安心养伤。” 叮嘱最后一句时,他意味深长拍动元羽的手背。 可是跟元羽根本没法谈正事,这厮抬着脸问:“那个词不是叫‘兴风作浪’么?你把‘兴风’省了,是骂我还是夸我?”任城王:“哼,我瞧你还是伤得轻!” 赵芷返回了太极殿东堂,把回来路上遇到太尉的事情禀告后,皇帝看向甄琛,问:“昨晚赵芷探听到的消息,你怎么看?” 甄琛从这句问话里,先确定了赵芷的确深受陛下信任,明知此妇有勇缺谋,仍等此妇回来再议事。 不再旁思,他揖礼回话:“下官觉得左右侍卫维持原状,不要调动,因为调换了人,说不定元禧那边更好下手,买通逆贼会更容易。” 皇帝不出言打断,甄琛继续说:“直寝侍卫苻承祖能不能被陛下用,都不能真正用他、信他。苻承祖能被选为直寝侍卫,出身肯定是没问题的,那么就需查他平时为人处事,是奸猾还是怯懦?奸猾可用,怯懦则杀,如果能留着,那臣就找放心的侍卫盯牢了他,不用一个月,定能揪出另名逆贼。” 他再道:“臣没想到陇西李氏会出逆贼,和元禧妻李氏关系最亲的、身在要职的官员,只有荆州刺史李佐。他年事已高,战功累累,在荆州很得民心,不如调回都城,先削了他倚仗的兵权,管他有无反意,回京后都不足为惧。” 皇帝:“嗯。” 甄琛得到鼓励,思路更顺,接着道:“李氏有两名兄长入仕,分别是她的长兄李伯尚和二兄李仲尚。李伯尚现任五品秘书丞,李仲尚是京兆王府的参军。” 皇帝:“元愉。” 于登听见陛下念京兆王的名字,立即禀述:“愉王在华林园禁足,近来常徘徊在宫苑西侧的鹤林。” 鹤林不仅有仙鹤,还有各种禽鸟。 甄琛:“说起鹤林,臣想到赵常侍刚才讲述之事,太尉怎会关心寻常官员丢失一只禽鸟,他恐怕在担忧赵常侍昨晚有没有潜进他的鸿池别墅。臣下觉得赵常侍冒犯太尉,冒犯得妙!就得这样由着太尉猜测、忐忑,要么激他乱了方寸,仓惶行事必露把柄。要么让他心生惧怕,停止作乱图谋,年底老老实实交出兵权。” 他向上首揖礼:“臣一时间只能想到这些,过后细查,再向陛下详细禀报。” 皇帝轻点头,命令茹皓:“该把中书省肃清了,贪官、平时当值懈怠的,全调离。” 中书省专掌机密诏令,遇到紧急事,可不经过尚书省直接班行诏令。 茹皓精神振奋,大声应“是”,刚才道理娓娓的甄琛则心惊,手掌冒汗。他疏忽了,他怎么忘了陛下始终猜忌的彭城王元勰! 勰王兼任录尚书,掌管着尚书省,不管淝水战事如何,皇帝亲政前一定会下诏令,把勰王召回京都防备,不让其在外领兵。以勰王的能力,回京一天,就能把尚书省控制住,所以中书省是重中之重,必须被陛下完全掌控才行。 皇帝再给于登一道密令:“对元愉的监察,明松暗紧,鹤林靠近宫墙外的北海王府,如发现他们有往来,只记下,不要让元愉察觉。好了,议事到此,回斋宫。” 惯例,赵芷先出宫殿。 甄琛有智谋,但是为人好迎合奉承,他感觉赵芷是陛下近侍里最得宠的,立即跟在她后边出来宫殿。 然而一句谄媚的话没搭上,赵芷嫌他碍事,烦咧咧说句“起开”,把他搡下了台阶。 316.第316章 元贞君再谋算 第316章 元贞君再谋算 好在赵芷没用内劲,甄琛还能走路,皇帝压着怒火回斋宫后,命令赵芷在殿前挨三十杖以示惩戒,并斥责:“下次再滋事,杖罚双倍!” 甄琛赶紧为赵芷求情:“刚才是臣下没收住步子,撞到赵常侍后跌下了台阶,臣恳请陛下宽宥赵常侍吧。” “不必给这莽妇求情。” 众侍跟进殿内,皇帝不说话,他们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甄琛最不踏实,不知怎的,殿外木杖明明打的是赵芷,他却在一声声动静里惶恐难安。 三十杖很快打完,赵芷从容进殿,还是站到离皇帝最近的位置。 这时元恪开口:“赵芷性情莽撞,不通文章,朝中的规矩也没学好,不过她质朴之心,正应了《庄子》所言……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赵芷质朴真性,朕才屡次偏袒她,往后朝臣再向你等打探赵芷有无逾越规矩,朕只想知道谁在打探,不想听到恶意捏造的舆论!” “臣等不敢,臣等谨遵圣意!” 天子之威逐渐势盛,不仅是宰辅大臣感受到了,近侍也如此。 城南延贤里,尚书令府。 陈留长公主元贞君接到训诫圣旨,又得知想利用的游双凤被赵芷打了,郁闷和憋气简直无法以言语控诉! 她指甲紧抠着手掌,不让自己失态,恨道:“怪我走了眼,若我在此妇得到陛下信任前见到她……” 懊恼最是无用,元贞君认栽,不再说些废话,命令侍女:“备车,去任城王府。” 保母窦氏担忧询问:“尚书令应当快回府了,刚才陛下口谕里不是让尚书令陪公主一起去给任城王认错么?” 元贞君轻扶云髻,讥讽:“想让我夫君也给他认错?他不配!无妨,就算他不满夫君未和我同去给他认错,也只能忍,谁叫他空有爵位无官职呢。” 可是运气一再与她的算计背离,她到了永康里,任城王府的管事告诉道:“王今天搬了许多随身物件,去别的宅院住了,说是半个月都不再回此宅居住。” 侍女符庄给管事一串钱,打听:“任城王去了哪处宅院?” 管事赶忙把赏钱塞回给她,为难而回:“王今天脾气不好,我哪敢问。” 符庄回马车边,车内的元贞君气道:“听见了!回府!”她知道该死的元澄在羞辱她,故意让她空跑,元澄在洛阳大大小小的宅院有十几处,谁知道他躲去哪了! 可是圣谕限她三天期限给元澄认错,她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肯定落把柄,又惹陛下震怒。 这可怎么办? 马车发轫,符庄身为侍女管事,见识颇深,也知任城王是故意躲着长公主,便说出自己的担忧:“三天时间太短了,公主得早拿主意啊。” 元贞君气至头疼,望着西斜将落的夕阳,心头阵阵无力,呢喃:“还能有什么主意?老贼想要的,根本不是我的认错,而是夫君向他低头。罢了,有圣谕在,这次我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他,就由夫君出面吧。符庄,你办件事,去崇虚寺找鲁天师,由我捐赀在崇虚寺举办一场筮法比试,比试前这段时间,命人四处传扬……文雅精舍的夫子尉骃擅筮术。” 符庄大概明白长公主的意思了,问:“如果尉骃四处否认他会筮术怎么办?” 元贞君冷笑:“他会不会卜筮术,不重要,此术既然可预测吉凶,那么施展筮法的人,便是刀。”她早知道尉骃是崔浩的后人,也知道陛下不让宣扬,如今只有宰辅大臣和少许与崔浩有亲、有仇的贵族子弟知道。 野服宴过后,她断定尉骃的仇家肯定有钟律郎游双凤! 游家想对付尉骃的原因不难猜,游双凤的祖父当年精通卜筮,然而只要与崔浩推算同一桩事,必是错卦,相反,崔浩只要卜筮,不管预测什么事都准确。 卜筮术抢夺气运的风闻,就是从崔浩从无一次错卦开始的。既然她对付不了赵芷,也暂时奈何不了尉窈,那就先对付贱民家里最废物的尉骃! 长公主的马车“轱辘、轱辘”离开后,广陵王府的墙头上慢慢拱起一个大脑袋,正是任城王元澄。 墙下,元羽趴在担架上,想瞧热闹瞧不着,快急死了。“她就这么走了?没再往你府里扔臭鸡蛋?” “她敢!”元澄气咻咻道:“我非得熬到他们夫妻焦头烂额,等第三天的日头西落,再见王……” 气话没说完,但闻梯子“咔嚓”、摔地动静! “唉哟!” “啊——” 都怪元澄太胖了,踩断梯子跌下来砸到躲闪不及的担架,元羽掉在地上后,俩人的脑袋撞到一起。 城东,通往敬义里坊的官道上,几骑人马疾驰。 游无咎骑术不精,被错身过去的马队惊了马,尖叫着从马背滚落,幸而没被马伤到。 家仆扶起她,却挨了好几鞭。 游无咎骂道:“都怪你们,我父亲清早受伤,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我?” 早上游双凤受伤归家后,感觉右肩膀所有的筋都疼,右手臂虽然有知觉,但怎么都使不上劲,手掌也抓取不了小的物件。好在是宫里的医官给他诊的病,只要针灸半个月就能恢复。 游家乱糟糟的半天里,游无咎的弟弟游利贞把家里仆役支使地团团转,腾不出一人去鸿池找游无咎。家仆哪敢告郎君的状,只能任由游无咎抽几鞭子出完气,继续往敬义里坊赶。 再说太尉元禧。 今晚他明面上歇在内城,等夜幕降临,则扮成商人出城,匆匆赶往鸿池别墅。 查! 严查别墅内护卫巡逻有无纰漏! 在不告诉所有护卫的情况下,元禧命令防阁将军尹龙虎、斋帅刘小苟扮成刺客,各展技能试探能不能潜进他寝居所在,以及幕僚廨舍区。 只有元禧一人知晓尹龙虎是猛士,轻功也明显高于刘小苟,所以尹龙虎潜行之地是他的寝居。 让元禧松口气的是,尹龙虎还没翻墙就惊了院内的猎狗,猎狗虽然没有急吠,但是全站起竖立耳朵,这就算失败了,没有继续试探的必要。 不过紧接着,元禧暴怒!幕僚们居住的廨舍区,竟然被刘小苟成功翻进了院,在往屋顶爬时,护卫才看见。 317.第317章 躲避谋算的鲁天师 第317章 躲避谋算的鲁天师 刘小苟都潜进院落了,换成赵芷呢? 封长史:“太尉莫忧,如今只是猜测赵芷潜进来过,她要真有什么证据,我等必咬死不认!” 尹龙虎:“所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及早查出别墅的护卫有疏漏也好,太尉放心,今夜起属下就加派人手,明天多置猎犬,保证不给赵芷可乘之机。” 元禧脸现杀意,恨道:“小畜生翅膀硬了,就想一飞冲天!你们也是废物!同样练武,没有一个敢对付那武妇!” 元禧还得返回内城,骂完下属后拂袖而去。 城南延贤里。 侍女符庄匆匆忙忙回尚书令府。 保母窦氏先出声埋怨:“公主叫你办个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符庄先讲差事的结果,再向元贞君禀述迟回府的原因:“婢子虽没见到鲁天师,但是天师答应以崇虚寺名义举办筮法比试了。” “到了崇虚寺,婢子才知鲁天师正闭关修行,且赶上他修行的关键时辰,所以婢子只能在那里等候,由天师的道徒祥灵来回传话。天师的意思是,崇虚寺只供筮法场地,其余琐碎事宜都由长公主定。” 元贞君轻“嗯”。 窦氏:“这个鲁天师,远不如之前的天师好说话。” 崇虚寺之前的天师,因为牵扯妖兽欺骗百姓钱财的案子被抓,鲁天师来自旧都,据说是寇谦之的徒孙。 元贞君:“他愿帮我做事就行,现在我的处境你们都知,记住,不可得罪鲁天师。” 崇虚寺。 鲁天师正在一间狭窄屋室里专心诵经,他的确在闭关,决定闭关修炼的原因,是昨天突感有不好预兆,然后给自己筮算一卦,没想到想避过凶险,需得如此麻烦! 他诵经所坐位置的八方,以一万一千五百二十根蓍草茎摆放爻位,可避过天机和其余筮法师的谋算。 此法,是他祖师寇谦之的友人崔浩留下的。 世人皆知筮法师可用蓍草占筮之法预测吉凶,但罕有人知,筮法师还可以反着来,用摆放好的爻位组卦,反击别人的蓄谋秘计。 今天的诵经功课完成,鲁天师以指推卦,什么都算不出来,放心了。他算不了别人,那即使陈留长公主身边有筮法能人,也算不了他! “狗屁筮法比试,想害老道?那就别怪老道坑你!” 秋高气爽。 丰收季节,忙坏了偷粮的硕鼠。赵芷公事忙,归家少,劝学里的宅子被老鼠掏窝,还生了好多鼠崽子。 尉骃胆子小,不敢翻找鼠窝在哪,第一次试着用古钱卜筮,推算出鼠窝在柴堆后面。 接下来怎么办? 怂人自有福运,亲家元志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苟主簿,新上任的骑曹参军尔朱买珍。 尔朱买珍是尔朱荣的从叔,其父尔朱侯真曾任过刺史官职,可是离世后,尔朱买珍没机会入仕,就回到了秀容川管理畜牧。他知道自己来京赴任是托尉骃的福,每次休沐时都带礼物来拜访。 不过今天他随元别驾过来,是朝廷下了道诏令,要扩修劝学里,增加里坊的吏员,司州署把监督修缮的任务交由他监管。 元志遗憾赵芷不在家,和尉骃一边闲谈,一边看尔朱买珍捣毁鼠窝。 没闲谈几句,“吱吱吱”的动静把尉骃吓得腿软,脸色更白了,他躲到主屋门口的位置喊:“尔朱参军,千万找仔细,别漏掉一只。” 元志鄙夷极了,小声叨叨:“他还能干啥?”然而转头,他就对着尉骃爽朗地笑,“哈哈,尉夫子放心,保管大的小的全逮走。” 他鄙夷尉骃,苟主簿鄙夷他!每回来尉家,都跟小夫找正夫一样,既炫耀自己有能耐,又对着正夫百般谄媚。“贱夫夫,干脆跟尉夫子过日子得了!”元志狐疑问他:“你是不是在骂我?” 苟主簿摇头,悄声出主意:“别抓净,以后好以捉鼠为由常来。” 元志猥琐到鼻孔都涨了,竖指夸赞。 这次里坊的扩建,要把文雅精舍也归进里坊,并由朝廷出钱给精舍建石碑,由官府工匠刻碑文。 此意义重大,表明文雅精舍有功,得到朝廷的认可! 精舍院内。 贺阑听完讲学还是没立即走,和往常一样帮着学徒打扫院落。 她庆幸离开李隐后,厚脸皮又回来听学,昨天《诗经》学给所有旁听儒生出了一次试题,她通过了,获得向孔毨提疑解疑的一次机会。 贺阑内心远不如外在表现的欣喜。 因为她当初不随李隐去长公主府的话,这种机会根本不必通过考试获取。 并且当初尉窈给她留了听学的好位置,现在好位置早是别人的了,她又得和所有旁听儒生一样,得每天早早来精舍抢位置,还得遭受旁人故意的询问和挖苦。 “我以为贺女郎要被精舍收为学徒呢,怎么还跟我们一样?” “听说尉女官很欣赏贺女郎,原来是谣传。” “不过她真能吃苦,明明是勋臣贵姓后辈,每天都帮忙打扫精舍,估计是盼着学徒多夸赞她,传到孔儒师那里,说不定收她为学徒呢。” 也有儒生议论李隐。 “李隐女郎在家中办私塾讲诗,开始收徒了。” “李女郎的诗学声名如今比不上尉女官,但李女郎此举值得称赞,私塾虽小,也是在为推行儒学在努力。” 贺阑听见这些议论,郁闷更积!她原以为李隐懦弱,遇事优柔寡断,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接受家族败落的事实,从经营私塾做起,可是对方既然肯放弃世族贵女的高傲,做一名女夫子,为什么不早这么做? 贺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李隐……不会是故意甩开我吧?她觉得我帮她许多,不主动提出,不想背忘恩负义的恶名,就使计策令我先远离她?” 劝学里坊外面,宗隐失魂落魄徘徊好一会儿,带着残留的酒气离开。家里已逼他成亲,可是他不但忘不了尉窈,还时常梦见和他成亲的妻子是尉窈,非现在的娄氏。 他不敢去依仁里偶遇尉窈,只敢来文雅精舍,期盼尉窈来讲学,远远看她一眼也好啊。 可是总遇不到她。 今天过来,他得知劝学里要扩建,把文雅精舍扩进里坊,往后他想偶遇尉窈更难了。 “我忘不了你怎么办?尉窈,只要你、我都在洛阳,我怎可能忘了你。为什么老天不给我显贵的机遇?洛阳这么多权势,为什么不让我有权有势?” 运气一旦衰,往往雪上加霜。 宗隐一归家,他父亲宗甸劈头盖脸拿鸡毛掸子抽他,边打他边骂:“你为什么放弃去平城?不争气的废物,你知不知道,凡去平城办差的县狱吏,回京后全能进廷尉狱为吏!” 318.第318章 赵芷拳捣崇虚寺 浑渔娘也恨长子不争气,骂道:“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不用钱走门路就能上进的好事,就这么错过去了!你说说,你整天脑袋里想些什么?” 宗隐哭着认错:“我不知道,儿错了,阿父饶了我这回吧,以后再有这种差事,儿一定抢着干。” “做你的美梦吧!”宗甸直接把鸡毛掸子砸到孽障脸上,“你当这种好事年年都有?你看看你的蠢样,都已经成家了,既立不了业又不顾家,还不如你弟弟妹妹懂事!” 浑渔娘:“你到现在都不知道长子的责任!如果你在外头混得好,那么你弟弟妹妹有七分聪明,也会被人说成九分。可是你游手好闲,你弟弟妹妹再聪明都会被人从针眼里找毛病!” 宗甸:“讨债的废物!” “对,我就是废物,行了吧。你们就没错么?阿父要是达官显贵,我再废怕什么?” 宗甸咆哮:“逆子!” 浑渔娘怒斥:“闭嘴!” 宗隐再看向母亲:“我凭自己的本事进县署当狱吏,我不想娶个商户女,还是听你的话娶娄氏进门了,我怎么就游手好闲了?是阿母你不知满足!” 屋门被推开,宗隐的妻子娄胜男进来,说道:“我嫁你之前已知你心悦别人,只因我被无赖纠缠时,是你救了我,我觉得你品性正直,才答应你家的提亲。如今我算报完了恩,明日就去县署和离,从此一别两宽。” 宗隐心虚地摆手,摇头。当时那俩无赖其实是自家店肆里即将返乡的厮役,阿母多给了铜钱,让厮役叨扰吓唬娄氏,然后他假装路过打跑“无赖”,就此与娄氏相识。 娄胜男说完出来屋子,宗家最小的女郎宗季福搂住她哭:“长嫂不要走,我要长嫂。” 浑渔娘也赶紧劝:“进屋好好说,小夫妻哪有不吵嘴的,别让左邻右舍看笑话。” 左邻搬来不久,是一对契胡族夫妻,已经踩梯子在瞧热闹了,边大声说风凉话:“小姑子当然和兄长亲,哪有最喜长嫂的,娄氏可别心软,要是过不下去,及早和离。” 浑渔娘再生气都没办法,因为左邻夫妻俩既不讲理,还会武功,她骂不过也打不过。 这俩契胡族人,当然是尉窈派过来的,他们很快就把娄胜男想和离的消息告知尉窈,尉窈心道:宗家,还真是和前世的招数一模一样。 宗隐变心时,尉窈不恨、也无不甘,和娄胜男的选择一样,她想和宗隐当即和离,然而宗隐两头牵绊,他家人更是各种软磨硬缠,把和离之期一拖再拖,最终害她惨死! 这才是尉窈恨宗家所有人,必报此仇的原因! “你们可得争点气,好让我把你们一窝鼠辈全端了。” 八月下旬,彭城王南征大捷,打败萧齐大将陈伯之的消息传至京都,皇帝又一次临太极殿东堂,召见几位宰辅重臣,商议派使者去战场慰劳的事宜。 宰辅决议军政事务之权,越来越轻。 散朝后,司空元详和太尉元禧并肩而行,故意道:“二兄最近是不是遇到难事了?面色怎么总带着戾气。” “有话直说!” “崇虚寺即将举办筮法比试,到时风云际会,为争头筹必定各使手段。恰巧我府中有筮术师要参加这场比试,我听他说,赵芷的夫君尉骃也会卜筮术,尉骃可是崔浩的后人啊,连我都想亲眼目睹此人的筮术,有没有崔浩的五分本事。可惜我府中的筮术师说,尉骃推辞旁人的邀请,不打算参加。” 元禧冷笑:“这事你自己就能办,不必问我。” 元详:“那好,我的主意是……崇虚寺既然是皇家道院,那筮术师的征召,就该由朝廷广邀,望二兄别驳了我的奏请。” 元禧脸上的戾气更重,应道:“好,你拟奏请,我批许,这种小事就不必告知陛下了。” 赵芷休沐归家,才知道朝廷来自家宣告筮法比试的诏令。 “欺人太甚。”她进了家门连水都没得及喝,就又夺门而出,“我去趟崇虚寺。”尉骃赶忙喊:“阿芷回来——”可他哪能撵上妻子。 赵芷沿洛水河骑马疾驰,很快到达崇虚寺院。 “我是通直散骑常侍赵芷,你们这里谁管事?” 朝中官员太多了,守门道童傲气道:“鲁天师在闭关,别说你是常侍,就算宗王、公主来了,天师也……” “啪!”赵芷一耳光甩道童个趔趄,要不是瞧道童年纪小,她非把对方扇成猪脸不可。 “我去给赵常侍通报。”另个道童没挨打,下意识捂脸,拔腿跑进道观喊人去了。 他在前头跑,赵芷在后头大步跟。 崇虚寺上下三百余人,大部分管理斋祀,会武的不到百人,赵芷一路如镰割草,等鲁天师的徒弟祥灵赶过来时,已经伤了五十多名道士。 “我是天师的徒弟,我咔咔咳咳……施主、消、消消气……” 赵芷根本不等祥灵说完就揪其衣领,拖着对方倒退着走。“带我去天师闭关的地方,不然我今晚掘了你们道观!” “咣——” 木屑横飞。 鲁天师闭关修炼的屋门被踹个窟窿。 崔浩留的天机卦能挡天机谋算,挡不住赵芷的硬踹。 可怜鲁天师先挨一拳,才抓紧时机喊出四个字:“我有一计!” 赵芷的第二拳刹在老天师的鼻梁前,她如发怒的母虎一样,又凶又怀疑:“放屁,我都没问你话,你有什么计?” 鲁天师挤出满脸皱纹的笑,讨好道:“不管施主困惑什么,我都有计。请施主说。” 很快,赵芷拿到所有参加比试的筮术师名录,满意地离开崇虚寺。 “呜——泼妇,不尊老也不爱幼。”鲁天师蹲地,疼惜满地已乱的一万多根蓍草棍。 “夫君,我回来了。”赵芷一进家门,喜气洋洋,她忽然轻“咦”一声,拐弯去柴棚,拿起斧头朝一处狠砸。 元志悄悄留下的两只鼠崽子被砸成肉酱。 尉骃从灶屋出来,满脸沾着灰,手上还有面。“阿芷,我在蒸你最爱的鹿肉饼,你先歇着。” “我不累,不用歇,我和夫君一起忙。” 尉骃摆手:“别抢我功劳,你坐这看着我,我便很开心。” 灶膛里的火光红彤彤,明明灶屋里只有夫妻俩人,却相互如初恋时你偷瞄我、我偷瞄你。 浓情蜜意,伉俪情深。(本章完) 319.第319章 斗不动的长公主 第319章 斗不动的长公主 夜晚,尉骃的手轻轻抚在妻子腹部,歉疚的话不说,伤心,说了也伤心。 知夫莫若妻,赵芷的手指轻轻摩挲夫君手上的茧,这些茧全是长年累月抄书写字留下的。“就算我不喝绝嗣药,也不一定再有孕,而且宫里的药是最好的,不疼。” 尉骃:“每次难过、不甘的时候,我只能劝自己……我们有所谋,就注定有所失。” 赵芷温柔一笑,旋即冷峻道:“夫君放心,谁把我当刀使,我也把谁当刀使,任城王如此,皇帝也一样。” 次日。 洛水河南的洛汭里坊,才降魏不久的尹循居住于此。 尹循曾是裴叔业的幕僚,尚没被安排官职,他颇精算术筮法,前天接到陈留长公主的请柬,邀他代长公主府参加崇虚寺的筮术比试,他初来魏境,怎敢拒绝。 尹循本打算一早去崇虚寺游逛,顺便向道士打听一下怎么个比试法,出来院子后心有所感,又返回屋子用三枚古钱卜筮今天出门的吉凶。 他执钱念诵口诀:“信徒尹循,为占吉日,假铜钱为筮,测近日吉凶得失,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念完口诀,抛掷古钱。 卦辞出来了,凶卦,提醒他很快遭遇血光之灾! 尹循犹疑不已,低声述出卦辞:“后悔踏错糊涂步,凶虎欲噬筮术门?” 什么意思? 他起身,嘴中重复着“糊涂步”,边思索边走出屋门。 开院门的瞬间,一团泥巴砸中他的左手腕。 扔泥巴的是赵芷,她手里拿着一根蓍草,凶狠状做个抹脖子的威胁手势,而后离去。 尹循忍住疼痛,他自己会些医术,知道没伤到骨头。 “后悔踏错糊涂步,凶虎欲噬筮术门……原来如此!”他明白了,此卦辞一语双关,既告诉他刚才出门就好了,不该回来,又警告他不能与长公主有交往,否则会招凶虎尾随。 赵芷今天本该休沐,她恐吓尹循过后,进宫给皇帝禀述昨天拳捣崇虚寺的事。 在她讲到打了鲁天师一拳后,宫殿里至少有俩人同时牙疼似的倒吸一口气。 中散大夫甄琛迅速窥一眼赵芷,心想:看这回皇帝还怎么偏袒此妇。 元恪的呼吸声明显加重,手指头点了赵芷一下,还是决定先好好教导她:“一场比试,有若干理由停办,你偏用最粗蛮手段,又给御史台送把柄!” 赵芷不慌不忙揖礼回道:“臣是这样想的,典寺令接到筮法比试的诏书,诏书上没有加天子印,典寺令理应进宫询问,不该接诏。他接了,就是不讲规矩,所以臣也不跟他们讲规矩。” 她再道:“从前臣在北境的时候,上至老人,下至小童,都知道皇权为重!向神佛祈求心愿,其实是向天子祈求。要是有人想用神佛分走民心,指使民心,便是逆贼!” 元恪听完十分舒坦,感慨:“可怜北地百姓了。茹皓去趟中书省,拟诏……从司州调配谷粮,运往受旱灾影响的各个边镇,确保谷粮发放给每户灾民,勿使民心慌乱。” 赵芷声稍哽咽,躬身揖礼:“臣替故乡的灾民,谢陛下隆恩。”她心道,夫君让她说的理由管用了,陛下果然不罚她,还给六镇百姓再施救济。 太尉府。 “什么?京中不许再有筮法比试?” 司空府。 “什么?这么说崇虚寺被打的道士,白被打了?”尚书令府。 元贞君怒摔茶盏:“废物,全是废物!怎么我想做什么,全做不成,我想用的人,不是死就是伤!赵芷,赵芷!难道我真拿此妇无可奈何?” 保母窦氏出主意:“既然靠卜筮术除不掉尉骃,干脆……”她比划个刀砍动作。 元贞君摇头:“晚了,没法下手了。贱妇居住的劝学里扩修,得有好一段时间驻守司州兵。” 窦氏不服气道:“城南修缮,按理该先修咱们延贤里,怎么能修劝学里呢。” 元贞君烦躁地瞪过去一眼,窦氏闭嘴。 侍女符庄捧着一个木盒进来,里面是一方手帕,上面绣着四句诗:“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 元贞君眉眼横刀,勃然大怒! 符庄赶紧解释:“是尚书令让婢子拿过来的。” 元贞君的怒火这才熄掉多半。 符庄细说:“谢挚没有私会尚书令,有文殊女郎陪着尚书令见的谢挚,谢挚说手帕是逃亡路上绣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给尚书令。” 听到这,元贞君嗤笑。 符庄:“尚书令回府后,唤奴婢把手帕送来给公主,尚书令的意思是……随公主烧了、剪了都可。” 窦氏笑着说:“如此看,尚书令心里根本没有谢挚,公主尽可放心了。” 元贞君问符庄:“你怎么看?” 符庄胆怯垂头,回道:“婢子觉得,公主要是毁掉手帕,或者不给谢挚回复,都显得公主善妒。婢子、婢子觉得,尚书令该明确如何对谢挚,而不是让公主陷进妒名的风闻里。” 元贞君拉过符庄的手,赞道:“往后这样的心里话,尽管和我说,就算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她叹一声气,说道:“夫君毕竟是辅臣,又值陛下快要亲政的关键时候,这种怎么做都不对的事,交给我处理也对。只是人心啊,就算是夫妻也相互算计,实在让我对他失望。” 元贞君吩咐窦氏:“你拿着纸笔去跟尚书令说,我只会刺绣,不懂作诗。” 窦氏仍不明白,不敢问,赶紧依照吩咐去外院,很快,拿了四言诗回来。 元贞君轻诵诗句:“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 她对王肃更加失望,昔日的钦佩荡然无存! 将纸张扔给符庄,元贞君摁着发疼的太阳穴,说道:“你把这四句诗绣在新帛帕上,让文殊……算了,孩子们无过,别让他们伤心,你亲自交给谢挚吧。” “等等,还有,之后时间里,谢绝所有宴会邀请,也不要在外面传赵芷、尉窈的闲话。我累了,不想折腾了。” 窦氏更糊涂,给元贞君轻捏肩膀,等她睡着了,窦氏出来寻符庄。“公主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跟赵芷母女斗了?” “唉。”符庄悄声解释:“公主不能干政,之前和赵芷种种的不对付,都是怕赵芷将来显贵至极,对尚书令不利。尚书令对发妻都如此决绝,对公主岂能有深情?那公主何必为了尚书令费心筹划呢?” 窦氏连忙点头:“说的对!咱们长公主多尊贵的人哪,不管朝中谁说了算,关咱们长公主啥事?早该啥都不管、啥都不问,享受荣华富贵,一辈子无忧无虑!” 典寺令:北魏管理寺庙僧侣的官。 320.第320章 反吧,元禧 孝文帝赏赐王肃豪宅之前,王肃在延贤里另有宅院,如今谢挚被王肃安排居住在旧宅里,真是咫尺相隔,形同陌路。 烛光下帛帕平铺,谢挚呆坐好一会儿了,看着上面决绝的四句诗,她双目终于从无神渐恢复有神。 “普贤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王普贤心疼母亲,坐过来劝道:“我把晚食热了一遍,母亲吃点儿吧。” “好,我吃饭,不过吃饭之前,我想跟你们姊妹说件事。”谢挚苦笑着看向帛帕,嘱咐:“为了你父亲的声誉,我决定长住在此了,但你们姊弟仨不要每天都过来看望我。感情里,其实长公主也是可怜人……” 王文殊急道:“她可怜什么!真是好恶毒的诗,她以‘得帛缝新’譬喻父亲‘已得新人’,又以‘何能纳故’譬喻怎能‘接受故人’,父亲到现在都没有回绝母亲,可见心里一直记挂着你,长公主她凭什么回这四句诗,她凭什么觉得父亲会抛弃母亲?” 谢挚摇头,说道:“我和你父亲相识、成婚那么多年,诗一入目,我就知诗是他写的。” “什么?!”王普贤姊妹先是大惊,稍一深思,眼泪涌流。 谢挚已经想通,看开了,继续嘱咐:“咱们别怨长公主,也别怨你们的父亲,要怨就怨这世道,要怨就怨烂透了的萧齐。我带着你们姊弟三个平安来魏,是万幸,从今后更该好好活着,珍惜能吃饱、不奔逃的日子。” 她再拉住长女的手,说道:“普贤,你下次和尉女官见面时,帮我问问她,我能不能去文雅精舍做一名女夫子?” 阿母有这种想法,证明真走出了情爱怨念,王普贤姊妹欣喜不已!“好,阿母,我明天就给尉女官送请柬。” 门窗忽然发出被风刮的动静,母女三人望向门外,心中各有感慨道:“起风了。” 风吹秋叶,秋过。 风卷细雪,冬来。 十月,皇帝通过中书省下诏,给寿春置兵四万人,命彭城王结束南征回洛阳,王肃加官都督淮南诸军事,并领扬州刺史、持节,长驻寿春军营。 陈留长公主从这时起,不再久居尚书令府,每月里至少半个月都回自己的府邸住。 十一月,曾举荐甄琛赴京为官的阳平王元颐薨于青州任上,其子元囧承袭爵位,调回洛阳。元颐和任城王元澄是从兄弟,皇帝感怀元颐的功劳,再次召见任城王,授其相州刺史官职,任城王再次以母亲年迈为由,推辞不受官。 因为尚书令王肃要久驻寿春,皇帝再通过中书省下诏,命雍州刺史源怀来京,进尚书省辅佐彭城王处理各部、各曹的庶务。 源怀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他的祖父是南凉的最后一任君主,所以源怀的背后有南凉旧国的势力。 太尉元禧和他的幕僚们坐不住了。 皇帝年少,手段却凌厉,一步步把朝政实权攥到手里,元禧想做反臣,才知造反的第一步有多艰难! 因为彭城王在京,元勰可不仅是皇帝最忌惮的,更是元禧最忌惮的,元禧手握调兵铜符都没用,因为大多数禁卫武官都跟随元勰打过仗,到了把身家性命献出来的地步,这些武官恐怕全会无视兵符。 防阁尹龙虎是幕僚里最果决的,他建议:“如今不反,只怕来日更难!王,反吧,今晚就攻占金墉城,金墉城坚固无比,有百尺楼可观望皇宫动向,且紧邻北城墙的大夏门、西城墙的承明门,进退既有宽道,又能分兵西、北的两条水路,最是易守难攻!” 封长史:“不行,你都说易守难攻了,万一禁卫军把我们围起来时,我们没攻进金墉城呢?那不是腹背受敌,等着被彭城王射成刺猬!” 斋帅刘小苟:“封长史说的有理,病急不能乱投医。诸位别忘了除了彭城王,还得提防神出鬼没的赵芷!我有一计更加稳妥,先制造兵乱,屠杀北宫苑西边的北海王府,令邻近的禁卫兵全涌进详王的府邸救助,同时用浸着火油的箭矢朝着囚禁京兆王的位置射。这时,我们的主力兵和金墉城的眼线联系上,趁乱打开一道门,占据金墉城。” 元禧脑袋里“嗡嗡”作响,他看着幕僚们的嘴巴一开一合,每个建议他都在心里默默驳斥,觉得不完善,不可行。他隐隐意识到,自己没勇气造反,他害怕,他觉得皇帝不好对付,他怕造反失败了会死无全尸。在幕僚们都看向他,等他立即下决定的这刻,他竟在想,如果老老实实交出兵权,老老实实当个太尉也不是不行。 外面忽然有护卫惊呼:“谁?” 然后是远远近近的猎犬狂吠。 “有刺客——” 屋里商议事情的幕僚把元禧护在中间出来,听到护卫禀告说确实有黑影从屋顶直接飞跃院墙逃往隔壁院了,元禧再无法强装镇静。 “一定是赵芷!” “太尉,不能再迟疑了。” “再不反,我们就是坐着等死!” 护卫匆匆跑来,隔壁院、再远一些的庭院均没有找到黑影人。 刘小苟尖利声音喊:“谁能避开猎犬的耳力?是赵芷无疑了!” 尹龙虎眼皮一颤,手指院墙下令:“快,墙上高出一截的是什么?速拿下来!” 护卫从墙上拿下个布囊,打开,是几颗又青又红的枣。 顷刻间,所有人头皮发麻。 囚禁京兆王元愉的华林园,有匠师精心栽培的枣树,即使冬季也结果子。 这是黑影人故意留下的,以此表明对方早洞悉刘小苟声东击西的计策,如果还想利用京兆王,只会钻进对方早布下的网。 元禧腿脚发软:“完了。” 尹龙虎喃喃自语:“不,不能完。太尉,我们已经把身家性命赌上了,进未必死,退必死!我们没有退路了。” 封长史结结巴巴道:“可、可是,可是我们只要不反,只要咬死了不承认……” “欲加之罪,岂是你我不承认就能避祸?”尹龙虎勃然怒斥,在场之人,他武力最高,到了生死关头没必要遮掩了,猛士之威一旦暴发,仅杀气就令周围人不敢直视,竟比元禧还让旁人畏惧。 他掐住元禧的手臂,几乎是威胁了:“禧王,拣日不如撞日,反吧。” 同时间,黑影人赵芷比虎豹跑得还快,翻墙攀檐如履平地。她先和亲卫碰面,用令牌出大夏城门的时候,把守这道城门的所有兵卒换掉。然后,她从金墉城北边的退门进入,进入百尺楼,坐上首将位。 这时赵芷拿出剩下的一颗枣,心中默默道:反吧,元禧,我等你。(本章完) 321.第321章 冷酷的赵芷 第321章 冷酷的赵芷 一武官跑进来报:“常侍,司徒遣于劲、元晖、卢昶来协助常侍肃清内奸。” “让他们进来。” 赵芷清楚得很,来者全是陛下的心腹。元禧谋反注定失败,参与剿贼的则肯定功劳加身,司徒元勰派这三人来,背后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试探陛下心意。 征虏将军于劲,是禁军统帅于烈的弟弟,前段时间从沃野镇调来洛阳,只等平息元禧等贼谋反后建功加官。 侍中元晖和暂为白衣谋士的卢昶都极有野心,他二人自认藏器待时,虽是配合赵芷行动,神色里却都不掩饰骄矜。 元晖倒罢了,他的官职比赵芷高,可卢昶仗着范阳卢氏的出身,眉眼尽显倨傲,让赵芷手下的羽林武官都怒气冲冲。 赵芷的规矩严,她不允许的情况下,武官们不敢多嘴多言。赵芷只看着于劲,下令:“时间紧迫,北边的退门不必查,半个时辰内,你们三人把含春门和乾光门的内奸找几个带过来。” 于劲郑重称“是”,匆匆出百尺楼。 元晖、卢昶跟出来,后者阴阳怪气道:“赵常侍还真是如传闻里说的,好大的官威。” 元晖冷笑,正事要紧,他不接卢昶的挑唆,问于劲:“我们手里只有六名贼子的线索,半个时辰恐怕很难查清楚其余奸人。” 于劲:“先确保活捉这六人,我听赵常侍的意思,并非逼我们现在抓尽奸贼,我观常侍从容沉稳,她一定有对策。” 元晖:“那我们速速分头行事。” 皇宫和北边的宫苑隔着极宽的东西御道,金墉城位置在北宫苑的西北方向,如果纵观洛阳城,会发现擅防御的高建筑全在北边。 彭城王元勰此刻就在不逊于百尺楼的大夏城门上头,几只威风凛凛的哨鹰停落他左右两边的女墙上。武官们上下城墙,持不同令旗疾步奔波,来回传送太尉府至北的所有街道的兵卒调动消息。 站在元勰身侧的两位猛士,是接皇帝密诏悄然回京的梁州刺史李崇,及寿春营统军杨大眼。 兵卒来报:“禀司徒,仍有百姓装扮的武士潜进太尉府。” 又一兵卒来报:“太尉府周围的夜鸟惊飞,和往常不同,一声犬吠声都无。” 杨大眼的杀气凝聚,激动道:“快了,看来已经把猎犬全杀了。” 元勰愤慨道:“真是糊涂,他到底选择了这一步。李将军,杨将军,有劳二位了。” “得令!”李崇保证道:“司徒放心,不管我二人谁遇到元禧,都会把他活着带给陛下复命。” 三人再次抱拳揖礼,李崇、杨大眼迅速下城楼,按计划好的兵分两路,一路去承明城门守株待兔,一路去各个重要街道伏击,目的是射杀叛军幕僚,令叛军生乱,并保护沿路里坊的贵族府邸。 皇宫内的安全不必担心,于烈带着几万禁军精锐驻守,如一只张着巨口的饕餮稳稳盘踞! 大风吹,乌云一会儿遮月,一会儿或聚或散。 太尉府的几处宅门早上过了油,正悄无声息打开。 府内,暗卫林立,私藏的甲胄今晚终于能拿出来了,兵刃全部换成相州牵口冶铸造的,劲箭也装满竹箙。 万事俱备,蓄势待发。 虽然几种谋反计策被黑影人打探了去,但眼下主导谋反的尹龙虎只能说服自己,皇帝知道了也没用,禁卫军绝对来不及布置防备。 尹龙虎望着黑压压的武士们,他紧掐元禧的手腕高举,呐喊:“你等不必惊慌,刚才所见的黑影,不是刺客,而是奇兽衔枣报喜,催促我等及早起事!所有人听令,兵分三路!” “第一路人马要速战速决,占领承明城门,保证此城门至阳渠的通畅,到达阳渠后,立即把所见商船、渔船集于一起,等待下步军令!次路人马,从南边的乾光门攻进金墉城,要死保此门至承明城门的通畅。第三路人马由我带队,从东边的含春门潜进金墉城。” “诸位,今晚起事,有神兽相助,只要敢拼命,事成后你等都将封王!太尉,对将士们说句话吧。”他放开了元禧。 众目睽睽下,元禧要是退缩,现在就得死! 他咆哮:“出发!”金墉城内最高的百尺楼,于劲、元晖、卢昶把叛贼收买的眼线五大绑带过来。 于劲回禀:“此六人已查明是逆贼,另外十几人是常和这六人有来往的,如要确定他们是不是叛军,得严审细查。” 他话音才落,听到后面有动静,回头看,发现是赵芷的亲信押着几十名虎贲兵过来。 带队的武官是寇猛。 寇猛回禀:“回常侍,今晚守金墉城门的兵丁,和每月守城门轮值最多的人,全部带来了。” 元晖惊问赵芷:“这是何意?” 赵芷看都不看他,命令寇猛:“把所有人带上去。” 观望台上面北风呼啸,比在地面刮得猛烈。 赵芷揪起六名叛贼里的一人,搡到女墙跟前,视线里黑黢黢,远比白天往下望恐怖许多。 能被钱收买的叛贼,岂有勇敢之人,此人吓得站都站不住,声音喊变调:“我招,我什么都、啊——” 身影忽闪,赵芷没等叛贼说完就把人推了下去。 可怕的坠地声从远距离的脚跟底下砸响。 元晖制止赵芷再来拉人:“我劝赵常侍别冲动,还需留下活口审问。” 于劲赶紧劝:“是啊,常侍别冲动。” 卢昶眼现讽刺,唇扬讥笑。 赵芷负手左、右各一踱步,命令寇猛:“继续往下扔,谁能指认叛贼,可饶,说出曾收过何人的贿赂,可饶。” “是!”寇猛轻扫手臂,把元晖扫一边去,他直接拽一名叛贼的发髻,把人拖到墙边,不待步伐停就把人抛远扔出。 坠楼的惨叫往地面沉。 寇猛又冲第三人来了! “我招!别杀我,别杀我……啊!” 第三人尖叫着被扔下百尺楼,也重重摔死。 寇猛又来揪第四人的时候,赵芷冷酷提醒:“不想死的直接招供,我这人,不听废话。” 元晖刚要愤怒制止,乱臣贼子们已经争先恐后开始互骂、互指了! “他,他是太尉府的眼线!” “是他怂恿我的,怂恿我见机行事给叛军开城门。” “我还知道北宫苑有太尉府的眼线,算立功么?” 廷尉署也派了吏员在此,赶紧一一记录。 元晖、卢昶脸上都不好看,倒是于劲牢记自己的职责,对赵芷无嫉妒,还心生钦佩。 赵芷的目力极强,她望向太尉府方向,沉声道:“来了。” 322.第322章 一击擒龙虎 第322章 一击擒龙虎 她立刻下令:“寇猛、于劲随我剿敌,元晖、卢昶守好百尺楼。” 卢昶望着离去的三将,以愤愤之言再行挑唆:“百尺楼有什么好守的,赵常侍是怕你、我抢她的功劳么?” 按彭城王的估算,欲潜进含春门的贼首,十有八九是元禧手下的第一猛士尹龙虎。 元晖居高望远,讽道:“妇人心思,难当重任,她想冲在前锋拿首功,却不知尹龙虎非寻常猛士。正好,我们就在此观,看赵芷猛还是尹龙虎猛。” 卢昶阴笑:“百尺楼是金墉城最重要的望楼,为防万一,不如让弓箭手左右布阵,只要形势不对,立即射杀靠近此地的奸细!” 元晖稍微犹豫,下令:“调弓箭手,驻守每一层,严阵以待等候军令。” 赵芷率领兵将骑马疾驰至含春门,原本守门的虎贲兵已更换成羽林精锐。 守在此的武官是殿中郎张龙子。 赵芷下马,先让张龙子报弓箭手、弩兵、盾兵的人数,然后下令组阵,再令:“城门前摆放拒马,所有人退至箭矢距离等待军令。” 这时,远处杀声起! 赵芷等将领均知,肯定是杨大眼在伏击叛军。 瑶光寺的位置正冲北宫苑南边的御道,恐怖的杀戮动静让所有比丘尼猜测纷纷,胆战心惊。 一间尼房里,谢梵境急敲玉磬诵经,以此压制心中恐慌,寺外的兵乱让她想起刘宋覆灭的那一天,她被暗卫保护着逃离出宋宫了,但多少无辜兵卒、宫人被屠戮,几堵高墙似坟冢,掩盖了血雨腥风的悲惨过程。 因为经历过灭国的苦难,才格外珍惜太平岁月的不易。这一夜,谢梵境终于把自己当成一名普普通通的魏朝子民,她逐渐平静,诚心为魏一遍遍诵经祈愿。 远处的另间尼房,废后冯慈行面目狰狞,哪有一点儿出家人的样子,她睡不下、坐不住,在屋里来来回回走,恨不能出寺看看谁和谁在打?是元禧造反了吗?蠢货早就该造反了!然后和小皇帝同归于尽该多好! 她用指甲在窗边一下下划,自言自语:“拓跋一族都该死。” “我是皇后,我才是皇后啊!只怪我运气不好,嫁给一个偏心眼的皇帝,不然现在我就是太后了,哪轮到慈庆老婢在后宫狐假虎威。” 她又恨骂:“不中用的僧芝老尼,白费我冯家培养你这么多年,指望你回报的时候你死了!还有王遇那个阉人,我真不该听信他吹嘘的,他死了就算了,害我和外面的联系几乎全断掉!” 含春门所在的南北城墙。 猛士杨大眼奔跑间几步杀一人,步法之快,让叛军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影。 他以双足之速追上尹龙虎的千里马,叱咤暴喝一句“逆贼受死”,与匆匆回击的尹龙虎对击一掌。 二人都如断线风筝倒飞,尹龙虎只觉心口气血翻涌,不敢与杨大眼纠缠,他迅速夺马,掩入重重叛军中向含春门疾驰。 数不清的箭矢一轮轮射,为他拉开朝廷军的追击。 杨大眼早在先帝时期就被评为大魏第一猛士,他攥动微微麻痛的手掌,暗惊,尹龙虎还真是隐藏了实力,竟能稳稳接他十足力的掌击。 不行,赵芷恐怕敌不了此人,他得跟去含春门! “别跑了元禧——” “快来人,贼首元禧在此!” 杨大眼停止奔跑,明知可能是叛军乱喊,阻挡他追尹龙虎,但以防万一元禧被乱中砍死,只能折回来。 尹龙虎到达含春门。 此地已有叛军等候,城上、城下以弓箭互射几轮了,双方均有死伤。 尹龙虎的亲信从四面八方不断汇集。 封长史由人用铁盾护着从小道过来,慌慌张张询问:“城门紧闭,如何攻城?” “我早有准备。挖巨木!” 力士掘土,封长史惊疑不定,看到果然挖出环抱粗的圆木才放心。 尹龙虎立刻下令撞城门,然后告诉封长史:“修建瑶光寺时,常有木料来回运输,我在那时便买通巡兵在此埋了两根撞木。”“王的大业,幸亏有你啊,你放心,等夺下洛阳,我必向王陈述你的功绩。” “不用了。”尹龙虎一拳直捣,把封长史的喉部捣成血糊一片。 封长史尸体倒下时,城门“咣”声撞开。 亲信提醒:“一定有诈。” 城门撞开得太容易了,而且没有兵卒冲出来。 “有诈也得冲!”尹龙虎猜测刚才和他对掌一击的人,很有可能是第一猛士杨大眼。 对方肯定会追来的,他必须赶紧攻占金墉城。 “成王之举,就在今夜!杀——” 随尹龙虎呐喊,武勇们或跑、或骑马涌进城门。 “不好,有拒马!” 尹龙虎:“箭阵开道!” 黑压压的远处,赵芷同时下令:“放箭!” “盾挡!” “射弩、放箭、射弩……” 双方箭矢对峙的同时,距离在盾挡下逐渐缩短。 尹龙虎抓住时机,以盾挡身,第一个飞扑:“冲!” 砰! 他像主动撞到了石山上,嘴中的血瞬间喷向脱手的盾牌。 沉重的盾牌坠落,视线里取而代之的是赵芷,她也一手执盾,另只手屈指如鹰爪,在半空中往尹龙虎的面门抓。 “不。”可怜尹龙虎自以为藏锋敛锷,终于能挟制元禧谋划大业,哪料到竟连一招都不敌赵芷,被这武妇在密集如雨的箭阵里击溃。 杨大眼匆忙跑到含春门,不禁傻眼。 什么情况? 叛军这是……降啦?! 尹龙虎被活捉,直挺挺绑在担架上,他四肢筋骨全被赵芷捏碎,下巴卸脱,只能目眦尽裂瞪着周围。 封长史的尸体找到了。 赵芷让张龙子把封长史尸体交给杨大眼,然后招呼寇猛、于劲:“走,都随我拜谒陛下领功。” 于劲靠近寇猛,悄声提醒:“元侍中、卢昶还在百尺楼呢。” 寇猛假装掏耳朵,问:“啥?” 于劲赶忙笑,改口:“我在说,赵常侍真是好本领。” 寇猛比夸自己还开怀,立即道:“那是自然!” 百尺楼。 元晖眺望含春门方向,眼皮都跳了,催促下属:“再去打探。”他收了高太妃的厚礼,要在兵乱中除掉赵芷。 卢昶站在几步之外,擦拭环首刀,从前他为官出使萧齐,因胆怯,办差不利被罢官,今晚终于能一雪前耻,令世人不再嘲笑他的不光彩经历。等他得陛下信任,重获显贵后,必杀赵芷!让蠢妇知晓文人执刀,胜过千军万马! 323.第323章 镇东将军赵芷 含春门离百尺楼不算近,元晖等不来下属回禀,就继续派人过去,半个时辰后才察觉情况不对。 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糟糕!难道赵芷武功盖世的传闻是吹嘘出来的?蠢妇莫不会被叛军杀了,含春门已经被攻破了吧? 冬夜的风越刮越冷,元晖、卢昶早被冻透了,一边吸囔鼻涕一边暴跳如雷下令:“你们几个,一起再去探明消息,还不快去!” 这次被他指派的虎贲,是望楼值守人数里的侦察兵,他们拒绝道:“恕我等不能听从官长,百尺楼有规矩,每层的侦察虎贲不得少于八人。” “阿嚏。”卢昶打个喷嚏,浑身毛孔瞬间张开,更冷了! 他出主意道:“元侍中,要不然……你、我下去一个?” 元晖立即训斥:“你糊涂了么?赵芷让我们守在百尺楼,我二人不管谁离开都属于违反军令!” 他扯着卢昶到一旁,声音阴冷地威胁:“我知道你想离开这,不过我提醒你,赵芷要是败了还好说,你离开百尺楼可以随意编个理由,可她要是剿灭了攻金墉城的叛军,你此举就是找死!” 卢昶冻得直哆嗦,恳求:“那我守在这,侍中去打探消息可好?一夜还长,无避风的地方,咱们要是一直这么等,不等赵芷回来先冻死啦!” 忽有凉凉感落在二人的脸上、手上,他们抬头,欲哭无泪,下雪了! 他二人因卢昶是白衣身份,不管下什么决定,都得由元晖担责。眼见下雪,元晖只能嘱咐卢昶打起精神侦察四周,他快步走下望楼,恨怒交加,四周居然一匹马都没有! 等他到了含春门问清楚情况,差点气吐血,该死的赵芷,早剿灭叛军回皇宫了。 元晖回头遥望百尺楼,不行,他要是折回去告知卢昶,一来一回又得耗不少时间,到时功劳全被赵芷和她的心腹瓜分了。 元晖急慌慌回宫,可怜卢昶苦等他半宿,装晕才被兵卒抬下百尺楼。 话分两处。 太尉元禧被李崇从承明城门处活捉,连同尹龙虎、刘小苟等幕僚护卫全被押进北宫苑的华林都亭。 元禧披头散发,狼狈至极,被赵芷反拧臂膀踹跪在皇帝元恪面前。 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元禧认命,垂首请求:“陛下,我是被尹龙虎逼迫谋反的,是我识人不清,被贼子利用。陛下,我愿交出兵权,愿为庶民,只求留我一家人的性命。” 元恪叹息:“二叔到现在还不说实话么?你被尹龙虎逼迫谋反,那你的长子元通是受谁逼迫,潜逃去河内郡?” 元禧脸色更惶恐,犹豫该承认还是咬死了不认。 侍卫于登鄙夷道:“元禧,你自以为举荐陆琇为河内太守是未雨绸缪的一步棋,但陛下英明,早察觉你不轨的心思了,这才将计就计,看看你在各州郡到底藏了多少爪牙!” 接下来的审理容易多了,次日早朝,皇帝首次在太极殿东堂召见朝官,听政务,下诏令。 司空元祥日夜忐忑,他的母亲高太妃更惧,生怕儿子是下一个被皇帝猜忌的宗王,即使寒冬腊月天,高太妃都带着仆役在各个城门施布施粥,求功德保佑自家顺遂。 十二月中旬,河内太守把元通夫妻俩的首级快马加鞭送来京都,然而此举并不能抵消他也是元禧的同谋,押他来京审问的圣旨,在他送出元通首级时,也到了河内郡。元禧一倒,封地和家财全作为赏赐,赏给立功的官员。 李崇和赵芷的功劳最大,不提旁人,单说赵芷。 皇帝授赵芷从三品的“散骑常侍”官职,因高官大臣必须有爵位才能担任,又授赵芷为白水县开国伯爵,食禄民户的数量,为县总户的四分之一,同时加封赵芷为从二品的镇东将军职。 水涨船高,尉窈在年前被调进中书省,任“中书舍人”职,兼中书通事郎,专在东堂为皇帝读奏章。 元茂则调去御史台,任“治书执法”官职,掌奏劾官吏之责。 即将过年,皇帝已定下正月初一亲政,中书省、尚书省的诏书草稿堆满数个书案,尉窈读得嘴角都上火了,夜里也不得休,需仔细阅看明天将读的奏章诏书。她被安排宿在太极殿角落的廨舍里,别说见元茂了,连书信、口信都不能传递。 夜半,皇宫内寺和瑶光寺的钟声响起,尉窈起身活动,晃动着双臂在廨舍里稍稍走动。廨舍里另有两名宫女侍奉笔墨,这俩小宫女是从奚官署选来的宫学生谢谊和裴慎。 钟声敲过去后,三人用冷水洗脸,消除困意后,继续埋头案牍。尉窈现在看的奏章,全是对元禧党羽如何刑罚的谏言。 陛下会怎么发落元禧?什么时候发落?尉窈猜测应该就在这两天了,因为陛下亲政后肯定大赦天下,元禧狼子野心,绝不可宽赦。 东堂。 皇帝正在秉烛批复奏章,眉间挤出川纹。 脚步声响,赵芷带着一身夜凉进殿,禀道:“元禧自知罪孽深重,刚才在华林园吃了几颗枣后自尽。” 皇帝执笔的手悬停,眼眶发红,他缓了几息后,吩咐赵芷:“你私下里跟彭城王说,照顾好元禧的子女,尤其是女眷。他们虽已被革除皇族宗籍,但是庶民该有的,他们也得有。” “臣明白,臣这就去元禧的宅子,以防别有用心的人趁乱下手,损陛下宽厚。” 元禧的家眷全囚禁在城西的府宅里,赵芷还真是来得及时,府里的女婢正被一个个兵痞往阴暗里拉扯,婢女们的嘴被布团堵着,凄惨哭声根本传不远。 主家有罪,最遭殃的永远是女子! 赵芷踹翻一个行凶者,挥刀把此人的手臂齐肩砍掉,大声喝令:“我不管你们是谁的下属,抢了此府钱财的,天亮前归还原位,抢了人的,天亮前送回原屋。天一亮,我清点人数,少了多少奴婢,我砍你们顶数,要是罪奴有残了、伤了的,别怪我断掉你们的手脚!” 阴暗里,有武吏躲藏,生怕被赵芷看见,有武吏咒骂,恨赵芷多事。“元禧倒了,陛下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重用她,等着吧,等她失宠,我等要让她见识一下什么叫惨!” 赵芷拿一个胡凳过来,就坐在庭院里等天亮,她才不在乎鼠辈的咒骂。(本章完) 324.第324章 扬眉吐气的宗家 她伴君护君一年,已知皇帝任用臣子的同时,也需倚靠臣子。皇帝当初接替废太子上位,没几年先帝就驾崩了,当初拥护废太子的宗王勋臣,皇帝全都不信任,所以才除掉一个元禧算什么? 卢昶来了,打断赵芷的思绪。 “赵将军为何深夜过来?”他忍气揖礼,询问。 按照卢昶原来的预想,凭借他范阳卢氏的出身,只要在除元禧谋反一事里稍稍建功,就可升官加爵!可恨的是,他被赵芷算计,非但半点功劳没有,还因冻晕被抬下百尺楼惹人嘲笑,陛下顾及范阳卢氏的出身和他兄长的功劳,才恢复他旧日“员外散骑侍郎”的官职,仅仅七品! 赵芷坐着,反问的话犹如大巴掌,当众劈头盖脸扇打卢昶:“陛下令你监守此地,你是瞎了还是聋了?任由守兵违反军令盗财物、辱妇人清白,你怎么办的差?” 卢昶辩驳:“刚才我睡下了,不知有守兵欺辱妇人,但逆贼的田产、古玩、铜钱都已按律没入官府,赵将军凭什么说守兵盗取财物?” 赵芷:“被褥在抄没名录里么?妇人的头发在抄没名录里么?灶屋里的釜、甑、米粮在抄没名录里么?这些不算官府留给此宅的私产么?” 卢昶紧攥拳头,嘴中认错:“下官明日……” 赵芷截断他话:“天亮前!归还所有侵占私产,不然别怪我拿你立威!” “是。”卢昶恨极、憋屈至极!兵痞抢走的物什,查处清楚都得好几天,何况归还了,赵芷存心找他麻烦,为今之计,只能从自己家中搬运,补回被褥、米粮等温饱急需。 卢昶正要道别,听到哭喊声由远及近,然后见后院方向跑过来俩婢女,后面有俩守兵在追。 俩婢女急切呼喊:“救命啊——” 卢昶惴惴不安,寻思又出什么状况了,忽然他被一股巨力掐着横挪,继而二婢女一个扑地奇袭,一个手扬白色粉末。 她们是刺客! 扑地的婢女双手执匕首,刺中卢昶左右小腿! 白色粉末则洒中卢昶满脸、上半身,有些还进了他双眼、瞬间张大的嘴里! “啊——啊——啊——”卢昶吓破胆的尖叫声上冲天、横扩里坊。 他尖叫第一声时,赵芷脚踢胡凳,胡凳“咕噜噜”翻滚着从她头顶往前飞,她手臂抬,狠拍! “啪”一声,扬毒粉的婢女避之不及,被砸中右臂。 卢昶尖叫第二声时,双腿匕首被刺客齐齐拔出,刺客很精明,翻滚着躲避赵芷的反击。 可她翻滚之速都不够赵芷的一个大跃! “砰”一声,赵芷落地,弓步的那只脚算得不远、不近,正好踩中匕首刺客的腰。 “扑——”刺客喷一大口血。 一脚,断腰。 卢昶尖叫第三声时,使毒刺客猛旋身,从左手里甩出一枚乌黑色的镖,赵芷右手抓地,镖从她背脊上方疾音飞过。 刺客惊色一闪,想要挟人质逃窜,赵芷在卢昶尖叫的尾音里旋身,右手里的石子泥沙齐刷刷打向刺客脊背。 这名刺客都要掐到一名守兵的脖子了,就见她双眼暴突,气绝倒地。 “扑通。”双腿伤、中毒粉的卢昶跪地躺倒。 “刺、刺客?”守兵们胆战心惊,一个个后怕不已,不过他们越是害怕刺客的手段,越是钦佩赵芷的武力。 赵芷命令道:“把刺客吊在宅子外,就说是我杀的。”守兵们鸡啄米似的纷纷点头,对,冤有头,债有主,再有刺客请找赵将军寻仇,千万别找他们。 赵芷踢回胡凳,重新坐下,声冷道:“找医官救卢侍郎。天亮前,你等归还此宅私产。” “是,我等一定归还,这就归还。” 卢昶说不上是运气好还是运气衰,刺客用的毒粉令皮肤溃烂难治,但是不致命,他被廷尉署的崔医官一手神针救活,从此瞎了双眼,吃饭无味,口齿不清,双腿无法行走,潦倒两年后自己辞去官职返回故乡了却残生。 说回眼前事。元禧死,树倒猢狲散,然而清理余孽非一朝一夕之功,次日,赵芷把陛下的口谕转达给彭城王后,回陛下近前护卫。 年过。 景明二年初一,皇帝拜祭长陵。 孟春伊始,司州的各级牢狱恢复审讯囚犯,元禧一案牵扯众多,官官攀扯,相互扳咬,平时被人轻视的狱吏一个个肥了钱袋子,比如宗甸、宗隐父子,别说他们自己被囚犯家眷贿赂巴结,变得扬眉吐气,连家里人都得了好处。 浑渔娘的店肆进什么货转瞬便能卖空。 宗隐的弟弟宗逸、妹妹宗季福被好几个大族私塾主动来邀入学。 宗家还有了新宅子,虽说一年半载的不敢去住,但是宅基契拿到了手。 今天宗隐随一众县吏、狱吏到劝学里抓反贼供述的嫌疑户,狐朋狗友同路,他的伙伴冯行看到他不时往文雅精舍方向瞥,就轻蹭他,问:“好容易来一回,我陪你瞧瞧尉女郎在不在?” 要是从前,宗隐肯定灰心失意不去,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每天严刑拷打的不是官宦就是商贾,不知不觉把自身凌驾在这些出身的人之上。 他直接跟其他狱吏说:“嫌疑户不一定在家,我俩去那边搜。” “哈哈,那我们也分开搜。”诸吏挤眉弄眼,都懂,近期官兵搜查民户只要扯个谎就能进民宅,吓唬几句、踹几个箩筐便能收些好处。 宗隐和冯行径直朝文雅精舍去,精舍四周已建围墙,他俩向门僮展示搜捕公文,进入精舍。 真巧,尉窈今天休沐,上午她不讲学,正坐在前排听女夫子谢挚讲解陆机所著的《洛阳记》。 谢夫子博览地理方面的学说,从她来精舍传学,儒生倍增! 一名学徒给宗隐他们带路,他们不发动静,装模作样在儒生间辨认嫌疑犯人。 宗隐看到尉窈了! 他心跳如鼓,感觉浑身血液乱窜,要不是冯行拉他继续走,他怕要失态惹人怀疑。 冯行看见了贺阑,朝宗隐扬扬下巴,这动作吓坏了学徒,悄声问他们:“嫌犯在这些人里?” 冯行故意冲对方“嘘”一声,低声回:“距离有点远,我得细细辨认。” 尉窈刚才就看见宗隐了,她太了解这厮,一眼就瞧出不对劲,所以离席,放轻脚步来他们身后。(本章完) 325.第325章 助娄胜男和离 第325章 助娄胜男和离 跟在尉窈身边的女护卫是契胡族的勇士铁夺狐,见尉窈眼神示意,铁勇士一把将冯行手里的公文夺在手。 尉窈不愿多看宗隐一眼,她展开公文阅览,递回给冯行,说:“精舍没有你们要查的疑犯。” 文章养性,修身为官,尉窈是天子近前的文臣,言语举止既具威势又带正气,一向轻浮的冯行变得嘴拙,俯首接过公文,连称两声“是”。 铁夺狐用鞭子指院门方向:“请离开吧。” 冯行拉着宗隐走,后者心窍仍痴,频频回头,恨不能把眼睛留到尉窈身上。 她比从前更清秀好看,娄氏和她比,就是个鞋底子。 铁夺狐问:“舍人,你怀疑这二人不是来查疑犯的?要不要我暗暗跟踪他们?” 尉窈轻笑,说道:“夫君去了御史台,正缺差事呢,有人送上门了。” 铁夺狐听不明白,不妨碍她跟着女郎高兴。 元茂的官职是治书执法,专管参劾低品秩官员,接到尉窈的书信时,他正受御史台权威重、资历老的官员排挤。 元茂不动声色,动用司州署的小吏帮他暗访细查,半个月时间里,便把洛阳县令贾祯不管束手下官吏,恐吓百姓收受贿赂等证据写成奏请,一举把贾祯弹劾免官,犯事的小吏也全部逐出衙门,永不任用。渤海高氏出身的高崇接替贾祯,成为新任洛阳令。 后话简述,说回离开文雅精舍的宗隐、冯行。 元禧谋反一案,是分等级让各衙署审理的,县狱接管的为最底层,比如贿赂采买的管事,霸占民田、抢掠庶民强制为奴为婢等。所以宗隐和冯行只知当朝太尉谋反失败,至于怎么失败的,谁从中立功,宗隐等县狱吏根本没资格知道,更无从打听尉窈现在的官职是什么。 冯行给宗隐出主意:“你要是这辈子真忘不了尉女官,不如在咱们现在审的案子里动动手脚。” 宗隐摇头:“我不做害她的事。” “哼,那你就永远跟今天一样吧,只能远观,不能靠近。喂,跟你说,我今天也瞧出读书多的女郎跟不读书的真是不一样,那个贺女郎,啧啧,越瞧越好看。” 冯行捏着下巴边琢磨,边继续说:“我手上的犯人提到过一个人,叫贺尔浑,是贺女郎的族兄。贺尔浑巴结过反贼势力的一管事,可惜对方嫌他蠢,没用他。不过……我现在怀疑犯人说谎了,得重刑拷打,重写供词。” 宗隐咬着牙,腮帮子绷紧。 冯行轻碰他,故意问:“想什么?” “我……” “机会难得,和不和我一起干?一份假供词而已,添上贺尔浑、贺阑,再用贺阑牵扯上文雅精舍,到时就算吓不住尉女郎,也能让你和她多见几次面。” 宗隐犹豫片刻,问:“冯行,你是不是又输钱了?” 冯行拍拍他肩,承认:“对,我帮你一回,你给我两万钱,怎么样?”“好。”宗隐答应的声音发颤,回家路上,他一遍遍说服自己,假供词而已,他没有害尉窈,他只想靠一份供词和她单独见几面,到时只有他和她,多说几句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宗隐夜晚做梦,念叨出“尉窈”的名字,他的妻子娄胜男睡眠浅,听清后用枕头把他砸醒,夫妻俩大吵一架,然而提到和离时,宗隐就闭嘴不吭,由着母亲和弟弟妹妹拉住娄胜男,不让她走出院门。 浑渔娘:“阿娄放心,他要是再干对不起你的事,我就把他撵出家门。我早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你要一心和离,我就撞死在墙上!” 宗逸:“长嫂你别走,这个家离了长嫂根本没法过,我吃惯了长嫂做的饭,穿惯了长嫂缝的鞋,呜……长嫂就是我的亲姊姊。” 宗季福哭得更大声:“长嫂要是和长兄和离,我也离家出走,我不念书了,我只喜欢长嫂,我讨厌长兄,呜……” 邻居那对契胡族夫妻攀上院墙,大声劝诫:“娄氏啊娄氏,宗家人宁愿逼死你,也不让你和离,这是亲人么?是仇人吧!宗隐是什么心性,能不能改,你到现在还不知吗?你瞅瞅拉扯你的几只手,是荆棘枝啊,宗家要是好地方,岂会强留你?娄氏!不及早脱身,更待何时!” “闭上你们的嘴!”浑渔娘见娄氏听进去了,也不装了。 如今她夫君、儿郎都有本事,不必再惧邻居,只见她蛮横拉开次子、小女,指着娄氏威胁:“你想和离,做梦!实话跟你说吧,县署里我早打点好,不会许你的和离书的,我宗家也不会休妻,你想好了,你要是执意归家,败坏我儿的名声,我就让你娄家完蛋!你死也要埋在我宗家!” 宗逸、宗季福全一副受气包似的站在浑渔娘两侧,竟不为长嫂说一句好话。 娄胜男简直不敢相信,她看着这家人,已经寒心过无数次了,还是会更难过。 宗隐从厢房出来,烦躁道:“行了,都少说几句,娄氏,跟我回屋。” 娄胜男不傻,看向契胡族夫妻,恳求:“兄嫂,可能帮我?” “哈哈,能!你尽管走出这个院,我看谁敢拦,放心回家等消息,和离书自会送到你娄家!” “娄胜男,拜谢义兄义嫂!”娄胜男打开院门径直离去,她什么财物都没带,脚步和心情一样,从未觉得如此轻快。 浑渔娘冷笑,朝外面骂:“行啊,你回去试试!我等着你回来跪着求我!” 她想再骂邻居时,墙头已不见人。 等到次日中午,郡署的媒吏把另一份和离书送至宗家,浑渔娘才大惊失色!知道隔壁夫妻不是吹嘘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隔壁夫妻在郡署有门路,长子的婚姻,仅仅一宿的工夫真没啦! 气疯的浑渔娘带着十几个店肆厮役找邻居理论,哪料邻居一家人去屋空,仿佛从没来居住过一样。 浑渔娘无可奈何,赶紧去廷尉狱找夫君商量,但是廷尉狱近期审的案子都需保密,她根本见不到宗甸。 来回奔波折腾的浑渔娘疲惫归家,次子问她:“长嫂都和阿兄和离了,阿母,你为何不找阿兄商议弥补此事?让阿兄去娄家认错吧。” 浑渔娘摇头,险些气笑:“要是能指望上你兄长,他要是争气,此事能到这种地步吗?!” 326.第326章 培养“小宰相” 第326章 培养“小宰相” 洛阳县署,地下牢狱。 这两天宗隐、冯行可谓绞尽脑汁,他俩先是费周折避开老狱吏,威胁已问完口供的囚犯,威逼利诱对方在假口供上摁手印,再把此囚犯的口粮换成馊饭,并搅拌病鼠的碎肉。过了一宿,这名囚犯便发高烧,被狱医判定染了疫病,拉往城外的疫馆。 假口供里原本勾结叛贼的内容不变,只在供述人名里加上了城北百姓贺尔浑,和文雅精舍的女学徒贺阑。 损主意是冯行琢磨出来的,计谋成功,反而是他心生胆怯,问宗隐:“咱们这么做真行吗?不会留麻烦吧?” 宗隐把口供扯过来,揣进自己的布囊,回道:“做都做了,怕什么?进了疫馆的囚徒,活不了的!” 冯行仍犹豫:“要不……你自己想办法去吓唬尉窈吧,原先说好的两万钱,你给我一万就行了。” 宗隐手上使着劲钳住伙伴的手臂,笑容意味不明道:“说好了两万钱,一文不少你。你我交往多年,有福必须同享。” “哎……不是,我……”冯行被对方拉着出地牢,月光下宗隐的脸煞白,冯行突然感觉不认识跟前的好友了,以前他瞧不起宗隐的软弱和太过老实,没想到对方说变就变,怪瘆人的。 小人因眼界和心思的狭隘,只能行鬼魅伎俩以求目的达成。居高位者,善用权力因势利导,一步棋、几句话均为雷霆手段。 正月初四。 从长陵祭拜返回的皇帝元恪陆陆续续召朝臣来东堂问话,这种问话相当于官员政绩的考核,既让元恪区分臣子间的愚滞和贤良,又能对各部各曹的庶务进行初步的掌控。 相对的,朝官也明白,今回的拜谒是他们对天子、对北海王等权臣的站队选择,一旦投诚错误,或将万劫不复! 皇帝与朝臣的对话,必有负责记录王命的大著作官、负责历史记录的著作令史、负责起居记录的令史、负责撰写名臣记录的著作佐郎在场,小小年纪的尉窈坐在一众文学名士里,格外显眼。 她也书写不停,来得及记录的都写下来,为将来拟写奏章做练习。脑子越用越伶俐,她记录不停,还能利用半息、一息的抬首间歇观察陛下喜怒。 一不留神,她目光撞上瞥过来的天子目光,尉窈视线收敛继续书写,皇帝却有一瞬间的走神,确定了一件事,他不是因为提拔赵芷才给尉窈升迁官职,而是尉窈刻苦勤勉,熟悉政务的能力也极强,她自身堪重用! 再用用看,如果尉窈具备才策之能,便可让她参预机密政务,倘若能从这个年纪的小朝臣开始培养,由他亲自培养一名独忠于他,虑事缜密、有深远谋略的“小宰相”,也算成绩一桩,因为造就名臣的同时,也可成就名君。 忙碌里,每刻时间都利用上,仍匆匆赶,不够用。东极堂外面的晨曦变夕阳,今天的朝臣总算召见完了,秘书省的文官离开宫殿,各回廨署继续忙碌。尉窈不能走,立即把州郡朝臣递交的奏章准备好,等待陛下命令宣读。 皇帝元恪进食一块米糕,饮两口汤就算休息了。尉窈按照整理好的奏章顺序,先念司空元详请辞之奏,内容还是和年前的一样,因恐惧元禧之祸,整日惶恐,不敢继续担宰辅重职,请求出任地方官员。 在尉窈眼里,元恪是一位把时间利用到极致的君王! 元恪手执中书省拟的地方诏令草稿,一目一列地快速阅看,嘴中下令:“司空的奏请,你们怎么看?” 赵芷、于忠、杨大眼这样的武官,只要听到“你们怎么看”这种问话,脑袋立即垂低,盯着脚看。 侍中元晖在剿反贼一事里没有抢到功劳,得到的唯一好处是有资格进东极堂议事了。他抢在中散大夫甄琛前头发言:“臣认为元司空根本没有请辞之心!高太妃冬日施粥时,北海王府的幕僚却无视律法,驱逐东掖门附近的居民,意图霸占庶民的宅院。臣查了,主使就是司空!他如果真想放弃司空官职,外出为官,陛下可把他往北境放。北境灾情持续,难有政绩,到时再治他失职之过。” 元恪认真听完,不说话,抓住间隙阅看诏令草稿。 甄琛揖礼启禀:“臣赞同元侍中的部分看法,臣也认为元司空请辞为假,试探圣意为真。把详王贬到地方为官非良策……” 元晖不满的视线瞥过去,收回时在对面的尉窈处停留一瞬。他恨意倍增,都是赵芷使诈,让他在捣毁元禧势力这么好的机会里,未建功还丢了颜面,来陛下近前侍奉后,他才知贱婢母女居然如此得势! 不过再得势又能怎样?皇姓的出身,注定他不必辛苦打拼,也能俯视这些草芥出身的泥腿子。 甄琛:“臣认为不能让详王离开京都!不如让他担任司州刺史,升广阳王为司空,再升源怀为尚书左仆射。” 其余侍臣纷纷点头,觉得甄琛的建议有理。首先源怀文武兼备,足以胜任左仆射。广阳王元嘉整日沉醉装糊涂,担着司州刺史的职位不理庶务,既如此,不如让他虚担司空之职。至于北海王元详,降为刺史后,一两年里肯定得勤政务,这一两年的时间足够让陛下再觅良臣了,到时或者升别驾元志为刺史。 接下来是才提拔的右卫将军李崇、黄门侍郎元匡、左中郎将茹皓发言。 宫殿内一时静谧,剩下的官员呼吸声减小,心里都开始叫嚣:陛下别看我、看不见我、看不见看不见…… 皇帝点名:“于忠,你怎么看?” 元禧谋事那晚,于登伴驾在华林园也是功劳,他不仅凭功劳授爵位,还被陛下赞赏忠诚,改回原来的名字“于忠”。 于忠一吸鼻子,回:“臣和甄琛想的一样。” 皇帝:“大眼,说说。” 原寿春营统军杨大眼,在平元禧一事里立大功,留京授三品下的“直阁将军”职,从此侍卫天子左右,皇帝每每唤他“大眼”,可见宠信。 杨大眼读书识字的水平,跟赵芷可谓齐肩并进! 他也一吸鼻子,回:“臣也和真真想的一样。” 甄琛…… 皇帝发愁地捏捏眉心,他就多余一问! 明知多余问,也得问:“赵芷,也说说。” 赵芷没犯文盲的通病吸鼻子,她虎声凛凛如实回:“臣听不懂元详想干啥,不敢说。” 好吧,至少实诚。皇帝再捏一下眉心,看两边的臣子,又点一臣:“尉窈,你对司空奏请解任,如何看?” 这一问,满宫殿皆惊! 小宰相:在北魏,掌管机密政务的“侍中”官,号称“小宰相”。 327.第327章 实现重生夙愿 第327章 实现重生夙愿 尉窈起身,把书案上一纸合起对捏,她知陛下最惜时间,便以最简短的话回道:“微臣才浅,只敢把想法写在纸上,请陛下过目。” 宦官杨范把纸张对捏着接过,呈至天子。 在皇帝两侧侍奉的小宦侍也均是灵透人,全原地侧身向外,保证余光窥视不到纸上内容。 元恪展开这张纸,上面只有五个字:去疾莫如尽! 这句话出自《左传》,意思是除恶务尽,不留后患。 除掉宰辅和彭城王是元恪早下定的决心,非他刻薄寡恩,而是想稳坐皇位,就不得不用狠决手段! 然而念头容易,真正实施艰难,尤其元禧谋反失败,成了北海王、彭城王的前车之鉴,想必二王接下来的日子都会藏锋以求自免。 “尉窈随朕来。”他要听听她对“去疾”的具体阐述,是怎么个“去”法? 如无具体应对计策,空有大志,那尉窈非但不可重用,还得贬离东极堂,免得以后犯下大过错牵连到赵芷。 留在殿内的朝臣一个个强忍抓耳挠腮,太想知道尉窈在纸上究竟写的什么,竟让陛下独把她带到殿外询问! 弯月让寒夜更添清冷。 皇帝令众侍卫都止步,由尉窈一人跟随,广阔殿前遍栽奇草绿植,白天里郁郁葱葱,黑暗里张牙舞爪。 二人都很轻的脚步声先后停下来。 元恪先问:“你认为元晖、甄琛的献策不足?” “是。” 尉窈知晓陛下沉默就是允许她细述,其实早在对付高聪那厮时,她就谋划过如何贬、杀宰辅,于是不作迟疑,她只按眼前的询问回答:“元侍中、甄中散的献策里皆忽略了一点,无论把北海王贬至偏远州郡,还是贬为司州刺史,在当下元禧势力还未肃清的形势下,都会被居心叵测的人煽动传闻,损陛下宽厚仁慈的声名。” “再者,倘若按他们的计策班行诏令,谁能保证几年后北海王不会突建奇功,重新得势?到那时陛下赏不赏北海王,都会比现在更加进退两难。那这几年耗费的光阴算什么?” 元恪凝视低眉娓娓细述的尉窈,她的每一句话,都说进了他的心坎,实际上,刚才元晖和甄琛各说计策时,他是极恼火的! 作为天子的谋士,竟然连杀一名宗王的念头都没有,还各个自以为是,瞎耽误工夫说一箩筐废话! 元恪:“再说说,如何……去疾莫如尽?” “是。”既然是赌前程,尉窈当然得赤胆忠心,言无不尽! 她细述道:“北海王自以为聪明,实则失算。倘若他忠于陛下没有二心,怎会在元禧势败后屡次辞官?不正说明他藏匿祸心,才以退为进试探陛下么?” 这番揣测和元恪对北海王的猜度不谋而合! 尉窈继续说:“北海王的以退为进,实为一步好棋。若陛下贬他的官职,眼下便会失朝野人心,他是陛下的叔父,迟早会回京!若仍让他任司空,则会让依附他的逆臣更多,接下来,只要他小心行事不露马脚,恐怕他在司空的位置上至少要顺利几年。百日防贼易,千日防贼难!” “微臣认为的破局之策,是给北海王加官,此举并非真的抬举他,而是彰显陛下的仁慈和宽厚。” 元恪轻“嗯”一声,尉窈立即停止谏言。 “元详已位在三公,那就加三师中的……太傅职。” 太师、太傅、太保并号“三师”,皆为一品。 元恪又道:“同时加彭城王太师。” 太师才是尊上之尊,贵中至贵的百官之首。 尉窈立即称颂:“陛下圣明,还是陛下想得周全,如此既抬举了元详,还让他与彭城王相互牵制。” 元恪不言。尉窈明白了,她的计策不够扳倒元详。 当然不够! 她继续讲筹划:“如果元禧是狼,那元详就是伺机而动的狡狐,必须用名、利诱他张狂,暴露出和元禧一样的狼子野心,便能令他和共叔段一样多行不义。此计……可同时向他的母亲高太妃施展。” 她用仍带稚气的面庞,说着致宰辅大臣死地的计谋,此情景让皇帝心生回忆。 废太子跋扈时,最常欺负的皇子就是他,他为了不让母妃担忧,便躲在屋里,面对着铜镜中的自己,说一些置废太子于死地的狠话。那时他只是普通的二皇子阿恪,只能孤独地欣赏镜中锐气的自己,那时他幼稚又狠,无势力为倚仗,做什么、是生是死都得赌运气,和此刻献策赌前程的尉窈真像啊。 元恪:“好。往后勤学纳奏拟诏,以待政务接任。” 尉窈欣喜至极,感激而应:“是!微臣定不负陛下之命!” 太好了,她赌对了皇帝想杀元详的决心,今时起,她总算实现了重生之时许的夙愿……进朝为官,植中枢! 正月十三。 开春的风在郊野里横刮如刀。 收受贿赂、谋害囚徒、伪造假口供的宗隐和冯行,他二人被除狱吏职务判为了罪徒,与其余洛阳县的罪徒一起流放遥远的武川镇。 这批罪徒里还有宗隐的父母,他父亲宗甸的罪名是行贿买吏,令乱狱滋丰,他母亲浑渔娘的罪名是行贿买吏,及收取罪犯家眷的财物经营店肆。 宗家的成人都发配了,家产也被罚没,只留宗逸和宗季福在洛阳肯定无法生活,宗逸兄妹俩就跟在流放队伍的后头,一同前往武川镇。 好容易煎熬到中午,押解他们的驿吏允许在路边稍坐休息。 近几天的大起大落,冯行感觉跟做梦似的,时常得狠掐自己一把才能清醒面对眼前的困局,可是清醒了,他更不甘! “为什么变成这样?宗隐,宗隐……”他用木枷顶住昔日伙伴的木枷,干裂的嘴不停讨伐:“都怪你,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害我被流放,害我妻离子散!都怪你、你个蠢货!” 浑渔娘在后头撞开他,骂道:“我没怪你带坏我儿,你还有脸反咬了。滚,滚!” 宗季福抱住母亲的腿哭:“阿母,别打架,我冷,我怕。” 浑渔娘心疼女儿,后悔不迭,怨恨地瞪长子,继而被长子一副呆怔相气得更愤怒。其实她比外人更恨这个孽障,真是前世讨债的鬼啊,连累了一家人。 浑渔娘伤心地蹲到长子跟前,问了一句戳心窝子的话:“我问你,你后不后悔惦记尉女郎?” 宗隐怯懦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 忽然有马群朝这边奔来,后方响起高昂的提醒声:“马群疯了,速闪避,快闪!” “马群疯了——” 几名驿吏大惊,自顾自奔逃。 罪徒带着木枷不好跑,黄土漫漫很快袭来,人慌马乱里惨叫连连。 同一天,洛阳城中的尉窈静坐书写“窈窈”二字,写好后,她观看着,自语:“让马蹄顺从天意吧,看能为窈窈索宗家的几条命?” 328.第328章 花朝节 第328章 朝节 所谓顺从天意,顺的终归是人意。 前有赵芷收尔朱荣为徒,后有尉骃引尔朱买珍入仕,尔朱一脉的利益早和尉窈一家联合,因此契胡族的勇士呼啸着马匹绕着宗家人和冯行围堵,不存在死里逃生,而且契胡勇士还把六具尸体带走分开抛弃。 宗家两世作恶,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接下来该贺家了,害我者……贺阑,还是贺尔浑?你们可要争点气,快些钻营。”尉窈不急,她等着前世杀她的真正凶手浮出水面,而后加倍还击! 时间一晃而过,仲春来临。 此月起雨水灌溉大地,桃夭鹂鸣,草木茂盛,祭祀春夏长养之神“女夷”的朝节开始了。 贵妇阔摆宴,争妍斗奇,争的不仅是中名品,还有宾客的出身地位。 尉窈和夫君难得同休沐,在二月二这天赶往内城的永和里,赴元纯陀邀请的朝节宴。 上月皇帝正式亲政后,元纯陀的长兄任城王被授雍州刺史职,这次任城王没有推辞,受命后立即离京。同时,元纯陀的夫君邢峦被授职六尚书之一的度支尚书,掌管大魏的粟帛金宝、田宅租调和军械库藏,实际权柄极重! 在永和里坊的北门,尉窈夫妻俩与元子直,奚骄、杨女郎,陆葆真、卢文符,王普贤姊弟仨会面,一起来邢宅。 邢宅之奢闻名洛阳,宅院前的宽道车如流水马如龙,宾客络绎不绝,尉窈几人先把礼物交给门僮,再随领路奴婢往府宅后方走。 宅中引汉太师董卓池的水入林园,一路水声潺潺,奇禽以啾歌悦宾。 陆葆真挎着尉窈的胳膊小声说:“真是眼见为实,的确阔绰!” 尉窈也悄声问:“和卢郎君相处的怎样?” 陆葆真嫌弃地撇嘴,说道:“一搡就倒,连两碗饭都吃不了。” 尉窈逗她:“糟了,卢郎君听见了。” “啊?”陆葆真慌忙回头,只看见卢文符宠她的眼神,陆葆真心跳加快,脸颊飞红,轻掐尉窈道:“讨厌。” 元茂、奚骄、元子直头回见陆葆真如此扭捏,全故意在她视线里打个冷战。 陆葆真背着卢文符朝仨人攥拳龇牙,这情景立时把王普贤姊弟逗笑。 王文殊跟长姊说:“洛阳真好,连贵族的女郎都不必遵那么多规矩。” 宴所在的厚德园,人未进院,香气已扑鼻,高大的桐杨底下盆栽接连,各式各色的朵让宾客们频频逗留,每盆旁边都站着执金剪的婢女,为宾客们剪摘簪。 尉窈给元茂选一小朵簪在冠侧,他的相貌天生凶煞,不适合簪大。 元茂给尉窈选一朵牡丹,非得自己给她往发髻上插戴,他故意装笨,用手指在她耳朵和鬓边撩拨触蹭。 尉窈对这厮真是又喜又嫌弃,没办法,要是不依着他闹,他会更闹腾。 杨女郎杨然和奚骄的亲事也快了,杨然察觉尉窈夫妻间的情深,情不自禁跟着笑,同时她也羡慕陆葆真和卢文符的相处,不似她和奚骄,至今没见过几次,比朋友情谊浅,比路人略相识。 杨然正垂首思索,两朵兰出现在她眼前,她抬眸,心怦怦跳,是奚骄! 奚骄轻牵她手腕来旁边的石墩前,在她轻讶声里,抱她坐到石墩上,如此亲昵的动作,说出的话却能气死人:“你个矮,来,先帮我簪上。” 杨然撅嘴,带着撒娇语气“哼”一声,把头扭一旁。 她发髻被他微碰,奚骄把一朵兰给她簪上,说道:“这回能帮我了?”“嗯。”杨然红着脸答应。 别瞧小女郎羞涩文静,此时内心正叉腰狂笑:啊……这郎君是她的、是她的!凑近看骄郎,更俊了哪! 奚骄的一次主动,换来宴从头至尾的聒噪,他被杨然的外表骗了,原来她是这样外向活泼的女郎。 “骄郎,我还要簪这朵。” “这朵我也要。” “这朵……这朵、这朵。” 还没走到祭祀女夷神的地方,杨然的头发上已经没地方可簪了。 陆葆真指着杨然的脑袋,捂着肚子笑出眼泪。“你头发全被挡上了,乍看脸好像个鸭蛋。” 这话把卢文符吓一跳,赶紧捂她嘴巴。 杨然:“那怎么了,骄郎喜欢我好打扮,骄郎,你说是不是?” “对。”奚骄已经捋清对方的脾气了,得顺着说,不然耳朵要被吵出茧子。 这时尉窈正和王普贤姊妹俩观闲谈,元茂带着王绍结识元子直,当陆葆真笑话杨然的脸像鸭蛋时,元茂听见了,也担心陆葆真的口无遮拦会招杨女郎嫌,幸好杨女郎不似心窄的。 忽然间,元茂昔日里梦境一诡异情景浮于脑中,他曾梦到过一个没有五官、遍簪头饰只剩鸭蛋脸型的女子。 元子直:“阿茂,想什么呢?” 元茂回神,不再琢磨无稽的梦境,说道:“看你们同门逐渐在京城相聚,我想尉学馆的同门何时能再见。有灾情的州郡越来越多,隔断了书信和车马。” “唉。”元子直叹气,出主意道:“你想往何处寄书信和粮食?我近来常去清河王府邸,等我向清河王建议,看能不能以王府名义调动商队。” 元茂:“朔州,我和尉景断了联系,如今只有大商队、护卫多的粮队才敢跋涉远途。” 王绍问:“我能参与施粮么?” 元子直回他:“当然可以。定下日子后,我让书僮去你府上告知。” 元茂问元子直:“刚才在邢宅外,我见你带了辎车来的。” “是。宴我得提前离开,奉父命去给元禧的家眷送春衣春被。” 元茂感慨道:“罪徒一家该感念陛下仁慈,许太师接济她们。” 元子直的父亲元勰,才被陛下授太师官职,原来的司徒官职由广陵王元羽接任。 元茂的注意力不能长时间离开尉窈,他每隔片刻就得瞧瞧她在哪里,在干什么? 他看见几名女郎和尉窈相互见礼,寥寥几语后对方就去往别处了。 元子直:“那位女郎……是禁军于统帅的侄女吧?她在平城的州学府读过书。” 元茂给好友眼神示意,元子直立刻知道自己的怀疑直觉是对的,尉窈有意疏离,不想结交于女郎。 329.第329章 话里带刺的尉女官 等他二人有机会独在一处说话时,元子直已想清楚其中原由,说道:“中宫将立,于统帅的侄女应是最佳人选,但愿于统帅老当益壮,不然禁军统帅一职……” 话不必说尽,当前合适皇后人选女郎的出身家世,其实都稍有欠缺,于宝映的欠缺就是于统帅年迈,万一有恙不能担任统帅职务,谁接替? 于烈的弟弟于劲领军能力不足,其子于忠更缺资历,如果于氏一族无法协助皇后稳定宫掖,就会令陛下在处理朝政之外还得分心后宫。 这种情况,于家人和于宝映当然比外人更能体会与忧虑,那么于宝映主动和尉窈交谈,有结交之意就好理解了。 于家急切地在朝官里寻找权势助力,最好的选择莫过于赵芷和尉窈,母女俩一武、一文皆是陛下近侍不说,尉窈还是可出入后宫的女官,传递朝堂消息比其余女官便利得太多。 元子直因为自家遭皇帝忌惮,深知树大招风的危险,于是他多言劝一句:“朝堂、兵革之外,最凶险的就是贵女结交的手段,构扇离间,防不胜防。阿茂,你得时时提醒你妻子,眼见的不一定为实,别人都赞扬的不一定为真。” 元茂表面郑重应道:“放心,我会时时提醒她。”心里却想,他家的小石榴长满了心眼,剖几颗石榴籽就能算计死别人,在家里只有他被提醒的份儿。 一片牡丹圃招蜂引蝶,许多贵女在此处跟着匠师学习捣胭脂,王绍帮着次姊捉蝴蝶,笑声充斥圃周围。王普贤捣好了瓣,先在婢女的掌背试色,再把胭脂红绘在尉窈的额心。 这时长乐公主元瑛和于宝映一起来牡丹圃了,后者跟元瑛说:“我和尉女官真是有缘,祭祀神前偶遇,现在又遇到了。” 元瑛也知于宝映如果为皇后,需要有尉窈这样可担重任的女官辅佐,她乐于促成,便道:“我也想和尉窈说说话。” 她拉上于宝映的手,二人一近,尉窈赶紧带着王普贤,并叫上王文殊和王绍揖礼:“拜谒长乐公主。” “朝节宴,不必多礼。”元瑛改拉尉窈的手,沿圃一边缓行离开此地。 王普贤姊弟知趣,没有跟随。 元瑛和善地跟尉窈说:“你和宝映都在平城念过书,也算同乡了,初五我去瑶光寺听法师讲《维摩诘经》,你和宝映一起来吧。” 于宝映:“是。不知是哪位法师讲经?” “寄佛法师。” 尉窈揖礼致歉:“望公主见谅,我本月只休沐这一天,无法应约。” 元瑛笑容冷在脸上,她身后宫女立即训斥:“尉窈,公主之邀你都敢推?” 真是盼什么来什么,尉窈文质彬彬回道:“为臣者,不敢推朝廷政务,不得已,只能推公主之邀。” 轻微的指甲脆裂声来自于宝映。 元瑛斥责宫女“闭嘴”,目光看的却是尉窈。 尉窈掐断旁边枝上最艳的一朵,递向对方道:“不敢继续扰公主游园雅兴,借赔罪。” 一行贵妇袅袅娜娜过来,为首的是办宴的主人元纯陀,她团扇慢摇,讥讽道:“早闻尉女官很少与京中贵女结交,处事清高,现在看来,说话也带刺。” 她把尉窈手里的夺过,轻轻一抛,然后指着不远处篱笆上的蔷薇说:“真有心给公主赔罪,去,摘一篮蔷薇。” 元瑛蹙眉,要是元纯陀没过来,她就放尉窈走了。 于宝映也为难,形势很明显,公主生尉窈的气了,尉窈肯定得罪过元纯陀,她要是给尉窈求情,势必火上浇油,又得罪元夫人。 几人的念头都没转完呢,就听尉窈拒绝道:“蔷薇有刺,我明日得当值,不能伤了手耽误政事。” 她再次只向公主揖礼,这次不等元瑛发话就离去。 元纯陀气地不骂不舒坦,用团扇怒指尉窈的背影数落:“瞧瞧她张狂的劲儿!就她忙政务,满朝文官都指着她了!” 元瑛轻摇下头,劝道:“朝节是喜事,莫扰心情,好好准备午宴吧。”元纯陀道别后,于宝映向公主表达愧疚:“尉女官是聪明人,不想与后宫有纠缠,是我勉强她了,错在我,公主莫怪她。” 元瑛没接此话,问:“老将军的身体怎样?” “陛下命王显御医每半月给我大伯诊脉,稍有咳疾和气短,其余都好。” 元瑛暗中叹息于宝映虑事不深,王显是宫中医官之首,都每半个月给于将军诊一次脉了,可见暗疾已经到了陛下担忧的地步。相近的年纪,于宝映的心机差尉窈太远了。 尉窈不得已提前离开邢府,元茂当然一起走。夫妻俩正好都不愿应酬敷衍,直接从青阳城门离开,去文雅精舍探望尉窈的父亲和夫子孔文中。 在城门外,元茂租了一匹骆驼要和尉窈同骑。 上骆驼前,尉窈分配位置道:“你坐在前面,我在后边。” 元茂不愿意:“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尉窈上下一扫他。 元茂的厚脸皮被妻子瞅红了,“哼”一声赌气:“好,我坐前边!” 等尉窈上来后,他不容她拒绝地把她双臂搂过自己的腰,骆驼奔跑,他微微往后仰头,用后脑勺蹭她的额头,哼唱草原情歌:“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哎呀,你越掐我我越唱!随郎转、咝……转侧……” “茂郎。”尉窈手臂一用力,前头夫君的歌声戛然而止,她靠在他耳边轻轻说:“茂郎英俊色,正合窈窈意。” 元茂抖个激灵,商量:“要不咱们先回家,下午再去劝学里?” 他回眸瞧她要发怒,赶紧改口:“当我没说。窈窈,你掐我一下吧,我喜欢你掐我,使点儿劲,再加点儿劲……” 骆驼缓行,尉窈轻贴元茂的背,感慨:“这辈子有你陪伴,真好。” 元茂的快活涌于心口,说道:“我再赊你两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陪你!” 尉窈眼含泪,语意笑:“上辈子是来不及许给我了,也好,这一世,下一世,再一世,我们都在一起,要是你找不着我,我就找你。” 元茂令骆驼停步,恳求:“窈窈,要不咱们先回家吧,我想和你多说会儿话,晚上宿在劝学里行么?” “行。” 掉转方向的时候,元茂打个喷嚏,自语:“有人骂我,一定是被免官的贾祯。” 邢宅里,坐入筵席的杨然打量四周,问:“咦?尉女郎和她夫君怎么没来?” 奚骄给她夹吃食,吃东西可以少说话。 杨然不用他回应,继续说:“尉女郎一看就是好女郎,那个元茂……不知为何,我一看到他就讨厌,一定是上辈子结过仇。” 奚骄再给她抓一把松子,期望能占住她唠叨的嘴。 可是杨然俏皮歪头,坐着都拧成蛇般撒娇:“骄郎给我剥、给我剥嘛。” 哎呀! 奚骄被她拧得晕筵席、晕食案、晕松子。不行,他回家第一件事必须劝父亲不要再卜筮了,这是卜筮了一门啥亲事啊!(本章完) 330.第330章 升中书议郎 此开,彼谢,水生浮萍天现虹。 光阴两月过,立夏农耕作。 元恪亲政后,先是免百姓杂赋,再严查各地州府佐吏,罢免所有虚担吏职不办差事之人。 进入四月后,青州、齐州、徐州、兖州不断急送公文至京,四地的灾情比去年更严峻,饥荒已致万余百姓饿死。 另外,元恪得到密报,从入春到现在,北境的各个边镇旱情持续,滴雨未下,存水的沟渠也开始干涸,戍边镇将相互效仿,都借口没收到朝廷要求赈灾的公文,不仅没有开官仓施粮,还把饿极了的灾民往柔然方向驱逐。 甄琛等谋士对如何救济武川、怀荒等边镇均没什么好办法,主要原因是柔然国仍内乱,军事力量北撤,与魏境北域的距离不断拉长,这数千里之距可谓地广人稀!魏军攻打柔然得不偿失,长久无战的话,北境的兵卒无功可建,继而兵力衰落,无守御的心思,将领则进仕路难。 再就是北境各处防戍的镇将,几乎全调换成当年反对南迁的旧鲜卑势力,是皇帝不想提拔的贵族,也是被朝廷汉世家深深厌恶的,这就造成镇将们的后辈也无前途可言,越穷越贪,越贪越目无王法,因此朝廷派使者前往边镇,使者也不敢认真查访,就跟去年派去恒州赈灾的杨播一样,无功而返,还差点把命搭在那里。 合格的谋臣当为天子解忧。 尉窈综合前世今生的见闻,和元静容、高娄斤、郭蕴、柳贞珠几位好友在北境所寄的书信,以及去年就派去周游北境的契胡族勇士传回的消息,她再请教父亲和司州署的苟主簿后,第一次书写奏章。 “景明以来,边戍政以贿立,迫边兵为流兵,欺镇户为府户……臣以为……” 尉窈解北镇灾乱的应对有三。 第一条对策,是缉捕残害百姓、贪没良田最多的一、二镇将,敲山震虎之余,发布朝廷政令,命兵民齐心监督边镇土地,严格履行均田制。 次条对策,允许六镇以及周围恒州、朔州、夏州、燕州之地的镇户庶民,举报军主权贵肆意屠杀北人和欺汉儿的行为,凡举报为实有功者,可迁往洛阳落户,分配良田。 第三条对策,遣使核对六镇的镇户籍册,将饥民分散至没有灾情的州郡定居。 紧接着,尉窈又书写两封密奏,在合适的时机直接呈交给皇帝。密奏里有两条对策。 既然魏师远征柔然得不偿失,那她的第一条密策,便是遣谍人去柔然和高车,散布六镇防守疏松的消息,诱日子不好过的柔然人和高车部落来攻打六镇。此举可以稍微缓解六镇畜牧物资的短缺,也可以提高各防戍营的警觉防御。 次条密策,是遣谍人冒充义士,联合不满朝廷的流民,以及对镇将愤慨的小地主,进行小规模的起义。此举的目的是提前消灭六镇不稳之因,也可借义军之手,杀掉不执行均田制的军主。 元恪一字不落地看完所有奏策,对尉窈说一句:“你这脑袋……” 尉窈惊恐,瞬间手脚冒冷汗,幸亏她提前备下了认罪陈述,只等皇帝把训斥她的话说完。 “可得给朕留好了。”元恪难得恶趣味,看着堂下尉窈的神情在几息内三变。 “奏请可用,字、用句需再练。”“是!” 皇帝叫过茹皓,下令:“命尚书省拟诏,授尉窈‘中书议郎’职,命大长秋卿授尉窈‘御作女尚书’职。命中书省拟诏,州郡有学识品德兼优的女郎,可征召入宫试经,试经通过的女郎,在东极堂殿试。” 中书议郎,品秩为五品中,除了参议朝政外,还可参议礼仪、刑狱。 尉窈大喜,行大礼感谢天恩浩荡,陛下终于正式班行诏令,给天下女郎进身为文官的机遇! 皇帝的心情转好,朝官们趁机提出皇后之位不可久缺,为了皇嗣着想,应按典制广纳妃嫔,皇后地位之下,是左、右昭仪,三位夫人,九位嫔。 按照旧俗,所有被举荐入宫的贵女,需在宫内进行一段时间的礼仪规矩训诫,这段时间贵女们无品级高低之分,全被宫奴以“贵人”为尊称。 皇帝驳回朝臣广纳妃嫔的建议,首批入宫的贵人只有四位,分别是于烈将军的侄女于宝映,车骑将军王肃的长女王普贤,黄门侍郎崔亮之女崔黎康,殿中将军李续宝之女李佛儿。 家世雄厚的于族在此时立刻显出不同,于家把于宝映的妹妹于宝妃举荐为三品女官,婢女于峨荐为四品女官,一起跟随于宝映进宫。仅从此点看,于宝映只要不在学习宫规期间犯大过错,并成功“手铸金人”,中宫之位基本属于她了。 后宫最好的观景地方是灵芝钓台,于宝映姊妹正在此处游逛,于宝妃嘟着嘴埋怨:“我原本以为宫里是好地方,没想到闷死了!没有地方骑马,连大声说话都得防着别人听见。” 于宝映轻笑,早学会掩饰凄凉,她诚心道:“这时候你离开皇宫不算难,我让伯母想想办法。” “不,我就是抱怨几句,我不想离开,长姊你心思简单,我留下可以帮着你。” “算上我才四个人,有什么可防的。” “话不能这样说啊,昨天我还听宫婢在议论,说长姊只是大伯的侄女,不一定能被册封……” 于宝映把手指竖到妹妹的嘴上,警告:“谨言少祸,要是再乱说,你不想离开我也会让大伯母把你带离宫掖。” 婢女于峨赶紧劝:“宝妃女官率真烂漫,此处无外人才一时嘴快。” 于宝妃:“哼,就是。”她望向钓台之南的宣光殿,那里是皇帝的寝殿,她眼中羡慕一闪而过,再向北眺望,问:“入宫前,我听大伯母说,京兆王就住在北边宫苑的华林园里,是么?” 因为于家人的谋划和特意隐瞒,于宝映姊妹均不知晓京兆王犯了事,其实是被关押在华林园。于宝映疑惑地看向婢女于峨,后者立即回禀:“婢子不知京兆王的事。” 她们说话间,看到从南过来一众羽林精锐,前呼后拥的中间,明显是圣驾来了后宫。 于宝映和在场的女官、宫奴婢瞬间都心跳急剧加快,提前行礼恭候。(本章完) 331.第331章 赵芷救元羽 第331章 赵芷救元羽 皇帝下辇车,一句“赵芷跟着就行了”,其余侍卫候在辇辂处,宦官则按先前的吩咐,分别去传王普贤、崔黎康、李佛儿来见。 朝政繁忙,皇帝即使为子嗣着想,也不可能常来后宫,今回腾出的闲暇不多,在灵芝钓台见一见每名贵人也好,不必耗时间继续往北边的宫殿走。 然而于宝妃误会了,她以为皇帝是看见了长姊在这里才特意停辇,于是壮着胆子迅速抬眸一掠,只见皇帝的相貌天生淳厚,不禁替长姊欣喜且安心。 元恪走近,于宝映维持着礼仪姿态道:“妾身于宝映,拜谒陛下。” “嗯。”元恪轻声回应。 随着他走动,于宝映小步跟上,于宝妃和于峨也要跟随,被赵芷伸臂挡住。 十来步远后,元恪停下,看向钓台下方巨石雕刻的鲸鱼,此鲸如刚从水面踊跃而出,又似才从天空飞跃而下,他问:“你认为石鲸是一跃入海深,还是从此飞云霄?” 于宝映庆幸不已,关于石鲸有凌云之志的寓意,在入宫前,大伯母教导过她。她恭谨回道:“妾身以为石鲸是从海飞起,直入云霄。” 元恪背在后的左手缓缓捻动木槵子念珠,忽然就似出神了,不言不语。 于宝映在念珠轻微的搓动声里紧张加深,想到自己没回错什么,就在心底不断说服自己要从容,不能畏缩露怯。 她不知道皇帝出神在想的是,此问题他曾询问过尉窈,尉窈回答的是:“臣认为二者皆有,石鲸好比为陛下强国拓疆的先锋勇士,上不惧杀青云,下不惧弑海深。” 当前朝中形势,忠诚于元恪的朝臣仍然很少,所以他急需的谋士、勇士和将来的皇后,都必须果敢无畏,首先得敢想,才有资格成为他对峙宗王大族的铁盾。 然而果敢无畏且有能力的忠臣、贤后,可遇不可求啊。 三位贵人来了,和王普贤同来的还有长乐公主元瑛。 见过礼后,元瑛欣喜道:“许久没见陛下了,陛下可别怪我不请自来。” 元恪面对一母同胞的妹妹,语气轻松道:“这种话你该跟皇宗学的夫子说。” 元瑛做夸张的愁眉苦脸相。 这时元恪依次看清王普贤、崔黎康和李佛儿,四名贵人里,王普贤的岁数最长,最具才情气质,李佛儿最小,此女紧张到行礼姿势都错了。 他温和一笑,问她们:“宫里的生活可适应?” 贵人们回话时,公主元瑛观察的目光从赵芷扫向后方的于宝妃,她猜不准于家举荐另一女郎进宫有何用意,是效仿从前冯族的做法,倘若于宝映不得宠或铸不成金人,立即让于宝妃顶上?还是仅仅为了让于宝妃在宫里学礼仪、长见识,期望陛下赐她一门好姻缘? 元恪还有一堆政务要处理,匆匆几语后离开后宫。 路上,一只夜枭扑腾着翅膀从宫墙飞过,被赵芷投石击落,鸮尸落地后,左右侍卫刚刚拔出刀。 皇帝真想跟赵芷说,倒也不必如此紧张,有多久了,他连只活壁虎都瞧不见。 赵芷禀道:“陛下,臣看见恶声鸟想起一事。” “说。” “羽王的腰好了,又犯老毛病,最近和他幽会的贵妇是员外郎冯俊兴之妻,据王显说,详王的幕僚私下里和冯俊兴来往频繁了,臣恐怕和羽王有关系。” 皇帝呼吸加重,气四叔怎么总改不了下三滥的恶习!“别管他!他不死在这上面记不住教训!” “臣明白了,陛下放心,臣不当值的时候定详查冯俊兴。” 魏境的四月灾情连连,萧齐则国破君亡,永远成为历史,十五岁的萧宝融禅位后被萧衍的亲信杀死,萧衍正式以“梁”为国号建朝,建年号“天监”。五月,洛阳各个大里坊按惯例执行朝廷政令,夜晚里坊的门皆不关闭,各处关市不对百姓、尤其是商人搜身。 因为各地旱情的原因,调音和乐律两处里坊每天都有各种祈雨舞蹈,中旬的时候,即使在夜晚,也有手执摇鼓,奏竽吹笙的乐师舞师游演于繁华宽街。 广陵王元羽因腰伤休养了半年,可把他憋坏了,如今哪里有热闹他就往哪钻。 五月十三这晚,他在乐律里定了客馆,然后带着十余个护卫挤进人群,跟着摇鼓跳舞的队伍走。 做贼容易防贼难,再加上元羽最得力的一批护卫,全在抓捕京兆王那次事件里,被皇帝下令流放,所以渐有杀手混进百姓里跟踪他,竟然无一护卫察觉。 这些杀手是冯俊兴通过北海王元详一处府第的管事,辗转几层关系买的民间游侠,就算刺杀广陵王元羽失败也出卖不了他。冯俊兴恨极了元羽,给刺客的命令是活活打死元羽! 瞧舞蹈的百姓有不少人边追逐,边手摇小型摇鼓。 “拨浪浪——” “拨浪浪——” 人群里的孩童被一个个小摇鼓吸引,笑着叫着撵、讨要,声音更嘈杂。 元羽咧着嘴傻乐。 突然他左肩膀被一物重击,保护他的护卫有着急喊“保护王”的,有要害被匕首刺中倒地的。元羽在乱糟糟的尖叫声里骇然发现,与四散人流相反方向的不少壮汉,全都拿着摇鼓,他们把鼓拔下来,杀气立时迸现,并拔腿全朝着他奔来。 护卫急喊:“跑!” 刺客叫嚣:“往哪跑?” 护卫长背着元羽往左,左路被堵。 往右,右路的铁棍劈头而下。 完了!人慌到极致、怕到极致,脑中其实没太多念头,元羽闭上眼睛,一手紧搂护卫、一手抱头,听天由命。 一声非常可怕的骨断声响在他身侧,热乎乎的血一并溅扬。 然后元羽被一只手抓住,把他抓离了护卫长,他身体随这股力量天旋地转,但闻耳边铁棍声呼啸,全擦着他边侧过去,没落到身上。 砰! 扑! 铁棍击身之声接连不断,杀手气急败坏的杀声里,夹杂着呼唤逃跑的暗号。 元羽又被一个旋身,继而他听到熟悉的武妇声:“搂紧。” “呜——赵芷。” 怂货终于敢睁眼了,赵芷来救他了,难怪他被抓离护卫长后,没有再遭袭击。 “一个活口都别留!本王不审,灭了他们!”元羽有胆子生气了,下令。 赵芷:“王放心。” 铁棍和地上的鼓全成为赵芷掷杀刺客的武器,有个跑远的是刺客首领,她背着元羽追,越过此贼后,她急刹步、反拧身、斜踢腿! “咔”一声,此贼的头颅折颈,当场气绝。 赵芷放元羽下来,月光照着她沾着血迹的脸,不显恐怖,只让元羽觉得无比安全。 332.第332章 赵芷为民出气 第332章 赵芷为民出气 “今晚幸亏有你,赵芷啊,你就是本王命里的一束光。” 赵芷屈指一弹这厮的胳膊肘,元羽这才龇牙咧嘴松开搂在她颈间的手。打斗惊跑了夜市里的摊贩,她拣起个筛筐扣到元羽头上,说道:“借王一顶大筛筐,最少得有百束光。” 元羽立即一脸谄媚相称赞:“你都会作诗了?!” 赵芷惊奇又狐疑,问:“这就叫诗?” “当然!”元羽倾斜筛筐,让月光穿透无数小孔的光芒也照在她的脸上、肩上,然后他说道:“我给你补两句……本王倾斜此筛筐,保你余生都沾光。怎样?” 赵芷很认真地回他:“一般。” “你还嫌弃上了。”元羽把筐扔给护卫,恢复宗王之威,下令:“西市守卫松懈,乐律里的坊吏更是失职,速去廷尉署报案,今夜之事,必须给本王交待。” 次日上午,广陵王进宫告状,京都再发生刺杀宗王的恶行,天子震怒,在朝堂上把若干官员训得灰头土脸。散朝后,皇帝留下广陵王,故意询问这厮得罪过什么人,元羽低垂着脑袋回禀:“臣有腰疾,休养有半年之久,不曾得罪谁。” “这可就难了,四叔不知错在哪,昨晚之劫恐怕还会发生。” 元羽:“臣倒是有避祸的主意。” “讲。” “请陛下许臣住到北海王府,太傅的护卫多,臣跟着太傅同食同住,定能严防贼寇。” 皇帝笑,确实是好主意。元羽住到元详府中,如果再遇刺,不管是不是元详的过错,都能治元详的罪。 “朕许久没去看望过高太妃了,借着四叔的事,正好去一趟北海王府。” 君臣心情都好,元羽便把昨晚赵芷作的诗句念出,逗皇帝开心。 赵芷谦虚道:“是陛下教导的好。” 皇帝一双浓眉愁拧,不想接这句马屁。 杨大眼小声问身边的茹皓:“这么说……赵将军的学识胜过我了?” 茹皓安慰道:“你能这么问,就说明你与赵将军的学识,仍不分伯仲。” 皇宫东掖门南边的大街,有不少未规划进里坊的旧洛阳民居,这些百姓靠着在内城经营买卖,生活十分富裕。 冬季的时候,北海王元详授意王府的佐吏仗势欺人,想霸占此处临街的几处民宅,被朝官弹劾后收手作罢。 元详惧怕元禧的谋反牵连自己,老实勤恳了好一段时间,朝廷授他太傅官职后,他见陛下没有忌惮他,反而总把朝政要务交给他处理,于是对天子威严的顾忌在日复一日里消弭,又打起抢占此街民居的主意。 这次更过分!有一户百姓家里刚死了人,停灵的第一天,王府就出动恶仆驱逐此户百姓搬离,并且在未告知这家户主的情况下,改了房基宅契的归属。 蚂蚁无法和大象争斗,此户人害怕家破后紧跟着老老少少皆亡,就苦苦哀求容他们在此停灵七天,七天后把死者安葬了,全家人立即搬走。 带领恶仆闹事的管事姓范,挥舞着地契嚷叫:“不行!宅院已经易主,你等在此每停尸一天,晦气就破坏宅院的风水。” 这家人全跪在地上磕头哭求:“官长行行好吧,今日一过,只需容我们六天就行,第六天晚上我们就拉着棺材走。实在不行,家里值钱的物件我们都不带了,全送给你们……”范管事嫌弃袍摆被拽住,使劲踹一脚,踹开揪他衣裳的老人,骂:“呸!你们晦气,屋里屋外所有的物件也晦气!” 他手指横扫,支使一众恶仆:“把院里和屋里的物什全扔出去,扔完后要是棺材还在,把棺材也扔出去,能扔多远扔多远!” 此户人家哭天抢地:“苍天啊——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我家儿郎死不瞑目啊!” 街坊四邻无不跟着伤心抹泪,可是他们不敢为这家人伸张正义。 范管事冷笑:“王法?你等贱民先能见到王,再谈王法!” “让道,让道,都闪开。”几名没穿兵衣的羽林武勇分开巷子里的百姓,赵芷从开出的一条道里走出。 赵芷也没穿官服,可是杀气凛然,让范管事警觉暗犯嘀咕,他正转念头猜测时,赵芷甩他一个耳刮子。 她没用劲,不过一巴掌足够姓范的疼半天,此人作威作福惯了,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你、你这贱妇敢打我?” 越是小鬼越恶,他四周各个面目狰狞的壮仆不由分说朝赵芷砸木棍。 “大胆!”羽林武勇挡住恶仆的棍击,武勇们害怕赵芷,可是也害怕权倾朝野的太傅啊,他们或夺木棍,或用手臂格挡,不敢打伤恶仆。 武勇们这一怯,被范管事瞧出来了,他胆子瞬间大回来。 “来人!”他先吆喝各个屋里的爪牙全出来,然后撸袖子,狠瞪赵芷,套她话:“我知道了,你是木兰营的女虎贲,说,你是不是收了这家人的好处?” 赵芷嫌武勇不出力还碍事,揪住一武勇的后颈衣领,揪开后夺过一恶仆的武器,她用棍端轻轻在左掌心触着,朝范管事迈近。 “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是北海王府平昌县君的兄长,刚才那一巴掌我可以饶你,你要再敢……啊、啊、啊——” 赵芷故意不用力气,一棍子一棍子地专砸这厮胳膊、手腕、手背等最疼的地方,她边砸边骂:“平昌县君?不就是一个妾?还是个死了的妾!今天我送你们兄妹下黄泉团圆。” 狗腿爪牙焦急而叫:“住手——” “救管事!” 赵芷扬棍子、砸棍子,扬起木棍动作时,顺便敲打那些不使全力的武勇,骂人的话改口道:“得罪元详不知几日死,得罪本将军,我让你们今日死!” 范管事不会武,每棍子都躲不掉,头破血流倒地后,宅基契被赵芷拿到手,然后她提起姓范的脑袋,把地契往他嘴里塞。 “死人啦,范管事被贼妇打死啦!” “好像是死了。”赵芷手抓范管事的发髻提起尸身,甩沙袋一样把尸体整个儿倒旋,迎头劈倒那名吓疯癫的恶仆。 庭院里除她外的所有人全瞠目结舌怔在原地,屋顶的鸟雀也是,不敢移鸟腿、抖动翅膀。 赵芷手不松开尸身,凶神一般环视,问:“现在谁能告诉我,此户宅院,是谁的?” 平昌县君:北海王元详喜欢的妾室范氏,范氏死后,元详奏请朝廷追赠范氏为平昌县君。 333.第333章 高太妃装病变真病 惩治了一群恶仆,只能暂时把民宅归还百姓,非长久安稳之计,北海王贪财好奢,只要他还是朝中大臣,就会另想招数驱逐此处的庶民。 皇帝深知这点,才命赵芷来处理此事,以谋后续计策。 这半年里,北海王数次奏请,邀天子到自己的王府游玩,时机已成熟,元恪命宦官回请柬,次日下午,微服登门北宫苑西边的元详府第。 赵芷随行在左右侍卫里。 真是巧,负责引路的几名王府管事里,有一人和她前天打死的范管事长得很像,赵芷特意挑衅注视对方。 如赵芷猜测,这名管事是北海王死去的爱妾范氏的弟弟,被府里下人称为范三郎君。 高太妃是显祖的嫔妃,平时可仗着太妃的身份摆威风,面见天子时就两难了。天子虽年轻,外表憨厚,其实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她不敢于广庭中以长辈身份与天子寒暄,但是卑微自贬的话,肯定伤儿郎元详的颜面,况且她自己也不愿向元恪行大礼,因此接到请柬后,她开始装病卧床。 皇帝进来王府,先去后堂探望,王府的幕僚辅吏全止步于院外,这时高太妃由婢女搀扶着揖礼拜谒,一副弱颤颤,未语先头疼的病恙状。 皇帝不计较失礼,扶着高太妃坐回,并亲自端起旁边的药碗,如家人般的语气宽慰道:“在朕的心里,太妃和阿母是一样的,往后朕会常来探望,望阿母不要多忧思,快快恢复康健。朕喂阿母喝药,别让药汤凉了伤胃。” 高太妃才要称谢,一眼瞅见皇帝后方赵芷的不屑神情,前仇新怨齐涌心头,于是继续装弱,她摁着额侧回皇帝道:“唉,我的头疾不是忧思所致,其实是吓的。” 皇帝吃惊,怒问:“谁敢吓阿母?” 高太妃见赵芷不主动认错,正中下怀,只一息,她委屈眼红,哽咽告状:“元详整日忙朝中政务,我得了头疾,不免疏于管教下人,我也不知道府中管事敢在掖门街惊扰百姓啊!但是话说回来,掖门街那户百姓没被伤到,我家管事却被活活打死了,血淋淋地抬回来,我一向吃斋念佛,见不得那种场面,当时就病倒,两宿了,噩梦连连。” 赵芷讥讽:“哼。” 元详怒视! 高太妃手臂颤抖着指责:“陛下瞧瞧,赵将军当着你的面都如此张狂,陛下看不见她的时候,她得多霸道横行!” 赵芷:“陛下……” 皇帝呵斥:“闭嘴!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出去领杖责五十!王仲兴、寇猛,你二人执杖,杨大眼监督杖罚数,若敢轻打、少打,朕治你三人的罪!” “是。”四人领命出去。 从寝居里能听到杖击的动静和杨大眼数数声。 杖击声非常沉闷实在,不用亲眼看就晓得每一杖都下手很重,只是杨大眼的数数……十以内都数不对! 总算下来,少打了十好几杖。 北海王元详知道杨大眼没念过书,但又非常求上进,于是赶紧眼神制止母妃追究,不然再得罪一名天子近侍就麻烦了。 高太妃没病装病,整碗苦药喝得愁眉苦脸,皇帝从婢女手中接过锦帕传递,高高在上的帝王满脸、满眼全是孝敬之意,顷刻间让高太妃消除了不少警惕和猜忌。 她大度道:“赵芷冒犯之事,就此掀过,陛下放心,我不会计较了。” 皇帝闻听此言却颇生气,说道:“阿母身份尊贵,朕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命令茹皓出去告知:“罚赵芷站在太妃院里思过,待朕与七叔宴饮过后再结束责罚!” “阿母,你好好歇着,朕和七叔去前院商议些事。” 皇帝带着其余随从离开后院,庭院里瞬间清静,唯赵芷孤零零站在过道一侧,她身穿铁甲,看不出被打的地方伤势如何,婢女含桃走近了轻嗅,然后回屋禀告高太妃:“不是假打,血气很重。”含桃是北海王长子保母胡氏的女儿,胡氏被赵芷用石头打死,含桃原以为报仇无望,没想到借主家的势,居然有解气的机会。 高太妃病态全无,冷笑:“赵将军又来我府,我怎能不和她说说话?走,去会会她。” 侍奉高太妃的婢女多半壮硕会武,十几人从屋里出来,气势堪称咄咄! 范三郎匆匆进院,禀道:“陛下已经入筵席了,王命我留在太妃跟前办差。” 高太妃来赵芷面前,皱眉嫌弃,果然有臭烘烘血气。“听说前日赵将军很威风啊。” 赵芷不理睬。 “你可知他是谁?” 范三郎接过太妃的话对赵芷恨道:“前天被你打死的人,是我兄长!” 赵芷直视这厮:“他该死。” “啪”声脆响,高太妃掌掴赵芷,一巴掌打出来,高太妃怒攒许久的郁气总算找到发泄口。 “赵芷,你一贱民出身,当上将军又如何?你说我今天要是把你打死在这,陛下会让我以命赔你么?” “说!会让我、以命、赔你么!”这一句话,高太妃连续四巴掌掴打赵芷的左右脸。 真解气啊! 真舒坦啊! 赵芷从小苦到大,才不在意这种羞辱,她讥讽回去:“你不敢。你只敢自己打我,敢说不是怕我?” 范三郎早等着这一刻,骂道:“休要激太妃!你不就是想把太妃打你之事谣传出去,好污太妃的名声么?” 高太妃神色更加傲慢道:“赵将军不诚心思过,我让管事代为训诫,是为了陛下着想。”说完,她扬一下下巴。 范三管事激动不已,撸袖子,使劲扬臂蓄狠劲,朝着赵芷右脸扇下来! 可是他的巴掌没来得及落下,赵芷先一步出拳,以二指的指骨捣中他喉部。 “咯——”范三郎瞪大一双死鱼眼倒地,倒下后血才从嘴里淌出来。 含桃吓地尖叫! 壮仆倒是训练有素,把高太妃层层挡到后方。 “赵芷你好大的胆!陛下罚你站思过,你竟敢当着我的面再杀我府中管事!快,还不去请陛下!” 含桃跑出院。 赵芷丝毫不惧,气定神闲收回拳头,看着高太妃道:“我未挪一步,没有违抗圣命。你府里管事以下犯上,我打死他是他活该,太妃觉得陛下会用我的命,赔一管事的命么?” “你……” 赵芷以口型比划个“滚”,气地高太妃倒退一步,假头疼变真头疼,她愤恨许愿:天哪,快快降雷劈死赵芷吧!(本章完) 334.第334章 暗夜复仇 第334章 暗夜复仇 此时,广陵王的车马队伍停到了北海王府前,元羽下来马车后,朝所有下属摆手:“都回去吧。” 他现在的佐吏、护卫全是废物,若跟他一起住进北海王的宅子里,很容易被买通或利用,反过来害他。 “既来之,则安之。”元羽背负着双手惬意走。 前院的管事急匆匆去晚宴地告知广陵王来府时,婢女含桃正好也到了,管事没让含桃进去,他一人进厅堂,见王和陛下说笑正欢,只好站在门口等候时机再禀告。 这一等,彻底没了时机。 很快,北海王被陛下召唤到同案共饮,推杯换盏,等广陵王过来拜谒天子时,皇帝元恪说话都含糊了。 元恪向广陵王招手,然后把二位叔父的手拉到一起,轻拍着嘱咐:“七叔,是朕让四叔暂住你这里,你可得好好保护四叔。” 元羽、元详俩人的手掌一相挨,瞬间都觉得摸热屎般相互恶心。 皇帝准备离席,宦官和侍卫都来搀扶,皇帝不满地环顾周围,问:“赵芷呢?让赵芷来接朕。” 元详回头嚷管事:“还不把赵将军找来!” 后院,高太妃坐在屋门口的位置对峙罚站的赵芷,左等右等不见含桃回来,自信陛下能给她做主加重罚赵芷的信心渐变得没底。 一壮仆陡然欣喜道:“含桃回来了。太妃看,后面还跟着侍卫,陛下派人来给太妃做主了。” “嗯。”高太妃扶额,又开始假装虚弱。 含桃进院后一言不敢发。 侍卫向赵芷行礼道:“将军,前院宴席散了,陛下让将军护驾回宫。” 赵芷毫无预兆地脚下一踢,碎土溅向高太妃。 “院里的地不平,我替你铲铲。” 高太妃脸狰狞,气短而急促,指着赵芷背影骂:“贱、贱妇敢威胁我!” 更让她郁闷的是,她儿郎元详回后院看望她,身边跟着个没眼色、惹人厌的元羽,让她攒了一肚子的告状话只能憋着。 不过高太妃有自己的撒气办法,就是亲自用棍子抽打儿媳刘氏,元详不喜妻子,加上刘氏家境已衰落,只能默默忍受。 御道上,星辰碎碎点点铺到苍穹尽头,不过星辰再璀璨,也不如辇车里皇帝的眼神清亮,他不必装醉了,听赵芷简述高太妃嚣张之行为。 赵芷的叙述里不带情绪,可是这位年轻皇帝最是护短,已经想象出高太妃颐指气使的可恶模样!他是天子,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作戏,能去后堂看望高氏已给足了这对母子脸面,可是高氏竟敢掌掴有功之臣,还唆使下人打赵芷,归根结底,是多么轻视他这个皇帝! “去北宫苑,今晚歇在清暑殿。”他下令车辇拐向东西御道,从北宫苑的南门进入皇家园林。 清暑殿的正北是景阳山,黑夜里只见山影轮廓,不见白日美景。下了车辇后,一行人拾级而上,元恪没往正殿走,只叫赵芷、杨大眼、于忠三人跟随,去殿西的临危台。 临危台是整个清暑殿区域最高的观景地方,夜风徐徐,君臣四人向皇宫正殿方向遥望。 短暂的沉默后,皇帝问赵芷:“太妃打了你,心里可有气?” 赵芷愤然回“是”,然后请求:“臣恳请陛下允臣报掌掴之仇!” 于忠和杨大眼闻言全一副惊愕表情!尤其后者,急地直抓脑袋,真想捂住赵将军的嘴告诉她,想报仇偷偷报啊,哪有当着陛下的面先讲出来的? 更让他俩不敢相信的事发生了。 皇帝说道:“去吧,朕给你一个时辰。于忠,大眼,这一个时辰里,赵将军一直和你二人护卫朕在临危台。” 于忠二人慌忙回复:“是。”于忠此刻恨不能给自己一拳,他反应又迟了,陛下勤政,夙夜不懈,在北海王府宴饮已经是浪费时间,怎会无故来临危台观景? 临危、临危,陛下是想给最信任的臣子表示,北海王府之行,非赵芷被那对母子轻视,被轻视的其实是天子之威、是皇权! 赵芷更换普通禁卫军下值后的兵衣,从距离北海王府最近的西门出宫苑。她再寻找一处阴暗街角,把兵衣反穿,沿北海王府的院墙潜行。人的动静再轻,毕竟有自身百余斤的重量,很难躲避听力敏锐的猎犬。北海王府里的猎犬有二百多数,赵芷只求速度,她跑过的地方,惊起远远近近的犬吠。 疾行破万法! 她的前行速度比鬼影飘浮都快,当墙内护卫登梯子往外观察时,她已攀墙落地,进到王府内。 元详真是狗王啊! 无处不拴着猎犬。 “汪汪汪——” 此院的护卫边训狗,边从箭箙里取箭,瞄着吠叫的地方小步挪。 随着一声“扑”响,一名弓箭手趴倒在地,此院的十几个护卫才确定刺客闯府了。 有人吹竹哨,有人喊叫“抓刺客”。 这伙人怎么都没料到,蒙面刺客敢反其道而行,从屋顶扑下和他们打。赵芷的武招从不落空,不管拉捭催藏,皆伤筋断骨! 她双拳齐捣! 被捣中的护卫胸骨碎裂,血随尸体倒飞到屋墙上。 她又一步大跃,飞起的右膝顶烂一护卫的脸,她所蓄的势仍勇往直前,铁拳捣中更远地方的护卫,一招杀二勇! 夺弓! 夺箭! 如猿爬上屋顶消失于黑夜。 更多的护卫冲进此院,骇然看见满院无活口,连人带狗。 “留下几人搜,看院里少了什么?” 一步慢,处处被动。 等护卫们查到这个院里的几个火油罐全碎了时,后宅方向已然嚎起来了。 “着火啦!” 高太妃比不病的人逃出屋子还快。 四合的院落,赵芷游走在屋顶和院墙上,绕着圈往庭院里射箭,高太妃尖叫不停,越是靠近她的婢女越是她精心培养的心腹,一个个倒在箭下,含桃也在其内。 “啊——啊!” “啊——” 高太妃跳脚捂头,一声哭喊比一声高。 留着高氏有用,虽杀不得,必须惩戒!赵芷的箭箙里仅剩一只箭,高氏不配,她捏碎一块瓦角投掷,碎瓦刮着高太妃的鼻梁过去。 元详和广陵王元羽来了! 赵芷伏低,抽出最后一只箭做准备。 “母妃?”元详看见母亲脸上一个血窟窿,三魂顿时吓掉两魂! 元羽怂,叫一声“鬼啊”!然后他跳到元详身前紧抱。 瓦块一击太狠了,高太妃到现在都没觉出疼,只感觉呼吸发堵,有什么顺着嘴巴往下淌。 “你给我下去!母妃,母妃……”元详搡不动元羽,哭着伸手去摸母亲的脸。 就是这时! 赵芷站起,桀骜如英姿飒爽的雌鹰,她撑弓,搭箭! 335.第335章 后宫贵女的任务 箭矢离弦。 飞梭带煞! 元详拢发髻的玉簪头瞬间碎裂,箭擦着他的玉冠爆音疾行,“笃”声入树! 时间好似停顿了,满院子里所有人声消失,所有动作停滞。 在这短短一息的停滞里,元详的头发零碎着从发顶散落。 而后是元羽松开手脚掉坐在地,高太妃惊吓过度加上失血过多晕厥。 护卫们纷纷惊慌。 “王!” “太傅——” “太妃!” 阵阵喊声里,元详回魂,射出这支险些夺他命的箭的方向,已空空无人。 北海王府乱上加乱,更难追上赵芷踪迹,她离开比来时容易许多,甚至能分出心神回想夫君告诫她和女儿的话……伴君如伴虎,为臣者,所言所行所思所虑皆为奉行公事,永远不要把君王之仇,视为己仇。 尤其她赵芷作为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更得时时谨记!在皇帝没对北海王下手前,她只可伤北海王的颜面,不可伤其人。 因为皇帝巩固帝位的同时,还在意宽厚仁德的名声,一旦朝野议论元恪刻薄寡恩,到时这位君王恐怕不但不顾念她在除元详过程里立的功,还会把功劳贬为过错,栽她一个擅威弄权的大罪。 替罪羊,她才不干!女儿也不会! 北宫苑,西门。 于忠带着几名亲信羽林来换值房,这种突然而至的查岗每月里都有。守门的虎贲进来禀报:“一名女虎贲发现北海王府动静不寻常,请求向华林都亭报案。” 于忠说道:“把人带来,我亲自问话带她去。告诉其余守卫,此事待查,不得宣扬。” 于忠就这样顺利把赵芷接回临危台。 次日清早,朝臣陆续至太极殿东堂外面等待,官员间还是和往常一样,少数人窃窃私语,多数人各盯自己的笏板,想着过会儿陈述之事。 可见北海王封锁了昨晚刺客大闹府第的消息。 他旁边,手贱的广陵王元羽先是戳他头上的进贤冠,再探身悄声问:“太妃到底咋样了?” 元详半垂眼皮,心里恨不能把元羽剁碎了喂猪!太妃咋样、太妃咋样,从清早出府到进宫,这厮问了二十多遍了! 元羽没得到回答,摸摸鼻子,再使劲下抿上嘴皮子,把鼻孔拉长,想象高太妃被割掉鼻梁烂肉后的面孔样。 天子来了。 前后侍卫各个威风凛凛,行走气势浩浩荡荡。 东堂内的十几名书写文官和负责杂役的宦官全出来迎接圣驾。 此情此景,元详从没有像今天一样的不甘与愤恨! 不甘之心早在先帝时就有了,他自认文韬武略不输众兄弟,然而就因他排行最末,文明太皇太后永远无视他的才能,好容易盼死了先帝,结果驾崩前居然把宰辅之首给元禧那莽夫担任! 他愤恨的是,昨晚母妃被毁容,刺客只会是赵芷,然而昏君佞臣勾结,他苦无证据,只能咽下此仇。令元详瞋目切齿的是,赵芷路过他时,她用一根手指在鼻子前做横抹的挑衅动作,这相当于明着告诉他了。 刺客是她! 接下来的议政,他心不在焉,脑中全是母妃清伤口时痛苦的哀嚎。 下朝时,赵芷假意送元详,说的话更加不避忌:“我这人心眼小,忍不了隔夜仇,劳太傅回去跟太妃说,别再冲我耍威风。” 元详怒极反笑,眼底阴沉。“你不过是从二品的镇东将军,也配威胁我?” 赵芷:“那又怎样,都是臣,谁比谁高贵呢?” 元详脑中更嗡嗡乱响,是啊,不管他官职多高,只要有皇帝压着,就是臣,就可以被出身低贱的佞臣反压一头,恐吓威胁。 要破这种憋屈命运,不使昨夜的屈辱再次发生,徐徐谋划已不是良策,唯有尽快反! 外朝官刀光剑影的争权,后宫贵女们此时一无所知。 不过这不表明后宫风平浪静。 女尚书王僧男率领一众女官来给诸公主和四位贵人送文书。文书里是所有先帝时期到现在执行的后宫诏令,缺失的是宫外命妇应按哪朝的制度来定?以及朝官按品秩应该补充的侍妾人数。 先说第一点,命妇的最终诏令虽是皇帝班诏册封,但朝堂政务繁忙,皇帝哪能顾上此事,只能由后宫制定好了,并拟好正规的诏令草稿,然后由尚书省或中书省的官员抄一遍,最后盖天子信玺。 命妇的册封不是小事,皇后和公主们可时时将命妇宣进宫,通过贵妇打探朝臣的心思,提醒皇帝对臣子或笼络,或防备。 不过命妇等级的制定仅是繁琐,并不困难。 难的是第二个任务……补充朝官的侍妾人数。 朝廷着急恢复妻妾古礼的目的,是广继嗣,教导妇人不要妒忌,恢复教化女子的种种古礼。 这是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不管谁做皇后都难施行。 首先,妒忌夫君纳妾是人的天性,怎可避免?换言之,妻子给夫君纳小夫、养外夫,天下儿郎们会鼓掌接受么? 其次,鲜卑的女子们各个不是善类,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她们的夫君少有敢主动纳妾的,尤其是有权势、有地位的宗王女、勋贵女。 贵妇们不执行妻妾古制,时间越久,效仿的平民越多,久而久之,恐怕魏境都要一夫一妻了。 所以诸公主和贵女们陷入两难的抉择,让朝廷满意,势必得罪天下妇女,还有就是,公主们自己都不会给夫君纳妾,凭什么说服命妇? 义阳公主把有关的文书给于宝映,调皮笑着说道:“一事不劳二主,还是交给你吧。” 于宝映不能推辞,也不好接,她求助目光看向王普贤。 义阳公主的笑里掺了讽刺,道:“你看她干嘛?岛夷人妻妾成群……” 南阳公主打断对方的话:“少说几句吧。” 王肃长驻寿春,朝中渐有流言蜚语,说王肃被重臣排挤,被皇帝怀疑其忠心,不知何时开始的,权贵宴饮间,不再呈南人喜饮的茶茗和南人好食的鲫鱼肴,甚至连洛阳大市的鱼鳖买卖都受到了影响。 这时,长乐公主元瑛问王僧男:“我听说今天是尉女官给我们送文书啊,怎么换成了你?”(本章完) 336.第336章 每个人的心思 第336章 每个人的心思 王僧男回道:“大概是宫人听错传错了。尉尚书身兼两职,她近来在中书省参议礼仪,便从文书库挑拣出后宫有关的古礼,以及文明太皇太后时期的仪、服、食、寝、功等日常记录,从整理分类到补缺均是尉尚书做好的。下官的职责是协助公主、贵人重新制定后宫政令,去除从前不合规矩的事务,添加岁时所需功事,以及缺少的礼职宫令。” 在场的贵女里,虚担女官职的于宝妃念书不多,连听懂都费劲,听完后她觉得,如果不是尉窈多事,根本不必忙这些差事。 元瑛又问:“对于补妻妾古制,尉女官有没有让你转述什么?” “没有。”王僧男如实回,她的视线从四位贵女间一掠,着重看于宝映。 她知道若无意外状况,中宫之位将属此贵女,那么越早拟好妻妾古制的奏请,越能显出于贵人可担皇后的干练,以及掌控卓见的果决。可是于贵人神色和其余人一样,似乎理解不到尉女官的用心良苦。 王僧男略微犹豫,看着于宝映,隐晦提醒:“下官进宫有四十年了,阅过历朝历代的妻妾古制,就此问题问过不少贵人和内事官,都说少有照搬古礼执行的。”做不到是一回事,做给陛下和朝官看才是最重要的。 义阳公主立即生怒,说道:“所以尉窈什么意思?明知此事难为还给我们找麻烦?谁爱干谁干,反正我明、后天和姑姑约好了出宫饮宴。” 元瑛公主道:“行了,都别愁了,就算要忙也不在这一、两天,阿姊,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姑母那,问问姑母有无良策。” 既如此,王僧男揖礼告退,她平时谨言慎行,等到独处时才轻声叹息,感慨尉尚书虽然年纪轻,真是天生应该生活在宫里的人物,于贵人啊,悟性平平,确实不能明着相帮。 东极堂外属官的文舍里。 尉窈从中书省回来办差了,才离开了几天,谢谊和裴慎均跟几月别离似的,言与行充斥着依恋之意。尉窈在她二人的心里,不仅是师长,还和家人一样拥有了亲情。 尉窈也愿意教导这俩学生。 谢谊二人都理解册封外命妇是很有利的政务,但是为什么要无事找事,让后宫完善妻妾古礼?男子都不纳妾,对女子而言是幸事啊! 尉窈娓娓讲述道:“朝廷下达的诸多诏令,不管是司州的,还是地方州郡的,都能如诏令上写的严格执行么?” “比方说新学令,任城王已不掌管此事,有能力担此事务的王尚书长驻寿春大营,要不是都城正在建四门小学,估计新学令就完全搁置了。但是,正因为新学令的颁布,我朝才能与岛夷争夺华夏正朔!” “再比如,太和元年至五年期间修改的律、令有八百余条,还未在所有州郡施行,太和十五年时又修改了。虽然朝中有不少流言,说郡县不满律令的频繁修改,仍执行旧的,无视新令。可是先帝的种种改革,必须有律、令为依据,依律而行,方能堵住鲜卑旧势力的嘴,这才是关键所在。” “陛下将立皇后,世家大族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盯着皇后能不能担起中宫的职责,另三位贵人是不是辅佐皇后的贤良妃嫔。只要皇后和诸位贵人按照正统古礼做一、两件该做的事,立刻便能阻挡所有居心叵测,想把自家女郎塞进后宫的权贵上书。至于京中贵妇鄙不鄙夷妻妾古礼,听不听皇后和众妃的劝说,根本不重要。” “陛下才接手政务,夜以继日地忙碌,每天都忧愁受灾的郡县,这一两年里,后宫的贵人宜少不宜多,必须稳啊。” 裴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册封命妇是恩赐,恢复妻妾古礼是敲打,恩与罚的过程,是皇后联络命妇的好机会,且让朝官们更忠君,忠君才能惠及母亲、妻子,继而家族鼎盛。”谢谊心虚地鼓腮帮子,小声问:“那要是后宫的贵人们和我一样笨,没人给她们细细解释,反倒误会你给她们找麻烦怎么办?” 尉窈轻捏对方的鼻尖,先夸道:“你可不笨,还知道小声说呢。”再言,“我啊,是为陛下办差,后宫的贵人怎么想,不在我职责内。放心吧,她们不明白,可以找明白的人问。” 入夜。 义阳公主的寝居里。 她的心腹侍女最后一遍核对明日给陈留长公主的礼,义阳公主说道:“把年初陛下赏的一盒珍珠,添进去。” 侍女讶异,问道:“是寿春大捷那次赏下来的珍珠么?婢子记得公主很是喜爱啊。” “再喜爱也是死物,舍不得珍珠,就难讨来姑母的欢心。王尚书令在寿春,姑母对我送的珍珠一定会别有感情。今天啊,我算看出来了,四个贵人没一个聪明的,将来我想嫁个良人,恐怕指望不上她们,不如及早拜托姑母帮我留意。” 侍女又讶异,问:“公主真厉害,是怎么瞧出四位贵人没有一个聪明人的?” 义阳公主满脸嫌弃道:“废话,瞧聪明人瞧不出来,瞧笨人一瞅即知!” 她把铜镜斜挪,照着侍女,补一句:“和瞅你的蠢样一样!” 王普贤寝居。 她正在边背诵边抄写文章,本该读书识字的年纪,她都用来逃亡奔波了,认回父亲安稳生活后,自是恨不得把每天的闲时都用到读书和练字上。 侍奉她起居的小宫女等一纸写满,劝道:“贵人手腕酸么?歇会儿吧。” 王普贤笑着点头。 她自进宫后性格温和,小宫女的胆子逐渐大了,再加上侍女就得和贵人荣辱共担,于是问:“恢复妻妾古礼……婢子怎么琢磨都觉得是棘手差事,贵人不是和尉窈尚书有交情么,何不私下传信问问尉女官?” 王普贤没有担忧,说道:“我只看着公主和其余贵人怎么做,然后跟着做就行了。你们在外面少打听,任别人怎么说,别跟着乱传话,就会无忧。” “是,婢子们谨记贵人吩咐。” 王普贤确实无忧虑,尉窈选定的两件差事,不是有件册封命妇的好差吗?为什么都只盯着棘手的? 337.第337章 结“圆”为珍珠 第337章 结“圆”为珍珠 五月时节,阳气在上,适宜登山陵,也适宜游玩于台榭,观木槿绽放,听夏蝉初鸣。 今天陈留长公主元贞君的宴请,因为邀请的贵女不多,便将佳宴布置在宅院后园的水榭上。赴宴者除了宫里未嫁的兰陵、义阳、南阳、长乐四位公主,还有陛下的姨母高月恩,博陵崔氏的崔宾媛。 高月恩早年守寡,上个月从营州迁来京城,暂时住在元贞君的府里。 崔宾媛的夫君是南赵郡太守李叔胤,她本随夫君一直居住在南赵郡,这次忽然来京,是为了给可怜的侄女崔徽华寻一门好亲事。 满京都人脉最广,张罗亲事靠谱、且不屑依仗此事刮削钱财的贵妇,当属陈留长公主。所以崔宾媛是今天宾客里唯一投请柬请求拜谒的,元贞君懒得多应酬,干脆让崔宾媛赴今天的宴,正好,对方和高月恩都是四十来岁,可替她陪伴高月恩说说话。 再说四位待嫁的公主,以兰陵公主元瑶的岁数最大,是陛下之姊。她的亲事耽搁可不全因为先帝驾崩,而是脾气太暴躁,动辄打杀宫奴婢,合适年纪的世族子弟宁愿出家都不愿尚这位公主。 元贞君是元瑶的长辈,脾气更烈,这才能压住瑶公主。今天元贞君是不得已邀其来饮宴,因为她才受陛下嘱托,要带着元瑶多交际,改变这位公主在京城贵妇里的跋扈印象,为以后的亲事做准备。 言归正传。 且说义阳公主元琅。 她没和其余三位姊妹一起出宫,不到赴宴的时间就早早来长公主府宅了,门僮核对名帖、记录礼品时,迎宾的管事赶紧去告知长公主。 元贞君的妆都没化完呢,烦道:“怎么来这么早!” 管事:“那婢子先带义阳公主去水榭?” 元贞君瞪着管事不说话,侍女符庄轻声斥责管事:“水榭里未摆筵席,义阳公主去了坐哪?传出去让别人怎么议论长公主?” “婢子这就请义阳公主过来。” 这时元琅正随仆役慢慢往水榭方向行走,她亲自抱着那匣珍珠。侍奉她的女官脸现愤容,小声提醒道:“公主,是不是咱们来太早了,这府里的下人不知道带咱们去哪好,才故意领路领这么慢。” 元琅从齿缝里斥出俩字:“闭嘴。” 废话,她在宫里的地位和母妃一样低微,不早来的话,哪有机会和姑母单独说话?她没有季妹元瑛的好福气,凡事想顺遂只能拼,只能夺,只能赌。 老天眷顾,她拼对了。 管事追上元琅主仆,把她带到元贞君面前。 元琅知晓长公主厌恶寒暄,她请安拜谒后,没有说废话,而是直接打开珍珠匣子,简言陈述此行的目的。 “琅儿自知才浅,相貌普通,宛如沧海中的一粒沙。请求姑母帮我,让我结‘圆’为珍珠!若能实现夙愿,琅儿此生对姑母感激不尽,必回报姑母大恩!” 以“结圆”寓意请求“姻缘”? 真聪明啊。 元贞君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侄女,元琅的母妃不受先帝宠,被遣离宫时仍是普通的贵人,元琅在宫里的生活可想而知。 她再看珍珠,以元琅在公主里的地位,在先帝时期不可能得到这等成色一致的满匣珍珠,很可能是寿春大捷后,陛下给所有兄弟姊妹统一赏赐的。 “礼,我收了,往后再来不必如此见外。”她拍拍元琅的手背,说道:“你是我侄女,对亲事有何要求,坦诚道来。”“是!”元琅大喜,立即道:“我想要家世好的儿郎,岁数上下相差别太大,不要二婚的,相貌可以寻常,不要太矮太胖太瘦的,他得读过书,但是不能有本事和大志向,最好是和我一样喜欢承盛族门第,混吃混玩,家业不倒。” 满屋的侍女忍俊不禁。 元贞君也被侄女条条件件的直率要求逗笑。婚姻非儿戏,她问:“你可要想好了,没有本事和志向的儿郎,你确定会心悦?” 元琅点头:“过好日子就行,要是真能寻到合我心意的,我岂会不心悦。” “好吧,这桩姻缘,我一定给你寻到。” 元琅求到了所求,出寝居,不再打扰姑母梳妆。 至水榭时,这里刚摆设筵席和插盆景,元琅的心腹小侍女假意指水岸边有鱼,避开了长公主府的仆役。侍女问道:“公主不是打听到长公主厌恶赵芷母女么,刚才为何不顺嘴说说昨天公文的事,然后数落尉窈几句,那样不是更讨长公主欢心么?” 元琅嫌弃地想翻白眼,但是自己的侍女必须自己教,她说道:“传言岂能都当真!我告诉了这件事后,姑母要是问我怎么看,我怎么回?就算姑母讨厌尉窈,会和我一起骂吗?她要是夸尉窈怎么办?我跟着一起夸么?别说我所求如愿了,就是没如愿我也不会提。” 小侍女:“哦,婢子学到了。” 元琅:“尉窈不是给所有女官争取到了都自称官品么,往后别婢子、婢子的,丢我的人。” 小侍女大声而应:“是,奚官女奴刘村女学到了。” 瞬间,主仆俩互瞪的眼,比水中抢食的两条鱼的眼睛还鼓。 长公主寝居内。 元贞君梳好了发髻,捻起一颗珍珠微微出神。 保母窦氏试着开解心意道:“自从尚书令在寿春营险遭刺杀,公主得知他平安后,再没寄过信。你与他的分离恐怕还得一年半载的,总靠书信往来,怕会薄了情分,要不要去寿春一趟探望?” 元贞君:“我和他的情分早薄了。” 她放回珍珠,手指上停留的感觉,让她忆起旧日摸他脸颊的仅存依恋,她扔回珍珠,合上匣盖,以此斩断最后的留恋! 元贞君吩咐做事仔细的符庄:“挨个检查完珍珠后,送去城南给王文殊吧。” 旁人送的礼不管留存还是转手,长公主府都要仔细检查,并非怀疑义阳公主。 符庄:“快到下旬回尚书令府的日子了,公主不回了?” “不回了。我看到他的子女不自在,那俩孩子见到我更不自在,何必相互为难,让无关的闲人编排笑料。” 符庄大着胆子说出刚才思索的事:“尉窈给后宫增加差事,或许是陛下授意呢,总之跟长公主无关。今日之宴,婢子估计瑛公主也会提此事,长公主得想个说法避过去。” 338.第338章 你赢了 第338章 你赢了 元瑛是今天的木槿宴里,唯一推却了又改说来赴宴的公主。 元贞君听着侍女的提醒,一边打开妆盒,凝视盒内的玉篦,自从摔断过几根篦齿后,她就从不拿起,只偶尔观看。 她说道:“陛下把高月恩接来京都的真正用意,我终于知道了。” 符庄和保母窦氏全是她心腹,二人见她神色郑重,于是停下手中的忙碌,一左一右端坐在后,认真聆听。 元贞君看向面前铜镜,镜里面正好容下一主二仆的面容。 她继续说下去:“于家之势,全仗着禁军统领于烈,于烈年迈,若因疾辞职,于家想延续权势的话,于宝映得担起大半重担。然而这位于贵人进宫有些时日了,半点作为没有,名气和其余贵人一样不显,可见自身才情一般。” “于宝映在进宫前已和元瑛结交,那么元瑛忽然改变主意来饮宴,定是为了帮对方,是为了刚才元琅说的事。这样看,元瑛和于宝映都轻视了皇后之位需担的职责,不,是她们的才智不足,领会不了尉窈递到于宝映脸前的功劳。” 符庄十分聪明,一点就透,说道:“估计陛下更早了解于贵人……也更加失望,这才早早下令接高夫人一人来京。难怪前段时间诸位宗王、公主举荐的‘女侍中’一职全被驳回了,很可能是留给高夫人的,目的是先铺好路,占住内事女官里的机要之职,一旦将来高氏一族有女郎选进后宫,毫不费力就有了依附的一众内事官。” “女侍中”区别于其余女官,专门侍奉皇后或皇太后。 “这、这、这,”窦氏越寻思越觉得皇帝的心眼太深太可怕了,她结巴道:“不能吧,皇、皇后还没立,就想着废了?” 元贞君:“且看吧,先看于烈能不能再撑两年。” 皇宫永巷。 高墙耸立,于宝映呆坐在秋千上,久久凝神四周的木槿,它们朝开暮落,提醒人们珍惜最美的好时光。 她喃喃自语:“我的好时光,是不是都留在了怀朔镇?” 院门口扶疏树之间,出现一人影。 于宝映望过去,看清来人竟是皇帝元恪,吓地赶紧下秋千揖礼迎接。 侍卫们挡住所有宫奴婢,皇帝拉起于宝映的手,温柔问候:“手怎么这么凉?” 于宝映的心跳得厉害,惊慌一望皇帝的脸庞,正思索该回什么,元恪又道:“别怕,以后朕腾出闲时就来看你,定不叫你手凉,孤单。” “陛下……”于宝映恼怒自己真笨,入宫前大伯母教的话到了用时全羞于说出口。 她和做梦似的被牵着手游览丛,好几次她鼓起勇气瞧皇帝,每次都被对方捕捉住她的目光。可是她仍忍不住想看清他,琢磨他,现在的他和上回话少、严肃的皇帝判若两人,不仅询问她从前在故乡的生活,还给她摘朵簪在鬓间。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但也盼望着过寻常夫妻的生活吧?哪怕在闲暇时、在累了的时候,盼望过一刻呢。 “宝映,在想什么?” “臣妾在想,陛下难得来后宫,臣妾该告知王贵人她们。” 元恪的笑里带着天然的敦厚,说道:“朕只想见你。宝映,你会打水漂么?” 于宝映这时没那么紧张拘束了,笑着回:“臣妾会,在故乡的时候常玩。”“好,那咱们比试一下,不准让着朕,也不准耍赖。” “是。” 俩人在水岸边挑拣完石子,元恪说道:“你若赢了,朕调尉女官来后宫佐事,协助你宣外命妇进宫,说服她们遵循妻妾古礼之制。” 于宝映想透过皇帝的笑分辨真情假意,可是不等她思索,元恪把石子一抛,扔进水里。 这哪是打水漂,这是直接认输啊。 既然陛下让着她,于宝映就收起杂绪,认真打出石子。她数着石子在水面跳动的次数,没看到石子被抛出的霎那,皇帝眼中闪过的失望。 高太妃果然和瑶光寺修行的废后冯慈行有来往,鼻伤刚止住疮口恶化,就急急送手书举荐冯族里一妇人担任“女侍中”。 高氏此举是试探,试探那晚的刺杀,是他下令赵芷做的,还是赵芷仗着武力无人可敌,私下寻仇。 因此他驳回高太妃的举荐容易,如果紧接着让姨母进宫担任女侍中,将会枉费他之前抬举北海王母子的所有作为! 他需要后宫的力量牵制高太妃,然而于宝映…… 于宝映喜悦回头,说道:“石子漂动了六下。” 元恪重新握住她的手,道:“你赢了。” 陈留长公主府。 水榭周围已经摆满培植的各色木槿。崔宾媛早年守孝时,因过度伤心一夜白头,她陪着初次来洛阳的高月恩说话,谈笑风生又从容大方,与忧伤清高的外表相反,几句里就让高月恩心生好感。 临水的另一边,元瑛问元贞君:“姑母有多久没回宫里住了?” “怎么,想我了?” “当然想了,我好想念姑母在宫里时,横眉怒指那些仗着幽后威欺负我们的狗宫奴。” 元贞君被逗笑,跟着回忆从前,实话道:“那时莽撞,差点吃大亏,也幸好幽后没真正得势。” “那样的坏人,天都不助她!” 元贞君想,就算上天有灵,哪能顾及世间每个人,所谓运气,不过是有人把自身为盾,抵御在了前面。她回想拒绝嫁冯夙后,居然能在幽后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宫掖找先帝告状,很有可能她以为危险的出宫路,早有人替她清除了障碍,才让她一路有惊无险,到达遥远的悬瓠军营。 谁能做到这点? 只有陛下,当时的东宫势力! 元瑛摇着元贞君的手撒娇:“姑母。” “拿你没办法,好吧,我答应你,一月里回去住上十天。这回可以说了吧,想求我什么事?” 元瑛把妻妾古礼的事情讲述,然后难为道:“姑母不是外人,肯定知道于贵人最适合入主中宫,那这桩差事就落到她头上了。我想帮她,可惜能力不足,只好指望说服外命妇时,姑母在场,帮她稳稳心,别让外命妇反过来欺负她,传出去陛下的颜面也不好看。” 339.第339章 友与朋 元贞君假装寻思一番才应。 说定了此事,元瑛无心继续木槿宴,准备回宫。 元贞君:“我送你。”她轻挥手腕,令所有婢女不必跟随,留在榭内侍奉宾客。 姑侄俩沿观景水台走,元贞君的手肘扫到栏杆上一小盆花,陶盆掉地吓地元贞君一闪,整个人歪出栏杆坠进湖里。 符庄第一个跳下去救主,紧接着又有不同位置的几名侍女跳水,快速朝长公主扑腾的方向游。 “快、快啊!”岸上的人纷纷催促。 符庄最先抓住长公主,然而不仅拖不动主人,还被带着往水底沉,呛了几口水,其余侍女也游到了,诡异的是,人越多越乱,元贞君的脑袋已经沉下水面了。 一声“扑通”,是崔宾媛站上栏杆,奋力而跃,只见她入水后立即潜进水,如箭在水里行,三息间就到了元贞君的腿边。 她在水中敢睁眼,先围着元贞君绕一圈,原以为长公主诡异往水底沉是因为有水草缠足,然而没有,且长公主划拉水的样子,分明水性奇佳。 崔宾媛顾不上想,使劲把长公主往上托。 元贞君装不下去了,被救上来。这一折腾,借故生病,时好时恙,承诺元瑛的事自然没办法履行。元贞君又把兰陵公主元瑶留在府里侍疾,用此举把元瑶的懂事和细心在京城贵妇中传开。 六月。 元贞君给义阳公主元琅寻到了合其心意的亲事,对方是秘书监卢渊家的四郎。因着卢渊身体不好,元贞君怕夜长梦多,赶紧手书请求皇帝允许这桩婚事。 范阳卢氏北祖大房的子弟尚公主,恰是皇权所需,皇帝不仅赐婚,还在内城的好地方给义阳公主赐了宅院。 后宫。 尉窈在六月上旬受命辅佐公主、四位贵人的诗书,同时草诏。不过尉窈来后宫做的第一件事,是请求元瑛公主带她拜谒陛下昔日的保母,如今在内寺修行的老尼慈庆。 此请求不为难,元瑛让宫奴去告知于宝映,一起去内寺。 于宝妃既是于宝映的亲妹,又是贴身女官,自然要随行。路上,于宝妃悄声提醒:“阿姊觉得是瑛公主主动带尉窈去拜谒慈庆法师,还是尉窈提出的?” 于宝映摇头示意妹妹噤声,不要乱揣测。 于宝妃顿时又气又无奈,觉得阿姊善良过了头,进了宫还和从前一样天真。 内寺。 慈庆率女尼出来迎接,她先前听不少内事官提到过这位尉女官,包括颇有势力的宦官王遇、刘腾、苏兴寿等。 今天见面,尉窈比慈庆想象中的年纪显得还小,不过尉窈至今仍是唯一貂蝉加冠的女官,谁会傻到以年少猜度她的为人行事。 元瑛、慈庆、尉窈、于宝映四人进入尼舍,舍内除了留一名叫“螺宝”的比丘尼,其余宫人全候在外面。 尉窈讲述来意:“我此来是恳请法师俯就瑶光寺,布道场讲经,我拟好了邀请的贵女名录,劳烦法师过目。” 慈庆接过展开,元瑛凑过来一起看,她预想名录里会有姨母高月恩,没想到还有高太妃姑媳,元瑛立即说:“高太妃面部生疮,在养病,估计来不了。” 尉窈一笑,说道:“太妃不来,只北海王妃来也可。礼佛过后,还需法师陪伴瑛公主、于贵人依次见名录上的贵女,教以妇德古制。家里少妾的,把陛下赏赐的宫女带回府,妾室多的,按古礼驱逐,悉数罚入奚官署。” 于宝映惊讶微张着嘴,听到最后才明白尉窈的真正意思。 元瑛赞许不已,她幼年受慈庆抚育,摇着慈庆的胳膊撒娇请求:“傅母,你答应吧。” 慈庆满面笑容道:“好。” 刚才进内寺的时候,尉窈听到比丘尼正在齐诵经文,目的达到,她不再扰对方清静,起身告辞。 元瑛:“我留下陪法师,你们先回吧。” 尉窈和于宝映离开尼舍后,慈庆夸赞名录上的字:“这是尉女官写的?真好。” 元瑛:“我重写一份吧,把高太妃的名字去掉。” 慈庆把名录交给心腹弟子螺宝,吩咐:“出去吧,按名录写请柬,去北海王府送请柬时,可稍微透露刚才尉女官说的。” 元瑛一怔,这才寻思过来。“北海王妃不受宠,平时在王府里必然不主事,没有王妃该有的魄力,一旦不敢拒绝陛下恩赐,把宫女带回府为妾,或者让七叔的宠妾被罚进奚官署,都会……” 慈庆点头,说道:“所以高太妃的病不痊愈也得愈,一定会接受礼佛之邀。” 元瑛长长呼气:“高太妃可不是善茬,恐怕于贵人在她面前每多说一句都是错,不行,我得好好准备,傅母,你教教我吧。” “不必太忧心。主意是尉女官出的,到时先让她宣读圣意,听她给高太妃姑媳解读,你我拭目以待,随机应变。只是这于贵人……当真没有心机?” 元瑛:“她原是镇将之女,没经历过难事挫折,读的书也算不上多,虽比同龄的大多数女郎强,可惜够不上中宫之才。似尉窈一样早慧精明之人,可遇不可求。” 慈庆:“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说明尉女官是个好女郎。” 元瑛撒着娇实话实说:“她好不好,我看不透,我相信陛下能看透。” 再说尉窈,她在后宫的廨舍,与于宝映居住的寝殿很近,二人要同行一段路,于宝映介绍自己的妹妹:“尉女官,她是我妹妹于宝妃,任‘小书女’职。” 尉窈朝于宝妃莞尔而笑,后者暗暗埋怨阿姊多事,只得脸笑眼不笑地给尉窈揖礼:“拜谒尉尚书。” 于宝映带着回忆语气感慨:“当年我去平城念书,最希望去的是是崔族学馆,结果没考过,还好元刺史给我机会,允许我在州府学馆听学。” 尉窈:“州府各大学馆聘请的夫子皆为名儒,学问各有所长。” 于宝妃嘟囔:“得了吧,要真各有所长,就不会都愿去汉世族学馆了。” 于宝映训斥:“谨言!” 然后,她说出很早就想结交尉窈的话:“其实我来洛阳后,好几次去文雅精舍听学,盼望着弥补之前在旧都的遗憾,能和尉女官成为同门。” 尉窈:“为臣前,同门相互依附叫‘友’,为臣后,同门相互依附叫‘朋’。不是我躲着贵人,实在是天威不违颜咫尺,百官戒惧忌群朋。” 读书少的不利,在此刻又显出来了。 于氏姊妹互觑,眼中均布满困惑:什么意思? 340.第340章 高太妃和儿媳 多读书的好处则是不管想不想做事,总能搬运典故,讲述大道理,要不武官为什么讨厌文官呢。 北海王府。 府医正在给高太妃的鼻疮换药,每次清理鼻孔深处结痂的脓块时,都令高氏疼至涕泪齐流,遭罪遭到骨子里。 府医才说句“好了”,高氏就把怒火发泄到府医身上,抄起旁边的金如意抽在对方脸上。 “滚!” 旁边一侍女被这声骤然的“滚”吓地没端稳药盘,高氏立即瞪过去,缺了大半鼻梁的狰狞面孔形似恶鬼,此侍女惊慌跪地讨饶:“婢子该死,婢子以后绝不敢犯错了。” “没有以后啦!把这贱人拖下去,砍掉她的手!” 随高氏仍余怒的目光扫视寝居,所有仆役都战战兢兢。 外头被砍手的侍女惨叫声戛然而止,而后,北海王元详擦拭着手上的血大步进内室。 他后头跟随着十名膀大腰圆的壮妇。 元详给母亲挂戴遮脸的面纱,扶其坐下,高太妃这才消了怒火,问:“这些人是?” “她们是儿给母妃挑选的下人,可当心腹用。” 高太妃从前的心腹奴婢全被赵芷杀死,闻听此言,郁结解开了不少。她问:“我让你杀尉骃父女,安排得如何了?” 这件事母亲催好几次了,元详不敢再扯谎,如实道:“不行,杀尉骃、尉窈好办,可是顶多解一时之气,赵芷只有俩家人,但凡没了任何一个,她还会在乎做官么?到时皇上都拴不住这个疯妇。” 赵芷得罪的朝臣那么多,至今没有一个敢杀此妇家人泄愤的,原因就在此。 “那她毁我容的仇就不报了吗?” “再等等,再等……” “等到什么时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皇帝不护她,或护不住她的时候。到时儿让赵芷一家在广庭被千刀万剐,不,万剐前还要让他们和当年崔浩死前一样,拴在笼子里长街游行,受万人唾弃,那才真正解气。” 高太妃想象着那种情景,越想越畅快,可恨因伤牵制不敢大笑。她吩咐:“我的伤口开始好转,该换府医了。” 元详立即道:“儿明白。母亲放心,此府医的家人早被我派的人监视,今晚就叫他们一个活口不留,保证母亲的伤情不会泄露出去。儿还命人打造了一个白玉鼻,等母亲伤口完全好了,可用薄胶把白玉鼻粘在伤口上面,敷脂粉遮盖,容颜就会恢复从前。” 元详的妻子刘氏进来寝居,被新至的仆役伸臂阻拦。刘氏早习惯了逆来顺受,朝内禀道:“母妃,夫君,宫中内寺的慈庆法师遣弟子送来请柬。” 元详示意仆役不必拦刘氏,他接过请柬,告诉母亲:“本月十五,慈庆法师在瑶光寺开法座讲道,邀你与刘氏同去。” 高太妃犹豫,她要是没被毁容,肯定不拂慈庆的面子,可她的伤还没好利索…… 刘氏:“法师的弟子说,讲经当天,宫里的公主和四位贵人全去,将和请柬上的宾客一一问话,告知朝廷册封命妇……” 高太妃狠扔玉如意,砸中刘氏。“册封命妇和我们王府有何关系!” 刘氏补充未说完的话:“还要教导女德,恢复妻妾古制,妾不够的由宫里赏赐,多余的没入奚官署。” “什么?!”高太妃母子异口同声愤慨。 刘氏低垂的眼中,闪烁快意。 六月十五,瑶光寺。 慈庆于今日来瑶光寺讲经,许多大族已探听到消息,纷纷命自家的贵女来寺内等候,倘若能入法师的眼,得一两句称赞,无论婚事或其他,都会顺遂许多。 寺内的比丘尼也被宫中告知,全部出尼房静待慈庆的到来。 废后冯慈行的弟子很是不服这种安排,和其余弟子嘀咕:“听说慈庆虽年纪大,礼佛时间根本不长,通读佛经都难吧,还敢当众讲经。” 另名弟子:“就算她讲错,谁敢质疑?” “往后她会不会常来礼佛,等经论声名远扬,被朝廷授‘大统’官职?” “难说啊。看,那个戴面纱的贵妇好威风,这种日子还带这么多仆役进寺。” 被众尼议论的贵妇正是高太妃。 跟在高太妃身边的两名年轻女郎,左边的是济南公主,右边的是已故太师冯熙的女儿冯令华。 冯令华便是冯族与高太妃都举荐争夺“女侍中”之人。 济南公主王珍依附高太妃,则是为了婚事,她的年纪长于义阳公主,早该说亲了,因公主不能随意出宫,原本她托人打探到秘书监卢渊的四子卢道虔有才有貌,颇合她心意,不想连衡量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姑母元贞君牵媒引线,把这桩亲事给了妹妹元琅。 失去才知可贵,王珍不怨自己,只厌恶姑母,于是送重礼给高太妃,依附北海王府的势力,誓要找一个比卢道虔更好的儿郎。 高太妃和冯慈行只眼神交会,没有说话。 寺中比丘尼身份最高的,是七殿下的母亲郑道谙,郑道谙迎接了高太妃,一起去寺院南门。 南门今天铺了长毡,两侧比丘尼林立而站,肃穆以待,一侧的女尼执高瓶,瓶里盛着香露,另侧的女尼提竹篮,篮子里装满半夜采摘的花瓣。 郑道谙尊让高太妃站在迎接的队伍之首,然而高氏并不欢喜,还怀恨不已!她暗道慈庆不过是个寻常宫婢,只因抚育过皇帝,竟成了什么尊贵人物、玄识出众的法师! 她一个没忍住,“呸”出声,儿媳刘氏奉上随身携带的小痰盂,问:“母妃吐痰么?” 高太妃遏制想抽打蠢媳的冲动,怒瞪刘氏,满眼在骂:你是故意的吗? 刘氏恭顺姿态把痰盂篓搁回腰间,心笑:妖婆子,我就是故意的。 瑶光寺里对佛经领悟最深的女尼是寄佛,寄佛只带着一名弟子过来,站的地方在高太妃、郑道谙她们的对面。 寄佛的长相太美貌了,尼衣尼帽也难遮掩卓越风华,高太妃一眼瞧见,问郑道谙:“她是谁?” “寄佛法师。” 冯令华小声告知:“她出家前叫谢梵境。” 高太妃讶异:“不会是……刘宋那个失踪的谢梵境?” 冯令华看向郑道谙,后者浅笑回道:“我只知寄佛出家后的事,没问过她俗尘过往。” 这时人群喧哗! 慈庆一行人来了。 341.第341章 尉窈的招数 第341章 尉窈的招数 伴随而行的是梵乐法音。 开道的比丘尼各司其职,最前方的托漆盘,盘上是冉冉升烟的紫金香炉,后方的尼徒在香雾法音中扬花瓣开道,洒露水除尘。 花瓣于走动间落在毡上,卷于足下,当真步步妙莲,更增眩耀。 今天是慈庆来洛阳后,第一次出皇宫,郑道谙先迎上去,在场的贵女才知哪个是慈庆,纷纷跟着呼唤“恭迎法师”。 也有不少贵女好奇打量女官,尤其率领女官队伍的尉窈。 尉窈和其余女官一样头戴平顶纱冠,不同的是冠前镶金蝉,冠侧斜簪貂尾,系印的绶带也不一样,她腰悬两印,一个是内事官“女尚书”所属品秩的,另个是外朝官“中书议郎”所属品秩的,以女子之身,兼外、内官身,自然引发贵女们争相猜测。 尉窈越惹人羡慕,高太妃越恨!恨到尉窈根本没看她,她却分不清现实与想象,认为尉窈在恶毒窥视她。 众人步入瑶光寺,直接去讲经之地。 慈庆登坛讲解的是《维摩诘经》,临近的佛堂尼舍全被临时征用,尉窈在最宽敞的尼舍里,吩咐女官如何摆放坐具。 尉窈每下达命令,于宝妃只管重复传话,来来回回地走,一点儿也不弯腰出力。 一个时辰后,慈庆结束讲经,瑶光寺中的女尼,仅允许郑道谙进入布置好的尼舍。 被名录邀请的贵妇贵女,分散于周围尼舍等待邀见问话。 北海王府的女眷带入尼寺许多壮仆,霸占两间尼舍,无人敢和她们争。 已故太师冯熙府里也有贵妇来听经,是如今主中馈的乐陵郡君,和她生的女儿冯季华,冯家一行人随废后冯慈行走了,冯季华的七姊冯令华,仍跟在高太妃身边。 进入屋舍,终于能私下说话了,冯令华疑惑询问:“长乐公主身边的妇人是谁?” 高太妃看向儿媳刘氏。 刘氏赶紧回话:“听佛经时,我让府婢打听了,那位贵妇是陛下的姨母高月恩。” 高太妃:“高月恩什么时候来京都的?我们竟现在才知道!” 刘氏:“府婢没问出来,估计才来京都不长时间。” 高太妃收了冯家的重礼,肯定得尽心谋划冯令华进宫为“女侍中”的事,原本她觉得此事有难度,可能得让儿郎元详使力才行,但高月恩的突然出现,让高太妃措手不及,并想起先帝时期因文才被召进宫担任高阶女官的妇人。 低品秩的女官想封多少封多少,高品秩比如二品的“女侍中”,不可能同时授两个。 刘氏察言观色,知道老妖婆为难了,又舍不得退回冯家给的重礼,于是故意出糟主意:“其实退一步,先举荐冯女郎为三品女官,也在冠饰上加貂蝉,会不会稍微容易行事,又不比二品的待遇差?” 冯令华露出喜色,别说,今天她快要羡慕死了那条貂尾巴,真是走到哪,把睽睽众目引到哪。 要是没外人在,高太妃非劈头盖脸扇这蠢媳一顿不可!还想加貂蝉?想屁吃呢! 这时外头探听情况的仆役进来禀告:“那边第一个叫的是高月恩。” 高太妃“哼”一声:“急什么,高月恩是陛下的姨母,先给个封号是正常的,不然总让她和寻常朝臣的家眷坐一起么?” 冯令华嘴甜捧道:“太妃说的有理,我年纪轻,幸亏有太妃时时告诫、教导。” 高太妃明着稳,实际念头百转,在心里设想接下来要应对的种种情况。 女官来了! “慈庆法师邀高太妃过去说说话。” 高太妃一脸严肃起身,郑重嘱咐儿媳:“待在这里,我不回来,不许离开这间屋子!” 刘氏才要应声,冯令华担心道:“要是贵人或那尉窈另派女官来找刘王妃怎么办?” 刘氏:“我需给母妃配半个时辰后必须服的药,任谁唤我走,我确实走不开。” 难得聪明一回!高太妃瞥一眼儿媳,放心离开。 当高太妃见到慈庆,环顾屋内不见尉窈,立即暗道不好!然而她的反应晚了,进了屋子,慈庆立即嘘寒问暖,然后唠唠叨叨地回忆旧都往事,短时间内高太妃难以脱身。 同时间,尉窈和元瑛公主、于宝映及几名壮硕女官进入北海王妃所在的屋舍,请出冯令华等无关之人,尉窈先宣读朝廷严令恢复妻妾古礼的诏令,再扶起北海王妃,问道:“王妃对执行妻妾古礼是何想法?可有什么难做的?” 刘氏做唯唯诺诺状,说道:“王府后院的事,全是我母妃做主,待我回去后问过母妃,再回女官之问。” 来之前,公主和于宝映都得尉窈嘱咐,她二人只需鼓足气势安坐即可。 她俩看向尉窈。 尉窈从女官手里接过一纸箴册,放到刘氏手里,不管反握刘氏的手,还是拍纸册的手都加上力道,说:“王妃的难处,我知晓。所以我把能为王妃做的,都做好了。太傅府现有多少妾,妾的出身、姓名、来历,我都写在上面了,劳王妃现在看,要是有死了的,我划去,要是有昨晚、今天清早才纳的妾,王妃口述,我补上。” 元瑛情不自禁赞叹尉窈!怪不得小小年纪连连升官,真是心思缜密,敢说敢为! 于宝映也觉得自己学到了,可是又一想,让她现在就效仿尉窈的说话行事,估计不敢说出口,更做不出这么坦荡的模样。 刘氏牵强一笑,展开纸张,她现下的境况,好似被硬生生推上船,不随波逐流就得投湖找死! 尉窈温婉笑着,慢声细调催促:“我这里问王妃多久的话,慈庆法师就得和太妃唠多久的家常,我是不怕拖延时间,就怕太妃累了、烦了,回王府拿无辜之人出气。” “呵。”刘氏又苦笑一下,不得不迅速阅览,看完后说道:“没有错,有妾籍的,确实是一百二十三人。” 尉窈:“这份名录我做了两份,王妃拿回去一份,我留一份。朝廷有令,按照妻妾古礼,妾室人数超越规矩越多,罚越重,因此只能容你们王府一天时间,明早把多出的一百一十九名有妾籍的女子,送至千秋宫门外,自有禁卫军接她们进奚官署。” 刘氏心里乐开花,面上为难十足:“这不是小事,我得问过母妃和夫君才行。” “妾的事,尽为小事。此话王妃可转述给太妃听,若太妃觉得妾的事是大事,并想为此忤逆圣意,那就让太傅上书奏请留妾。只不过在陛下准许前,多出的妾女子,仍得入奚官署劳役。” 刘氏嘴皮一抽,心道:进了奚官署,你就是让她们出来,北海王府也不敢再收。 尉窈:“小事说完,该说正事了。” 此话一出,别说于宝映和刘氏了,连元瑛公主也惊诧,没听尉窈提过还有别的事啊。 342.第342章 尉窈的野心 “王妃的兄长刘文远,谋反了。” 刘氏闻言瞪目,瞬间魂飞魄散! “不,我兄长怎会……” 尉窈:“我岂敢编造这种事欺骗王妃。陛下不忍你们刘家没落,命刘文远接替杨大眼在寿春营任统军,可是刘文远恩将仇报,夜半率一伙叛贼闯军营主帐,意图刺杀王肃将军。” 于宝映慌忙问:“那王将军……” 元瑛严厉目光,摇头示意于宝映别多话!王肃要是被杀,不管刘氏有无参与兄长的谋反,都得先审过再说,或是禁足于王府,哪能无事人似的来瑶光寺。 刘氏摇着头,哭惧:“我兄长、我兄长……刘文远他怎么敢?!” 尉窈:“是啊,他怎么敢。萧齐都亡了,刘文远竟还妄想恢复刘宋祖业,完全不想他失败后,王妃会不会受他牵连。” 刘氏:“我敢对天发誓!我毫不知情!” 尉窈安抚道:“王妃要是知情,咱们就不是在这里说话了。家族兴亡,一靠对陛下忠心,二仗自身成器,刘家成器的后辈,依我看,只有王妃。那王妃该做什么忠心之事,回报陛下对你的信任呢?” 刘氏拧眉犹豫,握拳,牙关紧咬。 尉窈走近对方,附耳道:“生死在搏,王妃没给刘文远陪葬,可别逃了一劫,又给欺你辱你的夫家陪葬。” 刘氏声发颤询问:“需要我做什么?” 尉窈远出一步,回到刚才的位置,正常声量道:“朝廷的旨意都已宣布,望王妃回府后,助太妃管好中馈,勿使太傅贪恋美色,再在姬妾一事上犯糊涂。” 公主、于宝映跟着尉窈离开此居,果然,高太妃很快回来,高氏没心思待在瑶光寺了,急匆匆回府,和审妾一样审问刘氏。 北海王府的事暂且不提。 尉窈也因中书省堆积的公事,不能再在瑶光寺耽搁,她先向慈庆道别,再嘱咐元瑛公主:“剩下的事得劳烦公主了。名录上其余的命妇,除了宗王,其余朝官要么是从外地州郡才调回洛阳任职的,比如穆亮,要么是将要出任地方肃清蛮民的,比如张彝。和这些朝官的家人谈论时,不必提妻妾古礼,要多多询问宅院琐事,衣食住行有何艰难。” 于宝映只是贵人,尉窈不需向对方行礼,点下头算作告辞。于宝映认为理所应当,但是于宝妃觉得被怠慢了,心里很不舒坦! 她低着声阴阳怪气:“尉尚书真是忙,今日的事是她揽的,她倒先走了。” 于宝映怕被公主听见,轻斥:“别乱说话。” “我说的不对么?别人不知道北海王妃是个软柿子,咱们知道!她避开高太妃,挑一个软柿子说几句,然后假托忙,先回宫报功。瑛公主身份尊贵当然不和一个女官计较,可阿姊你不能这么老实啊,干最多的活,结果在陛下那默默无闻,哼。” 于宝映:“不是这样的,有些事……”算了,不说了,如果跟妹妹说有些事得暂时保密,即使亲姊妹也暂时不能告知,那妹妹更得死缠烂打,撒娇闹腾不休。 于宝妃盯着尉窈走远的背影,心下嗤讽:阿姊总当我是孩子,有些事我早懂了,尉窈出身差,又嫁了人,是不可能为妃嫔的,但不可能,不代表不想、不能争宠! 话分两处。 皇宫。 陈留长公主元贞君因为安顿照顾高月恩的事,得皇帝召见,并让御医王显给元贞君诊脉,确定木槿宴落水后没留下隐恙。 得了赏赐后的元贞君才从东极堂出来,迎面遇见一中年朝官,若狂狷华士,一开口,嗓音浑厚低沉,惹得元贞君心一跳一跳的。 “长公主。” 元贞君眉梢一挑,问:“你认得我?” “是。” “那你是……” “若有缘再见,下回告诉长公主。” 元贞君轻摇团扇,笑看此郎君进入东极堂。 等她回过头,正好对上来东堂禀事的杨大眼……的一双大牛眼。 “看什么看!脸上跟挂俩蛋似的。”元贞君摇曳着腰身走了。 杨大眼气坏了,不敢骂回去,便问殿门口值守的寇猛:“谁得罪她了?朝我撒气。” 寇猛悄声说:“妇人嘛,每月总有那么几天……” 他话没说完,腚上挨一巨脚,是赵芷出殿办事正好听见,把这厮踹下台阶。 侍中元晖从门下省过来,恰看到这情景,他明着劝谏赵芷,实则挖苦道:“赵将军常侍陛下近前,得学着识礼啊,只精武功不通文墨,非安邦定国之贤臣。” 赵芷:“你算个屁!” 元晖怒发冲冠:“你!” 殿外值守的侍卫何其多,广庭众目下的屈辱,令元晖又想起剿灭元禧那晚被赵芷戏耍的事,他叫住赵芷:“你别走,有本事和我去找陛下辩理!” 元晖又叫杨大眼和寇猛一起进殿。 殿内,皇帝见赵芷去而复返,元晖怒气冲冲,于是暂停和张彝说话,问下方几人:“何事?” 元晖立即告状,把赵芷踢寇猛,又污言无故骂他的事愤慨讲述。“臣入仕以来,虽无功绩,可是兢兢业业,入中书省后,更加勤恳,从不懈怠。臣劝赵芷精练武功的同时,读些文章,有何错?她竟口吐秽言,骂臣是屁!” 皇帝听完,一副气极了的样子指赵芷。 赵芷解释:“屁,可闻可捂,臣诚心诚意夸元晖文、武双全。” 张彝迅速低下脑袋,心道,赵芷确如别人传的虎莽,“屁”之论传出去,得得罪多少官员。 皇帝加长呼吸,摆手:“还不滚出去办事。”又问寇猛,“可伤到?” 寇猛已经任职“千牛备身”,赶紧回:“刚才赵将军是指导臣的武艺呢,被元侍中误会。” 贱货!元晖白告状了,既和赵芷撕破了脸,又知寇猛与赵芷是一伙的,真是越想越憋屈。 尉窈回东极堂复命时,和元晖擦肩而过,感受到对方的恶意,她提醒自己往后需更加警觉,并有了取代对方之意,中书省仍不算皇帝真正的心腹所在,她要进入重中之重,储存机密的“门下省”! 尉窈近来参考后宫典章,本是想争女官里的二品“女侍中”,这一刻,她改变主意,既然要争,就争外朝官们羡慕嫉妒的门下省的侍中! 也就是权任极重的……小宰相。 343.第343章 合格的谋士尉窈 东极堂外,皇帝散步缓行,和往常一样,身侧只有尉窈。左右侍卫与宦官全隔着距离,听不清前方君臣的谈话。 尉窈先把试探刘氏的事情简言禀述:“北海王妃果如谍线所报,和高太妃、北海王非荣辱一心,不过她堪不堪重用,得看传递出来的是什么消息才知。” 尉窈再陈述自己对冯家的考虑。 从文明太皇太后开始,冯家依靠嫁女、娶妻,和皇室重臣间建立了分割不开的姻亲关系,时至今日,哪怕皇帝元恪厌恶冯家,也难清除此族势力。就拿上回广陵王被当街殴打的事来说,廷尉署查到那些乱贼的主使有可能是员外郎冯俊兴了,却因证据少,不能拘冯俊兴审问。 之后,因为选拔于宝映等贵女进宫没选冯家女,冯家生了不满,鼓动姻亲放出风声,传皇帝元恪不尊文明太皇太后,有打压冯家之势。 冯家不可能坐视后宫无冯族的女子,于是从女官着手,举荐冯令华入宫为“女侍中”,为了谋划更稳,冯家主持中馈的乐陵郡君,贿赂了高太妃同时举荐冯令华。这种情况下,元恪若坚持驳回冯家的请求,估计和冯家有关联的朝官会联合起来发难,干扰这个月州郡官员政绩的考核。 这次州官考核,是元恪亲政后第一次督察四方,关系着下一步州官的调整和升降,绝不能出差错! 君臣二人均明了上述原由,尉窈不说废话,直接说对策:“臣查了司州各曹各署的官员履历,河南尹年迈,可调配闲职养老,起用冯熙的第三子冯聿为河南尹,让他监督太学石经的寻回、修复。” 迁都前,太学遗址处堆积的残经石碑,被冯熙当成寻常巨石来建寺院。冯聿这个人是有能力的,因被先帝的废皇后牵连而免官,成了冯家的弃子。 尉窈进一步解释她为何出这种对策:“冯聿要是办不成这件事,就此不用,冯家嫡系出身的儿郎再无能人。若冯聿顾自己的前程,认真干事,相当于揭露他父亲生前犯下的罪行,令冯熙一族被天下儒生鄙夷。” “无论冯聿敢不敢拆寺院浮屠,归还刻有《三字石经》的石碑,冯家这个月都会自乱,顾不上插手州官考核一事。” “另外,臣让夫君查到常伯夫一族的贪污证据,只要陛下准许,明天便递上参常氏一族的奏请。当年损毁太学石经,是常伯夫和冯熙一同做的,灭常家,既是给冯聿对峙家族添一把力,又是警醒乐陵郡君的一杖击。” “可。”元恪点头,然后问:“你没想过让冯令华进宫?后宫里争斗杀人,诡谲不见血,无声无息除掉一个冯令华不难。” 尉窈回道:“除掉冯令华,有冯季华、冯季仪,还有旁支那么多可过继的冯女郎。陛下仁慈,要的是冯家识规矩,为朝廷出力,非和这些无辜女郎过不去。” 和皇帝相处久了才知,这位年轻帝王真心笑时,左侧脸颊会有个浅酒窝。 现在元恪左脸上就现出酒窝。 他又问:“今早收到任城王的奏请,说孟太妃适应不了雍州水土,他想卸职携母回京,此事你怎么看?” 尉窈思索。任城王总是以退为进,屡次用耍赖手段不好好任职,陛下不允许其恳求的话,朝官们一定议论陛下不全任城王的孝道,置年迈的孟太妃不顾。可是任城王这几年绝不能留京,原因是任城王狡猾的同时又大度能容,和广陵王、彭城王交好,三王的势力若结为一体,陛下更加卧不安枕。 因此,陛下许不许任城王,都非良策。 那么由谁来约束任城王呢? 有主意了! 尉窈:“臣想……可先许任城王卸职回京,让他负责秋季练兵比武的差事,这期间让御医给孟太妃看病,并让诸位公主时常探望,诉说陛下日理万机的辛苦。练兵过后,陛下再授任城王州官,臣估计他依旧以旧理由推辞,凡他推辞,陛下允许,让公主转告给孟太妃听。臣听说孟太妃年轻时上过战场,英姿飒爽,一定不会坐视自己的儿郎总以她为理由好逸恶劳。” “秋季练兵。”元恪轻念,又点头应允。练兵比武关系着武官的升降,以及羽林、虎贲的变动,这件事他不想交给北海王或彭城王,他唯信任四叔元羽,然而四叔行事荒诞,交由对方的话,恐怕出乱子。 把任城王临时调回来,正好。元恪又一次满意尉窈的机智,合格的谋士就是该走棋之前想三步。 “做事去吧,叫王显过来。” “是。” 尉窈离去后,元恪吩咐王显:“把后宫里议论尉窈有弃夫为嫔妃的奴婢,罚去挖河沟,有品秩的降一级。” 王显应“是”,提及北宫苑的另件流言:“京兆王元愉不知从哪听到孝文帝嘱托陛下顾念皇室之言,几次在华林园别馆哭闹,哭诉他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望能生下皇族血脉再被赐死。” 先帝临终遗言,京兆王既然能通过华林园的守卫知晓,就能通过那些守卫传出别的流言。 守卫已经更换过好几批了,可见背后势力的强大。 元恪下令:“派人修缮京兆王府,修缮好后,放元愉回去。”既然囚禁在馆内也挡不住消息走动,不如稍给他自由。 “明天起,许元愉去景阳山猎场射猎,护好他,别让野兽伤了他。” 要想坐稳帝位,除掉老朽的同时,需迎接新生,令皇族枝繁叶茂,这就是元恪一直不杀三弟元愉,只囚禁的原因。同样的道理,即使元禧谋反,他也只惩治元禧的长子,其余子嗣或贬为庶民或囚禁,让彭城王暗中照拂。 后宫。 于宝映一行人于傍晚从瑶光寺归来,回到寝殿,于宝妃不必维持女官的礼仪了,比贵人身份的阿姊坐下还快,并且让只比她低一阶的于峨给她捏腿。 于宝妃抱怨:“站一天,累死我了。” 于宝映:“又乱说话,你不是在怀朔镇无拘无束的生活了,往后莫动不动把晦气字挂在嘴边。” “好吧好吧,这回我一定记住。阿姊,我想求你件事,等你当了皇后,也给我的冠饰上加貂尾,好不好?” 于宝映又气又无奈,摇头懒回话。 于宝妃陷在自己的畅想里,闷声乐一阵后,又说:“阿姊和瑛公主要好,能不能求公主带咱们去北宫苑玩耍?我听宫人说,北宫苑的景阳山是猎场,能骑马射猎。” 344.第344章 夜茫茫,夜忙忙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天黑下来后,于宝妃很快犯困,睡着。她梦见自己终于换掉三品女官服了,着一身和别人不一样的骑服,纵马当先在草原上驰骋。 梦境不时变换,她进入了山林,射禽捕兽,所有的伙伴都比不上她厉害,真是恣意快活。然而场景又一晃,她不再拔萃于其余女郎,穿回了普普通通的女官服,侍奉而站的位置不靠后却也不靠前。 她愤然迈出一步,看着被众星捧月的阿姊,看着女官队伍之首的尉窈,心中各种不平如一团火焰炸裂涌出! “我的出身和阿姊一样,凭什么我只能以侍奉你的宫人身份进宫?你能当皇后,我就算比你差也可嫁王,当王妃!” “尉窈,你得意什么!你以为耍点阴谋诡计,就能争宠了?做梦!你家没有累世之贵,做一辈子女官是你的运气,你若真敢勾引陛下,和我于家争势,我就把你提出的妻妾古礼,好好罚到你身上!那时我阿姊是皇后,动动手指就能打烂你的脸,剃光你的头发,让你自食恶果!” 白日所遇,静夜回想。 于宝映让侍奉她的宫人都退下,然后照着镜子,效仿尉窈威胁北海王妃的自信模样。一遍不行,两遍仍拘谨,声音发颤,那就继续练!珠玉在侧,如果她连学都学不像,将来怎有能力入主中宫! 学得差不多了,于宝映再把北海王妃换成高太妃训诫。 “朝廷有令……只能容你们王府一天……” “妾的事,都是小事……若太妃觉得妾的事是大事……” 于峨禀报的声音忽从门口响起:“禀贵人,宝妃女官总说梦话……” “出去!”于宝映怒斥,一种从未展现过的威压,吓跪了于峨,同时让宝映自己惊讶,旋即满意而喜。 长乐公主的寝殿里。 元瑛也在反复思量尉窈的做事方法。 她在心里默默总结:“首先,慈庆法师轻易不出宫,尉窈最多能请动法师一、两次。那么今天法师起的作用,肯定不是仅拖住高太妃这么简单。当时尉窈只让我邀于贵人同去瑶光寺……明白了!慈庆法师出现的目的,是让命妇们知晓,法师也是支持于家的,是于贵人立稳中宫的倚仗。” “尉窈和北海王妃的附耳之言,最多四、五句话,究竟说了什么?不管说了什么,附耳之言后,她告诫王妃的话,肯定不是让王妃回去后劝北海王别贪恋美色这么简单。” “今天尉窈只做了一桩事,看出来她很在意北海王府,对北海王、高太妃都存着恶感。那尉窈是想假借公事、借王妃的手,令北海王府生乱,还是……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 “即便尉窈和她母亲都生了野心,也不至于自大到这种地步,敢一跃到顶,对付官居太傅的北海王。倘若是陛下想对付北海王呢?” 笼中鹦鹉乍叫一声:“小美丽,还不睡?” 心惊肉跳寻思中的元瑛回神,她不敢再深想了,来笼边逗鹦鹉。元瑛从来不把心事、隐秘事在鹦鹉面前说,所以养它这么久,这只禽只会叫它“小美丽”的名字,还有闹腾不睡时,元瑛催促它的话。 皇宫南区的东极堂。只要皇帝不休息,底下做事的官员就得和白天一样打起精神忙碌。 御医王显背着药箱进殿。 皇帝亲政后唯一没提拔的心腹便是王显,为的是让王显少遭人嫉妒,又可凭借御医的身份随时出入禁中。当初君臣密谋除元禧时,元恪能频繁联络统帅于烈,没让元禧的眼线怀疑,就是用王显给于烈诊病的方法来传递消息。 王显禀道:“后宫谣传尉窈的人查清楚了,是御食监主事张安姬主使的。” 元恪惊讶:“御食监?” 王显:“是。张安姬于刘宋时期被俘进宫,她重用过一名叫梁玄童的女官,梁玄童有个亲姊因犯错被杖毙在奚官署,梁玄童以为其姊的死,是当时在宫学教书的尉窈所害。前年冬末,梁玄童被人发现横死在永巷一角,张安姬一直怀疑尉窈或赵芷杀了梁玄童,此人心机深,能忍,忍到贵女入宫后,才试探着散布这种谣言。” “所幸谣言目前只在于贵人的居处周围传播。” “御食监直接接触陛下的饮食,臣不敢放任这种人掌管御食,所以抓捕了张安姬,只是梁玄童被害的时间隔太久了,估计很难查出凶手。” 元恪:“此事不关系赵芷。” 王显赶紧附和:“臣也这样想,赵芷手劲大,要是她下手,梁玄童岂有全尸。” 他又禀告才查到的另件事:“暗查于贵人的宫奴时,据宫人交待,于贵人的妹妹于宝妃时常有逾矩言行,从瑶光寺回来后,于宝妃就鼓动贵人邀长乐公主去北宫苑射猎。” 王显再述于宝映姊妹的家事:“于劲的家眷来京后,在不少场合听到恭维,尤其于贵人被选进宫后,京中权贵纷纷称赞于宝妃该为王妃。既然陛下许京兆王去景阳山射猎,于宝妃也想去,于劲家又有再嫁女进王府的意思,陛下何不听从天意,促成姻缘?如此便能堵住京兆王的抱怨,给他一门出身荣显,且具贤名的王妃。” 元恪思量,以于宝妃在宫里都学不好规矩的性格,嫁给元愉,京兆王府肯定被闹地鸡飞狗跳。如此,于劲一家跟元愉结亲似结仇,元愉的名声被于宝妃拖累,臭声会更加远播。 “可。此事你安排好。” 谋士得想陛下所想,方能被重用。王显欣喜应命,心里又生出新主意,他得在民间寻几个相貌和杨奥妃相似的女子,到时送给京兆王为妾。不,此事不可拖,先在奚官署找个合适的宫女,送去华林园侍奉京兆王。 中书省廨舍。 皇宫内寺的钟声响了,尉窈在声吵中暂时放下公文,把看过的全撂到一边。 一声声的钟音里,她起身踱步,用片刻闲暇思考陛下安排姨母高月恩进宫担任“女侍中”的事。谋士执棋,如果只想三步,早晩会死在别的谋士布的局里! “高月恩……高家……外戚……”(本章完) 345.第345章 告别 “高肇。”尉窈独处廨舍,也仅口型吐述这个名字,没有出声音。 前世皇帝的舅舅高肇权倾朝野时,尉窈已和奚骄失去联系,她十九岁枉死的那年,仅从宗隐的醉话里听到高肇是害彭城王的祸首,至于高肇进入朝堂的时间,怎么一步步受宠专权,又是怎么害彭城王的过程,她一概不知。 这样也好。 免得她思考对策时,受前世记忆的影响。重活一世,她改变了,身边的人就会改变,要是执着于前世经历,就相当于在新棋局里蒙眼走老路。 “高月恩进内宫占住重要位置,是陛下要特意抬举母族势力,那么抬举高肇的第一步,是何官职?” 随着思路,尉窈扫视满屋的公文,她读书之余的时间,每天少睡、减一顿饭,全用在阅读各曹各部的公文上面,为的就是广记消息,待需要分析问题时,在脑海里随时抽取而用。 “明白了,任城王被免去尚书右仆射后,此职一直空缺,任城王几次三番推辞陛下授他的州官,非不愿离开朝堂中心这么简单,还在试探陛下许不许他复右仆射之职。” 按道理,任城王的功劳远远超过犯的错,又是陛下的长辈,恢复原职不过是一纸诏书。陛下装糊涂,那么右仆射一职,便是陛下蓄意留出来的。 姜真是老的辣! 尉窈自愧不如,她思考此问题,竟比任城王迟了这么久! 继续揣测没有意义了,尉窈已有筹划,恰好内寺的钟声停,她重新阅看公文。 北宫苑西侧的北海王府。 谁能想到呢,白天威风凛凛的太傅元详,正在母亲寝室的外间罚跪。 原因是高太妃从瑶光寺回来后,越想被尉窈算计的事越窝囊,然而朝廷的旨意不可违背,可是元详下朝知道这件事后,没当回事,竟想用府里的粗使仆役和宠妾替换,代替宠妾去奚官署劳役。 高太妃的怒火终于找到发泄口! “我让你分不清轻重!” “为了群物件似的贱妾,把我们母子置于险地吗?你是不是恨不得皇帝猜疑我们!” 就这样,高太妃骂一句,打一棍子,把元详的背打成整片淤紫。 夜半时分,高太妃终于熬不住困,来元详跟前严厉交待:“今晚起,你好好待刘氏。我知道你不喜她,但正因为有这么个家道中落的妻子,不能带给你妻族势力,方能免皇帝的猜疑。” 元详耷拉脑袋应“是”。 高太妃语气阴森:“她兄长出了事,没连累到她,要么是皇帝故意恶心我们母子,让落魄世族的女子继续为你妻室,使京都贵族嘲讽我们,要么,是皇帝仍想抬举刘家,做给那些南边归顺的世家看的。不管皇帝是哪种用意,这段时间你面上都得哄好刘氏!将来我们母子称心时,随你休刘氏、选姬妾!” 元详郁闷转喜:“好,我现在就去哄刘氏。” 北海王妃的寝居位置非常偏,元详不觉得是自己苛待妻子,反而满心嫌弃大半夜还折腾他,得走这么远。 “怎么还没睡?” 正在抄写佛经的刘氏抬头,脸上挂着明显的泪痕。“夫君这么晚过来,是为着府里姬妾的事么?” 废话!元详忍住不耐烦,故作从容道:“妾的事,都是小事,我过来是跟你说,刘文远的案子已经结了,和你、和你阿兄刘辉都无关,只要你和以前一样守规矩、顺从识趣,当好王妃,就永远是王妃。” 刘氏感激承诺:“夫君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低眉敛目坐到元详旁边,声更柔顺道:“我知夫君愁闷,身为妻子,理当为夫解忧。我会帮夫君物色新的美人入府,只要不改成妾籍,夫君纳再多的美人,都不违反朝廷诏令。” 元详斥道:“休要多事!” 刘氏朝外间轻唤:“柿儿,进来,服侍王休息。” 婢女柿儿是刘氏的陪嫁,过了嫁人的年纪,愁嫁和总想勾搭人的风韵正是元详喜欢的。刘氏起身,后退。 屋里只燃着一烛,边边角角昏暗,仅照亮眼前。随柿儿走近,二女的轮廓在明、暗里交换。刘氏以端庄姿态说媚言嘱咐,和柿儿以婀娜姿态回规矩之“是”,形成烛火明、暗般的反差,霎那间让元详来了兴致。 刘氏悄步离开屋子,走动间,恭顺神情步步消退。 “元详,柿儿是吉祥名,我知道你遇到糟心事时,喜欢一切好寓意的事。这么多年,我不为你喜,可我没有一天不琢磨你,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放心吧,柿儿会如你意的。” 六月二十,尉窈休沐。 她与夫君和陆葆真约好了去郊外马场,因为州官考核一事繁琐,她昨晚宿在中书省了,清早才匆匆出皇宫。 今日乌云遮空,飘着毛毛细雨。 她把伞微微倾斜,才从东掖门出来,就和对面另个执伞的人对上了。 她往左让道,此人同时往左避让。 她改往右,此人也往右。 尉窈抬伞抬头间,看清是奚骄。 他进宫干什么?难道有入仕机遇了? “奚同门。” “尉同门。” 二人各退一步招呼,谁都不向对方露一丝笑,一个生怕对方残留情意,一个生怕对方知道自己还残留情意。 “我有事……” “我有事……” 尴尬的异口同声,又同时彼此微点头,就当告别了。 到底是奚骄没忍住,回望尉窈背影,视线里,伞骨滴淌雨水阻隔,仿佛无法强留的姻缘,点点滴滴都是遗憾。 外城北郊有朝廷的马场,民间自愿向朝廷献马的,经过登记后,都可把马匹在此区域内放逐。 陆葆真放十匹马归于田野,这十匹马是离开平城前,长孙无斫送她的。“就在这里告别吧,前方草肥水甜,去吧,去吧。” 马有灵性,每匹马都在她掌心里拱一拱,才顶着微风细雨,撒蹄奔向远方。 看着这一切的元茂悄悄跟尉窈说:“我原以为葆真傻,不知长孙无斫的心思,看来还是明白的。” 下个月初,陆葆真就和卢文符结婚了。 今早和奚骄错身而过的情景在尉窈眼前闪现,迅速被元茂的脸庞替代。她拉紧他的手,说道:“珍惜该珍惜的缘,茂郎,愿你我往后无论晴天、风雨,都在一起。” 元茂使劲点头,附耳加一句:“尤其晚上。”(本章完) 346.第346章 新官上任的尉窈 城内,雨停。 奚骄仍从东掖门出来,一辆牛车停在道上,车夫看见奚骄后告知车内的杨女郎。 “骄郎。”杨然笑着朝奚骄招手,她的笑非常明媚,似乎每时每刻都有开心的事萦绕。 奚骄才要开口,杨然就抢在先问他:“快和我说说,见到郭尚书了么?” “见到了。” “上来说。郭尚书都问你什么了,难不难?” 奚骄坐进牛车,详说道:“不简单。问了我好几项地方庶务的看法,幸亏得你父亲指教,不然要在吏部丢脸了,然后出了几道典故题目让我做,都答出来了。” 杨然:“然后呢?” “郭尚书让我回家等消息。” 杨然激动地拍奚骄膝盖一下,说:“你入仕的事准成!我父亲说了,郭尚书要是不满意,只会……”她嘴角下弯,模仿郭祚捻须摇头的动作,再配上一声加重的鼻息。 奚骄凭窗微笑,心情比天空提前破除阴霾。因着他父亲在神部曹掌管祭祀和吉凶礼仪,也因他即将步入朝堂,父亲便跟他讲述了许多机密事,防他事事天真,被别人刻意结为朋党或排挤都不知。 机密事里最让他震惊的是,立皇后必须要完成的“手铸金人”,所谓的天选吉女而立的过程,竟可以人为操控。 父亲已得陛下密令,后宫的于贵人必须要铸成金人,如果失败,父亲轻则被免神部长之职,重则罚为庶民。 奚骄尚未入仕,就知仕途是如此虚伪险恶,远远超过他的预想。所以今早他望着尉窈时,复杂情绪里不全是心悦而不得的失落,还有对她的钦佩和仿佛初相识的陌生。 她以女郎之身,在天子近前当差,一定每天都面临着凶险和陷阱吧。同样的读书光阴,同样从平城迁来洛阳,她为何成长这么迅速? “骄郎,骄郎?你在想什么啊,都没听我说话。” 奚骄回神,他心不藏垢,实话实说:“我今早遇到了尉窈同门,觉得昔日同门都被她比下去了。我在想,我得更努力,才有资格许你余生平安,让你天天这般淘气,时时欢喜。” “嘻。”杨然高兴坏了,她簪着满头钗,骄傲扬下巴的样子,好似可爱的倨傲翠雀。她又道:“所以啊,谁都别小瞧我们女郎,我们女郎要是厉害起来,你们男子追都追不上!” 孟秋七月。 皇帝对州官的考核完成,免任城王雍州刺史,召其回京都主持秋末练兵武试的诏令快马加鞭出城。 尉窈这月起离开中书省,调入门下省,任职“给事黄门侍郎”,职责是学习臣僚奏事的审议上呈,与机密奏、诏的封转颁行。 门下省的侍中定员为四人,其中一人是宗室,即清河王元怿。 资格最老的是崔光,不过崔光自从李彪被免官时,就专注于写史,对于侍中的本职工作,几乎不过问。 如今门下省的机密奏诏,几乎都得元晖先过目,元晖在门下省多年,原先从事的,正是尉窈现在才担任的“黄门侍郎”。 最后一名侍中,是原先的中散大夫甄琛,五月初升任的。 甄琛带尉窈来的路上悄声抱怨,也是教她:“元晖深得陛下信任,什么都好,就是好财了些,你得……”他做个抓钱的动作,“才有机会翻阅密诏,唉。” 尉窈假意生怒,说:“他是侍中,把控着奏诏不给旁人看,不怕同僚弹劾么?” 甄琛背着手,摇头感叹:“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而且非他主动讨财,他一句你暂无资格阅看,不违规矩,你能怎么样?” 他再告诉道:“你是不是想找清河王说说此事?唉,实话跟你讲,从我来门下省,一个多月了,我就没见清河王和崔光来过,时间久了,就算这二位侍中来,你觉得他们能知晓哪些奏诏放在哪间密室、哪个密盒里么?” 尉窈思量一番,转变语气夸赞:“这么说,元侍中真是勤于政事啊,怪不得他发髻绾起来那么小,头顶都露头皮了。” “哎,这事看见就行,不好说出口。” 门下省的位置,在端门之南,中书省与尚书省的中间。不知巧还是不巧,每天都当值的元晖休沐了,甄琛白担着侍中虚名,连给尉窈分配哪间廨舍都不敢做主。 “别急,我去皇宗学和秘书省看看,看崔侍中在不在。我这里的文书你随意看。”他着急交待完,让尉窈在自己的廨舍里等,匆匆离开。 甄琛当然没去找崔光,因为找到崔光有什么用? 尉窈没傻坐在这愣神,她先取文书阅看,确实可随意看,全是东极堂幕僚拟的诏书废稿,有三份还是她拟写的。 她又站到门口观望,看出甄琛白来门下省了,官吏来来往往,一个来问他在不在廨舍的都没有。 尉窈可没有浪费时间白观望,她在酝酿腹稿,思虑差不多了回到书案前,铺纸磨墨。 磨墨的过程中,奏请文稿该怎么写已经想好。 落笔。 直到写完,一字未涂,不需修改。 晾干了墨,她把奏请装到个空盒里,离开门下省,回东极堂。 再说甄琛。 他现在中书省一间廨舍里,向二官员询问尉窈往日可勤恳,见对方都警觉小心,他赶紧解释:“莫多想,我这是例行公事。尉侍郎毕竟年纪小,门下省又不比别的省署,就是我调去那里时,也得查往日政绩如何。” 甄琛装模作样拿出行囊笔,根据二官的口述写记录,为了拖延时间,他绞尽脑汁提一些琐碎问题。 “你说尉窈每月在此当值的天数,不足半个月?” 官员解释:“甄侍中不知么?她不是常被陛下召去东极堂问话么?” 甄琛:“对对,是这样。你们继续说……如你们说,尉窈上个月只翻找文明太皇太后时期的公文?她有没有和你们透露,是谁让她这么做的?” 一个官员一脸茫然,另个官员惊回:“谁敢问她?!谁不知道尉侍郎的夫君在御史台,专弹劾我们这等品秩朝官的。再说了,每人手里一堆活,忙自己的都忙不过来呢,谁盯着别人啊。” “嗯,嗯,好。”甄琛真不嫌麻烦,逐字记录,写完这一大段后,夸赞尉窈:“我等身担中枢要职,理应谨慎。还有么?接着说。” 俩官员均在心里翻白眼,要烦死这个甄侍中! 报应来了。 一名小宦侍小跑着过来,呼唤甄琛:“可找到甄侍中了,快,陛下宣你去东极堂问话。” 347.第347章 尉窈发威问三臣 这么着急?甄琛边走边问:“你已找我一段时间了,还是陛下才宣我过去?” 小宦侍气喘吁吁地回:“我都找甄侍中半个多时辰了,每问一个路上的守卫,都说没见到你。” 甄琛暗恼倒霉。他为了躲尉窈,先假说去皇宗学和秘书省,实则绕偏僻的路来中书省躲着,没想到大半个月没宣他的陛下偏偏今天召他谒见。 甄琛总感觉心里慌慌的,便塞给小宦侍两颗金豆,打探:“你可知陛下为了何事忽然叫我问话?” 小宦侍:“我是在殿外侍奉的,不知何事,只知道同时宣见的还有清河王、崔侍中。” 一瞬间,百种念头在甄琛脑子里转个遍,他问:“你去门下省找我时,尉窈侍郎可在?” 小宦侍:“尉侍郎早就在东极堂了……” 甄琛感觉耳朵里吱吱乱响,剩下的话听个囫囵。 到达东极堂,连城西居住的清河王元怿都在这了,甄琛大气不敢出,站到崔光的右边。 尉窈站在皇帝元恪的身侧,手中执着奏请。 元恪把公文合起,平静语调问道:“元晖休沐,朕就只叫你三人来问话。自我朝独设‘门下省’,定‘侍中’四人,之前缺一员,朕把甄琛派去补上。现在说说,你们在门下省各司何事?每月的职事天数?元怿,你先说。” 一向文雅美姿的清河王悬至嗓子眼的心吊死了,好吧,果然让他先说。“臣原想着……” 元恪打断他:“只回朕问的。” 公文轻扔在书案上的动静,在堂下三人听来仿似扔铁刀。 清河王:“臣在门下省,掌管文书的分移,把该归门下省的奏诏,从中书省分离。臣每月职事……未达考格,甘愿领罚,今日起一定按考格当值,不敢懈怠,并严格催督下属。” 元恪:“崔光撰写史书,是朕允许的,此后每月到门下省最少当值五天。” 崔光准备了一肚子请辞侍中官职的话被噎回去,只能应“是”。 元恪:“甄琛。” 甄琛知道大事不妙,硬着头皮回话:“臣在门下省,掌管诏草和已加玺封奏诏的查考分类,如尚书省的奏事与已下奏诏有异议,臣需拟驳回奏章。臣至门下省后,满天数当值。” 清河王与崔光,一个没进过门下省的门,一个专修史书,元恪继续问甄琛:“你至门下省已近两月,过手的机密奏诏有哪些?” 甄琛一脑门子汗,不敢擦,他顾不上结好元晖了,回道:“机密奏诏全由元晖保管,每回臣要阅看,他总以百般理由拒绝。” 元恪:“那你为何不报?” “臣知错。臣糊涂,觉得元晖让臣先从诏草归类学起,理由还算正当,就想着学一两个月。” 元恪对甄琛的表现十分失望,已懒得亲自教导,手指从尉窈划过去。 尉窈先向皇帝揖礼,应命,再代皇帝问话:“门下省设立时间短,因为职责划分不清,所以设四名侍中,并由四名侍郎佐事。侍中的首要职责,是划分公事,下属官吏方能各司其职,若侍中发现问题都拖延等待,那下属官吏是不是更昏沉应付?若整个门下省只有元晖主事,试问时间久了,一众官吏侍奉的是陛下,还是元晖?” 接下来,她连续抨击:“清河王元怿!你身为宗王,且才德名声远扬,更该恪尽职守,做百官榜样。门下省里,必须全是天子的门下,岂能是元晖的门下?你辜负尊贵皇族出身,整日在府里以宴会友,饮酒高歌,居安不思危,难道从未想过,你的安稳和享乐是谁给的?!” 元怿咬牙腹诽,早知被尉窈告状,他前个月绝不答应元子直的请求,帮尉窈夫妻俩派商队去朔州寻人救灾。 “崔光!撰写史书确是为社稷造福,但身为重臣,更应急朝廷所需,助其余侍中完成门下省的职责划分,使门下省与中书省、散骑省及早分离。把正经历之事做好,问心无愧,才能在书写过去之事时,不掺杂己私。再者,修史非一人之力、几年的短短光阴可为,莫犯当年李彪的错,以修史为功,失去修史的初心和耐心!” “甄琛!你担任侍中的时间最短,犯的错最重!你知下属官吏向元晖行贿,不向陛下禀告,还依附贿赂之辈,助此风气更邪更恶!你上任月余,虚当值天数,无一天尽责,让整个门下省的官吏有样学样,人人满天数当值,于廨署中奔走,看似忙碌,实则人人无事可忙。你是掌管玺封诏令的侍中,却大开着廨舍,许我一人久留,你对职权的轻视,其实是对门下省的蔑视!” 尉窈总结:“你三人,明知元晖一人把持着机密奏诏,违反了门下省规矩,却从装聋作哑到习惯。你们可想过,久而久之,陛下看到听到的四方密奏,是真是假?是全文、还是断章取义?身为侍中,应成为陛下监督四方的明目,而非只知奉承,蒙骗陛下的佞臣!” 清河王、崔光、甄琛同时在心里破口大骂:你才是佞臣!你全家……你母女俩都是佞臣! www◆ an◆ c○ 皇帝终于开口了,问:“你等可知错?” 三人面上恭谨回道:“臣知错。”暗里已咬牙切齿,想化身狰狞怪兽撕烂尉窈的嘴。 就这样,清河王元怿告别了享乐生活。 崔光连夜写出一长卷详细的侍中、侍郎职责划分。 甄琛把廨舍里的废诏草稿全搬到库房,腾出地方等待。 次日,元晖来到门下省,傻眼了,他可不敢向清河王索要钱财,不得不交出所有机密文书。忙完后,他把自己关在廨舍里捶胸顿足,又恼又悔! 昨天真不该休沐啊,他一年时间就休这么一天,好容易抓到手的权,被尉窈弹劾没了。 她怎么敢啊?她怎么连清河王也敢弹劾? 元晖深呼吸好几次,使劲捏搓脸,才把抽搐的怒容捏平和。他来找清河王,说道:“尉窈这个女郎啊,年纪轻,立功心切,又有赵芷护着,我等在东极堂侍奉的人都习惯了。她参了王,王切莫和她计较,更别让赵芷知道。” 清河王点头:“有道理,我不和她计较。” 白长个魁梧大个!怂货!元晖讨个没趣,路过崔光的廨舍时,眉头一舒,有了对付尉窈的计策。 348.第348章 京兆王元愉归府 第348章 京兆王元愉归府 门下省与中书省承天子旨意履行事务的权柄几乎相等,门下省之所以更机密,一是提前拟写的诏令,对应的朝官地位全是宗王勋贵等朝廷重臣,二是宫廷医药的管辖及陛下的饮食供奉,只归属门下省。 因此元晖知道京兆王元愉明天将被解除禁足,回王府生活,还知道陛下没给京兆王授任何官职。 这道诏令被元晖保存,去华林园宣旨的差事,没人能抢过他,也无人愿和他抢。 宣布完旨意,按惯例,元晖得监督京兆王离开北宫苑,除了可携带随身物品,圣旨里还把平时侍奉起居的四名宫女赐给元愉为妾。 终于可以离开北宫苑了,元愉使劲抻展腰背,厌恶极了满园的枣树气息。迈出宫苑的门槛,元晖正要暗示京兆王借一步说话,可是后者先讥笑着开口:“听说陛下选了四位贵女入后宫,今日赐我四个宫女,可真够兄弟情深啊。你回去交差时……一定替本王好、好、谢陛下!” 最后咬牙而出的几个字,随他强忍的恨,一下下轻扇元晖的脸。 元晖不敢怒,小声提醒:“妾就是个物件,王愿意理她们,给间屋子别饿死她们就行,当务之急,是别再陛下失望,才能官复原职。” 元愉一把揪住元晖的脖领,骂道:“复个屁职!你是咒我被贬出京?” 若非想利用这厮,元晖现在恨不能抓烂对方的脸!他假意为难道:“京官里,王能瞧得上的,都占满了,唯有门下省的侍中职位,崔光一直有请辞的意思,我以为不久后或许可腾出一侍中空缺,那当然留给王啊,可前天女官尉窈被安排进来担任次官黄门侍郎,刚上任就把我等侍中全弹劾了,瞧她的架势,要说不是冲着侍中官职来的,岂敢如此张狂。” 元晖再摇头叹气:“陛下赦免了王,我自然想和王诚心结交,然而我自身难保,可帮的实在有限。前途平坦,愿王顺遂,告辞。” 京兆王冲元晖的背影啐口唾沫,四名宫女里有个叫连萝的,侍奉京兆王的时间最短,眉眼间忧伤时,和昔日的杨奥妃相像。 连萝很不安地恳求:“婢子们都无二心,王千万别把我们当物件发卖。” 然而神情再像,一开口就不像了。京兆王顿时烦弃,又有一分舍不得,抛下一“嗯”,上了马车。 连萝小步跑着跟随,才跑半条街,可怜怯怯的模样落进京兆王眼中,让他想起初见杨奥妃时的情景,他命车夫停下,把连萝揪了上去。“以后你姓杨,叫杨连萝。” 后宫里。 于宝妃让宫奴把发髻梳成洛阳正流行的归真髻,她照镜自悦,回想着那两天在北宫苑射猎巧遇京兆王的情景。 于宝映来了,让所有宫女候在寝居外。 “阿姊,你看我梳这种发髻好看吗?你帮我出出主意,簪哪支钗好?” 于宝映把金钗扔回妆盒,问:“今日该你去建始殿当值,为何假病不去?” 于宝妃撅嘴撒娇解释:“我听人说建始殿总出怪事,我害怕嘛。” “我提醒你多少次了,身为女官,不能听谣传谣!” 于宝妃委屈抹泪:“你凶什么啊,你变了,一点儿都不像我阿姊了。” “我们选择离开怀朔镇时,就该知道选了什么样的路,需变成什么样的人。” 紧接着,于宝映软了语气,拿手帕给妹妹擦泪,语重心长教导:“家里把你送进宫,是让你在最短的时间里以女官之才扬名洛阳,非仅仅依靠我。只有自身强,将来夫家才能真正敬你。” “哦,我知道了。” 于宝映再道:“我早想通这道理,遗憾能力不足,幸亏宫里有才学的女官多,尤其是尉窈。你要和我一样,跟着高品秩的女官学,从一桩桩事里学规矩,识道理。” 于宝妃嘟囔:“又是尉窈!” 这时女尚书王僧男率一众女官过来宣旨,旨意内容是天子赐婚,将于宝妃许给京兆王元愉为妻,下月十六吉日完婚。 元愉才返回府宅,就收到了这道旨,他踏进杨奥妃被杀的那间屋子,呆坐一宿,恨意滔天! “元羽老贼,还有暗许元羽行事的元恪,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可是报仇之路坎坷,不是撂几句狠话就能实现。 元愉叫来长史,命令:“打听仔细广平王的动向。” 广平王元怀是皇帝的同母弟,也是有王爵无官职。元愉相信广平王心窄好妒的性子,一定嫉妒清河王得皇帝信任,只要存嫉妒,对皇帝必然有怨气。 如今他一己薄力对付皇帝自然不够,但是能利用广平王,先恶心恶心皇帝也解气! 城北阅武场。 为了秋末禁卫军武比之事,每天阅武场都有不同营的禁卫军在练习列阵和互搏武艺。 今天轮到木兰营与武牙营来武场。 元羽是车骑大将军,由他和镇北将军赵芷监督两军的比试练习。 木兰营女虎贲的待战区域在西,英姿飒爽的女郎们正为场上的同袍喝彩呼喊时,一群纨绔率领一群仆役乱拥而上,逮住一名女虎贲就拖拽。 这群纨绔里,便有城北落败贺家的贺尔浑。 “她是广平王府在逃的女婢!谁敢拦我们抓人,就是和广平王作对!” 赵芷陪着元羽在比武场的东端阵营,木兰营急急遣武官过来禀报情况,被抓的女虎贲叫雷落山,曾是河北区域的蛮人,如今不确定是不是广平王府的逃婢,但是一旦被抓进王府,估计是出不来了,何况审问。 赵芷边走边问:“选拔女虎贲时,不是都严格要求来历么?怎会出现说不清楚的情况?” 元羽喘着粗气跟来,替武官解释:“那是最先前招女虎贲时的规定,后来招满两千兵数时,各家都往营里塞人,有些宗王的面子,驳不得。” 赵芷:“羽王也如此?” 元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旁人都塞人,我是车骑大将军,当然也塞人!” 他再宽慰赵芷:“睁只眼闭只眼吧,所有羽林营、虎贲营都如此,木兰营岂能特殊。” 349.第349章 广平王秒怂 比武场的西侧,推搡和骂咧持续。 虎贲兵们不敢打广平王府的人,只能肩挨肩组成人墙阻挡,拖延时间等官长过来。 广平王元怀与京兆王元愉就在围观人群里,前者虽和皇帝一母同胞,长相有三分相似,气质却天差地别,一脸的讨债相。 元怀说道:“好戏就要开始了,别忘了说好的,我让四叔于广庭大众丢脸,失掉车骑大将军的威信,你就把护军府旁边的宅子给我。” 他蔑视着那些女虎贲,要不是存心等广陵王过来出丑,凭一些低贱的禁卫兵,根本拦不住王府抢人。 元愉被禁足这么久,已学会了妥协。“将来我少不了倚仗怀弟,就算所求不成,宅子也归你。” 元怀“哼”一声,倨傲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暗算手段,但要真想算计谁,即便聪明如四叔,也绝躲不过!” 他的幕僚王富贵及时奉承:“我早打听真切,这些天都是羽王在此监督练兵,过会儿不管羽王怎么处理此事,都是错。那个姓雷的女虎贲,当初能进木兰营,是我们怀王瞧她性子倔,跟牛犊子似的颇有趣,才一时兴起安排她进了军营。她的奴契根本没消,木兰营没人来讨过,所以说她是逃婢,她就是逃婢!如果羽王不想耽误练兵,让我们王府的人赶紧带走此婢,我们安插在木兰营的其余人,就会趁势起哄。总之,王放心,安心等着瞧热闹吧。” 赵芷和广陵王赶往木兰营的一路,前后左右都有武官随行,隔着一段距离的广平、京兆二王和他们的幕僚都看不清楚,只猜测前呼后拥之势,必是广陵王过来了。 “热闹开始了!”王富贵适时地表现出亢奋。 知主莫若狗腿子,果然,广平王“哈哈”笑,用扇子敲敲幕僚的肩:“待事成,加赏。” “啊——” “啊——” 突兀而起的声声尖叫,让俩少年宗王、一群狗腿子相觑狐疑。木兰营的虎贲在嚷叫什么? 赵芷一来,就把抓雷落山那名王府仆役的十根手指全部掰折,向掌背方向弯曲,呈诡异树叉子状。 这仆役都没来得及十指钻心疼呢,就因目睹自己的手变成骇然模样,直接吓破了胆,鬼叫狼嚎。 仗王府之势的纨绔们和恶仆只提前看过广陵王的画像,不知晓今天监督练兵的,多了位镇东将军。 纨绔里也有识时务的,一名姓仆的少年说道:“我们是广平王派来抓逃婢的,这是此女的奴契。” 元羽拿过来辨认,跟赵芷说:“是真的。” 木兰营里的一名低品级武官喊质疑之言:“当初招人进兵营,不是说好了入兵籍,奴契都作废吗?” “对啊。” “是啊。难道朝廷说话不算话吗?” 附和她的人不少,没有附和的也露出愤怒,或失望神色。 元羽察觉有起哄哗变形势,赶紧告知赵芷:“各兵营管理核对兵籍时,稀里糊涂是常事。但我朝律法,包庇逃奴也是重罪……” 赵芷从他手里夺过奴契,“刺啦”撕烂。 元羽闭嘴。 仆姓少年不敢相信竟有人敢当众撕奴契,他声音都变尖了:“你、你好大的胆子,怎敢毁广平王府的奴契?” 他身边另个姓略的鲜卑纨绔挥手臂吆喝伙伴:“都看见了吧,这个人公然包庇逃奴!” 赵芷走近略姓纨绔,她先对周围说:“我威胁人,只出一拳,不服我的,我就送他见阎王。” 说的过程中,她狠戾的目光连元羽都没放过。 随话音收,她一拳捣中纨绔的嘴巴。 血溅! 赵芷防对方倒下,一手掐紧这纨绔的肩窝,另只手臂重新高抬,起拳,问:“你看见我什么了?” “呜呜呜!”略姓纨绔盯着高高的拳头,使出半条命摇头。 赵芷松开对方,再走近仆姓少年。 “我没有……” 叫晚了。 起拳,砸! “砰”一声,仆少年半边脸血肉模糊,翻着白眼晕死。 狐假虎威的纨绔、恶仆顿时如鸟兽散。 “杀人啦——有人行凶杀人——” 这群祸害是逃了,如何处置雷落山呢? 偏偏此女是个没心眼的,这时候替自己申辩:“是广平王亲口许我进木兰营的,我不知道奴契还在王府。” 广平王和京兆王并肩而来。 “长耳朵的都听到了吧,她,是我府里的奴婢!撕了奴契也……” 狗腿子们争先恐后立功,给主家分开一条道,好让二王以潇洒之姿徐徐走来。 只是广平王看清四叔旁边的女将军并非木兰营的营将军,而是赵芷时,他变脸如雨过天晴,改口都不带大喘气的:“也就撕了!王富贵,雷落山奴籍转兵籍的事,今天必须利落办成。” 王富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呢,对着赵芷颐指气使:“可听清楚了?我们王……”他忽然抻脖子,一副呆样瞧广平王。 广平王一个大耳光抽上去,骂:“本王支使不动你了?还不滚去办事!” 京兆王实在不懂五弟的变化。“怀弟?” www ?an ?¢ o 怀屁弟!广平王惦记着那处宅子,拽着京兆王和四叔、赵芷道别,离远些才又惧又恨地往回瞅,恼骂:“真倒霉!赵芷怎么在这!” 元愉:“她不就是个禁中侍卫么。” 广平王:“你被禁足的时间太久了,根本不知道这妇人有多猛,别说咱们了,就连长辈的宗王她都敢揍。” 说什么糊话?真是阴建之月反天罡,寻常朝臣敢殴打宗王?元愉像看傻子一样看五弟。 另一边。 元羽借赵芷的威风,告诫周围:“你们中刚才起哄想引起动乱的,自己站出来,离开木兰营。若是由人揭发,我不会顾念你们是女子,一律军法严惩!” 赵芷记得几个起哄最有劲的,她从分散而站的这几人跟前一一走过,等元羽说完,她补道:“若由别队的兵揭发,不仅犯过的兵严惩,她所在的队主、队副共担罪责!兵由武官施杖,武官由我施杖!” 一名队主壮着胆子道:“朝廷有令,队主犯错不能上刑。” 元羽脚下挪着小碎步,挪到赵芷跟前低声提醒:“确有这种政令。” “是么。”赵芷大步过去,毫无预兆把这名队主抡起狠摔。 所有人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了。 赵芷重新环视周围:“我只数两个数。” 350.第350章 鱼肉百姓 “我知道错了!” “禀告将军,刚才我身边这个人最先带头起哄的。” “求将军饶命,我是被威胁的。” 赵芷一个数都没数,自觉认罪和揭发立功的人全争先恐后,一场算计就此落空。 元羽道谢:“幸亏赵将军处事果断,不然木兰营引发哗变,陛下又得训斥我。” 赵芷直视对方,道:“我不喜被人算计。” “我正要招呢!”元羽立即嬉皮笑脸,斥退所有随从后,他如实讲述:“我那俩蠢侄,一个比一个蠢,他们的府吏更蠢,到处打听我要去哪、做什么事,明摆着要陷害我。赵芷啊,你知道的,我手底下也只剩下蠢货了。” 他又用自嘲遮掩不甘:“唉,满朝文武除了你,没人愿帮我。” 赵芷:“以后再遇难事,直说。” 她坐镇木兰营,没有为难自觉认罪的人,按之前许诺的,驱逐她们离开兵营。晚一步认罪被揭发的,则由所在队伍的武官执行杖罚,而后押送司州府。 元羽瞧了会儿,放心返回对面的武牙营。他心下思量,虽知元愉、元怀都蠢,但是没想到俩侄子蠢到这种地步,居然真敢在训兵武事里捣乱! “时机正好,等王肃病重的消息送来京都,四叔好好送你们几份参奏。” 元羽荒唐行事多年,仍稳居车骑大将军官职,岂能没有隐藏的厉害手段。王肃在寿春大营忽然病倒,诸多军医束手无策,军医里便有他的眼线,将此凶信先朝廷的信报送到他手里。 王肃的病难治,不管谁接替寿春大营都远不如王肃合适,所以在陛下得到消息烦心之前,他再收集一些元愉、元怀的过错,一并送上。 城中。 广平王的恶仆吆喝开道,没有商贩敢挡他们的路,可这些恶奴故意推搡商贩,扔货物,甚至吓唬过往胡商拉车的马与骆驼,再看着当街惊马,无辜百姓惊吓躲闪,老人孩子倒地哭喊。 “哈哈。”广平王忘了在赵芷那受的气,大笑,对旁边马背上的京兆王说:“知道什么叫鱼肉百姓么?就是说小户百姓和南人爱食的鱼肉一样下贱,哈哈!” 他声音很大,根本不怕周围多少人听到,街上的农人、商人闻言无不愤恨,可是这世道的确如此,谁敢和权贵论理? 广平王又道:“我就喜欢明抢明夺,可惜啊,这片好地方被七叔占了。” 元怀扬鞭而划的土地,正是北海王元详在北宫苑西侧建的豪宅。说到这,他问:“三兄归府有几天了,拜访过七叔没?” 元愉:“七叔多威风啊,如今比陛下都难见。” “难怪禁足你这么久,这种混话都敢说。” “我只敢对着怀弟发牢骚,若连牢骚都不敢发,我得憋死!” “三兄即将成婚,可去于统帅府上探望过?” 元愉一听这话更气恼,直接气笑:“落难的宗王不如鸡!连于忠都敢给我甩冷脸!” 元怀见对方什么心里话都肯跟自己吐露,真是既瞧不起这个兄长,又得意对方今后要仰仗他,不多的防备心瞬间全消。“咱们是亲兄弟,以后你可以随时来我府上。” “择日不如撞日,这里离我住处不远了,我新纳了三个妾,酿得一手好酒……” “好好好,哈哈。” 后宫。 于宝妃学了一上午的礼仪,感觉浑身筋骨都僵了,可以歇着时,她情不自禁想象将嫁京兆王是何等荣显、令京中贵女羡慕的情景。 于宝映来了,郑重神色告诉妹妹:“京兆王府里才纳了四妾……” “什么?!” “坐好,慌什么?礼仪白学了。我打听清楚了,那四个妾都是在华林园侍奉过京兆王的,离宫时,陛下把她们赐给了愉王,愉王给她们妾的身份,你得往好处想,说明愉王有怜悯心,重情重义。” 于宝妃牙齿咬肉,暗暗发恨。元愉倒是重情重义了,她呢?没嫁进王府,王府里先纳了四个妾,传出去满城贵女都得嘲笑她! 于宝映:“我给你带来了《女诫》,这段时间,你闲着就抄,不求你背过,一定要熟读,学着平心静气。” “阿姊,你现在怎么这样?此事难过的是我!我有什么错,你让我抄《女诫》?别人的夫君多年不纳妾,我倒好,妾比我先进王府,我还得平心静气?” 于宝映耐着心教导:“你的夫君和普通勋贵不一样,他是宗王,必须纳妾广诞子嗣。由陛下赐妾,而且妾数已满,总比将来愉王自己在外头找人强。再者,我让你熟读《女诫》,是让你以后能轻轻松松利用书里的内容管束妾室,你若自己稀里糊涂,只知摆正妻的威风,恐怕很快会和愉王离心,也容易着妾室的手段。” 于宝妃委屈点头,说道:“阿姊的苦心,我知道了。我会认真抄、背过的。” 于宝映心疼地揽过妹妹肩头,劝解:“父母年纪大了,往后的荣华富贵,得我们自己搏。等你嫁进王府,遇到不顺的事情想发脾气时,想想父亲母亲,想想我。” “嗯,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不过阿姊,我离开后,你要小心身边的女官,她们今天可以是女官,明天就有可能背着你勾引陛下,成为宠妃。” 于宝映叹息一声,宽慰妹妹也是宽慰自己道:“不怕,谁成长的路上不遭遇风雨呢?” 她微微出神而想:我只求陛下对我有三分真情,我就会满足。 她的心腹宫女匆匆过来,先悄悄告知女官于峨,于峨再近前禀告:“陛下的姨母高月恩进宫了,授二品内事官……女侍中。” 于宝映沉思,下令:“备贵礼,明天我先去找长乐公主,若公主同意我拜访高姨母,我再去不迟。” 转而,她对妹妹说道:“我还有一卷佛经没抄完,得回去了。” 于宝妃送别阿姊,知道阿姊并不信佛,抄佛经是为了讨好慈庆法师。她忧愁长叹,更觉得后宫生活枯燥,枯燥里又到处可怕,因为人人都戴着虚伪的面具结交、谈笑,只有真的恨,没有真的喜。 七月底。 王肃病逝的消息由寿春急送洛阳。 他是孝文帝大力推行的朝仪和礼制改革的代表人物,投奔魏的时机刚好,然而被重用的同时,频频受宗王争权的拖累和排挤,没来得及建文化功勋就殒命于兵营。 351.第351章 君臣斗心 太极殿东堂。 朝臣议事的时间已经过去,皇帝元恪留下几位大臣及门下省的心腹文官,接下来要议伊阙山石窟的营造,太学石经的找回、修复,及城北的北郊祠、城东迎春祠等礼制建筑的重建。 大臣有八人,分别是太师元勰、太傅元详、车骑大将军元羽、禁军统帅于烈、司州牧元嘉、解雍州刺史职刚返回洛阳的任城王元澄、才接替尚书令职的穆亮、尚书左仆射源怀。 门下省有四人,分别是三名侍中元怿、元晖、甄琛,及黄门侍郎尉窈。 元晖、甄琛负责这次的议事记录。 尉窈则在天子跟前侍奉笔墨。 众臣正对崇儒尊道表达各自的想法时,殿外值守的于忠把寿春营武官带进来,报信的武官满身土尘,痛哭禀告:“仪同三司王肃将军……病逝!” 什么?! 殿中之人几乎全瞠目错愕! 连呼吸也霎那凝滞! 至于这些人里谁的确在惊诧,谁早预测王肃有此结果,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不管假意还是真的惋惜王肃,这种情况下仍一心二用,窥视皇帝是何反应的元勰与元澄,堪称两只老狐狸。 因此,他们没错过皇帝和尉窈相互传递的一眼。 老狐狸心奇不已。 天子嘛,多思多虑正常。 可尉窈是怎么回事?能在这个间隙接住皇帝的一眼,如果不是巧合,那可就有意思了。 皇帝哀痛王肃之逝,无心继续朝议,臣子们告退。只有尉窈暂留,归整文书,清洗笔墨。随皇帝一个手势,进来侍奉的宦官、侍卫止步,退回到门口位置。 “王肃一死,六辅废三。”元恪烦闷不已,王肃突然病亡,打乱了他要除掉元详的计划。 他原本筹划年底以前“六辅剩三”,但剩下的该是元嘉、元澄和王肃。 结果王肃命短,成了三废辅之一,那么别说今年,就算明年,他都不能杀元详了,即使收集对方足够多的罪证! 不然他才即位两三年,病死二辅、再杀二辅,加上北境数州的大旱灾,朝野上下将怎么看待他这个君王?到时谁都替他背不了暴虐寡德之责! 早知如此,真不该把王肃调去寿春。 如今的尉窈不需皇帝把话讲透,就能悟到皇帝在忧心什么。 皇帝不想背恶名,有话不明说,她不行,必须明述对策,还得小心措词,避免“诛、杀”等狠毒字眼。 “陛下勿忧。今年不能‘逐’元详,明年未必不可。臣荐二人入朝,或可引为助力。” 元恪:“谁?” “陛下的舅舅高肇、高显。” 元恪面上无喜怒,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看着尉窈道:“细说。” 尉窈边思量边回答,为了把这种突然遇到难题,斟酌而答的姿态、表情做自然,她对着铜镜练习过上百回。 “高肇、高显为文昭皇后的兄弟,是陛下母家的长辈,理应赴京封公授爵,并被陛下信任,授以要职重用。” “入朝即恃宠,自有世族、朝臣察觉风向而依附。如此,便可分元详把持朝政之权,降低他宰辅之首的地位。这一步的目的,是为了提前控制朝野舆论。” “臣再荐一人回京,冀州刺史……高阳王元雍。此举是为了防备高肇、高显初拜高官,短期内被世族嫉妒,尤其元详势力的排挤。元雍也是陛下的叔父,他回京,理应任元详空出的司空职,或元禧空出的太尉职,如此,可再分走部分曹署的庶务,令元详积蓄势力更加困难。” “这期间,臣和王显多多搜集元详的谋逆证据,以备随时使用。” 尉窈说完,沉稳里带着恭谨,等待皇帝准许或斥责。 谋士的效忠,不仅颈上悬刀,脚下也如履薄冰。她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再难都必须向前闯!既然前世知晓的大奸臣高肇迟早得入朝专权,不如由她提出主意,让对方早来。 要是来晚了,困难处境都由她受了,然后由着高肇一族的势力来享福吗? “可。”元恪点头。 尉窈的谋臣路,险险又迈前一步,她揖礼告退,即使背对着皇帝,即使出了东极堂,也不敢显露分毫的轻松和志得意满。 高高在上的天子确实注视她背影。寻找舅舅和其家人,并护送来京的命令,他只秘密下达给王显,如果顺利,应该在来洛阳的路上了。他的本意仅是抬举母族姻戚,却因王肃突然病死,舅舅一家成为对抗元详必须使用的棋子。 “尉窈。”元恪不得不承认,刚才的某一息,他忽生杀掉此女的念头。 因为她的应变能力,超越了他! 让他心生危险。 然而又一想,她献的计策条条清晰,目的明确,不藏不掩,这不正是心腹谋士该做的么? 倘若他容不下尉窈,身边尽是甄琛、元晖等能力不足,谄媚有余之辈,恐怕很快就回到即位之初的艰难,自己独行,如履薄冰。 “尉窈。” 这次的轻念,皇帝语气里已无杀机。 次日,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联合太师、太傅共商共议对君王母家族人的爵位册封。 调元雍来京的诏令很快送往冀州,整日醉酒虚担司州牧官职的元嘉适时清醒一天,荐一名叫郦道元的罪臣担任冀州镇东府长史。同时发出的诏令,还有宗室大臣元珍升平东将军,急赴寿春大营的任命。 朝廷对王肃的后事定下礼仪安排后,方告知陈留长公主和王肃的子女。 元贞君久坐出神,直到天黑,才有心情稍稍饮食。 保母窦氏与侍女符庄担忧至极,一直陪伴在侧。 元贞君:“我以为和他夫妻缘浅,早想开了,没想到还是难过。现在才觉得,异地相隔,总也不见,好过无法再见。” 她捂住脸,终于哭出声。 窦氏陪着哭。 符庄理智,提醒道:“长公主明日去延贤里一趟吧,王肃将军的次女、幼子,名义上仍称公主为嫡母,不能不管。而且那边府宅的下人,也需公主管束,莫在这种时候做些奴欺主的蠢事,到时损的是公主的名声。” 有事情做,令元贞君的伤心分神。 城南劝学里的文雅精舍。 谢挚得到前夫病故消息时,又晚一天。 她拿出当时王肃还她的手帕,上面绣有四句诗……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 “针是贯线物,有眼,空心。” 谢挚烧掉此帕,一滴泪都没流。 352.第352章 尉窈见北海王妃 八月是疾风之始,催鸿雁南去,它们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上留下令人畅想的踪迹。 有群大雁从皇宫上空往城东的鸿池沼泽飞,“嘎咕”叫声传递天地,正在东极堂外边空地罚站的元愉、元怀二王仰头,没有寻常人对雁的喜,只想,要是现在给他们弓箭,必能射满天雁毛雁粪下来,气死殿内议事的皇帝和多事弹劾他俩的狗官。 侍中元晖出来了,走得非常快。 元愉赶紧朝元晖连声轻“喂”,想打探几句殿内的情况,然而元晖似没听见,衣摆留风地过去了。 元晖当然是装的,先前他暗示京兆王争取侍中官职,想利用其对付尉窈,结果白等一场。京兆王不仅蠢,连上进心也没有! 真是瞎耽误工夫。 元愉扯动五弟的袖口讽刺元晖:“他求着我时,不给骨头都耸着鼻子过来,现在看你我落难,装聋装瞎。” 广平王元怀抬臂、抽袖,嫌弃道:“落什么难!以前怎么没发现三兄你怂成这样,不就是被御史参么,怕什么。我们有的是钱,想拿走多少抵罪,都给他们。只要三兄跟着我混,到不了年底,我保证你的钱财全……” 赵芷出殿巡视,元怀立即站直,闭嘴。 没多会儿,朝议结束,广陵王元羽来到罚站的俩侄子跟前,笑着问:“这次是不是又想用钱财抵过?” 元怀回以一“哼”。 元愉则张嘴无声,骂:“老贼。” 元羽龇牙,笑得越发灿烂:“如你们的意,陛下罚你们各出万缗钱抵过,并把抢占的宅、田悉数归还百姓,还有……” 接下来的话,他只对着广平王元怀说:“你府里官吏犯的错,也合算成钱,由你还清,期限是半个月。欠一个铜钱,我就亲自带兵去你府里抓他们!” 走远几丈后,元羽才回头喊:“傻侄儿,忘了跟你俩说,陛下许你们滚出宫了。” 次日清早,瑶光寺。 尉窈利用休沐闲时,在郑道谙的尼舍内,和北海王妃刘念相见。 刘念交给尉窈两个木盒,打开后是佛经,掀开垫布,盒底另有暗格。 尉窈先取出大盒暗格内的三卷纸轴,展开,一卷写满了宅地与矿产、田产,以及归属主家的出身来历简述,次卷记录着北海王府各宅院一个月的生活支出,最后一卷纸上,是一个月里库房多出的金银财宝。 最重要的是第一卷,因为所写产业均不在北海郡境范围内。 刘氏解释:“眼下我只能确定这些宅主、矿主、田主是元详的爪牙。” 尉窈:“不急,别让元详察觉。” 刘氏:“我会小心行事,就算被他或高太妃发现,侍郎放心,我绝不会招出你。” 尉窈拉过对方的手,说道:“我是官员,为朝廷办差,岂惧北海王报复。我嘱咐你小心,是不想让念阿姊给他们母子陪葬,他们不配。” 刘氏眼眶泛红,低声道:“许久没人叫过我名字了。” 尉窈:“我们女郎在自家有姓有名,凭什么嫁人后没了名,被‘氏’字带过?刘念阿姊,往后你不必称我官职,叫我尉窈,你岁数长我,我唤你阿姊。” 她再看另个木盒里藏的笔述。不是刘念的字迹,内容是北境御夷镇的军主贿赂元详,元详许诺哪天哪个时辰,拨给对方多少官粮的言语往来。 这份记录非常详细,连元详让对方带多少牛车,何时停在哪条街,走哪个城门离开洛阳都有。 可见城中巡兵有多少人早就成为元详的爪牙。 尉窈称赞:“好,好,这份证据若证实,是治罪元详的关键。”这两年朝廷南征不断,已严格限制官粮调拨,且不许各处军事重镇以各种名义贿赂朝廷官员。 刘念:“收集此证据的女郎叫柿儿,名义上是我的贴身婢女,实则我当她是妹妹。要不是面临绝境,我不会派她去侍奉元详。尉……尉窈,如果事成,我别无所求,只求元详的罪过别连累柿儿,把她平平安安还给我。” “我答应。”尉窈干脆利落应允。 她们只有一刻的说话时间,郑道谙与谢寄佛来了,后者给刘念讲解佛经,郑道谙送尉窈离开瑶光寺。 路上,遇到也要离开的冯家女郎冯令华。 冯令华先揖礼,然后道:“尉女官如今是洛阳女郎之楷模,京城百司许女子为官为吏,想必是托了尉女官的福。” 尉窈谦虚回礼:“尉窈不敢承此称赞,我等读书人,该谢天子宽和圣明。”说着,她向皇宫太极殿方向揖礼。 尉窈并不因对方是冯家人,先前还争取过“女侍中”就厌恶对方,她问:“三天后在皇宗学举行试经,女郎可参加?” 冯令华先笑再回:“参加。不瞒尉女官,原本我挺紧张的,见到你,想到有你珠玉在前,我就不紧张了,还盼望着快些到三天后呢。” 尉窈点头,鼓励:“稍有紧张也不怕,皇宗博士考我时,我也一样。如此,我就预祝冯女郎顺利试经,期待我等女郎在朝堂相见。” 尉窈当先离开后,冯令华的婢女带着怨气道:“她真会说话,句句裹蜜似的,女郎千万别上她当!哼,上回她把女郎撵出尼舍时,可是一副……” 婢女被冯令华似笑非笑的表情吓闭嘴。 冯令华:“回府后,你自己犯个错,我好向庶母禀明不用你伺候。” “婢子想侍奉女郎。” “那就由我给庶母说你错在何处。”冯令华冷冷说完,朝后方佛堂方向拜一礼,轻述:“若见血光,恕信徒罪过。” 婢女三魂惊掉两魂,赶忙说:“婢子愿离开女郎,婢子这就回府,自己找错犯,自己向郡君请罪。” 冯令华全当跟前没这个人,由其余婢女扶上牛车,吩咐车夫:“去城南太学。” 她的三兄长冯聿被朝廷免罪,起用河南尹后的一个月里,找回一块刻着《春秋左氏传》的石经碑,及一块刻有《尚书》内容的石经碑。两块碑全运到太学遗址了,因为《尚书》碑上的内容,许多儒生闻所未闻,现在每天都有饱学儒士在辨别这块石碑的真假。 太学遗址处。 任城王元澄骑马而至,身边只跟着一名护卫。 353.第353章 任城王和谢挚 第353章 任城王和谢挚 这次回京,他万没想到失落的《三字石经》碑被寻回两块,看着围观石碑的儒生们各个激动,元澄也情绪起伏,情不自禁朝护卫韦嘉抒发感慨。 “先帝加强礼乐教化,为的是和岛夷争中原正统,我受先帝之命推行学令,却屡因仕途沉浮争权夺利,辜负了先帝重托。” 他的悲痛语气忽然转折,向长陵方向一揖,然后道:“臣今日在此阅碑,先帝,你看见了吧,臣没有辜负你啊!” 韦嘉的脸皮可比主家薄多了,脸臊红,心想:从前只听过“骗鬼”,今天终于亲眼见识了,先帝如果有灵,千万别信啊,石碑能找回,跟澄王没任何关系。 这时,人群里一声喊:“烦请让让道,文雅精舍的谢夫子前来阅碑。” 碑前被儒生们让开一条道。 “快,快跟上她。”元澄催促韦嘉。 “你俩挤什么?”儒生们又不傻,拦住他二人。字碑前每多出一个人,都影响其余人观阅,尤其任城王显眼的宽肩、大肚子,绝对能占三个人的空。 元澄指谢挚:“我和她一起的。” 谢挚回头:“我不认识他。” 年轻气盛的学子们最厌恶说谎之人,被一双双怒眼瞪着,元澄故意大嗓门抛下一句:“这谢夫子,怎么过后就说不认识我了呢。” 说完他朝韦嘉飞眼色,倍感羞耻的小护卫垂头跟随,猛然撞到停下来的元澄背上。 韦嘉嘀咕:“王,你咋能说那种话呢。” 元澄:“你懂什么,有我那句话,保准谢夫子这辈子都认识我。走,去看看四门小学的修建。先帝啊,臣今日……” 又来了!韦嘉无声嘶吼,护卫的钱真难挣啊! 建造学馆之地,各类匠人忙碌有序,夯土和鼓劲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一名中年儒士也在此地看学馆修建,瞧见元澄后,一惊,立即过来揖礼:“郑道诏拜谒任城王。” 郑道诏才学优赡,一直是新学令改革的拥护者,他父亲郑羲更是被孝文帝重用,推为荥阳郑氏衣冠之首。令人惋惜的是,郑道诏的从弟参与了元禧谋反,郑道诏受到牵连被免了官职,而后离开洛阳外出游历。 元澄问:“几时回京的?” “有半个月了。” “四门小学……还是孙惠蔚监督修建么?” 郑道诏知道自己重回朝廷的机会来了,回道:“是孙惠蔚,他已迁升秘书丞。” 他做个请的姿势,陪元澄在各个位置看学馆的营建,边细说:“四个方位学馆的版筑结构都起来了,孙惠蔚就隔几天一来,有时隔三天,有时隔七天,因此监官、工匠不敢偷懒。” “王放心,新学令一直在修令、班令、施行,孙惠蔚当得起皇宗博士之职,他现在内秘书署校勘图书典籍,这次的校勘任务,要从都城的民间儒生里征召四十人,女学子占十个名额。” 郑道诏越说兴致越高昂:“这次的征召,必令天下学子都向往洛阳!若勘校石经一事也有始有终,将汉魏《石经》全部寻回,补治,重新树于太学,复我等学者根源,那等盛景,何其美哉!” 元澄:“石经的补缀,非一、两年可成,你有心于此,得先回朝中任职。” 郑道诏揖礼:“请王给道诏指明道路。”“择事不如撞事,你就汉魏《石经》一事,写一奏表,送到我在永康里的府宅。” 郑道诏微微含笑,从布囊里取出早备好的《求树汉魏石经表》。 元澄收了奏表,太学遗址这里已没什么可看的了,他从太学西边离开的时候,冯令华从南门遗址进来。 早等在这里的冯家护卫向冯令华禀报:“女郎神算,任城王休沐这天,真的来太学了,任城王去阅过石碑,现在不知在哪个位置。” “随我去四门学馆。” 冯家现在嫁女,都归冯熙的妾室乐陵郡君管,一开始,乐陵郡君安排冯令华进宫任二品的“女侍中”,自然是想凭借女官接近皇帝,达到封妃的目的。 筹划未成,就得为待嫁年龄的冯令华寻一宗王联姻,若冯令华嫁不好,底下的妹妹们怎么办? 合适年龄的宗王,皇帝的几个弟弟肯定不能奢想,这点从冯令华被驳回女侍中之请就能瞧出。 天子对冯家有忌惮。 可是普通的宗室子弟,都是眼下风光,注定了一代比一代落魄,所以乐陵郡君看上的,冯令华全看不上。 冯令华思来想去,琢磨到一位宗王……任城王元澄。 元澄只有妻室,没纳妾,在宗室中辈份高,年龄却是值壮年。任城王妃李氏有旧疾,冯家费重金从以前给李氏诊病的御医口中打听到,李氏是治不好的,大限就在这一两年里。 冯令华想,等李氏死了,若她嫁给任城王,不仅不用担心将来子女的前途,她自身也不用再害怕庶母掌控她命运了。 然而,姻缘的错过,从她来太学,任城王恰好离开,就显现了征兆。 任城王又去观看的地方是灵台。 此灵台为汉光武帝刘秀下令建立,受战争影响,灵台早已损坏,大魏迁都的时间尚短,至今没对灵台修缮,不过台基仍有五丈余高。 此时灵台周围和坊街一样,摆的全是算卦摊,有的人用蓍草测吉凶,有的用古钱,还有用自制石棋、骨棋进行卦问的。 元澄稀奇不已,随便找个郎君询问:“灵台是举办过筮法比试么?怎么有这么多的筮者?” “外地人吧?”此人神神秘秘搓手指,再挑一下下巴。 元澄身体、眼睛都不转,只把右手背到后朝小护卫韦嘉搓手指。 韦嘉明白,掏出一把铜钱。 元澄把铜钱给这个郎君,对方眉开眼笑道:“这里的筮者大多是骗子,专骗你们外地人。只有一人逢算必准,就那边……看见了吧,他姓尉,也是因为他最先在此地给渔民算卦,才带动别的筮者聚到这里。不过你要是找尉筮者测吉凶,得换身衣裳,你穿得越贵,他要价越贵。” 元澄一脸狐疑:“你俩不会是一伙的吧?” “洛阳人从来不骗外地人!” 元澄朝对方指的卦摊走过去,摊棚悬挂着能测算的事,元澄迅速看完,怒气回头寻找刚才那个骗子! 354.第354章 洛阳狸猫 第354章 洛阳狸猫 元澄生气的原因是,此筮者只算两种事。 一算家宅闹鼠。附言……家近、宅大,可上门杀鼠。 二算下河捕鱼。附言……按筮者所指水面下网,必有收获。 小护卫嘀咕:“怪不得呢,就算他算卦准,摊前却空荡荡的没人找他算。” 因为谁家不闹鼠?就连朝廷的粮仓都防不住贼鼠跳墙。至于下河捕鱼,渔民要是养家糊口的本领都得靠花钱卜筮,早饿死了! 可元澄没离开,虽和尉骃只有一面之缘,还是认了出来。 尉骃当然也认出面前的贵人是任城王,正要行礼,被元澄摆手制止。 元澄说道:“我在永康里的宅子久不居住,如今硕鼠横行,难以除尽。”每天夜里都有动静,不是爬外墙就是咬门窗,他不怕,可是妻子睡眠浅,整夜都不安生。 尉骃:“王不是外人,不必算鼠洞方位了,待我妻子休沐,就去王府除鼠。” 这话中听。 元澄畅快而笑:“哈哈,好。不过那天尉夫子要同来,我还有吉凶要测。” 隔日,尉骃、赵芷夫妻俩,带着赵芷的俩徒弟来到永康里的任城王府。 这俩徒弟,一个是尔朱荣,另个是千里迢迢才来到洛阳的高欢。 高欢六岁,懂事得让人心疼,连好勇斗狠的尔朱荣都从不欺负这个小师弟。 赵芷听动静捣鼠洞,一捣一个准,尔朱荣、高欢则兴高采烈地割鼠尾巴,鼠尾巴是他们往外吹嘘武艺的战功,当然多多益善。 今天是孟太妃第一次见传闻中的镇东女将军,可惜儿媳李华颜怕鼠,身体又弱,她只能陪着儿媳远距离看赵芷,没多会儿就跟不上赵芷行走的速度了。 管事找到太妃,禀报:“陈留长公主路过府前,问太妃可愿见她,她想拜谒太妃,探望王妃。” 孟太妃摇头而笑:“这个元贞君,是怕递请柬被我无视,故意说路过呢。人既然来了,就请进府吧。” 另一边,赵芷嫌夫君和任城王走路慢,任城王就带着尉骃去鱼塘边的亭子里等。 “尉夫子可记得前日我说的,另有测吉凶之事?” “记得,王请讲。” 元澄往水中洒鱼食,黑压压的大鱼涌上来,每条都壮硕凶猛,看的尉骃无一丝喜欢,只觉得鱼群争夺的贪婪情景,把整个鱼塘变成恐怖深潭。 “我想让你推算另一处鱼塘,比此处池塘大,鱼更凶,更多。”元澄擦拭手,徐徐讲述:“自从去年养鱼人杀死最大的鱼王,群鱼惊惧,搅动波浪无比汹涌。你可敢筮卦,推算群鱼同心能不能与养鱼人周旋?或者群鱼退让,再出一鱼王,供养鱼人钓出水塘。后一种选择,能不能凶里求吉?得暂时的安稳?” 什么另处鱼塘?这是把塘譬喻为朝廷,把群鱼譬喻为宗王啊。尉骃面色生惧,动作上更怂,摇手道:“王抬举我了!我只会推算水里的鱼,不会推算人心里的鱼。” “试一试无妨。此处只有我和你,我保证不管卦象是什么,结果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永不外传。” “不行不行,我是真不会啊。” 元澄作势朝亭外走:“本王这就进宫面见天子,告诉天子是赵芷杀了赵修。” 尉骃:“王留步,我这就占筮!” 元澄原地转身坐回来,微垂着眼皮养神,聆听尉骃念述口诀。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假尔泰筮有常,假尔泰辞有常,信士尉骃,今以龙德飞腾、社稷鼎司三王之运数,问于神灵……” 听到这,元澄知道赌对了。 尉骃一定承继了崔浩的卜筮天赋! 龙德飞腾,象征着居天位的九五之尊。社稷鼎司,象征着掌握朝廷政务的重臣。三王,则是朝廷威望最重的三王……元澄自己,北海王元详和彭城王元勰。 著草在尉骃手间翻来复去变化,速度之快,眼花缭乱。 元澄其实也学过筮术,但很快跟不上尉骃的推算,只知道尉骃用的是最复杂的“大衍筮法”。 时间如池塘偶尔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念头,念念是光阴。 赵芷和徒儿把府里的鼠洞都捣毁了,管事说尉骃正在给任城王卜筮,正好陈留长公主离开了,于是师徒三人跟随管事去拜谒孟太妃和王妃。 亭中。 尉骃结束卦问,忧虑告知:“凶卦。卦辞为……龙德施天威,鼎司损二足,此月为肇始,颓足欲度厄,或避远,或癫疯。” 任城王张了张嘴,想再问清楚些,又觉心里一阵阵悲愤,问清楚也无用。因为封辞所说,正是他日日思索,最害怕出现的那种结果。 “我让你卜筮的事,就此忘了。”元澄心累。 尉骃更累,算这种大衍卦,不仅费心神还耗体力,他一起身,立刻感觉天旋地转。 幸亏赵芷来了,熟练地背起夫君。 赵芷一家离开后,孟太妃看儿郎脸色难看,赶紧用手背试一下他额头。 任城王装着轻松笑:“母亲,我没事。赵芷那俩徒儿正是闹腾的年纪,没吵着你们吧?” 孟太妃:“没有,没有,都很守规矩,尤其叫高欢的小童,给我讲了一长段志怪故事,那小嘴叭叭的,可讨喜了。” www?an?¢o 任城王看妻子也笑,更是开心,于是凑趣,问:“什么样的志怪故事?讲给我听听。” 王妃李华颜讲道:“志怪的撰写人叫洛阳狸猫,故事内容是……胡编国有个乱造城……” “哈哈哈哈。”元澄是真被逗笑,他催促:“我不打岔了,快讲,快讲。” “乱造城里有个落魄书生,他书读得不好,每天想办法谋生,只为填饱肚子。有一天,一位老神仙降临他的陋室,赐他占筮本领,告诉书生,只要用筮法帮人提前避祸,就能和被他帮的人一样,时来运转。” 接下来,李华颜讲述了几例书生帮助别人避祸的事例。 元澄听到津津有味时,李华颜语气一转:“可是有一天,乱造城里的某权贵找到书生,居然让书生以筮法找到权贵家丢失的古鼎。权贵把古鼎描述得十分宝贵,实则鼎的三足里,有一足是缺的。” 嗯?元澄听出不对劲了,先愕然继而狐疑,情不自禁问:“然后呢?” 355.第355章 三个故事,寻找线索 孟太妃见儿媳说话时间一长,气息开始不稳,就接替过来讲:“书生卜筮了,把寻找古鼎的地方告诉失主,然而好心没好报,权贵找到鼎后,反咬古鼎缺失的一足,是被书生偷走的。” “书生知道有理也斗不过权贵,眼见着才积攒的家业被抢,书生就当着权贵的族人骂道……毁古鼎的人是你!你常听族人议论家业兴旺是古鼎镇宅的功劳,你觉得多年的辛苦被族人忽视,声望竟不如一口鼎,这才想毁古鼎,另造新的三足鼎,并找个替罪羊给你承担毁古鼎的过错!” “可是往后不一样了,古鼎彻底成为你的心结,也是你族人考验你能不能兴盛家族的宝器!古鼎存族存,古鼎毁族毁!” 最后一段故事情节,李颜华最喜欢,就抢着说:“书生在众目睽睽下,化身为一只狸猫,挣脱捆绑跃上屋顶。这是老神仙教他的九次赎命法,遇到灾难,可化身狸猫逃命。至此,乱造城再无人看见书生。” 元澄脸色变化,他要还猜不出撰写志怪的“洛阳狸猫”是尉骃,他便是世间第一傻子! 可是如他猜测的话,岂不是说……前天他一踏进灵台,就落入了尉骃的算计?! 此念头一起,他遇见尉骃后,对方的所有举止反应、甚至每一句话,都变了意味。 尉骃的卦辞里说,三宗王里死两个,剩下的那个不管真疯还是假疯,得疯癫才能保全性命。 志怪里却说,古鼎只有一足损毁了,其余两足是全的。 卦辞里说,这个月是三位宗王厄运的肇始。 这个月朝堂变化最大的,是陛下给俩舅舅高肇、高显册封公爵。同时,陛下外祖父的嫡孙高猛,袭渤海公爵位。因此,新的三足鼎,三足分别为高肇、高显和高猛。 而“肇始”所对应的,极大可能单指高肇! 可是志怪里又说,想毁古鼎的是鼎主,非其余人。 有没有可能……所谓“肇始”高肇,作用和替罪羊差不多,也是被迫入局的棋子? 元澄不停地抓头发:“乱了,乱了。” 早在他主动退出朝堂时,便笃定陛下要打击宰辅,抬举母族势力,用外戚和诸宗王分政权。尉骃通过志怪故事暗示的,则推翻了他深惧的猜想,继而用更可怕的恐惧,代替了原来的惧怕。 “全乱了呀——” 皇帝才多大年纪,真能筹划那么远?把事做绝到那种地步吗? 孟太妃赶紧拉着儿媳朝外走,悄声说:“他听志怪听傻了,咱俩离傻子远些,别被传染了。” 出了门口,孟太妃回头喊:“尔朱小童说了,洛阳狸猫的志怪,只在城南尉彝家经营的南盈书坊售卖。” “哦?”元澄猛起身,蓬头散发的呆样子,像极了缝坏的大头布偶。 当天,元澄就来南盈书坊寻书。 他懂尉骃这么做的用意,单凭志怪,和现今的朝堂局势肯定联系不到一起,母亲、妻子转述的古鼎志怪,一定不曾书于纸上。 “洛阳狸猫”自始至终,只会是个写书赚钱的儒生。也就是说,他用不用尉骃的计策,都跟尉骃无关,跟赵芷和尉窈更无关。 果然,南盈书坊里有志怪的别篇故事,不存在古鼎篇。 此篇内容,讲的是胡编国“击羊城”的三段故事。 首个故事说,狸猫书生初来击羊城,巧遇一家富商,富商原居住北郊,打算举家迁往城内投亲。 书生给富商卜筮,显示为凶卦,劝富商一家在此回头,不要进入击羊城。富商以为书生是骗子,继续赶路。 再一次歇脚时,富商听见路人议论,说击羊城里全是拜高踩低之辈,人人图利,没亲情可言。更有恶毒的权贵,学了用命抵命的邪术,哄骗外地亲族进城,然后杀人取血,用亲人的命,续自己的命。被害的无辜者,被称为“羊”。 路人还说,“羊”的本领越强,命血越壮,越容易被人盯上杀害。 富商这才惊悚想逃,被出城来接的亲戚拦住逃路,两年以后,只有装傻装笨的富商后辈逃过劫难。这名后生离开击羊城时,在路口看到一只有着人类悲悯神情的狸猫。 元澄看到这,顿时明白的有……富商指高肇,北郊指的是高肇一家居住的平城。击羊城更明显了,是洛阳,“羊”不仅和“阳”同音,说不定还暗喻“替罪羊”。 至于其他线索,他决定把故事全看完再整体捋思路。 第二个故事说,狸猫书生来到一个叫庸材镇的地方,这里荒草荆棘,朽木林立,衬托一棵高大松树更加雄伟。松树经历了九次雷劫,能学人说话,只差一次雷劫,便能长出腿脚自由于天地。 松树察觉书生有本事,求书生给他推算下次雷劫的吉凶。 书生占筮,卦象大凶,只有用李代桃僵法瞒过天机,移一棵大树过来替松树挨雷劈,再有书生从旁协助,帮松树掩盖生机,就可安然度劫。 松树答应了,可是雷劫降临时,松树不忍心了,他怒张枝叶,要独自承受所有雷击。今回的天雷不同以往,一道铡光接连一道铡光,似是天神握拳,识破了李代桃僵,集中所有雷霆巨力砸向松树。 书生义愤填膺,散卜筮之力引雷,挽救松树,他自己却被劈成狸猫身,醒来时,回到了击羊城的城门口。 这个故事里,元澄当即能明白的是,松树为彭城王元勰。原因是太和二十一年时,元勰走九步作诗,诗为……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 天雷自然寓意宫里的那位。 元澄再看第三个故事。 书生心有所感,击羊城里有需要他帮助,才能度过厄运的人。他由着心意行走,遇到一个奇异人。奇异在哪?书生如今也算有大本事了,竟瞧不清此人是男是女,是年长还是年少。 奇异人向书生诉说难事:“我是一家之主,想把一个亲戚嫁给另个亲戚。后一个亲戚是庸材,那么我要挑选有才之女嫁过去,还是挑个更差、更平庸的?前一种挑选,我替女方舍不得,后一种挑选,我替男方舍不得。” 书生:“可是不管你选哪种,吃亏的都不是你。你不是我要帮的人,让开。” 奇异人大怒,掌心托一方古鼎怒声呼啸,啸声如天雷,瞬间,街上的锦衣纨绔全变成骷髅恶鬼,杀向书生。 这、这就结束了?元澄还把纸张反过来看一下,纸反面没有字。 356.第356章 结盟,帮手 此故事里的奇异人,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元澄想,是不是可以认为,奇异人代表着人间的男女老少,是家家户户的家主? “奇异人,是天子。” 那么“把亲戚嫁给亲戚”,瞬间就能想通了。 元澄分别书写“高丽高氏”和“渤海高氏”。 再分别书写三个人的姓名“高肇”、“高显”,及肇、显二人的侄子“高猛”。 这次陛下抬举母族几家,仅凭册封公爵根本不够,因为高家的出身在东夷的高丽,并非文昭皇后铭志里攀附的渤海高氏。 洛阳贵族连久居旧都的鲜卑贵族都蔑视,何况东夷的高家,因此陛下还得靠联姻手段,把高丽高氏变成洛阳本地的贵族。 元澄再把之前两个故事里的线索关键写出来。 第一个故事里……平城富商,高肇,迁赴洛阳。 第二个故事里……历劫松树,元勰,李代桃僵。天雷,天子之怒。 写完后,元澄重新阅看三段志怪说,这次他逐句慢解,逐字皆思,而后在之前的线索上添加新的想法。 烛火静燃,时间悄流。 元澄终于觉得想无可想,纸上的线索由最开始的简单,变得密密麻麻。 富商迁往落羊城这则故事所透露的线索非常多! 首先,高肇是举家来洛阳,已经在路上,动身的时间比朝廷下册封旨意要早。其次,故事里说“用亲人的命,续自己的命”,指陛下对待舅舅和表兄弟,非寻常利用,这里的“命”,不是指性命,而是指天子坐稳帝王位的命数。 也就是说,陛下要利用高肇、高显对付宗王势力。被陛下猜忌的宗王,自然是高居太师位的彭城王元勰,和高居太傅职的北海王元详。 “羊的本领越强,越容易被杀害”,是指破掉陛下的布局手段,只能从高肇、高显下手,让他们来洛阳后惊惶度日,倚势也不敢强壮,即使有陛下抬举,也对峙不了宗王。 这个故事的结尾,最关键的其实是“两年”这个时限提醒。“两年”一定不是尉骃随意写的,而是门下省任职的尉窈打探出来的。明年年底前,陛下要利用高肇等人的势力,杀掉北海王元详! 为什么是元详,不是两年内杀元勰? 线索在第三个故事里。 奇异人“掌心托一口古鼎”,没写古鼎缺足! 且第二个故事表述得非常清楚,寓意元勰的松树,被狸猫书生救了。 元澄移目,看向自己在第二个故事里增加的线索。 这个故事的关键差点被他疏忽!就是“李代桃僵”计策是失败的。 元澄早在先帝驾崩,元勰主动交出兵权离京时,便担心元勰被陛下派人暗杀,想过给元勰找个替身。现在想来,陛下会不防备这点么?元勰的周围,一定早有陛下的眼线,就如故事里写的“天神识破了李代桃僵”! 所以此故事想表述的很明显,陛下必杀彭城王元勰! 元勰对先帝无比忠心,这份忠一直延续到如今的皇帝,可惜元勰再忠心耿耿,也因文谋武略太过出众,逃不开功高盖主的风言风语。 还有一点,此则故事里的“书生”,从“散卜筮之力”几字表明,往后元澄可联络尉骃,也可联络“力”所喻的赵芷,但是不能与尉窈通消息往来。 总之,第二个故事在告诉元澄,元勰是社稷栋梁,想救这位彭城王,就得和尉窈一家结盟,虽然求存的过程艰难,但未尝没有胜算。 最后一个故事,除了提醒他使用手段,莫让聪慧且有魄力的公主与高家联姻,更透露着尉窈一家人的尊崇之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元澄猜透所有线索后,沉思,元详死就死吧,但必须保住元勰。元澄再写自己能信任的官员,以及军营里得力的心腹武官,写完后摇头。 “不够。” 这些势力想和宫里那位抗衡,远远不够!他得在宗王里找帮手,有能力且不被陛下疑心的帮手! “元羽。”元澄写下隔壁王府主人的姓名后,思绪已全,把书案上所有纸扔进火盆里,亲眼看着烧尽。 广陵王府的偏门。 元羽由长史李弼搀扶迈进门槛,元羽的腚让狗嘴撞了一下,没见血,可是撞淤青了。 进了王府,元羽的怂胆彻底壮回来,骂咧:“该死的元囧,我诚心结交他,他竟故意放狗咬本王!” 李弼腹诽:不咬你咬谁?但凡在洛阳生活一段时间的权贵,谁愿和你结交啊,多说几句话,回家后都得加高院墙,防你爬墙。 元羽一脸狐疑瞅着这位新任长史。 李弼心虚,替阳平王元囧找理由道:“囧王袭爵后只被授从三品的辅国将军职,年少不得志……” “年少不得志就放狗拿我撒气吗?”元羽更气了! 拿人俸禄,就得认真做事!李弼决定不扯谎了,先揖一礼,这回说真话:“王,阳平王不愿和你结交的原因,和别的大臣一样。宗王勋贵私下往来,或被疑心结党,而王与其余大臣往来,人人都在背后嘲讽结裆……裤裆的裆!所以今晚阳平王宁愿假装护院猎犬脱缰,也不愿王久留阳平王府。” 元羽气地捂心口,好糟心的长史! “本王想赵芷……呜、呜呜呜!” 李弼吓坏了,比被那群狗撵时还害怕,紧紧捂住广陵王的嘴。 城南,劝学里。 月亮把尉家院子的地面照得如铺了霜。 赵芷明早又得早起进宫当差,夫妻俩一直依偎着,都不舍得睡,说的话却和情意无关。 赵芷问:“窈窈为什么笃定高肇是祸害?虽然高家人一直居住平城,可是没听过高家人的事啊?” 尉骃解释:“因为皇帝想让高肇成为祸害,高肇若做不到,就换个高家人,高氏一族总有人能做到。” 赵芷:“明白了,和当年你评说赵修一样,祸害的根源是皇帝。夫君,若我有一天……” 尉骃搭在妻子背上的手一紧,说道:“不是若有那么一天,而是必有那么一天。” 远处寺院的钟声传来。 尉骃在一声声聒噪的钟音里说:“这一晚,棋局较量开始。” 357.第357章 一步入我局 第357章 一步入我局 同时辰,皇宫西侧的瑶光寺与宫里的内寺,撞钟声也隔着距离传递,余音浩渺。尉窈今晚在门下省当值,钟音里,她暂停阅看机密公文,于心中默语:这一晚,棋局较量开始,元恪,一步入我局,你将再无力独掌棋盘。 皇帝元恪因王肃病死寿春,连日郁闷,这种时候,禁军统帅于烈病重的密报,更让元恪生出天命不眷顾的愤懑感。不过形势越是不利,他越得稳,因此今晚早早批完公文,来后宫御幸贵人于宝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元恪掌握了七叔元详的不少罪证,扳倒元详是迟早的事,因此他不怕元详能翻出更大的风浪。但是六叔元勰不一样!自他即位起就畏忌六叔在朝中、在兵营的威望,可恨元勰不结党、不贪财,凡出征必胜,回朝处理庶务也辛勤,至今都寻不到可斥驳的错处。 梦境里,元恪眼睁睁看着手中兵符离他而去,飞到对面的六叔跟前。兵符的影子蔓延扩大,化为千军万马,元勰一开口,千军万马的喧哗顿时停止。 “臣愿交出兵权,远离京都。” 梦里的元恪想什么骂什么:“六叔,朕厌恶极了你的虚伪!厌恶极了你谦让的姿态!你明知道只要你活着,兵符就等于无!你明知道只要你活着,凭你的威望就能命令天下兵马!你却装糊涂,不以死表现忠诚,而是整天请奏离开京都,让朝野上下都觉得朕寡恩凉薄!” 元勰为难道:“臣肩负国家重任,臣不能死。” 他周围的千军万马齐声呼喝,成为他话后的余音:“彭城王肩负大魏重任,勰王在,社稷在。” 元恪怒极:“朕在,社稷才在!只要朕在,说尔等是忠臣,尔等就忠,说尔等是乱臣,那你们就全是乱臣贼子!” 可是他的话无人应和,对比下,他似臣,元勰似天君! 元恪在惊恐中醒来,再没有困意,轻声吩咐:“让于忠备辇车,回东极堂。” 宦侍:“于忠家里出了事,着急告假,不在宫苑。” 元恪才平复的心情又提起来,立即问:“于家出了什么事?” “于烈将军的夫人傍晚归城时车马受惊,于家仆役递信告知于忠,于忠便告假回家探母了。” 每晚宫掖的禁卫任务,要么赵芷当值,要么于忠当值,元恪虽没有明言过,但他一直以为赵芷、于忠都明白这点。没想到于忠在赵芷休沐的时候,因为家事而告假! 元恪回望熟睡中的于宝映,更觉于家人难当重用。 “去直阁署,让杨大眼过来。” 圣驾离去后,女官于峨才敢进寝殿,把于宝映叫醒。“贵人,陛下夜半忽然离开,莫不是贵人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惹恼了陛下?” 于宝映呆怔一会儿,才从睡意里回神,仔细回想睡前的事情,说道:“没有。” 于峨拍着心口道:“那就好,看来是陛下想起有政务没处理才离开的。” 她紧接着建议:“自从贵人按照王贵人的饮食调理后,睡眠的确安稳了,可未免太安稳。婢子觉得,还是换回以前的烹食吧,你跟那三位贵人不一样。” 于宝映觉得侍女的防备心太过。王普贤是因为父亲王肃过逝,伤心至整宿睡不着,才调整晚膳的食材,加了些不伤身的安神药材。可于峨这么一说,分明是指王普贤在烹食上设圈套耍手段。 “贵人?贵人。” “好,听你的。”于宝映懒得大半夜争辩这种事。 再说皇帝,快到东极堂时,他想起殿中公文都批阅过了,于是下令改道去门下省。 今晚当值的侍中有元晖、甄琛,他二人每晚都是过了夜半才休息,平常这种作息算十分勤恳了,可今夜有诨号“熬夜鸮”的尉窈比着,算他俩倒霉。 率队的杨大眼见门下省只有一间廨舍敞着门,有烛光,便朝尉窈的廨舍过来。“是尉侍郎啊,太好了,陛下来了。”尉窈赶紧来车辇前拜谒。 元恪心情不顺,沉着脸下令:“找出近三个月扬州的军报。” “是。”尉窈接了令立即朝一处库舍去。 她来门下省的第一天便把侍中全弹劾了,从那天起,没人敢在密令上为难她。她自己另做归整条目,保证哪类、哪州的密报放在哪间舍、哪处柜盒里,都随时能知能找到。 等元晖和甄琛过来拜见的时候,皇帝已经在阅看公文了。 这糟糕的一宿,可把元晖气坏了,几乎没睡觉,一点儿功劳没有,还被陛下认为懒散。 甄琛则曲辞奉承尉窈,打探有没有熬夜的妙招。 尉窈告诉他:“妙招?有,就两个字。” “什么?” “硬熬。” 清晨。 禁军统帅于烈府。 于忠昨天回府的时辰晚了,没来得及询问惊马的详细经过,就特意早起,去马厩找昨天给继母赶马车的车夫问话,他边听讲述,边查看马匹和马车。 车夫:“当时津阳城门拥挤,城内的商队急着出城,城外的商队急着进城,有马受惊,对方只吹了一声安抚马匹的口哨,谁知道载着老夫人的马突然拔蹄而起,带着马车倾斜,吓到了老夫人。” 于忠问:“吹口哨的人呢?” 车夫:“隔着人群,不知道谁吹的,而且那时只顾着看老夫人受没受伤,等想起找惹祸的人时,对方早不在原地了。” 马车和马都看不出什么,于忠赶着回宫,路上回想继母说昨天去的是崇虚寺,崇虚寺的新任天师姓鲁,是太武帝时国师寇谦之的徒孙,因为擅占筮,每天想求鲁天师算卦的权贵多不胜数。 鲁天师定了规矩,上午修炼,下午才帮人卜筮,所以昨天下午老夫人算完卦后,天色已晚。 于忠一路思虑,一会儿觉得继母受伤有些蹊跷,一会儿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离近皇宫时,他叹口气,许愿父亲这次的病赶紧好,不然遇到难事,他连询问的人都没有。 今天早朝,议完政事后,皇帝下令……杨大眼以直阁将军之职,再领直斋。赵芷则以镇东将军之职,领直后、直长二署的所有侍卫。 直阁、直斋、直后、直长、直寝五署的侍卫武官,赵芷与杨大眼各领其二,于忠只领其一。 等于烈的继室得知这个变动后,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她就算真受伤了,也绝不趁机给原配的儿郎于忠立威,逼于忠告假回府探望。 358.第358章 帝与后,不能齐心 第358章 帝与后,不能齐心 劝学里,尉骃家。 尉骃正在教尔朱荣、高欢下棋。 一名契胡族勇士背着大捆木柴进院,他姓万于,名泉,进院后不用尉骃嘱咐,很熟练地把柴搁在草棚下,再用斧子把每根木头劈细,垛整齐。 万于泉,正是之前住在宗隐家隔壁那对夫妻里的郎君,也是昨天在津阳城门口吹响惊马口哨的人。 对于祖辈都在秀容川放马的牧民来说,想让权贵人家骄养的马匹吓破胆,一声厉哨足矣! 万于泉的妻子刘葛赶着牛车,拉着水瓮来了,她从瓮的间隙里取出一木盒,捧向尉骃,禀道:“夫子,鲁天师的弟子祥灵让我把此物转交夫子,说内有一护佑平安的符箓,我等没敢打开看。” 自从上次赵芷拳打崇虚寺的鲁天师后,徒弟尔朱荣就按尉骃的嘱咐,“添”了个毛病,开始嫌弃劝学里坊几口水井的水都不好喝。 尔朱荣的手下勇士于是每天去崇虚寺附近的甜水井打水,打水当然是幌子,敲打、吓唬鲁天师是真。 因为大魏崇佛也崇玄,崇虚寺是洛阳唯一的道教官署,来此祈求道力庇佑的权贵有宗王,更有勋臣,时间久了,鲁天师自是知晓不少权贵的家宅私事。 这个月初,尉窈和父亲谋定一切,到了拉鲁天师入棋局的时候。由赵芷夜访崇虚寺,威胁鲁天师往后只下午给权贵卜筮,威胁过后,赵芷仍攥铁拳,说:“别问原因,这么做是为你好!” 鲁天师非常识趣:“不问,不问。将军放心,老道和你是一伙的,你想让我何时辰、给何人算卦,下次不需亲自来,只需差人给我徒儿祥灵说就行。” 尉骃打开木盒,里面的符是布缝制的,符图周遭绣有桃和桃枝。 尔朱荣想不明白,问:“尉叔,天师送这个符是什么意思?只为保平安么?” 尉骃解释:“符为布缝,上有桃图,合起来是‘不逃’之意,鲁天师用此符告知……他会安居崇虚寺,不逃。” 尔朱荣:“那往后还用每天去那边打水吗?” 尉骃点头:“还和以前一样。” 高欢催促尔朱荣:“师兄快来呀,该你下了。” 尔朱荣才要落棋子,又缩手,狐疑道:“不对!尉叔教过,举棋、落棋,每一步都得先算对方的心思!你算出我将在这里落子,说明早布好陷阱等着我入阵了,嘻嘻,我偏不下在这里。” 尉骃笑看俩孩子,眼里是徒弟,心里只有好几天没见面的女儿尉窈。 窈窈深知伴君如伴虎的危险,她知晓越多皇帝的秘密,越不得善终!和皇权对峙的第一步,是抢夺于烈病死后,禁军统帅的势力归属。没有兵权的情况下与皇帝掰手腕,不叫权谋,叫找死! 于烈活不了几天了,待其死,不可让统领禁军之权和以前一样握在于家手里。 帝与后,绝不能齐心! 去年,皇帝抬举于烈的弟弟于劲,目的明显,是待于烈死了后,于忠为父守孝的期间里,让于劲暂顶禁军首领的位子。 尉窈要打乱皇帝的筹划,必须让皇帝对整个于家失望。她冲皇后人选于宝映下手,早在帮助谢挚、王普贤母女时就开始准备了。 前世经历带给尉窈的利处,是她知王肃快死了,具体什么时候死的,她是依靠回忆前世城南的鱼市价格,以及渔民对生活的抱怨推算的。 王肃是南人,爱喝鲫鱼羹,他得志时,朝廷对慕肃之风顺水推舟,这种风向影响了旧都平城居民的生活,鱼市里不仅鲫鱼好卖,别的鱼类生意也都好。 尉窈清楚记得前世嫁来洛阳时,城南的鱼市生意惨淡,靠水吃水的渔民生活非常艰辛难过。原因便是王肃死了,排挤南人的鲜卑权贵更加歧视降魏的南人,常以“逐臭之夫”来嗤笑南人的饮食习惯,继而商贾不售鱼,渔民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皇帝和权贵不一样,朝廷推行汉化,想继续礼制改革,需要善待琅琊王氏,因此王肃的女儿,肯定要入宫选为嫔妃。 尉窈和王普贤结为挚友,又迎谢挚为文雅精舍的女夫子,等于给母女雪中送炭。相互帮扶的情谊才能长久,作为回报,王普贤利用食谱引于宝映入棋局,如此,尉窈和谢挚母女从此荣辱共担,情谊比从前更加牢固。 至于皇帝夜里常做噩梦,自然是赵芷对皇帝观察得来的结果。皇帝焦心劳思,将来的皇后人选却卧息安稳,皇帝怎可能不失望! 除了算计于宝映,尉窈提前琢磨的另个人,便是于宝映的大伯母,也就是于烈的继室穆氏。 尉窈不仅在一场场京城贵女的宴饮里搜集穆氏的传闻,也让契胡族的勇士在于府周围伪装货郎,从于家仆役的牢骚里捕捉有用线索。 人心难算,有时也好算。 于烈病重,穆氏害怕原配的儿子于忠不孝她这个继母,想尽办法拿捏,是人之常情。于忠不忍父亲病重的时候,为琐碎家事烦心,凡事顺着继母,也是人之常情。 皇宫,门下省。 尉窈写完对王肃丧葬赏赠的奏请,待墨干,置于盒中,呈向东极堂。 对面,任城王元澄和广陵王元羽并肩过来。 尉窈微垂首,揖礼。 元澄浅浅一笑。 元羽:“几天不见,尉……哎?”他招呼没打完,被元澄扯着走。 “不就几瓮酒么,瞧你急的。” 元羽上了任城王的马车,还在回想刚才尉窈的样子,打趣道:“听说昨晚门下省的官吏都一宿没睡,果然,你瞧见元晖、甄琛、尉窈的眼了吧?全跟兔子成精似的!” 到达永康里,二王在广陵王府院门前下车,边往里走,元羽才想起来,问:“不对啊,族叔,你知道元继在宅院里埋藏着好酒不稀奇,可你怎么知道具体埋在哪的?” 任城王:“一会儿挖出来,你就知道了。” “多不多?” “十瓮。” 元羽刚要吩咐仆役去拿铲具,任城王阻止:“此事不好宣扬,容易被不懂事的下人讹传为宝物。你只叫信任的一府吏,和我这个护卫出力挖,别让旁人靠近。” 元羽闻言,从牙缝里吸气:“族叔,你可别算计我。” 任城王“哈哈”两声笑,重复刚才的话:“一会儿挖出来,你就知道了。” 小说里广陵王元羽现在住的府宅,是原来江阳王元继的宅子。 359.第359章 任城王的船 就这样,元羽的新任长史李弼,和任城王的小护卫韦嘉一起挖地,韦嘉问:“李长史,你官服后面咋还绣了好几朵梅花啊?” 李弼不想回答,因为那是狗爪子印!昨天晚上被阳平王府的狗蹬的! “挖到东西了。” 元羽看过来:“还真是瓮。” 韦嘉把瓮上面的土扒拉干净,塞子都堵不住的恶臭瞬间令他干呕。“好臭!” 元羽笑着看任城王,这时他要还不知道土里埋的非美酒,而是干系重大的秘密,他就不是元羽,而是元愉、元怀那般的蠢货了! 他命令:“继续挖。” 十个陶瓮都露出土面了,有一个瓮比其余九个大,韦嘉在脸上蒙了两层布,打开这个大瓮。 里面是填着石灰的人头,人头的发顶上有个竹牌,韦嘉闷声闷气念竹牌上面的字:“赵修,字景业,赵郡房子县人,禁中侍……” 韦嘉哑住,念到“禁中侍卫”才想起昔日最受皇帝宠信、之后没了消息的白衣侍卫,不正是叫“赵修”吗? 李弼则欲哭无泪,真想辞官不干了。 元羽盯着人头好几息,才道:“我不信元继父子敢杀赵修。” 任城王嫌这里臭,示意走开些,说道:“这话说的对,陛下、廷尉署都不会信。” 元羽猛跳脚,双手掐任城王的脖子:“死胖子少装糊涂,你知道我说什么,赵修是你杀的!” 他的力气对任城王来说,跟挠痒痒差不多。 “赵修死成这样,怎么查清是谁杀的?所以关键是……陛下知道后,把痛失赵修的怨怼怨到谁身上。” 说完这句,任城王轻轻松松把元羽的手指头掰开,再语重心长告知:“你以为冯俊兴找刺客杀你,是陛下得知后再命赵芷救你?其实是赵芷在查元详府吏贪污证据的时候,查到了冯俊兴与北海王府有勾连。年初我离京时,嘱咐过赵芷,遇到难事可找我的前任长史李宣茂,是赵芷把此事暗通李宣茂,李宣茂再把冯俊兴寻找刺客的线索适时适地透露给御医王显,这才能在救你一次后,用圣意唬住冯俊兴,叫那厮不敢再对你起杀心。” 元羽神色不停变化,他得到过少许消息,御医王显早在陛下是太子时,便在宫外扩张耳目,为主联络势力。 “你少扯别的!”他再跳脚,又重掐任城王说:“就说这几个臭瓮,是不是你埋来栽赃我的!” “我要是栽赃你,买通你府里仆役告发你即可,何必自己送上门?实在是颈上悬刀,没办法了,只得将赵修死于我手的把柄送给侄儿你。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我这次离京后,我的故交故吏如果遭遇危机,你尽量周旋,保住他们的性命。” “巧言如簧。”元羽面上还生气,但是手撒开了。 任城王:“其实今天朝堂的风向已变,你应该看出来了。近侍武官统领的归属分权,于忠只领直寝署,先不管于忠犯了什么错,惹陛下对他不满,只说杨大眼才来京半年,竟能五署领其二,和赵芷势均,可见陛下对赵芷已生警惕。” 元羽是同辈宗王里最狡智的,笑成狐狸,说道:“元禧谋反兵败,被抓进华林园后,仍具宰辅之威,廷尉署官员不敢拷问他,当时是赵芷率兵监管,武妇够莽,把几颗大枣塞进元禧的喉咙里,噎死了我那蠢二兄。” 他的笑转冷:“那时起,她的命数就定了。” 任城王叹息一声:“解君之忧,未必是功。赵芷是我举荐进宫的,几次拼死救过我的命,我必须保她,你要是无力帮我们,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你少激我!”元羽一直有桩心事,连枕边人都没有述说过,便是那次在乐律里遭刺客围殴堵截后,他做过好几次无比真实的噩梦,梦见自己死在那场刺杀里。 当梦醒回到现实,他更感激结识了赵芷,他永远忘不了和她那句对话。 “满朝文武除了你,没人愿帮我。” “以后再遇难事,直说。” 元羽先吓唬长史李弼:“今日之事,要么烂在肚子里,要么你烂在瓮里。” 他再答应任城王:“保赵芷,是我本心,非你耍手段挟持。还有,往后再遇难事,直说!” 任城王筹划的第一步完成了,用照拂赵芷的名义,把车骑大将军元羽绑到自己势力一方的船上。 接下来,是拉彭城王元勰上船。 任城王知晓元勰身边有不少别方势力的暗探,便把和对方交谈的时机选在八月十六,京兆王元愉娶妻这天。 “酒饮多了,去解手。”任城王在元勰肩上一拍,脚下摇晃。 “族叔小心。”元勰扶稳任城王,陪着他走。 元勰的侍从高祖珍立即跟上。 “族叔,圊厕在那边。” “去什么圊厕,那不是有树么?走。”任城王挽着元勰往几棵花树处走。 www?tt kΛn?c o 花树临着水岸,四面空旷。 才走到,任城王捂肚子,边挤浊屁边忙慌慌蹲下,元勰哭笑不得,吩咐高祖珍去找厕筹和拭布。 高祖珍离开后,元勰和任城王眼神一碰,心皆明了。前者问:“族叔……是想让勰做什么?” 任城王:“借我二十位十分可信的武勇。下个月,我怕是要再次离京,我想借高祖珍为我府中武职。” 元勰犹豫:“武勇我可以送给族叔,只是高祖珍……自身武艺出众,领兵才能一般,军营之间的联络、粮草的运护、城池守卫,都不能交给他。” 任城王:“太好了,我正好缺个这样的废物。” 起初元勰交兵权离开洛阳的时候,前途难料,高祖珍惧怕,不愿再追随元勰,便偷偷给任城王府的前长史李宣茂送珍宝贿赂,期望留在京中。如此墙头草,任城王不管有没有证据可证高祖珍背叛元勰,都要先除掉这个祸害。 高祖珍拿着若干软布来了,递过来的时候,布上居然有熏过的香气。元澄夸道:“祖珍办事,真是投我心思,叫我欢喜。” 高祖珍嘴里谦虚:“不敢,不敢。”他知皇帝对彭城王猜忌得厉害,因此前年起,他便想离开此主,存着这个念头煎熬到今日,就算投身失势的任城王府做个寻常幕僚,也比继续待在彭城王府强! 二王返回宴席的路上,任城王假意问元勰:“我有消息,这次离京后将去扬州,到时向你讨这位防阁将军助我,勰王可舍得啊?” 高祖珍激动不已,瞬间心吊到嗓子眼儿! 360.第360章 忠社稷,忠天子 京兆王和于宝妃成婚的宴席内外,均有皇帝安排的暗探在监察,任城王就是抓住今晚暗探只关注京兆王的疏忽,完成了他的第二步筹划……用彭城王元勰的势力对付即将赴京的高肇。 回府的路上,任城王又一次思索那几则志怪故事。 尉窈是天子近臣,她通过志怪故事透露的,必是皇帝元恪的决心!尉窈没有捏造虚言,没有制造恐慌,因为任城王对元恪心思的察觉,比尉窈要早。 元恪是君王,却重一己之私,轻社稷臣民,一心想杀保社稷的贤臣元勰。 随着马车时不时的轻轻晃动,任城王在心中一遍遍自语,说服自己必须坚定! “先帝在时,常以孟子之言告诫诸王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本王忠诚先帝,忠的其实是社稷,图的是经世辟土的大业!” “我不可犹豫,不可犹豫!我不可胆怯,既然开始做了,就断掉后路,不可胆怯!” “元勰是我大魏之栋甍,绝不能似比干被冤杀!先帝有弟、还有诸子,我大魏……昏君可以换,栋甍不可失!” 任城王从窗帘缝隙里看夜晚的洛阳城,真是灯火璀璨壮京师,雄心纵横起龙蛇。 八月二十一。 领军将军于烈病重,回光返照难得清醒之际,才知禁卫武官权的变动。 完了,于忠一定做了错事,让陛下失望了!他立即让哭哭啼啼的亲人都散开,只握紧儿郎于忠的手,命令:“你速进宫告诉陛下,就说……诸叔王,都不能留!尽杀!陛下才能真正览政。” 什么?于忠吓地直摇头,以为父亲糊涂了。 于烈急得满脸鼓筋,骂道:“竖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天子为什么重用我们于家!于家只忠天子,只忠天……” 攻心火是致命的最后一击,于烈喷出一口血,瞪目气绝。 于忠悲痛万分,尽管惧怕,还是听从父亲的嘱托进宫报丧,他一字不改转述完父亲的遗言,离开宫殿时整个人失魂落魄,瞧见赵芷在殿门口值守,心更加慌。 坏事!赵芷耳力敏锐异于常人,她听没听见刚才他转告给陛下的诛王机密? 疑心一旦种下,只需时机自会如疯草一样滋生。 于烈临终老谋深算,只凭借一句遗言,使尉窈之前算计于宝映、于忠的计策如竹篮打水,算计落空。 于忠是居丧去职了,可是紧接着,皇帝下诏于烈的弟弟于劲升为四征将军之一的征北将军,暂时代禁军统帅职务。 九月初一,高阳王元雍返回京城,皇帝免元雍冀州刺史职,升为司空。元雍也是有准备的,呈上征京畿五万民夫,修筑京师三百二十三坊的奏请。 皇帝准许。 初八,皇帝下诏,立于宝映为皇后。 九月下旬,随一道赦免寿春营户为扬州庶民的政令,任城王再次被迫远离朝堂中枢,赴扬州监督淮南军事,只是还没有出司州境,王妃李华颜就因长途颠簸,病情加重。 任城王不敢赶路了,遣人接连急送文书,恳求解除扬州的官职,可恨没等到朝廷的回文,王妃就香消玉殒。 孟太妃亲自给儿媳擦洗换衣,她眼中含泪,话中含恨道:“你辅佐先帝迁都,平定穆泰叛乱,又辛苦推行文教,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皇帝不顾宗族亲情,故意压你的请奏,竟让你妻子病死在路上!” 任城王鼻翼扇动,只掉泪,说不出话。他悔啊!这段时间只顾着筹划这、筹划那,没注意妻子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 元澄似老了十岁,走出帐篷,没想到娇贵了这么多年的妻子,临终是在荒郊野外。 “我以为你能跟我享一辈子福的。” 高祖珍赶紧过来,自认为忠心地提醒:“将军,不能再拖了,这里离洛阳不远,朝廷迟迟不回公文,意思很明显……” 元澄手臂一伸,捏碎高祖珍的喉咙。 皇帝元恪确实是故意不回任城王的辞官奏请,但确实也没料到任城王妃在路上病逝。 有一段时间了,他没让尉窈出谋划策,今晚尉窈来送公文,他只留她在殿内问话。 元恪:“迁都之始,先帝下令鲜卑贵族死于洛阳,必须葬于洛阳。元澄用这条政令为由,再次奏请辞官回京,安葬他的王妃。可是伐梁之征刻不容缓,除了元澄监督淮南军事,朕可以放心,其余宗王里,朕没有好的人选。如何决策?两难。” 尉窈:“孟太妃年事已高,若因王妃病逝伤心伤身,元澄恐怕几年里都去不了扬州了。” 元恪明白,他这次再驳元澄的请求,在朝臣眼中就显刻薄了,而且元澄肯定继续呈奏请,到时随意编造孟太妃因儿媳病逝而伤身,那时还得允许元澄回京。 尉窈继续道:“现在代行扬州军事的是元英,臣遍阅之前扬州的公文,发觉元英好战,几次败绩皆因他过于勇猛、冒失才造成的,但他的优点不能被否认,就是从不畏战。” “陛下可派稳重的宗室大臣暂时替代元澄,监督元英稳重行事,陛下再从左右侍卫里遣武官同去,以免派去的大臣过于揽权,在该出兵时耽误时机。” 禁卫武官张龙子这时匆匆过来,禀述之事让元恪烦上加烦!才对于家恢复的信心,再次生怒!失望! 皇宫西掖门的东南方向有禁军署,于劲暂代统帅职务,新官上任当然要严格监察纪律。 今晚他来查岗,隔远就听到阵阵污言秽语,等走近了看,只见每个屋舍里都有兵卒在划拳吆喝,盔甲和武器扔在地上,入目乱七八糟! 于劲带着武官来的,可是他不了解禁卫兵的武力,并非队主、队副等武官就强,寻常的精锐兵就弱。 双方打在一起,混战的兵越来越多,直到喧哗声惊到来回巡逻的一队羽林军,这只队伍的武官是张龙子,张龙子担心发生营啸,才赶紧来御前禀报。 营啸是不祥之兆,元恪不敢顾及别的,立即命令赵芷去禁军署控制住哗变。 “杨大眼,你护好陛下!”赵芷奔跑如飞,声随人远,速度实在太快!她下属的侍卫还没集合起来就瞧不见她踪影了。 361.第361章 宗王实力 第361章 宗王实力 禁军署。 “打!往死里打!” “我让你贪我的月粮!我让你贪、看你还敢不敢再贪!” “上个月禁军武比,说好了谁赢谁晋升队副,乃公的,结果还是谁行贿谁当官。” 拳打脚踢与各种报复咒骂越过署廨高墙。 执掌宿卫的武卫将军元珍率两队精锐羽林过来了。 “都住手!不服军令的重刑严惩!” “听到没有?元珍将军在此!” 可是武官的呵斥仅吓住了少部分距离近的兵卒,各处角落里立即有人怂恿吆喝:“将军怎么了?没有我们卖命,你们屁都不是!” “别听他们的,他们官官相护,说话从不算数。” “对,今晚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 “怕什么?法不责众,冲啊!” 寻常兵卒平时受够了气,被怂恿声和四处充斥的血腥气灌昏头脑,齐齐涌向元珍。 “打——” “杀了他们——” 短兵相接,更扩大的营啸兵灾一触即发! 忽然间,一口大若屋门的水缸从天砸下,顿时五、六人哀嚎。宫里最不缺的大物件就是贮水缸,又一口缸离地而起,腾飞上天时,露出掷水缸的那道健硕身影。 正是镇东将军……赵芷! “呜、呜、呜——”水缸旋转带风,凡被擦撞的禁卫兵无不伤筋断骨。 水缸下落的地方,人倒成一片。 第二口缸才落,第三口大缸被赵芷揪案桌一般轻松地揪起。 她抡臂狠甩。 “呜、呜、呜——轰!” 赵芷步伐不停,一手把住第四口大缸的时候,有兵卒尖叫:“将军息怒,我们不……” 此人真是倒霉透顶,赵芷这次不扔水缸了,认准他的位置,拖着水缸过去照着此人的头就抡。 缸影带着残肉扫过,不仅这名羽林兵的身躯只剩下一半,躲闪不及的另个兵卒也被砸倒,破碎的头颅汩汩冒血,死得不能再死。 赵芷从进禁军署到现在,最多十几息,没嚷一句话,止住了营啸干戈。 众兵舒口气,因为赵将军的手终于离开缸边了。 元珍上前:“我才来,没看见于将军在……” “我在这。”于劲从一间换值房里出来,兵乱不可控制时,他的亲信把他搡进屋里,这才保全他的体面。 赵芷先向于劲抱拳揖礼,再警告此处兵卒:“今晚谁挑头闹事,主动认罪,别让我过来第二趟。”宫廷禁军险些营啸,不管怎么惩治底下的兵卒,于劲都免不了背负“无能”二字,只隔一日,皇帝就下令广陵王元羽兼任领军将军,于劲虽然仍留禁中任职,但重要的兵权调动,不得不交接给宗王元羽。 倘若于烈魂魄有灵,得知他临终前献的诛王计策不到一个月,于家就又令皇帝失望,估计气地能把坟刨开。 于劲职权被降的同一天,朝廷命武卫将军元珍赴扬州,辅佐广武伯元英镇守扬州军事,并升直寝侍卫羊灵为元英的军司,随元珍一起去扬州,执行匡正监察之职。 就这样,任城王元澄又一次回京了。 十月的一场秋雨,王府落叶无数,元澄不让仆役打扫,他每天拒绝宾客登门,独自坐在亭子里听枯叶被风带动的清脆声,没人知道他在思量什么。 府里的管事能拦住别人,拦不住宗王里的无赖……广陵王元羽。 “族叔,高肇进京了!被接进了北宫苑的华林都亭。” 元澄点点头,有段时日了,他第一次露出笑颜,问:“禁军署险些营啸那件事,是你安排的吧?” “对。”元羽往池塘里扬一把鱼食,说道:“京城几十万禁卫军,哪个宗王没在军营里安插些许亲信?我往日懒得和于家争,不然就算于烈活着时,那晚的营啸一样会发生!” 元羽又道:“宫里那位真是又想驴拉磨,又不想给驴吃饱,他很明白,统领禁中的大权只有交给赵芷,才能和从前一样管好羽林、虎贲。可是那位子只要坐得稍久,便容易长一种病……疑心病!他疑心茹皓,早早打发去了北宫苑,好端端的,他又开始疑心赵芷了,我要不让禁军署出一次营啸兵灾,你信不信,赵芷现在兴许被打发到金墉城里了。” “你说他累不累?” 元澄“哼”一声,回道:“肯定累。” 紧接着,二王异口同声:“谁不累!” 元澄嘱咐:“任何时候都别轻视对手,王显在宫里、宫外布置的眼线不少,还要当心侍中元晖,发动营啸的事,切莫留把柄,再有,你在南边的人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已经让王神念帮你处理了。” 元羽心虚地吸一下鼻子,去年他被元贞君砸一身臭鸡蛋后,十分生气,立即派暗卫去萧齐接王肃的前妻和儿女来洛阳。千里关隘,岂能白折腾一趟,他便命令一名亲信留在萧齐,贿赂那边的官员刺杀萧衍,想让萧齐形势乱上加乱,没想到萧衍命数好,直接造反,建梁称帝。 不过被任城王一番告诫,元羽更知这位族叔势力广布,眼下失势,只是不愿显山露水而已。 后宫。 京兆王妃神色焦急,来中宫宣光殿拜谒皇后。 于皇后一看妹妹六神无主的样子,无奈摇头,于是只留一名心腹侍女,让于峨在内的其余女官全退出宫殿,这才问:“府里姬妾又怎么了?” “不是贱妾的事!阿姊,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陛下有个表妹,叫高英,也被安排进北宫苑了?” 于宝映:“知道,陛下和我说了。” “那你怎么、怎么看着一点儿都不着急?” “我不着急,不奇怪,你这么着急,才奇怪。这个消息你从哪听来的?” “我去探望大伯母时,听大伯母说的。”于宝妃说着说着,声音变小,这时她才注意到,阿姊没把于府给的侍女于峨留在殿内。 这表明什么? 于宝妃悄悄问:“于峨犯错了么?还是阿姊怀疑她瞒着你和大伯母通消息?” 于宝映正色回道:“我没有不信于峨,只不过我现在是皇后,要是跟前侍奉的还是于家旧奴,不免给别人留把柄,质疑我才疏德浅,受于家摆布。宝妃,你也该长长心了,别大伯母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高英是陛下的表妹,将来陛下封她为妃,或封别的贵女为妃,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362.第362章 高家四怂 第362章 高家四怂 她再告诫:“引而伸之,往后你见到高侍中,不要再显出防备她的样子。高侍中进了宫,首先是辅佐我执掌中宫的女官,其次才是陛下的姨母、才是高家人。” 于宝妃不服气,嘀咕:“可是人心生来就是偏的。” 于宝映:“后宫女官、女奴不计其数,她们的心偏向哪,我要挨个过问么?我是皇后,凡事以礼治内政,便可降服所有不正风气。好了,往后没有要紧事,不要频繁进宫。” “我再说最后一句,阿姊一定得提防尉窈,她在门下省任职,听说只有陛下信任的官员才能进门下省……”于宝妃话没说完,被女官请离了宣光殿。 北宫苑。 阊阖城门和建春城门相连的东西横街,把北宫苑这片皇家园林与南边的宫城隔开。北宫苑景色最美的园林,叫华林园,华林园最重要的驻兵地,是华林都亭。 皇帝的四舅高肇、五舅高显,长舅的嫡子高猛,还有二舅的次女高英,正在亭子里等候皇帝元恪过来。 这时节寒冷,山脚下的亭子恰是风口,高家这四位全打着哆嗦,男的嘴上发紫,小女郎高英嘴色则泛青,再配上他们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模样,实在和戚畹之贵联系不起来。 四人正各自回想来京途中的见闻。 高英回想的是……他们进入司州境后,在一处食肆歇脚,听到俩妇人在闲聊志怪故事。 一人说:“现在京城的儒生是真敢编故事啊,把后宫妃子争宠写得那么吓人哪!” 另个人问:“我就喜欢听吓人的,快讲给我听。” “故事说岛夷皇宫里有个宠妃,和皇帝是表亲,仅次于皇后的地位,比皇后都受宠。皇后在人前表现得可大度了,暗地里给宠妃喂迷魂汤,在宠妃睡着后,削掉了宠妃的鼻子,让宠妃变得人不人、猪不猪。” “啊?这、这、这,这故事不是岛夷那地方的吧。” “你什么意思?” “你没听说啊,京城有位太妃还是王妃的,就是夜里被恶鬼割了鼻子,挂着面纱才能出门,我还听说鼻子被割掉后,不能大口喝水,不然从俩窟窿里滋水哪。” “要不说志怪故事全是从真事上编的呢。” 高猛回想的是…… 那是个月色不亮的夜晚,他夜里出帐篷撒尿,听到俩巡夜的武勇在谈话。 一个说:“听说宫里有位公主恶声远扬啊。” 俩人同时猥琐笑,很明显另个武勇知道被提的公主是谁。 这人继续道:“这个公主早过了嫁人岁数,可是哪家权贵敢娶!娶了后,床榻得挤多少枕头?” 另个说:“哎,你提醒我了。洛阳本地的权贵都知情,知道这位公主好轻薄别人家的壮儿郎,可是外地的权贵不知道啊。” “你是说……嘿嘿。” 俩武勇又同时猥琐笑,显然又一次心知肚明彼此鄙夷的“外地权贵”是谁。 “等咱们把这个‘多枕贵人’护送到洛阳后,你信不信,宫里肯定安排人蒙骗他,说哪位公主多好多好,宫里那么多公主,他一旧都来的,知道谁是谁啊?先骗他们成亲再说!” “嘿嘿,不敢想到时这倒霉的‘多枕贵人’得知真相……” “有啥不敢想的?我就敢想!到时公主年年给他生儿女,生父全在隔壁,哈哈!”高显回想的是…… 离近洛阳的官道上不时会遇见道士,有个旅人拦住一位赶路道士,恳求道士帮他卜筮前途的吉凶。 道士说:“你是收到长辈或兄长的家书,要你回祖宅继承家业?” 旅人惊讶不已,立即道:“是,是我兄长让我归家。这都能算出来?” 道士点头:“嗯,我算出你上有比你更聪明的兄长,下有比你力壮的侄儿。你若远离他们生活,虽然开始不如他们富贵,但过个十年八年,你便能长成乔木,修德累世,使你的后辈安安稳稳扎根乡土。你若选择进京,倒是可以即刻住进豪宅,可是你的兄长与侄儿优秀于你,他们永远是人前的金玉,你则永远被他们比成破瓦。” 旅人失魂落魄地念叨:“破瓦,破瓦?” 道士孑然离去:“破瓦,当然是归尘的命,大凶啊!” 高肇回想的是…… 朝廷派武勇来接他们高家一族,进入司州境后,大概是一路的危险都过去了,再宿于驿舍时,武勇们开始饮酒,借着酒劲儿聊些平时不敢说的。 “离开洛阳时,我听到一传言,说每天夜深的时候,靠近北宫苑的地方都有狸猫叫,叫声好像嗓子里塞着东西,仔细听像喊一声声‘枣——枣——’,诡异至极,恐怖至极!” “会不会真是冤魂附在狸猫身上啊?” “是有狸猫招魂的说法。而且我还真知道,一到夜里,宫墙周围的狸猫确实多!” “看来宫里的人是尊贵,死了都和平常百姓不一样,魂儿还能附到狸猫身上。可怜我老父死了就死了,连个梦都不托给我。” “你羡慕个屁!那得死多惨,投不了胎才会把魂附到畜生上。哼,我稍稍给你们透露个事,让你们长长见识!皇宫里有匠人擅种枣树,尤其那个叫华林园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枣子。知道枣树为什么能长那么好吗?因为土里埋着尸骨,用人血来养树啊!结的枣子能不红吗?” “哎呀,你说的和狸猫叫的‘枣’声对上了!” “别说了,太吓人了,以后再也不吃枣了。饮酒、饮酒。” 几名宫奴托着食盘过来,打断亭中高家四人的思绪。食盘里盛着干果和才摘洗的枣子,高肇打眼一瞧,枣真红啊!他更觉浑身发冷,腿控制不住地打抖。 高英吸一下鼻涕,悄声问:“叔,咱们站这好久了,陛下啥时候来啊?” 高显不说话。 高肇:“我哪知道。” 高猛:“叔,等见了陛下,你能不能打听一下,宫里有多少公主啊?” 高显抬眼瞅侄儿,问:“打听这个干啥?咋,你还想尚公主?” 高猛:“我又没让五叔帮我问,我是让四叔帮我打探。” 高显刚才回想的情景,顷刻间涌回脑中……你上有比你更聪明的兄长,下有比你力壮的侄儿。 远处,辇车队伍朝着都亭缓行而来。 一队羽林精锐先跑来提醒高家人:“天子将至,准备迎驾!” 感谢q阅的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这位朋友的打赏,因为友友的网名实在太长了,感谢语只能写在作家有话说里。 363.第363章 推算棋局 第363章 推算棋局 同时辰,任城王府里,元澄和长史张普惠一同听武勇禀报。堂下而立的武勇共二十人,有男有女,原是彭城王元勰的心腹下属,元勰天性旷达,把人借给元澄时,一并把身契给了。 最先禀报任务的为三个人,他们迈前一步,由中间的人讲述:“我等按王的吩咐,提前候在并州境内的驿所,加入护送高家的队伍。” “经历了剿路匪、拼命保护高家族人等险事,我三人先取得朝廷护卫与高家族人的信任,再于司州的安平郡驿所,贿赂驿吏在饭时安排烈酒,并奉承高肇,把他和其余族人分开,在同屋的护卫皆饮酒半醉间,将狸猫喊‘枣’的诡异传闻讲给高肇听。我们特意描述了北宫苑、华林园,观察高肇神色,应当听进心了。” 元澄轻点下头:“好。” 这三人退回去,另二人站出,其中一人蓄着长须,气度有几分仙风道骨。他们的任务是在高家接近洛阳的官道上,乔装成旅人和算命道士的情景。 扮旅人的武勇禀道:“按王的吩咐,我找到高家队伍后,先和他们同行几天路程,观察高显的习惯,发现他常在午饭过后歇脚时,单独于队伍的前后方散步走动。” 接下来,由扮道士的武勇讲述算卦经过,最后道:“高显一直听到我推算卦象吉凶,听的过程逐渐靠近我二人,应是都听进心了。” 他二人站回原位后,两名外貌、气质都平平无奇的武勇上前。 这两名武勇是从兄弟,他们的任务是跟上高家队伍,只盯着高猛行事。具体的做法,是挑高家队伍宿于郊野,高猛夜里解手的时候,这对兄弟换上朝廷护卫的兵衣,说些不点名、不道姓的荤话,暗示高猛留京后,朝廷会强迫他娶一位名声不好的公主。 最后是两名女武勇回禀任务。 “我二人乔装成向食肆卖菜的菜农,在食肆外面传布‘削鼻子’的志怪故事,高家好几位女郎都和我们只隔着门口的距离,她们肯定全听见了,只是王命令我二人只能讲一次,讲完故事就走,不得再出现在高家人面前,所以我们不确定那几位女郎是谁?” 元澄:“无妨,你们做得很好。” 让武勇出去后,他用手边的小摆件按象棋对弈的阵势来摆,一边感叹:“虽然那位在明,我在暗,可是论权势,他强我太多。皇权之下,法家、耳目会在朝野共同织成天罗地网,为他及时搜集各路消息!普惠,你说这种注定悬殊的局……怎么破?” 张普惠想象着自己把棋局一扫,然后收拢袖口回复:“怎么破?硬破!” 速速斩断这念头,张普惠知晓如此妄为的话,脑袋掉在地上最多比书案上各样的摆件掉地晚半刻。 盯着摆好的“将、马、卒”,他回道:“再严密的网都有漏洞,何况那位选高家为马前卒,是一计拙招。” 元澄:“细说。” 张普惠推一步棋,说道:“这是高显。王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不甘心的种子,他在年纪上,肯定是比不过他侄子高猛的,在接下来的仕途上,无论他强于他兄长高肇,或真的不如,初任的官职,都一定低于高肇。” “所以授官初始,等于再让高氏兄弟俩离心一次。还有,洛阳大族出身、鄙视高家的官员们,也容不得他们兄弟同心!” 张普惠等任城王跟完一步棋后,再往前推卒,说道:“这是高猛。我猜王的用意,是让声名秽乱的济南公主和高猛凑于一起?” 元澄:“这一步至关重要。怕就怕那人只顾君位,不念手足情分,连长乐公主元瑛也舍得了,给高家撑势。”张普惠思索:“想破这一关,其实不难,就是得用低劣手段。” 元澄:“本王品行高洁……” 张普惠指指隔壁广陵王府的方向:“若能让羽王帮忙,估计事情会容易一半。” 他第三次推动卒棋,说道:“高家女郎肯定要有一人被选进后宫,目前看来,陛下有意的是高英。以高家的外戚地位,必能打听出高太妃削鼻毁容之事。” 张普惠推着这枚卒子缓缓往前走,徐徐道:“不管高太妃的鼻子是怎么没的,先证实高家女郎听到的志怪故事是真实发生,贵为太妃,在皇室争权的过程里,一样会遭难。” “中宫已立,立了就得严规矩,只要高家女郎惧了中宫,再因惧生怨、生恨,就会让那位分心。此路招数漫长,拭目以待。” “至于高肇,”张普惠的眉头拧起,实话道:“恕属下想不到对策,只能看赵芷那边接下来的行事,然后遇水铺桥,见招拆招。” 元澄忽然转话题问:“你觉得陛下见高肇、高显,会带着哪个心腹臣子去?” 张普惠轻咝一口气:“王的意思是……陛下不会带多名臣子?带谁见高肇、高显,那此人便是陛下安排的,来扶持高家迅速在朝堂立足的人选?” 元澄:“我是这样猜想的,当然,是不是如此,得看宫里递出的消息。” 张普惠:“要是这样的话,会是侍中元晖?甄琛?肯定不是御医王显,王显的实力不够!难道是茹皓?茹皓才被授命修建北宫苑,高家才来京又被安排在北宫苑,难道茹皓的任命,非陛下不信任他了,而是为着今天的筹划?” 他忽然轻拍脑门道:“差点忘了个人,王的妹夫邢峦!他是御史中尉,监察百官,得罪的宗室大臣不少,正好可以和高家结朋!” 权势的得失,常使亲情反目,何况任城王的这个妹夫还是个二婚的。 元澄:“有道理,陛下要是把帮高家之事交给邢峦,麻烦大了。” 张普惠又一拍脑门:“糊涂了、糊涂了,还有个更麻烦的哪!” 元澄惊问:“谁?” 张普惠急地都站起来了,提醒:“王忘了朝官私下传的……赵芷每月被百官参,有位宗室大臣和她相反,每月都弹劾百官!此大臣不在御史台任职,胜在御史台!还最喜弹劾宗王!” 元澄气咻咻道:“我知道了!该死的元匡!没少弹劾我!” 不过沉密擅谋的一主一吏,对皇帝带谁见高家人,全没猜对。 364.第364章 打哆嗦的高家人 第364章 打哆嗦的高家人 皇家园林,北宫苑。 皇帝元恪下来辇车,遥望华林都亭方向,真是未见高家人,先叹一分忧。 今天御医王显给他禀报了高家在旧都的生活,以及来京路途上的种种表现。 “冯家在旧都的势力根深蒂固,鲜卑贵族里有许多顽固狂恣的老糊涂,根本不信冯家二女早是废后与幽后,因此高肇、高显,还有渤海公一族,都没有得到文昭皇后的恩惠。不过陛下放心,高家在平城的生活十分安稳,没人为难他们。” 臣子小心翼翼的话术,元恪岂能听不出来,他的舅舅分明是扶不起的蠢才!这么多年,没人为难高肇他们,表明旧都的权贵知晓朝廷情况,知晓文昭皇后才是唯一被追尊的先皇后!有先皇后还有天子可依仗,高家的声名在平城居然湮没无闻! 王显还道:“高家众人习惯说旧都口音的鲜卑话,路上和护卫方言沟通不利,再加上路途不太平,牛车走得慢,因此拖延了到京时间。另外,护卫观察高显进了洛阳县境后,有水土不服的病状,不过陛下放心,臣给高显把过脉了,可能是第一次离开故乡,不放心世代经营的田地,不舍、不踏实,才惦记着回去。” 这番话里的几层意思足够婉转。一是说高家人不大会讲汉家华言,更别提洛阳正音。二是说高家人都不能骑马赶路,只能乘牛车,那就别奢望骑射技艺了,可见不文亦不武! 第三层意思,高显这个季舅更不中用!不识利浅利重,刚来洛阳居然装病想着归乡。 由此可见,高家没一个明白人,到现在根本不明白举族迁来洛阳的用意。 去华林都亭,需经过清暑殿。 元恪在前行走,尉窈跟在后面,听皇帝询问:“尉窈,是第一次来北宫苑吧?” 她立即回“是”。 “朕听王显说,你来洛阳不长时间便学会了韵书正音?” 尉窈了解皇帝,他从来不聊闲话,不问废话,于是她再恭谨回“是”,然后道:“不过臣仍坚持练鲜卑语,也没放下旧都口音。” 元恪:“朕即位之初,就允元晖的奏请,罢旧贵‘冬居南、夏居北’的旧时政令,你因何怀念旧都口音?” 狗皇帝,真是无时无刻不猜忌!先帝在时,为了快快迁都,不得不对顽固勋贵做出让步,许这些人冬天住在洛阳,炎热夏季时回北方避暑,因这些人每年秋来春去,被京城臣子鄙为“雁臣”。 无论先帝还是现在的元恪,都极讨厌雁臣!元晖抓住这点上书,断掉雁臣的好处,才被元恪信任,授门下省的侍中官职。 尉窈倘若认了皇帝说的“怀念”,等于承认和旧都的勋贵有联络。 她敢主动提,自然准备好了说辞。“臣非怀念旧都口音,而是今朝‘雁臣’非从前的‘雁臣’。北夷蠕蠕、匈奴、高车等族,现都被我等臣子称为‘雁臣’,绝大多数降魏来附的北夷族,都说着旧都口音,臣会他们的方言,他们不会臣的,更容易仰慕而学,也更叫他们知晓我大魏的京都,不仅川涧峥嵘,且容四方风俗。” 元恪拾级而上的脚步略停,笑着看比她矮两级阶梯位置的尉窈,这女郎的奉承话啊,回回最能说到他心坎里。 他心情轻松许多,指一下身旁:“跟上。” “是。”尉窈和皇帝同行在一层阶梯,好在只有几步就登到顶,到了清暑殿的空地。 元恪:“今年冬季要在景阳山狩猎,你闲时练练骑射。” 要做佞臣,有时必须做出连自己都厌弃的讨好招数,尉窈仍先恭谨回“是”,然后做个撑弓的动作,自夸:“臣射中过野兔,愿做陛下的马前小卒,绝不给陛下丢人。”元恪想忍住笑,一侧脸颊的酒窝浅现,还是显出了情绪已然大好。因为他也自认了解尉窈,尉窈谨慎得很,向来不说废话,她现在说的“马前小卒”,肯定不是说冬季园林狩猎时在前开道,而是指扶助高家。 今天从门下省众心腹臣子里选择尉窈随行,元恪实属无可奈何,他想用的元晖、甄琛都欠缺才能,王显倒是够谨慎,然而官职低,无处理朝政的经验,同样无法帮高肇、高显迅速立足朝堂。 至于之前的心腹侍卫茹皓……据王显查到的线索,茹皓暗中和北海王元详的势力勾结!他现在不杀茹皓,是留着稳住元详。 其实帮高家尽早掌握权势,能与宗王抗衡的臣子人选,该是御史中尉。元恪没选御史中尉邢峦随他来华林都亭,非为邢峦是任城王的妹夫,而是邢峦没有得罪百官的胆气!说难听些,御史中尉之职都不适合。 元恪还考虑过一名臣子,便是广平王元匡,诨号“壮斗鸡”,宗王里的异类,月月弹劾宗室大臣。但是元匡不和其余宗王连朋,不代表愿帮助高家对峙宗王,闹不好月月弹劾的名录里,还要多几个高家人。 宦官杨范禀道:“陛下,前方就是华林都亭。” 亭子里的四个高家人也看见皇帝了。 被才来这些禁卫军护在中间的人,虽看不清相貌,但通身的贵胄气逼人,一定是皇帝! 一定是! 太吓人了。 他们今天见到活的皇帝了! 随着元恪走近,高肇、高显、高猛、高英抖得越发厉害,加上天冷,尿意急涌! “咯咯咯咯咯……”高家四人的牙齿也开始上下互磕。 风吹鼓他们的裤管。 抖动加剧。 不对劲!杨范凛然语气提醒:“莫非地震了?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地什么震?!元恪一脚踢开碍事的宦官,尉窈则维持着寸步之距,跟紧皇帝进入木亭。 她低声训斥傻住的高家人:“还不依礼拜谒陛下。” 尉窈面对皇帝,率先做拜谒礼仪,即使如此也教不好高家这四个。 四声先后不一致、声音高低也不一样的“拜谒陛下”,让元恪听来头疼。拜谒姿势高高矮矮,不等他准许起身,高英就直起身、没站稳往后绊一步的呆样子,让元恪瞧得眼疼。 更别提四人的大鼻涕! 随呼气下淌,随吸气“咻”上。 尉窈眼见着四人里年纪最长的、最小的都似要开口,她赶紧示意皇帝:“臣这就宣旨?” 先办完正事,再怎么失仪,闹什么笑话都无所谓了。 365.第365章 天子的羞恼! 第365章 天子的羞恼! “赐渤海公嫡孙高猛袭爵。” “封文昭皇后兄——冀州渤海郡人高肇为平原公。” “封文昭皇后兄——冀州渤海郡人高显为澄城公。” “赐平原公、澄城公、渤海公衣帻,赐司徒府东宅院一所……” 尉窈宣旨之声抑扬顿挫,没办法,她得不时提高嗓门压住高家这四位的抽鼻涕声。 该最后一道册封高英进宫为嫔的旨意了。 “赐……” 皇帝出言打断:“稍后再议。”除非把今天在场的宫奴都杖毙,不然嘲讽大鼻涕表妹的风言风语肯定会四传!高英学好规矩前,无资格晋升为三卿待遇的嫔位。 尉窈察言观色,赶紧低声催促高家四人:“还不快速速谢恩。” “谢恩。” “谢皇上。” “谢天子。” “谢。” 最后仓促而随、声最小、略带哭音的,是只有十一岁的女郎高英。她想解手,快憋不住了。 元恪气息加重,气到一侧腮帮子咬紧!因为他没在高家任何一个人的脸上看见真心实意的感激! 食君之禄,就得为君遮掩羞恼。 尉窈上前道:“平原公他们初来京都,想是宫里没来得及安排人教他们规矩,臣先带他们去宫外的宅子安顿,然后耐心告知他们恩赏的用意。” 接着,她声音更低,只能元恪听见:“陛下放心,接下的事交给臣,臣知道该做什么,臣一定嘱咐平原公尽快返乡徙葬老郡公,还葬于渤海郡,只是重作碑铭一事,臣才疏学浅,得劳陛下在博士里择文采出众者撰写。” 给高家人封爵是为了接下来授以高官,但还有比授官更重要的,便是把老渤海公、陛下其余早卒舅舅的坟,从恒州平城迁往冀州的渤海郡,这样才能把东夷高丽出身的高家,真正混淆为赫赫有名的渤海高氏。 尉窈越精明,越衬托高肇几人的粗鄙,元恪一刻都不想跟外家亲戚处了,给尉窈留了两名直斋侍卫李神轨、宋翻,率其余侍卫、宦官离去。 尉窈目送皇帝走远,然后命令亭子周围的宫奴往后退,先问脸色最难看的高英:“女郎是身体不适么?” 高英根本听不懂洛阳正音,用平城口音的蹩脚汉家话恳求:“我想解手。” 好吧,尉窈找到高家人面对泼天富贵没有感激涕零的原因了,原来是根本没听懂旨意。 这种情况其实很正常,尉窈回想在平城生活的时候,周围邻居如果夫妻俩都是鲜卑人,祖上也是鲜卑人,那对方一家就只会说鲜卑语,原因是汉家话很难学,加上在平城,汉家百姓的地位及不上鲜卑百姓,所以都觉得没必要学。 至于平城的鲜卑贵族,尤其是军事贵族,大多是不支持孝文帝改革,才留守北地的顽固势力,那些人仗着天高皇帝远,毫不在乎“断诸北语”,统一改说正音的诏令。 高肇等人在平城的地位上不上、下不下,能学会些带口音的汉家话,已经很不错了。尉窈的心思深,目光从高肇、高显、高猛三人掠过,看来他们里至少有一人不是真正的废物! 目前尉窈只知自家与任城王、广陵王结势,不知高家人来京的这段时间里,二王对高家有无采取行动。凡事不能全指望旁人,尉窈决定,要尽快找出高家稍微聪明的这个人,让其变得和其余废物一样,任皇帝如何抬举都不堪重用! 第一步,自然是让高肇、高显兄弟离心。 不过在离间这二人、离开北宫苑之前,她还得做件事。 高英回来了,懒驴上磨屎尿多的高家另外三人也慌手慌脚去解手。高肇三人离开的工夫,尉窈吩咐直斋侍卫李神轨:“去看茹皓在不在华林园,他若不在,便把他最得力的下属带来。” 茹皓任左中郎将,如今的职责是修缮华林园,此职里可得的好处自然多,实则离开了禁中机要,明眼的大臣都知晓茹皓不如赵芷等佞臣了,已不被陛下信任重用。 李神轨的父亲是七兵尚书李崇,茹皓绝不敢对李神轨耍官威。 尉窈再吩咐另个直斋侍卫宋翻:“去找刑罚用的大杖。” 宋翻一脸狐疑地称“是”离开,都亭里有大杖,他很快回来。 高家人这时也聚回木亭了,尉窈不说话,等着茹皓过来,其余人只能安静陪着等。 高猛不时偷瞥尉窈窈窕的身姿,逐渐出神,想念平城的相好和才出生的儿子。这一想,就开始怨自己父亲死得早,没人认真操心他的婚事,还不许他娶隶户出身的相好,不然现在就能带着她和儿子来洛阳享福了。 高英也忍不住总瞧尉窈,不过她羡慕的是尉窈的气度和打扮,高英想,若是自己打扮成对方的样子,会不会也这么好看?想到这,她撅一下嘴,暗暗生气,刚才这位尉女官说得很清楚,皇帝给高家那么多恩赐,全没有她的好处,哼,真不知道这么轻视她,为何偏叫她陪着进宫遭罪。 茹皓来了。 木亭风大,吹不干净此人官服上浸透万千织缝的酒气。 “尉侍郎找我?” 尉窈:“茹皓,你可知罪?” 茹皓立刻警觉,后知后觉亭子里另名直斋侍卫所执的兵杖,很可能是用来对付他的。“我奉命构筑华林楼观,为此经常奔波城北芒山和城南的伊阙山,全部心思都在华林园的修缮上,不知犯了何罪?” “陛下让外家长辈住进华林园,你不立刻派宫人教他们规矩,识拜谒礼仪,自己倒沾染一身酒气,还说不知罪?!李侍卫,摁住他,宋侍卫,施杖责,既然茹郎将不知错在哪,就打到他酒臭无、打到他知错!” 论力气和武艺,茹皓不输李神轨,可是他不敢和对方打,只能奋力喊,期待心腹宫奴听见,帮他把冤屈告到皇帝那。 “尉窈!我是外朝官,没有陛下的旨意,你敢对我用私刑?!宋翻,你想好了,你敢、啊!啊、啊……” 宋翻每一杖都使上全力击打茹皓。 笑话,他是可以不听尉窈的,但他惧怕母老虎赵芷啊!再说了,陛下把他留给尉侍郎,他听命尉侍郎有错么?有错的话,那也是尉侍郎的错,关他侍卫什么事。 高家四人随着行刑动静一抖、一抖、再一抖。 他们哪见过这种骇人场面,那么粗的木杖,每打下去的声响,还有杀猪一样的惨叫,真要吓死人了! 不都是官吗?怎么说打就能打? 366.第366章 皇帝的打算(感谢书友陆烁柠的打赏) 第366章 皇帝的打算(感谢书友陆烁柠的打赏) 十几杖下来,茹皓皮开肉绽,血浸透了官服,这便是尉窈说的“打到酒臭无”。 小惩足够。尉窈让宋翻停手,大声问茹皓:“茹郎将,知错了么?” 侍奉过陛下的人,没几个蠢的,茹皓已把事情琢磨明白了九成,必是高家几人在陛下跟前礼行不敬,令陛下嫌弃、不满。高家是陛下要抬举提拔的,自然不能才来京就传扬丑事,那便得将丑事原因引到别人身上,替高家担这份诟耻。 茹皓仰起头,忍着恨认栽:“是我失职,没有管好华林园,明知文昭皇后的族亲住进园林,却没及时派内事官教他们礼仪。” 他回的声音也很大,尉窈满意点头,唤高肇等人:“平原公、澄城公、渤海公,高女郎,随我去新宅安顿吧。” 高肇第一个跟上尉窈,问:“就把他扔在地上不管了么?” “打他,就是管他。” 打他,就是管他?高肇思索这句话,想不明白,觉得十分深奥。 北宫苑随处可见栽培的枣树,任由宫奴再怎么勤快,掉在地上的枣子也来不及拣干净。 高肇想起狸猫喊“枣”的志怪故事,自以为聪明,故意踩烂一枣,开始试探:“多好的红枣啊,被我踩坏了,不能吃了。不过宫里种这么多枣树,宗王贵人们一定都不稀罕吃枣吧?” 尉窈只怕高家人胆小不开口,不怕他们多开口。她故作含蓄说道:“宫里的东西,宗王哪有资格稀不稀罕。” 她只言一句,说多了很可能画蛇添足! 她观察高肇神色,果然,这厮绝非随口提“枣”,看来是听到与“枣”有关的什么传言了,且传言令他猜疑、生畏。 难道……和母亲用枣子噎死逆臣元禧有关? 尉窈一念转及此! 高猛腆着脸附和尉窈:“就是、就是,冬天不能多吃枣,吃多了肚子疼。” 高肇回头瞪侄子一眼:蠢货瞎掺和啥? 尉窈莞尔笑,继续默不作声地在前带路。皇帝把直斋侍卫留给她,除了保护职责外,还兼着事务回禀,因此不能急着对付高家,需得对方主动跟她开口,她在回话里试探他们的品性,绝不能主动出招。 一旦让皇帝生疑,或被皇帝以为她鄙视高家,她便会和茹皓一样被贬出禁中! 话分两处。 茹皓在华林园这段时间,收买了不少心腹,他才挨打,就有宫人传递消息给直寝将军刘胄。 直寝署的统领原是于忠,于忠因为父亲病逝居丧辞官后,北海王元详立即举荐刘胄统领直寝署的侍卫,皇帝为了稳住北海王,欣然允许,暗中命门下省的黄门侍郎崔亮盯紧刘胄。崔亮的女儿,便是原先的崔贵人,现在的崔嫔。 刘胄不傻,听闻茹皓被尉窈打,没敢直接去找陛下告状,而是去门下省找侍中元晖。 近来元晖借着洛阳城修筑,广收贿赂购买豪宅,刘胄升任前,听从北海王的嘱咐,向元晖行过贿。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元晖知道刘胄无事不来门下省,把人迎进廨舍后,直接问:“我这里忙,何事,说吧?” 刘胄虽腹诽元晖比自己还贪,却不得不佩服对方真的日日勤于公事,俩眼熬得鼓起,快赶上杨大眼了。“刚才茹皓在华林园被你的下属尉窈打了。用的还是大杖!” 满朝文武,元晖最恨尉窈!甚至觉得此女是他的克星!就拿前段时间的事说吧,他好容易结交了武卫将军元珍,想着通过元珍往禁卫军里伸伸手,拓宽敛财的路子,没想到这回赊了本,刚结好元珍,对方就因尉窈献的计策被陛下派去扬州了。 可是他再恨尉窈,也不能在茹皓的事上对付此女。因为茹皓自己找死,暗中与北海王元详勾结,种种罪证正锁在他身后的柜子里呢。 元晖:“把话说清楚,前因后果,为什么打茹皓?” 刘胄委婉表达:“我以为你知道原因,才过来问问的。今天是我当值,华林园那边的宫奴找到我述说此事,我哪敢贸然报给陛下啊,又不能隐瞒当此事没有发生,毕竟茹郎将曾是陛下信任的近臣。元侍中,帮我拿个主意吧,此事我该怎么禀给陛下?” 他从布囊里掏出个略小的锦囊递过去。 元晖接过来从系口缝隙里一瞅,手上再一摸,里面是布格相隔的大珍珠,用布格相隔,是为了走路时珍珠之间不相碰。 “行了,你回去当值吧,此事由我禀给陛下。” “那可太好了!”刘胄感激不已,背过身后,气地滋嘴皮子一下。该死的元晖!真是一条喂不饱的饿狗! 别看元晖最恨尉窈,可是涉及到尉窈的事,他最不敢耽误。刘胄一离开,他立即让下属去华林园查,一个时辰后,就把前因后果禀给了皇帝。 小人就得更刁钻的人治! 元晖愣是没敢添油加醋,说一句尉窈的坏话,当窥见皇帝对尉窈处事的满意神情时,他庆幸自己选择了公事公言。 元晖退下后,皇帝暂停公务,思量。如今形势,他还得重用尉窈,想掌控住此臣、继续信任的唯一方法,便是差赵芷外任。至少高肇、高显立稳朝堂,能和宗王抗衡前,不能再把赵芷留在禁中! 不然这母女俩,一个在羽林精锐里树立威望,另个在门下省总典机密,未任侍中,胜似侍中,他实在不能不顾忌。 正好,朝廷得到密报,鲁阳蛮人正意图聚众造反,他原本想差七兵尚书李崇去剿杀蛮贼,那就改派赵芷去,如此的话,他既可以留李崇在京震慑虎视眈眈的各宗王,又给于劲腾出时间,让其重新树立威望,把禁军统帅之权从四叔元羽手里接管回去。 思虑到这,皇帝又开始头疼元羽,他吩咐宦官杨范:“去禁军署,看元羽今日可当值?” 自从元羽统领禁中,其身不正,各营的兵卒自然屡屡不听武吏约束,时间不长,御史台就开始弹劾羽林、虎贲欺凌百姓之事,最恶劣的是,本该守护洛阳城的官兵,竟于光天化日抢夺胡商的财物,这种行为和恶匪有什么区别! 杨范和广陵王元羽一起来东极堂了,前者神色尴尬,元羽则兴冲冲。 皇帝忍着气问:“四叔,赢钱了?” 367.第367章 高显的嫉妒 第367章 高显的嫉妒 元羽立即端正态度:“臣知错,再也不敢了。” 这种保证话,皇帝全当元羽在放屁,然而眼下没合适人选能暂时代起禁军统领之职,有才能的出身不够,比如李崇,出身够的不能完全信任,比如任城王元澄,可信任的又欠缺才能或出身,比如于劲和杨大眼! 皇帝只能再一次训诫:“宫掖禁军是京都诸军之中最重,不容半点疏忽。先帝在时,常夸赞四叔是邦之彦士,朝之贤才,朕就再信你一次,往后必须担起辖护职责,莫使过失之音,再传到朕的耳中!” 元羽诺诺称“是”,可是一出来宫殿,就把赢来的钱塞给杨范,当着殿外许多守卫的面公然行贿:“下次陛下再查禁卫署,你还和今天一样,装瞎别告状。” 冤枉啊!谁装瞎了?只是没来得及开口! 杨范一口气憋在嗓子眼,赶紧后脚追前脚回殿内,将一把铜钱呈给皇帝,哭着表述自己只忠心天子。 说回尉窈。 她送高家四人去新宅,对方来洛阳这一路,坐厌了车,想步行,尉窈半点不勉强,边陪着他们沿宫墙外面的街道走,边向他们讲述路过的风景,风景里有何典故。 “平原公,看,西北高地上矗立的那座城,叫金墉城,曹魏时候建的,先帝才迁都来洛阳的时候,皇宫没建好,先帝就住在金墉城……” “平原公,那道城门叫承明门,是西城墙北边的第一道城门,‘承明’二字是先帝命名的,没有名字前,洛阳人习惯称它为‘新门’。” “平原公瞧,那边列肆繁错的集市在汉代就有了,叫金市,在金市游逛的人,大多是厚禄尊官……” “咱们现在是一直向南走,平原公,听到水声了么?” “听到了,听到了。”高肇眉开眼笑地点头,谁不喜欢被奉承呢?尤其离开皇宫前见识到这位尉女官的厉害,被厉害的官员……还是这么清秀的女官奉承,他心里那种得意劲儿,别提了。 看来以后得多读书了,不然满肚子奉承回去的话,因为不会说而不敢说! 他有多开怀,他的弟弟高显就有多不满。凭什么啊,封的爵位都是“公”,他也是天子的舅舅,凭什么因为高肇排行在前,就句句被恭维,视他而不见。 “我……”高显刚要说“我也听见了”,尉窈却又只对着他兄长讲述:“水滔所在叫‘濛汜池’,‘濛汜’的意思,是指太阳落下的地方,平原公要是对‘濛汜’的典故感兴趣,我廨舍里就有古籍,我自己写的解释,明日拿来送给平原公。” 高肇快要手舞足蹈了,连连点头:“好好好、好好好。” 高显鄙夷不已,小声和侄子高猛、侄女高英说:“你们四叔年轻时要是有这好学的劲头,说不定能考进太学呢。” 高猛“嘿嘿”两声,问:“五叔,天子封给咱们的爵位,是不是很厉害,能逛金市的那种?看来五叔也不知道,那我问四叔……” “问什么四叔?你四叔最好不懂装懂,等我问了尉女官后告诉你。” 高英翻个白眼!反正啥好事都没她的,她就不该陪着进宫! 尉窈带着高家人走上铜驼街,大道铺石,以槐树和柳树把街面又细分为三条道。不等高肇等人见识铜驼街有多繁华,在前领路的侍卫又一拐,从丈高的筑墙夹道穿行。 尉窈指着北侧的筑墙,才要讲述墙内的官署是哪,就听后方有威风凛凛的开道声。 “让道,司徒通行——” “让道、让道!” 广陵王元羽除了担任车骑大将军,还兼司徒职,司徒府正是他在宫外处理公事之所。元羽的坐骑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比壮汉都高出许多,他前后护卫的骏马全部是黑色,也似知晓主人的身份,和人一般睥睨周围,更增气势。 随元羽手一挥,护卫们止步,他轻抖马缰上前,离尉窈近到只有一步距。 她身侧的高肇、高显、高猛、高英胆怯病犯,全开始腿抖、牙抖。 尉窈揖礼:“给事黄门侍郎尉窈拜谒司徒。” 官员之间私下称呼有个习惯,颇有交情的,下级拜谒上级时,不会报自己官职的全称,这样会显得生疏。 尉窈以前遇见元羽时,都是自报“黄门侍郎”。 这相当于二人心照不宣的一个暗号。 元羽明白了,目光在打抖的几人头顶掠过,掠回来,然后他声音清清冷冷地问尉窈:“当值的时辰,为何闲在宫外?” “回司徒,下官正奉陛下旨意外出办差。” “办的什么差?” “陛下交待的差。” “呵,尉侍郎以前见本王时,可没这么威风。” 尉窈声量不改:“司徒说笑,我非在休沐日,公事公言,若说威风,不过是臣子该有的谨慎。” 元羽:“书读多了就是好啊,巧舌如簧。” “多读书自是有好处的。司徒若无公事交待,我继续去办差了。” 高肇几人紧紧跟着尉窈走,几次想回头瞅瞅骑高马的贵人还在不在原处,又惧怕至不敢回一次头。 “刚才的贵人是天子之叔……广陵王元羽,这位宗王担任司徒官职,也是掌管城中禁卫的大将军,同时管着宫里的禁卫。” 高肇、高显、高猛异口同声询问:“他很厉害吧?” 别说官职高低了,他们现在连爵位高低都糊涂。 尉窈郑重回道:“很厉害。”她用北语重复一遍刚才与元羽的几次问答,只对着高肇诚恳劝说:“平原公需尽快学会洛阳正音,这是官场往来的基础。” 一瞬间,她余光看见高显表现出的不服气! 高肇:“好,好,我一定尽快学,只是……” 尉窈心领神会接着这厮的话,教道:“洛阳正音不好学,最快的法子,就是在平时生活里改,跟着周围会洛阳正音的人交流,遇到不会说的,不说出口,把不会的词记下来,没人时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为什么要对着镜子呢?可以在说的时候,观察自己形容,不要露出不自信的怯懦。” “哎呀,妙招啊!”高肇觉得尉女官真是太懂他了!咋他一想啥,她都提前说出来了呢,显得他一点儿都不笨! 高显嫉妒的面孔快藏不住了,磨着牙暗骂兄长:狗样子吧! 368.第368章 赵芷离京 第368章 赵芷离京 尉窈把高肇几人带到新宅时,元羽遣两名心腹去任城王府,把他在司徒府外街遇见尉窈的情形告知了元澄。 元澄和长史张普惠相视:他们猜错了人,皇帝居然选择尉窈和外家连朋! “后生可畏。”元澄感叹了这句后,把石案上面象征“将、马、卒”的摆件归回对阵的起始位,心情大好,说道:“这棋……得重新下了。” 张普惠知事实如此,仍感觉难以相信,他情不自禁发出疑惑:“尉侍郎这般年纪,是怎么做到顾问应对均不出错,又能越过侍中元晖,得陛下如此信任的?” 元澄给出答案:“天赋加勤恳。” 张普惠见任城王迟迟不推出第一步“卒”,问:“王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赵芷禁罚威严,在皇宫禁卫里的声望已经重过了于家,这不是皇帝想看到的局面,如今尉窈又参预非常机密,那么等到于忠返回朝堂时,还有能力接管宫中禁军么?” 元澄慢慢推出一步棋路,摇头,继续道:“暂不动,等等看,等元羽、尉家人递不递消息给我。” 元澄担心的果然发生,仅隔两天,他就得到赵芷要赴荆州剿杀蛮族的消息。 这意味着赵芷和茹皓一样,被排挤出禁中了。 棋局重新对弈,之前的谋算,给赵芷争取的禁军威信,再一次被皇帝的决策全部抹消。 说回眼前事。 高家宅院。 皇帝的恩赏,自然是宅院连同管事、仆役、生活器物均齐全,高家人从平城带来的生活物品,全部显得和破烂一样,摆在哪里都格格不入。 高英委屈掉泪,因为她回来晚了,赏赐里最精致、最珍贵的首饰全被姊妹们瓜分,她积攒的抱怨顷刻间加倍! 小女郎不懂得隐藏心事,给了尉窈安慰的机会。 尉窈说道:“这几日你勤学礼仪,到时好带你参加京中贵女举办的饮宴,你初次去,只要事不逾矩,不管哪家贵女都会赠你首饰与珠宝。” 高英转悲为喜:“真的吗?” 尉窈保证:“真的,如果她们不赠你礼物,便是她们不懂事。” 高英拉着尉窈的手晃呀晃,觉得这位尉女官真贴心。 尉窈回以愉快笑容,心里却想着另件事:如果她估计得不错,习惯猜忌的皇帝恐怕要派母亲去剿蛮匪了。 朝臣是蜇人的蜂群,当母亲离开京城,肯定有朝臣合力连朋,趁此时机对付她! 尊宠险中求。 那么就兵来高家人挡,水来高家人掩! 尉窈安慰了高英后,邀高肇和高显兄弟俩游观整个宅院,李神轨、宋翻二侍卫跟在后面。 终于要讲述正事了。 尉窈郑重道:“先帝曾班行诏令,朝官列位、班官命爵、选拔人才,都要按郡姓门第评定后,再由所在的郡中正举荐。陛下照顾母族外家,这次没经过郡姓门第的评定和郡中正举荐,先封二位公爵,其实是破了例。” “陛下照顾二位郡公,郡公也要知恩,不能让朝野上下议论陛下,应尽快把老渤海公还葬至渤海郡,墓丘不能再在平城。” 高肇、高显的脸上均表现糊涂。李神轨和宋翻迅速交流一眼,寻思高家人真蠢假蠢,尉侍郎都把话讲这么直白了,还听不明白? 只有把祖坟埋到渤海郡,才能抛弃东夷高氏的出身,把祖先赖上是渤海郡人啊! 尉窈做事向来直接,讲述完以后,问:“二位郡公对我讲述之事哪里不明白?我可以再往详细了解释。” 高肇:“不用了、不用了,我都明白。” 尉窈看高显。 高显心说,这种事不忘捎上我了。 “我也明白。” 侍卫李神轨与宋翻又交流个眼神,不禁佩服尉侍郎敢说敢问,同时对高肇兄弟俩鄙夷不已,原来听明白了啊,那刚才都装一脸的糊涂样给谁看! 当然是各怀鬼胎,兄弟俩装给彼此看! 所以尉窈不给高家兄弟装糊涂的机会,她改变语气,带着命令意味道:“这两天,请平原公和澄城公商量好,谁带着部分族人返回平城给老渤海公迁葬?平原公年长,按道理,此事该由平原公亲自去办,但这种家事,我只能建议,无权替二位郡公做决定,望早早商议,别让陛下为难。” 她说最后几句时,目视高肇。 高肇自认为懂了!尉女官分明是暗示他,按道理应该他亲自返回平城给父兄迁坟,可是弟弟高显回去也行,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留在朝堂一直做官,而非虚担着官职千里奔波去当孝子。 高显也懂了!尉女官分明是告诫兄长,迁坟的苦差事虽然可以由他这个弟弟干,但不合道理,重新披麻戴孝的事,就该长幼有序,兄在由兄长干! 兄弟俩送别尉窈后,各自回院看皇帝的赏赐。 由俭入奢易! 高氏兄弟关紧屋门大喊“发财”,然后整宿睡在珍宝堆里,做着高官厚禄的美梦,把尉窈让他们商量的迁坟事情推到明天再说。 尉窈离开高宅后,急匆匆回宫,先向皇帝回禀高氏族人已安顿,然后回门下省处理公务。 她离开东极堂后,皇帝又叫进李神轨和宋翻回禀,与尉窈陈述的基本一样。 暂说李神轨与宋翻,他们返回换值房时,以备和他俩轮值的另两名侍卫,分别是奚骄和赵尚。 更换兵衣的时候,李神轨忍不住夸赞:“原先朝中有不少人嘲笑元别驾给儿郎求娶尉侍郎,依我看,嘲笑的那些人,才该被嘲笑。” 宋翻:“是啊,跟随尉侍郎这半天,学到不少做事方法。” 奚骄的心在他们谈话间“怦、怦”加速,时至今日,他别说看到尉窈了,在听到她时,仍不能平常。 夜色笼罩宫墙,奚骄与同伴去东极堂值守,只有亲自体验近身侍奉陛下,才知帝王气势的可怕。君王犹如无尽夜空,在平静间就可压迫万事万物。 思绪到这,他呵一口冷气,为尉窈骄傲:她是多么的勇敢啊!她和星辰一样,敢与夜空比远,与皎月争夺炫耀。 两天后。 荆州蛮族叛乱的军情再次紧急送达洛阳,战事火烧眉毛,不能再拖了。 次日,朝廷任命赵芷都督征蛮诸军事,加使持节。当天下午,赵芷领兵出城,赶往荆州鲁阳郡,她率领的兵里,有三百精锐是木兰营的女虎贲。 叛乱蛮族正围攻的湖阳县,距离洛阳三百多里,守湖阳县的魏军主帅是游击将军李晖,各个蛮族部落在湖阳周围越聚越多,因此赵芷命令骑兵马不停蹄疾行。 黄土遮天,杀气蔽日! 369.第369章 赵芷杀蛮 第369章 赵芷杀蛮 荆州。 赵芷率领的魏师进入鲁阳郡后,才知此地大的蛮族部落有两个,贼首分别叫柳北喜和鲁北燕。 他们煽动了不知多少中、小部落,已经叛逃大魏,妄图杀过南阳郡往南迁徙。 赵芷不敢停留,命令队伍继续向南,赶往荆州南境的北淯郡。 北淯郡,已沦为恶鬼地狱。 因蛮人作乱而受灾的百姓啼饥号寒,一个个瘦骨嶙峋,连司州的乞儿都比不上。难民看见魏军里有粮车,孤身逃亡的立即拼命扑上来抢粮,急眼的更是隔着麻袋撕咬里面的谷粮,拖家带口的则跪在道边磕头哭求。 押车的魏兵没有丝毫怜悯,不管男女老少,挥刀猛砍! 两边山野里忽然现身一群群蛮人,显然是早有埋伏,用路上的百姓当饵,使魏军的队伍慢下来。 他们“呜哩哇啦”叫着,挥舞着各式各样的自制武器冲向魏兵,没有武器的则扔石头、抛泥巴。 蜂拥而至的群群蛮匪目的非常明显,他们只袭击粮车,各有分工。有些人缠住魏军,有些人只打伤马,有些人砸车解绳,剩下的全抢夺粮。 “嗒、嗒、嗒、嗒……” 四名执马槊的武官如天神降临,他们不但身板高壮异于常人,坐骑也如此。 真是人马未近,杀气先达! 他们全力抡起马槊,往蛮匪身上砸。 柘木制的槊杆,每一击,都把蛮匪砸得五脏六腑移位,筋骨经络断裂! 一直躲在草丛里没露面的六个匪首见形势不好,立刻分开方向逃窜。 嗖、嗖、嗖…… 六支弩箭挤入寒风,劈风斩速袭遥距,穿透六名匪首的要害! 这六名射箭者,全为木兰营的女虎贲! 又有跑步飞快的兵卒把六匪首的头颅割下来,这是要计入战功的。 匪首死,匪众不敢闹事了,顷刻间如鸟兽散。 赵芷没令属下赶尽杀绝,因为这个世道,再善良的人生活在此,也能被逼成伥鬼。 “速速前进!” 赵芷再一次下令,等魏师过去这段路,路上尸体横七竖八,幸存下来的人哭天抢地,边等着下一拨土匪来收留他们。 北淯郡离被困的湖阳县还有百余里地,将兵可以急行,战马不行,当征蛮大军又一次短时歇脚,武官带着几户逃难的蛮民来见赵芷。 “将军,这几户蛮民是从东北方向走来此地的。” 和其余逃难的蛮民逃跑方向反着! 按常理,这些人很可能要去蛮匪聚集的湖阳县依附乱贼,但对方不是年老就是年幼,依附乱贼等于送死。 赵芷这次出征,朝廷给她数名精通蛮语的小吏,赵芷让小吏询问难民,一名中年蛮民愁眉苦脸边比划边说,小吏不时打断,给赵芷译道:“他说……他们本是鲁阳郡的蛮户,去年他们聚居的小部落被大部落吞并,生活变得更艰难,就听信了东荆州一支蛮族在收留蛮民,给田给粮的传言。” “结果,他们投奔到龙山附近后,亲眼看见当地的蛮勇抢劫杀人,把壮实劳力抢进深山,把体弱的人当牲畜宰杀。” “所以,他们又逃回来了。但是故乡鲁阳到处是死人,处处空屋,没有粮食,他们怕有疫病,就顺着蛮民都走的方向走,边走边打听,等走到这里了,才打听到一个消息,说大魏不容蛮人在荆州生活了,只要闯过南阳郡和新野郡,就能找到新的地方容他们生存。” “他们一路经历的多了,不敢相信任何传言,他说,他知道我们穿的是魏师甲衣,没有见人就杀,也没抢路上的妇人,于是壮胆子想向我们打听真实的情况。” 赵芷:“告诉他们,实情是蛮族相互勾结,意图反叛,魏师只杀反贼,不杀无辜蛮族百姓。他们想活命,去洛阳。” 洛阳缺少役夫,虽然苦累,但是有口粮领,有寒衣裹,至少能让难民活过这个冬天。 乱世里人命如浮萍,赵芷没时间分辨这几户百姓是真的百姓,还是奸细,她能做的,是把他们讲述的东荆州的情况传递给洛阳。 “继续前行!”进入南阳郡,道路上弥漫着尸臭,许多尸体都不全,即使心如铁石的人看见也觉得凄惨无比。 赵芷让队伍扎营,把能看到的尸体全部掩埋。傍晚时,兵卒挖灶烧火,远处静谧的矮丘,和近处柔弱的野草,在日落后的夜色里,逐渐狰狞。 夜风吹着草动,袭营的蛮匪躲在草里潜行,很快靠近魏营。 匪徒们焦灼等待着袭营的命令,魏营里煮饭残留的香气被风吹送,他们忍不住耸鼻子使劲嗅,不知道,还以为鼠群泛滥。 “真香啊,他们出来打仗还带着肉?” “我们吃粟都得加把泥。” “可是我们手脚无力,能打过魏军吗?” “打不过也得打,首领说了,今晚不管抢到什么,谁抢到的就算谁的。” 这时,魏军营地里有兵卒不小心打翻个火盆,火烧起一营帐,兵卒大呼小叫的多,救火出力的少,忙忙乱乱间,营帐来不及救了。 武官恼怒,让犯错的兵卒列队,正大声训斥着,没彻底浇灭火苗的营帐被风吹动,后头的营帐被连累也开始起火光。 这可把躲在草里的蛮匪乐坏了。 “魏帝派哪个蠢货领的军?哈哈,自己烧营帐!” “还真是兵蠢蠢一个,将蠢蠢一窝啊。” “连救火都不会的魏师,我待惧怕什么?要我说,不必等了,该直接冲他们的营,估计能直接吓死他们一半人!” “是啊,现在就袭营吧,我等不及了。” “我也等不及了。” “袭营吧,袭营吧!” 兽骨的吹啸声从黑暗里骤然响起,远远近近的喊杀声包抄赵芷的军营。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蛮匪的第一轮试探,是往营地里射弹弓。弓是他们自制的,石头为弹丸,当藏身营帐的魏兵结盾为阵蓦然出现时,有聪明的匪人喊:“圈套!撤!” “上当了,快撤——” 晚了! 喊叫的匪人当先被魏军的神箭手盯上,射杀。 “冲啊!”赵芷跳出盾阵,抡着马槊第一个冲锋。她本身的跳跃本领就强,如今以长长的槊杆支地、再一跃,一个气息间,她就杀进蛮匪群里。 “呜——”马槊一挥,携风而起的动静似虎呜咽。 “啪!” “砰!” 长如剑身的槊刃砸在人身上,必割命溅血! “这是什么武器?抵挡不住,快、快跑——” 众兵也冲出营地诛杀蛮匪的时候,赵芷至少杀掉十人了。隔了这些年,她终于能再上战场,唤醒骨子里想噬人的那种劲! “敢叛逃我大魏,杀!” 周围的武官、兵卒听见镇东将军的怒喊,各个目赤激昂,情不自禁也喊:“敢叛逃我大魏,杀!” 370.第370章 异禽和小骊花 第370章 异禽和小骊 夜色里,一抹抹、一轮轮……到处都是比夜色再深的铁刀、长枪和马槊挥影,惨叫声与追撵声此起彼伏。 “铮铮、铛铛!” 魏师的铁制武器与蛮匪的木制武器相磕,密密集集,刺耳不绝! “杀——” “杀杀、杀——” 眨眼断生死! 蛮匪的尸体一具添一具,有时被打飞的木棍尚没落地,断裂的尸体已摔在草地里。 一方乘胜追击,一方立着的人数越来越少。 风把血腥从营地外围吹向更远,这种气味里,还掺杂着刀枪和甲衣特有的残忍气息,引来拣食的狼群隔着草滩窥视,伺机攫取。 弩箭收割最后的战功,此役结束。 正好,先前赵芷派出去探路的斥候回来了,禀道:“将军,这些匪人是从那边山丘过来的,我等探查的路上,发现有狼群过路的痕迹,这里的山狼应当很凶,爪印比寻常野狼大许多!” 赵芷命令:“营官记录位置。传令拔营,继续赶往湖阳县。” 兵贵神速。根据之前游击将军李晖传递出来的军情,两大蛮贼部落的首领柳北喜和鲁北燕,很可能和萧梁朝廷有联络,这才鼓动荆州境内诸多蛮族一同叛魏投梁。 投梁之前得纳功,蛮贼妄想向萧帝献的功,便是新野郡东边的湖阳县!一旦蛮贼攻破县境,梁军趁机捣进新野郡、南阳郡、东荆州三地连壤的腹地,就等于魏师才盘踞了南阳战场,便让敌人掏了肚肠! 所以赵芷不会分不清轻重,把时间浪费在搜剿蛮贼小部落上。 马蹄踏草泥,征蛮劲旅过去后,饿狼扑食,恶禽盘空,南阳郡内再添一处恶鬼地狱。 恶禽里,一只似鹰似鸮的异禽独向南飞,追上魏师,紧跟在赵芷的上方。这只禽,便是七兵郎长孙城驯养的五彩鶅,再精巧的驯术不如赵芷的巴掌,五彩鶅这次随军出征,成为一只“飞斥候”。 黎明。 征蛮军进入湖阳县北郊的一处林坡,这里住着三百多蛮匪,征蛮军清剿了匪窝后,就地扎营。 从这时起,队伍不能再冒进了,赵芷下令等天亮后探查周围情况再议行动。 据先前的军情讲述,荆州能叫上名号的蛮勇都跑来湖阳县了,这些匪首坐地圈民,如同蚁穴分解着湖阳县境。蛮贼的武器的确弱,可是人多,战术是聚集攻击一处魏营,攻下来后就占领住险要地势。 赵芷没管手下人如何扎营,躺到草料车里合眼睡着,半个时辰后,军司刁整按照吩咐叫醒她,这时太阳升起,营地里已飘起饭香。 赵芷狼吞虎咽吃饭,边听刁整汇报营地和斥候探查的情况。 “这次解救了一百多俘虏,都是蛮族百姓,经译吏审问俘虏,找到了一处焚坑,坑里是……我方兵卒的首级。” 赵芷吃饭的动作一停,再继续吃的时候,食不甘味。刁整:“如果把俘虏放了,不是成为别处的贼匪,就是被贼匪当牲畜杀掉,我就做主让他们在营地里干些杂活,一天给一顿粮,饿不死就行。” 赵芷点头:“嗯。” 刁整松一口气,他曾在反贼元禧手下任“外兵参事”,是目睹元禧被赵芷用几颗枣子活活噎死的见证者。好在朝廷知他忠心,没受元禧连累,可是也暂时免了官职闲在家中。这次赵芷领军出征,广阳王元嘉举荐他担任赵芷的军司,履行出谋划策和匡正监察主帅之责,刁整几次做梦都梦见赵芷用枣子噎死元禧后,又顺手噎死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试探着出谋,说话里时时观察赵芷,谨慎无比,见赵芷没有恼怒神情,继续讲述:“派出去的东、西、南三路斥候,回来了东、南两路,这两个方向都是没奔走几里,就发现有小伙蛮贼潜伏,应是大部落派出来的侦察贼伙。斥候担心贼伙周围另有隐匿的,没敢打草惊蛇,先回营禀报。” 赵芷:“我们有两个营的兵,这么大动静,瞒不住附近蛮匪。早前你随广阳王镇守过荆州,对付蛮人应当有经验,依你看,蛮人能忍几天袭我兵营?” 刁整心中嘀咕:谁传赵芷是莽妇草包的?从接旨到离京,短短的工夫,就打听清楚他曾在荆州任过职。 此事他提前思考过了,立即回道:“大的部落三天!小的部落不好说,尤其群匪无首的。” 赵芷:“明白,人有了当官的心,就会怕战败、怕死。” 刁整赶紧表忠心:“属下绝非贪功怕死之辈!” 赵芷放下空碗,道:“用人不疑,你看好营地,我去接没回营的斥候。” 斥候都是奔跑敏捷的人,到现在没返回,要么在西方向没遇见蛮匪,需继续行进探查,要么遇险了。 无错版本在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刁整紧跟着出来主帐,急切建议:“将军是主帅,不宜只身涉险!” 赵芷:“明天这个时候我要回不来,你就是主帅。还有,我的坐骑是出皇宫时换了广陵王的,若我不归,帮我把它好好带回去,还给广陵王。” “啊?!” 边境的战争,对洛阳百姓的生活没有影响。 繁华的洛阳城照旧从太阳升起时开始喧嚣,街上贩夫走卒熙熙攘攘,绮襦纨绔结束了酒色夜宿,好风雅的名士则泛舟于洛水,谈笑于园圃、高阁,只是洛阳城这一幅锦绣画卷,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市垣的屠宰叫卖和佛寺梵音交织,给画卷蒙上了浓郁讽刺。 今天散朝早,广陵王元羽出来宫门,一看那糟心的棕马,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的坐骑“小骊”啊,才驯服,还没稀罕够,就被赵芷偷了! 气归气,今天该干正事了。 他出来阊阖城门去西边的大市调音里,死胖子元澄给他传递的消息,济南公主连着三天都在调音里的桃香阁和乐师鬼混。 济南公主元珍已到婚嫁年龄,因臭了名声,被洛阳权贵避而远之,元珍估计自己觅不到好夫君了,开始自弃,比从前更加骄纵跋扈。 元羽到了桃香阁时,这个侄女正和几个年少伶人舞在一起,元羽没和别的宗王一样训斥或鄙夷元珍,而是拔朵斜咬,参与进来,边随鼓乐拍掌,边起舞。 “四叔?”元珍更疯了! 371.第371章 济南公主与高猛 她肆意起舞,时而夺过伶人手里的酒壶给伶人灌酒,也给她自己灌酒。 乐曲越来越欢快,元珍的酒灌得越来越急。 一个伶人劝了句:“公主醉了,再饮就伤……” 话没说完,被元珍用酒壶砸破一脸血。 元羽不跳了,拉着元珍,把她摁在筵席上坐着,背过一只手示意乐师、伶人都退离,然后坐到元珍对面,说道:“拿伶人出气,传出去让人笑话。” “怎么,四叔也瞧不起我?” 元羽摇摇头,教道:“你是公主,想撒气……就打京中权贵,再差也得是富可敌国的商贾,打完了往回收手时,他们还得扬着笑脸,往你手里塞满金银宝器才行。”说到最后,他做个攥物的动作。 “哧,呵哈,哈哈哈,四叔说的好!这话我愿听。” 元羽看看四周,往前探身,声音放低:“好侄女,我有事,特意过来找你的。文昭皇后的亲族……高氏几族迁来京城被封公爵、还赐了城内豪宅的事,你知道吧?” 元珍的双眼慢慢瞪大,竭力让混乱的脑子思考事情,不料骤然打个酒嗝。 “哎呀,别吐我脸上。”元羽把喷到脸上的酒气扇开,说道:“我就知道你全然不知!高家人太多,我只和你说一人,叫高猛,是文昭皇后的侄儿,与陛下年纪相同,受恩赏袭了渤海郡公的爵位。关键是……高猛没有成亲!” 元珍终于清醒几分,犯着迟疑道:“四叔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待嫁的公主好几个,这等好事,谁会想起我?” 元羽大咧咧道:“得了吧,这种好事,肯定都第一个想到你,不然怎么避开你、防着你?” 元珍的脸先气红,再气紫,连醉意都顿消,恨不能把损人又诛心的叔父挠个满脸花! 元羽龇牙笑道:“好侄女,咱俩是一丘之貉,做个交易如何?” 元珍刚要恼怒以驳“谁和你一丘之貉”,听到“交易”后,情知一定与高猛有关,就压了怒火道:“请叔父直言。” 元羽:“我知你和冯家子弟有来往,这样……我带你与高猛会面,给你机会和他相处,事成后,你把冯俊兴那厮约来桃香阁,让我报回他找人群殴我的仇,怎么样?” “这桩交易我吃亏。和高猛相遇容易,让冯俊兴上当难,再说了,叔父见到冯俊兴,一定是要致那厮于死地的,到时冯家人必定恨透了我。” “你傻啊!”元羽假装急切道:“那时你和高猛生米煮成熟饭了,高家是陛下的外家,而冯家早失去外戚权势了,你还惧怕冯家的记恨?啊……我明白了,你连过河拆桥都等不及,是想自己搭桥过河啊。” “行吧,”他起身,笑里尽是威胁:“我这就去警告高猛,让他早早提防你……” “四叔!成交!” “哼。”元羽仍然愠怒,拂袖离去。 那些受宠的伶人想过来侍奉,被元珍斥退,她静坐出神,说实话,她十分嫌弃高家的出身,对高贵的“元”姓来说,使唤的奴婢都绝不用东夷人!可现在她想从高门望族里挑选仕途无忧的夫君很难很难,比如之前她还犹豫不决卢家的儿郎卢道虔,结果没等她使手段呢,就被妹妹元琅抢先和卢道虔成了婚。 失去方懊悔! 元珍又想,四叔性格乖张,万一不指望她引冯俊兴上当了,说不定真去高猛那说她的坏话。 她再回想刚才四叔所言……她是公主,泄愤想打人时,有资格被她的不是权贵也得是富商,打伶人都脏了她的手!倘若她下嫁的驸马无才、出身又稍逊,那她在诸公主里,前途将是垫底的,她岂敢随意欺负权贵? 不行! 她可以憋屈一时,不能憋屈一世! 东夷出身的高家有三人被封公,这两天朝野上下传闻不一,以元珍的身份,只要想打听,自然很快知晓高猛现居住在哪。 午时前,元珍的车驾便停在高家宅子外,她命侍女把高猛叫出来。 主人行事不依规矩,那侍女再懂规矩也得装作不懂!府中的大管事见来者不似寻常侍女,又见出示的是济南公主的玉刺,不敢怠慢,先去告知高猛,再去找高肇禀述。 高肇、高猛这对叔侄来京几日,又一次见识了人心险恶。 高肇等管事讲述完,正犹豫出不出府拜谒公主呢,毕竟公主没邀他,然后就听外面兵荒马乱似的闹腾起来。 原来是元珍带着二十多侍女闯进高府,侍女见人就打,见物就砸,元珍则衣衫不整,手跟钩子似的紧紧抓住高猛的发髻,带着哭音破口大骂:“平原公呢?澄城公呢?都滚出来!看你们教出来的好色竖子、下流东西!我过路此地,好心给他送些书画,他却跟饿狗似的往我身上栽!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我还没有成亲啊……” 高猛左、右脸上都有抓痕,领口被揪歪,头发散掉一绺绺,比公主狼狈数倍! 他的哭音是真的,翻过来复过去只会辩解一句:“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真是解释不清了,他就不该稀里糊涂登公主的马车,结果感觉腿窝被袭击,反应过来时被人劈头盖脸一顿挠。 这种事确实解释不清楚,解释清楚了也没人信! 当天,济南公主和高猛的荒唐事就报到皇帝耳边,天子怒,东极堂里的官员、近侍皆屏气似无息。 “查清楚。” “是。”御医王显心领神会。作为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他知晓要真正抬举高家,仅封爵、改高家的籍册、迁文昭皇后父兄的坟至渤海郡根本不够,还得联姻。 最有利、达目的最快的联姻,自然是择一位公主下嫁高猛,公主的人选得识大局,懂权贵之间如何往来,最重要的是,这位公主必须优秀于其余公主。 因此,下嫁高猛的,最好是皇帝的同母妹妹长乐公主元瑛。 济南公主与高猛这么一闹,自然只能是这位公主和高家联姻了,然而此公主臭名远扬,脑子跟肠子一样都是酒囊,怎会在高家才定居洛阳、高家人还都缺心眼时,使卑劣手段促成了这桩事? 王显布置眼线着手调查时,任城王针对澄城公高显的第二次布局,开始了。 372.第372章 凭什么 京中的世家瞧不起才封爵的高家人,可是皇帝的亲信,以及小的庶族寒门不一样,前者就不说了,后者在仕途上钻营艰难,拥有的田产也少,恰需要高家这种相等出身、乍然宠贵的。 今天陪伴高显左右游逛金市的,是任“奉车都尉”职的赵邕,和侍中甄琛的父亲甄凝,在他们前方开道、后方护卫的,则是一群守不住祖业的庶族子弟。 贺阑的族兄贺尔浑便在这群人里。 高显还没适应自己的郡公身份,他看中了几样宝器,问明价钱后,先在心里盘算皇帝给他的恩赏得减少几箱,这么一盘算,就舍不得买了。 店里的厮役见惯了贵客,一瞅高显就不是望族名士,厮役的表情渐露嫌弃,赵邕立即假装东张西望,家里也不富裕的甄凝脸皮较厚,仍奉承道:“郡公眼光就是好啊,呵呵。” 就这样,高显逛到中午只买了一张赤獐皮和薰陆等香料。午食就在金市里吃,高显来自平城,赵、甄二人将其领到坊市里最有名的平城羊馆。 吃饭的钱,赵邕请得起,他去和掌柜讲菜肴时,旁边的筵席上,说话声忽然高起来,原来是当中一食客在讲述一段奇异故事。 “话说岛夷有一处贫乡,因为连年闹饥荒,又有匪盗时常来抢劫,乡里逃的逃,死的死,只剩下祖、父、孙三人了。” “因为太饥饿,夜里睡着后,父亲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道士似逃命般从后面超过他,并催着他一起跑。” “父亲十分奇怪,又害怕,边跟着道士跑,边问原因。” “道士说……我饿得要死了,听说前方有座断亲山,山下长着三棵奇草,两棵草有巨毒,吃后即死,一棵是仙草,吃了后可保一世不饿。” “道士还说……只要看到它们的人,都有一次选择机会,所以我才好心叫上你。” 这名食客讲述故事绘声绘色,加上故事里的“道士”,让高显想起自己来京途中所遇的道士了,当时道士告诫旅人的话,他至今清晰记得。 因此,高显不让甄凝等人打扰他,他竖耳聆听。 食客继续讲:“这个当父亲的也是善良人,没有起坏心伤害道士,二人来到断亲山,果然看见乱石堆里长着三棵奇草。道士先拔下一棵草,他手里多出奇草的同时,被拔除的地方重新补长一棵草。” “的确是奇草,不等道士服用,就化成虚影钻进道士的嘴里。道士惨叫着四分五裂,死状凄惨,把这个父亲吓得战战兢兢。” “这时他看见奇草摇摆,口吐人言,第一棵草的声音……居然是他父亲的声音!” 故事讲到这,周围已经聚了许多听热闹的人,纷纷忍不住问:“快讲、快讲,这棵草说了什么?” 讲故事这名食客的语气变阴森:“它说……别选我,子不能弑父!” “啊——”听客们一片讶声。 食客:“第三棵草跟着口吐人言,声音极似他的儿郎……别选我,虎毒不食子!” 店内诸听客:“天哪!” 性子急的听客又开始催:“快讲、快讲,第二棵草说话了么?” 食客摇头,脸现悲伤道:“第二棵草只无言摇摆。这个父亲盯着它,瞧它比第一棵草矮,比第三棵草老,忽然间明白了,他似自言自语,又似问奇草……你就是我,对么?我这是在梦里,对么?” “此人回头寻找道士的尸体,果然,尸体变成他的模样。” 食客的神情更悲悯:“天亮后,这个乡里空了,祖父带着孙儿逃往远方,曾给他们遮风避雨的屋子里,只剩下父亲的残尸。” 故事讲完了,周围不停有人叹息,还有人问:“你们说,是这个可怜郎君为救家人杀了自己,还是他熟睡时被至亲之人杀?所谓梦,其实是死前痛苦的想象?” 更有人后知后觉:“我才想起来,奇草生长的山,叫断亲山!” 高显揣着心事,琢磨更多,他再次回想路途所遇道士给旅人算的卦。旅人比上不如兄长优秀,比下不如侄儿,若长久生活在一起,犹如破瓦羡慕金玉。 刚才志怪故事里父亲的下场更加悲惨,因着孝的名义,还因为得让家里留着更少壮的劳力,所以被当成果腹之食,被饿成畜牲的亲人残忍杀害。 凭什么?! 憋屈好久的高显终于在心里问出这句:凭什么! 他和高肇都是文昭皇后的兄弟,都是郡公,凭什么高肇把宅门的匾额制成“高肇宅”? 凭什么侍郎尉窈过来教导朝堂规矩时,只仔细地教高肇和高猛?他几次故意出错,尉侍郎却无视! 高显回过神来时,讲述志怪的食客已离去了,对方的伙伴结了铜钱离开时,相约道:“近日总倒霉,我要去崇虚寺筮一卦,谁和我一同去?” 等肆内食客少了,清静后,高显问赵邕、甄凝二人:“刚才那伙人说的崇虚寺,是很有名的佛寺么?” 赵邕回道:“崇虚寺是京城唯一以‘寺’而称的天师道坛。” 甄凝有心计,问:“郡公是不是想请天师卜筮?” 高显点头:“有此意。”他说这三个字的发音已是洛阳正音了,不仅发音是跟尉窈学的,神情也效仿尉窈。 赵邕也不笨,赶紧接过话:“郡公如想卜筮,不用舍近求远去崇虚寺,且得等候天师的时间,我认识崇玄署的仙人博士,可随时为郡公筮卦。” 高显问:“什么是仙人博士?” 赵邕:“就是封官的天师。” “那就多谢了。”高显眉开眼笑。 赵邕连忙摆手:“不敢,不敢,为郡公解忧是我该做的。” 擦拭旁边筵席的厮役恰在此时发出一声轻“嗤”,高显察言观色,发现赵邕忍气,甄凝跟没听见似的,于是他也装着没听见。 等吃完了饭,走出这家食肆,高显才打听:“这食肆是平城商人经营的?” 赵邕低声回他:“是北海王府的产业。金市里的商人要想在此顺利经营,要么依附宗王,要么依附公主。” 高显一行人渐行渐远。 热闹的集市一角,讲述志怪的年轻郎君从一商人手里拿过一小箱铜钱。商人夸道:“崔涵,你编瞎话的本事,洛阳无人可及啊。” 崔涵拱手作揖:“贵人放心,我知晓规矩,我只按吩咐讲述志怪,绝不多言志怪之外的任何事。” 商人笑着说:“知道,要是不打听清楚你的情况,岂会用你呢。” 373.第373章 天底下最好的尉女官 第373章 天底下最好的尉女官 崔涵这种人,被叫作“齐谐客”。 “齐谐”二字来自古时的一本志怪书籍《齐谐》。所谓“齐谐客”,便是受人指使后,编撰各种怪异或诙谐的故事在民间散布,然后达到赏金人的目的。 商人与崔涵分别后,慢悠闲逛,逛到“平城羊馆”对面后等待,看清饭后出食肆的高显一行人里都有谁,这才去任城王府经营的宝器坊,向早等在此的谋士张普惠回禀。 “奉承在高显左右的有二人,一个是奉车都尉赵邕,另个是侍中甄琛的父亲甄凝,其余纨绔,应都是四处依附的庶族子弟,其中有三人,属下曾在广平王府的录事参军身边见到过。” 这个商人姓刘,主要经营酒肆和宝器坊。刘商人是任城王府特意培养的,任务是利用商贾身份出入官员府第,结交大臣府署的各级佐官与佐吏。 张普惠回到任城王府后,得知济南公主与高猛的事成了,笑着瞄一眼隔壁广陵王府的方向,夸赞道:“这种事,也就羽王能这么顺利地促成。” 任城王:“高猛这边基本定局,高肇缺乏手段,不知控制住舆论,估计这会儿周围里坊都传遍了。唉——” 张普惠疑惑:“王在叹息?” “我在叹人算不如天算,解决了高猛,又打听出高肇是个鳏夫。” “啊?糟了!” 任城王:“你也想到了……元贞君。” 陈留长公主元贞君因夫君王肃病死,再次守寡,元贞君可比长乐公主元瑛有手段,皇帝若把这位长公主与高家利益绑在一起,那高肇必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进参台鼎! 任城王:“高肇的事再议,先说高显。甄凝奉承高显,肯定是侍中甄琛的主意。” 张普惠:“明白了,我知道甄琛有个弟弟叫甄僧林,看来甄家是想通过讨好高显的办法,给甄僧林也谋个官职。” 至于另个讨好高显的赵邕,此人能起依附高显的心思,是任城王授意郎卫张龙子在羽林兵营里炫耀高家,故意让赵邕听到的。 赵邕的职责是给皇帝驾车舆,原先赵修活着时,赵邕为了升迁竭力巴结对方,结果白费心思,赵修无缘无故“失踪”了! 任城王推测道:“高显听了崔涵讲述的志怪奇事,就算他没有卜筮的想法,赵邕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会主动提起他与崇玄署的仙人博士相识。” 赵普惠接着此话说:“认识归认识,赵邕可请不动仙人博士,但是他打着澄城公的名义,仙人博士自然不敢不给高显卜筮。” 仙人博士姓赵名暄,没进入崇玄署之前就是任城王的人,自从先帝驾崩后,现在的皇帝元恪几乎不召见赵暄,京中权贵见风使舵,似卜筮吉凶这么重要的事,都纷纷去求崇虚寺的天师,日子一久,赵暄连钟律郎游双凤的名头都不及了。 所以任城王算计高显,还有重新把赵暄推回朝堂的目的。 可世事正如任城王感叹的,人算不如天算,平城羊馆里厮役的那一声嗤笑,让高显起了疑心,非但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赵暄,还导致赵暄被迫离开朝堂。 话分两处。 傍晚高显返回住宅的时候,尉窈提前他一步来了,正避着他和高肇商量什么。 虽然他才归家,尉窈来时即便想和他商量高猛与济南公主的事也找不着他,但高显就是这么认为的!他认为尉窈是被皇帝派来的,皇帝只看重高肇,无视他这个季舅。 高显万想不到,尉窈跟高肇商量的是迁祖坟之事。“给老渤海公还葬之事,平原公思考的如何了?定下一同返乡的族人了么?” 高肇把这事忘记了! 头一天是故意忘的,后几天盘点宫里的赏赐,高兴到真忘了! “皇帝催了?”高肇现在不把尉窈当外人,没有扯谎,直接问道。 尉窈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说:“我是怕皇帝催,才提前过来催郡公。” 高肇叹气:“真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富贵的,才欢喜几天啊,你瞧,就发生今天这桩得罪公主的事,唉,你是没看见我侄儿那张脸,两边脸全被公主抓烂了。还有,公主离开的时候,多少人围在府外往我宅里瞧热闹啊!丢死人了!” 尉窈劝解:“事情已然发生,郡公就别太忧愁了。外面的传言是最不必理睬的,洛阳权贵云集,哪天都有新奇事,新事盖旧事,传着传着就没人在意了。” “当真?” “放心吧,如果过几天周围还有人在传此事,我就找人编出一、二稀罕事来,再找人煽动散布,为郡公和渤海公解除烦恼。” 高肇感激不已:“事情还能这么办?哎呀,这可太好了!” 更多最新热门小说在6.9*書吧看! 尉窈:“我今日来还有件事,劳烦郡公告知高英女郎,我下个月初休沐时,将带她去北海王府参加高太妃广邀的‘鹤觞宴’。” 高肇这人还是很好学的,正想询问什么叫鹤觞宴?难道洛阳的权贵连仙鹤都吃? 尉窈多巧的心思啊,怎可能等高肇问,她只缓一口气,就解释:“鹤觞是洛阳权贵喜饮的酒,有臣子去外地任职时,必携带此酒赶往外地,贮存着自饮或赠送同僚、友人。因为此酒价贵,又常被高官从洛阳捎往各地觞饮,形如鹤飞,便被起了‘鹤觞’的雅名。” 她语气一转:“不过此酒还有个俗名,叫‘骑驴酒’。” “哈哈,”高肇大乐,说道:“我喜欢这个俗名!” 尉窈微笑着道:“京中权贵喜在下个月举办鹤觞宴,我提前告知郡公这些,是想着或许有人邀郡公赴宴,到时不管他们说雅名还是俗名,郡公就知道其实是同种佳酿。” “我明白,我明白。”高肇再一次把尉窈当成天底下最好的官,此等小事,她都不厌其烦跟他详细解释,生怕他遇到宗王大臣时丢丑被嘲讽。 尉窈临走的时候和之前一样,叮嘱道:“我没有见到澄城公,劳烦郡公把我讲的转述给澄城公。” 高显站在小门一角瞅着,等尉窈离开,他现身问兄长:“尉女官过来是有何事?” 高肇训道:“还能有啥事?为了公主和阿猛那蠢货的事呗!你也是,今天跑哪去了,一整天都不见你!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朝廷随时来宣旨给咱们封官,你倒好……” 高显耷拉脑袋听着,实则左耳进、右耳出,积攒的抱怨沉入心底,越积越多。 庄子《逍遥游》里的“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句话,就出自古书《齐谐》。 374.第374章 八大狼首领 第374章 八大狼首领 月照两地。 是夜,南阳郡一处低山密林,有千余蛮户唉声叹气地栖身于此,他们都是被一个叫柳北喜的匪首威胁控制,平时劳作干杂役,还要削制武器,战时更凄惨,全要被蛮贼驱赶着充当送死的先锋。 有孩子饿得受不了,刚要咧嘴哭嚎便被父母捂住嘴,吓唬:“别出动静,不然山里的野狼听见,就把你叼走了。” 可怜的孩童眨巴泪眼,保证不哭后,悄声问:“是不是小狼也饿坏了,大狼才出来觅食?” 周围的成年蛮民听到这话,纷纷心疼,同时惭愧。是啊,狼为了生存会冒险觅食,可是他们却胆小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饿死、被贼人打死,都不敢反抗。 “呜——” “嗷——” 是野狼的啸声!狼群在朝这些蛮族难民的聚集地靠近! 一个个成年蛮民抓把泥土,或把藏着的石头拿在手中,把孩子和老人紧紧护在中间。 他们的脸上布满绝望,也有最后的坚强! 风声簌簌,密密麻麻数量的的驴头狼出现于黑夜乌林。它们每一头都比寻常野狼的体型大,连爪子也粗硕,轻轻一跳跃就是两三丈远。 忽然!蛮族难民惊诧瞠目! 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们竟在狼群中看到了一个人! 更令他们不敢相信的是,不计其数的狼,显然不是来自一个狼群,因为仅追随在那人前后左右的狼首领就有八头! 狼躯特有的骇人气味,随着狼群过境渐被夜风吹散,从恐惧里回神的蛮民更向中间位置聚拢,然后发现,没有人失踪,没有人被狼咬伤、叼食。 “刚才率领狼群的,是神吧?” 世上哪有神,不过是赵芷在寻找失踪的斥候兵时,把遇见的狼群打服了而已。 看到刚才的蛮族难民后,赵芷确定终于找到了蛮贼势力的盘踞山头。 这么多狼袭来,蛮贼不是傻子,已经派出几伙人分别探查。 赵芷手指几个方向,八头狼首领立即啸吼,狼群接到指令,迅速向外分散。 有狼发现蛮贼探子了,扑咬、厮杀! 蛮贼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脱,用吓破调的尖嗓朝营地方向呐喊:“狼群,救命,狼群来了——” “啊,滚开滚开,救我、救我啊!” 驴头狼凶残无比,咬出血腥味后,死都不会松开猎物,平时它们拖拽牛、马等大型牲畜都十分容易,何况瘦骨嶙峋的蛮贼。 狼群如兵卒布满赵芷的周匝,前行中刮野扫地。 蛮贼营地有行动了! 他们手执火把,隔着距离朝狼群扔石块、丢泥巴,同时集体大声吆喝,意图用火、用呼喊震慑住狼兽,不让狼群上来就扑食。 赵芷清楚得很,与狼群对峙的这几百蛮贼,一定是贼营里胆量最大的,要是狼群忌惮火把,缓住了脚步,胆量稍弱的蛮贼就会和蝇群一样,迅速加入到这几百人里。 那时贼伙将壮大,狼群则会由强势转为弱方! “呜——”赵芷从丹田发力,吼出狼一样的望月啸声。“呜——嗷——”八头狼首领收到命令,纷纷吼啸。 呼、呼、呼……一头头狼将龇着血盆大口先冲锋! 饿、饿、饿……一头头狼兵张开獠牙利齿紧相随! “狼群冲过来了,快跑,快跑!” “不能跑,不能跑!” 这几百蛮贼想法不一,有的人和狼搏斗,有的人掉头逃窜,和才从营地冲来的第二伙蛮贼撞在一起。 赵芷驱狼群来此,要的就是现在这种乱局! 月光下,斑驳树影里,只见她单脚一踏,跃到一头狼背上,另只脚再一踏,借力,落进蛮贼最密集的位置。 她现在执的武器十分特殊,形制似拨拉炭火的铁钩子,是皇帝下令相州牵口冶单独给她铸造的近距离搏斗武器! “砰”一声!被钩弯处砸中脊背的蛮匪,整个上半躯的筋络在这一霎那间全断了,连惨叫都没有就趴地死透。 骇人的一声“呱”动静,是铁钩的钩尖穿进了一蛮贼的眼眶部位,尸体被甩荡两个回合后才甩飞,这处位置的蛮贼如受惊鸟兽,顾不上逃命方向了,四散八裂而逃! 嗖! 嗖、嗖、嗖! 袭击赵芷的冷箭在她追击蛮贼的过程中,从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里射出。 可她奔跑的速度太快了,加上有树与荆棘的阻挡,这些箭要么落空,要么射死、射伤了蛮贼同伙。 更多最新热门小说在6.9*書吧看! 游军之行,要视羸挠盛,势无定常! 赵芷的身影从不在一处位置做停留,加上有八大狼首领始终护在她周围,不到一刻的工夫,赵芷与贼匪营地已近在咫尺。 这时无论她与狼首领,全似从血泉里拱出来的一样,人看不出模样,狼则毛发打绺。 唯有眼睛,始终清澈,爱憎分明! 渐有狼将也追随而至的时候,赵芷已只身潜入营地,狼首领按照嘱咐(巴掌),命令狼将与它们一样游走在营地外,尽量吸引蛮贼的注意力。 看来这个营地颇有势力。 竟然有数个大毡帐!每个毡帐上都有褪色的“魏”字,赵芷识得此字,代表毡帐全是从魏军手中抢夺的。 “杀我兵卒,我必数倍索命。”赵芷在心里默默发恨。 大魏为了蛮民的生活习惯,在他们降魏后,并没有故意分散他们的部族,还想方设法给他们土地和山头,让他们按照风俗群居。可是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舒服惯了,受不了征南战役频起,总过路他们的土地,就又想叛魏投梁。 哪有这种好事! 魏土岂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赵芷盯住了一处碎石堆。蛮贼缺少武器,加上都有掷石的功夫,所以山里的碎石被他们积攒起来随时备用。 “啐!”赵芷吐出嘴里的血沫子,跑、跃! 铁钩抬起,砸下!冲进看守石堆的小拨蛮贼里。 狼的听觉敏锐,听见主人在战斗了,它们从营地的其余方向开始攻营、出营,攻营、再出营,反反复复,把越来越多的蛮贼引到它们的方向。 蛮贼统帅的大帐里,首领柳北喜沉不住气了,出毡帐怒望狼群叫嚣最凶的地方,质问军师:“怎么回事?这片山不是剿过几次野狼么?怎会又来狼群袭营?” 375.第375章 杀柳北喜 第375章 杀柳北喜 这个蛮族军师效仿萧梁儒客的衣着装扮,只是脸上鼻青脸肿,一看就经常挨揍,毫无儒士的斯文风度。他绞尽脑汁思索原由,想到了! “回首领,一定是周围山头来新部落了,那里的狼群被赶到了我们这里。” 柳北喜咆哮:“啊——肯定是鲁北燕在捣鬼!” 柳北喜和鲁北燕,是这次叛魏投梁最大的两股势力,与骁勇的魏师作战,两大蛮部不得不联合举事。就在前几天,柳北喜在攻湖阳县时,统领的蛮兵死伤不少,就暂时北退于此休养,由鲁北燕盯紧湖阳县的魏营。 狼群持续肆虐,柳北喜是个暴脾气,半刻时间里几进几出毡帐,终于忍不了了,吼骂:“一个个都没用,杀狼还用这么久,待我亲自去削掉头狼的脑袋。” “不可啊。”军师阻拦劝谏:“今晚的狼群不寻常,很可能是传说中的兽潮,请首领听属下的,暂往那边躲避。” 他指的地方,几乎没有狼啸声。 “该死的,你是瞧不起我么?敢哄骗我躲一群畜牲!” 军师早有准备,赶紧给柳北喜指指兵书上的几列字,似宣扬珍宝一样大声读出来:“兵书有云……有兵袭营,营地被围时,必须避开锋芒,这叫保存实力,非畏怯也。” 其余蛮将纷纷劝说:“首领,这次听军师的吧。” “是啊,南阳这里的野狼和鲁阳郡的不一样,咱们要留着好身体打魏兵,经不起折腾了。” 柳北喜不情不愿道:“既然兵书上是这么写的,那就先撤。” 打头的蛮将和心腹蛮兵加起来有百余人,聪明的蛮贼发现首领带人往营地南门跑,于是也各起心思,有的想拉开距离尾随蛮将,有的想往地窖或狼叫声少的地方去躲。 很快,所有毡帐居然全部人去帐空! 然而柳北喜一行人没走多远,在毡帐区的边缘位置,一个耳力极灵敏的蛮将护到柳北喜前头,喊声“停”,小声提醒:“前方有动静。” “停什么停!”柳北喜杀气腾腾,挥刀示意后方的蛮兵改为前锋。 很快,蛮兵在几棵树的地方叫嚷:“不是狼,这里有个魏兵,还是个女的!” “她杀了我们好多人!” 柳北喜大怒,下令:“活捉。” 凡是他主帐中的心腹将兵都有铁制的环首刀,黑暗里铁刀与铁钩疾速相碰,火星随着搏斗位置的变换而移动飞溅。 “快、速速围攻,硬茬!” “不好……”一名蛮将往回跑,想报信,忽然头颅一震、腿脚瘫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眼力好的蛮贼骇然不已,看清有血从蛮将的后脑勺流淌到地面,显然被什么暗器打死了。 柳北喜发出非常不满的“嗯”声,放弃活捉魏兵的念头,伸手命令:“弓来。” 一名弓箭兵立即把武器交给他。 而后,柳北喜听声辨位,进入他确信可射杀敌人的范围,以树为挡体,扣箭,脖靠肩,肋靠弦,箭靠脸。 他在黑暗里盯住赵芷,等待箭发,殊不知赵芷比他更激动!原本她打算用狼群引开蛮贼的大部分兵力,找到乱贼藏粮的地方烧掉他们的粮,再趁乱寻找失踪的斥候在不在这里的蛮营。 没想到这伙忽然而至的蛮贼,不少人使用环首刀,可见在蛮营中的地位不一般。 那就杀吧! 危机乍起,她以铁钩击打蛮贼的腹,然后推着尸体朝前两步,前移了位置后,钩起尸体甩一圈,把冲上来围她的五个蛮贼悉数甩散开来。 这五蛮贼复又冲击! 赵芷从左至右斜抡铁钩,迅速转身,正面而视刚才察觉有弓箭手的位置。电光火石的工夫,她只揣测到弓箭手的大体方向,没看见柳北喜。不过这霎那两息里,她又击杀了一蛮贼。 杀了一个,补上来两个。 树后,柳北喜气坏了!和赵芷搏斗的属下越多,他越瞄不准,刚才要是放箭了,被射中的恐怕是他的人。 “铮铮铮!”兵器磕碰的声响从不在同个地方停够两息。 赵芷又杀掉一蛮兵后,夺刀,朝柳北喜的位置掷刀! 再杀一人,朝军师的位置掷刀! “上,你们几个全上!围住她!”军师明着暴跳如雷,实则在指挥间给首领打手势。 柳北喜明白军师的意思,他趁赵芷短暂的背对间隙,往前移了一棵树藏身,重新扣箭入弦。 “多防少攻,耗她的力气。” 军师吩咐完厮杀中的蛮兵,再分别用鲜卑话、汉家话向赵芷喊:“我是此部落的首领,钦佩你这妇人好武力,你若归降,我必封你蛮将,如何?” “喂,妇人,能不能听懂我说的?”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呼——”赵芷长呼一口气,右手松,铁钩从她手中掉到地上,她用低到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体力恢复,不和你们费时间了。” 猛士的力量不是无穷无尽,包括拥有神力的赵芷,她在拼斗一段时间后,也得缓歇,不然筋脉、肺腑都会有损。 不然刚才些许缠斗的蛮将、蛮兵,哪有资格和她比划招式,哪会死这么慢! 军师假意狂喜:“你识趣,很好,哈哈!” 柳北燕终于瞄准赵芷! 放箭! 追风逐电的同时刻,赵芷后空翻,这支箭从她的腿侧“嗖”声过去,她落地的时候,柳北喜根本来不及扣第二箭。 歘歘歘…… 她早在地上洒了石子,落地后蹲起的动作里,左手朝柳北喜的位置打出两枚石子,右手朝军师的位置打出四枚石子! “扑!” 柳北喜身中两石,死。 “扑!” 军师中一石,死。 剩下的三枚石子,也无一落空,击杀的全是蛮将! 蛮贼全傻眼了。 “啊——” “啊!啊!啊——首领死了!” 赵芷听不懂蛮语,但是察言观色,知道铲除的一定是有名的蛮贼。她先发一声狼啸,然后再抓两掌石子为暗器,这时没有蛮兵傻到敢和她拼命了,一个个落荒而逃。 赵芷只砍下柳北喜和军师的人头,把头发当绳系在自己腰间,书籍宝贵,她又把军师掉出的兵书也当成战利品,开始一个毡帐、一个毡帐的搜寻。 找到失踪的斥候了! 他们的尸体被扔在一个破洞漏风的毡帐里,手臂与腿都没有了,其中一名斥候死不瞑目,似不放心他查到了这么大个蛮贼部落盘踞在此,却再也递不回消息。 376.第376章 元羽和公主对质 次日。 征蛮劲旅驻扎的营地,军司刁整正在与几名统军商议剿蛮良策,走哪条近路才能避开已知的山蛮部落,尽快到达湖阳县城。 他们中间置有一个小型沙盘,上面是泥土捏的山丘分布,以及碎树叶渣子铺就的湖泊走向,插一根树棍的位置,代表他们现在处的营地,搁一块小石子的位置,代表被蛮兵重重围困的湖阳县城。 刁整右侧身形精瘦之人,是桐柏山防戍营的戍副武官张义,他熟知南阳郡的地形,才能险之又险寻到征蛮之师的兵营。 刁整左侧十分壮硕的武将,姓李名神,是七兵尚书李崇的从弟。李神在先帝时期就从军征战,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征南战役,也颇熟悉南阳郡的地形。 聚泥沙为山谷用来俯瞰南阳郡地势的这个沙盘,便是张义与李神一起参谋而制的。 张义向众将讲述目前湖阳县的困境:“现在兵力、物资都不足以防御全城,幸亏游击将军李晖熟悉蛮贼的打法,这才支撑到现在。不过近来蛮贼改变了战术,不再一窝蜂似的攻夺城门,而是先把周围有利的地势占住……” 他指点沙盘上的几处位置,神情更严峻道:“然后蛮贼驱赶无辜的蛮族百姓向城门涌,我方城兵不得不耗费弓箭、滚石射杀蛮民。再有个消息,是我所在的防戍营才探查到的,统领贼蛮第二大部落的柳北喜,可能离开了这里,往南阳郡的北边方向撤离。据我估计,柳北喜此举是想收拢新至此地的小部落,等损失的贼兵力量恢复后,再重新攻击湖阳。” 他郑重询问:“刁军司,赵将军什么时候回营?如果我所料不差,柳北喜北退休养的屯兵地,很可能就在周围!” 刁整含糊回一句:“赵将军快回来了。” 然后他把话题引向别处,说道:“你说贼蛮改变了战术……这点不容忽视,或许这是萧衍的主意!并已经再遣心腹谋士或武臣潜进南阳,和鲁北燕、柳北喜接触了。” 张义:“有道理。” 这么多蛮贼部落都生出叛魏投梁的心思,最初自然是受萧梁谍人的鼓惑。如今,作乱的蛮民聚众于南阳郡,已经在魏、梁的边界了,却不着急投梁,而是妄图攻占湖阳县,这种可决策十几万蛮人行动的主意,定是经过梁帝萧衍准许的。 行军打仗的过程中,无论攻、防决策都因地制宜,不可能事事等着梁帝传达命令,那么…… 刁整思考到这,颇为激动:“若是能找到鲁北燕、柳北喜的藏身巢穴,便可擒住萧衍的宠臣!” 这时,军帐外面欢呼:“赵将军回营了!” 刁整提心吊胆的心终于放下,立即率众出帐,他们和营兵一样不敢相信眼见的情景,只见镇东将军赵芷把百余头狰狞野狼当牛马使唤,它们的背脊上驮货物般驮着蛮贼的首级,当中有一辆显眼的柴车,以毡帐为盖布,盖得严严实实。 赵芷浑身全是血,看见担忧她的众统军后,再一次解释:“我没受伤。” 她先告知柴车上载着什么:“我们的斥候殉难了。” 刁整明白,说道:“我先让匠人打造薄棺,待回洛阳后再妥善处理。” 赵芷点头。 她身后方随时紧跟一头狼首领,是八大首领里战力最猛、也最聪明的。它背上驮的俩首级,便是柳北喜和部落军师的。 刁整、张义等人听到“柳北喜”这个名字时,瞬间瞠目惊呆! 可是包括张义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见过柳北喜。 刁整有主意,赶紧道:“这两颗头颅面容完整,我这就画制两份,一份送去京师辨认,一份留到进湖阳城时,看李将军能不能确认。” 说完要紧的了,赵芷先叮嘱兵卒记录完战功后,把狼群放走,只留下八头狼首领,然后一行人进毡帐。赵芷安坐,才任由疲惫蔓延四肢百骸。她想起来一事,取出在蛮营拣到的兵书,简单叙述如何得来的。 刁整接过来快速阅览,冷笑着道:“萧梁的谍人真是狡诈手段啊,在这种事上也作假。上面的内容出自古书《游军兵法》,但是内容拼凑,死板不知变通……” 刁整双目骤然睁大,倒“咝”一口气,指着撰写兵书之人的名字激动道:“吕僧珍!萧衍麾下的心腹谋臣!从纸、墨上看,书写的时间不久,或许在湖阳县境内煽动贼首的萧梁贼将,就是吕僧珍!” 李神更激动,右拳击左掌一下,说道:“若是能斩杀吕僧珍就好了,相当于给萧衍一重锤!” 刁整看出赵芷困倦至极,禀道:“将军先安心休息,等恢复精神后,我再过来询问拔营进剿事宜。” 赵芷:“好,两个时辰后叫醒我。” 八头狼首领也累坏了,似驯服的猎犬一样,趴在毡帐门口外面的空地上闭眼打鼾,过往的兵卒啧啧称奇。李神童趣心起,在刁整画完柳北喜的面容后,他轻手轻脚坐到狼首领中间的位置,摆出惬意姿态,让刁整给他画一幅降狼图。 边境之地处处是战场。 朝堂也时时有危机。 御医王显调查清楚济南公主攀赖渤海公高猛的前因后果了。 皇宫中轴线东侧的清徽堂,广陵王和济南公主被叫进宫殿对质。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济南公主不敢直视帝颜,怯声诉说自己那天喝醉了,才听信广陵王的鬼话,之后遭高猛戏弄,才失去理智闯进高宅大闹,抓伤了高猛的脸。 皇帝视向广陵王元羽。 谁都以为元羽会和公主一样,把过错推给对方,洗清自己,可是他一开口就认了:“臣就是想让冯俊兴死!谁让珍公主和冯俊兴鬼混过呢。” 济南公主的脾气暴,一个没忍住,朝元羽扑打。 虽说元羽的力气不大,躲避侄女绰绰有余,他抓住公主的手反拧住,公主更恨了,跺着脚骂:“该死的元羽!你放开我、你有本事……” 左右侍卫慌忙把二人拉开。 元恪强忍怒火,袖子里,把手指都掐出血印了! 可是再生气,他都只能小惩这俩混蛋,不能严罚,尤其四叔元羽,有能力却懒散,不罚对方都整天想辞官,现在禁卫军的统帅,没人比元羽更合适。 至于公主元珍,既然不得不和高猛结婚,现在严惩的话,只会让整个高家更被洛阳世族瞧不起。 自从进入冬季,各地冬灾的公文接连不断,元恪哪腾得出时间为这种事思考,他命令宦官:“让尉窈过来。” 再斥元羽和公主:“去东阁的廊庑站立思过!” 清徽堂东阁的廊庑刮穿堂风,元恪暗恨:最好冻死这俩蠢货!(本章完) 377.第377章 软柿子【感谢赠送月票的各位书友】 尉窈过来谒见时,腰间搢笏,手中也执着笏板,这情景让皇帝又想起广平王元匡之前弹劾元羽的一件荒唐事。 大臣上朝手执的笏板上,要么记录将要朝议之事,要么记录日常的繁琐庶务,然而担任“司徒”重要之职的广陵王元羽,笏板上面从来整洁一片,只在这月的初一,元羽在笏板上写满了字,朝议时对着笏板目不转睛,还不时露出猥琐的笑,被元匡察觉。 散朝后,元匡看清元羽的象牙笏板上面,写的是名为《禽妖夜遇杏精》的下作志怪故事,不禁气极,当天便厉言弹纠。 元恪已把召见尉窈要做的事吩咐给宦官秦松,他继续批阅文书。 秦松带着尉窈去东阁廊庑,一边简言描述刚才清徽堂里广陵王与公主的争执,隔远望着罚站的那二人,秦松语气发愁道:“一位是宗王,一位是公主,若罚轻了他们,陛下不解气,若惩罚重了,羽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肯定又要撂挑子辞官。济南公主……唉。” 他含含糊糊转达圣意,如果尉窈揣测对了,他也是立功者之一,同样讨得天子的欢心,如果尉窈理会错了,那么是她愚钝,错只在她自己一人! 这便是皇帝心腹臣子间的明争暗斗!是赵芷被迫远离宠臣要职后,尉窈迟早要经历的。 可惜秦松用错了招数,尉窈最擅长回击此种手段! “秦内官不把话说全,是等着我问陛下么?” 秦松不见生气和紧张,回道:“尉侍郎莫急,我正要说呢。公主和渤海公注定了有缘,既然事成定局,陛下当然盼着公主和渤海公往后都顺遂。可是公主的脾气骄了些,万一有不好的传闻被渤海公知晓,恐怕公主往后不再逾矩行事,渤海公也不信任,对她离心。” 尉窈:“秦内官现在说的公主,是指那位济南公主元珍么?” 真难糊弄啊!秦松咬着牙回:“是。” 尉窈再问:“陛下还交待什么了?” 秦松这次实话实说:“真没有了!” 上台阶,步入廊庑,换尉窈在前走,秦松跟在后面。 “给事黄门侍郎尉窈拜谒司徒,拜谒公主。”此处穿堂风跟刮刀子似的,尉窈不讲废话,先直言问元羽:“司徒当真必杀冯俊兴?” “对!”元羽龇着牙撂狠话。 叔侄俩已经撕破脸了,元珍公主立即骂:“老贼别做梦了,我不会帮你的,我还要把你想怎么杀冯俊兴告诉冯家!” 元羽:“本王惧你?!” 尉窈打断对方的争吵:“我帮司徒杀冯俊兴!” 一语令廊庑里安静。 秦松愣了一息后,才赶紧把尉窈的话记录下来。 元珍凶瞪尉窈,这位公主有脑子,却不多,没用同样的话威胁尉窈,而是讥讽:“尉侍郎如此讨好我四叔,是打算把我当软柿子捏?” 尉窈一本正经回道:“是。我若把司徒当软柿子,怕适得其反,把他捏高兴了。” 秦松奋笔疾书,不落下一个字。 “呵。”元羽被逗笑,心情大好,对尉窈道:“本王喜欢直来直去,说吧,你想和我交换什么?” 尉窈:“月底太和庙的祝祭事宜,望司徒协助神部、仪曹、礼部调动兵将,提前布置祭祀所需、道路警戒,勿出差错。” 洛阳的太和庙是迁都后重建的,元恪即位后下令修缮,现在已经修建完成了,待月底祭祀过后,要把神主全部迁至太和庙里。这期间一应事宜必须要禁卫军配合,然而元羽懒散又刁钻,仪曹等官员每每找他商议,都被为难。 元羽:“这不是难事,要是陛下不恼我了,我这就回司徒府处理。”尉窈:“那我去回禀陛下,司徒稍待。” 济南公主急了:“我呢?” 尉窈:“公主还得吹吹风,才能冻成硬柿子。” “你、你……你给我等着!” “哈哈!”元羽故意捧腹嘲笑侄女。 仪曹、礼部等署因为元羽屡次不配合他们,参了不知多少奏本,尉窈把事情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来了。 皇帝恼怒问她:“你胆子是越发大了,敢徇私杀冯俊兴!” 后方的秦松垂头垂眸,不敢露出分毫幸灾乐祸。 尉窈:“陛下放心,臣断不会做徇私之事,给陛下增加烦忧,臣会找出御史台和元匡弹劾冯俊兴的所有奏章,交给司州署查清真假。” 她再道:“陛下,禁卫统领之职,暂时只能让元羽兼任,元羽无论如何都要杀冯俊兴,与其让他胡来,被冯家逮住把柄,在禁卫军里安排进冯家的人,不如圆了元羽的心事。臣相信冯俊兴犯的事,足够判他死罪!” 皇帝思考片刻,吩咐:“你告诉元羽,祭祀和神仪灵主的安置是大事,不容疏忽!”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尉窈:“是,臣这就转达陛下的旨意,让元羽回司徒府主持司务,严肃掌其事,不得拖延神部、仪曹和礼部的事务。” 她和秦松又一次离开后,皇帝看秦松留下的训答记录,当看到“软柿子”等言论时,没忍住,一笑。 尉窈一去一返的工夫,公主元珍脸色难看,已经被冻透了。 “司徒可以离开了。” 元珍陡然警惕!这说明陛下也认同杀冯俊兴,她要是敢把消息泄露给冯家,不是和尉窈、羽老贼作对,而是和陛下作对。 “尉侍郎得闲时,可来司徒府一叙。”元羽坏笑着,再留给侄女得意一眼,大步离去。 尉窈来元珍跟前,生怕这位公主想不明白,先警告:“我为陛下办事,公主不可和冯俊兴再有往来,避免牵扯进去。” “我用你提醒?他都没事了,我呢?还要罚站多久?” “公主不想继续挨冻,就仔细听我说话。”尉窈无视对方的坏脾气,说道:“你和渤海公的事,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我会尽快压住朝野舆论,请公主两个月里不要离开后宫,听从皇后的安排学习礼仪。” “哼。”元珍知道此惩罚算轻了,所以嘴上不服气,举止却不敢撒野。 尉窈:“公主若能做到,请给我明确答复,我好回禀陛下。” 元珍紧攥拳头,一字一句切齿道:“我,能做到。” 尉窈转身就走,再次回清徽堂复命,向皇帝禀道:“元珍愿意禁足后宫两个月,跟随皇后学习规矩。高猛那边,臣现在就过去,定不叫高猛为公主的事多思。” 秦松主动送她出来宫殿,急着问道:“侍郎怎么不问何时解除公主的罚站?” 尉窈做出着急要走的样子,斥责:“这种小事,秦内官都办不了么?”(本章完) 378.第378章 聚少离多 第378章 聚少离多 秦松气到俩鼻孔都不一样大了,刚才尉窈如果顺嘴提一句,那么这件事的确称不上事,只需要再去廊庑传句话就行了,可是尉窈没有提! 现在,他既不敢和尉窈一样去干别的事,置珍公主于不顾,又不敢擅自揣测君意,免除公主的罚站。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掉头回去向陛下问清楚,可是尉窈说的对,这种小事他还分两次办,打扰陛下批阅公文,陛下就算不训斥他,往后有类似的事也不会再安排给他。 另个大宦官杨范来清徽堂禀报事务,和秦松错肩而过时,二人眼里有一瞬间,都似淬有刃尖。 再说尉窈,她没有从东掖门走,径直去高肇宅,而是绕远路走,从阊阖宫门离开皇宫,去往铜驼街西的御史台。 元茂听小吏通传尉窈来找他,立即放下事务出来相见。 小夫妻成亲后,聚少离多,忙起来时还好,一见面,相思夺眶而出! “窈窈……”元茂积攒了有千万句温柔情话,说出口却变成了:“出了什么事?” 尉窈活了两世,知道怎么安慰夫君,她先摸一下元茂的脸颊,关心询问:“廨舍里冷不冷?” 元茂把手覆在她手背上,视线从她脸上难以移开,说:“冷。” 尉窈双眼笑弯,把另只手也抚上去,道:“我给夫君暖暖。” 元茂把她俩手合在他掌心里,心疼里含着丝埋怨:“你自己都冻成冰块了,还暖我呢。” “嘻。”尉窈歪着头俏皮而笑。 元茂把她冰凉的手搓得稍微热乎了,道:“我知你事务多,这个时候过来一定有急事,说吧。” 他们周围没人,尉窈把带过来的几卷文书给元茂,低声嘱咐:“这些是我之前搜集的,内容全是弹劾员外郎冯俊兴利用家族权势敛财犯的过错。我要他死,仅凭这些罪状不够。” 元茂不问尉窈为什么要杀冯俊兴,干脆利索应道:“我明白,我从御史台找找有没有参他的旧奏章,再让父亲帮忙查他,先把他抓进牢狱再说。” “对。”尉窈心里赞许夫君几分,脸上就双倍表现出来。 夫妻俩依依不舍道别,元茂直到看不见尉窈身影了,才也乘马去司州署,他父亲元志不在,他先把手上证据交给苟主簿,然后返回御史台翻找旧奏表。 这时尉窈到了高肇宅。 澄城公高显和昨天一样,又外出了,恰如她意。 这次她和高肇说话,不似以前和悦了:“我领陛下旨意来,是为了公主的事劝诫渤海公。” 高肇赶紧让管事把高猛找来,他担忧询问:“陛下是不是生气了?哎呀,尉侍郎,你是天子近臣,可得帮我高家说几句好话啊。我什么都不瞒你,其实我侄儿胆子小得很,他绝对、绝对不敢对公主无礼呀!” 尉窈轻叹气:“能帮助渤海公的话我全说过了,不然岂是几句劝诫就掀过此事。” 高猛过来了,他脸上被抓烂的地方全部肿起来,伤口的缝隙里残留着药渣。 错是他犯的,经昨天那么一闹,才从荣华里养出来的傲态被打回原形,除了受到惊吓外,还有当众出丑的屈辱。 “渤海公的伤,府医怎么说?” 高猛低着头,回答声音让人听不清。 高肇忍住嫌弃,替他说道:“府医说过个一年半载,轻伤就看不出来了,可是有两道伤,肯定会留疤,唉。”尉窈明白,先安抚:“有志不在面貌俊丑。等朝廷为郡公授下官职,我便寻机会向陛下奏请,让渤海公外任一段时间,到时就说脸上的伤是剿匪留下的,看谁敢用伤疤传渤海公的闲话。” 事情还能这样办? 叔侄俩感激不已! “但是……”尉窈语气一转。 要劝诫了!高肇立即朝侄子的脑袋拍一下:“好好听!” 尉窈:“《论语》里有一句话……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意思是臣子事君,应当谨慎、勤于政务,把享受俸禄和赏赐放于后。自从诸郡公迁来京城,陛下处处为郡公、为你们的族人着想,把查抄逆臣元禧的家产都赏给了你们!” “渤海公,你身为臣子,想过如何回报君恩么?” “难道只坐享安乐,不付出艰辛么?” “何况昨日之事认真论起来,就是渤海公鲁莽在先!你知道错在哪么?公主让你登马车,你不该以此举有违礼法为由拒绝么?” 高猛:“我、我确实,有错。” 别说,尉窈一顿训他,他不但没觉得被羞辱,心里的怨反而消散不少,因为他觉出尉窈在教他做事。 尉窈:“还有,济南公主倘若愿意和郡公结下缘分,这对郡公来说,是喜,是陛下看重郡公年轻有为才赐的恩德,非让郡公体会儿女情长,用儿女情长来报答天子!家国忠义,为君分忧,才是郡公报答陛下的方法啊。” “好了,言尽于此,事务繁忙,我还要赶回门下省。” 高猛已经不觉得脸上有伤十分丢人了,和四叔一起送尉窈离府。 尉窈和往常一样叮嘱:“劳烦平原公转告澄城公,我改日再来拜谒。” 高肇大手一挥:“他是闲人,尉侍郎这么忙,不用管他。” 叔侄俩往回走,高肇生怕侄儿太蠢,摆出叔父的威严训斥:“刚才尉侍郎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高猛:“明白了。” “你明白个屁,瞅你这藏不住心事的窝囊样!尉侍郎就差钻你耳朵眼里告诉你了,将来和公主成亲,你成为驸马,陛下才能更重用你,别既想当驸马,还想挑公主!明白么?” 高猛:“明白了,哎呀叔,别打我了,我真明白了。” 返回皇宫的路上,尉窈想,也就是高家才来京城,不清楚元珍公主的名声有多臭、行事多么荒唐跋扈,才这么好说服。被这位公主缠住,高猛只会越来越沮丧,越来越被洛阳权贵鄙视。 高猛的将来好不到哪去了,接下来,她该先对付高肇,还是高显? 知己,还得知彼,才能想计策,昨天、今天,高显都不在府中,去哪了呢? 尉窈回到门下省的时候,侍中元晖一副忙碌不过来的样子,交给她数纸奏书:“元匡上书弹劾任城王诸多罪状,同时弹劾清河王府第的奢侈超过了宫掖,陛下命我和你书写驳奏,明天早朝前呈到东极堂。我一人忙不过来,你看看,任城王、清河王……你选哪个?” 379.第379章 尉窈初次写驳奏 广平王元匡极有才华,也在门下省任职,和尉窈的官职一样,都是次官“给事黄门侍郎”,不过元匡司掌的事务是“谏诤纠察”和“斗尺权度”两项。 宗室大臣里,论正直和犟胆,尉窈最佩服元匡,此人生来一双鹰目,好弹劾同僚,而且是皇帝宠信谁,他就弹劾谁! 言归正传。 尉窈来门下省的时间短,常做的事是出入禁中,在皇帝、门下省和各曹尚书间传达诏命章奏,只有在皇帝召她问答的时候,她才有资格干预朝政奏事。 可是当着皇帝的面赞、驳奏事,与提前裁决大臣奏事、之后呈交给皇帝阅看,是两回事! 前者可以察言观色,随时改变应对策略,后者落字为实,一旦忤逆皇帝的意愿,会立刻被厌恶! 尉窈先提出合理要求:“请侍中让下官阅看奏章。” 她得知道元匡弹劾二王的内容分别是什么。 元晖拧着眉头“嗯”一声。 尉窈就近而取,先拿在手的,是弹劾清河王元怿的奏章。 内容是:元怿仗着天子的宠爱,将府宅修缮得堪比皇宫,尤其府宅西北角建了座高楼,形制似皇宫西北角的凌云台,但是比凌云台还高,好比古诗里写的“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此条弹劾的最后,元匡痛斥清河王借凌云楼台自诩才华,想向世人彰显他的才能凌驾于皇宫里的天子! 尉窈轻吸口凉气。元匡文字简练,通晓古今,才能把古诗和心志恰好结合,使目的明确,直劈清河王的命门。 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只这一份奏章,就让她增长见识,学到什么叫真的“狠”! 弹劾清河王的第二条罪状是:元怿在府宅西北高楼的西南位置,建有广宴宾客的“延宾堂”,延宾堂的形制似北宫苑里西南位置的清暑殿。元怿时常邀洛阳才子、隐士在延宾堂里琴笙并奏,并唱古诗《鹿鸣》。 仍是在弹劾的最后,元匡直言清河王效仿《鹿鸣》诗里的“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把自身歌颂为周文王,把妄谈国事的宾客歌颂为贤臣,实则清河王位尊而德薄,犹如好苑囿之乐的汉梁孝王! 尉窈心下再道句“狠”。 这位梁孝王刘武,是汉景帝刘启的弟弟,刘武当时为窦太后喜爱,生活豪奢无度,最终起了篡位心思。 这一纸弹劾的可怕在于,清河王是孝文先帝的第四子,先帝在时,清河王远比当时的二皇子、现在的皇帝元恪受宠,只因为太子元恂被废掉后,长幼有序,元恪才能接替废太子,被孝文先帝立为太子培养。 相比较,第二条弹劾,比第一条厉害多了。 接下来是元匡参任城王元澄的。 他先弹劾任城王在担任尚书右仆射期间,趁着郭祚才上任吏部尚书,不熟悉政务的时候,改动吏部任命官员的文书,并擅自增、减官员的考绩记录,以此盗取官职、改官员品秩。 尉窈相信元匡有任城王犯错的把柄,只待皇帝允许彻查此事。 她再取一卷,继续看。 弹劾任城王的第二条罪状是:元澄被解除官职后,连续出入宗王、勋臣的府邸,上至太师元勰、太傅元详,下至各曹尚书,公然行结党、贿赂之举,以致元澄不在尚书省,仍把持官员任用实权,干预诸曹的奏事。 尉窈蹙眉,一时分不清此参奏是真的状告任城王,还是放暗箭,目的其实是彭城王元勰或北海王元详。尉窈取最后一卷阅看,还是参任城王的。 弹劾内容为:元澄清理府邸鱼塘,将鱼捕尽后,与府吏、宾客交谈间,涕泪俱下念诵古诗《鱼藻》中的二句“鱼在在藻,有颁其首”,并接续另首古诗《灵台》里的二句“王在灵沼,於牣鱼跃”。二首古诗句,皆为孝文帝游览洗烦池时,借沼与鱼表达君臣同乐,百姓与臣子都争相依附君王。 弹劾的最后,元匡大骂任城王狼子野心,骂任城王怀念孝文帝、怀念故经历是假,实则不满被解除官职的现状,不满天子对其一时的冷落! 门下省的差事不好干啊,尉窈全部看完了,对元晖说:“我初次学习如何写驳奏,侍中有经验,先选吧,剩下的归我。” 她想让元晖教她是不可能的,就算他教了,也必然处处挖坑害她,当然也不能拒绝此事,说她不会写驳奏,因为这么说的话,那往后她都别想接手驳奏之权了。 元晖语调缓缓道:“元匡弹劾任城王的奏章为三,你初次写驳奏……” 尉窈微露一丝欣喜,很难察觉,而且稍纵即逝。 元晖一直注视她,捕捉到这丝欣喜,他继续道:“按理,该给你弹劾清河王的这两份,但是上疏的数量多少,和批驳纠正的难易无关。我这样说,你懂吧?” 尉窈:“侍中的意思是,你选弹劾清河王的奏章?” 元晖点头:“嗯。” 尉窈:“既如此,我这就回廨舍思考如何屏抑不奏。” 元晖看她捧走三份奏章,阴冷而笑。其实他早想好了如何驳弹劾清河王的奏章,且这样选,可讨好清河王,必能得到不少珍宝好处。 廨舍里一离开人,真冷啊,尉窈点上火盆,铺纸磨墨,边思索。 刚才她露出的欣喜破绽,是故意的,阿母离开京城后,她正忧愁怎么避开皇帝的眼线和任城王接触呢,这不,机会来了。 驳奏之权,首先要明白的是,皇帝并非不知道元匡这回的奏事! 因为百官奏事呈交的文书,均为正、副二封,内容一样,“正封”在皇帝那,“副封”才在中书省或门下省。皇帝政务繁忙,一日万机,且不想把奏章上的事拿到朝堂上让百官议论决策,才让门下省写批驳之言或委婉的纠正,如果驳议合皇帝心意,就可避开公卿大臣的论辩,直接对元匡、任城王下达训斥或安抚的诏令。 由她写的驳奏,到时皇帝下达诏令时,才有可能是她向任城王传达。 上亲皇帝,下接百官,这便是门下省被朝官羡慕嫉妒的原因! 承多贵的荣显,就得担多重的责任。 字字句句,漏刻点点滴滴,尉窈从坐下,到夜半钟声,终于写完了草稿。 她和侍中元晖比着熬夜,比着当能臣,门下省的同僚不得不跟着比拼勤勉。(本章完) 380.第380章 佞臣也得多读书 第380章 佞臣也得多读书 辛苦总有回报,是多是少而已。 元匡对任城王的弹劾,在尉窈的巧言驳奏下,非但没起重罚作用,还令皇帝感怀任城王昔日的功劳,以及任城王妃突然离世给任城王造成的打击。 恰好,秘书省的长官卢渊因病离世了,皇帝便命令尉窈来任城王府宣旨,即日起由任城王元澄担任“秘书监”一职,并加授“散骑常侍”。 卢渊曾是京兆王元愉的长史,辅佐事务勤勤恳恳,却因劝谏京兆王莫在孝期内纳杨奥妃为妾,遭京兆王愤恨。当京兆王得到卢渊病逝的消息时,欢饮一天,在宴席间骂卢渊该有此报应,引发所有宾客的反感。 说回尉窈,她宣完了旨,说道:“陛下还有几句话,让我转达王。” 皇帝并非完全不信元匡的弹劾,感怀任城王有功劳的同时,也表达了不悦。不过皇帝的气恼仅有只言片语,全显现在神情中,该怎么和任城王转述,使对方不再犯弹劾奏章里的错事,就得看尉窈如何措词、拿捏分寸了。 任城王笑着提议:“我府里几处景观才栽种了枣树、长生树与合欢树,雕琢了佳石,还准备把鱼塘拓宽,不过得等下个月鹤觞宴过去后再动工。尉侍郎请,随我一观。” 尉窈附和:“是等得鹤觞宴过去,王若有雅意广邀宾客,那下官也沾个光。” 她一心二用,从容应话的同时,默默记住对方说的每字、每句,因为尉窈相信对方和她一样,都明白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必须在今天的对话里,尽量透露高家的消息,不引发皇帝的怀疑。 一路走走停停,凡尉窈先停下步子观景的时候,便用她自己的话转述天子的批评。 她最先停在枣树前,说道:“礼记《月令》有言……仲冬月,朝廷许百姓采摘山林中的果蔬和野味,但不许侵夺旁人的劳动所得。这让我想起陛下的教导……教者,效也!居上位者各司其职,廉正律己,百姓才能效之。” 这段话,是告诫任城王往后做好秘书监该做的事就行了,别插手其余曹署事务,更不能结党行贿!至于之前干预吏部的种种罪过,尉窈肯定不能提,一是皇帝没打算彻查,二是如果提了,任城王很容易猜到元匡参了他,并且继续盯着吏部,查吏部的哪些官吏出卖了他。 “臣往后一定廉正律己,勤职事,不逾矩!”在尉窈向着皇宫方向揖礼后,任城王跟着揖礼,慷慨陈词。 此举,表明他接受训诫。 紧接着,任城王命令一名管事:“把宫里赏的冬枣装几盒,给尉侍郎尝鲜。” 尉窈婉言谢绝:“我一家都不食枣,且下官是来宣旨的,礼就不拿了。” “明白了,明白了。”任城王“哈哈”两声笑,掠指一下所有记录宦官,继续让管事去准备礼物。 又行一段路后,尉窈在长生树种植的地方停下,问:“王可听过隐士赵逸?安逸之逸。”最后这句也是给记录宦官们解释的,避免他们写错了字。 任城王:“听说过,据说此人生于晋武帝时期,已经两百余岁了。更玄妙的是,他说郭璞亲自给他卜筮,说他寿龄有五百。” 尉窈感慨:“世人都向往长生,有的盼自己长生,有的盼亲朋、知己长生。可是世间千万人,机遇都寻常!旁人不提,只说我自己,我认为凡担任地方官吏的,仁政能做到浮虎刘昆的清廉,但凡掌管执法的,耿直敢比肩埋轮张纲的无畏,那么匆匆几十年寿,又惧怕什么?活着时鞠躬尽瘁,死时问心无愧,我便觉得不负陛下期望,胜过几百岁数的长生了。” 任城王心下嘀咕:对暗号就对暗号,你这么向皇帝表忠心,显得本王又不仁、又不耿直。负责记录的宦官则一个个心想:瞅瞅,佞臣也得多读书啊,不管看见啥都能编瞎话,吹嘘自己。 随着尉窈向皇宫方向再揖一礼,任城王也又一次跟着揖礼,然后语气不太好,命令管事:“去找匠人把长生树砍了。” 管事:“啊?刚栽的!再说直接砍了,寓意不好吧。” 任城王:“那就小心挪移到隔壁广陵王府。” 宦官们忍笑记录。 众人向王府深处行走,路过合欢树的种植区时,任城王步伐放缓,但是尉窈对此种树没有兴致,众人就继续前行。 这次尉窈停步在鱼塘边,遥望湖中心的假山佳石,又低头望着池水,说道:“今冬贵府的鱼,捕得早。” 按时令,都是冬季的最后一个月捕最后一次鱼。 任城王从鼻孔里哼出不屑,言语里更没善意了,他问:“尉侍郎直言即可,是不是元匡那厮参本王了?” 他与元匡是堂兄弟。 所有跟随的人,脑袋瞬间低一寸。 尉窈神色不见紧张,扯谎:“此事我不知。王何故这样问?” 任城王:“前次我在此地设宴,一时想起孝文帝,念诵了几句沼池、鱼跃的诗,当时唯有元匡耷拉个臭脸,我甚是奇怪,思来想去都猜不到那厮会如何揣测我!尉侍郎不是无故说闲言之人,故意驻足这里询问鱼,刚才又谈论长生话题,本王可确定,元匡那搅事精参我了!必是栽赃我怀念孝文先帝,妄言我不满陛下冷落我!” 尉窈腹诽:这位王是吃核桃仁长大的吧,推测得如此准。 可是身为门下省的官,她万万不能泄露机密奏事,于是奉承:“我刚才问捕鱼,是想说仲冬日短,阴阳诸物相争,许多应付寒冬的事都该和王一样提前做好。由鱼塘一事,可见王短暂的赋闲时间,身宁心静,把一府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令下官佩服。” 所有记录宦官们都松一口气,因为惹恼了任城王,他们什么礼物都拿不到,谁想白白出宫一趟呢。 任城王的恼怒转为愉快:“尉侍郎会说话。” 尉窈:“实话而已。时候不早,下官该回宫复命了。” 按通常的宣旨来说,她待的时间够长了,出来王府,经过广陵王府前街的时候,她看见标志着“冯”的马车停在道边。 是她想的那个冯家吗? 381.第381章 景阳山狩猎 第381章 景阳山狩猎 难道司州署搜集完证据,把冯俊兴抓了? 如果是,那冯家的势力仍不容小觑,竟知道这次冯俊兴在劫难逃,而且大祸的源头是羽王! 尉窈暂时顾不上此事,她带着传旨的一行宫人朝北步行,避开繁华铜驼街,自西侧的掖门迈进宫廷,当街道的喧嚣听不见了,她终于得清静,思考任城王透露给她的线索。 首先是“枣”! 任城王带她观赏寻常枣树,赠送宫里赏赐的枣,很明显,任城王走了某步棋,使高肇、高显、高猛、高英四个高家人,与“枣”这种果实有了牵连。 尉窈不禁回忆她把高家四人接离北宫苑的那天,高肇踩烂熟落在地的冬枣,用“宗王贵人一定都不稀罕吃枣”的话,想引她说些什么,当时她便猜测对方是不是从哪听到元禧被枣噎死在华林园的事了。因为冬季可结果的枣树极为罕见,高肇见此美景没有喜悦,神情中反而忌讳。 由此可推测,和“枣”有牵连的高家人,正是高肇! 尉窈思索第二个线索……长生树。 她借着“长生树”提起隐士赵逸,原本是想借卜筮名士郭璞给赵逸推算过五百寿龄,暗示任城王往后有急消息时,如果不便联络她,就找她父亲。 没想到任城王先她一步提起卜筮名士郭璞,也就是说,他已经利用“卜筮”设局,让高家那四人里的至少一人,入了局。 会是谁呢? 尉窈默念“高显”的名字。 她几次去高肇府,高显都不在,看来是找道士筮卦去了。人一旦过于信奉神明,就成为迷信愚徒,更加好利用! 第三个线索,是她给任城王的。 她故意不在合欢树的栽种区停留,不仅是告诉任城王,渤海公高猛如果尚公主,只能是济南公主,她还提醒任城王,鳏夫高肇和高家的女郎高英,她很快就要布局设计了,此期间不需对方插手,以免打乱她的安排。 第四个线索,尉窈不确定猜的对不对……王府鱼塘中心的假山石景,当驻足河岸某个位置时,石景排列像极了城南灵台遗址基座上边破损的墙体。 所以她在那个位置停下,然后她刚开始训诫之言,就被任城王打断了,因此她觉得推测应当对。 如今她阿父传学之余,常在灵台遗址摆摊卜筮,看来她不提醒任城王联络她父亲,对方也早想到了。也正是因为此推测,可反推“长生树”的线索,绝不是任城王知会她将和她父亲通消息,而是透露高家有信奉长生等玄术的信徒。 眼下尉窈只想到这么多,东极堂到了,她进殿向皇帝回报。 尉窈的推测所得,任城王当然也能想到,且考虑更多、更细。 次日,冯俊兴被抓进司州署牢狱的事,渐在朝堂中传开。此人的官职不高,连年考绩很差,只因他是已故太师冯熙的儿子,才常年领着俸禄,碌碌无为。 不过冯家的势力自从文明太皇太后离世,一年不如一年,关于冯俊兴的事,高品秩的大臣无暇议论,他们更关心北宫苑举办的狩猎比试。 比试地点在景阳山猎场。 景阳山不是天然的山,而是曹魏明帝时期挖土堆建的,使用了大量白色、五彩的石头,这些石头分别从太行山和榖城山两地而凿。 尉窈昨晚在门下省当值,清早议完朝政后,她与一众宗室大臣伴随圣驾进入宫苑,皇后和诸嫔妃、公主及外命妇们早等候在华林园入口,所有人在此乘马,领弓箭。 马匹均为皇室马场驯养。 皇帝精于骑射,一看尉窈试马试弓的姿势,就知她技艺勉强,于是让侍卫把她叫过来,吩咐:“去猎场要经过百果园,山路难行,你跟着朕。” “是。”皇后于宝映有半个月没见到皇帝了,说不思念是假的,她看见皇帝嘱咐尉窈,明知君臣肯定清白,可是心里涌起的苦和酸,不是想压就能压住的。 她的妹妹于宝妃嫁给京兆王元愉没多长时间,脸上的少女光彩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戾气。 于宝妃避开周围小声道:“皇后,我提醒你防着尉窈,没错吧。” “告诉你几次了,这种话不要提!我只希望陛下信任的臣子越多越好。” 于宝妃凄楚道:“自从阿姊成了皇后,逐渐适应了口是心非。我也是。” 皇后正要生气,听到最后一句,心疼妹妹道:“我们难得见面,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都和我说,只是提防尉窈的话,休要提。” 说完,她再次看向皇帝那边,皇帝正和其余大臣交谈,尉窈在和广陵王说话,皇后又发现好弹劾宗王的大臣元匡,在和尉窈交谈时,居然很温和。 她这才识清自己对尉窈产生的不满情绪,可能不是嫉妒,而是积攒了很久的羡慕。“我如果没有生在于家,我如果和她一样努力读书,为官……”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就算有,交换了别人的人生,也不一定如意。 所有人全试完马、也试完弓箭了,狩猎开始。 由品秩低的官员在前开道,皇帝和宠臣在中间,左右侍卫保护于周围,后方是剩下的宗室大臣,再后面是后宫妃子和外命妇,队伍最末是羽林精锐。 皇家猎场分为难、易,容易射猎的,是景阳山南面的箭靶场,箭靶场之外的地方,不是陡峻崎岖,就是丘阜萦回。 秃鹫盘旋于景阳山上空,射技厉害的武臣张弓朝天空发箭,被射中的秃鹫掉落林间,箭上有大臣的标记,羽林精锐把秃鹫拣起,等到了靶场再记录功绩。 尉窈真羡慕啊,她只有二十支箭,第一箭必须发箭即中,万不能拿秃鹫来试。 这时杨大眼忽然大声喊:“快,有只灰兔,尉侍郎……” 皇帝瞪过去,好心办蠢事的杨大眼扇自己嘴巴子一下。 说实话,要不是皇帝吩咐在先,尉窈真想撵上那只兔子,因为这么多人马进山,想遇见一只胆小的野兽多么困难! 她轻抬手朝杨大眼示意,口型比划告诉他:“下次再早点告诉我。” 这种狩猎,只射杀山兔的确丢人,可是一无所得更丢人! 景阳山不愧是皇家猎场,才到百果园,就遇到了狐狸、山羊和野猪。 鲜卑人骨子里好猎杀,前后队伍逐渐散开,尉窈瞄准一只山羊,箭刚要射,就有人先她一步把这只山羊穿颈射死。 尉窈望向射箭的人,笑着赞扬对方:“京兆王妃好箭法。” 382.第382章 狩猎!战场! 第382章 狩猎!战场! 于宝妃睥睨懒作答,表明有多瞧不起尉窈,她吩咐一名过路的羽林勇士:“去,把那只野羊装车。” 步兵校尉寇猛从前方掉头回来寻找尉窈,喊:“尉侍郎,陛下唤你过去。” 于宝妃的得意顷刻消散,她想起上回大伯母的话:“赵芷总算被调离了禁中!万幸,万幸啊!我原以为此妇莽勇,没有心计,可是我错了,她要是再待在宫掖禁军,不光阻碍你父亲的前程,等你堂兄守孝期满回到朝堂,也将没有立足之地。” 于宝妃讥讽注视尉窈的背影:佞臣!我要让你一无所得,猎兽成绩倒数第一!你母亲不是凭武艺闻名么?那么这次的狩猎,所有人都会看到你武艺不通、看到你有多蠢,你不仅会丢光自己的脸,还会把你母亲的脸丢光! 尉窈返回皇帝身边了,恰看见广陵王元羽把箭射飞,落在远处草窝里,接下来的情景令周围人忍俊不禁,草窝里窜出几只山鸡,羽林兵把箭拣回来,回禀:“没射中。” 征虏将军奚康生打趣道:“此等箭法才叫玄妙,但凡不瞄准了发箭,必有收获啊。” 旁人皆笑。 元羽毫不在意,因为他认识的字里从来没有“丢脸”俩字。 探路的武勇来向皇帝禀报,前方有兽群踩踏痕迹。 皇帝整日埋头公务,一年里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放松,他挥手下令:“追逐兽群。” 迁都这几年,为了培养皇室子弟的射猎本领,景阳山猎场在原先山体的基础上移木栽林,增加了射猎难度,还于山林放养了珍禽异兽在内的百余类兽禽。凶兽吃猛兽,猛兽吃狐羊,以致于每过一段时间,成群的秃鹫就盘旋于山峦上空。 一个个大臣争先恐后追随天子,很快,尉窈又被落下了,好在有骑技也差的俩王陪着她,一个是广陵王元羽,另个是七皇子元恌。 元羽笑着道:“尉侍郎好本事,还真把冯俊兴抓进司州狱了。” 尉窈:“他违反刑章,理应被抓。前几天我去任城王府宣旨,看见冯家的马车停在贵府前。” “没错,”元羽得意不已:“冯家真是不行了,能帮乐陵郡君办事的,竟然全是冯家的女眷。” 元恌目前跟着兄长清河王接触朝政,学识增长不少,气质跟当年尉窈才见他时判若两人。 他说道:“冯家子弟如今也就河南尹冯聿有才能,他又寻回一块刻着《周易》的石经呢。冯聿先前被冯家放弃,现在怎可能为了冯俊兴触犯律法。” “七殿下说的是。”尉窈夸赞。 元恌视尉窈为师为友,被夸后高兴不已。 忽然飞翅作响,他们的视线里,一只秃鹫从天而降,落在草丛里和一只受伤的獐子撕拧起来。 景阳山的秃鹫和别处的同类不一样,有太多野兽供它们食用,久而久之,都不吃腐肉了。不过这只獐子太灵活了,四蹄连蹬带踹,几次踹中秃鹫的脸。 尉窈、元羽、元恌这仨箭法差、胆又怂的狩猎者下了马,各自寻找掩体,朝秃鹫和獐子瞄准。 此时三人的想法一样:蒙也能蒙中吧! “嗖嗖嗖嗖嗖……” 与此同时,南阳郡的某处山林,一支支箭歘如飞电,打到盾上“笃、笃、铮”,射中人马惨悲鸣。 进入湖阳县境后,赵芷率领的征蛮劲旅又找到一处蛮贼大部落,双方阵营先进行箭阵互射,盾阵抵御。 此部落与赵芷之前剿灭的不同,贼兵一个个装备弩箭等利器,具备训练有素的刀兵、盾兵,不少木盾外面包裹着斑纹虎皮和厚实熊皮,更能抵挡魏弩的穿刺。 等贼兵发现魏师几轮的箭阵使用的有废箭后,已经晚了。 贼兵贮存的箭终于被耗个七七八八,赵芷怒喊:“杀——”瞬间,将兵跟随她勇往直前,“杀”声震天。 贼兵不甘示弱,也挥刀向前。 两边的兵器刀枪终于相碰时,如怒涛对冲,前排的人见缝插针,拼着命奋勇往前杀,这种时候,他们必须无比信任同袍,信任同袍一样敢拼命,为他们挡住背后的袭击。 很快,魏师刚才布箭阵、盾阵的地方杀来贼兵,对方的营地里也冲进了魏兵。 赵芷是冲进贼营的第一个! 主军帐的位置出来几人,其中一人姓吕,名僧珍,他衣着似萧梁的文臣,兼武将气度。 吕僧珍的目力极强,遥望贼兵围杀赵芷的地方,立时有了判断,鼓动蛮王道:“那人一定是魏兵的将领,你若能诛杀她,我回朝后一定给你请功!” 此蛮部的首领姓桓,嗓门洪亮询问:“我如果活捉他呢?” 吕僧珍笑容浮面:“那最好了,如能擒获她,我用性命保证,求皇帝封你为南阳王。” 当桓贼首率领着亲信兵将去擒赵芷,吕僧珍心下却说:我用你的性命保证,事不成,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他早在蛮兵里买通了心腹,回营帐,利落收拾能泄露他身份来历的物件后,他由这些叛变蛮人护在前后左右,从营地一角离开。 无论这里的部落是输是赢,都将死伤惨重,不再有利用价值,当务之急,他要赶往蛮贼最大的部落,让蛮王鲁北燕改变战术,一定不能让新来南阳的魏兵和湖阳县城的魏兵合兵到一起。 突然! 多年征战的经验救了吕僧珍一命,他在脊背无故发凉的霎那向旁边滚倒,电光火石的一隙,他仍能分心考虑,使一名蛮人给他当盾而不自知。 一支疾箭在他刚才走路的地方疾驰而过,射中树木,箭身入木很深。 “快!”吕僧珍顾不上狼狈,催促众人加大步伐离开这个危险地方,他匆匆回头,用自身箭术做比较,骇然发现箭程距离内没有魏兵。 这说明,要么是躲在暗处的蛮人朝他射冷箭,要么是魏兵里的猛士盯上了他。 魏人有传闻,千名兵卒出勇士,万名勇士出猛士! 如果应了后一种猜测……吕僧珍的心一阵阵发沉,他想到了一个人,李崇! 如果赶来营救湖阳县的魏师主帅是李崇,恐怕陛下的计划难实现了。 嗖。 嗖。 嗖。 洛阳北宫苑的景阳山猎场,三支箭有先有后射向搏杀中的秃鹫、獐子。 三支箭全部落空。 尉窈、元羽、元恌皆倒吸气。 好在秃鹫愣了一息,飞走。 等他仨反应过来再执弓拉弦时,受伤的獐子也一瘸一拐跑远。 383.第383章 杀梁将 仨人把箭拣回来。 元羽气咻咻把箭放回矢箙里,说:“算这头獐子运气好。” 尉窈惋惜地走回坐骑旁,话里充满怜悯:“其实就算它不逃,我也不忍心射杀它。” 七皇子沉默,心想:我脸皮还是不够厚啊。 这片果林是山下华林园植株的延伸,占地不广,穿过林木区域,才算真正登山。 走出了果林,尉窈三人的视野立即开阔,她先瞧见前方是人工削平的大牧场,牧场背倚冬黄、松绿交叠的峻峰,峰岭顶有瀑布倾澜而下,拍石摧树,惊鸟吓兽。 牧场当中正在摆放筵席,筵席两边是依山而立的箭靶,箭靶数量非常多,乍看似骁勇兵将列阵,各携背后的险山森然对峙。 今晚得在山里过夜,一部分帐篷搭建在此,之前射杀的野兽也全部卸在这里,由华林都亭的官吏计数造册。 尉窈和别的狩猎者一样,牵马饮水、补充草料。 槽边上,贵女们原本在说说笑笑,看见尉窈过来,谈论声少了,笑声也停止。 当尉窈向皇后行了礼,皇后摒除先前的不愉快,关怀询问:“尉侍郎打算留在箭靶场,还是进深山猎场?” 下午羽林兵将用树枝在箭靶场扎出一个小猎场,放狐、羊等野兽在内,供骑射技艺差的大臣猎杀。 至于继续入山,属于难度大的狩猎,不仅考验箭术,也考验胆量和运气,一旦落了单遇到虎豹等猛兽,恐怕凶多吉少。 尉窈回道:“臣进山。”景阳山狩猎的机会难得,她岂能白来一趟。 皇后:“那和我们一起吧。” 尉窈早准备好理由,直言拒绝:“臣已经和司徒、七殿下约好了搭伴。” 京兆王妃于宝妃气愤斥责:“尉窈,你别不识抬举,连皇后的好意你都敢拒绝!” 皇后以眼神制止妹妹乱开口。人都是随着环境成长,她适应了中宫尊贵,也对尉窈的不识抬举而恼怒,既然如此,这算作她最后一次拉拢尉窈吧,往后做不到利益相共,便只能背道为敌了。 几步外,长乐公主元瑛与姑母元贞君、女侍中高月恩搭伴一起,瑛公主看见尉窈拒绝了皇后的邀请,不禁拧眉叹息。 陈留长公主元贞君帮助高月恩把发髻上快要掉落的朵插好,然后既告诫侄女,也教高月恩道:“世间百样人,各怀心思,都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阿瑛啊,你得记住,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她是皇后,你是公主,皇后能管公主,公主不可以管皇后。” “人教人,难,事教人,易。是人都会犯错,皇后也一样,她犯错,只要陛下不生气,那皇后错了也是对的,岂用你教皇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反过来说,若皇帝恼皇后了,皇后做的再对也是错的!当然,这层言外之意,聪明的元贞君不会让这种话从自己嘴里讲出来。 元瑛:“谢姑母教导,我明白了。一直以来,我总认为自己了解后宫,比皇后了解陛下的喜好,造成我总想教皇后做事的习惯,如果不是姑母点醒我,恐怕我遭了皇后厌恶还不知晓呢。” 高月恩赶紧说:“我也明白了。” 官真是不好当啊!自从她进宫任“女侍中”,才知道学识不足在高品秩女官里寸步难行!再加上皇后根本不信任她,使她的女侍中形同虚设。 “我们先出发了。”朝众贵女喊话的戎装女子是广陵王妃郑始容,出身荥阳郑氏。她与彭城王妃、高阳王妃、常山长公主搭伴而行,四人是提前约好的,衣着打扮全仿照木兰。四人的驰骋英姿,令所有贵女也豪情万丈。 元贞君三人上马,她们才离开,马蹄蹶起的尘土还没落呢,于宝妃就忍不住疑心询问:“之前长乐公主不是和你很亲近么?还有那个高月恩,她是你的陪侍女官,怎么不侍奉你?她还真以为她是来狩猎的?” 皇后解释:“长乐公主与谁亲近,还用先问我、经我同意么?高月恩……她是陛下的姨母,这次不是作为陪侍女官来景阳山的。” 于宝妃不敢相信:“什么?陛下怎么能……”好在她这次学会了谨慎,再惊讶也压小声音。 她问:“难不成陛下要选高家女郎进宫的传闻是真的?” 皇后点头,告知:“高家被选中的女子叫高英,才来京城就跟着高肇他们被接进这座北宫苑,因为高英在陛下面前失仪,没有被留下,不过她入宫是迟早的事。” 于宝妃紧握阿姊的手,说:“皇后别怕,如果需要我做什么,我就算不当这个京兆王妃了也会帮你!” 皇后顿觉温暖。 “用不上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下午,深林猎场。 尉窈、元羽和七皇子在林间艰难牵马,绝对有人使坏,分给他们的马匹胆小如鼠,听见狼啸腿软,听见熊吼窜稀,一会儿假装蹄子陷在藤枝里,一动不动装死鳖,一会儿又跟倔驴似的,使着浑身的劲想下山。 行走间,元羽不时回头,教侄儿和尉窈:“我跟你们说,遇见猛兽逃跑前,先刺伤马再逃,让血腥气把猛兽拖住。你俩别摇头,听我的,危机时候人命比马命要紧。” 尉窈走在最后面,她还在摇头,元恌则两大步上前,悄声和四叔说:“虎,前方有头大虎。” 须臾眨眼间,元羽脊背渗汗! 与此同时,南阳郡。 山丘密林里,梁帝萧衍的心腹大臣吕僧珍匆匆往山外走,撤退路线是大梁谍人早探查好的,避开了猛兽群和蛇蝎、毒蜂等巢穴,也没有蛮人挖的地坑陷阱。 忽然,那种脊背汗毛骤然耸立的恐惧感又来了! 此时的吕僧珍没必要伪装,他揪住一名蛮人为盾,挡住要害视向后方。 其余蛮兵稀里糊涂也看向后方。 只见一头体型巨大的驴头狼朝着他们跨越奔跑,隔着十几丈停住。 不得不说,吕僧珍一种对危险感知十分敏锐的天赋,他见只有一头孤狼,非但没放松戒备,反而做出异于常人的举动,他掐着这名蛮人立刻转回方向…… 然而,晚了! 他只闻疾声,连风驰电掣袭击的是什么暗器都看不清楚,就额头多了个窟窿,尸体倒地。 吕僧珍一死,护送他的蛮人吓得乱了方寸,竟然全往贼营方向逃命。 碎枝碎叶轻响,杀梁将者,镇东将军赵芷!(本章完) 384.第384章 虎口逃生 第384章 虎口逃生 景阳山猎场。 随着一头斑纹大虎朝尉窈三人走来,他们的恐惧加深,恐惧到不敢逃、不敢不逃!惊心至脚下碎枝碎叶的轻响,都似“刺啦”撕在耳边的道道催命符。 元羽掏出防身短刀,把声音压到最轻,下决心:“先杀一马,只牵尉窈的走。” 七皇子赶紧点头,他明白四叔的意思,先杀一匹马,目的是试探虎馋不馋马的血腥。留下的一匹马肯定会奔逃,分担他们逃命的风险。尉窈的坐骑是三匹里最听话的,牵走不是怜惜它,而是防备仍被虎追时,他们再次以杀马匹的方法诱虎食马。 “等等。”尉窈出声,刚才她便从斜挎布囊里取出个水囊,拔开塞子,她朝广陵王和七皇子身上洒。 难闻的臭臊气立刻冲鼻! 尉窈解释:“虎尿。” 元羽叔侄佩服至极!年年打猎,头一回见人携带虎尿来打猎的。 就在尉窈把剩下的虎尿往自己身上浇时,远处突然响起尖叫:“啊——虎!” 尖叫声里,凶虎没有试探的耐心了,改走为跑。由于叫喊之人距离它远,此虎还是朝尉窈三人的方向扑来。 元羽当机立断,用短刀扎进马的眼眶,身体及时避开没被血溅上,改由他牵尉窈的马,三人胡乱选择方向躲逃。 七皇子的坐骑吓傻了,没如尉窈三人的预想嘶鸣逃命,而是原地打抖,打抖,斜眼、继续打抖。 继续斜眼……嘻嘻,虎从它身边过去了。 “狗蚤的!”元羽回头间,恰好看见凶虎朝他们撵来了,气急败坏骂。 拼了!他目中全是红血丝,吼侄子和尉窈:“你们分开跑,生死有命!” “呼——” 飞沙走石。 凶虎已至! 发出尖叫者,是京兆王妃,她是故意用喊声挑衅虎威的,如她所料,虎把距离最近的人当成“猎物”。 她不敢停留原地瞧热闹,掉头走来时的路线,心情大好。“尉窈,你做了鬼可别怪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自己命薄、运气不好。反正还有俩倒霉鬼陪你,你们一起赴黄泉,不孤单,呵。” 不对!什么动静? 她惊慌回头,心胆俱裂! 是凶虎,怎么在追逐她? 她来不及思索逃命主意,挽弓发箭,射空。 再射一箭,这支箭比刚才偏离得还厉害。 “救、救命……”于宝妃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吓哭,她换个方向朝后射箭,不行了,手颤颤巍巍根本使不出劲。 凶虎离她只有一个跃步距离了! 她急促倒吸着气,头脑空白,就在闻到虎口喷出的腥风时,一支利箭从侧方射中虎颈。 虎虽受伤,扑势不减,把于宝妃扑下马背。 射箭之人是杨大眼,他再补一箭,结果了凶虎,见于宝妃受的伤不重,沿虎爪留下的痕迹继续向远。 杨大眼除了武艺惊人,还有个特别厉害的本领,便是奔跑如飞。孝文帝时期,为了测他全力奔跑的速度多快,在他发髻上系了根三丈长的绳子,他跑起来后,长绳绷直如箭矢。因此今回景阳山狩猎,皇帝命杨大眼在凶兽经常出没的区域游走,及时救助遇险的臣子。 他很快看见尉窈三人。 “司徒,七殿下,尉侍郎,快离开这里吧,刚才我射杀了一头虎,附近恐怕还有凶兽的同类。” 元羽的脸色仿佛深流里的石头,有着湿漉漉的阴森,他问:“你射杀虎时,可看见有人?” 杨大眼实诚,回道:“有,京兆王妃,她被虎撞下马,不过伤不要紧。” “嘿。”元羽笑得吓人,刚才要不是尉窈说服他拼一把,三人全不反抗,并把空了的水囊撕开摊在马背上,虎嗅到同类的气息放过他们和马,现在杨大眼找到的一定是他的尸首! 杨大眼离去后,七皇子问:“咱们还往山里走么?” 狩猎磨砺胆量,遇到困难退缩,不如不参加。 尉窈从布囊里又取出个牛皮囊。 元羽“哈哈”两声笑,拿过来,边拔塞子边问:“也是虎尿么?” 救过命的东西,他可不嫌弃,反而享受模样放到鼻尖长长吸气而闻。 “别、是……虎粪。” 来不及了,尉窈的回答被元羽的呕吐声盖住。 片刻后,吐到胃一直抽抽的元羽无精打采趴在马背上,只要稍稍恢复精神,他就怒指罪魁祸首尉窈:“你,好歹毒,把屎灌在水囊里。” 七皇子在前头牵着马,好心疼四叔,可是更想笑。 另一边,皇后派人找到走散的于宝妃,皇后见妹妹身上有泥,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问:“遇到猛兽了?吓到了?” “嗯。”于宝妃点头,决定隐瞒前因后果。她想,说不定尉窈几人死了呢,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活着,未必看清是她叫喊,再者看清楚又如何?她发现有虎,太害怕了,嚷一声怎么了? 皇后给妹妹看一只贯穿双眼被射杀的红狐狸,说道:“瞧,这样鲜艳的毛色,多好看,结束狩猎后你带回去,制成毛领,手套也行。” 于宝妃“哼”一声:“我不要,我带回去让夫君看见,他肯定赏给杨连萝那个贱人!” 杨连萝原本是奚官女奴,被赐给京兆王元愉后,成了宠妾。 皇后:“如此说,这狐狸你更该带回去了。你是王府主母,妾室胆敢冒犯你,和你争物,你尽管依照妻妾之礼罚她,如果你夫君给她出头,一起违反妻妾之礼,你便可找我告状,由陛下惩罚你夫君。放心,仕途重要,还是一个妾重要,京兆王会明白的。” 傍晚,红灿灿的太阳于山脊半遮羞面。 赵芷返回兵营驻扎地,对面贼营已经打下来了,兵卒们忙忙碌碌行走俩营地之间,或整理物资,或押送俘虏。 统军李神欣喜不已:“将军回来了!” 不等军司刁整迎出军帐,赵芷进入,解下“战利品”往地上一扔,先解释她为什么离开战场,追逐吕僧珍:“此人趁乱逃跑,我射他一箭,不想被他躲开了。” “他能躲开将军的箭?”刁整大惊,知晓头颅的身份不简单,想往梁将“吕僧珍”猜,又不敢奢望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为防路上丢失,我想把头颅的画像送回京,留头颅在军中,将军觉得如何?” 赵芷:“听你的。”她打过大大小小的仗,明白刁整的意思,战利品丢失是可惜,但是被自己人截了冒领功劳,才可恨! 385.第385章 高显去崇虚寺 第385章 高显去崇虚寺 此封捷报发出的同时,萧梁皇宫。 皇帝萧衍正召见心腹大臣曹景宗,商量南阳郡蛮族弃虏归顺的事情。 萧氏君臣一直把雍州、荆州二地的蛮族,叫作“盘瓠蛮”。 曹景宗说道:“陛下放心,有王茂在郢州北接应吕僧珍,就算盘瓠蛮攻不下湖阳县,也能让荆州、南阳郡动乱半年,解扬州的危急。” 他察觉皇帝眉间仍担忧,于是再说:“臣随陛下攻下都城时,陛下训斥臣纵容兵卒抢劫打杀御道两边的富户,臣把穷凶极恶、不知悔改的都杀了,留下那些一时糊涂,但绝对忠诚陛下的勇卒。吕僧珍出发时,臣亲自从勇卒里挑选了一百人,命他们分散于南阳郡,可随时接应吕僧珍去郢州。” 萧衍精通卜筮术,他把书案上的三枚古币夹于指间,告诉道:“半月前吕僧珍启程时,朕给他卜算了一卦,卦辞为……拨雾见路,匍匐而行,避路辟芷,功业可成。” 曹景宗疑惑不解:“避路……辟芷?” 封辞这四句的本意他懂,“辟芷”是一种香草,连起来的意思是,吕僧珍此次去南阳郡,得走一步、看一步,只要躲开或者说遇不到“芷”草,那么鼓动蛮族攻湖阳县的计策将成功。 萧衍:“这半个月,朕苦苦思索,似乎只有元恪的佞臣赵芷,能应上‘辟芷’爻辞。今天朕又给吕僧珍推算吉凶,筮仪念诵时,朕把赵芷的姓名加在筮词里,结果竟是凶卦。” 曹景宗紧张攥拳。 鼓动蛮族逆魏之策,可谓天时、地利、人合!根据谍人送回的消息,索虏小儿元恪猜忌自己的叔父元勰,轻易不让元勰领兵作战,王肃、于烈一死,元恪把猛将李崇调到洛阳,定是为他壮胆,监督元勰和另个位高权重的叔父元详。 所以君臣几人笃定元恪小儿不会派李崇率兵征蛮! 曹景宗想了想,摇摇头:“可赵芷是一妇人啊,妇人打架能厉害到哪去?抓头发挠脸吗?” 萧衍又气又笑,拿最轻的公文扔过去,不过,他与曹景宗的想法一致。“易经《家人》卦有言,女子居家守道,男子在外谋事,方为天地阴阳大义。索虏君臣只知死读书,却读不懂书里的道理,授女子将军称号,和商王纣惟妇言是用有什么两样?” 紧接着,萧衍语气一转:“卜筮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你速给王茂去信,让他常和僧珍通消息。” 他又下令:“再派谍人去洛阳,除了继续离间元恪和元勰的关系,还要加上元澄和李崇!元详那边的谍人撤出,此路棋基本定局。” 深夜。 君臣二人议论的郢州刺史王茂做了个噩梦,他梦见回到尸骨遍野的战场,他与曹景宗、吕僧珍护着陛下杀向密密麻麻的齐兵,血跟下雨一样,让他睁不开眼,梦境的压迫,又让他满腔豪情呼啸不出来。 当他又一次把迷眼的血擦拭掉时,敌兵变了,变成索虏。 “杀——” “杀——” 杀索虏的感受,远比杀齐军痛快! 忽然,他的同袍吕僧珍倒下了,浑身冒血,泉涌般可怕。 “不,不……”王茂不愿相信吕僧珍会死,他愤怒至极,仰天咆哮,但见一团如异鸟的黑影疾速扑过来。 速度太快了! 王茂惊醒,挣脱梦境,梦境的最后一霎那,他好似和吕僧珍一样,也死了。 次日一早,曹景宗在建康往郢州送信的时候,王茂也给吕僧珍写了密信,由勇卒送往湖阳县。 这几名勇卒,全是曹景宗的人,算是萧梁兵卒里最猛、行事最狠的了。元魏都城,洛阳。 天一亮,澄城公高显就迫不及待出府,他与“侍中”甄琛的父亲甄凝,及甄琛的弟弟甄僧林约好了,一起去崇虚寺许愿,如果机会好,说不定能让鲁天师给他筮一卦。 今天没邀“奉车都尉”赵邕,不是赵邕忙,而是高显不喜此人,自然就疏远了。 不喜的原因,是赵邕吹嘘崇玄署“仙人博士”的卜筮术很厉害,带他去找一个叫赵暄的道士帮他筮算吉凶。 高显的心事,当然不能第一次见赵暄就明说,于是他让对方算他五年内的仕途顺不顺遂? 赵暄占卜完,脸色明显不好,却撒谎和他说那日心乱,筮算的结果不灵验。 高显气坏了! 连带着厌烦没眼力劲儿,跟在他后头唠唠叨叨的赵邕。 众人出城往南的路上,甄凝小心翼翼试探:“平原公去狩猎了么?” 高显:“狩猎?” 甄凝解释:“我听我儿说,今冬陛下召臣子在景阳山狩猎,以射猎技艺的高低论功行赏。郡公与平原公是陛下的舅舅,自是不用比武斗艺讨陛下欢心。” “唉——”他叹了口气,再道:“我儿刚调到禁中任职的时候,惹恼过镇东将军赵芷,被踢伤了腿,走路倒是不碍事,骑射却耽误了,等来年再有这样的好机遇,劳烦郡公为我儿美言几句啊。” 现在的高显可不是刚来洛阳的时候,他听出来了,对方巴结他的时候,还在告赵芷的状。 他只“嗯”一声。尉窈提醒过,遇到难事来不及思考时,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别看高显嫉妒尉窈照拂兄长多,但他的嫉妒主要冲着兄长,非冲着尉窈。因为他让自己的管事给兄长的管事送钱打听了,尉窈每回离开他们高家,都不忘叮嘱兄长,要把她来府里办的差事转告给他。 是兄长故意不转告! 不是尉窈轻视他! 尉窈是替陛下办差事的,换言之,陛下对他和兄长的看重,是一样的。 到达崇虚寺。 由于鲁天师的名气远近闻名,来道观许愿的百姓真多啊,可是天师有规矩,无论显赫权贵还是布衣百姓,都得按提前约好的时辰求占卜。 不过规矩是一回事,实际生活里,敢和权贵争天师的寻常百姓越来越少。 鲁天师怜悯百姓,尤其是远道而来的外地人,就亲自制了三个卜签桶,桃木制的桶和签,都画有复杂的重卦,组合起来,可占断最简单的吉凶。 高显由甄家父子陪着,在旁观看百姓摇桶抽签。 三个签桶,由三个清秀小道童掌管,旁边有个岁数更小的童子,用脆生生的稚气嗓门给百姓解释怎么抽取木签。 “很简单,三个桃木签桶,分别寓意福、禄、寿,决定占断哪方面的气运后,再选年数,比如你要算一年内的福运,就把福桶在案上的符位置,绕左滚动一圈,回到符位,把桃木桶竖起,打开桶塞,随心意抽取一根桃木签,由我师兄解释签意。” 他俩手叉腰,大声问:“都能听明白吗?” 一个壮汉挤上前:“我明白了,我先来。” 386.第386章 高显遇尉骃 第386章 高显遇尉骃 童子伸手拦道:“别急别急,我还没讲完呢。要是想算两年内的福运、禄运或寿运,需把桃木桶绕左滚动一圈,再在符位置绕右滚动一圈,然后竖桶抽签。” “占卜三年内的气运,滚动桃木桶的方法和占卜两年的方法相同,但得提前从我这里买一张玄机符。”他向所有人展示玄机符,上面以六股桃枝缠绕阴阳乾坤,蕴含的玄妙难以琢磨。 “画符耗费心力,我寺天师每天只能画十张玄机符,每张符……三枚太和五铢。” 符越少越珍贵,高显原本还犹豫推算哪方面的吉凶,甄僧林帮他抢到玄机符后,他立刻下决定,站到占卜禄运的队伍之首。 他往左滚动桃木桶,然后往右,说来奇怪,手搓动桃木桶的时候,高显总感觉心被牵动,桃木桶滚动所绕的圈,竟仿佛昼夜光阴。 鲁天师的徒弟祥灵过来了。 用桃木签占算福、禄、寿的吉凶,是镇东将军赵芷的夫君尉骃自创的,尉骃觉得自己的筮术尚不足,占算三年期有可能出错,于是鲁天师补以玄机符,嘱咐祥灵监督此处,随时帮道童给百姓详解卦辞。 言归正传。 高显深呼吸两次,随心意抽出桃木签。 其实桃木签代表的,就是“大成卦”里的“卦主”,六爻相错,卦主决定整卦的生死吉凶! 道童嘴动声不出,根据鲁天师传授的易经学问,以卦主、及今天的“贞卦”开始推算。 “唉,”他怜悯叹息,告诉高显:“郎君的禄运只有三年。卦辞为……辛苦三年为谁忙,重头与鬼争锋芒,丘野四顾无故人,唯见青松与白杨。” 高显视野里发黑,心慌胆寒,他想起仙人博士赵暄了,难道赵暄给他卜筮的结果也是大凶?所以那天对方支支吾吾,假说筮算有误? 旁边一个好心、且好心急的妇人推高显一把,大嗓门说:“天哪,你是不是没听懂?我跟你说,你抽的是凶签,三年就死啊!” 甄凝父子一起斥对方:“闭嘴,瞎说什么?” 甄凝把高显扶到一边,甄僧林给道童送钱,询问:“可有避凶祸的办法?” 道童岂敢收钱,祥灵把整个过程看在眼里,他见高显的脸色不对,过来搭脉,然后安慰:“郎君不需担忧太过,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提前知晓凶祸,未必是坏事。” 高显回过神了,期盼看着祥灵。 甄僧林增加一贯钱给祥灵,说:“只要天师有破解灾祸的法子,我过后一定给道场捐献丹炉医药,并供奉三天素斋。” 祥灵也不收钱,他在仁慈和敬重天地因果二念中犹豫衡量,终于不忍心,提醒:“郎君抽取的签,是最为困厄的‘泣血涟如’,意思是无法回到过去,往前走则是血泪涟涟的绝境。既然进退不得,何不沉稳心情思索变数?或许可以自救。” 庭院里一声鸟唳,祥灵察觉再多说将有因果缠身,起身就走。 高显悟到了,对甄家父子说:“我四处走走,你们别打扰我。”他出来卜筮殿,尽力放松心情,在观赏寺中景色时,听到有人议论。 “你们听说灵台那边有许多卜筮师么?据说找准了人,占卜十分灵验。”“别去那,我上过当,十个筮术者得有八个骗子!” “可是我听说有位尉姓筮术师算得很准,连江里何处鱼多,家宅有几处鼠洞都能算准。” “你说的人我知道,他是算得准,可惜啊,他只帮人网鱼、灭鼠,从不帮人占卜吉凶,有一回我就在旁边看着,一胡商给他五百钱,他都不给胡商占卜。” 高显心想:虽然崇虚寺很有名,可是并无卜筮术天下第一的名头,我与其相信刚才的凶卦,悲伤不安苦寻变数,不如去灵台一趟,找民间厉害的卜筮师再给我算一次。 甄凝父子远远跟在后面,到达灵台遗址后,甄凝让儿子速把身上的钱都给郡公高显,然后隔远观望,听从嘱咐不打扰。 高显对灵台没兴趣,在他看来,灵台就是一处残败的高台。 骗子也不容易,今天的风不小,呼啸着把每个卜筮摊子吹得棚晃布响,长时间守摊的筮者一个个冻眯着眼,囔着鼻音吆喝买卖。 “卜财运,测吉凶,找我占卜,可让你道遇意外财,居有大豪宅。” “我得太上老君托梦传术,可算明日风雨,可算子孙富贵贫穷,贵客,来算一卦吧?” “噎里糊弄,北天糊弄,家里糊弄,粗来糊弄……” 高显走过这些摊子,这几个筮者一听就是骗子,骗子里头还有个糊弄事的懒汉,一定是被家里逼迫出来行骗的,看见有客经过,跟背书似的快速嘟囔。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走着走着,高显看见一筮者气度非凡,他在寒风里端坐,面前无客,仍夹绕古钱,认真锻炼手法,一只手冷了,就戴上手套换另只手。 此筮者正是尉骃。 高显走近,看清地上躺放着木牌,上面写着“除家宅硕鼠,捕洛伊鱼鳖”,但是“除家宅硕鼠”几字上,被划了一道横线。 高显指着被划线的字问:“不算这个了?” 尉骃:“因果太多,半年里都不算了,只算捕鱼。” 高显好奇:“你收钱,帮民户除鼠,能有什么因果?” 尉骃不计较买卖成不成,耐心解释:“鼠少了,饿死狸猫,狸猫少了,饿死鹰禽,鹰禽少了,饿死猎人,因果在天地万物间轮回,贵客要是想除祸害米粮的硕鼠,得再等几个月。” 高显忽然想出个主意,说:“我现在和族人住在一起,想三年后搬出去,在新宅子里挖个大鱼塘。不过我这人有个习惯,喜欢从鱼苗开始养鱼,你帮我算算,如此寒冷天气,哪片水域能捞到好品种的鱼苗,还能养活到三年后,由我亲自放到鱼塘里?” 说完,他放下沉甸甸的布囊,告知:“里面是一贯钱,你算的准,过后我再给你一贯,要是算不准,我就报官,说你欺骗百姓钱财,并且让官署把这里的骗子全撵走,让他们恨你毁了他们的买卖。” 寒冬时节捕捞鱼苗可不容易,这一贯钱,尉骃收得不愧疚。他用三枚古钱卜筮,等卦象出来,他拧起眉头注视对面之人。 高显心里一咯噔,预感不妙的同时,知道他找对了人! 387.第387章 高肇死 第387章 高肇死 卦辞为凶! 尉骃用木炭制的笔写清楚洛水河的捕鱼位置,把一贯钱推回去,说道:“卦象显示郎君命里有劫,正好应在三年后。郎君仍想捞鱼苗,我不收分文,按纸上写的去寻吧。” 说完,他开始收拾卦摊。 “筮师可姓尉?我听过你的大名!”高显见尉骃要走,赶忙把所有的钱都搁下,颤着声恳求:“我知筮师规矩,所以不求别的,只求筮师能不能说详细些?到底是怎样的劫?是我没有建新宅挖鱼塘的富贵命,还是有富贵无命享?至少告诉我卦辞是什么吧!” 尉骃停下收拾动作,怜悯道:“好吧,我告诉你卦辞。此卦为最凶的‘泣血涟如’,卦辞为……命为爬树藤,禄寿如天水,孤独葬异乡,空羡亲朋忙。” “天上行,水下行。所以卦辞的意思是,郎君的官运与寿运好似天与水,背对而行。你官运越高,寿命就越短,又好似绕树而上的藤,官运虽高,及不上茂树,始终只能仰望、依附大树生活。到头来,你的亲戚友人熙熙攘攘为利忙,唯你自身……” 高显听到这,紧紧拉住尉骃,一句接一句地恳求:“尉筮师,你是有大本事的,我瞧出来了!不瞒你,我才从崇虚寺算了一卦,也是‘泣血涟如’的凶卦,不过那里的天师告诉我,我有破解凶祸的机会。” “只要我找到什么‘变数’,对,天师说的就是‘变数’,只要有变数,就能解除凶祸!尉筮师,你再帮我筮一卦吧,帮我避开凶祸,我愿奉上百贯铜钱为酬如何?而且往后不管你遇到任何麻烦,都可找我,我帮你解决!” 尉骃摇头拒绝:“不是钱的事。” 高显急了,把手中的纸攥变形,威胁:“你要是不帮我,我让你和鱼苗一样,死在我前头!” 尉骃深呼吸,坐回,无奈答应:“好吧,不过我给你占算吉凶的事,你别告诉旁人,我只想安安稳稳生活,得罪不起权贵。现在,你把姓名、年龄、官爵写下。” 高显:“我只有爵位,朝廷还没有给我封官。” 尉骃:“那就只写爵位。” 高显小心地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问:“要生辰八字么?” “不用。”尉骃看着对方写下的“高显”姓名,眨了下眼,掩饰住眸中的算计,他也压低声音说:“郎君这种命数,不要轻易把生辰八字说出去!知道的人越多,越损你的寿运。” 兄长高肇的身影在高显脑中闪过,他应句“好”。 这次卜筮,尉骃还是用抛古钱的方法,每次抛下的古钱,都分别落在高显的姓名、年龄和爵位上。 如此反反复复,仅抛钱的技巧,又令高显更加信服尉骃。 其实无论崇玄署的赵暄,崇虚寺的桃木签,以及尉骃第一次筮算的结果,卦象确实一致,都在告知高显只能活三年了。尉骃继承了祖父的卜筮天赋,这第二卦,算出高显是因为疾病难愈丧命,崇虚寺天师所说的“变数”,大概是遵循“泣血涟如”卦象的惯例,认为在进退两难的绝境中勿擅动,寻找变通之法,或许可以避祸。 然而卦象里高显的灾,是绝症之灾!没法躲,没法防,没法变! 反复抛掷铜钱下的纸已经多处出现破痕,犹及不上高显碎掉的心。他见尉骃终于停下抛掷铜钱,立即问:“怎么样?” 任城王任职当天,就派人和尉骃联系了,把他哄骗高肇、高显等人的手段,以及和尉窈互通的消息,悉数告知尉骃。所以尉骃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澄城公高显后,此回卜筮的结果,自然隐瞒真相,现编谎言:“卦辞为……遮风挡雨瓦,辛苦无人知,逃脱归尘命,先得归尘去。” 尉骃做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重复最后一句:“先得归尘去?先得……归尘去?” 高显更不理解了,急不可耐地问:“什么意思?” 尉骃拧着眉头解释:“卦辞的意思是,你在家族里好似遮风挡雨的瓦,一场辛苦,除了你自己,无人在意。再结实的瓦,到头来都是破碎归尘的命,不过确实有变数,就是主动碎瓦……” 高显又一次想起迁来洛阳途中遇到的老道,老道给旅人算命说过几句话:“你的兄长与侄儿优秀于你,他们永远是人前金玉,你永远被他们比成破瓦,破瓦当然是归尘的命。” 这件事情,高显回忆过许多次,早把自己当成那个旅人,他没想到尉筮师卜的卦辞也说他是“瓦”的命,不由全然信服,再无半点质疑! 尉骃的语气转为振奋:“我明白了!我曾去过外城东北方向的闻义里,那里住着许多烧瓦匠人,他们会把损坏的瓦彻底碎掉,加到泥土里垒墙。郎君避祸的办法,是把瓦命换为墙命!” “我不能再说了,不然转变天机,将受惩罚。这些钱我不收,收了等于接受因果。”尉骃说完,匆匆忙忙打包物品离去。 高显也离开灵台遗址,寒风凛冽,把他的脸皮吹得变形,尉骃的话比风还响,不停回荡他耳边。 “遮风挡雨瓦,辛苦无人知。” “郎君的生辰八字,知道的人越多,越损你的寿运。” “你官运虽高,及不上茂树。”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到头来,你的亲戚友人熙熙攘攘为利忙,唯你孤独葬异乡。” 凭什么? 凭什么! 高显嘴皮子不自觉牵动一下,尽显阴狠!“兄长,你可别怪我,我得把你的寿,转成我的寿,这就叫……瓦命,换为墙命。” 北宫苑,景阳山。 皇帝得到平原公高肇跌入井里溺死的凶信,简直不敢相信! 尉窈的神情更是如此,并且带着悲痛,她站出请命:“陛下容臣去查明此事!” “查,仔仔细细查!” 尉窈叫上御医王显一起去高宅,路上,她向对方述说:“平原公是多好的人啊!我给他的书,他整天翻看,认真学洛阳正音,在狩猎的前一天他还问我下个月鹤觞宴的事,他怕没有权贵邀他赴宴,他不是怕自己丢颜面,而是怕让陛下丢颜面!” 王显:“放心,我和侍郎的心情一样,都是为陛下办差,绝不敢敷衍。” 皇帝在宫外的势力,尽归王显统领,到了高宅后,他严厉命令所有下属:“看管好府中仆役,即刻起不得让仆役走动、串供,不管查到任何可疑线索,只报给二位……” 尉窈适时假咳两声。 这两声咳,令王显思索到什么,立时心惊肉跳! 388.第388章 管事的供述 第388章 管事的供述 高肇死因没查清楚前,宅子里面所有的人都有嫌疑,他怎能因为澄城公、渤海公是高肇的弟弟、侄儿,就把二郡公排除在嫌疑外? 于是王显改变话语:“只报给我和尉侍郎。” 进入宅门,高氏族人的哭声呜呜咽咽,让宅院寒意加重。 巡逻附近街道的虎贲兵和里坊小吏还算尽职,提前过来把淹死高肇那口井的院子守住,可惜高家几个重要的族人都围着高肇的尸体痛哭,井边脚印凌乱,想从鞋印迹上查线索十分棘手。 最悲伤的,莫过于高肇的儿郎高植和高湛。 小女郎高英见尉窈来了,仿佛看见依靠,拉住尉窈的手腕,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四叔死了,五叔把自己关房间里,呜——” 高家好几名子弟听到高英提到“五叔”,均面现恨色,这很不寻常! 尉窈和王显眼神会意,她比对方熟悉高家人,由她询问:“你们有谁目睹,或听到平原公出事的经过么?” 高家族人摇头,渤海公高猛说:“四叔出事的时候,只有他院中管事守在院门口外边,他听到一些话,我就让族人把他锁到柴房了,那间柴房和五叔的院子邻墙。” 尉窈朝他轻点头:“做的好。” 王显留两名属下帮助仵作查验尸体,他和尉窈跟着高猛先去审问管事。 管事看见尉窈,忽略旁边的王显,涕泪交加边磕头边喊冤:“不是奴喊人救平原公不及时,实在是冬天的寒衣浸了水太沉,太难打捞,饶奴一命,饶……” 尉窈大声制止对方啰嗦:“这位是宫里派来查明此事的官员,你把你知道的如实讲述,如果隐瞒,不仅是杀头罪过,还会祸及你家人!” 管事赶紧向王显讲述:“今天什么事情都和往日一样,澄城公外出回府,来给平原公回禀。平原公训斥澄城公……” 王显问:“训斥的什么?” 管事:“还是训斥澄城公游手好闲,没别的。” 王显疑问:“还是?平原公总训斥澄城公么?”他问这话时,视线往尉窈偏了偏。 尉窈直言:“我不知此事。” 高猛出声,作证:“四叔的确经常数落五叔。” 王显命令管事:“继续。” “是。以前平原公训澄城公时,奴都是让院里的奴婢和奴一样退远几步,可今回平原公责怪澄城公几句后,让奴婢全离开,只让奴自己守在院门外,奴在外头逐渐听不见声音了,觉得是二位郡公边说话边往偏院走。”管事说到这,使劲打自己一耳光,“都怪奴胆子小,太听话了,还是傻呆呆站在主院的外头。” 平原公住的庭院一分为二,水井在占地小的偏院。 王显没问话,他就继续回忆当时情景供述:“奴觉得没有半刻时间,澄城公便跟被打了似的跑过来,脸上有巴掌印,说平原公掉井里头了。当时奴真的很害怕,走路都走不稳,没经历过这种事,所以犯了蠢,先跑进院喊平原公,往井里瞧,没想到井里头真有动静!奴慌忙喊人,可是……可是晚了。” 高猛听到这,蹲下闷声哭:“从井里往上捞四叔太难了,呜,早上我找四叔时,四叔还好好的,人怎么忽然就没了!我们高家怎么摊上这种事!” 一个懂事的成人,怎会轻易淹死井中?这种不该发生的意外身亡,远比疾病离世让亲人难接受。 刚才过来的路上,尉窈、王显已从高猛嘴中得知,澄城公没参与平原公的打捞。王显问:“你守在院门口,是只听到平原公训澄城公?还是二人争吵?” 管事没有犹豫,立即回:“我能听见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是平原公训澄城公。” 王显:“往日二郡公争吵的时候多不多?”此问题,不仅管事摇头,高猛作为高肇、高显的侄子,也摇头,并由他回答:“尉侍郎送来的书,我四叔整天翻看,他对自己要求严,就嫌我们懒,我们都知道四叔是为了我们好,所以他训啥,我们都听着。可谁知道五叔他……唉!”他双手无措地抓头发。 尉窈又和王显互视一眼,看来不光是高肇的儿子怀疑高显是凶手,高猛这个侄子也如此怀疑。 明面上的审问就这些,接下来,王显让高猛出去回避,然后问管事:“澄城公脸上的巴掌印痕迹,你还能想起来么?更像是自己扇出来的掌印,还是别人扇出来的?” 管事瞠目了两息,不敢撒谎:“奴只记得在巴掌印在澄城公的左脸上,挺明显,不像……他自己扇的。” 王显:“澄城公告诉你平原公坠落井里,当时他神色具体是惊吓占多数?急切占多数?还是有别的,比如慌张、恨意、不甘心?” 管事哆嗦嘴唇,把头低到地面回答:“澄城公,很慌张。” 王显:“你侍奉平原公,可有把郡公消息透露给澄城公的时候?” 管事颤抖着交待:“有过,只有一次。” “透露的什么消息?” “澄城公让他的管事给我钱,想知道尉侍郎每回来此,是不是偏心,只教平原公官场中的事?”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尉窈出声:“我还是回避吧。” “不用,我信尉侍郎为人。”王显看回管事,问:“你怎么回澄城公的?” “奴告知……尉侍郎每次来时,并未偏心,每回都先问澄城公在不在府,临别时还让平原公转告给澄城公。” “那平原公转告澄城公了么?” “没、没有。” “我再问你,尉侍郎来时,澄城公当真凑巧外出了,还是有时在府里?” “奴只知道近来澄城公时常外出,不知道他回府的时辰,尉侍郎每次来的时候,奴真的不知道澄城公在不在府。” “平原公可让你打探过澄城公?或者收买澄城公的奴婢?” 管事更结巴了:“收收收、收买过。” 王显:“收买的奴婢都做过什么?” “半、半夜装狸猫叫,吓吓吓、吓唬澄城公。” 王显追问:“还有呢?” “还有,还有……在门外边或墙根下留颗宫里赏的冬枣。” 又是枣!尉窈垂一下眼皮,顿时猜出高肇的歹毒用意。这厮若果然被弟弟推进井里害死,也属活该! 389.第389章 尉窈挖坑坑王显 第389章 尉窈挖坑坑王显 管事一次次回话,变聪明了,这回不等王显问,主动招道:“平原公还交待,学狸猫叫时,要混着人喊冤的‘冤’声。奴侍奉平原公时间不长,没有胆量问郡公为何让奴这么做。” 王显:“你既然收买了澄城公的仆役,那些人办没办成事,可向你回报过?澄城公有何反应,可被吓住?” 管事:“这桩差事,平原公才交待了两天,尚没有回报。” 王显问完话了,尉窈跟着他走向隔壁院。 澄城公得知朝廷派官员来了,不敢继续躲避,他打开房门,只见头顶的玉簪歪斜,衣领也不正,脸颊倒是看不出巴掌印了,仅余眼角的一点刮伤。 “是陛下让尉侍郎……” 尉窈立刻出声打断对方:“郡公要保重自身,切勿忧伤过度,陛下的舅辈亲人,只剩郡公了。” “平原公溺亡一事,必然要查清楚。”这句话里,她分别看向御医王显和渤海公高猛,然后看回高显,并且上前走近对方,她保证道:“但是郡公的清白,也不容栽赃!” 什么?!后方的王显听出不对劲了。 然而一步慢,再难翻盘。 尉窈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重新注视他,侃侃而言:“王显,平原公出事时,的确旁边只有澄城公,但这并不能证明澄城公蓄意谋害平原公,试问他真有那种心思,会留下明显把柄么?澄城公不知审案中的门道和曲折,为防他蒙冤而不知,现在起,我与澄城公一起接受你的盘问。” 尉窈曾对高肇、高显兄弟俩提及朝廷官员,在她说到“游肇”和“王显”二官员的姓名时,兄弟俩对“游肇、王显”和他们同名,均表现出一丝不悦。 果然,那时的一丝不悦,在她有意引导完,变成了敌视! 御医王显作为皇帝宫外势力的统领,耳闻目睹的阴谋诡计何其多,可这次他因为大意,径直掉进尉窈现挖的陷阱里。 陛下把高家接来洛阳,便是要重用的意思,一个死了的舅舅,不管怎么死的,都说明难堪重用!活着的澄城公,非但不能摊上残害兄长的罪名,还得从这桩意外里清清白白地摘出来。 王显:“尉侍郎言重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样。” 他再向澄城公说:“郡公受惊了,还请放心休养,我先回宫回禀天子,如有新的旨意,我再来告知。” 高猛到现在都没瞧明白怎么回事,王显就这么走了,他一脸懵懂。 尉窈给高显递个眼色,后者训斥侄子高猛:“傻站着干什么?先去照料你四叔的后事,安抚族人,我稍后过去。” 高显再让院里的仆役都退出院门。 尉窈:“时间紧,王显回宫指不定和陛下说什么,我就长话短说了。” 高显:“侍郎尽管说。” 尉窈:“准备笔墨,我说你写……四兄高肇身亡,臣悲痛欲绝,想起双亲、三位兄长早年避难徙居平城,天人永隔,如今父兄皆蒙君恩封赠,理应迁葬于渤海郡故乡,因此上书请求,由侄儿高猛、高植、高湛扶兄长棺木一同还葬。”高显写完,尉窈问他:“提到逝去的亲人,郡公难过么?”她用一根手指在双眼下方各比划一下。 事情还能这样干?高显学到了!立刻挤出几滴泪,浸染没干的字迹。 尉窈:“不管谁来吊唁,只要向郡公攀话的,郡公就以悲痛当作回复,少说话。关怀你的人,未必是真关怀,害你的人也未必与你有仇,他们冲的,可能是陛下。” “还有,”她晃晃手中的奏章,再道:“将来陛下要是问你,是不是我教你写的,你如实回答即可,因为我保全你,是为陛下保全你,非和你有私交。我这就回宫,郡公这几日莫外出。” 尉窈的公事公言,彻底打消高显的疑心。 “尉侍郎!”他唤住她。 尉窈料定了对方会喊住她,她唇边轻勾难察觉的笑,回转身,仍是从容中稍有严肃的样子。“郡公请说。” 高显:“尉侍郎不好奇我兄长怎么掉进井里的么?” 尉窈:“那是王显之责。我的任务,是助郡公无灾无恙。” “王显!”高显厌恶念着对方名字,他回屋简单洗漱,梳正发髻,换一身麻色衣裳,照铜镜时,他用手抚几下眉毛,抚掉眉间杀过人的凶戾。 兄长高肇,的确是他摁着对方的后脑勺,推到井里的。除掉挡在他上头的兄长,他才能成为高氏一族的倚仗,往后他是大树,是屋墙,别人都是藤,都是瓦! 他阴冷笑着,把铜镜里的自己当成兄长,说道:“你怨不着我,我本来没想好怎么除掉你,是你找死,把机会送到我跟前,我不接会遭天谴的。你训我时,是不是很威风啊?今天你都敢打我了,将来是不是还想把我踩在你的臭脚下,碾死蚂蚁一样碾死我啊?” “四兄啊,原来你这么好奇我这些天出门去哪了,和什么人结交?我让你斥开你的管事和奴婢,才和你交待,我可没骗你啊,你掉进井里后,我可全告诉你了。啧啧啧,不过你那时候双手乱抓,扑腾井水,估计没听清。呵呵,呵呵哈。” “对了,往后你屋里那些书,归我了。本来就该是我的!当年要不是我跟你说,学汉家话很重要,你会认识字?就因为我是弟弟,我的功劳,你是一点不对尉侍郎提啊。” 他收拾好了,起身离开这间屋子,这处小院子,往后最大的庭院,属于他了! “四兄,往后我的功劳,你再也别费心了。” 尉窈赶回皇宫的时候,景阳山狩猎已经结束。她赌对了,皇帝虽然在意高肇的死因,但是得知高肇死前身边只有季舅澄城公时,所想立刻变化。 死掉的高肇没价值了,绝不能再搭上高显! 御医王显又走错一步,他才把审问管事的问答详细回禀完,尉窈就来了,呈上高显请求父兄迁葬于乡的奏章。 “总算长进了。”皇帝在奏章上批了个“许”字,吩咐尉窈:“让中书省拟旨,免崔光‘侍中’职,迁‘太常’职。” “授高显‘侍中’职。” 皇帝看向御医王显,继续下达旨意:“王显跟随朕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授王显平北将军,相州刺史。” 王显出身于相州,回出身之地担任刺史,可谓衣锦还乡,是大臣少有的荣耀。然而此时此刻的荣耀,也代表王显不再适合统领暗卫、谍人。 如他所料,他交出特殊身份的铜牌后,皇帝说道:“给尉窈吧。” 390.第390章 廷尉少卿,尉窈 第390章 廷尉少卿,尉窈 高家的事,尉窈还有想法,王显明白自己没有资格聆听,知趣告退。 尉窈向上禀道:“高猛带领族人返乡,恰是肃清路盗的好时机,另外,多地州郡有密报上奏,言饥荒导致流民尸骨暴于郊野,实在让人不忍。因此臣请求陛下委高猛戎马,授其调动沿途戍营之权,遇盗缉捕,遇难民救助。” 皇帝正愁没机会抬举外家,连犹豫都没有,又加三道旨意。 第一道旨,授高猛“北中郎将”职,加使持节。 第二道旨,准“廷尉卿”公孙良告老辞官,褒升崔振为廷尉署官长。 如此,崔振原先的官职“廷尉少卿”空出来了,所以第三道旨,便是授尉窈兼任此职。 廷尉署的职权虽然不如汉时期重,把修订律法和刑狱政令两项职权分出去归尚书省了,但是治狱奏谳、审理文武大臣之权,还是牢牢握在廷尉卿、廷尉少卿二官的手中。 尉窈出来清徽堂,但觉天高云淡,心是野马。 王显在端门等着她,感叹:“尉侍郎好本事啊,即便让我回到失算的那一步,我仍无计策应对。” 尉窈向对方揖礼,歉意道:“哪是我好本事,是将军宽厚,不愿和我计较罢了。” 王显“呵”声一笑,纵目望远,心境随风而阔,说道:“我此去,短时间里不想回来了,相州地大物博,或可助我完成《药方》一书的撰写。然而陛下自小由我侍奉,诊候方脉、药库皆由我一人掌管,我不日远走,怎能骤然放下牵挂?” 尉窈认真询问:“将军觉得廷尉署的医官崔彧怎样?” 七殿下元恌性命垂危时,正是崔彧施奇针救回性命。 王显点头:“我想举荐的‘典御’正是他,我既然离开禁中,这份荐贤的功劳,就交给你吧。” 他潇洒道句“后天来寻我”,大步离去。 尉窈心道:你能想开就好,免得将来为敌。 一时的感怀扰乱不了她心绪,举荐崔彧为“典御”官的事,她会向皇帝禀明是王显的主意,不然以王显多年侍奉的功劳苦劳,才离京就由她举荐旁人替代,肯定会让皇帝心生不满,觉得她凉薄。 中书省。 有官员隔远瞧见尉窈朝着这边来,赶忙给各廨舍传递消息:“佞……不是,黄门侍郎尉窈又来了。” “尉侍郎好告黑状,都打起精神。” 统管中书省的官长是才上任的京兆王元愉,他是暴脾气,朝门口掷公文,砸到属官的脸上,训斥:“区区黄门侍郎,来就来了,怎么,你想让本王去迎她么?” 属官在心里破口大骂“狗官不识好人心”,然后把公文拣起来假装匆匆行走,实则幸灾乐祸瞧热闹。 倒是如他所料,尉窈过来后,问:“中书监可当值?” 属官指着元愉廨舍回答:“在廨舍里。” 好戏瞧到了,又如他所料,尉窈才靠近门口,又一卷公文半卷、半散扔出来砸中了她。 尉窈拣起来大体阅看,应当是元愉书写的草诏,内容竭力引用诗赋,十句都说不到重点。 她走进廨舍,松手,狗屁不通的草诏掉到元愉脚下,对方刚要发火,她说道:“陛下命中书省拟旨。”“你……”元愉咬牙切齿改口:“说,拟什么旨?”不仅收回骂她的话,他还得起身,装模作样学她,朝皇帝所在的位置揖礼。 尉窈不慌不忙打量乱糟糟的廨舍,待身后的“狗”即将控制不住要暴怒时,她不满道:“怎么还不铺纸磨墨?” 元愉紧咬牙,恨攥拳,“呼”一声,衣裳带风坐下,把墨当成尉佞臣,磨得吱吱响。 “刺啦——”他铺纸动作太大,扯烂了,朝别人撒气习惯了,瞪向尉窈。 尉窈平静回视。 元愉心道:你等着! 重新铺了纸,尉窈把几道旨意一并讲述,过程不停。 元愉才写了几个字就摔笔了,问:“尉窈你什么意思?你讲这么快,让我怎么写?” 尉窈摇头叹息:“看来中书监真的不知,草拟诏令之权,该由‘中书舍人’专掌。” “啪!”元愉怒拍书案,骂:“你放什么……呜、呜呜!” 中书令刘芳闯进来,紧捂元愉的嘴,对尉窈说:“劳烦尉侍郎把陛下旨意讲述给我,侍郎放心,你急需哪道诏令,我就吩咐中书舍人先拟出来。” 先拟,才能先议,继而早审、早宣。 刘芳一直是主张推行新学令的官员,尉窈对这位中书令还是很尊敬的,把几道旨意再讲一遍,等她离去,刘芳的手心都被元愉咬出血了。 元愉已经怒极,踹翻书案叫嚷:“我是中书监,我为何不能拟诏?” 刘芳委婉解释:“不是不能,拟诏政务还是要学会的,但朝廷确实有规矩,草拟诏令的实务,只能由中书舍人掌管。”他观察元愉神色,暗暗叫苦,说的还不够明白么?中书监这个职位,就是给宗王的闲职!闲着,监督属官做事就行!别插手实务! 元愉:“你放什么屁,本王听不懂!等等,刚才姓尉的说什么?她被授的什么官?” “廷尉少卿。”刘芳语重心长劝道:“尉侍郎深得陛下信任,现在再兼廷尉署次官职务,王和尉侍郎无仇无怨,何必因为争一时的风头,与她交恶?不过……” 元愉被劝动了,他被皇帝冷落许久,好容易再得官职,于是赶紧问:“不过什么?” 刘芳如实说:“我所知的尉侍郎,不是无故闹事的性子,王从前得罪过她?” 元愉脸色变化,他想起来了! 狩猎结束离开景阳山时,老贼元羽袭击他,说他的王妃在山中故意引虎伤人,险些害对方、七弟和尉窈丧命虎口。 “于宝妃!没脑子的蠢货,就知道给本王找事!”元愉藏不住心事,气急败坏打道回府,和于宝妃大打出手。 次日,南阳郡急送而至的一封捷报,惊动朝堂! 经太师元勰和归降朝廷的裴氏等勋贵辨认,征蛮劲旅诛杀的画中梁将,可确定是吕僧珍。 皇帝喜忧参半,欣喜的自然是萧衍手下一大将被除掉了,忧的是赵芷短短时间立了功,即便离开了禁中,威望还是盖过于家。 朝议散时,一场风雪降临中原大地,千楼万户变颜色,大魏犹如一幅新的画卷,即将迈向新路程。 391.第391章 风厉【终卷】 旧都,平城。 已是仲冬下旬了,平城没有下过一场大雪,久旱的大地到处是浮沙灰尘,凛冽的寒风不断由北吹来,无穷无尽,令瑰丽宝石般的锦绣茂都再也不见,反而四处充斥着强烈的破败气息。 尉窈就读过的尉氏学馆,今冬不再招新学童,又因儒师老的老、病的病,还有迁往洛阳的,学舍从开春起合并,每类学术合为一起讲学。 清晨通往学馆的小路上,随时可听见咳嗽声,学子不见结伴,他们一个个低头赶路,防止沙土吹进眼睛。 一名少年精神十足,站在离学馆不远的路口翘首以盼,当他看见期盼的少女出现时,忍不住朝她招手。 “延桢?”尉蓁朝他跑过来,又生气又心疼:“今天这么大风,你不知道站到避风的地方啊!” 步延桢害羞得脸通红,摇摇头。 尉蓁“哼”一声:“撒谎!你还说不冷,你看你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步延桢还是只笑,不说话。 尉蓁刚要把自己的围脖解下来,步延桢赶紧摁住她手,表示他真的不冷,然后他手被灼烫般缩回来,脸上更窘了,惹尉蓁捧腹笑他。 忽然尉蓁由笑转为难过,眼泪挂在睫毛上,令步延桢心疼、内疚又无措。 他张了张嘴:阿蓁,对不起,你别哭。 尉蓁先把他的眼泪擦掉,遗憾道:“我们永远不会在一起了,谁跟谁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步延桢泪如雨下。 尉蓁:“人生不该如这座城,只知逆来顺受。步延桢,我们如此年轻,岂能陷入情爱,任其束缚?我的榜样是尉窈,我要去洛阳寻她了,我相信你也会重振斗志,和从前一样意气风发。” 风卷尘土,她向他挥手作别:“步延桢,我走了!” 步延桢依依不舍伸手,抓了个空。 从他旁边路过的学子已经见怪不怪,这个叫步延桢的少年,去了趟洛阳后,不知生了什么病变成哑巴,然后停学。一个月前,他天天早、晚来尉氏学馆的这个路口,明明是一个人呆立,总奇奇怪怪傻笑、悲哭,好似身侧有人似的,估计哑病治不好,失心疯了。 步延桢垂下手臂,加入低头赶路的人群,他到达一寺院,把严实遮头的风帽摘下,露出僧人的光头。 上个月,他得知尉蓁搬离平城的消息后,用表姊潘淳娘帮他疏通关系得到的僧人名额,在此寺剃度出家,负责抄写经文。 一名法号叫“慎行”的僧人过来,唤道:“慎言,寺主找你。” “慎言”是步延桢的法号。 步延桢来到寺主跟前,揖礼,他那年从洛阳回平城的路上,确实突生怪疾,一直哑到现在都说不出话,也因为怪疾,他知道自己真的不能拖累尉蓁了,于是狠心冷着她,让她对他彻底失望,提出了分离。 这两年北地大旱,寺院的田地颗粒无收,寺主心力憔悴下,已经病了有半月,他指着旁边布裹上的纸册说:“这是我早年偶然机缘下抄写的律藏译本,内容虽然不全,但也不是寻常佛寺能得到的。现在交给你了,你带着这些佛经去洛阳吧,算是我衣钵有所继。” 步延桢赶忙摇头,用手指在地上的尘面写下:“我去买药……” 写未写完,他余光里看到寺主闭眼垂头,他哆嗦着试探对方鼻息,竟是已气绝。步延桢吓坏了,推门而出!只见师兄慎行含着泪等在庭院里,说道:“前两天寺里的存粮就空了,寺主已得官府允许,让师兄弟投奔别处寺庙,田地全交给官府了,只剩下我和你。慎言,去洛阳这一路肯定不太平,你若想还俗归家……” 步延桢做摆手动作。 就这样,师兄弟把寺主埋葬后,顺厉风之势,踏上了去洛阳的路。 道阻且长。 搭伴而行的旅人因为路途艰险,自觉聚成长长的队伍,平城在人口急剧减少的情况下,越显苍凉。 并州境内,尉蓁和崔氏学馆的柳贞珠在驿站巧遇。 饥荒往往伴随着疾病,柳贞珠定了亲的郎君病亡,柳夫子想得开,见崔氏学馆也没逃脱没落的命数,干脆辞去学师,卖掉家产,投奔京城的文雅精舍,让柳贞珠重新跟随孔夫子学习。 尉蓁和柳贞珠手拉手散步,尉蓁玩笑道:“这一路的风啊,感觉把我吹老了。” 柳贞珠故意向后打量,说:“那这风可够偏心眼的,明明你夫君总给你挡风,怎么偏偏绕着他只吹你?” 尉蓁的夫君李相道出身赵郡李氏,高大魁梧,武艺胜过诗学。经历两载旱情的平城人都觉得,身体健壮最可贵,李相道的心颇细腻,一路上生怕尉蓁冻着,没有条件饮热水时,就用笨办法把水囊捂温了再给尉蓁喝。 尉蓁手心有痒痒肉,又为柳贞珠的话而逗,笑得前仰后合。 “阿蓁。”李相道隔远扔过来几个黑黢黢的核桃,核桃在地面四散滚开,他喊:“刚烤过,好吃得很。” “苦得很吧!”尉蓁朝他叉腰,李相道回以大笑,因为他喜欢她拣核桃的可爱模样。 尉蓁把糊核桃分给柳贞珠,说:“尝尝,我夫君烤核桃可好吃了。” “嗯,是很好吃,等着我也烤烤试试。”柳贞珠说完,心中忽然冒出同门崔致的身影。尉窈书信里略提崔致的学业,其余没写,她猜对方应该是成亲了。 如果他成亲了,挺好,彻底断了她的念头。 尉蓁把自己的干净手帕递过来,关心劝道:“其实不能在一起的缘分,早断了早好。” 柳贞珠舒展面容浅笑,她知道尉蓁误会了,其实自己与定亲的那位郎君只见过两面,对于对方的病亡,只有对生命本身的惋惜,谈不上悲伤。 她把手帕放进布囊,把自己亲手绣的手帕给尉蓁,说:“我家人过来了,应是喊我起程赶路,咱们交换了手帕,就是好友了,我会在洛阳城南的文雅精舍等你。” 厉风催马蹄,奔远踏青云! “贞珠,我很快就去找你——”尉蓁朝远挥手。 李相道跑过来,拉着尉蓁往驿站后方跑,边说:“随我瞧热闹去,有巫师在执鼓祭祀。” 跑到驿站北边的墙,他托着尉蓁上墙头,然后自己爬上去,果然,住在附近的乡民请了女巫在摇鼓唱诵,不时以酒洒天祭拜天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可是他们的视野里,浅埋的流民尸体正被厉风一层层吹去土屑,露出残骸。 并州之南的大魏京师……洛阳,才停歇一日的雪又下起来,这一天,皇帝亲临太和庙,主持祭祀神主大事。(本章完) 392.第392章 画面 新修缮的庙堂空地上,方坛置于中央,坛前的祭祀之牲有白牛犊、黄马驹和白羊,女巫从天子东边走向方坛,而后摇鼓,帝、后、妃嫔和文武百官遵循鼓声的引导,按顺序向西方行礼。 鼓声不停,帝族中精挑细选的七名年轻子弟分别执酒,也面向西方,将酒洒向方坛上竖立的木柱,以示祭祀神主。以酒敬神主的动作要重复七次,且每次洒完酒,所有参与祭祀的人均揖礼参拜。 尉窈是外朝官队伍里唯一的女官,她能出现在这个位置,非再一次展现佞臣的荣耀这么简单。自从她把王显的暗卫统领接管在手,才知不少鲜卑武臣私下联络,扩散思念旧都平城、平城才适宜鲜卑人居住的言论。 太傅元祥一直收六镇戍将的贿赂,可想而知,这些传闻背后的唆使者,一定是北海王元祥! 尉窈接替王显的时机,恰好是那些武臣准备集体上书时,一旦奏书递交到门下省,必然被侍中元晖先得到,而后想办法在此事里立功,更得天子的宠信。 尉窈怎可能让元晖立功? 乱臣贼子蓄意传播的风闻是很难压制的,想打死蛇,得打七寸! 于是她向皇帝献计,第一步……命太师元勰、车骑大将军元羽、太尉元雍、秘书监元澄四位宗室大臣暗中行事,使结党谋事的武臣相互猜忌,拖延那些贼臣的行事计划。 接下来便是今天的祭祀方式……孝文先帝早在迁都前,就试探着废除鲜卑旧俗的祭祀礼仪,改用汉地祭祀仪式,被元祥鼓动的武臣里,一部分人对汉制种种改革的反感并不强烈,当他们看到祭祀礼仪又恢复旧制,也就不得寸进尺宣扬迁都不利等谣言了。 待转过年,叛臣元禧的事算过去一年了,到时就是元详的死期!元详一死,剩下的藐视王法、狂妄不知悔改的乱臣,正好一并铲除! 咚咚咚咚、嘭嘭嘭嘭…… 女巫摇鼓的声响时而清脆,时而发闷,雪更密了,似天地在给鼓音谱一曲玄妙乐章。 奚骄在执酒的帝族七子里,当他第四次把酒洒向寓意神主的立柱时,脑中忽然闪现一幅幅画面。 先是平城“有梅园林”的赛马场,他在许多手帕的地上拣起一串寻常的草珠手串戴在自己手腕上,羞红脸的尉窈被好多小女娘推搡到他跟前,周围人闹腾得越厉害,她小脸羞得越低。 此情景不待他思量,被下幅画面替代,画面如水荡漾,形成流动的故事。他似乎很焦急地骑马疾行,然后停在平城的永宁寺外忐忑等待,望眼欲穿的方向,出现和现在年纪差不多的尉窈,她瘦出憔悴相,和他一眼在人群里看见她一样,她也一眼就看见了他。他不知何故,把头扭向一旁,宁愿没出息地流泪,也不和她打招呼。 忧伤才从他心口往外散,此情景的记忆就和雪脱离天空一样,彻底脱离,被又一更痛苦的情景替代。先是尉窈与一面容模糊的男子行成婚礼仪,他在不远的地方孤单离开,继而,他前方一辆马车撞了人,血色里,被撞倒没了气息的,竟是尉窈! 咚咚、嘭嘭……鼓音变了、快了! 奚骄和其余帝族六子一样,向神主立柱继续扬酒,酒珠飞出去撞击一片片雪的瞬间,他现在蓦然出现的奇怪记忆、之前做过的怪梦记忆,连同对尉窈的特殊牵挂,全部消失,一点不剩。 咚咚、嘭嘭……女巫继续击鼓。 元茂所在的位置几乎是最后了,隔着层层官员,他很难看清祭坛,干脆不看,渐渐在鼓声、在迷人眼的雪里出神,忽有凌乱画面冲进他脑中。 画面里,他和一个看不清模样、满头钗的女子在成亲,尽管看不清模样,但很明显,对方不是他的窈窈! 没等他琢磨,画面变了,他好似在骑马疾行,躲避什么人的仓惶样子,然后数支箭在他后方射来,他背中两箭,栽于路边,好怂啊,死不瞑目的窝囊样子!诡异的是,他的魂魄浮出尸身,朝一个方向去,那个方向……出现了尉窈,她也和他一样飘着。 一股说不出的悲痛化为利箭,才要从元茂心口往外扎出,两片雪飘进他眼里,凉他一个激灵。就这一下,所有奇怪情景、之前做过怪梦里的成亲女子,全部消失。元茂又一次肃拜时,上躯稍往旁边侧,这个角度能瞧见一点窈窈。他可真想她啊!看不见想,看见了也想。 心悦一人,爱屋及乌,元茂知道结束祭祀后,妻子还得回门下省,那他去探望岳父,给岳父拉一车好炭。 洛阳之南。 萧梁的郢州境最北边,与魏境接壤,郢州刺史王茂因为盘瓠蛮投梁的事,来此地借县署办公已经俩月有余了。 曹景宗训练的勇卒把吕僧珍平安、蛮族仍在攻湖阳县的最新消息送来,王茂近来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就按往常习惯,让自己清闲一、二时辰,他布衣乔装出县署在周围集市游逛,顺便访查民情。 “冬菜这么贵?”他听到一匹布换不了多少菜时,假装吃惊,实则没人比他明白菜价为何这么贵。 果然,菜农顺着王茂的引导,从骂天、骂地、骂北边的魏人后,转而骂此地的地主! “那些黑心肝的,说山是朝廷的,不让我们进山挖芦菔根,其实谁不知道啊,他们是想把山里的食物都占了!我等小民只能在夜里偷摸进山,运气好才能挖到点芦菔根。” 旁边一个脸上挠出血痕的妇人发出嗤笑。 王茂知道,这种血痕是长冻疮后,受不了脸痒才抓伤的。 妇人:“别上他当,我这筐芦菔根价贱,不过你得整筐买。” 王茂移步过来,感兴趣问:“哦,同样的芦菔根,为何你舍得贱价卖?” 刚才的男子嗤笑回来:“因为量少呗,你看不出来吗?她那筐子芦菔根摆的有玄机,看着挺乱挺满,中间一个大坑。”说完,他还双手比划个圆。 王茂“呵呵”轻笑,对妇人说:“确实啊,你装的芦菔根不满啊。” 妇人恼了:“胡说!你再瞧呢,满不满?” 随她话音才落,王茂眼前一黑,连痛苦都没有,脑袋就被削掉了,滚进菜筐里,正好填上菜中间的坑。(本章完) 393.第393章 真正的猛士 卖菜妇人正是赵芷乔装,她扣上筐盖、背起、朝城门口奔跑。此变故毫无预兆,别说周围百姓了,就连尾随王茂的护卫都呆怔一息才反应过来! “抓住她!刺史……”一名护卫的怒喊被同伴紧紧捂住。 “不行,你一喊,此城百姓全知道王刺史被杀,到时……” 他们想到的,赵芷的军师刁整更能想到。城门方向十数位置声音高扬,有人喊:“北边的蛮匪打过来了,正在城郊杀人放火,都回家看看啊——” 也有人喊:“大将军吕僧珍抵挡蛮匪失败,头被砍掉了!” 另名魏勇立即回应:“胡说?吕僧珍在建康城呢。” “这种事我哪敢胡说,不信你们去县署问,咱们郢州的王刺史就在县署,他为了给吕僧珍收尸偷偷来的。” 王茂的随身护卫不多,两人跑回县署报信,其余人追赶赵芷,边跑、边喊:“关城门,有奸细!速速关城门!” 街上百姓慌乱不已,大多想出城。 “不能关城门,我要回家!” “凭什么关城门?是不是蛮匪真打过来了?” 城中的居民则呼朋引伴一起去县署。 “我们要见县令,蛮匪都敢在城里当街杀人了,县令得赶紧出面啊!” “王刺史真来我县了?” 几名魏兵假扮的百姓从这些人旁边跑过去,嚷叫:“你们认不出吗?刚才被菜刀削掉脑袋的就是王刺史啊!王刺史和吕将军都死啦,县城不能待了,赶紧逃啊。” 这时赵芷又用菜刀砍杀数名挡她路的梁兵,并把王茂的护卫远远甩开,接她的魏兵早备好马匹,听到梁兵喊叫声近了,他狠抽马匹,而后,赵芷从拥挤人群里现身,几个大跨步,脚下一点,从马后方飞身而上,迎风出城。 她才逃出,刺杀计划里协助她的魏兵故意冲击城门,城门被梁兵合力关上。 赵芷回头,泪水凝于眼眶,而后往前看,风把泪吹干。 曾几何时,她也是普通小卒,屡次死里逃生,功勋却都是将军、武官的,小卒倘若活下来,最多吃几顿饱饭就算奖赏。 而今,她终于变成为谋远计而舍小卒的将军了?悲悯流几滴泪,然后不再愧疚,面朝君王圣旨,背后却是无数殉难的小卒土坟! 不,她不愿如此! 真正的猛士,该勇于死中求生,而不是借功绩为由逃窜。 “嘶——”马匹被赵芷勒住,她神情决然,把筐扔到道边的沟渠里,大喝一声“驾”,朝城门冲回去。 她手下的兵,可以在堂堂之阵中战死,绝不能被她当成升官立功的阶梯踩踏! “将军,军司派我等来接将军!”后方黄土滚滚,为首者三人,分别是桐柏山的戍副张义和征蛮劲旅的两名统军。 赵芷下令:“你们假意攻城门。” 想救出那些魏勇,得趁此城的县令来不及部署时速战速决,幸好城墙在先前萧梁、萧齐的战火中损坏,赵芷弃马,跑到城墙有损的地方用爪钩攀上去,统军李神把自己的队伍交给另名统军,紧随赵芷而上。 两军杀声汇集城门内外,犹如相互冲击的怒浪,誓要将对方粉身碎骨! 征蛮魏师营地。 等待消息的过程最煎熬人,军司刁整不时出军帐观望天色,乌云汇聚,刚才的一团小乌云不见了。 武官来报:“有个自称‘李晖’的来营,请求见将军。” 李晖正是镇守湖阳县的游击将军,刁整亲自迎接对方。“我得到消息,率领此军的将军是个姓赵的妇人?” 李晖急坏了,他在此地驻守许久,根本不知朝堂变化,对皇帝准许女子为武官感到疑惑,更不信朝中大臣能同意皇帝的决策,让赵芷率兵征蛮。 刁整暂回避对方疑问,关怀询问:“将军能秘密出城,可是城外贼蛮势力稍有退却?” 李晖点头:“是,我着急寻你们,就是想告知此情况!先前我查到消息,梁将吕僧珍来了,贼蛮颇有章法攻城,一定是吕僧珍在给贼蛮当军师!可是昨天一早到现在,贼蛮主力没出现,只驱赶老弱蛮民佯装攻城,此等拙劣招数,让我不得不怀疑吕僧珍放弃与贼蛮合作,或者……” 他语气转变,为自己的猜测而激动:“吕僧珍出事了!” “有道理。”刁整问:“你见过吕僧珍么?” 李晖:“太和二十二年的邓城之战里见过,那时吕僧珍是萧衍的中兵参军。” 刁整又问:“相隔几年,如果现在的吕僧珍面对面在你眼前,你能辨识出么?” “当然!” 刁整捧来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吕僧珍的首级,天寒加上石灰的涂抹,李晖定睛好几息,才颤着声、不敢相信道:“吕、僧珍?” 刚才说的“面对面”,竟是真的面对面! “你们立了大功啊!快告诉我,谁手刃的此人?” 刁整傲然轻笑:“自然是……镇东将军赵芷。” 李晖真是急脾气,立即问:“赵将军在哪?请许我拜谒!” “赵将军有要务暂时不在兵营。” “她多久回来?” 刁整微笑摇头,不语。 帐外落雪,今晚更添寒意,魏兵挤在一起取暖,打仗的日子的确艰苦,但他们想着缺衣少粮的贼蛮更不好过,就起歌壮志,或讲志怪故事提神。 当狼的啸声出现,营地外有了动静。 兵卒戒备! 斥候探查! “赵将军回来了——” “将军回营了——” 刁整来不及披寒袍,骑上马朝狼叫的方向去迎,在营地住下的李晖赶忙跟上。 赵芷和她的兵皆满身是血,一个个似从黑夜里走出的煞神!唯有目光振奋,述说着任务的成败。 一颗头颅被她后方的统军扔出,滚到刁整脚下。 兵卒降低火把,李晖又一次与敌将头颅面对面,这颗头新鲜着呢,李晖瞠目结舌,声音都惊尖了:“王茂!他是王茂,被萧衍称有‘王佐之才’的王茂!” 刁整畅快大笑:“将军辛苦,这位是守湖阳城的李将军,将军稍稍休息,我先写捷报,然后和李将军商议如何诛杀蛮贼鲁北燕。” 此封军情当然不只是禀告战功,重要是询问圣意能不能增军,乘胜攻打郢州?(本章完) 394.第394章 友人相约 第394章 友人相约 “对了,将军,”刁整想起一事,问:“如何处置杜思冲?是杀、是留?” 杜思冲是萧梁大臣曹景宗的下属,也是协助吕僧珍传递贼蛮消息的斥候首领。杜思冲先是没在指定地点接应到吕僧珍,于是冒险靠近桓蛮部落打探,被刁整安排的兵勇活捉。 此人被俘虏后,经不住酷刑,把下属斥候有多少,用什么方法、经过什么路线传递消息,一一吐露,包括他了解到的郢州刺史王茂的生活习惯。 王茂最后得到的情报是假的,误以为吕僧珍行事顺利,他走出县署的时候,就迈进了刁整策划的暗杀陷阱。 赵芷困倦,回一字:“杀。” 同时间,萧梁的散骑常侍曹景宗夜不能寐。辅佐萧衍登上皇位后,他这个功臣并不想留在建康城,因为天子脚下不利于他敛财,敛不了财就养不住兵,空有高官厚禄。 曹景宗意图一州官长的地方,正是王茂所在的郢州,曹景宗自己贪财,便以己度人,生怕暂代州境事务的王茂在郢州待久了,奏请皇帝长时间驻守边境,所以曹景宗舍得把一百勇卒派过去,并由他最信任的心腹杜思冲统领,担负起王茂、吕僧珍往传消息的重任。 但是三天前,杜思冲的信断了,不再往建康送密信。 这表明杜思冲遇险了,极有可能死了!也表明吕僧珍、王茂二人里,有一人出事了。 曹景宗迟疑的是,如果前些天陛下给吕僧珍卜筮的凶卦应验,是吕僧珍遭难,那么这三天,王茂为什么不给陛下传消息? 难道王茂也遇危险了? 曹景宗踱步于门口,脸色随心思转为阴沉,终是躺回暖榻,决定拖延上报杜思冲出事的消息。 仲冬,二十六日。 魏都城。 晨曦瑰丽,雪停天晴。洛阳城中的大街小巷都扫出来了,尉窈与夫君元茂今天休沐,他们按约定好的时辰,早早来到皇宫西墙外的濛汜池与好友会面。 濛汜池周围变了样,商贾使用各种绣样的屏风布置出一个个食席,每处地方点炭取暖,可煮、炙羊肉,人未靠近,香料与煮肉的香气便扑鼻,浓郁而温暖。 由于屏风围拢的位置均不大,尉窈几个女郎和元茂那边的筵席得分开坐。 尉窈这边的女郎有陆葆真,奚骄的妻子杨然、王普贤的妹妹王文殊。元茂那边有奚骄,彭城王的儿郎元子直,广阳王元嘉的长子元渊,王普贤的弟弟王绍。 由于尉窈公事繁忙,和陆葆真相聚的时候都少,现在一逢面,女郎间竟感觉生疏,加上尉窈佞臣的不好名声传扬,令王文殊朝她笑时,王文殊自己都觉得笑得腼腆不自然。 “看招。”元茂发坏,在尉窈将走进屏风内时,攥个雪球掷中她的背。 尉窈才抓把雪想扔回去,又被手快的混蛋连续扬雪,扬她一脸! 可恶,妆要了! “元茂!”尉窈拼着脸上被不停扬雪,也要把攥结实的雪球砸中混蛋夫君。 陆葆真今冬打了好多雪仗,早练出攥雪球的速度,而且攥得更硬,她跑到旁边雪厚的地方,攥一个抛给尉窈一个,大嗓门嚷:“窈窈,使劲扔他。” 杨然说话前先拧腰,娇滴滴喊:“别打着我的骄郎,啊!”她话音才落就被她的骄郎扔过来一雪球,差点扔她嘴里。陆葆真手下有准头,使劲砸中奚骄,替杨然报一雪球的仇,然后着急喊她:“这时候你就别学泥鳅了。” “谁学泥鳅了。”杨然细声撒娇嚷回去,接下来的动作让陆葆真嫌弃至龇牙咧嘴,只见杨然不甘落后地抓雪,旋即甩手掌嫌凉,另只手倒是挺麻利,扶完发髻左边、扶右边,摸摸有没有金钗被刚才砸那一下震歪了。 陆葆真受不了了,松松一团雪扔中杨然的双髻丫,正好卡在俩髻丫中间。 “哈哈哈——”陆葆真跺着脚笑,脚下一滑,差点劈叉。 这时尉窈已经把元茂摁住了,不停往他脖领里塞雪。 陆葆真是个好热闹的,她又朝元子直扔雪球,被躲过打中王绍。 两边里没参与雪仗的只剩王文殊与元渊。 元渊知晓今天的来意,陛下和孝文帝一样重用琅琊王氏,王肃虽然病死了,但是长女入宫后被封为“夫人”,王肃的弟弟才来投魏,便官拜中书郎。 他对面稍显拘束的王文殊,是宫中王夫人的亲妹,倘若王女郎不厌恶他,很快他们就会被陛下赐婚。 雪仗打完了,众人嘻嘻哈哈,不再有隔阂,元茂那边入席后,各述身边不平事,彼此学习处事经验。 女郎这边文雅多了,经营此地的商贾让厮役挎鲜、果蔬在各处筵席外走动,杨然和王文殊买了篮鲜捣胭脂,尉窈和陆葆真买了樱桃、白柰、蜂蜜制蜜饮。 杨然淘气,不在自己脸上试胭脂深浅,又不想欺负老实的王文殊,很快把陆葆真抹满脸,抹的像只狸猫。 樱桃和白柰均是成熟后放进冰窖贮藏的,商人重利,没等果子暖透彻底化冻就售卖,害尉窈她们饮下蜜饮没一会儿就肚里打鼓,脚下生风轮番往茅厕跑。 更窘的事发生了! 男厕在两步夹道远的隔壁,广陵王元羽本该监督太和庙神主的搬迁,只忙碌一个时辰,他便偷懒来濛汜池玩耍吃喝。天气寒凉,他觉得肚里不适进了茅厕,听到陆续不休的泻肚子动静,他故意喊厮役问话:“快让你们掌柜查查,濛汜池是不是有地下泉水通进茅厕了,噗通、噗通,别一下子喷上来喷烂我的腚!” 一场聚会尴尬结束,道路湿滑,元渊、元子直分别把王文殊姊弟、陆葆真送回家。 杨然觉得今天好丢脸,一直瘪着嘴想哭,奚骄就背着她走,边讲趣闻哄她,终于把她逗笑。 遵皇帝嘱咐,促成元渊、王文殊相亲的尉窈没着急离开,她用热水囊捂着小腹,身体已经不难受了。 元茂望着奚骄夫妻离开的背影,笑着说:“以前奚骄见到女郎就摆臭脸,原来是没遇到心悦的人啊。” 尉窈忽觉心口灌风,把热水囊往上移,后知后觉不是灌风,而是重生占据的窈窈,心里永远给奚骄留了个位置。她换只手抓热水囊,用暖和的手拉紧元茂的手,感慨:“所以我心悦你,恰好你也心悦我,是多么幸运。” 元茂高兴极了,蹲低背上她,喊:“我们回家!” 395.第395章 鸡飞狗跳的京兆王府 第395章 鸡飞狗跳的京兆王府 夫妻俩回的是劝学里,路过司州署时拐了个弯,没想到这么巧,外出巡察庶务的元志回来了。元志见到儿郎、儿媳,顷刻间疲惫全无,元茂和尉窈都有孝心,一起给长辈煮酪浆,一边说说笑笑闲聊。 元志问:“你二兄尉景怎么样了?还是不肯相看女郎?” 尉景自从游历归来,心仿佛落在了遥远旧都,尽管潘淳娘剃发为尼,尉景仍隔着山水思念,想尽办法拒绝家里给他安排的亲事。 父亲一提这件事,元茂忍不住笑,回道:“二兄这次换了招数,假称道士给他算卦,说他……要么娶妻之前对方是寡妇,要么娶回来以后变寡妇。” 元志拍下腿“哈哈”笑:“要是你尉叔、陆姨信了他,下步又会说……要么娶进门之前剃光头,要么成亲以后变秃头。” 元茂:“好主意,改天我和二兄说。” 尉窈轻戳夫君的脑袋,让他别继续胡说八道。 煮酪浆十分讲究技艺,首先要选择优良铁釜,才能保证铁釜快速烧热,不易变黑。那什么是好的铁釜?就是铸釜时的铁汁,必须是最初冶镕的,绝不能使用铁汁渣铸釜。 然后“治釜”。 元茂点燃干牛粪,尉窈把水加进釜里,水温热后,由尉窈看着火势,元茂用捆扎的蒿草刷洗三遍釜,最后这次的水倒掉后,把釜内残余的水烤干,用肥猪肉擦拭铁釜的里面。 尉窈就喜欢听肥猪肉“滋滋察察”的声音。元茂擦拭完釜重新加水,再次用蒿草刷,倒掉水,烤干釜、换一块肥猪肉擦釜,如此反复个几次。 接下来就是调酪浆的酸甜咸口感,元茂知道父亲喜欢酪浆里加炒熟的麦面,就先把口味调好,再倒进热水里。 纯正的酪浆香气飘出来了,汤色干净,气味里一丁点铁锈气都没有。 “阿父,尝尝,小心烫。” 元茂又献功般给尉窈盛一小碗。 尉窈先把夫君额头上的汗擦掉,接过碗沿边舀半勺,夸赞:“好吃,真香。” 元志看儿子、儿媳如此恩爱,欣慰的同时涌起牵挂,心想:不知赵芷现在荆州还是南阳郡?天寒地冻,她可有热的酪浆果腹暖身? 苟主簿闻着味,眉开眼笑而来,已然习惯别驾没出息的相思样,他问:“我让人备了双份年货,侍郎、茂公子今晚去劝学里,还是回依仁里?” 这种事都是尉窈决定,她回:“我二人回劝学里。” 苟主簿朝外面抬下手,守卫立即明白,这就把依仁里的年货送过去,等两口酪浆下肚,冻透的身体有了暖意,他向元志禀述正事:“秘书省领了年节发放桃符的任务,他们的佐吏少,忙不过来,分给咱们州署一千对桃符,一千套糊灯笼的物什。属下建议在郊野支粥棚,把写字的事交给家境贫寒的儒生,糊灯笼的事交给老者与妇孺。” 元志“嗯”声允许:“你看着办吧。”尉窈问:“秘书省官长交待此事时,有没有说灯笼的吉祥语也交给州署写?” 苟主簿笑:“这是小事,侍郎有什么想法?” “四门小学已经建好,国子学的营缮却没有官员上书奏请,明年如果北方的灾情持续,恐怕国子学馆的修建更往后拖延。要想官员上书,先得让他们感知民间的意愿,我的想法是……借书写灯笼的吉祥语,由州署召集贵族子弟至国子学遗址共同完成,同时广为宣扬此善举,必能引发朝中名儒的注意,而后奏请督促。” 迁都后,大部分朝臣的子弟没有名师教导,又没有资格进四门小学,倘若国子学复建,对这些子弟来说,等于多了条求学路。至于重建太学,因为得利益者不固定于朝臣、世族,只能排在国子学之后。 临近年底,州署各曹的事务真是多,元志与主簿还没商议完尉窈的建议,就有数名佐吏来询问杂务。 狱令史管贤禀报:“冯俊兴在地牢撞墙自尽不成,救是不救?” 冯家辗转关系求人,知广陵王今回非杀冯俊兴不可,只能放弃,冯俊兴在地牢度日如年,怎么都等不来家人的探望,从前天起不吃不喝,想用绝食吓唬狱吏,两天过去,他见不起作用,于是改变招数撞墙。 元志:“看来撞得不要紧啊。” 抓捕冯俊兴是尉窈的意思,她见君舅看过来,许她拿主意,才说:“如实告诉冯家吧,许冯家自请医者去地牢,但要和冯家说清楚,冯俊兴犯的是死罪,不可能轻判。也跟冯俊兴如实说,免得他死前怨错了人。” 元志吩咐管贤:“就这么办!” 冯家已经放弃冯俊兴,怎会多此一举请医去救,当晚,冯俊兴心灰意冷死在了狱里。 今晚的京兆王府还不如冯家呢,一会儿元愉追着王妃打,一会儿他被王妃撕住头发抓破脸,俩人换着嚷、比着嗓门骂,简直鸡飞狗跳。 原因还是元愉太宠妾室杨连萝,不仅要免杨连萝给正室行礼的规矩,还想把住处、衣食等,全按正室的等级来。 于宝妃的力气还是比不上元愉,被搡坐在地,她又疼又臊,上气不接下气哭骂:“好,你既然铁了心和狐狸精过,那我现在就进宫,你既然不要脸了,那就彻底别要!往后都别要!” 元愉脸上的血印横七竖八,因太气愤,都觉不出疼了,他声音也变了调:“少拿皇后吓唬我!娶你我倒了八辈子霉,什么脸面?早没有了!你也不照照镜子,看你有没有正室的样子……” 于宝妃不和他对骂,才走到正院门口,就见杨连萝战战兢兢在她前头揖礼,向她认错:“王妃别生王的气,一切是妾的不是……” 于宝妃更不会听一个妾讲话,上去就是一耳光,紧接着把杨连萝踹到一边,去马厩牵了马出府。 气话总归是气话,这么晚了,她哪有本事进宫告状,又不想让父母担忧,便去了大伯母家诉说委屈。夫妻间的矛盾,一旦有外人参与,小吵小闹都能变成大吵大闹,何况她的伯母穆夫人怀揣私心。 396.第396章 辞女官 第396章 辞女官 经过穆氏的煽风点火,于宝妃对元愉宠妾的种种行为越思量越气愤,天一亮便往后宫递帖。 话分两头。 今天是澄城公高显来门下省当值的第一天,也是尉窈去廷尉署当值的第一天。 高显被宫人领来门下省,另名侍中甄琛赶紧迎接他,把高显带到原先崔侍中的廨舍。 甄琛庆幸尉窈不在,给了他巴结澄城公的机会,他指着墙壁长案上堆起的公文说:“郡公先熟悉章奏,把案上的草诏文书全阅看一遍,中午饭时我把郡公的饭打回来,到时郡公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我,我一一给郡公解答。” “好。”高显牢记尉窈教他的……话少,出错就少。 早朝散了,门下省最为权重的侍中元怿、职参最多的侍中元晖一同返回,前者气度无比清贵,后者从相貌就能感觉不好相处,他二人对高显的到来,和甄琛的谄媚态度形成强烈对比,均是高显先揖礼招呼,他二人方敷衍地“嗯”一声,然后元晖进了元怿的廨舍,关起门来议事。 刚才大臣正在朝议,南阳郡的紧急军情突然送至,此回赵芷诛杀的梁将是郢州刺史王茂,王茂的死极有可能激怒梁帝萧衍,改变边境对战的局势,所以元怿、元晖哪有闲心照拂高显。 甄琛见这两位如此轻视高显,才明白自己犯傻,主动拣起尉窈扔的烫手山芋。“元”姓是大魏第一贵姓,傲气刻在骨子里,即使高显真出身渤海郡高氏,都不一定入得了二元侍中的眼,何况是东夷高丽这种出身。 甚至在元怿、元晖眼中,觉得和高显共事都是耻辱! 甄琛两头不敢得罪,立即收敛他谄媚高显的姿态,说好的中午教对方学习事务,只教了小半个时辰,便找借口离开了门下省。 傍晚宫中官员下值前,尉窈匆匆忙忙回来了,带回若干刑狱文书,她看见高显,说道:“郡公第一天当值,原本我想早点赶回来的,可是初接手刑狱事务,毫无头绪,这才耽误了时间。” 高显的怨气立即消散,感叹:“我与尉侍郎同忧啊。” 他指着乱糟糟摆放的文书说:“甄侍中让我先看这一堆堆的奏章,看的我头晕眼。”他没好意思说,几乎每卷奏章里都有不认识的字,无处查又窘于询问,就硬着头皮看,还有就是,看久了文字,容易看错列,最后他只能用木尺比对着,防止读错列句。 尉窈装模作样打开几卷对方指的文书,先说:“甄侍中的确好心,这些奏、诏出自门下录事,录事官各个熟悉出纳文奏,看多了就会总结出章奏的格式、谏诤的轻重。” “不过,”她语气一转:“陛下让郡公进门下省,不是让郡公从诏令如何书写开始学,而是尽快参与机密事务。我认为郡公应当先熟悉门下各部掌管何事,同时继续学习官场礼仪,以一个月为期,在礼仪规矩中不犯错,知晓省务有哪些,绝不越规矩干涉另省事务,郡公就能在门下省站稳。” “有道理。”高显连连点头。 宦官刘腾来了,在外面呼唤:“女尚书尉窈在吗?” 尉窈走出廨舍询问:“何事?” 刘腾说道:“皇后有事难下决断,想请尉尚书过去商量。” 尉窈蹙眉回绝:“我正要上书奏请辞去内事官,烦请刘内官代我转告皇后,陛下既已置高侍中侍奉,无论后宫内的事宜,还是往外奏事,都可与高侍中商议。我的内事官职位在高侍中之下,不敢逾越规矩。” 刘腾一脸为难:“尉尚书随我去一趟吧,来回用不了一个时辰。”高侍中高月恩是高显的妹妹,高显在屋里听清楚了,尉窈真是向着他高家啊,连皇后的命令都敢不遵从,作为高家人,他无法躲在屋里头不说话。 “我作证,尉侍郎正忙着。” 刘腾从官服、从之前打听的各路消息里,猜测对面的陌生官员是高显,他笑容更真诚,揖礼回句“我明白了”,再向尉窈揖一礼才离开。 高显赶紧问尉窈:“你真想辞去女尚书?”辞去女尚书,貂蝉可就随着女官笼冠一同没有了! 尉窈:“我能力不足,不想继续担着虚职多领俸禄,给朝廷增加负担。” 东极堂的宦官杨范和刘腾擦肩而过,杨范也是来找尉窈的。 “尉侍郎快随我过去,陛下因为京兆王宠妾欺妻正在发火,我等都不敢劝说陛下。” 尉窈把刑狱文书锁好,犹豫一下,取出早写好的“女尚书”请辞奏书,跟着杨范到达东极堂。 殿外殿内不见京兆王元愉,看来被斥责走了,有俩小宦官跪在皇帝书案前擦拭地砖,清理砸碎的瓷器渣子。 皇帝凝视尉窈,目光又似穿透她望向虚无。这种寂静十分可怕,跪地打扫的俩宦官大气不敢出,手下不敢出一点儿动静。 “王显,应该到相州了吧?” 皇帝询问之事,与杨范把尉窈叫来的原因毫不相干,好在她有准备,回道:“下官和王刺史说好了,等他一到相州就给陛下报平安,并给陛下送相州特产。” 王显从皇帝幼年时就履行问诊和生活上的照顾,这种君臣感情与亲人一样,别的臣子难以攀比。 皇帝点下头,下令:“于宝妃状告元愉宠嬖妾室,对正妻不以礼数相待,训斥元愉一事交给你。” 尉窈先回“是”,再说:“他们夫妻不睦,臣已有耳闻,原因是元愉的妾室相貌和之前元愉在孝期纳的一名妾相像,此回就是打杀了现在的妾室,难保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相貌像的。” 提出问题根源,就得有解决方法。不等皇帝烦躁,她继续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元愉最初纳的妾室,是元羽杀的,臣请求训斥元愉时,和元羽一同去,保管元愉不再宠妾欺妻。” 皇帝觉得自己有点离不开尉窈了,她真是和春风一样,总是不用他把烦恼讲述明白,便先一步钻进他心里,帮他把问题解决掉。 “可。” “臣有一事恳请。”尉窈把奏章递上,说道:“臣兼任廷尉少卿,实在难分身履行内事官事务,虽万分舍不得貂蝉加身,还是决定辞去御作女尚书之职,请陛下准许。” 皇帝拿过奏请轻笑,说句:“去办事吧,办好了,少不了赐貂蝉。” 尉窈欣喜,大声应“是”,领命而去。 397.第397章 尉窈请元羽 第397章 尉窈请元羽 她一离开,皇帝命身边近侍都退下,从一个漆盒里拿出片木牍,上面有两列字,一列“众生目中从无我”是他幼年写的,当时他被废太子锁在柴灶屋一宿,听鼠、虫在黑暗里爬,它们爬过、没爬过的地方,都在他想象里化为恐惧。 另列字是“从此我为众生目”,七字颠倒顺序,巧妙治愈他童年的心病,然而即位后,天灾兵事不断,他越是想俯瞰众生,越感力不从心。 元恪随即调整烦躁心绪,既然他的双目看不穿满朝文武,那就先让他射出的箭,扎进萧梁地域! 东极堂通往端门的路上,给广陵王传旨的宦官杨范再次和尉窈同行,杨范奉承语气说:“真是什么难题都难不倒尉侍郎,旁人不知京兆王的脾气,咱们能不知道么?这位王比拉磨的驴还犟呢,哄着不走,训他踢人。” 尉窈只莞尔笑,不骄不谦嘱咐道:“杨内官传天子旨意后,劳烦告知广陵王在司徒府等我。” 杨范点头:“明白,此事不宜拖,以免闹得人尽皆知。” 尉窈返回门下省,把着急处理的事务忙完,踩着傍晚最后一抹霞色出宫。 与此同时,于宝妃也离开了后宫,从千秋门外登上马车。车厢内有炽炉,把厢体四壁、铺毡烘得十分暖,随车发轫,于宝妃的身体轻微晃动,婢女跪在她跟前,身稳、手稳,用蘸有药膏的玉石在她眼周、脸颊轻滚,为她消除一天一夜的憔悴。 马车、婢女、赶车护车的仆役全是今早穆氏亲自挑选的,在婢女贴心侍奉下,于宝妃对皇后劝她少听穆氏话的告诫,再一次左耳进、右耳出。 噪耳的车轱辘动静,更显婢女声音的柔细:“主母关心王妃,早上出门前主母嘱咐婢子,要是昨晚教给王妃的话,说给皇后听不管用,还请王妃今晚仍回于府居住。” 于宝妃笑,笑里带着狠意说:“不用了,我回王府。皇后永远是我阿姊,她已经答应我惩治杨连萝那贱人!等着看吧,元愉、杨连萝怎么欺负我的,我定叫他二人加倍还回来,让他们往后只能通过旁人的嘴得知彼此消息,我倒要看看元愉在相濡以沫和宗王的前程中,选择什么?” “不管他选杨连萝还是前程,肯定都难受得要死,他难受,我就高兴!”于宝妃咬牙切齿,既然她一辈子注定要搭在这场烂婚姻里,那元愉也别想好过! 后宫,宣光殿。 皇后于宝映让侍奉的女官、宫女都退下,她独自坐在梳妆案前,摊开手掌,掌心里布满自己掐出的指甲印。 今天是她第一次壮起胆子,向陛下请求惩罚京兆王,要说不害怕是假的,她怕提出这个要求后,立即面临失宠,她甚至想过自己失宠后,大伯母再送一个于家女进宫代替她。 还好,还好,陛下听她讲述完,只对京兆王生怒,允许她以皇后身份严惩杨连萝。 于宝映看着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世间夫妻,谁不期望相互忠贞,哪个妻子会高兴夫君纳妾?我嫁进皇宫深墙,被迫藏起忌妒,每天伪装宽容大度,我一人遭这个罪就罢了,我认命。” “可是我的妹妹不能和我一样!杨连萝,你原本是奚官婢,我妹妹不嫌你身份低贱,容你在王府为妾,然而你不感恩,整天在王府搬弄是非,害我妹妹以泪洗面,杨连萝,你不是倚仗京兆王么?那我便用同样的方法欺你!看京兆王有无本事保你!” 于宝映合起手掌,铜镜中的面容,更具皇后威仪。 司徒府。元羽一见尉窈,激动道:“你打算怎么训诫元愉?要我说,先抽他一百鞭子!” 尉窈摆出惭愧神色说:“我没想好,陛下吩咐这件事时正恼火呢,我就先应下来了。” “啊?”元羽一眼大、一眼小瞪她,然后气道:“佞臣!嘴甜心黑!分明是利用我,事情办成了功劳全是你的。” 尉窈苦笑:“自古家务事最难断,丈夫、妻子只要有一方不满意,就没有功劳可言。我不敢对将军扯谎,恳求将军同行,是怕京兆王急眼了把我打杀在王府。元将军,你我在景阳山经历生死,那时将军义薄云天,把活命的机会让给我,今回就再救一次下官吧。”说完,她深揖一礼。 元羽往后一跳,斜瞅她说:“少夸我,我从小就知道一个道理,别人夸我准没好事。哎呀,我肚子疼,你在这等我吧。” 尉窈笑着应“好”,安心坐下,打开带来的刑狱文书翻阅,起初她还时不时望向廨舍外,后来全神贯注,投入文书里记载的几桩难案。每桩案子均分类书写,有犯人前后几次的供述、官员的推理弹劾、案件涉及人员的供述,如果犯案手法有效仿的案情,文书里则写明被效仿案子的前因后果。 比方她现在看的凶案,杀人者是州刺史的儿郎,杀人手段效仿的是汉时期一名叫甄邵的太守弑母之案,通过两案比对,尉窈做笔记,写下目前律法的审判、赦令和汉时期不一样处。 她沉浸案卷的时候,元羽带兵进入京兆王府。 此情此景令元愉回想起曾经的愤恨,可是再恨,他都得以礼接待。 元羽笑嘻嘻拍拍侄儿的肩,问:“我过来的原因,杨内官跟你说了?” “是,我没善待王妃,劳四叔转告陛下,我已知错,今后不敢再犯。” “口说无凭啊,倘若你继续愚昧宠妾,我都会被你连累,受陛下训斥。” 元愉的忍耐就刚才一句,他一脸狰狞,问:“有屁快放!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你很快知道。”元羽不理睬他,先故意在恐惧到打抖的杨连萝跟前一站,然后到于宝妃跟前,他拔出腰系的短刀,于手掌间旋转两周,问于宝妃:“京兆王妃,你猜,这把刀最近一次宰过什么?” 于宝妃已知上回狩猎遇虎,她故意用叫声激怒虎追逐的三人里,有一人正是眼前的广陵王,她半垂眼皮道:“我猜不……” “啊!”元羽猛然大叫一声。 “啊——”于宝妃被吓地原地跳、俩手举到脸旁。 元愉怒视此情景,他能忍住不咆哮、不动手,是因为厌恶于宝妃至极,觉得她活该。 398.第398章 皇后立威施笞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元羽耍刀仅是吓唬于宝妃时,他来真的,刃锋从于宝妃的脖子侧边划过去。 于宝妃瞠目惊魂,没反应过来。 “老贼!”元愉想从虎贲兵腰间抢刀,对方摁紧刀柄,另两名虎贲兵一左、一右抓住他手臂。 “老贼你欺人太甚!” 元愉非心疼妻子,而是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他喜欢的那个女郎,当时是不是就这样被元羽老贼杀的,老贼武力差,才在奥妃脖颈上留了好几个刀口,她死前一定害怕极了,一定疼极了。 元羽警告于宝妃:“此刀名为‘虎嘴’,这次只收你点血,给你个教训,下次再敢害本王,我就把你和饿虎关一个笼子里!” “老贼你要干什么?”元愉见元羽走向杨连萝,更怒更急,拼命想挣脱兵卒的手。“陛下的旨意是训诫,你要是敢伤她,我……” 杨连萝见广陵王靠近,浑身哆嗦更严重,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今回又出乎所有人预料,广陵王元羽看清杨连萝相貌后,走回元愉跟前,压低声音挖苦:“我还以为你多心悦杨奥妃,原来喜欢的不过此等容貌。” 元愉怒目切齿:“我早晚,杀你。” 元羽不在意嗤笑:“怎么,我撕破你的虚伪了?你能骗得了世人、骗得了自己,难道还能骗了杨奥妃的鬼魂么?真可怜她啊,临死前还说……她活着未必是你的人,死了也好,永是你的人!” 元愉泪如雨下,恍惚目视元羽带兵离开,这一宿,他把自己关在杨奥妃死的那间寝居,自言自语到声哑。 天亮,阳光照进纱窗,管事在外敲门,元愉打开屋门,下令:“早食后,把所有妾室送往敦煌,永不许回京。” 管事焦急禀道:“皇后派女官把杨氏带走了,说杨氏逾妻妾古礼,要进宫接受笞刑。” 等尉窈得知这消息时,摇摇头,人们总喜欢说命运阴差阳错,然而种种阴差阳错,全是人为造成的。皇后惩治杨连萝没有错,但惩治的结果,估计与于家姊妹俩期望的相反。 最轻的笞刑,是用荆条或薄竹片抽打,宣光殿里惨叫连连,两名壮实宫女把杨连萝的手心紧紧抓着往前平伸,执荆条的宫女一下接一下,先把杨连萝的右手抽十下,再换左手十下,歇半刻,重复抽打。 “啊、啊、啊……奴知错了,让奴回奚官劳役吧……” “奴再也不敢了、再不敢了!” 人一旦尝到掌握生死权力的滋味,怎舍得放下。于宝映居高临下听着惨呼声,时而观察王普贤等嫔妃。 又一轮击打完,杨连萝磕头的力气都没了,她脑袋拱在地面不起,声弱恳求:“饶了奴婢吧,饶了奴婢。” 于宝映先问身份最低的李嫔:“你觉得该饶她么?” 李嫔牵强笑着回答:“罚或饶都听皇后的,妾不敢多言。”该死的于宝映,不就是想听她承认自己也是“妾”么! 于宝映看向崔嫔,说:“你上前看看,她的手还耐不耐得了继续施刑?”又不瞎,还用上前看么?崔嫔装模作样走两步,思量如何回答才能令皇后满意,以及笞刑的过程传到京兆王耳边时,对方只迁怒皇后不迁怒她。“哎呀,妾见血发晕。” 崔嫔往贵华夫人王普贤方向栽倒,想借此机会把王普贤也带离此地。 王普贤和身边女官一起扶住崔嫔,于宝映没给她们开口的机会,给执荆条的女官下命令:“崔嫔的意思听明白了?手不能承受笞刑了,换小腿吧。” 崔嫔脸色立时发白。 王普贤在女官把杨连萝摁倒,执荆条女官扬起手臂时,及时制止:“等等!” 然后她看向于宝映,郑重道:“皇后抬举崔嫔了,我与崔嫔、李嫔均无权惩治杨氏,另外,小腿有腿骨、腿肚,还请皇后明示女官,莫打错了地方。” 于宝映轻笑:“我听宫人传王夫人跟尉侍郎有交情,现在信了,这些话和尉侍郎平时说话可真像啊。” 王普贤回击:“我不知尉侍郎平时说话是怎样的,听皇后这样说,看来还是皇后与尉侍郎的交情深。” 崔嫔、李嫔同时翻一下眼皮,佩服王夫人敢说敢驳。让她们更佩服的是,王普贤接着揖礼,直接提出告辞:“我的佛经功课未完成,正好送崔嫔回去,就不在此叨扰皇后了。” 李嫔心里哀嚎:我呢、我呢?救救我啊! 尉窈手握王显留下的谍人,次日就知道杨连萝承受笞刑的详细过程,而且抬离皇后寝殿后,杨连萝一整晚都被囚在故意泄门缝漏风的柴屋。 原本尉窈是想等下月初北海王府举办鹤觞宴时,带高家女郎高英见识一下京中贵女斗心眼的可怕,没想到皇后、京兆王妃这对姊妹先一步把机会送来。 月末这天,尉窈拿着北海王府的宴邀帖来高显宅,看高英礼仪规矩学习得如何。 高英仍不够自信,规矩倒是不出错了,说话依旧跟背书般生硬。“怎么办啊,我是不是很笨?” 尉窈想了想,没责怪,安慰对方:“女郎不笨,做的已经很好了。” “真的吗?” 尉窈点头:“北海王府非寻常的高门第,你紧张是正常的,不紧张才是不正常的。明天我有事过不来,后天赴宴时,你一定紧跟我,宁愿不说话,也别多话。” “好的。”高英一想后天就得去赴宴,不禁忐忑询问:“高太妃很严厉么?我意思是……她看上去就很凶吗?” 尉窈刚才做出要走的样子了,现在叹一长气,假做下决定的样子说:“有件事我本不该说出来吓你,但高太妃确实不好相处,这次冬宴又不得不带你外出结交,所以我就不隐瞒了。” 高英未闻事情,先害怕道:“你、你说吧。” 尉窈:“京兆王因为宠妾欺妻,妾室杨氏被皇后宣进宫施笞刑,这件事后宫没有下令隐瞒,想必外命妇已经有知晓的了。高太妃一定知晓!我怕她也知晓你将来要入宫的事,怕她在宴席间,以杨氏的事敲打你。”(本章完) 399.第399章 鹤觞宴 第399章 鹤觞宴 高英很信尉窈,小女郎尽力想象鹤觞宴将遇刁难,可是真正面对时,她除了气地发抖,所有准备好的言语回击全没用上。 隔日,北海王府广邀宾客,府门全部敞开,迎接贵客的道路两侧除了摆放植株,还在盆的后边整齐垛放不同颜色、大小不一的酒瓮,酒香与香交织,沁人心脾。 高英跟着尉窈进入王府,耳边顿时萦绕奇异鼓乐,高英目不暇接,一会儿注目亭阁楼台的乐舞,一会儿看大船载着驯兽师制蛇御虎,她又摇晃尉窈的衣袖,小声催促:“尉侍郎快看那边,边耍剑边唱,呀,耍剑的打起来了!” 尉窈笑着告诉道:“不是真打斗,他们演的是百戏里的小戏,叫《公莫舞》,也叫《巾舞》。” 二人随王府婢女走进一园,这里全是矮树,枝叶茂密,和她们隔着不远距离的地方有女子闲聊,因有树木挡着,尉窈、高英看不清楚说话的是谁。 “今天酒宴的女宾里,邀请了高丽那一家的女郎,不知道她们敢不敢来。” 高英停住脚步,尉窈则观察带路婢女的神色,果然,对方是故意的,婢女是不是假装慌张,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既然对方设局了,那就听清楚。 “哈,她们要是来,便证明不懂人情世故,把北海王府的客气当成巴结她们。” 更多笑声起,一女子嘲讽道:“会有那么傻的人么?北海王府要是真想和她们高家交好,应当也邀请澄城公或别的儿郎。” “对了,你们听说了么,高家有个女郎可能要进宫为妃。” “哼,高丽婢封妃,正应了书中所言……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 树丛影里,几道声音齐念:“力少而任重,鲜不及矣。” 这些女子念的书中语,高英听懂一大半,她气得双手发麻,委屈欲哭。 尉窈出声,娓娓言说:“书中云,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此话什么意思呢?是说……小人根本不会羞耻自己的不仁,也不畏惧自己的不义。” 领路的婢女轻咳一声。 发怒刚要走出树丛的贵女止步。 尉窈:“书中又云,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此话是说……人之所以惹祸上身,通常是多嘴多舌引起的。” 树丛那边发出几声冷哼,然后是脚步离开的动静。 婢女继续带路,高英小声问尉窈:“刚才是不能过去和她们论理么?” 尉窈:“不能,只要你生气辩论,等于承认她们贬低你出身的话,到时事情闹得越大,议论你的人越多。再就是我二人的证词,敌不过她们合伙狡辩,反而给她们机会造谣,说我们故意搅乱王府的鹤觞宴。” 高英:“原来如此,她们真坏,如果我上当了,高太妃肯定讨厌我,往后再也不邀我参加宴会了。” 带路的婢女暗嗤:你和尉窈今天都不该来! 尉窈沉着冷静看着婢女,脑中映现昨天在瑶光寺和北海王妃刘念会面所谈。刘念告诉她,北海王元详将城南的一所宅院建为佛寺,澄城公高显的从妹高芳去寺中祈福,被元详惦记上了。 元详目前颇信任宠妾柿儿,酒后说起这件事,柿儿是王妃刘念的心腹,于是一边给元详出主意,帮元详勾搭高芳,一边故意把这件事泄露,让太妃得知。高太妃是真正的渤海高氏出身,当然瞧不起攀附郡望的东夷高家,因此尉窈猜测方才贬低高英的几名贵女,其实是受高太妃派遣的。 接下来,想必还有对付高英的局面。 尉窈猜对了。 此刻,筵席区域的管事正在发牢骚:“忽然告知我加两席在这,尉侍郎的位置好说,那个高英加在哪?排到谁的前头?” 一名穿金戴银的婢女领粗使仆役过来,前头俩仆役抬着食案,后头的提着个胡凳。 此婢女附耳管事,悄声道:“太妃让把这组食具……” 管事听完,不解询问:“为什么只换高英的?” 婢女脸色不好看,斥责:“尉窈嘴毒,能不得罪别得罪。”实际情况是,详王得到消息,尉窈深受皇帝信任,统领着不少宫廷暗卫,王府里肯定也潜藏有,可恨的是,这些暗卫不能公然排查。太妃对尉窈非一般的厌恶,是恨不能把尉窈五马分尸,可是有暗卫盯着王府,太妃与详王只能忍,既然杀不得、伤不得,何必在小事上让尉窈出丑,惹皇帝迁怒。 议论闲话的五贵女抄近路先过来筵席区,其中两人是之前和尉窈结怨的游无咎和长孙娥。 她俩挨着坐。 游无咎的父亲游双凤在秘书省任职,近来总被官长元澄训斥,游双凤仕途不得意,回家后时常把气撒在儿女身上,游无咎本来就心烦,刚才被人讽刺一通还不能反驳,更加郁闷,就倒碗酒饮一大口,呛得她喉咙好不难受。 长孙娥也不高兴,她看宾客陆陆续续,旁边和对面尚没来人,就移胡凳靠近游无咎,嘀咕:“你说刚才巧言诋毁咱们的人,是不是尉窈?” 游无咎:“听着像。” 长孙娥撅下嘴,告知:“王府婢女用咳声提醒咱们离开,估计确实是尉窈跟高家女郎在一起。唉,她可真好命啊,你知道么,赵芷又立功了。” 她父亲长孙城归在尚书省任职,协掌军事,因此知道征蛮战况。 去年她家驯养的五彩珍禽被赵芷占为己有,赵芷不讲理,非但不归还珍禽,还把她父亲揍了,这件事成为她一家人的心病,也因此憎恨赵芷一家。 游无咎喉咙的难受劲缓过来了,再饮一口酒,劝伙伴也是劝自己:“恶人会有恶报的!太妃让咱们羞辱高英,倘若尉窈和高英交好,一直护着高英,那咱们不小心让尉窈……” 长孙娥的理智占上风,摇头道:“不行,咱们不能不听太妃的嘱咐,一定得搞清这点,只办好太妃交待的,别让太妃对咱们不满就行了,别在宴会中多事。” 游无咎:“我不甘心,好容易遇到尉窈,错过今天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报仇了。” 她其实也讨厌长孙娥,心中早不当对方是友了,去年她父亲要不是帮长孙娥的父亲向赵芷讨五彩鶅,就不会被赵芷用内力戳伤肩筋,到现在都拿不稳蓍草,使卜筮术不进反退。 还有,每回长孙娥都煽风点火叫嚣着报仇,事到临头找理由退缩。 “无咎,看,真是尉窈,她过来了。” 400.第400章 暴躁的高太妃 第400章 暴躁的高太妃 游无咎给自己再斟一碗酒,喝得太大口,酒从她嘴边流出。长孙娥仿佛伥鬼,盯着游无咎右手的酒壶,说道:“鹤觞酒,刘氏酒坊酿造的最有名,看我们筵席的位置,此酒恐非上品,不然你现在肯定有醉意了。” 游无咎看着越来越近的尉窈,应句“嗯”。 长孙娥:“方才你说的对,以我们的身份遇见尉窈很不容易,错过今天,再想报她母亲欺凌我们长辈的仇,将难上加难。” 游无咎攥酒壶的手绷紧。 给尉窈、高英带路的婢女先从这二女的食案位置走过去,游无咎等的机会来了,她骤然起身。 长孙娥没想到谋划之事能这么顺利,作势要劝阻伙伴,什么人交什么友,游无咎在斟第二碗酒时,同样在算计!长孙娥但觉后腰受力,被搡推着撞向尉窈,尉窈不会功夫,但是早提防的情况下,躲开这拙劣一撞轻而易举。 长孙娥“啊”声叫着狼狈趴倒,高英从她身上跳过去,好险没踩到她。 “是游无咎推我的!” 游无咎指着对方的胡凳,不慌不忙道:“我在自己的筵席位置,你先无故靠近我,又不知何原因撞尉侍郎,出完丑赖我?呵——” 尉窈轻鼓一掌:“王府今日的百戏,真是样繁多啊。” 给她带路的婢女不见尴尬,笑盈盈回道:“侍郎与高女郎的席位还有一段路,那里有更精彩的百戏,请。” 高英紧跟尉窈,小声问:“刚才那俩女郎瞧着都不怀好意,就这么算了?” 尉窈:“这种小争小斗,最多跌个跟头,不算什么。” 高英不甘心地咬下唇。 尉窈:“以后我不在身边,要是跌倒了,就和幼年学步般,从跌倒的地方站起来。如果谁嘲笑你,你就问他们……谁一辈子没跌倒过?” “小争小斗,不算什么。”尉窈重复这句话,只是换了语气:“重要的是,你得从中吸取教训,不以同样的方式再次被人算计。刚才跌倒的女郎叫长孙娥,另个女郎叫游无咎,我们朝她二人走的时候,她们坐姿僵硬,目光偏斜,心怀鬼胎十分明显。那时我完全可以改变路线,不给她二人算计我们的机会,可是我想,我不能一直护着你,又因了解她们的身份、品性,才假装不提防,让你见识一下贵女间的争斗手段。” 高英回头,发现游无咎二女不见了,这时四面八方会聚而来更多宾客,高英紧张了,转回头继续话题:“那今天会出现吓人的争斗么?” 尉窈轻笑:“每个人觉得吓人的程度不一样。你认为十分可怕的事,有可能是旁人经常面对的。” 地方到了,尉窈二人的席位不相挨,高英一坐下来发觉胡凳的凳面不平,小女郎的处事经验还是少,因为寒衣厚不是太硌,就没当回事。 此时高太妃梳妆好,让儿媳刘氏把铜镜拿到她脸前,最后检查一下浓妆覆盖的假鼻子明不明显。 这个白玉造的假鼻子每回使用,必须用胶紧粘,粘时容易摘掉难,以致于高太妃鼻梁两侧的位置总泛红发臭。 前院负责园的管事小心翼翼进来禀报:“黄门侍郎尉窈带着澄城公的侄女高英来赴宴了,王妃安排的五名贵女……被尉侍郎嘲讽了。”容貌焦虑使高太妃的脾气无比暴躁,她拽着铜镜的边往地上砸,王妃刘念“噗通”跪地也解不了高太妃的气,高太妃抓起梳妆案上的玉如意朝儿媳背上狠打了两下。 “没用!蠢货!” 刘念忍住痛,此刻不能认错,否则将换来更多虐打,她说道:“君姑放心,我给那几个女郎交待了,只言语损骂高英,不和尉窈纠缠。” 高太妃声音发尖质问:“损骂成了吗?” 刘念垂低头。 用玉如意打,容易把人打残,高太妃改用荆条,咬着牙连抽刘念,边骂:“你这王妃怎么当的?不劝你夫君操心国事,整天纵容他往后院带人,各个宅子的贱人比城西大市的歌舞伎都多!你是眼瞎还是耳聋啊?他招惹高丽婢的事连他的贱妾都知道,你呢?天天跟个木头一样吃斋念佛!我儿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废物,什么都帮不上,从不知嘘寒问暖,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北海王府是苛待你了还是上辈子欠你的!” 十几下的抽打,刘念寒衣的背后被打烂,高太妃终于把心头恶气出完,命令:“还不换身衣裳、重施脂粉!” “是。” 满屋的人侍奉高太妃出去,留刘念一人给自己涂抹药膏。屋门轻响,元详的庶长子元颢站到门帘外,小声唤:“母亲?母亲?” 刘念整好领口,仓促用粉遮两下泪痕,过来问:“颢儿,何事?” 不到九岁的元颢双膝跪下,眼中坚决地恳求:“母亲,趁今天宾客多,我带你逃吧。” 刘念把孩子扶起,尽量笑得自然从容,说道:“真是虎儿,我是你的母亲,什么风雨都得在你前方面对,岂能逃离,把风雨留给你?” 元颢是有胆,到底还是孩子,胆大那么一下就又怯了,抹泪道:“我的生母死在了王府,我害怕母亲也……” 刘念抚着他的背,说:“不会的,我答应你,不会的。快去帮你父亲宴请宾客吧,记住母亲教你的,多看事、多听事,收敛莽撞。” 元颢离开后,元详的宠妾柿儿进来,一看刘念在往脸上抹厚粉,就知她又挨那无鼻老妖的打了。 “是婢子没用。疼么?” “疼。”在心腹跟前,刘念没说假话。 她们避开高太妃母子的视线不容易,柿儿不敢浪费时间,赶紧讲述来意:“老妖精查到高芳的夫君也是宗室子弟,叫元燮,老妖精就又教训她儿,不让鳖王和高芳有来往,婢子想问,我们给尉侍郎那么多证据,还需要鼓动鳖王暗邀高芳么?” 刘念:“嗯。我让元详和高家女扯上关系,另有作用,非在他谋反证据里添一笔。此事几句话说不清楚,我得去应付酒宴了,你先回去,记住,宁愿不做事,别冒险行事。” 401.第401章 算计高英 第401章 算计高英 重新梳妆好的刘念前往鹤觞酒筵,她经过尉窈的席位,二女子眼神交错,在外人看来没什么异样。 交错之间,刘念脑中闪现昨天与尉窈在尼房会面的情景,尉窈忽然问及一桩和元详谋反无关之事:“念阿姊,你可知皇后把京兆王的宠妾拘在了后宫?” “我听君姑说了。” 尉窈问:“高太妃如何评价皇后的惩治手段?” “君姑说……皇后于氏毁杨连萝发肤,自以为惩一儆百,旁人看到的,却是皇后小题大做,实则毁的,是于家给皇后宣扬的‘静默宽容’的好名声。” 尉窈再问:“之前于忠奉命闯北海王府,令高太妃母子对于家生出忌恨,这次从元详、高芳的事上,我们知高太妃对澄城公一族十分轻视,依阿姊看,此回鹤觞宴,高太妃会照拂拉拢高英么?” “你是说……君姑会不会利用高英,待其入宫后对付于皇后?不,假如她儿没觊觎高芳,或许有那个可能。天子将来必定扩充后宫,君姑想用这种手段,择其余世家女子也行,不必选择高英。” 北海王妃一行人走过去,尉窈望向对面的视线恢复清楚,她发现高英在微微挪动,似胡凳坐不舒服的样子,尉窈微垂眼皮一瞬,佩服刘王妃在深渊般的王府大宅里,依然能按她的嘱咐迅速行事。 昨天她与刘王妃在瑶光寺短暂会面,嘱咐对方:“我带高英赴贵府酒宴,目的便是不给高太妃拉拢高英的机会。天子看重澄城公一族,也不期望高英将来被皇后拉拢,不瞒你,高英即将进宫,因此我需要阿姊帮忙,在这次的鹤觞宴中,使高英对皇后、或者说皇后背后的于家,也生警惕防备。高英……忠心的只能是陛下,绝不能是皇后!” 宾客坐满了。 近处鼓乐停,宾客开始按从前到后的顺序,轮流去给高太妃敬酒,述美好祝愿。 长公主、公主、外命妇…… 到尉窈了。 高英见尉窈起身,想跟随着一起,被端酒婢女轻摁她肩膀坐回去,小声告诉道:“高女郎稍待,每次人数不能多,尉侍郎她们回来你再去。” 尉窈敬的是水,和略带浊色的鹤觞酒不一样,她才说完祝福话,高太妃身侧的婢女就执酒壶过来,打趣说:“来都来了,尉侍郎怎能以水代酒呢?” 尉窈右手边的贵妇是老冤家元纯陀,元纯陀又一次忘记兄长元澄的叮嘱,话里带刺道:“尉侍郎和我们就是不一样,一定又有公事在身吧?” 尉窈挡开酒壶,回一字:“对。” “你……”元纯陀拉长语调,视线转向上首高太妃,将她自己的愤怒转化为共同愤怒:“太妃你看,我说对了。” 高太妃质问:“尉窈,今日我府中办的是酒宴,你不饮酒,来干什么?” 挨近而坐的全是公主,见太妃发怒,一个个看向尉窈。 尉窈用手指轻抹刚刚婢女滴在她手背的一滴酒珠,然后目视高太妃,把这根手指横着在自己鼻子下从左往右一划,这才带着讥笑回:“赴酒宴,就是我的公事。” 看清她讥笑高太妃毁鼻动作的元纯陀瞠目大惊,心中嘶嚎:你勇,你比你母亲还勇! 高太妃用最后一丝理智遏制自己不掷物件砸死尉窈,旁边侍奉酒菜的王妃并不知尉窈会如此行事,她的惊吓不带伪装,赶紧打圆场:“尉侍郎,还请回席位用膳吧。” 尉窈坐回的时候,高英和其余四名贵女去敬酒。这是高英第一次近距离面见北海王的母亲高太妃,尽管尉窈提醒过她了,说太妃容貌有缺,可尉窈没说清楚,对方的鼻子一看就是假的,脸上厚粉在鼻翼两侧形成沟壑,露出诡异的粉红色,天啊,太可怕了! 高英练习好的敬酒词没说利索,高太妃不悦询问:“你是澄城公的侄女?来京有段时日了吧,没人教你礼仪规矩么?” “有教,宫里派的人,每天都教我。” “那就好好学,学好了规矩再外出!” 王妃刘念和善出声:“规劝良言往往刺耳,太妃是好意,担忧高女郎将来若是进宫,在皇后面前失礼逾矩就麻烦了,轻则……” “闭嘴。”高太妃瞪一眼多嘴的儿媳,暗骂蠢货,怎能把自家探查的后宫隐秘公然讲出来! 高英揣着忐忑和委屈回自己位置,回想刚才被训,周围的人肯定全在嘲笑她,这种宴会好没意思,她真想立刻回家。 她陷入走神,婢女上菜、斟酒、在食案上洒了些许酒水,这些过程高英全没在意。她只顾着琢磨北海王妃说的话,又想起前天尉窈也说起皇后,说皇后以笞刑惩罚京兆王的妾室,难道这件事,不是惩罚一个妾这么简单? “在皇后面前失礼逾矩就麻烦了。” “轻则……” 轻则怎样?轻则便施笞刑么? 皇后对待嫔妃,会不会也如此严厉?不然刘王妃干嘛那样说? 高英忽觉头晕眼,觉得食案上的壶、碗、盘都在溜动,她发现异常已经晚了,随着“咣啷”动静,酒壶倾倒,她没接住,另侧的瓷盘又掉到地上。 “哧——”不知道谁发出笑声。 高英心乱手乱,和婢女一起收拾,就在她坐回胡凳的瞬间,“旁嗒”木裂,她双臂齐抡,呈奋力挽回倒栽的可笑姿态,仰倒在几片木头上。 “哈哈哈,快瞧她,手臂都抡出影了。” “她是谁啊,怎么能出这么大的丑。” 俩婢女一左一右来扶高英,全做出关切的样子,一个叫她姓名:“高英女郎,婢子扶你起来。” 另个则在她眼前晃动手掌,大嗓门问:“磕到哪了?没磕到头吧?女郎快说句话,告诉婢子,这是几根手指?” 更多哄笑起! “哈哈,哈哈,不行了,笑死我了!” “你看她那呆样儿,快回啊,是几根手指?不会真摔傻了吧?” 高英泪眼模糊,她这个年龄,初入奢靡王府赴此等盛宴,步步规矩,坐行谨慎,没想到谨慎来、谨慎去,出了个大丑,丢这么大的脸!更让她无助的是,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算计了,然而她没勇气发火,连朝王府婢女发火的勇气都没有,也不敢赌气离开。 视线模糊里,尉窈似她的神,朝她伸出手。 “谁一辈子没磕倒过?” 402.第402章 尉窈升侍中 此时此刻,就算有人趴在高英心口震鼓鸣雷,告知她致她跌倒出丑的始作俑者正是尉窈,恐怕这位高小女郎也绝不相信。 “尉……姊姊。”高英躲在尉窈身后擦抹眼泪。 一名管事脚底生风朝这边筵席区来,径直走向高太妃,急急禀道:“宫里来人了,领头的宦官是杨范,另名大臣奴不认识。杨范询问黄门侍郎尉窈的位置,估计有旨意让尉侍郎宣。” 府中管事皆有历练,现下慌慌张张,可见宫里来人态度不善。 高太妃来不及思考,问:“杨范朝哪边去了?” “正是这边,很快……” 管事话没说完,就见宾客陆陆续续起身,侍中高显、宦官杨范带着诸多内事官、羽林兵勇过来了,其中高、杨二人各捧诏令,面色严肃,几名小宦官分别捧武冠、官服、官靴,其余人双手空空,没有抬箱箧,确实不像来赏赐的。 杨范走到尉窈面前止步,拿出诏书宣读:“尉窈听旨……尉窈文才昭著,器识英断,在除逆贼元禧时屡献良策,现免尉窈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职,免内事官御作女尚书职,授门下省侍中职,赐貂蝉冠,金蝉珰。” 前来迎接宣旨队伍的高太妃驻足倾听,越听越气,憋得脸红脖子绷筋。 小宦官就近用屏风围起换衣的地方,服侍尉窈换上新的官服,戴上新的官帽,穿上新的官靴。 当屏风撤去,尉窈慢条斯理地整理两边袖口,周围视线皆集于她,有人情不自禁感慨:“生女当如尉窈!” 不管在场宾客是羡慕、是嫉恨,全无关紧要,所有人终于明白,当今皇帝与孝文先帝不一样,现在的皇帝元恪根本不看重世族出身,只要够忠心,只要为皇帝所用,就能平步青云,蔑视权贵。 杨范先恭喜尉窈,然后示意高显捧的那卷诏令:“陛下急宣元勰、元详、元羽、元愉、元怀进宫训诫,陛下有令,由尉侍中布告诸王。” 窃窃私语立即充斥周围。 高太妃被“急宣、训诫”的字眼吓得魂飞,幸亏有儿媳及时搀扶才站稳。 “臣领旨。”尉窈从高显手中接过诏令,对高太妃说:“借盛宴之便,诏令先宣于元详,还请太妃、王妃带路。” 鲜卑人不讲究男女大防,贵女们都想目睹变故,一时间人去筵席散,都跟在宣旨队伍的后面走向外院的酒宴区。 路上,尉窈教高显:“我等出宣诏令,是代天子转述旨意,气势要足,这次你在旁边看,尽早学会应对百官的能力。” 杨范暗暗佩服尉窈又一次猜中皇帝心思,高显不仅出身不足,文才武略也欠缺,怎么让权贵大臣在最短的时间里接受高显已任高官,对其产生敬重畏惧呢? 自然是出宣诏令。 元勰、元详是宗王里官品最高的,剩下三位的脾气各有各乖张,换成别的宣旨官来,即使知御旨震怒,也习惯于奉承诸王,不敢在言行中得罪。 尉窈不一样!尉窈的每次升迁,都是对峙百官得来的!往后高显独自宣旨时,只需要认识诏令上的字,效仿尉窈的气势就不会出错。 王府仆役匆匆抄近道行走,等高太妃把宣旨队伍带到时,北海王元详已经斥退所有歌舞伎,不该出现在酒宴中的边境官吏更是纷纷藏身,就连珊瑚树等奢侈摆件也全部不见,搬回了库房。 尉窈展开诏令,粗略打量内容,心里有数了。“元详接旨。” 她不称对方爵位、官职,就代表今回形势的严峻,顷刻间高墙环绕之地寂静,每个人只感觉自己心跳的“咚咚”紧张。 “朕定景明年号,愿即位国统,政令光明,然元详难抗社稷,不知修身慎行,屡犯刑律……” 一句跟一句的训斥言语,令元详头不敢抬,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无力抵抗的怂劲蔓延他四肢百骸,妄想夺天下的雄心壮语原来如此脆弱,只不过眨几下眼的工夫,就在尉窈咄咄气势中削为齑粉。 尉窈只念斥责元详的这段旨意,她合起诏令,不给元详拖延的机会:“这就进宫吧,莫让陛下久等。” 这时候就需要女眷上场了,高太妃使劲掐儿媳,刘王妃立即假哭,用左袖遮掩笑咧的嘴,右手揽过庶子元颢。 “还请夫君快去快回,我们不管多晚都等着……” 高太妃恨不能掐死蠢笨的儿媳,此时讲这些屁话有何用?高太妃知道求尉窈没有用,她赶紧让心腹婢女给杨范使眼色,四周人太多,婢女只能给杨范一个不大的锦囊,里面装满罕见宝珠,婢女悄声恳求:“王进宫后,不管有何消息,有用、没用,劳烦内事官托人告知太妃,过后太妃定有重谢。” 倘若尉窈不在场,杨范就收了,待返回宫里向皇帝主动交待,将贿赂经正途转为他的私产。 可杨范恐惧尉窈遇谁告谁、逢事都告的嘴,他摇手表示不敢收礼,和善安慰婢女:“放心吧,陛下如何发落诸王,都会明确告知。” 元详出来王府,害怕又添一分,只见宫里派来了一辆牛车,守卫在牛车两边的兵卒执枪背箭,与其说护卫,更似押送。 尉窈骑上马,打个手势下令:“去彭城王府!” 王妃刘念目送牛车远离,用惊讶极了的嗓门质疑:“怎么只有一辆牛车?莫非让夫君和四王挤在这窄小的一车里?天哪!” 闭嘴、闭嘴、闭嘴吧!高太妃面容狰狞瞪向儿媳,假的白玉鼻子因她面颊总做表情,开始与厚粉隔距,令她貌如恶妖。 后宫。 皇后于宝映心不在焉地读《诗经》,女官于峨进入寝殿,欣喜道:“陛下宣五位宗王进宫进行训诫,我打听清楚了,有京兆王。” 于宝映放下诗书,提着心终于放下了。这几天责打杨连萝,把杨连萝打得不能行走,饮食只给隔夜的且不加热,皇帝那边只要打听,一定能知晓她是如何折磨杨连萝的。 可是自从她惩罚杨氏,皇帝再也没来后宫,这是为什么?到底嫌没嫌她太严苛? 听于峨这么说,于宝映得到了答案。 另名女官拿着封信来禀报:“京兆王妃请求拜谒皇后。” 于宝映轻摇头笑笑,这封信不拆也知道写了啥,必是妹妹揣测京兆王今回要挨严厉惩治,便想借对方自顾不暇的时机进宫,亲自磋磨杨连萝,出往日被杨氏挤兑的恶气。(本章完) 403.第403章 谋你心虚 第403章 谋你心虚 很快,京兆王妃被带进宣光殿,她积攒了一路的心烦意燥,终于找到可倚仗的主心骨,不禁委屈瘪嘴,向皇后诉苦:“阿姊,怎么办?我好慌好害怕,元愉要是出事,会不会连累我?自从我嫁给他,什么荣光都没沾上,苦倒是全尝了个遍。” 于宝映安慰:“放心吧,他犯的要是大过错,陛下肯定提前告知我。” 于宝妃抹泪点头:“阿姊这么说,我就踏实了。对了,阿姊知不知道今回带兵宣旨的朝臣是尉窈?真是佞臣,她又升官了!她现在已是门下省侍中。” “又升官了,这么快啊。”于宝映长吁,对尉窈的钦佩不知不觉掺杂了某种情绪的不甘心。 于宝妃撅着嘴巴抱怨:“我真讨厌尉窈小人得志的样子,阿姊,你贵为皇后,既然能利用妻妾之礼惩治妾,那……可以惩治妻么?” “何意?” “我查过了,尉窈的夫君元茂在御史台任职,和尉窈聚少离多,阿姊赐一貌美温柔的妾室给元茂,如何?” 于宝映立即训斥:“别胡闹!尉窈一定深得陛下信任才迁升侍中,我平白无故和她结仇,万一令陛下厌恶我怎么办?” “可是当初恢复妻妾古礼是她想出的主意,理应她为表率啊,凭什么我们姊妹的夫君都纳妾,她的夫君只有她一个正妻?”于宝妃不服气道。 于宝映冷笑,这种事上她可不糊涂,为了杜绝妹妹做蠢事影响于家,她直言:“倘若你夫君心正知礼,谁还能拿刀强迫他纳妾宠妾么?好了,此事休提,你要是为惩治杨连萝来的,我可以让你出恶气,立正妻之威,要是再出糊涂主意、说糊涂话,就回王府老实待着!” 此时彭城王元勰刚接完诏令,匆匆辞别亲眷登上小牛车。皇帝年少多疑,掌控大臣的手段狠而果决,元勰、元详、元愉被拘在一个狭窄、灌风的木板车厢里,共患难形势下,还得面对面、直视彼此间的猜疑。 元愉问候元勰:“不想此次进宫还有六叔,六叔可晓得陛下为什么诏我们过去?” 元勰回一句:“天子意不可揣测。”说完闭目,表示不想说话。 元愉询问的事,在刚才路途中也问过元详,元详再次暗骂这个侄儿蠢,押车的人里有朝中最狡智的佞臣尉窈,路上每多说一句话,都容易被尉窈逮到把柄。 三宗王单说元勰,他正在回想太和庙祭祀那天,和任城王碰面的一番言谈,他知道任城王是故意接近他的,因此只想敷衍三言两语,没想任城王一开口,就险些让他拔刀! “勰侄还记得之前向你借的二十武勇么,各个是好刀啊,连我都没想到……高肇官职未授就横死了。” 当时元勰顿感天寒地冻,心肝皆颤,以致于做出愚蠢反应:“那二十人的身契,随他们的人,全给你了。” 果然,任城王掏出一叠纸摇晃:“我没去府衙改他们奴籍的归属,他们还是勰侄你的人。” 接下来,死胖子不用他询问,讲述如何安排二十武勇对付高肇、高显、高猛和高英,然后说:“没有一环接一环的部署,我相信现在门下省侍中位置的人,是高肇,他的兄弟高显必然也得重用,济南公主有可能不认识高猛,高猛与高肇的二子更不会离京。” “高家人本就不中用,缺少高肇,陛下一定心伤难过。”任城王说到这,语气一转:“可是事已至此,谁都改不了!”当时元勰便听明白,所谓“事已至此”,是任城王在提醒他!提醒他别想向皇帝告密,只要对方咬定二十武勇忠心的是他这个原主家,皇帝肯定愿意相信任城王的狡辩,把谋害高肇的凶手栽给他。 “族叔费尽心思,想从我这里谋什么?” 任城王:“谋你从此……心虚。” 牛车在路口拐弯,压中一块石子,元勰睁开眼、把紧窗框的同时,他的忠心也不稳了,恰如任城王谋算的……他的忠心里掺杂了心虚,正因为他想做一名至忠之臣,才会介意这份推脱不了责任的心虚。 “死胖子厉害,破我心境啊。”元勰又一次在心里拔刀,恨不能扎任城王十个窟窿。 牛车再拐弯,这次是尉窈下令,故意从反贼元禧的旧宅旁过道,尉窈告诉高显,也是告知车里的三王:“那处宅子关押着元禧诸多亲眷后辈,昔日此地宾客如云,当下青蝇吊客,当真是生没有荣耀,死没有气节。” 这话落在各人的耳朵里,敲打意思不同。 元愉是暴脾气加缺心眼,他立即挤开六叔父,从车窗探出头骂尉窈:“毒妇,你少拿元禧威胁本王!本王行事礌礌落落,不怕陛下问责!” 尉窈:“你在陛下跟前,如果也敢扬言礌礌落落,那我敬京兆王勇猛。” “有何不敢?!”元愉越想越憋气,皇帝还想他怎样?他是失了规矩太过宠妾,可他已经认错了,把杨连萝送往敦煌还不行吗?一件小事为什么没完没了,把杨氏拘于后宫施笞刑,到底是皇后给她妹子出气,还是陛下不容兄弟,借题发挥,想再次免他的官职? “元愉。”元详心烦,呵斥蠢侄子闭嘴。 今天之前,元详一直以为皇帝最忌惮元勰,可是皇帝选择鹤觞宴这天,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把他带走,明显故意为之,故意让京中世族察觉朝廷风向。 难道,不是元勰将成为下一个元禧,而是他? 彭城王元勰从蠢侄儿掀动的窗帘缝隙里,打量外头元禧宅的院墙,他受皇帝命令照拂元禧的家人,可他政务忙,就渐将此事交由儿郎子直做。 元勰记得儿郎上次从元禧宅回来后,说了句“落难的宗室不如鸡”,被他训斥了。 他教育儿郎说:“元禧自作孽,他的家人在禧荣耀时一同享福,落魄时就得同受苦。” 谁料子直问了一句话:“假如元禧没反,是被陷害的呢?那他的家人受苦还活该么?” 当时他气坏了:“哪来的假如!” 元勰呼气加重,收回思绪,他好怀念先帝,先帝一心图大业,从没有元恪这般算计臣子的伎俩。 404.第404章 弹劾 第404章 弹劾 车马出青阳城门,径直往东行。 尉窈下一个宣读诏令的地方是广平王府。 这两年洛阳的各种盛宴均形成一种风气,先得北海王府先举办,其余权贵才能以低于北海王府的规格陆续开始。广平王元怀是天子的同母弟,他不敢和七叔元详争锋,但也绝不屈居其余权贵之后,他选在明天举办鹤觞宴,因而宣旨队伍到达时,元怀正在尝试美酒,醉意上头。 尉窈、高显、杨范三人走到他跟前了,他才在幕僚一声声催促里抬眼,此少年宗王是纨绔里的纨绔,恶劣品性比元愉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伸手就想揽尉窈,边调笑:“穿着官服跳舞,谁的主意?有赏。” 元怀平时暴戾无常,他府中官吏和心腹仆役都不敢捂他嘴,府官急中生智举酒灌元怀嘴里,不让他继续胡说八道,可是晚了,尉窈挥手下令:“羽林守卫,速让元怀清醒接旨!” 两大盆冷水交叉而泼。 大骂不休的元怀被两名兵勇摁着行礼接旨,根本没听清诏令内容,又被兵勇从地上提起,揪出王府,扔到牛车里。 “姓、尉……啊——发、发、啊!”他探臂推门,手指头被速速关起的车厢门夹个正着。 元怀此刻才彻底酒醒,他含着伤指,惊魂未定瞅着牛车内的其余三人。“六叔,七叔,真巧。”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二位叔父不愿理睬他,他缩向三兄长元愉,小声问:“出什么事了?拉咱们去哪?” 元愉瞧傻子般瞧这个弟弟,问:“尉窈没给你宣读诏令么?” “读了,我没听清,哎呀快说!” 车马还是从青阳城门返回内城,连续宣诏四位宗王了,澄城公高显已经没那么紧张,他骑乘马上,居高临下看城门口来来往往的旅人,看牛车的车顶,细细体会心里燃烧起来的野心。 到司徒府了。 这处地方不禁让高显回忆他才来洛阳、离开华林园的那天,就是在这条街,他随尉窈避让司徒元羽,那时他忐忑得不敢抬头,何其卑微啊!还好,卑微的日子不长,今天换他高高在上,换他目睹元羽过会儿是怎样的惴惴不安。 高显想多了。 元羽愉快接旨,还把蠢侄子从车窗口挤开,和尉窈闲聊到皇宫门口。接下来,由尉窈带领五位宗王前往清徽堂拜谒,这让高显意识到他虽是天子的舅舅,然宠信远远比不上尉窈,连旁听此次君臣应对的资格都没有。 杨范同样止步于宫殿外。 恰好门下省的另名侍中甄琛出来清徽堂,看见高显在此,赶紧笑容满面地揖礼。 杨范心嗤不已,甄、高二人是同品秩的侍中,可是前者把巴结后者的丑态都浮于表面了,真让人瞧不起。 人心一旦嫉妒,智慧便往歪了长。高显与甄琛一起回门下省,他想好措词挑拨道:“尉侍中文能搜今阅古,遇事冷静谨慎,难怪独得陛下信任啊,今天这事,就连你也不能留在清徽堂。”甄琛:“能者多劳,这回受训诫的宗王不是综理庶务的官长,就是统帅京城禁卫的大将军,谁从旁聆听、记录,谁就会被五位宗王厌恶,你、我能躲开这差事,才是陛下眷顾。” “原来如此。”高显心里舒坦了,他正好有事问甄琛:“我想举荐一人为仙人博士,该怎么个举荐法?” 甄琛心里叫苦,这个澄城公才当几天官啊,就想随意安排亲信了,不过他脸上不表现,仍笑着回答对方:“小事一桩,郡公写好奏请给我,我放在奏事箱中即可。咱们门下省就是有这个好处,奏事可直接上呈天子。” 高显再次挑拨、试探,他问:“不用尉窈先过目?” 现在门下省的四位侍中分别是尉窈、元怿、甄琛和高显,按惯例,四侍中里得选出、或公认一人作为侍中之长,清河王元怿不好权势,那么其余三人肯定要争侍中之长。 甄琛也再次圆滑回应:“尉侍中谨慎,自从来门下省任职,每回奏事箱呈给陛下前,尉侍中都要跟元晖一起检查箱中文书。郡公初学事务,最好是效仿尉侍中,也事事谨慎,宁愿把事做重复了,切莫疏忽漏掉。” 此时的清徽堂,寂静压抑。 元勰、元详、元羽、元愉、元怀全在阅览御史台三个月里弹劾他们的奏章。弹劾元勰的最少,后三位的都很多,难分高下。 殿内的文官只留了尉窈一个,她负责君臣应答的记录,武官留的是李崇和杨大眼,他二人皆猛士,一个执鞭侍奉于皇帝左边,一个握刀侍奉于皇帝右边。 元勰的忠心被任城王算计,仿佛明珠蒙尘,当看到被弹劾的一条罪状是不严加管束王府武吏时,他没有了从前的理直气壮,第一念头竟是思量任城王指使那二十武勇行事谨慎不谨慎?有没有留下把柄? 忽然,元勰稍抬眼皮,和注视他的尉窈眼神相碰,尉窈的目光不掩饰审视,她在审视元勰,似完全没察觉皇帝朝她投来一瞥。 就是这一瞥,皇帝又一次对尉窈放心,她总是知他所知,想他所想,主动负担他不能说出口的心思。也是这一瞥,让皇帝在长时间的衡量中下了决定……他的近臣,得有尉窈。 皇帝把大部分注意力投向元详。 元详更换一卷弹劾奏章,几列阅看,冷汗顿出!这纸奏章居然参他结交边镇将领,收受贿赂贱卖官粮,意图谋反! 是谁在害他?元详不觉得自己违反法令是错,只思索他的几个心腹谁有嫌疑?还有,把此事栽在哪名府官身上,能打消皇帝的猜忌?或者他辩解是边镇将领贿赂他不成,陷害他?只是如此辩解,皇帝能信几分? 元详又换一卷参奏,这纸的弹劾内容,是说他霸占城南渔民几十户屋宅,在入冬前致百姓失去住所,还以各种罪名把喊冤的渔民抓到王府田庄奴役。 该死!此事的确也是他做的! 尉窈的视线扫向京兆王与广平王,这二位少年宗王的定力真差啊,坏心下面都长了颗怂胆,要是审案的话,估计不等上刑就全招了。 半个时辰过。 皇帝出声:“都看完了,说说吧。” 405.第405章 廷尉诏狱 第405章 廷尉诏狱 说什么,怎么说? 诸王除了元勰,谁不敛财、结党营私?就这些奏章中的罪状,御史台每年不知道上奏几次,诸王早习惯了,甚至还彼此攀比。现在皇帝以“训诫”的说法让他们陈述罪过,谁知道是不是陷阱,他们辩解、认错轻了想必蒙混不过去,但诚心认罪更不行! 殿外,寒风卷着雪降临地面,近侍侯刚的思绪随风雪飘浮,曾经得陛下信任的赵修、王遇、陈扫静、茹皓等人死的死、贬的贬,可见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就会从高处跌落,家破人亡。 侯刚望向远处的宦官秦松,对方得有半个月没进宫殿侍奉了吧,反观经常巴结尉窈的宦官杨范,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很明显,秦松被陛下厌弃了,估计等不了多久,连站在殿外侍奉的资格都失去。 侯刚再琢磨尉窈升为侍中,排挤走的竟是元晖,这是不是说明门下省要出一位真正的侍中之长了? 殿内突然有重物掷地的动静,继而传出听不太清的训斥声,今日值守的武卫将军元鸷冒雪而来,这位宗室大臣比任城王还壮硕,面容十分憨厚,给人一种信任感。 元鸷过来是送军报,他听到清徽堂中皇帝的怒声,什么都没问,立于侯刚身边等候。 “劳烦将军外移十步。”侯刚人如其名,非常刚直,他严守规矩朝元鸷做个“请”的手势。 元鸷沉默听从,视线扫向地面的霎那,凶残一闪而逝。 雪大起来时,五王的煎熬结束,陆续出来清徽堂,杨大眼把军报拿进殿内,元鸷白等了,没得到进殿拜谒的机会。 皇帝阅完军报,批完着急处理的政务后,尉窈正好把刚才的君臣应对,以及如何惩治五王的策略写好。 皇帝把纸张放于案上,没着急看,示意尉窈一人随他到外面赏雪景。 白雪覆盖天地,上下茫茫。 元恪:“门下省诸事不能放,也要尽快熟悉刑律,多阅往年案例。” 尉窈:“是。陛下放心,臣每天都在学。” “元愉不成器,实在让朕失望。” 刚才元愉非但把所有过错都推给王府属官,还恳求放归妾室杨连萝,元恪怎能不气!他希望几个弟弟助他抗衡元勰等叔辈宗王,可恨除了清河王还算争气,其余不是只知享乐的纨绔就是年纪太小。 皇帝都讲出忧心事了,尉窈岂能装聋作哑,她说道:“愉王年纪尚轻,就如这场风雪里的树,受风向不断摇晃,只要助他清除贪婪的府官,请真正的儒师教导,必能快速茁壮,抵御寒风。” 谁都愿听好话,皇帝也不例外。元恪进一步问:“元愉不满皇后以笞刑惩罚杨氏,此事你怎么看?” 尉窈明白,皇帝的意思是该不该再相信元愉一次,把杨连萝放回京兆王府,由元愉把杨氏送到外地生活。可是这样做,有可能纵容元愉更放肆,同时有损皇后威严。 尉窈略作思考,先说:“皇后的做法没错。愉王宠妾虽说失了规矩,总比无情无义好,臣认为愉王想把妾室接出后宫,由他安排送走也没错。” 皇帝才蹙眉,她继续说下去:“臣有个主意,陛下把愉王的恳求转告皇后,仍由皇后发落杨连萝,陛下转告时,可提醒皇后,孝文帝曾对妻妾礼节有诏令论述,想必能启发皇后,既对杨连萝不改惩治,又转移愉王的埋怨。” 孝文帝那段诏令的内容,是讲妻与妾的礼节与君臣之礼的道理相通,无论妾不敬主母或者妾的子女不敬主母,都属于败坏朝纲,如有违反者,可交由大宗正寺处理。 这番话里,元恪想起此诏令了,眉头舒展,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 可是改尉窈蹙眉了,她语气变化,又道:“若皇后仍想亲自惩罚杨连萝,或者杨氏去了大宗正寺后,愉王仍迁怒皇后,甚至对陛下生怨,那陛下该庆幸,用这么一桩小事就试探出元愉忠不忠心,比忽略这棵树歪着茁壮根深要好。”元恪心想,惩治杨氏是多么小的事啊,皇后不会自揽麻烦的,然而人与人的见识不一样,过了两天,杨连萝非但没被放归,还丢了性命。 此事偏离皇帝意愿的第一步,是皇后让女侍中高月恩打探到元愉被训诫时,门下省的官员只有尉窈留在清徽堂。 皇后知道了,她的妹妹京兆王妃每天都进宫,于是也知道了。 于宝妃这回猜准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杨氏那贱人交由宗正处治?一定又是尉窈出的糟主意!我就知道她不怀好意,阿姊要是这么做,旁人能不议论么?” 皇后也很生气! “她是外朝官,不愿为我所用,我理解,她真不该把手往我中宫伸!开此先例,难道往后违反妻妾之礼的罪妇,我都不能惩治了么?” 于宝妃恨道:“是啊,大宗正寺不是主管宗室名籍么?尉窈此举分明是试探,想削弱皇后之权!阿姊,你不能上她的当!阿姊……” 她面冷声冷,再次提醒:“你不觉得陛下过于信任尉窈么?这是正常的君臣关系么?” 皇后沉默,她还有宦官秦松送来的消息,陛下逐走五王后,独叫尉窈一起赏雪景,说了许久的话。 “我之前,不觉得。” 于宝妃听皇后这样讲,心里一咯噔,立即说:“阿姊,这次听我的吧,加重惩罚杨氏!尉窈不是聪明么?她一定能感受到,今回重打杨氏,实则打她尉窈!” 就这样,杨连萝不仅被荆条抽打,还打在脸上毁了容貌,头发也剃光了,而后被押往内寺的一间尼房抄写佛经。 杨连萝可不是心怀大志的杨奥妃,当晚就不堪打击撞墙自尽。 尉窈得知消息时正在诏狱,知晓此事的方式,竟是长秋寺把看守杨连萝的几名内事官送来诏狱,由廷尉署审理此案。 廷尉卿崔振心里有数,斟酌着问尉窈:“此事涉及宗王家务,需不需要请京兆王、大宗正寺的属官旁听?” 尉窈:“下官认为不用。陛下命我尽快学习审案,此案子不大,不如交给下官吧。” 这几名女官、宦官是送来顶罪,给京兆王消气的,这种沾血的脏差事,尉窈不做也得做。 她唯一能发的善心,是让这几名宫人别做糊涂鬼。 很快,求饶声、挣扎的尖叫于诏狱回响,尉窈提着盏灯笼行走于昏暗曲折的通道,廷尉诏狱这条路,她才开始,灯笼里的火苗,仿佛仅能守住的一点慈悲。 406.第406章 相似的死法 皇帝让尉窈尽快熟悉刑律,眼下正是好机会,五位宗王被御史台弹劾的事,皇帝下决心严厉整治,初步措施便是把诸王府敛财作恶的官吏抓进诏狱。 担任“廷尉正”的谷楷是司州别驾元志的心腹,尉窈上任后把此人调过来协助她,二人在刑室等待着,诏狱非常寒冷,尉窈换手烤火,边细看御史台举劾贺尔浑的条条罪状。 谷楷默默拨拉炭火,他断案多年,明白尉少卿从百余罪徒里选一个不起眼的王府常侍审,一定有特别原因。 谷楷猜对了。 贺尔浑与许多落魄世族的子弟一样,四处寻觅机遇为权贵大臣效命,他的罪行有行贿买官、抢掠商贾、殴打百姓、欺霸民居良田等。 诸多罪状呈报里,有一条奏……城西大市“鹤啼阁”有名叫李松桂的倡优,歌舞杂耍皆有名气,倚仗技艺经常出入权贵府邸,贺尔浑能成为广平王府的右常侍,就是托李松桂的关系。经御史台复核,贺尔浑买官之举在前,广平王府上一任右常侍吴伯安枉死在后,因此御史台上奏弹劾,要求审理。 上奏此案的侍御史附言,吴伯安是行于洛水浮桥南街时,被牛撞腹致死。 洛水浮桥南街,尉窈前世被标有“贺”字马车撞死的地方。 贺尔浑是贺阑的族兄。 贺阑是宗隐婚外心悦的女子。 尉窈不得不揣测吴伯安的死,是揭开她前世横死原因的契机!刑室外传来动静,紧接着几名狱吏把贺尔浑带进来绑于鞭刑木柱上。 贺尔浑胆裂魂飞,不停重复:“不能刑审、不能刑审,你们不能刑审我……” 一名身穿官服的清秀女子站到狱吏前方,贺尔浑慌乱万状的视线这才慢慢聚于一处。 “不能刑审、不能啊——啊——” 尉窈用烧红的钩子摁在他腿侧,糊味瞬间弥漫!贺尔浑惨叫猛挣,青筋似马上绷破皮肤,眼泪、鼻涕、尿馊瞬间齐流。 尉窈把铁钩子递给谷楷,说道:“这里是廷尉诏狱,天子下诏严审你等,不必遵循寒冬不栲问罪人的惯例。” 贺尔浑胆小又卑劣,不等询问赶紧说:“女官想问什么,我都招,呜……我都招。” 尉窈坐回刚才的位置,笔蘸墨,问:“缉捕你之前,你可得到风声?” “嗯。” 谷楷吼他:“回‘是’!” 贺尔浑哭咧着嘴改口:“是,我得到风声了。” “谁告诉你的?”尉窈问。 “王府的记室参军张仲禹。” 尉窈:“张仲禹?秦州刺史张彝的二郎?” 贺尔浑先吸囔鼻涕回声“嗯”,旋即改口回“是”。 这次抓捕的官吏名录经御史中尉、廷尉共同参谋,减掉了不必要牵扯进来的朝臣,张仲禹不在名录上,所以尉窈只记下此人,暂不追问。“你从谁人那得知……李松桂能帮你成为广平王府的官?” 贺尔浑:“是巧合,有次我在鹤啼阁如厕,凑巧听见李松桂与一男子交谈买官的事。” 尉窈:“如此说,你不认识那名男子?” “我不认识,当时他从我旁边出去,用袖子遮着脸。” “讲一下他身形和声音。” “是。”贺尔浑尽力回忆,可他那天那刻的记忆都不清楚,隔了这么长时间,就更模糊了。 这时一名狱吏在门口驻足,谷楷过去,二人悄言几句,而后谷楷示意尉窈出来刑室,悄声告知:“李松桂吞土自尽了。” 犯人多,狱吏少,难免有看不住自尽的,李松桂手里握着那么多权贵受贿的秘密,死他一个,或许能保家人的命,至于李松桂真是自尽还是被人谋害,又是另个案子。 “知道了。”尉窈表情无波动,坐回,继续审问:“广平王府右常侍一职,是你向李松桂讨要的,还是对方许诺的?” 贺尔浑:“都不是,李松桂只给我保证八品的王府官,而且当时也没说是广平王府的官,我没想到那么顺利,我才求了他,广平王府的右常侍就死了。” 尉窈没放过对方讲最后一句时耷拉眼皮的动作,她问:“之前的右常侍姓吴?” 贺尔浑:“我听说姓吴。” “你不老实。” 随尉窈轻笑,谷楷从若干刑具中挑出鞭子,谷楷是有名的酷吏,知道打不死的情况下鞭哪最疼。 十鞭子不到,贺尔浑犹如挨宰的猪尖嚎:“我招,别打啦、别打啦,我招!” 尉窈不为所动:“继续。” 鞭影劈空,声声刺耳。 又是二十鞭子,尉窈才说“停”,她重复方才的问题:“之前的右常侍姓吴?” 贺尔浑浑身疼痛,终于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连挣扎都是奢望,他哭得一颤一颤,生怕再挨抽,交待道:“他叫吴伯安,有个弟弟叫吴仲安,在宫里当差。我和吴伯安只逢过面,没有交谈过,我给李松桂送钱的那天,回到家才发现马鞍的侧囊里有封信,信里告诉我吴伯安明天休沐,将在下午过浮桥去报德寺,我求的官就应在吴伯安身上。” 鼻涕堵了他气息,他急喘几口气,继续招供:“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那样,我按信里要求的,第二日牵牛去浮桥,我在桥南、桥北来回数次,然后……真看到他了,我说的是实话,我当时真的不明白我求之官应在他身上是何意,我就尾随他,尾随他过了桥。” 回想到这,他方理解后悔是何滋味,嚎啕:“在桥北街道,我旁边有许多牵牲畜拉货的商贩,我只顾着看吴伯安了,不知道牛为什么忽然发疯,拽脱绳子朝前跑,那条街人多、牲畜多,乱糟糟的,有别人的牲畜也挣脱了,和我的牛一起乱跑,真的太乱了,真的太乱了……” 尉窈问:“闹出人命的事,无人报官么?” 贺尔浑:“县衙远,还没来人,广平王府先把吴伯安的尸身收走,我跟其余几个放跑牲畜的商贩一起去王府,原以为又得一笔大钱逃脱纵牛之过,没想到王府的郎中令崔钟知道我,当时就让我接任右常侍一职。” 刑室里所有官吏目光如炬,贺尔浑顶不住这种威势,交待:“我因为心虚,过后偷偷打听,才知一卖鱼的商贩被王府判为纵牛致吴伯安死的凶手,就在吴常侍死的当天,鱼贩和他的牛都被打死。”(本章完) 407.第407章 世间利来利往 第407章 世间利来利往 尉窈:“你有个族妹叫贺阑,说说她的情况。” 尉窈早猜测自己前世被贺家马车撞死,未必和感情有关,而今命运眷顾,让她通过吴伯安之死,发现朝中居然躲着一股势力! 有意思,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想通过贺尔浑这样的人,了解诸王府的动向?目的仅在王府,还是禁中? 贺尔浑:“贺阑对一个叫陆恭之的读书人生情,姓陆的答应她写信回家定提亲日期,可不知怎么回事,此人被官府抓了,我们族中落魄,打听不出来他犯了什么罪,被抓到哪里。这件事后,我忙着给权贵跑腿办事,几乎没见贺阑。” 他全身太疼了,哭求:“我说的都是实话,能不能、能不能放我回牢里歇歇?求求你,求求了。” 尉窈做个手势,狱吏把贺尔浑解绑,拖出刑室。 谷楷:“少卿,陆恭之是因为元禧案被抓的,此人就在诏狱。” 元禧谋反牵连的官吏众多,都非眼下要急审的,尉窈便随谷楷去往关押陆恭之的土牢。 谷楷:“陆恭之的大伯是河内太守陆琇,元禧被擒后,陆琇因为藏匿元禧的长子被缉拿,陆恭之兄弟俩和他们的父亲陆凯均受到牵连,我看过案卷,事发时陆恭之和他兄长陆暐的确在洛阳。” 他声音压低,告诉尉窈:“我听说陆琇入狱后,许多权贵为他求情申冤,他的罪尚未定便死在诏狱,出了这事后,诏狱就不再刑审陆氏族人了,属下估计要是遇大赦,陆家人便会全部放归。” 诏狱的地下通道狭窄又阴冷,走在牢房外面都感觉压抑,何况在牢里煎熬时辰。 罪徒们听到有人走动,有的喊冤,有的装疯卖傻,有的破口大骂,陆家父子属于前种,他们不停拍打牢门,比起酷刑折磨,他们更怕被朝廷遗忘。 看守这里的狱吏打开牢门,陆家父子三人见进来的是女官,一时都愣住,不知尉窈是何身份,来此是好是坏? “陆恭之。” 尉窈念出姓名,从两个年轻人里找出对方,她问:“你可认识贺阑?” “认识,不,不熟,我只在鸿池诗社见过贺女郎几面,她和我们陆家没关系。” 尉窈遗憾语气道:“可惜了,我知贺阑最近有机遇,能助你们父子脱离牢狱苦难。” 陆恭之摇头。 他兄长陆暐先充满期待,见弟弟表露不愿的意思后,心疼望向老父,他们父亲年迈,长期困于黑暗之地,眼睛已有炎症。 尉窈:“陆恭之,机会只有一次,你不问贺女郎,怎知她不愿帮你呢?” 陆恭之咬紧下唇,用疼痛提醒自己这是陷阱,不能上当。 陆凯出声:“女官别为难我儿了,我陆家之事,此刻与那贺女郎无关,将来也无关。” 陆恭之听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一时间各种情绪掺杂。 尉窈:“看来陆翁是明白人,我这人心慈,不忍你儿姻缘糊涂,才特意来此,与元禧案无关。这样吧,陆恭之,我让贺阑来诏狱探望,你有什么话,一次跟她说清楚,免得耽误她,也耽误了你。” 她出牢屋,谷楷对陆家父子留下句“她是才上任的廷尉少卿尉窈”,然后二人出诏狱,换了寻常布衣,径直向城南浮桥去,寻找吴伯安枉死的线索。 路上,谷楷问:“贺阑与陆恭之门户不相配,少卿是怀疑此女有意接近陆恭之?” 尉窈笑,说道:“早前我在平城念书的时候,于书坊读过陆凯的诗,是他赠给范晔的。” 谷楷惊奇不已,问:“撰写《后汉》书的范晔?”“对。”尉窈念诵那首诗:“折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那时我想,能写出此诗的陆凯,该是怎样的名士风采。我不忍儒学名士含冤,若他一家和谋反案无关,我愿伸出援手,助他们出狱。” 谷楷赞叹:“少卿心善。” 尉窈苦笑:“世间利来利往,我免不了俗,早陷在其中,我救陆家人另有用处,不想救他们出狱后和贺阑牵扯上。我所知的贺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陆家父子落难这么久,她就算递不进消息,总能用钱买寒衣寒被、烛油等物,让陆恭之好过些吧。” 谷楷:“患难时辨人心,难怪他父亲故意说,将来陆家和贺阑没有关系。” 浮桥到了,异域商贩来来往往,各种相貌的都有,“叽里呱啦”听不懂的话从桥头聒噪到桥尾。 过了桥,到处可见卖鱼的摊子,尉窈根据贺尔浑交待的出事位置,大声和谷楷对话:“别在这买鱼,回头跟邻居说,也别在此买鱼,这里出过人命,听说枉死的魂最易附身到鱼上,尤其是大鱼,太吓人了。” 听见这话的鱼贩不愿意了,立即说:“你这女郎从哪听来的怪论?” “崇虚寺的天师说的!” “啊?当真?” 京城百姓谁不知崇虚寺的名声。 尉窈:“洛阳人不骗洛阳人。你每天都在这卖鱼吗,那你说,那天死在这的郎君,死得冤不冤?” 鱼贩示意她收敛嗓门:“嘘——快别说了,小小年纪不知世道险恶。”说完这话,他再看摆放的几条大鱼,越看越觉得鱼眼似人眼,怪害怕。 尉窈走过此摊,谷楷说:“就算那天有摊贩看见吴伯安怎么死的,估计装作不知,或许早被警告过……我明白了,少卿刚才是故意的,设计贺尔浑的人选择在此处加害吴伯安,很有可能周围某店肆是其势力的盘踞地。” “对,希望能试探出来。咱们折回去,再和那名鱼贩搭几句话。” 鱼贩见尉窈又过来,不想理她。 尉窈问:“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大鱼不好卖,不如全贱价卖给我,怎样?” “你想得美!” “快看这鱼眼,像不像人眼?是不是在瞅你?” “哎?我说你这女郎……” 尉窈赶在对方话尾也“哎”一声,吓唬道:“哎!冤死的人投不了胎!可怜哪——” 鱼贩急了,还不敢大声:“他可怜关我啥事?不是,他可不可怜,我哪知道?” 尉窈故意让笑容阴森些,说:“要是有人问你,我和你说了什么,你就告诉他……我,逮到你了!” 她说完,示意谷楷步伐加快离开,她嘱咐:“此案我找人盯着,能护鱼贩无灾,贺阑的事你也不需管,回诏狱后看好贺尔浑,别让他和李松桂一样‘自尽’。” 尉窈要忙的事很多,和谷楷分开后,一名暗卫出现,和她一起进城,来到国子学的遗址空地。 408.第408章 儒学与佛学 第408章 儒学与佛学 这里搭建了若干帐篷,几十名贵族子弟正在灯笼上写吉祥语,然后把灯笼发放给百姓。 此情此景,不禁让尉窈忆起平城发放灯笼的旧事,当时她领的灯笼上,画有椒树和粮仓,元茂领的灯笼画是豹兽衔枣枝,一晃几年过去了,境物迁移,幸好他们还在一起。 当然了,尉窈来此非为回忆过往,于国子学遗址发放灯笼的善举是她提出的,目的是引文学名士的注意,只有关注国学营缮的名儒、大臣多了,才能就此事进行廷议。 苟主簿在她的办法上再添好主意,每隔半个时辰,由三十名年少儒生面向皇宫阊阖门高耸的双阙,大声唱《子衿》诗,学子们再在诗句间齐声叹息,令路人情不自禁驻足徘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唉……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挑兮达兮,唉,在城阙兮……” 人有了好奇心便会询问诗意,了解了诗意便会思索。 这首诗按《序》之解,是讽刺郑国学校荒废,令青衿之子不得不弃学离去。 如今洛阳学子期盼大风把歌声送远,让皇宫里的天子听见,让铜驼街过往的朝臣听见,理解他们崇尚学业,不愿荒废大好时光的心愿。 孙惠蔚闻歌声走来,尉窈先向对方揖礼:“拜谒夫子。” 对方教过她学问,因此每次相见,尉窈都先行礼,从不以官职论尊卑。 二人沿稍微安静的地方走,孙惠蔚感慨:“兴建学校是治国之本啊。呵呵,司州署采取此善举方式,是你的主意吧?” “是。陛下决定在城南再建一皇家寺院,朝廷举措往往带动民间风向,到时朝野上下崇佛,官员争相舍宅立寺,加上烽驿不息,天旱年饥,我实在担心啊,担心国学的营建会一拖再拖。” 这番话听入耳,孙惠蔚羞惭又心虚,他当初被孝文帝安排在东宫侍读,现如今给陛下讲学,大部分时间讲的却是佛学,此情况想必诸王大臣心里都有数。那么他出入禁中讲经的次数越多,于儒学教育、国学的恢复就越不利! “我……” 尉窈察觉他神色,庆幸这位儒师还是心向儒学的。她说道:“夫子曾赞扬过陆暐、陆恭之兄弟,赞他们才华如晋时的才子陆机和陆云。今天,我在诏狱见到他们了。” 陆氏兄弟是孙惠蔚难得欣赏的年轻学子,倘若把性命丢在诏狱,实在惋惜!他知道尉窈不会无缘无故提这件事,便问:“能救他们么?” 尉窈笑着回:“夫子之请,学生无论如何也要办成。” “你啊。说吧,我能帮你什么?” “夫子再与陛下讨论佛经时,只要其道理在先贤典籍里也记载,就改用儒学学问辩论。我泱泱华夏文明,可以包容佛学,但不能任由佛学争锋。” 孙惠蔚想,如此做法陛下肯定不喜,再加上有时在皇宫的内寺讲道,老尼慈庆也在,一旦慈庆表现反感,陛下更加不悦,说不定往后再也不许他…… “好。”他犹豫的时候,把寒风里一个个少年儒生的振奋神色揽入眼底,罢了,他做了二十余年小官,吃惯了苦,大不了贬回小官。 尉窈在这里偶遇孙惠蔚,节省她不少时间,和对方道别后,她匆匆赶回门下省。其余三侍中正在大廨舍里议事,看见她后,三人反应不同。清河王元怿浅笑,甄琛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让她靠近火盆取暖,高显则和元侍中一样稳坐,目光倨傲,生怕尉窈看不出他的傲气。 尉窈对他高家的恩惠,在高显进入官场的短短时间里,荡然无存。 尉窈没坐下,只扫高显一眼,问元、甄二人:“明天呈给陛下的奏事箱在哪?” 把五王押往清徽堂挨训的事才发生,元怿岂会在此时和她争权,他起身道:“在我的廨舍,随我来。” 高显赶紧跟上。 谁知尉窈也改往日和他说话的语气,毫不客气道:“高侍中跟来是何意?” 高显一句话就把甄琛卖了:“甄侍中说,我初学事务要事事谨慎,自是跟着二位学习奏事文书如何审核、审议。” 甄琛尴尬无比,一边嘴角朝高显笑,一边嘴角朝尉窈笑,俩眼求救于清河王。 尉窈讥讽:“这话说的,你当值一天,不提审议、不学审核,我要是没来,想必你仍无学习念头。” 高显:“你……” 尉窈顺对方的“你”字质问:“你打算如何狡辩?” “我……”高显张了张嘴,什么叫狡辩?照她这样说,他接下来要是解释什么,全叫狡辩? 他选择此时同去审核奏章的原因,当然是她不在的时候,奏事箱由元侍中保管,元怿是宗王啊,比他皇帝舅舅的身份厉害,他哪敢和元侍中争奏事箱。 尉窈挥袖,留下一片凉风,清河王摸摸鼻子,紧跟她后头,鄙夷高显不已,对方要是打算争侍中之长的权,那就强横到底,结果一句质问就理屈词穷了。 大廨舍里只剩下高显、甄琛,后者劝道:“尉侍中今天去诏狱了,兴许审讯罪徒不顺利,才心气暴躁,郡公,我得了一瓮鹤觞酒,要不你去我家里……” 高显脸色难看,忍住气没朝甄琛发火,他冷着声问:“尉窈,一直这么强横?” 甄琛:“咱们门下省总典机密,外面确实传有‘强横’的言论。” 这次高显不容他含糊其辞,又问:“你也是侍中,是从不想和她争,还是不敢?” 甄琛知道躲不过去了,他额头薄汗在炭火照耀下微微闪光,苦着脸回:“我相貌丑陋,出身平凡,能得陛下信任授侍中官职,已是仕途高峰,我愿帮郡公立足门下省,可是让我和尉侍中争,我……不敢,再者,就算争赢了,还有元侍中呢。” 高显坐回来,呢喃:“那她怎么敢和元侍中争?”他为什么不敢,骨子里的胆怯,自己想不承认都不行。 甄琛心想,这难懂吗?因为皇帝信任尉窈啊!比信任亲族都信任尉窈啊!最关键的是,皇帝不管问什么难题,尉窈都有良策啊! 这时尉窈已经拿出奏事箱里的文书,发现有一举荐奏章是高显写的,内容是举荐崇虚寺道士祥灵为仙人博士。 409.第409章 叔侄打架 第409章 叔侄打架 尉窈在奏章上写个大大的“废”字,解释:“举荐贤才的文书,不能缺少出身、经历,若我把奏章打回,以高侍中方才不满我的偏见表现,一定认为我故意为难他。” 然后把废奏章递给清河王,她先向太极殿方向揖礼,凛然道:“我为公之心,陛下最知!” 她再指天:“天地可鉴!劳烦元侍中把奏章给高侍中,嘱咐他补足祥灵天师修道前后的履历,再提奏请。” 说完,她抱起奏事箱,在清河王之前迈出门槛,似临时想起般回头说:“对了,元侍中和高侍中说完话,要是不放心我审核奏章,便来我的廨舍。” 可怜清河王连插句嘴都没机会,裁决章奏之权就从他的书案,移去尉窈的书案。 这一移,再没回来! 尉窈回到廨舍,终于腾出独自思索的时间,她没想到高显会举荐鲁天师的弟子祥灵进崇玄署,对方用意一目了然,仙人博士的主要职责是给皇帝提供丹药,既靠近天子又不过问朝政,是禁中颇易忽视的官职。 高显结交朝臣、布党羽,正合皇帝培植他的心意,高显在奸臣之道上确实有天分,但是……天分不多。 原因有三,一是皇帝年轻,短时间里不需要服丹药维持精力,在崇玄署里安排道官亲信,跟冷宫里放美人一样,没什么用处。 二是皇帝与孝文帝不一样,孝文帝延续朝廷释、老并用的原则,除了精通佛学义理,还善谈庄、老,皇帝元恪只虔诚信佛,仙人博士的地位可想而知。 再就是丹药一旦出现问题,举荐仙人博士的官员肯定逃不了罪责,那时朝臣齐参,高显的仕途就到头了。 所以高显把道官作为培植亲信的第一步,皇帝不会满意,还有可能对他失望,失望的同时,说不定会惋惜高肇之死。 太阳落山了。 被训诫的五名宗王都拖延当值时间,至禁中宫门落锁才离开,冤家路窄,广陵王元羽和京兆王元愉在止车门位置遇上了。 元羽拍打元愉肩膀,嘲笑:“好侄儿,你啊,没有纳妾的命,往后收收心吧。” “老贼有脸说我!总好过你半夜翻墙头!” 元羽不觉羞耻,反而得意畅笑:“我翻墙是采,你纳妾是采命,我知你恨我,但你也该谢我,要不是我杀了杨奥妃,今回被笞刑、剃发再惨死的就不是杨连萝了。” 元愉咬牙怨目,在元羽上马挥鞭子之时,他执策狠抽马腿打弯的地方,他力壮,一砸之下废掉马腿,元羽惊呼落马,幸好被护卫接住。 “小崽子!” “老畜生!” 两个王府的主仆就这样群殴乱打起来,今天也是巧,皇族子弟最后一天在皇宗学听学,明年开春就去四门小学了,下学时辰,以七殿下元恌为首的学子们途经这里,看清打架的是谁后,赶紧涌进人群劝架拉架。 很快,武卫将军元鸷调动禁卫军,把所有打架的人带去禁军署,皇帝本在清徽堂阅公文,听元鸷禀告止车门发生的争端因果,又听元羽被打伤了,走不了路,被抬到禁军署的,皇帝不由脑门抽疼,先命令元鸷把主犯带去观德殿。 再命令宦官杨范:“去找尉窈。” 元鸷和杨范一同出来宫殿,元鸷问:“尉侍中总留守门下省么?” 杨范敷衍笑着,回道:“门下省的事,我一个内事官可不敢打听。” 元鸷抓抓脑袋说:“知道了,我往后不乱打听了。”门下省今晚只有尉窈一名侍中在,她正书写驳奏,听杨范讲述来因,抱上奏事箱和今晚必须要处理的奏章,匆匆往观德殿赶。 距离很近,不过耽误不了杨范奉承:“尉侍中如此勤勉,真是百官之表率啊。” “杨内官是陛下近侍,下次再恭维朝官,不管恭维我还是旁人,我知道了必参你!” 杨范没有恼羞成怒,而是立即认错:“是我多嘴,谢尉侍中提醒。” “嗯。” 这声“嗯”,让杨范确定尉窈是为了他好。 他犹豫下,说:“我来时,武卫将军元鸷问了侍中一句,问你是不是经常留守门下省,我跟他说,我是内事官,不敢乱打听。” 宫墙过道来往巡逻的禁卫兵不断,二人没再说话,到达观德堂时,皇帝还没来,尉窈随七殿下来到担架前,元羽一只眼肿成缝了,疼得另只眼都不停流泪,他斜指京兆王站立的方向,告状:“侄子打叔父,你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长?他和他那该死的妾一样,都该送进大宗正寺教训!” 尉窈问:“王要上奏弹劾他么?我可以代笔。” 元愉骂声传来:“佞臣、小人!” 尉窈过去问:“王所言的佞臣,指谁?”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元愉刚要骂“指你”,被身边的右中郎将李恃显上前一步,隔在他和尉窈之间。 李恃显说:“尉侍中听错了,中书监刚才笑言车骑大将军‘硬撑、笑人’,确实是失礼不敬。” 可惜他不了解尉窈,她偏头,绕视线看向还在愤怒的元愉,问:“我记得王自称行事礌礌落落,既然知道不敬尊长,为何让李中郎将代言?” 她这才看李恃显,快言、几乎不断句地斥责:“京兆王当着你的面嘲笑他叔父广陵王,你不以良言劝告,反而一副轻易揭过的姿态,实在可恶!可恨!就是有你这种只知谄媚,不分善恶的奸人常挑拨京兆王,才令他学坏了敢当众冒犯叔父!今日有人纵容京兆王冒犯叔父,明日是不是就试探着挑唆他冒犯天子了?!” 说完,她扫视周围,扫到谁谁都远离李恃显一大步。 元愉在心里骂尉窈八百脏话,腿却很识趣,也往后退了一步。 “哎?”眨眼的工夫,李恃显把寒心、恐惧、后悔滋味全尝了。 元羽叫嚷:“参他!” 皇帝来了,怒视元愉:“你先说,为何殴打长辈?” 谁先说理由,对谁不利,因为后说的人可以根据前面之言找补扯谎。 李恃显不知道刚才尉窈栽赃他的话皇帝听没听见,他恐慌忐忑,希望元愉别牵扯他。 希望落空。 元愉哪敢提杨奥妃、杨连萝,他才受训诫,府吏被抓十几个,还不知道审完后再罚他什么呢,于是接过尉窈递的梯子,把李恃显推出来当替罪羊:“臣不该听小人挑唆,对四叔动手,臣这就给四叔赔罪,以后不敢了。” 410.第410章 死掉的薛直孝 第410章 死掉的薛直孝 “赔罪能还我这只眼吗?”元羽愤愤坐起。 他现在只能用一只眼看人,受伤痛牵扯,这只好眼不得不频繁眨、挤,在场的人谁都不敢凝视他,因为会不知不觉学他抽摔眼皮。 元愉深呼吸,他的理智不多,拳头攥了松开、松开又攥,真想把老贼彻底捶瞎! 尉窈及时站到二人间,向上禀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还请陛下给愉王改过机会。” 她再对元羽说:“王的眼伤确实重,养伤的日子不如让愉王侍疾如何?” “哈——”元愉高兴了,摩拳擦掌。 元羽挤眼的速度更快,识趣躺回:“不用了,叔侄间有什么好计较的。” 倒霉的李恃显被众目所视,念头急转,不行,他不能等了,要是等蠢王元愉把他揪出来,仕途可就真到头了! “陛下——”他软着膝栽坐在地,流泪指担架上的元羽:“事已如此,臣今天就不要这张老脸了,臣糊涂,因恨元羽与我妻私会,所以才怂恿愉王殴打他,平我私怨,臣糊涂啊!” 元羽身体都没躺正呢,又怒坐起:“我和谁私会?” “这种事你当然不承认!”李恃显捶打胸口,一副痛楚不愿细述的样子。 广陵王元羽喜夜翻墙头寻欢,各样风闻都有,之前在夜市差点被一群刺客用摇鼓活活打死,大臣多多少少听闻一二,李恃显要是也因这种事和他结仇,情有可原。 尉窈按下元羽的手,这种事不宜争辩,她禀道:“陛下,事情已清楚,二王的过失、李恃显的过失,归根结底是他们德行浅薄,不以礼教约束自身,怎能教他人改恶从善。” “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臣请求陛下为臣等亲讲《礼》经,广邀儒学名士参与,并请陛下带领臣等,于四门小学恢复‘释菜礼’,到时可让文宗崔光讲《诗》,尚书郎房景先解答五经疑问,国子祭酒刘芳传音训学,秘书丞孙惠蔚解《左传》……” “四夷慕华风,洛阳集儒林,那时可教天下知大魏学业兴盛!知华夏文明汇于中原!知陛下对天下饱学鸿儒,虚襟待之!” 她一句比一句激昂,都歌颂天子的丰功伟业了,谁还敢提元羽几人的糟心事。 皇帝好佛学不假,但他清楚儒学才是治国根本,他下令道:“此事文官皆可上书,年前廷议。” 尉窈率先应命:“臣遵诏!” 夜晚风大,灯笼打晃,尉窈一直陪皇帝走回清徽堂,把奏事箱交给杨范拿着,这才把吴伯安之死的疑点简述,然后直言她的担忧:“恶有大有小,小恶欺家,大恶欺国。倘若真有人算计安排诸王府官的任命,那他的野心一定很大,身份不会低。” 元恪一听就明白,说:“你认为此人是宗室中人?” “是。” “好大的胆子。”帝语很轻,却含着绝不饶恕的雷霆杀意。他对广平王、京兆王失望是一回事,被人谋算令他对诸王失望是另回事。 尉窈:“包藏祸心的恶人,即便表面忠厚坦荡,内心一定时时惧怕被人看穿,心乱就会见破绽,陛下放心,敢欺罔宪网者,网必捕之!”侍卫寇猛送她回门下省,他几次想问赵芷有没有寄家书回来,几次把念头憋回去,知晓这不是他能问的话。他暗许心愿,俗话说刀箭无眼,一定全往别人的身上扎啊,别扎到赵芷。 武卫将军元鸷带着一列羽林精锐巡逻,和尉窈错身过去。 尉窈回头看一眼,寇猛好奇跟着她回视。 尉窈一笑:“元鸷将军真是奇人,明明形貌魁梧,却不易引人注意。” 寇猛:“确实,我只知道他以前的官职是给事中,在哪里任职、干什么,我全不知。” 之前的武卫将军是元珍,因任城王丧妻没去扬州上任,元珍升为平东将军,被派往扬州,元鸷由给事中升为武卫将军。 尉窈也不了解元鸷的经历,这可不行,她一早得去廷尉诏狱,就把找寻元鸷履历的事交托给清河王元怿。 争权争不过,那就加入!元怿痛快应下,这一查,方知元鸷才能卓越,只因性格木讷,为人死板不知变通,才在尚书省各曹打下手,多年里什么庶务都干,从不抱怨。 后话暂不多提。 廷尉诏狱。 今天上午尉窈跟着崔廷尉卿学习,崔振打开一间间屋子,里面落满灰的旧案文书堆成一座座小山,他说道:“之前朝廷以重刑治恶暴,太和元年起改宽政,修改律法,用五年的时间完成。太和十一年再次修订,十六年正式发布,但仍有诸多凶案、大案没有明确律法可以依照,遇到这类案件,需多署官员聚于一起辩论,然后上书皇帝批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尉窈问:“哪些官署可参与辩论?” 崔振:“除了廷尉署、门下省,还有尚书省。如果案子是御史台或司州署呈报的,御史中尉与司州牧也可参与最终案审。遇到皇族宗室犯案,判案需另外考量。屋里的文书全是过往难判断的案例,钥匙交由你保管,随时翻阅。” “好。”尉窈道声谢,问:“京兆、广平二王封王之后,二王府官吏犯的案子能在诏狱查到么?” “可以,不过不全,二王自己犯的案有部分存在大宗正寺。” 大宗正寺除了掌管宗室名籍,还参与宗王犯法的案件审理。尉窈决定下午去一趟,她再次向崔振道谢,然后埋头乱成山的文书里,半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她把一桩疑案单独挑出来,这是桩命案,被河水淹死、尸体浮肿的人,官府怀疑死者是失踪的东宫虎贲侍卫薛直孝,仵作判断死亡时间是太和二十三年的七月十五,也就是天子登基那一年。 “薛直孝。”尉窈默念这个名字,那年此人由洛阳去平城找寻四组木牍,她因在木牍上留下文字,差点被薛直孝盯上,最后在君舅元志和苟主簿的帮助下,让旧宫女官张文芝做了她的替死鬼。 她进入官场后,害怕打听薛直孝会引来怀疑,就全当不知这个人,原以为在宫里一直没遇见,是皇帝没提拔对方贬到别处去了,没想到是死了。 “死了……尸体浮肿,难以辨认……” 411.第411章 贺阑和陆恭之 第411章 贺阑和陆恭之 思索死亡时间,尉窈的第一念头是皇帝授意杀的薛直孝,然而长时间伴君,以皇帝的手段和心思,真想杀薛直孝,此人不会这种死法,因为下手杀人的也必是皇帝心腹,比如御医王显,用完人就暗杀,臣子能不恐惧、寒心? 不过只复审薛直孝一案肯定不行,她略沉吟,有了主意,已经中午了,廷尉正谷楷提来食盒,低声告知:“我昨晚找了个时间查验李松桂尸体,死有蹊跷,他确实被土噎窒而死,但诏狱牢房的地面都硬,自己用力抓土和旁人拿他的手抓土,损伤手指的程度不一样。少卿肯定长时间当值,狱吏里没有放心的人不行,我在司州诏狱收了几个弟子,少卿如果放心……” 尉窈点头:“好,把人名给我,我调遣。” 才吃几口饭,狱吏羊豹子来禀:“少卿,贺阑在来诏狱的路上。” 羊豹子有双重身份,既是狱吏也是皇帝监察诏狱的耳目,之前听命于御医王显,王显出任相州把所有暗卫耳目交给尉窈后,尉窈不再重用原统领,提拔羊豹子为副统领。 灯笼照路,贺阑跟在狱吏身后下来诏狱地牢,立刻感觉四面八方的狭窄和压抑,两旁牢房或动或不动的犯人视线全凝视可以自由走动的人,这些目光似毒箭一样,让她忐忑不安。 鸿池诗社里有不少人知晓她与陆恭之两情相悦,陆恭之突然被官府带走,她不想让诗社的人认为她薄情,只贪图陆家名望,再就是陆恭之有才名,只要无罪放归,仍能有大好前程,所以她才表现焦急,四处打听对方被关押在哪。 她怎么都没想到,一直打听无望的事情,昨天下午有了转折,一名县狱吏告诉她,让她今天中午来诏狱探视。 真倒霉啊! 就让她和陆恭之在诗社那些人的眼中,被迫断了联系不行吗?为什么隔了这许久,给她和对方相见的机会呢? 见到面说什么? 陆家到底有无可能放归? “这位郎君,在诏狱任狱吏,得很勇敢吧?”她细声询问提灯笼引路的人,话里带着由衷而赞的佩服。 狱吏反问:“女郎第一次来诏狱?” “是。”贺阑指甲掐掌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因紧张发颤:“我见识浅薄,以为押来这里的人都是重犯,没想到能许我探视。” 狱吏:“无妨,见常了,就长见识了。这一个个关押的人,之前也和你一样。” 贺阑不敢琢磨这话,假装天真,问:“所以我能常来探望陆郎吗?” 狱吏回头认真看她,硬朗面孔和周围气氛结合,多了层铁器才有的冷酷。“你想吗?” 贺阑牙齿打磕,幸好这动静只她自己能听到,她含着泪回:“我既想陆郎平安,常与他相见,又想他尽快摆脱牢狱之灾。” 狱吏继续带路。 昏暗的对面有壮吏抬着草席离近,贺阑随狱吏侧身避让,草席里裹着具面肿青紫的尸体,贺阑目光躲开余光躲不开,忍不住胃抽搐扶墙呕吐。 羊豹子过来了,看清提灯笼的郎君是谁后,揖礼:“崔郎君。” 原来此人不是狱吏,而是廷尉卿崔振的族中后辈崔纂,崔纂尚未入仕,因喜好断狱,就留在崔振身边协理杂务。崔纂对尉窈任职廷尉少卿有别的看法,他认为这是皇帝通过门下省的官员干涉刑法,此手段对刑律的发展没有好处,只会破坏公正,让皇权凌驾于律法之上。 所以他在诏狱入口遇见贺阑后,接替了那名狱吏带贺女郎见陆恭之。 羊豹子只能任由崔纂默默跟着,到达陆氏父子的牢屋,没事先得知贺阑到来的陆恭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狼狈无处能藏,就这么撕碎从前的文雅倜傥。“贺……女郎。” 贺阑听声音才敢确定这个蓬头垢面的人是陆恭之。废物,她千方百计引来心悦的人,成了废物! “陆郎君。” 陆恭之苦笑,这声带着疏离的称唤,比他初见贺阑时的招呼都生疏。真正的生疏和刻意拉远距离,原来这么不一样! 崔纂脚下极轻,两步走出牢屋,果然如他预料,尉窈在牢外偷听。 尉窈脸皮厚,没觉得什么,刚才午饭没来得及吃,由谷楷提着食盒,她就这么站着边听边喝羹。 牢房里面。 短暂沉默后,陆恭之平静讲道:“看见女郎安康,我再无牵挂,从前你我也没什么,女郎能来探望,已是全了诗社一起辩诗对策的友谊。你询问过我诗书疑难,我在进诏狱时,把笔记交给官吏了,想来笔记还在,你离开时问一下狱官。” 贺阑不眨眼,眼泪很快流出,她说道:“比起郎君的性命,笔记是身外物,我愿等郎君回到鸿池诗社,再亲自把笔记借给我阅看。” 陆恭之捂住发疼的心口,这番话乍听深情,其实是拒绝,生怕拿了他笔记,将被他犯的案牵连。 “女郎说的,在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贺阑终于听出对方的疏离了,松了口气,两不相欠对谁都好,可万一陆家人有机会度过灾难呢?事情不能做绝,她问羊豹子:“这次来的急,我什么都无法携带,敢问除了寒衣、寒被,我还能捎什么物件给陆郎君么?” 羊豹子阴沉着脸问:“你……对陆家人有善意?” 贺阑心惊肉跳,糟糕,叫她来探视果然是陷阱!这话怎么回?她敢糊弄陆恭之,但绝不能糊弄狱吏。 “我……我……没有。” 牢房外,尉窈听到这露出轻松笑容,把羹匙放回碗里,给谷楷示意不用听了。 她都离开了,崔纂也没必要偷听,他的步伐练出来了,落地几乎没动静,一直走到放置元禧案的文书库,然后翻找陆家父子的案卷。 这时贺阑走出牢屋,陆恭之父亲的声音从昏暗里传出:“贺女郎,记住你今天的话,你对我陆家无善意,往后我陆家对你也一样。” 羊豹子吩咐一粗使小吏带贺阑离开,他则给陆家父子留下足够用的烛油才走。 尉窈回案卷库,吩咐谷楷把赵修失踪的案卷找出来,正准备出发去大宗正寺,监视浮桥南街的暗探送来消息了。 412.第412章 门下省和尚书省的不对付 第412章 门下省和尚书省的不对付 她打开纸卷,内容是昨天她用鬼魂附鱼吓唬的鱼贩,果然被邻近鱼坊的厮役试探,当鱼贩说出她留下那句“我逮到你了”时,厮役暴露破绽。 羊豹子问:“收网么?” 尉窈轻点头,告知:“你速去找几个无赖去鱼坊闹事,就说他们卖腐臭的鱼酱,吃死了人,剩下的事你不用管了。” 她叫来谷楷,吩咐:“你拿我的名刺去司州署一趟,让狱吏傍晚时间去浮桥南查封那个鱼坊,把当天主事的商人带到司州狱,审案别让寻常狱吏插手,由你的弟子审,只审鱼酱的事,别施刑,审个两、三天放人。接下来仍安排司州狱的狱吏做事,把鱼坊其余人带去审,这次可抓两个人,分开审,待审完所有人后,换你的弟子行动,这次把疑犯带去司州诏狱。” 大魏诏狱只有两处,廷尉署和司州署,可因案件特殊严刑审讯。 谷楷思量,立刻明白:“少卿是让他们相互猜疑,有猜疑就会有私下串供的念头和举动,当他们看到穿诏狱吏服的狱吏抓捕他们时,所有猜疑全变为更大的不信任,到时被严刑所逼,自己做的恶事或许能咬死不认,但串供时知道了别人的恶事,却是可以说的!只要供出一件恶事,便能撬开更多。” 他说完一笑:“其实……少卿的用意,是不想牵连鱼贩吧。”如果他能做主,直接把鱼坊上下全抓起来,他不信有谁能受住他的酷刑手段! 尉窈:“从前有权者为刀俎,我为小民时,我期盼那些权贵宽容待人,把我等百姓的命当命。如今我的手也握刀了,自当用这种方法回报从前善待我的人。” 大宗正官职由宗室大臣元绍暂摄,元绍的本职是尚书右丞,尚书省的官员从上到下都厌恶门下省的人,他才应付完侍中元怿,就有一名羽林兵过来,说廷尉少卿尉窈在大宗正寺等他。 同僚看元绍眉头拧成“川”,打趣他:“快去吧,不然尉侍中参你。” 有人抱怨:“门下省俩告状精,一个黄门侍郎元匡,一个侍中尉窈,就跟茅厕里两条蛆一样,走到哪恶心到哪。” “小点声吧,清河王还没走哪。”此人朝门口斜出一点的影子扬扬下巴,提醒:“你们可别以为侍中、黄门侍郎间彼此争权较劲,那是在门下省里,他们只要出来便沆瀣一气、指手画脚,把我们当小吏使唤。” “你的声也不小。” “哈哈。” 那点影子不见后,元绍出来廨舍,和并未走的清河王元怿对视,元绍尴尬轻“啊”一声,元怿效仿尉窈平时说话的语气,朝廨舍内一指:“背后污我门下省,我必参你们!” 屋内一小声不服气:“三条蛆。” 元绍再讨厌尉窈,也得放下所有事赶至大宗正寺。 “尉少卿要查什么?” “京兆王、广平王触犯刑律的案卷。” “此事可问过陛下?” “问过,陛下准许,我另有崔廷尉许可我调案卷的手书。”尉窈把手书递给对方。 办事的确严谨。元绍接过手书阅看,然后带尉窈去案卷库,说:“全为机密案卷,按规矩我得从旁监察。” 尉窈笑着应声“好”,她目的不在此,就一心二用,边阅看边问:“今天元侍中去尚书省询问武卫元将军之事了么?” 元绍:“嗯。”他紧接着反应过来,什么意思?难道清河王在听她吩咐做事?尉窈故意透露的正是这意思。满朝文武属尚书省的官吏最嘴碎,各样闲话、大臣的各种诨号几乎全是从尚书省传出去的,她仅从门下省内部争高功之权不管用,还得在外营造声势。 她再问:“看来元侍中找过右丞了,他都问了些什么?” 元绍:“问元鸷帮我管过庶务么?可尽责?” 尉窈:“元鸷帮你的具体事务,凡你能想起来的,能想多详细就写多详细,现在就写给我,此事除了陛下问,右丞别向旁人提。” 元绍脸色一再变化,不由为元鸷争辩:“元鸷是老实人,以前他犯的错,后来查清全是别人栽给他的。” 尉窈似笑非笑道:“所以啊,元右丞更得写详细了,以免我陷害他。” 广平、京兆二王犯的罪过无非是纵容下属欺民霸地,她很快看完,拿出带在身的刑法书,坐到一旁默默背诵。 元绍更瞧明白了,尉窈的目的根本不是查二王,而是找理由把他支出尚书省,他现在写的,可跟敷衍告知清河王的不一样。 尚书右丞是尚书省的重要佐官,除了掌管所有庶务外,还有纠举弹劾百官、掌州郡章奏和收捕文书、兵士名籍和兵械、刑狱,包括王、公国府官的任用文书和官吏履历也在他这里过手再存。 元绍写了又写,说:“这得写到天黑啊。” 尉窈:“我不急。”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元绍:“听说尉侍中夜里经常留守门下省,一个月仅休沐一两天。” 尉窈:“我以为风闻述事是御史台的做法。” 这人说话真刻薄!果然不负“毒嘴”诨号。元绍腹诽,不耽误继续打听:“今天的事我一定藏到肚子里,尉侍中能不能再透露些,元鸷犯了何事被你怀疑?” 尉窈笑:“我门下省和你们尚书省就这点不一样……我的嘴巴严。” 尉毒嘴、尉毒嘴!元绍化气愤为笔墨,把纸戳了个窟窿。 时间在背诵和书写里交替到夜,烛油再添,有官吏在外唤元绍:“大宗正今夜当值?下官有事禀报。” 元绍刚要起身,尉窈出声:“若和宗王有关,劳烦过后告诉我。” 那还过后干什么?元绍朝外郁闷吩咐:“进来说吧。” 此官禀道:“傍晚过后,车骑大将军元羽在右中郎将李恃显府邸外的街上相遇,二人不知因何事理论,打了起来,李恃显拉着元羽将军去司州署论理,元别驾说他管不了,宫门又进不去,就问大宗正可在,让大宗正去司州署一趟。” 元绍:“我去有什么用,元羽能听我的?”抱怨归抱怨,这种事他推脱不了。 “听说昨晚元羽、元愉闹的事,就是尉侍中处理的,侍中可要一起去?” 尉窈:“也好。”她让元绍把写好的记录携带在身,二人随这名小官骑马赶路,尉窈人生的第一次遇刺,于黑夜里电光火石般袭来! 413.第413章 两个刺客 第413章 两个刺客 “啾——” “啾、啾、啾、啾!” “嗖——” 长、短各有的穿云哨覆盖了箭飞声音,好险!这支箭大概受哨音干扰才偏离尉窈,带着狰狞的死亡气息撕向黑暗。 吹哨一方是尉窈手下暗卫,他们各有乔装,继续呼哨引巡防兵过来,一边朝刺客方向包抄。 “看到你了!” “我断你的后路!” “快快快,在那里——” 各种诈刺客的话术随之而起,一棵树后,果然有黑影出现,他逃跑飞快,逃走路线明显,是想跳进横贯洛阳内城的渠河! “拦截他——” 三名暗卫追逐,统领胡叟则带着二人来尉窈近前等待。 “是属下失职,甘愿领罚。” 尉窈:“对方存心算计,往后加倍小心。” 大宗正寺和皇宫近在咫尺,巡防兵比别的地方多,缉拿刺客的喊声很快传来,就在除尉窈之外的所有人都以为只那一个刺客时,胡叟忽然把尉窈扑倒,一支箭射空,又紧随一支箭射向没反应过来的元绍。 算元绍命大,他被胡叟的举动吓得下意识往矮一缩,第二箭就这么扎进他官帽,力道之大把他的头皮都扯得生疼。 胡叟和一名暗卫全张开双臂警觉扫视,以身护着尉窈,另名暗卫朝箭发位置边射箭、边奔跑、边呼啸:“还有刺客,还有刺客……” 十几巡防兵迅速朝这里集结。 尉窈半边身躯都摔麻了,她站起,问元绍:“右丞怎样?” 元绍头顶那支箭太结实了,一时拔不下来,真是又气又狼狈,说道:“死不了!我没有运气享无妄之福,倒因为尉侍中先受无妄之祸。” 嗒嗒嗒嗒…… 两队打着火把的骑兵过桥,带领骑队的武官是司州府的骑曹参军尔朱买珍。“尉侍中,别驾命我来接你。” 朝廷官员太多,尉窈知尔朱买珍不认识元绍,说道:“劳烦尔朱参军帮尚书元右丞把箭拔下来,此箭有用,别掰断。” 取下箭,用火把离近照着,元绍紧拧眉头道:“我见过这种箭,是相州造的,箭头材料应属牵口冶铸造。” 相州牵口冶铸造的兵器是大魏第一精良,只给朝廷提供,哪怕一支箭也登记造册,刺客从哪到的? 这时追捕第一个刺客的巡防兵回来了,禀告:“刺客跳河逃窜,河中有商船,我等命船夫用杆子打水,没发现刺客踪迹。” 胡叟小声告诉尉窈:“那个刺客身形瘦,估计不穿厚重寒衣,就是为了从河道逃脱。” 暗卫最好少在人前露面,尉窈点下头,示意胡叟可以离开了。 很快,追捕第二个刺客的巡防兵也回来,情知要挨骂,怯声回禀:“刺客太狡猾了,跑到义井那边乱喊,说有人跳井,他趁义井坊的坊吏往外冲,他跑进坊内,我们和坊吏解释的时间,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尉窈嘱咐尔朱买珍:“你速把箭送给阊阖宫门值守的羽林兵,回来时去义井坊要一份坊吏名册。” 她再和元绍说:“走吧,先去司州署。”向南过渠水河就是司州署,广陵王元羽“呦”一声,笑着打量披头散发的元绍:“怎么,这是才从被窝里出来?” 元绍嫌弃不已:“你以为人人和你一样?” 别驾元志得知尉窈遇刺,增派兵丁连夜沿河道搜寻,并征用附近商船协助。 元羽和李恃显的矛盾如尉窈预想,又是前者犯贱挑事,跑到李府门前喊话:“夫人,咱们缘分就此断了吧,你夫君都知道啦。” 李恃显能不恼火打他么? 尉窈在一旁静观元绍调解,元绍先埋怨元羽:“元将军,你和李郎将有矛盾,你二人打就是,为何迁怒他夫人?” 元羽一副委屈样子解释:“他都不在意他夫人名声,我要是在意,不恰好说明我和他夫人有染么?我名声臭,世人皆知,这么一闹,谁还信他李恃显昨晚放的屁?” 元绍:“倒也有理。” 有理个屁!李恃显咬牙切齿:“昨晚的事根本没人乱传,你这么一闹,全知道了!以后我夫人怎么出门?” 元羽恢复不要脸的嬉笑:“当然是打你一顿再出门,打我也行,就怕你不愿意。” 李恃显怒指他告向元绍:“大宗正,他身为宗王,以权势欺我,公然捏造不利我夫人的流言,按规矩我需向你恳请可以处治他,才能上书请陛下治他的罪。你都看见了,他根本不讲道理,我是朝臣都只能忍受他欺负,要是无权无势的百姓呢?恐怕冤死都找不到地方告状。” 元羽:“这话不能乱说啊,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只跟看不顺眼的大臣妻子鬼混,从不翻民户墙头。” “我这条老命不要了!”李恃显扑过去扇对方脸。 元羽就嘴硬,打架本事没有,抱头喊叫:“尉窈救我——” 李恃显恶向胆边生,想把尉窈和元羽这厮搅到一起,便阴着脸抬头,问尉窈:“莫非侍中和元……” 尉窈扬高声音打断对方:“我和元右丞遇刺,李郎将怎么知道?莫非你和刺客……” “没有!”李恃显不知道她说的“遇刺”是什么情况,但知道绝不能被她赖上一点儿。 尉窈:“说来真巧,刺客怎么知道我会跟大宗正一起来司州署?所以我不得不问清楚,你和羽王是谁提议今晚非找大宗正评理不可的?” 元羽指证:“当然是他,我本来吵嚷几句,昨晚他栽赃我的仇就此算了,谁知他不依不饶,半点亏都不想吃。” 李恃显这时才想起来尉窈廷尉少卿的身份,他重新端坐,严肃回道:“尉少卿,我根本不知你和元右丞在一起处理公务,也就不知你们在来的路上遇刺。” 他们对质的话语里,元绍沉思,是啊,哪些人才会知晓他与尉窈同在大宗正寺?思索这个问题时,他的手不由抓紧锦囊里的纸册,纸册里内容是元鸷在尚书省的当值履历。 话分两头。 今晚帝、后歇在宣光殿,皇后于宝映身上寄托着于氏一族的期望,期望她比别的嫔妃先孕育皇子。 皇帝睡着后,于宝映轻轻侧身看着元恪的侧颜,其实直到现在她都觉得天子是她夫君这件事,跟做梦似的不真实,只有他靠近她温柔关怀,询问一些生活上的寻常小事时,她才觉得他们是夫妻。 可是他对别的嫔妃也关怀询问么? 他是为了子嗣着想,还是有几分真情心悦她? 宦官在外轻唤:“陛下,门下省侍中尉窈遇刺……” 皇帝惊坐起,不见困意! 414.第414章 两路刺客 第414章 两路刺客 于宝映心口“突突”跳得厉害,迅速拿上皇帝的裘袍,贴内殿门口站立聆听,外殿宽阔,她只能听见宦侍禀报:“幸而……右丞也……” 等外面安静了好几息,她出来,给皇帝披上寒袍,只关心一句“天冷”,不打探发生了什么。 射中元绍官帽的木箭横于书案,另有一支羽林箭兵配备的木箭摆在一起比对,宦侍掌灯靠近,元恪仔细观察,无论箭头规格,还是箭杆所用的料、长度、粗细,两支箭均一样。 辨识完木箭,元恪命宦官把灯把在书案上,他这才告诉于宝映发生了什么:“刚才尉窈和元绍遇刺,刺客有二人,尉窈躲过第一个刺客的箭,那支箭是寻常自制的。这支与朝廷箭械规制一样的箭,为另个刺客射出,射中了元绍的发髻。” 于宝映:“陛下怀疑刺客是朝廷兵勇?” 元恪竖手示意她别出声,他盯着箭思索,朝廷的每名箭兵,配备的箭矢都有数,每次领多少、用掉多少、有无丢失,全有记录可查,若是从武器库偷,那清点起来就会很麻烦。 倘若尉窈怀疑刺客是朝廷兵勇,以她的稳重行事,被刺杀有惊无险,不至于让人深夜把箭送进宫,所以尉窈在怀疑什么?她由这支箭推测到什么,不敢言语禀告他? 元恪在殿内踱步,继续思索。 难道尉窈认为……刺客不会因为失手而结束,反而是一场大阴谋的开端?应是如此!她因为不确定这种推测,怕夸大了利害,到时万一不实,他会治她的罪,所以把箭送进宫,若他能猜她所猜,思她所思,或可成为破局的一步棋。 元恪步伐一停,目视长箭,如果刺客是蓄意盗箭,不是朝廷兵勇呢?如果受指使暗杀尉窈的非魏兵,为什么故意暴露破绽选用兵械规制的箭? “故意,故意……” 元恪忽然想到最重要的,对方刺杀尉窈的目的是什么? 明白了! 他大步离开宣光殿,下令:“备马。” “陛下……”于宝映追出几步,外面天寒地冻,让她无比清醒,因清醒而难堪、委屈、怨。夜深了,他备马去哪?去探望尉窈吗?尉窈不是有惊无险吗?明天早朝君臣见面不行吗? 与此同时,从渠水河逃窜的刺客爬上一条停泊的渔船,守船之人叫刘顺,接应刺客上来,着急问:“怎样?” 刺客的脸全是病疮导致的疤瘌,月光照耀下比鬼还吓人,他累坏了,使劲喘息好一会儿才说:“她有暗卫保护,没杀成。” 刘顺:“那怎么办?你有人发现你么?你跑的时候……”话音戛然而止,他被对方掐住喉咙要害。 刺客声狠道:“你不过是刘阉人养的一条狗,也敢这么和我说话!” “薛、薛兄饶命,我再也、再不敢了。”刘顺讨饶。 刺客松手,他望向和黑夜颜色一样的水面,懊悔呢喃:“早知今日费力,我该在平城把她和那女官一起扔井里!” 另名刺客姓赵名草,也摆脱掉暗卫与官兵的追踪,他胆子真大啊,绕义井里一圈竟然往回返,如猴矫健爬上铜驼街一棵高大的树上藏身。 这棵树上有个鸟窝,鸟窝里放着谍人给他备下的面饼和水,水盛于草编外罩的木筒,入口居然是温的,可见谍人潜藏的位置离此不远。 面饼侧边有针扎孔扎出的两个字:夜眠。 这是让他不要再行动的意思。 “不杀那女郎了?”赵草又郁闷又糊涂,不清楚官长原本就另有筹划,还是对他刺杀失败极为不满。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深夜寂静,他居高观察,见几十骑兵从皇宫方向朝南而去,赵草倒吸口气,心里莫名其妙开始紧张,不行,不能太瞧不起索虏,他赶紧把鸟窝恢复成正常的空巢,然后下树离开这里。不到半刻时间,内城防卫调动,以义井里为中心开始挨家挨户盘问。 司州署。 元绍劝不了广陵王,且奈何不了对方,既然李恃显也不懂见好就收,那他不再费口舌了,向元志辞行:“我还有事,这就回大宗正寺。” 别驾元志看向儿媳尉窈,尉窈说:“元宗正是为了帮我在忙,我也一同过去。” 元羽:“那我也一同过去。路上要是有人刺杀咱仨,不用查,就是李恃显干的。” 李恃显偏头冷哼,他总算知道尚书省官吏为何给这位王起诨号叫“鸟王”了,真不是人啊! 尉窈又对元志道:“君舅,我今夜要忙到很晚,有热饼么?我带上走。” 元绍也觉出饿了,元志瞧他神色,“哈哈”一笑,说:“等着,我让人备两盒饭食。” 饭食没出釜,宫里骑兵到了。 直阁将军杨大眼开路传话:“尉侍中还在这么?陛下来了。” 元羽、元志、元绍、李恃显四人大惊! 尉窈心道,终于来了,她迎上前,向皇帝揖礼。 元恪关切打量她,说明来意:“听闻尉卿遇刺,险些中箭,朕坐卧不安,不亲眼看尉卿平安,实在不放心。” 披头散发的元绍心下嚎叫:中箭的是臣,不是她! 元绍气陛下过于宠信尉窈的同时,和元羽、元志冒出的念头一样,莫非刚才尉窈想捎带吃食走,是找理由拖延时间?她早知陛下会来? 尉窈:“遇刺一事,臣觉得蹊跷。” 元志赶紧说:“外头冷,陛下去臣的廨舍稍坐?” 皇帝点头,元绍厚脸皮跟上,元羽、李恃显识趣告退,皇帝叫住了元羽,李恃显老脸更加羞臊,这才想起元绍刚才劝他“适可而止”的话,原来皇帝根本不厌恶广陵王! 路上,皇帝问元志:“朕之前让崔御医给你诊病,他擅针炙疑难奇症,你的病痛可有减轻?” 元志:“劳陛下过问,臣感激难安,崔御医确实是奇人,臣好多了。” 皇帝终于看向元绍,赞他:“乱世排斥贤臣,你能化险度厄,定是有福气的贤臣。” 元绍把乱发往头后一抹,凛然道:“这次多亏了臣在,不然尉侍中就危险了。” 尉窈赞他道:“患难方知元右丞为仗义之士,此恩我永记于心。” 只有元羽低头走路,许愿谁都别和他虚情假意。 415.第415章 破除反间计 第415章 破除反间计 君臣围炉而坐,由杨大眼在门口守卫,所有人不许靠近这间廨舍。 皇帝的温和神情转为严肃,询问尉窈:“对于刺客来路,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了。” “是。”尉窈尽量精简语言讲述:“臣认为刺客由两股势力指使,臣忧虑的是第二个刺客。” “刺杀大臣,绝非游侠一时起意,必是经过谋划才行动,如果仅仅要我的命,何必使用朝廷规制的箭?我猜对方杀死我以后,还有图谋。” “倘若我被朝廷兵勇暗杀的传闻四散,岛夷谍人会不会利用传闻,在传闻上再造谣传至南阳郡我母亲耳中?” 提醒至此,君臣几人全明白了。 尉窈再道:“我母亲在南阳郡除掉萧衍的两名大将,萧衍不会忍,必施报复,根据此人从前的经历,可知他擅长诡计,尤其反间计!” 这点元志和元绍都知晓,元志说道:“前段时日,京中突然浮出任城王、李崇将军与敌国通信的传闻,想来全是萧衍的手段,可惜那些谍人尽为死士,抓捕时全服毒自尽。” 元绍:“要是赵将军得知女儿被朝廷兵勇暗杀,就算抓到凶手,也难消她恨意。此反间计厉害之处在于,纵然我们猜出对方的谋划,却控制不住怀疑的心,到时君疑臣,臣疑君,不管结果如何,岛夷都从中获利。” 元羽:“就算陛下和赵芷都不上当,但赵芷只有尉窈一个女儿,没有了女儿,你们觉得赵芷还会继续为官么?” 尉窈:“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反间计不会因刺客失手就中断,要么还有刺杀,要么有朝臣被谍人贿赂,在朝堂上排挤我,甚至出现我母亲不服军令等等传闻。” 她向元羽、元绍揖礼恳求:“陛下深夜来探望我,是识破反间计的破招之术,此招有用,然我是女子,恐怕有卑鄙流言往偏处引,三人言而成虎,一旦出现那等流言,望二位帮我做个见证。” “刀杀人,然诽谤比刀锋还要凌厉,”皇帝吩咐元志:“如果有不利征蛮军事的流言起,严查!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君臣和睦的戏做完了,尉窈几人送皇帝离开,皇帝上马前,独留尉窈,问:“第一个刺客受谁指使,你可有怀疑之人?” 尉窈:“有。此人隐藏很深,臣怀疑他要下一盘很大的棋局,当务之急是破掉他已布置的路数。” 她口述奏请:“时间紧,臣没来得及写奏章,臣要举荐陆凯父子三人。陆凯正直贤良,可担任广平王府的典师,教导元怀改恶从善,废府中刁官恶吏。陆凯的长子陆暐可担任京兆王府主簿,知王府事务,才能不厌其烦劝诫,逐渐改元愉随意行事之恶习。次子陆恭之博学,经得起世事磋磨,因他年少,臣想让他协助办案,观其可为良才,然后报于陛下授官。” 今晚皇帝出宫就是要展现他多么宠信尉窈,当然许可她的奏请,并说:“朕把寇猛留给你,做事归做事,要时刻小心。” 尉窈:“臣始终记得陛下的叮嘱,留着性命才能效忠。” “嗯。”皇帝上马,几步后回首一眼,才命令队伍疾行。 这场君臣和睦的戏里,不管帝王有几分真,尉窈的目的反正达到了,她和母亲都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大臣,地位难撼动,至于举荐陆家父子,则使她顺理成章干涉广平、京兆二王府官吏的升黜,这相当于插手尚书省职权最重的吏部权任。 所谓“小宰相”,从来不是她的目标! 清晨,渠水河沿街的食摊生意火热,来此吃早食的人全是周围府衙的官吏,一旦朝廷有新消息,就和今天一样,食客增多,吃饭间三三两两私语。 属尚书省的官吏最多。 “快看,元右丞!快看,他怎么和尉侍中在一起?来了来了,朝咱们这边过来了,咱们快低头,装着没看见他们。” “哎呀,那个胖官好像是任城王。” “就是他,也朝咱们这边过来了,快低头啊,嘘——先别说话。” “你自己先闭嘴吧。” 这里的食摊,有一家擅煮酪浆,入口混着淡淡的烤麦穗香,尉窈、寇猛、元绍三人坐下,等候在此的尔朱买珍上前,禀报昨晚查渠河沿岸的情况。 “司州府兵营和皇城禁卫营分别往东、西方向搜,岸上均无水渍踩踏的痕迹,夜里停泊船只上的船夫也全盘问了,没发现可疑的,但刺客不可能水遁,我就记下了府兵盘问过哪些船夫。” 尉窈夸赞:“有长进,做事仔细了。” 她再吩咐:“你回去把义井里的坊吏名录和船夫名录交给苟主簿,主簿如果查到线索,你速告知我。” 任城王从旁边摊子借个宽胡凳搬过来,再把食案连同早食一起搬过来,一番举动中,此摊的灶夫故意敲打铁釜表示不满。 元绍很少在这种露天摊吃饭,闻到任城王跟前肉饼的香气,问:“是髓饼么?” 髓饼是鲜卑人食饼之法,在揉面时加入牲畜的骨髓,并添加肥脂和蜂蜜,然后放到炉里烤熟。随着皇族宗室信佛修道,鲜卑百姓也跟随权贵在饮食上发生转变,这种香腻的髓饼就少有商户卖了。 任城王也信佛,他回元绍:“豆腐做的,闻起来似香髓。” 元绍:“我尝尝。” 他咀嚼几下,狗屁!什么豆腐做的,不仅是骨髓,还是牛的骨髓! 任城王低声道:“吃都吃了,不许砸人生意。” 王显离开京都,监察大臣的鹰卒爪牙都交由尉窈统领了,任城王自然不必和以前一样刻意避开尉窈,他接下来的话,表明已经知道昨晚尉窈遇刺,不怕尚书右丞元绍听见。 “敌人盯上了你,就不会轻易放弃,你母亲不在京城,你要是遇到难事,可以送信给我。” 尉窈揖礼道谢,笑着说:“我确有难事,陛下已许在四门小学恢复古礼,以‘释菜礼’祭祀圣贤,并允许年前廷议此事,可是年前庶务繁多,我怕廷议耽搁,倘若秘书监愿为此事上书,定可带动其余大臣。” 别说任城王了,元绍都惊讶道:“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不知?” 他不知,就代表尚书省没多少人知道。 周围吃早饭的尚书省官吏一个个身体微侧偷听,心思皆不在吃上了。 这时五骑人马从桥侧的马道过来,领头的人长相和元绍有三分像,此人居高扫视元绍所在的位置,目光明显不善。 418.第418章 薛癞子 第418章 薛癞子 因为司州狱还有鱼肆的案子,尉窈没立刻见薛癞子,而是赶往廷尉诏狱,把陆恭之从牢里放出来,让对方从今天起跟在她身边办差。 正在查看陆家父子案卷的崔纂听到这消息,说不出的气愤还有灰心。廷尉卿崔振背负着手进来,问:“怎么,觉得刑律到了皇权、门下禁中这层,便和虚设一样?” 崔纂不敢撒谎,站立回“是”,没有外人,他直言心中所想:“当初陆琇被抓进诏狱,那些想给他洗脱罪名的人,至少会找各种理由上书,而今尉窈兼门下省侍中官职,连理由都没有,想放人就放人,底下众官吏辛辛苦苦查案算什么?” 崔振温和的笑容收起,说道:“渔夫撒网,会有鱼虾逃脱,法网也是一样,岂能因跑了几条鱼、几只虾,就觉得网没用?觉得白辛苦一场?刑律自古就是一边争议,一边修改建立,你以为你学到的知识哪来的?是前人争来的!争的过程非得鱼死网破么?哪桩关系到皇权的案子,不得想办法周旋?现在轮到你去周旋,在一次次周旋里争取,然而你就因一次挫败想放弃,自己不行便罢了,还对我说丧气的话。” 崔纂冷汗出,不敢打断族叔教训他的话,只敢以垂首揖礼表示知道错了。 崔振:“授陆凯、陆暐为官的诏令,估计很快到了,你去跟狱吏说,给他二人换间干净牢房,让医官给陆凯医治眼睛。” 崔纂赶紧道“是”。 尉窈带着陆恭之、谷楷重回司州署,苟主簿带她去找薛癞子,还没走到地方,众人就听见薛癞子拍打栅栏的动静和喊叫声:“我没犯错,为什么抓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看见有官员和狱吏一起站到牢房外,一副终于知道怕了的畏缩样,往后退,直到背贴土墙。 尉窈吩咐寇猛:“让他离近。” 苟主簿立即示意狱吏打开牢屋门,寇猛大步迈进,单手反钳薛癞子臂膀,另只手抓住薛癞子头发,把此人脑袋往栅栏摁。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薛癞子挣扎。 “呦,劲挺大。”寇猛寻思,幸亏尉少卿让他制伏这厮。 谷楷不等尉窈吩咐,将灯笼凑近,栅栏的缝隙太窄,尉窈稍挪视线,分别从两处栅栏缝直视薛癞子相貌,对方的癞疮从额头下到喉咙处,侧至双耳,十分可怕。 苟主簿:“他的手也布满疤,掌纹不清。” 寇猛明白,叱喝一句“老实点”,把薛癞子俩手依次竖起,展示给尉窈看,果如主簿所言。 尉窈重新看薛癞子的脸,问:“你长疮癞后,是不是很少有人观察你相貌?” 她的目的不是等对方回答,她用这个问题询问周围的官吏:“脸有癞疾之人,即使是熟悉的近邻,以你们的习惯,是不是与其交谈从不直视……” 薛癞子:“啊、啊——” 尉窈:“隔个几年,你们还确定他长相么……” 薛癞子:“啊——我杀了你、杀了你!” “确定他是当初的近邻么?” 尉窈问完最后一句,薛癞子的脸因狰狞神色显得更恐怖,他咆哮:“我丑怎么了?我长癞犯法吗?你们当官的就能这么欺负百姓吗?” 尉窈让寇猛放手,看回薛癞子,以照拂的语气解释:“我这么说是为了你好,我希望司州署往后多多照顾和你一样因疫病落下伤的百姓,不再轻视你们。” 薛癞子的愤怒戛然而止,说:“原来如此,那是我误会了,官长,我一看你就是好官,你能不能把我放了?我的渔船是租的,在这一天,就耽误一天的营生。” 尉窈歉意道:“官兵搜查你家时,毁了几样物件,我让他们买新的,再把你家院墙推倒重修,便放你回去。” 薛癞子嗓门又高:“不用!” 他视线从主簿、陆恭之等人一掠,然后向尉窈恳求:“不用了,我家贫,物件不值钱,没有邻居愿和我来往,院墙不着急修,这位女官,求你放我回家吧,我住不惯这种地方,只想回家。” 尉窈微笑,不说同意,也不说不行,她先离开,所有官吏当然全跟着她走,狱吏把牢门锁好,留下满脸猜疑的薛癞子。 主簿问:“少卿怀疑他不是薛癞子?” 尉窈:“不确定,如果我猜错了,在司州署给他找个打杂的闲活吧。” 主簿:“这个容易。” 聪明人思路相通,他紧接着说:“那我让狱吏去薛癞子家,掘地三尺,搜查有无人骨。并查薛家人葬在哪,带上仵作,开棺看有几具尸骨,查死因是病死还是其他。” 尉窈:“劳烦主簿。我去看鱼坊案审的如何了。” 陆恭之双目炯炯有神,他觉得尉窈应对事情的游刃有余,远超她年纪该有的沉密,人因佩服而生敬重,所以他赶紧跟上,主动问:“少卿,可有吩咐我做的?” “有。你读书多,把我参与审理的案件从搜证、辨析到公断详细记录,再引用儒学坟典,把儒家观念与刑律结合,记为案卷。往后案卷全交给你保管。” “是!” 鱼坊里捣制的鱼酱吃出人命,先被抓起来审问的,是鱼坊的蒋掌柜,审他的狱吏,是谷楷的弟子,姓管名事多。 刑室的一面墙有拳头大的洞,尉窈坐在隔壁,听管事多审掌柜。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能动刑具,你就能撒谎蒙混过去?” 蒋掌柜:“不敢哪!” “那还不老实交待!每瓮鱼酱在卖之前,你可尝过?” “每天摆十几瓮,我又不是每天都在鱼坊,我……我没法都尝一口。” “所以臭了坏了根本不知!” 掌柜辩解:“坊里各有分工,鱼酱的买卖我都交待给一个厮役,我早和他说过,宁愿喂猪,也不能用腐坏的鱼制酱。” 几息寂静。 管事多:“你说说你,占那么好的位置建鱼坊,得搭多少人情、耗多少钱?!可你不好好经营,只想着怎么谋利!” “是我管教不严,该了解哪些厮役粗心,应该时常叮嘱的。” “这是粗心细心的问题么?”管事多严厉道:“吃死人了!现在是重罪和轻罪的问题!” “啊?真、真出人命了?我以为那些泼皮诬赖我,想多要些钱呢。” “做什么美梦!实话告诉你吧,这件事你要是现在这个说法,那吃死人的罪,你得担一大半!” 隔壁,尉窈听到这,朝谷楷点下头,表示他教的这个徒弟本领好,问答这么多句,就为了掩饰有用的一句。 剩下的不用听了,明天一早放掌柜出狱,然后用这句供词,去威吓鱼坊厮役,得到其余有用的供述。 419.第419章 薛家冤情 第419章 薛家冤情 尉窈几乎每刻无闲暇,她不在司州署等待查抄薛癞子一家的结果,带着寇猛、谷楷、陆恭之匆匆回廷尉诏狱。 路上有外地口音的商人对着她背影羡慕:“快瞧,那官长是女子,真威风啊!” “呵,威风的是她么?威风的是官服!啧啧,给她开道的也是官。” “你喝了一瓮醋吧,说话这么酸。” 一个身穿绸衣、脸擦脂粉的郎君翘指留步:“你们在说刚才骑马过去的女官么?我知道她,她母亲好像姓赵,更厉害,听说正率兵和梁交战呢。” 过路的赵草听旁边人提到“梁”,假装踩掉鞋,蹲下来听。 他昨晚刺杀尉窈失败,没有新的任务接,就扮成布衣儒生,用儒生的身份徘徊于国子学遗址附近。他也看见尉窈过去了,骏马过隙的瞬间,他真想不顾上头命令,随意找个物件砸死她! “姓杜的,你可别自作聪明,把一箭能解决的事拖成麻烦。”他嘟囔,继续听。 杜思冲正是这次部署“刺女”行动的首领。 商人走南闯北,都喜欢打探事,问绸衣郎君:“妇人领兵?真的假的,胜了吗?” “岂止是胜了,都打进梁境了!我还听说……算了算了,我不敢讲。” “哎呀说话别说一半呀,快,悄悄告诉我。” “行,那你们一定过耳就忘,别瞎传。我听说梁帝派使臣去战场了,鼓动赵将军拖延战事,要把两座城池送给赵将军呢。” 刚才就停步听闲话的人里有一货郎,他插嘴:“我以为你和我听到的传言一样呢,原来是两桩事。” 商人赶紧问他:“你听到的是什么,悄悄告诉我呗。” 货郎摇头。 商人抓五枚铜钱塞他手里。 货郎俩眼笑出树叶纹理,说:“你们知道有个叫赵修的么?以前是皇宫里的厉害人物,忽然有一天,赵修失踪了,我听说赵修武艺十分厉害,能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他的人不多。” “你意思是……赵将军杀了赵修?” “我可没这么说啊,这话你说的!” 大风卷起地上的浮尘,两股铺天盖地的流言,趁着漫天寒风,从洛阳城的中轴街吹送全城。 赵草任别将武官,狠中有智,绝非有勇无谋的莽夫!他怀疑商人、绸衣郎君、货郎这三人在故意传谣,如果三人里有大梁的暗探,那对方和他一样受命于新任郢州刺史曹景宗么?还是大臣韦叡一直扎根洛阳的暗探势力在行事?再就是有没有与赵芷母女不和的魏官抓住这难得机会,从中取利? 其实赵草很厌恶曹景宗,连带着厌恶其心腹杜思冲,赵草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嘟囔句“都以为自己聪明”,然后朝货郎离去的方向追踪。 一队赶骆驼的商队把他盯货郎的视线短暂隔离,仅仅几息,地上只留扁担和筐,货郎不见了! 赵草没慌,对方躲他,证明他猜对了,对方根本不是寻常货郎,那他就不冒险继续跟踪了。 “货郎”是尉窈自己的心腹,姓管名真宽,是司州租曹掾史管贤之子,和狱吏管事多是从兄弟。 管真宽有武艺,然而比不上赵草,他并没发现被对方跟踪,好在熟知地形,扔掉货筐是躲避跟踪的手段,倘若赵草做出搜寻人的着急姿态继续追他,就会自投司州兵巡防最严的地方。 管真宽记得嘱咐,在街上遇到给赵将军、尉侍中造谣的人,就上前提两句“赵修”,但是话术要含糊,不给别人留下传谣把柄。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他知道不能问。 太阳落城头,天渐黑。 元茂的从弟元瑀和骑曹参军尔朱买珍一起来廷尉诏狱找尉窈,告知她从薛家院子挖到几瓮残尸,以及开棺验薛癞子家人尸骨之事。 别看元瑀年纪小,自小就不惧血杀凶案,且口齿伶俐,由他详细讲述:“狱吏走访街邻,都说薛癞子染疫病的家人当时下葬有三人,三土坟里开棺确实是三人,但他们不是染疾死的,全部是被人拧断颈骨致死。” “薛癞子家院墙底下埋了七个瓮,里面装着残尸,以鱼酱覆盖。残尸缺少双手,面部损毁,长久被鱼酱覆盖,勉强能拼出是个人,仵作验不出这人何时死的。” “周围街邻全都交待,说薛癞子脾气不好,面丑,他们不愿和薛癞子来往,这两年从不直视他说话,要是真正的薛癞子死了,被人冒充,那些邻人是识不清的。” “薛癞子双手全是疮疤,看不出练箭痕迹。我和嫂嫂一样,怀疑他是昨晚跳渠水逃窜的刺客,可现在只能审他知不知道院里埋尸。眼下寒冬,不能给他动刑,这案子怎么个审法,嫂嫂有主意么?” 对付狡猾又亡命的凶犯,必须一开始就理清审案思路,不然被凶犯咬死不知院里埋瓮,那薛家人的冤情还得重埋回泥里。 尉窈思索着说:“假设瓮中残尸才是薛癞子,他被陌生人顶替,一定顶替了很长时间。顶替者折磨自身,自染脓疮毁容、毁手的最初目的是什么?” 廨舍里官吏全跟上她的假想,一起思索。 她继续讲:“最初的目的肯定不是刺杀我。” 众人点头。 “那为了什么?是他早被官府通缉,为了更改相貌,获取寻常百姓的身份?”尉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仵作能不能查出薛家三人染的什么疫病?” 元瑀一点就透:“再让仵作重验瓮中残尸,看能不能验出是相同疫病,如果相同,残尸就极有可能是薛癞子。为求稳,让医官给狱里那人验一验,未必是同种疫病留的疤。” 元瑀提出告辞,尉窈脑海又冒出个玄之又玄的念头,让元瑀稍等,她取来疑案案卷里薛直孝的画像,嘱咐:“把画像给主簿,他见过薛直孝,让主簿拿去和薛癞子比较。” “案卷里写这人死了,嫂嫂怀疑他假死?” “稍有念头,反正比对不麻烦……等等!” 尉窈想出一损招,她问谷楷:“我听元茂提过一桩案子,你与管贤搭伙审比丘尼林音时,用面糊、染料糊脸假扮僧芝的尸体,扮得很像。” 谷楷:“是。” 满屋子人神色茫然,一时间全跟不上她思路。 420.第420章 招供 第420章 招供 夜里戌时,司州署地牢。 尉窈、寇猛、苟主簿、元瑀、谷楷、陆恭之、管贤一并来薛癞子的牢房,这次无狱吏随行。 薛癞子缩坐在墙根角落,讽刺道:“果然民不能和官斗,我是傻子,竟然真等着放我归家。” 寇猛提着灯笼靠近,薛癞子不做抵抗,把眼闭上。 苟主簿观察此人的脸,几年前他和薛直孝见过数面,对方相貌在他记忆里早已模糊,画像助他翻出旧日回忆,然而……他凝视几息后,对尉窈缓缓摇头,悄声道:“比他瘦。” 此话是指疑犯比薛直孝瘦。 尉窈没显现失望,问管贤:“这种疤瘌,你能在正常人的脸上仿出一模一样……” “啊——”薛癞子咆哮大叫,突然袭击! 寇猛之猛名不虚传,他揪住对方头发往后猛拽,拽倒薛癞子,立刻把对方双手压到头顶,用对方自己的头发牢牢缠捆双腕,再单膝压在薛癞子胸膛上。 寇猛是猛士,力何其大!薛癞子被这么一摔,仍能叫唤:“狗官,一群狗官,都是狗官、狗官!” “回少卿,只要找个和他身材一样之人,属下必能仿出另个薛癞子!” 管贤的回复,令薛癞子彻底疯狂。 “狗官,狗官放开我,放开我——啊、啊!啊、啊——” 尉窈上前,厉声问:“你觉得你冤么?你家里埋了七个瓮,被害的是谁?那是你的家,你敢说瓮里的残尸不是你害的?你说你亲人兄弟得疫病死了,为何棺里三具尸骨全是被折断颈骨死亡?” 她一句接连一句,再问:“薛家四口人,如果你是薛癞子,埋在瓮里的人是谁?如果瓮里的人是薛癞子,那你是谁?” “薛癞子”俩眼泛红,恶狠狠瞪着尉窈,只见他咧开嘴笑,露出浸血的牙,说:“我……偏不告诉你。” 尉窈也笑:“你是谁,重要么?” 和她对峙的一双眼更泛血丝! 她进一步讽他:“谁愿遭毁容的罪?所以你就是个又坏、又蠢的窝囊废,是旁人指哪、你只能飞哪的……箭。” 尉窈把“箭”念出“贱”的嗤意,继续诛对方的心:“真正想杀我的凶徒,会在哪等你出狱?肯定不会去你家,官府查抄你家的动静太大了,那会去渔船附近等你?” 她盯着“薛癞子”狰狞的面孔摇头,给出答案:“你是不是认为你的同伙不会犯蠢,不会明知有陷阱,任由你出狱不和你接头?不,我不给他犹豫的机会,我让另个薛癞子代替你出狱,让官兵护送他去……皇宫。” “薛癞子”眼神在听到“皇宫”二字后变化! 他喷着吐沫咆哮:“尉窈,你该死!你该死!” 紧接着,他察觉上当了,不敢相信地望着她,呢喃:“为什么?你为什么说……带我去皇宫?” 尉窈双掌一拍,气死人不偿命地和主簿等人说:“总算蒙对了。” 谷楷和管贤共事多年,两句话分配好各做什么,一个寻找人,一个去备麦面、染料等物什。 尉窈心里已有数,吩咐主簿:“你去找户籍库的文吏,把迁都以来各原因毁容的百姓户籍册找出,只找洛阳县百姓。” 薛癞子失神的呢喃顿时停止。 尉窈示意寇猛不用把对方压在地上了。 寇猛“哼”一声,在薛癞子坐起来的时候,猛把对方举在头顶的双臂往其后腰压,“喀嚓”两声响,薛癞子双臂折了。 此人真能忍,剧痛中只有腮帮子微抽。 他问尉窈:“你为什么找毁容的洛阳人?何意?何意?!” 此人脾气暴,情绪起起落落,又开始咆哮,寇猛刚要动手,尉窈做个手势,道:“让他喊吧。” 她轻松姿态直视对面恨红的眼,先说:“我为何告诉你?” 然后她问:“顶替别人这几年,你做过噩梦么?想过报应么?想过有一天别人顶替你时,你是什么下场么?可能你骨头硬,不怕死,但你的家人呢?你的家人会不会被你同伙迁怒,像杀薛家人一样,杀你全家?你不说话,看来至少承认你不是薛癞子了。” “那么你在这个案子里,不重要了。等我抓到你的同伙,我好奇他的骨头硬不硬?他要是把知道的事全部供述,包括你毁容前是谁,你说……你现在的倔强可不可笑?” “不过在你同伙眼里,你更是个怂又蠢的叛徒,因为我会让假扮你的官兵当着他的面,胡乱攀咬他罪过。” “你啊你,刺杀我失败,是你武艺不精,自作聪明待在渠水河岸打探消息,结果自投罗网,是你脑子不灵。你看你,被人利用了以毁容手段苟且偷生,在你同伙看不见的时候守口如瓶,在你同伙看见‘你’的时候,你为了自己洗脱罪名信口雌黄……” “别说了!”此人终于忍受不了尉窈一句又一句的讽刺挖苦,痛苦喊道:“你别说了,我,我招,我都说,我都说。我也姓薛,叫薛直孝,尉官长,其实你在平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了。” 还在牢房的寇猛、元瑀、陆恭之一个个惊骇无比! 什么?这厮真是薛直孝! 随之而来的是他们对尉窈的佩服! 薛直孝知道难逃一死,既然交待了原先身份,其余事情更没有必要隐瞒了。 他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杀了薛癞子一人,他的家人我不知道死于谁手,我顶替他身份时,他的家人已经死了。交待我做事的人,武艺极高,不输寇猛。” “前年陛下派我监督漕运,我大意了,在洛水河岸与人饮酒,夜里被人袭击,把我摁在水里,差一口气我就呛死了。那是我仅有的一次,听那人开口,他说出我家里有几口人,住在哪里,威胁我如果不听他的,我的亲族一个都活不了。” “那晚,人们以为‘薛直孝’死了,我被他锁在地窖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天只吃一顿,他派一个叫刘顺的人给我送饭,让我每天往脸上涂脓,我的脸、我的手,就那么一遍遍溃烂、结痂,溃烂、结痂……” “有一天,刘顺往地窖里扔下一个人,那人满脸癞,拿着刀,看见我就鬼叫着砍,我夺过刀,轻轻松松把他杀了,装到七个瓮里,然后出地窖,用独轮车推着,把那些瓮推到一个小院。那就是薛癞子的家,从此后,我成了薛癞子。” 421.第421章 线索,思量 第421章 线索,思量 夜半,北边瑶光寺、城南报德寺的钟声稍有先后的响起,告知人们一天光阴已过去。钟音覆盖洛阳城,从地牢走出的尉窈一行人全都熬红双眼,待钟音静寂,陆恭之感慨:“愿薛家人地下有知,知他们的冤情不再长埋地下,终是书于案卷,报于光明。” 可惜的是,薛直孝只是一支命不由己的箭,掌控他命运,命令他刺杀尉窈的主谋,仍严严实实包裹于茧中,想揪出这个主谋,得耐心地在一桩桩案子里抽丝剥茧。 明早布置陷阱诱薛直孝的同伙现身,谷楷心里不踏实,问尉窈:“属下知道把薛癞子押往皇宫的举动,是向他同伙表明官府已确定薛癞子是刺杀少卿的匪徒,只是属下不明白,为什么是押往皇宫,不是送去诏狱?” 尉窈:“如果薛直孝受不住重刑审问,在司州署地牢就招了,何必去诏狱换个地方受刑?此等重案少有一个人行动的,明知犯人有同伙,官府却冒风险把他转至诏狱,他的同伙不怀疑是陷阱么?” 谷楷:“明白了。” 尉窈心中头绪繁多,毫无困意,她不回廷尉署了,在地牢边借一廨舍,想到什么在纸上写什么。 先写的是“薛直孝、漕运”。 薛直孝被毁掉前的官职是“大司农丞”,掌管水路运粮。 尉窈将自己化身为那个主谋,“她”迫使薛直孝毁容,暗查薛直孝的亲族人口,迫使对方以寻常渔民的身份潜藏,潜藏一年之久,难道仅为了伺机刺杀某个官员?不,如果是她,如此费时费力掌控薛直孝,主要目的应和“大司农丞”这个官职的利益有关! 简言之,当时谁担任“大司农丞”谁倒霉! 所以她顺着这条线索要查的,一是查接替薛直孝“大司农丞”的人是谁,二是谁能迅速得知薛直孝的任职消息,并有能力调查其家中情况。 尉窈加三个字:武力高。 谋划此事的人,武力远超薛直孝。 她紧接着写“刘顺、刘腾、梁玄童、张安姬”。 据薛直孝供述,他被放出地窖后,一直过着薛癞子的捕鱼生活,刘顺是宦官刘腾的长子,此人每个月从他那买鱼,以此方式给他足够的粮食,助他缴纳赋税。刺杀她的命令,便是刘顺传递给他的。 尉窈在刘顺、刘腾之间又加两个字:皇宫。 尉窈虽然对“主谋者”有诸多猜测,但有一点可肯定,对方是权贵!权贵下达命令给刘顺这样的小人物,一次、两次还行,经常见面可就不便了,无论权贵常去刘顺生活的环境,还是刘顺常去权贵生活、游乐的环境,都不合适。 二人非要直接见面的话,那“主谋者”何不直接找“薛癞子”呢?由此,尉窈推测,刘顺和“主谋者”之间还隔着至少一个人! 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刘顺的养父,宦官刘腾。 尉窈在宫学教书时,和此阉臣打过几次交道,之后极少听到对方有何风闻,可见官运寻常。 她在刘腾后面写下“梁玄童”,原因是刘腾另一个养子刘浑曾被人挑唆,犯蠢跟踪她,刘腾惧怕她阿母,特意为此事在宫外找她阿母解释,解释的话语里就提到“梁玄童”这个女官。 前年冬末,梁玄童被害,死在永巷一角,没查到凶手,梁玄童是掌管御食监的女官张安姬的人,张安姬用梁玄童横死一事在宫中散布谣言,被抓进暴室宫人狱,死在狱里。 抓捕张安姬的命令,是王显任御医时下达的。尉窈对王显没有怀疑,但张安姬从“御食监”这个位置下来这件事,其中有没有别人的蓄意算计? 梁玄童的死因,真没办法查了么? 这桩凶案……跟刘腾有没有关系? 尉窈放下毛笔,思索。 薛癞子是渔民。 薛直孝说他从没向浮桥南她正在查的那个鱼坊卖过鱼。 由此可证明指使薛直孝的主谋,和坑贺尔浑、杀吴伯安的势力无关么? “有没有刻意避开的可能?”尉窈在心里疑惑,想着想着,伏案睡着。 梦里雪从天际翻涌着灌向大地,元茂骑着马,踏厚雪,朝她喊着:“我回来了,你想我了么?” 尉窈睁开眼,要不是刻漏显示时辰,她还以为只眯了一小会儿。 “看来是我想你了。”她笑一笑,自语。 元茂去外县监察县官政务,估计快回来了。这聚少离多的日子啊,一眼望不到头,但愿天气快些转暖,让他少受点苦。 快速吃了早食,二十官兵护送囚着“薛癞子”的木笼车走铜驼街去皇宫。 在前方骑马而行的是尉窈、元志和寇猛。 寇猛眼观四处,提高警觉。 官兵边走边喊:“押送重犯,让道——” “押送重犯,让道——” 萧梁遣至洛阳的刺客赵草正在国学子位置,他听见喊声,立即和其余百姓一样追着囚车瞧热闹。 又看见尉窈了!真手痒啊,好想拾个物件砸死她! 这是抓着什么犯人了?要押往哪?不会押往皇宫吧! 赵草没有只顾着看囚犯,他还观察官兵,观察给他危险感觉的寇猛,他再扫视人群,从追逐囚车的人里发觉一人不对劲,对方用织布围住嘴巴,遮住了半边面孔。 这人为何不对劲?脚步太敏捷了!一看就练过轻功,与人碰撞时力气大,毫不退让,有种寻常衣裳都掩不住的……官威! 赵草看回马背上的尉窈,他想:索虏就是索虏,居然让这么小年纪的女郎当官,简直笑掉大牙! 尉窈不会武,察觉不到被人盯住,她视线瞧向街两边的大树,跟元志说:“别驾,这条街树上的鸟窝总共有多少,有数么?” 元志一愣,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今天我就让人清点。” 赵草听见这一问一答,笑开的嘴巴僵住,被风灌凉大牙。糟了,他们利用鸟窝传信不行了! 寇猛朝他这个方向瞥来一眼,赵草有机智,埋怨后头的人:“你急什么,都把我鞋踩掉了。” 就在这时,一匹拉车的马嘶叫着开始冲撞人群。 押囚车的队伍不乱,一兵卒拉弓射箭,一箭射中疯马的颈。 乱起来的人群里,根本分辨不清谁在喊:“你死,族人生!” 然而囚车里的“薛癞子”不是薛直孝,岂会自尽。 官兵里暗暗观察贼人同伙的,和赵草怀疑的是同个人,意外的是,两方人全怀疑错目标,那个人在马车横跑时,快速往另个方向去了。 皇宫近在眼前,元志问尉窈:“怎么办?” 422.第422章 皇帝听尉窈审案 第422章 皇帝听尉窈审案 押送薛直孝进宫,是要引出那个武力强悍的主谋,就这么把薛直孝押进宫,等于白折腾,只能顺着昨晚薛直孝供出的线索审刘顺,向陛下奏请抓捕宦官刘腾,可是在阉官父子身上能审出多少罪证呢? 尉窈不慌不迟疑,说:“刚才马车胡乱冲撞,让我想起广平王府吴伯安的死,劳烦别驾安排人去那个鱼坊,我带犯人进宫。” 她见元志神色担忧,于是低声宽慰:“君舅放心,对方识破陷阱这点我早想到了,我有对策。” 那元志就不耗费时间了,他从衣领内提出系绳的骨哨,边吹响边掉转马头,哨音里,街道两旁陆陆续续有乔装成百姓的州兵跟上他,向城南方向离去。 义井坊南的东西街,先前被官兵、赵草怀疑的行路人大步匆匆,织巾下,他气息急促,急促不是快步走路累的,而是不安,还有后悔。 忽然,他停步回首! 他确定被跟踪了,可是这条街上的百姓不少,谁都可疑,很难分辨。 他没怀疑错,跟踪他的人是胡叟。胡叟斜背半篓饼,他的任务是昨晚接到的,尉窈让他今早换个卖饼地,来国子学位置等待囚车到来,这段路近来因为发放灯笼的原因,时常聚集百姓,尉窈命他注意看热闹的人,如发现有行踪可疑者,就尽量追查身份。 胡叟担任暗卫许多年,熟悉朝廷官员、各王府官吏,这个行路人能察觉被跟踪,说明武力强,布衣乔装但官威外显,说明身份不低,胡叟再推测此人的岁数,心里已列出符合诸上条件且在京任职的武官。 说回尉窈,她没参加早朝,让宦官递口信给皇帝,皇帝一听薛直孝诈死,就先让尉窈去宫人狱等候,然后几语结束朝议,只让杨大眼近身护卫,亲往宫人狱。 尉窈把口供交给皇帝,如实道:“臣怕来皇宫的路上有匪徒杀薛直孝,就找了个死犯替代,真的薛直孝还在司州署地牢。” 皇帝一边看口供,一边回声“嗯”。 尉窈:“前几日臣向陛下说过,有人谋算圣意,妄图左右王府官吏的任命。臣还是把对方想简单了,由今早马车冲撞百姓一事,臣有个猜测……掌控薛直孝之人,和谋算诸王府的恶徒,是同股势力。” 皇帝:“你想怎么做?” “臣奏请暗查大司农丞,奏请审中黄门刘腾。” 大长秋卿白整刚才被尉窈吩咐找出梁玄童一案的记录,他双手捧着案卷隔远禀报:“找到了。” 寇猛拿给尉窈,她展开案卷一目几字阅看,然后交给皇帝,再奏请:“御食监女官梁玄童死在永巷,一直没找到凶手,此案牵连前任御食监女官张安姬。据臣所知,梁、张二人都和刘腾有来往,张安姬被抓来宫人狱没多久就死了,臣怀疑从梁玄童死便是一场谋取御食事务的局,是以臣请求暂停御食监王继叔之职,待接受盘问和张、梁二女二女官的死没有关系,再回御食任职。” 刘腾和王继叔是阉官,起落容易,连诏书都不用,皇帝就允许点头,然后下令:“薛直孝虽受胁迫,不该残忍杀害无辜百姓,依法处置吧。” 这是指即使薛直孝还有用,也不必继续审了,直接让其死在狱里。 尉窈:“是。” 宫人狱里不是散发血腥气的刑具就是痛苦叫唤的犯罪宫奴,习惯熏香的皇帝自然不愿久待,既然允完尉窈的奏事,他就要返回东极堂,然而才走出几步,就听尉窈吩咐白整把刘腾带来。 这就开始审了? 皇帝想亲眼看看尉窈审案的本事,就朝杨大眼扬一下下巴。 心眼全在脸上的杨大眼抻脖子一愣:啥意思? 皇帝喘气声忍不住变长,指一个偏僻位置。 杨大眼朝指的方向警觉拔刀。 皇帝不禁想念赵芷在近前护卫的时候,其实把赵芷派出去,非不信任赵芷,而是把她留在禁中,皇后的父亲更难统领禁军,皇后的从兄于忠勉强能重用,可惜在守孝,重新起用尚需时间。 这时皇后于宝映听说皇帝去暴室的宫人狱了,立即嘱咐心腹打听出了什么事,她则带上女侍中高月恩去暴室署。 暴室署晾晒着各种颜色各样织绣的衣裳、布料,皇后揣着一颗思念的心迈进这里,但觉五颜六色把失落填满,笑容不由自主就从唇角绽放。 高月恩察言观色,假装陪着皇后开心,心中却忧虑侄女高英何时进宫啊。皇后立威的手段越来越厉害,高英再不进宫,后宫将全被皇后掌控,到时等于忠回到朝堂,高家女想争一席之地,怕是难上加难,一个不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长秋寺的次官王质给皇帝带路到刑室隔壁,这里算是个仓库,放置着大量刑具和笔墨纸砚。 原本白整、王质就有听内事官审案的习惯,所以和刑室相隔的墙有听孔,不仅能听清审讯问答,还可以看到用刑情况。 尉窈进入刑室。 刘腾被带来了,他自小进宫为奴,经历的挫折不知有多少,早学会波澜不惊。 白整坐一旁,此案由他记录口供。 尉窈问:“刘顺是你养子?” 皇后恰在此刻进入隔壁间,皇帝听到动静回头,示意她噤声,然后透过听孔继续看对面。 王质轻步走动,把皇后带到另处听孔位置。 刘腾回道:“我和那竖子在去年正月断绝关系,他已经不是我养子了。”说完他看向白整。 白整无奈,只能出言作证:“的确,此事我知。” 尉窈先对白整说:“你作证之词,于记录里写明。” 白整回句“好”,以瞪视刘腾的方式警告对方别拉他下水。 尉窈继续问刘腾:“官品改制,你迁为从九品的小黄门,对此可有怨?” 刘腾做出沉吟姿态,实则暗骂尉窈歹毒!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谁的官职被降不生埋怨?他回答有怨,就中了她的计,要是回答无怨,难道他是圣人么? “一时的郁闷是有,心每郁闷时,我就想想那些比我岁数大、还不如我的人,就想开了。” 尉窈再问:“你之前因养子刘浑的事,找过我母亲,提及女官梁玄童……” 刘腾念头冲击,推测她今天的目的是重审梁玄童的死,虽然不知为什么重审此案,但他早有撇清自己的证据,因此面容仍镇静不慌。 可是尉窈此回问的,又一次让他措手不及! 423.第423章 佞臣揽权,跋扈飞扬 第423章 佞臣揽权,跋扈飞扬 “当时我母亲在任城王府担任统领护卫,你一个后宫宦吏,为一桩家事直接找我母亲商谈,不合常理,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刘腾想:还能有什么原因?当然是惧怕你母亲的武力,惧怕任城王府的势力! 然而他要这么回答,会再一次掉进圈套。 以别的理由敷衍,又应了她“不合常理”的提问。 尉窈懒得和他周旋,直视他双目替他回答:“你惧怕我母亲的武力,担心我母亲借王府势力报复你。” 刘腾攥拳不语,指甲使劲掐指肚,用疼痛提醒自己,接下来不能再被牵鼻子走。反正不管她怎么绕圈子问,他绝不能扯进梁玄童的案子。 尉窈:“梁玄童……” 来了!刘腾掐疼自己的力道加大! 然而尉窈问的却是:“她活着时,你告知我母亲,她死了,你怎么不告知?” 刘腾张了张嘴,又是他难回答的问题! 在隔壁听审案的皇后眉心皱起,她和尉窈在心计上差别这么大么?为何对方每句审问的用意,她都琢磨不出来? 尉窈:“是因为梁玄童死的时候,你已经寻到靠山,不惧怕我母亲了?” 刘腾心口一慌,装出苦笑的样子回道:“尉少卿读书多,会说话,恐怕我回答什么都是错。” 一名小宦侍来刑室外头禀报:“御食监王继叔带到。” 白整是聪明人,一切全听尉窈示意。 尉窈吩咐:“带进来。” 王继叔微垂脑袋行走,显得三分拘束七分老实,他进入刑室,不敢乱看,分别向白整、尉窈行礼。 尉窈思量事情般踱步左右,然后对白整说:“大长秋卿看到了,仅审刘腾都需要时间,他二人在宫人狱都要待一段时间了,内职位置不能久久空缺,你先找人暂代,如何?” 刘腾再无法假装镇定! 王继叔慌张抬头:什么意思?一路上他想了那么多,结果根本不审他?! 隔壁,皇帝听到这不禁一笑,负手走出屋,接下来不必听了。 皇后赶紧跟上,她后悔来宫人狱了,此刻她能察觉皇帝放松的情绪,却不知情绪由来。这种不知,令她与他本就有的距离开始拉长,此距离不是帝与后的权力差距,而是心灵相隔,思想有阻。 帝后在朱华门分别,正好,京兆王妃请求拜谒,皇后宣其来宣光殿,把刚才尉窈审案的过程讲给妹妹听。 “你帮我想想,这案子从哪句开始审出头绪了?” 于宝妃更想不明白了,不过她才不折磨自己,劝道:“我觉得尉窈就是故弄玄虚!宫里宫外谁不知道她是佞臣,仗着是廷尉少卿,往后还不想陷害谁就陷害谁。哼,这便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后摇头:“她一定审出什么了,不然陛下不会满意。” 于宝妃撅嘴嘟囔:“她审出什么我是不知晓,我只知道她手真长,都伸进御食监了,皇后信不信,暂代御食监的人,一定和尉窈有勾结!皇后,你可得当心啊……皇后,皇后?阿姊?” “原来如此。”皇后回神,呢喃。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被妹妹揣测的一句话点拨,豁然开朗,终于明白尉窈审案的玄机了! 尉窈的目的是谋取御食监职位,根本不在意二宦竖犯了什么过错,定什么罪。 于宝映说出今天进宫的目的:“阿姊,大伯母让我嘱咐你,殿中郎元昭和大伯父有交情,现在元昭刚起用,你能帮他则帮,将来或许有他帮咱们于家的时候。” 皇后不悦,还是答应:“知道了。” 这时十几朝臣聚在止车门位置,他们得到此门废除的消息,多数人幸灾乐祸,仆射官职以上的大臣则纷纷疑惑、不满。 “尉窈无缘无故参奏此事干什么?” “是啊,损人不利己!” “这事的起因,我知晓一二,昨天殿中郎元昭在东极堂隔墙外的驰道练兵,尘土飞扬,被尉侍中瞧见了。尉侍中让一名羽林兵去问情况,意思多明显,嫌元昭聒噪,元昭暂停练兵,给尉侍中面子就是了,可他不但装不明白,还罚那兵卒站几个时辰,这不打尉侍中的脸么?” “哈,看来这些年元昭的蠢病一直没医啊。” “当心,这话别让他听了去,他真蠢假蠢难说,但心窄、手狠是真!” 尉窈特意从此门过,护卫她的寇猛一只手按在千牛刀柄上,走路间铠甲微响,犹如虎出丛林,瞪回所有注视尉窈的朝官。 佞臣揽权,跋扈飞扬! 这一刻,朝臣心里无不发出此类感叹。 元瑀和陆恭之在阊阖宫门外等候,元瑀先告诉尉窈:“还没找到刘顺,估计前天晚上和薛直孝分开后,这厮就躲起来了。” 他再道:“城南鱼坊管着进香料的厮役失踪了。他是鳏夫,没有子女,狱吏查他居住地,有邻人称昨天傍晚看见他归家,没看见外出,但是直到我过来前,他家中空空,也没有在鱼坊周围走动的行迹。” 尉窈:“查他从哪买香料。” 元瑀:“已经吩咐人去查了。我现在担忧,我们可能每一步都晚了,查到哪,线索皆断。” 尉窈一笑:“瑀弟不必忧心,我们不好过,对方同样。他之前铺的路,我全给他断掉,往后他多隐藏一天,我多打击他一天,狐狸尾巴会露出来的。” 所以皇后的推测正确,尉窈把刘腾、王继叔拘禁宫人狱,不是审清他们犯了什么罪,她根本挤不出时间审。尉窈的目的,就是拘着二阉臣,好让旁人暂代他们的职务。 暂代容易,归还无期。 当刘腾、王继叔意识到他们不招出点什么,将永远出不去宫人狱,那才是真正审他们的时候。 陆恭之向尉窈行礼,感激不已:“我父亲、兄长接到免罪授官的诏令了,少卿救我一家,此恩重如山,恭之这一生,愿追随少卿!” 尉窈纠正他:“恩是天子给的,忠君忠社稷,才是你该做的。” 陆恭之再揖礼:“是。” 后方的寇猛有点心虚,他用十足的心思保护尉窈,是因为天子下令么?还是因为偷偷心悦赵芷?唉,那武妇何时回京任职啊,好怀念她揍他的日子。 铜驼街,萧梁派来洛阳的刺客赵草望树兴叹,可惜他一身好武艺,在大白天始终没办法避开来来回回巡逻的城防兵,让州兵把那个空鸟窝从树上摘走了。 万幸的是,前天晚上他把鸟窝里的杂物清理干净,他相信索虏的官再多疑,也不会从鸟窝里查到什么。 424.第424章 鸟窝为饵 第424章 鸟窝为饵 忽然,赵草看见三丈外的一个人,顿时三魂飞出一魂!对方姓赵,明着是义井里的小吏,实则是被萧梁买通的细作,那晚他射杀尉窈失败,按照杜思冲嘱咐的路线往义井方向逃,大喊“有人跳井”,这是暗号,早在里坊门口等候的赵吏立即鼓动其余吏救人,趁乱让他潜进义井里,从另个门跑掉。 赵草的目力极好,夜再黑也能记清楚赵小吏的模样,他暗骂句“该死”,担心的事发生了,两名男子走向赵小吏,看他们的走路姿态,便知是受过武训的兵。 “你是义井里的吏?” 赵僧檦:“是。”他穿的吏衣前后均有标记,撒不了谎。 “我二人是司州署狱吏,有一件凶案和义井里有关,正好问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僧檦:“哎哟我胆小,你们可别吓我。” “呵,不跟我等走,就不是吓你那么简单了!” 与此同时,尉窈随元瑀来到司州署,主簿苟起笑着交给她一封信,信封上无字,她知是元茂托人寄来的,元瑀逗趣说:“嫂嫂先看信?” 尉窈担心元茂在外面查案遇险,早就盼着他的家书,于是顾不上旁人挤眉弄眼,赶紧打开信看,知他平安,终于放了心。 家事安,该说政务了。 苟主簿:“今早别驾返回,让我布置人手清查铜驼街两旁的鸟窝,说是少卿吩咐的。我思量少卿不会无缘无故安排此事,不免想到那晚第二个刺客能顺利逃脱,或许和铜驼街旁义井里的小吏有关。总有自作聪明且胆大的谍人喜欢看官兵兴师动众胡折腾,所以少卿以鸟窝为饵,想钓细作现身,对么?” “嗯。”尉窈给一旁的元瑀、寇猛、陆恭之解释她为什么这样做:“这段时间我阅看了不少从汉至今的凶案,发现多数大凶大奸的恶徒有两个习惯,一是在官兵眼皮子底下返回作恶的地方,另个习惯是官兵在哪查案,他们便乔装成百姓围观。恶人通过这两种举动,表示他们蔑视官府,蔑视狱吏,一旦成功,将助长他们的歹毒,下次犯案就会更残忍、更嚣张。” 解释完,尉窈看向苟主簿,揖一礼,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开始我没想到这点,是主簿以此法抓了薛直孝,我才悟到。” 苟主簿含笑点头,夸回:“少卿心有灵窍,方能一点即悟。愿鱼儿能上钩啊。” 他才说出心愿,那两名狱吏把赵小吏带到了。 巡查内城的耶律参军匆匆来禀报一消息,他发现城内出现两个和尉窈有关的谣言。 一传梁帝萧衍送给赵芷两座城,让赵芷拖延郢州战事,被大魏皇帝知道了,赵芷母女要倒霉了,都当不成官了。 另个传言……赵芷杀了赵修,尸体埋在劝学里的家。 廨舍里的人,只有苟主簿知晓第二个谣言是尉窈在推波助澜,他见尉窈不出声,就按他的应对手段吩咐耶律参军:“于城门布告,告知百姓……官府严查萧梁谍人!今日起州署接受百姓对谍人的举报,如举报的罪证属实,重赏。” 谣言止于智者,然而智者终归少,这时候就需要向百姓宣传刑法,让人们知道刑法严峻,散布谣言也是犯罪! 尉窈利用谣言把赵修的失踪公然提出,不是自找麻烦,而是皇帝好几次回忆旧事时提到了赵修,皇帝一天不忘赵修,往后肯定有臣子以奉承手段重查赵修为何失踪,她与阿母在朝中树敌无数,很容易被人将此事与她阿母牵扯到一起。 与其被人当棋,不如选在皇帝破萧梁反间计策的时机,主动散布阿母杀了赵修,当谣言被皇帝听到,皇帝为了向萧梁表现君臣和睦,定要亲自破此传闻,如此,她阿母就和赵修的失踪彻底撇清了。 今天事情挤到一起了。 先前让户籍库文吏查找迁都以后各原因毁容的百姓户籍册已经汇整,文吏会办差,把家里只剩一口人的鳏户、独户单独放置。 老而无妻叫鳏。 老而无子叫独。 按尉窈的要求,要找面部尽毁的人,这类情形的鳏、独总共四人。 尉窈看一张递给旁人一张,元瑀轻念:“城东殖货里刘菜刀,屠户……城西慈孝里棺材徒,鲁木……城北闻义里瓦匠,孙土……” 尉窈:“算上薛直孝,东、南、西、北全了。” 苟主簿:“但愿不是巧合,不然又是几家冤情!” 查鱼坊失踪厮役吴鳞在哪进香料的狱吏回来了,气呼呼禀道:“香料铺在城西,是刘大贾的产业,掌柜不在铺里,我向厮役打听吴鳞,厮役都十分嚣张,说不记得小经营的商贩。” 刘大贾是大魏最富的商人,与诸王府、朝中大臣多有来往,利益捆绑,且每年为朝廷船运贡献许多,别说狱吏了,尉窈也不能在没禀报皇帝之前轻易查封刘氏产业。 不过敬对方,是在没有惹到她的情况下! 尉窈把廷尉署的牌子给狱吏,厉声交待:“你再去,报我的名字,厮役想不起来就让他们好好想,并让他们告知,同在城西的鹤啼阁可在他们铺里买过香料,如果有,说出买香料的人是谁!他们再轻视你、敷衍你,你就告诉他们,今天和我尉窈作对,我明天就削刘大贾的金山!” 狱吏离去后,尉窈犹生气,在摆放户籍册的书案前坐下不言,在廨舍里的人都知道尉窈小心眼,果然,她凝思几息后吩咐元瑀:“给我拿笔墨。” 这是要写奏章啊! 尉窈书写之事,是奏请洛阳城里坊的居住改革,把官员和商贾分开,不得杂居,此法可降低商贾的地位,便于整顿商贾吃穿住行上的种种逾矩,当官员、农民、匠人都轻视商贾,方能遏制官员经商。 狱吏还没返回城南的香料铺,贬刘大贾的奏章就已写好,由寇猛送去门下省了,直接交到清河王元怿的手中。 尉窈还交待寇猛另件事,让他回来的时候绕司州署几圈,看有无可疑的人在附近徘徊。如果鸟窝这个饵真钓着了鱼,说不定不止一条。 尉窈不耽误主簿的事了,带着元瑀、陆恭之去审义井里的小吏赵僧檦。 425.第425章 招供 第425章 招供 “识字么?” 这是尉窈的第一句询问。 “识字,识的不多。”赵僧檦装出一副老实模样回答,心则提到嗓子眼儿,猜测眼前审他的女官极有可能是萧梁要刺杀的尉窈。 尉窈:“会武么?” “会打几招拳,学艺不精。官、官长,小的斗胆问,我犯了什么错么?” 尉窈:“犯没犯错,审过才知。” 赵僧檦下巴轻颤,神情三分慌张,两分无措。 元瑀见过许多被官府冤枉的百姓,当他们无力反抗时都会有这种表情,所以这个赵小吏,要么真的无辜,要么极其狡诈。 尉窈继续问:“长安人?” 赵僧檦自认为学会洛阳话了,没想到女官能听出他故乡方言,他垂首回“是”。 尉窈:“举家迁来洛阳,还是只你一人?” “我一人来的。” “来京几年了?” “今年是第五年。” “义井里是内城位置极好的大里坊,你用什么方法担任的义井里门士?” 赵僧檦咽一下唾沫,怎么女官问的每一句,都是去义井里打听就能知晓的情况,容不得他扯半句谎言。“我来京第二年,由暂住之地的里正举荐为吏,没多久我抓盗贼立了功,从外城的小吏调到义井里。” “这么说,你在服‘更卒’吏役?” “是。” “更卒的期限只有四年,这是你为吏最后一年,若无升迁机会,就得另想法子谋生,如你初来洛阳时飘零。” “是。” 尉窈直视对方,感慨:“你能文能武,孤身来京,证明有勇气,不依赖别人帮扶,在短时间里进义井里任职,证明有谋。然而机遇不是常有的,你的吏役很快结束,重过回没宅子没田地的贫困日子,赵僧檦,你甘心么?” 赵僧檦心口“突突”跳,他是没农田没宅子,但他有古钱,萧梁势力给他的,埋在城外一处野地,足够他余生安逸,有时手痒想赌钱了,他就出城偷偷挖取几十钱用。 不过他的惧怕不是赌钱暴露,而是今年初萧梁细作找到他,说服他充当谍人时,话术简直和尉窈感慨的一番说词差不了几个字! “官长抬举我了。”赵僧檦不敢迟疑,巧言回道:“我只想着讨生活,顾不上甘心不甘心。” 尉窈夸道:“为吏应当如此。” 紧接着,她问:“前天夜里你在南门当值?” 终于问那件事了!赵僧檦揪着的心没有机会缓一缓,更悬更提防,回声“是”。 尉窈:“听到有人落井的喊声,你立即随其余吏一起去救人?” 赵僧檦气道:“是,不过我们被骗了,根本没人掉井里!” 尉窈奇怪问他:“没人落井是好事,你气从何来?” 赵僧檦立即圆回来:“官长说得对,我因为过后听巡兵说,那晚是贼人使诈乱喊,想躲进义井里,我怕官府追究责任,才气恼自己被骗。” 尉窈宽慰道:“放心,有救人之心,是功,绝非过。好了,问完话了,我让州兵送你回去,沿途歌颂你立功。” “不……” 赵僧檦张大了嘴,才吐个“不”字,尉窈又说出更吓他的“奖赏”。 “都亭正好空出个驿吏的职,你回去收拾行囊,今日便启程,出趟远差,回来升你为武官。你是长安人,远差便去……长安吧。” 赵僧檦下巴几颤,这次的害怕不是装的! 天啊,司州署给他歌功,萧梁谍人能不怀疑他出卖了前晚刺杀行动的消息?偏偏他没有解释的机会,今天离开洛阳,将坐实他是反复叛变的小人,而且他将去的地方是长安,要是半道让萧梁人把他劫住,他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扑通。”赵僧檦跪下,脸皮无一处不哆嗦,说:“官长,我、我……” 尉窈气定神闲,问:“想明白了?前晚义井里前,出那么大乱子,你受谁的指派,在南门当值?” “我受,我受……”赵僧檦犹做最后的挣扎,叛国不是寻常重罪,是要牵连亲族的! 尉窈又一语,彻底击碎他伪装! “门士当值均为里坊的里正指派,怎么,你想到哪去了?” 赵僧檦喉咙口发出垂丧的“咕”音,完了,彻底完了,他心已乱,编不来谎话了。“我,我招。” 这时尉窈的语气方转为严厉:“我这人没耐心,问过的话,不要重述!” “是。去年初我在城南赌坊被萧梁细作盯上,他们设局让我输钱,说服我……” “我是被迫拿他们的钱的,不然他们一定杀我!我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庆幸他们一直没找我,我甚至以为当初威胁我的细作死了,没想到,五天前,萧梁人出现了,不是当初威胁我入伙的那个人,我只知道此人姓杜,他让我那晚必须在南门当值,准备随时接应一个刺客。” “我总共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告知谋划,第二次就是前天傍晚,他扮成外乡来京的旅人,假装在义井边休息,把一囊食物给我,让我天黑时把食物放到铜驼街大树上的一个空鸟窝里。” 尉窈打断对方供述,问:“你可打开过那个囊?” 赵僧檦摇头:“我没有,我怕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他窥一眼尉窈神色,见她没有再问的意思,继续招供:“别的坏事我真没干,今天中午我听说官兵在清理铜驼街的鸟窝,担心刺客没取走鸟窝里的食物,我就编了个借口离开里坊去街头看。” 实则他更担心刺客,或者姓杜的细作和他想法一样,也现身铜驼街,如果遇上了,他可得提醒细作赶紧远离,别被官兵发现。 当然认贼当父的狗心思要是也说了,他可真没活路了。 审完赵僧檦,管贤的儿子管真宽来了,他除了在城内散布赵修的传闻,还负责把胡叟查来的消息传递给尉窈。 胡叟今早追踪一个可疑的行路人,被察觉后只能放弃尾随,而后他依照行路人的身材和武艺,写了一份武官名单。 想把信上的十几名朝官一一暗查,太耗人手和时间了,而且可疑人物未必在名单里。 所以此事急不得。 尉窈把名单把元瑀,嘱咐:“这些官员的外貌具备共同点,你来京后见过不少官员,把相似外貌的、且武艺极高者添到名单里。” 她走出几步,想到一个人,拿回名单,用行囊笔添上一人……于忠。 元瑀诧异! 嫂嫂写下的于忠,是皇后的从兄,给已逝的于烈将军守孝的于忠? 426.第426章 二兽同行 第426章 二兽同行 两刻时间前。 殿中郎元昭一步步迈上皇宫的大司马门,铁甲微微响动,透露着杀伐气,犹如它的主人。 城墙之上,武卫将军元鸷背风独立,居高望着内城景色,听到有人走近,他回首,木讷的神情在看到是元昭时转回头,恢复冷漠。 这种冷漠,彻彻底底,毫无温情。 二人并肩望远,元昭说道:“孔雀,我们终于能在宫墙里会面了。” “孔雀”是元鸷的字。 “嗯。” 元鸷的年龄不到三十,比元昭小,一声“嗯”却足以显示二人谁更强。他问:“昨天北海王训斥你了?” 元昭似一头发怒的熊,恶狠狠道:“他长兄也训过我,现在还不是埋在邙山!” 元鸷放低视线,一边打量着进宫的寇猛,一边说:“快了,元详快和他三个兄长在黄泉团聚了。于家的事,怎样了?” 元昭借巡视城墙仓库的原由来找对方,就是为了讲此事。 “孔雀,这回你失算了,于忠有勇无胆,只让他给尉窈个教训,没叫他杀人,他都胆怯退步不敢动手。” 元鸷没有表现失望,反而满意道:“此回用他,本就是试探。胆怯好,胆怯才容易掌控。” “我信你,说吧,下一步干什么?” “做好你分内事,别轻举妄动。” “孔雀,你可从没说过这种话。” “之前没遇到对手。” 元昭疑惑:“对手?谁?侍中尉窈?” 从前元昭被孝文帝大骂愚笨,其实不是训他无智,而是元昭不敬孝文帝的四叔齐郡王,这才被免去官职。元鸷在朝野布局多年,选元昭为同谋,可见元昭不但不愚,凡事还一点即透,当然,元鸷也看中元昭不敬天地、不尊君父,如野兽一样的性子。 这便是“兽同足者相从游”的道理。 “是她。”元鸷提醒同伙:“别轻视她,我在御食监的安排、广平王府的棋,短短两天都被她拔除了,薛直孝也废了,纵使这几件事里有人帮她,她自身的能力也非可小觑。” 元昭:“要不要……”他手掌稍动,做个“砍”的手势。 “晚了,杀不了她了。”元鸷视线再次放低,寇猛正从这道门离开皇宫。不必费心揣测,寇猛匆忙来,一定是尉窈吩咐的,匆忙走,一定是回尉窈身边护卫。 很快,今天当值的清河王元怿把尉窈奏事的文书呈至东极堂,一并送来的,还有侍中高显举荐道士祥灵的奏章。 皇帝抬举外家势力,终于盼到舅舅会奏事了,于是先打开高显的奏章,下方,清河王眼见着皇帝脸色难看。 皇帝问:“高显进门下省当值,你可有教他?” 清河王赶紧回答:“臣也在学习事务,自身浅薄,不敢教高侍中。” “那甄琛呢?” 保自己重要,清河王回:“甄侍中倒是常与高侍中闲谈。” 学事慢,还整天闲谈?皇帝暂忍气恼,打开尉窈的奏章,进言之事,其实早在先帝时就有臣子建议过,可惜那时才迁都,各项庶务都迫在眉睫,那份奏请就石沉大海,再没有官员提出一样的请求。 只要皇帝不糊涂,都赞成官员不与民争利,尉窈在奏章里提到,官员经商除了纵容贿赂之举横行,还会干扰水陆运输。贪婪助长野心,当官员贪婪到一定地步,都想成为坐拥金山粮山的刘大贾,便会把朝廷的运输路线,转为他们经商获利的路线,当皇魏的货物填满不了他们的钱屋,那些贪官的野心就会伸向四夷,伸向萧梁!卖国求荣,绝非杞人忧天! 这份字字铿锵,为国为民力述的奏章,更把高显奏请的事比到泥里。然而皇帝再恨其不争,也不好打消舅舅的志气,区区仙人博士,换谁都是摆设,他批个“许”字,扔到书案边上,命令清河王把尉窈进言的改革里坊一事转述给尚书省、中书省大臣,明天散朝后大臣留下商议此事。 清河王的心眼较从前长进许多,他先回门下省,找个精明文吏去宫外寻尉窈,把明天会议之事转告给她。 尚书省的官最了解这位尉侍中,狗屁为国为民,肯定是刘大贾得罪她了!二百余字的奏章里,就“坐拥金山粮山的刘大贾”这句是她真心话! “那个……我家里有事,先告个假回去。” “一起、一起,我妻、妾今天同时生子,我得回去给她们鼓劲。” “我突感风寒,头晕眼,也告个假。” 刘大贾的生意遍布魏境,在他经营产业里投钱获利的朝官数不胜数,各曹小官把奏章相互传递,都心生不好预感,刘氏的买卖要砸啊,不能等了,他们得赶紧取回本金! 夜晚来临,大风更猛,吹的灯笼摇摇晃晃,宦官王温带着几名小宦侍走在永巷里,王温是御食监王继叔的弟弟,官职比兄长高,任“中给事中”,负责后宫夜晚的防卫,因此职责,他每天都会在后宫、外朝间奔走往来。 今晚他跟掉了魂般,走到朱华门的时候,险些走到圃里,然后听到守门宦侍在讲皇后仁慈施恩的事。 “对我等来说是天大的难事,可是皇后一句话,我兄弟就得救了。” “那你们兄弟不得卖命给皇后报恩啊?” “卖命怕什么?能为皇后卖命,是我的福气。” 王温盯着自己的影子,人影和树影大不相同,他知道交谈的二宦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皇后在给他机会,他该识趣么?如果不识趣,他的兄长可能真会死在宫人狱! 宫人狱里。 刘腾从被关进来,费尽心神思量,累极睡着,没睡一会儿就从噩梦里惊醒。他总有种感觉,自己这次恐怕大难临头,进宫人狱轻易,出去难。 “来人,来人,我要见大长秋卿。” 看管他的阉人脊背佝偻,头发大半灰白,此阉人似耳聋,凑近了问:“什么?” 刘腾双手抓紧木栅,说:“我有要事告知大长秋卿,快去找他,快去。” “哦,知道了。我走路慢,你耐心等。”他说自己走路慢都属自夸,连转身都慢,气人的是,他边走还边哼唱歌谣:“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浅浅哼唱,落入刘腾耳中,却如重石敲击,字字句句夺命! 427.第427章 城东屠夫刘菜刀 刘腾不禁回忆前年冬末,那天仇敌苏兴寿告他一状,害他被中尹王质罚去清扫偏僻地段的积雪,那里的雪和泥地冻在一起,想扫干净,就得铲坏地面。苏兴寿歹毒,把他手下的小宦竖全调去别的地方忙,没人帮他,他只好一个人扫雪、平地面,直到女官梁玄童出现。 梁玄童手中没有扫帚等物,眼神直勾勾的很不对劲,当时刘腾生出警觉,欲离开,背后传来梁玄童唱歌的声音:“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她只唱了两句,然后喊他:“刘腾,你不是在打听我么?怎么我来了,你要走?” 刘腾回头:“看来今天我被罚来此处,是苏兴寿和你一起在算计。” 梁玄童的叹气拉音很长,使高墙瘦巷增加了诡异:“唉,我和阿姊来这世上,没享过福,只受苦了。阿姊死得冤,没想到……我更是。刘腾,你别怪我,谁让你心思多的,才会被人盯上。你记住,不是我害你,是你害了我!”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刘腾,有人让我转告你,这歌起,我死你活,当有人唱全,要么你死,要么你和你的养子养女尽死。” 她说完以头撞墙! 刘腾不惧死人,惧怕的是对方的死被栽在他身上,就在他当机立断往脸上抹把灰离开时,巡夜的禁军来了。 幸好他们懈怠,不打算进偏僻宫巷。 然而背后算计他的人,怎可能放过他! 夜色黑,陷阱明。 一名虎贲兵叫住他:“站住,你香囊掉了。” “不是我的。” “是你的。” 那是刘腾被迫承认的第一个香囊,里面画着个头破血流的女尸,写着让他服从的第一步行动……与长子刘顺断亲。 此后,给他香囊的虎贲兵次次换人,他们的长相、身材平平无奇,画出来寻找,只能找到许许多多相似者。 刘腾没有才学,两年来,他试探着哼唱那歌谣,暗中询问,结果只知道是一首叫《拟行路难》的诗,曲调因乐师不一,唱出来各不相同。 现在又听到了。 又听到了! “当有人唱全,要么我死,要么我和子女尽死。”刘腾呢喃着梁玄童死前留下的话,他知道这不是吓唬他。 他是阉人,从未把收养的子女看得比自己重要,然而他被算计的一开始,就踏入死局,不同的是,要么死他一个,要么养子女悉数给他陪葬。 “梁玄童啊梁玄童,我刘腾终于明白你死时的憋屈。害我的,到底是谁?” 夜半更声,被皇宫内寺、外寺的钟声盖过,犹如生命一场,生不被人知,死了无人可惜。刘腾选择梁玄童一样的死法,死后被卷到臭草席里搁至一边,等待天亮报给少卿尉窈。 洛水河边一处临时放置粟的仓库区,大司农丞程灵虬按时辰要求巡视粮仓,报德寺的钟声传来,应和着他轻唱的歌谣:“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京都东南方向的冀州。 比丘法庆和别的沙门僧不一样,他不诵佛经,而是每夜偷偷练习一种幻术,当然不是真正的幻术,而是练习怎么把欺骗手段隐藏起来,做幻术假象。 今夜技巧小成,法庆遐想以后利用幻术收拢门徒,奉他为神的盛景,真是好得意!于是取出偷藏的酒,饮一口,他唱诗出声:“泻水置平地……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唱到这里他停顿,烛影把他的笑映得有几分狰狞,他吐着酒气自语:“难?不难也,我定胜天。” 夜深了,似乎满天繁星也全睡着。 洛阳城东的殖货里,不知怎的,养狗的人家陆续不安宁,好在吠声都短,被吵醒的居民动动眼皮又继续沉睡。 刘屠夫不同,他觉得这阵狗叫声有异。 他平时睡觉习惯把菜刀放枕头里侧,当即抄起刀,轻动作敞开门缝,借星月的光看院子、看墙头。 果然有贼! 贼翻他家院墙跳下来的时候,脚明显崴了一下,刘屠夫放心了,抓菜刀的手不再那么用力,眼中杀意不减,他想起这段日子又缺钱了,决定让笨贼进屋,弄到地窖制成肉酱卖。 随他狞笑,因奇病而毁的脸更加恐怖。 “呼……哼……”他发出打呼噜的动静。 然而陷阱与野兔,很快颠倒过来! 因为“笨贼”是寇猛。 寇猛弓着腿探路,朝主屋去,动作与寻常偷盗的小贼没什么两样。他知道,倘若这个叫刘菜刀的屠夫是另个薛直孝,现在必然醒了,正躲在屋里观察。装笨的法子最有可能进屋子,一击擒拿对方,不在深更半夜发出喊叫声。 “呼……哼……” 吱哑—— 寇猛在呼噜声里推开门,才迈进一只脚,菜刀就带着寒光劈过来。 他掌风迎上,拐、钳!精准捏住了对方虎口。 菜刀掉落。 仅这电光火石的一招,刘屠夫知道不敌,刚要大喊“救命”,被寇猛抽出汗巾捂住嘴巴。 “唔,唔唔……” “唔个屁!”寇猛一脚把门蹬上。 远远近近的狗耳真灵敏,又“汪汪”提醒它们的主人。 这时候坊吏肯定会巡视,寇猛不着急离开,把刘屠夫的下巴骨一卸,再狠击对方俩胳膊肘的麻筋,这才反绑上,揪拽着搜屋。 地窖居然在地铺的底下。 卷起最底层的厚草席,没等掀开窖顶木板,寇猛便闻到了腥气,打开后,看见这口窖挖得真深啊,高度能站立一个人,沉灯往下照,可看清挨边放置着几个大瓮,瓮与墙的缝隙间竖着个短锄,对面则倚墙竖一俎几,显然是拆骨剁肉用的,俎几的案面被血渗透,上面密密麻麻的刀痕极深,非寻常宰猪刀能剁出来的。 寇猛很谨慎,先把盖窖的木板踹烂,把刘屠夫搡进窖,他盯几息后,再自己跃下。脚下泥土不结实,寇猛心有猜测,用那把短柄铁锄挖,才挖一下,就露出个头盖骨。 “唔!”刘屠夫知道再不拼命就完了,用力撞向寇猛。 寇猛侧身避开,一锄敲碎这厮的右膝盖。 刘屠夫疼得双眼暴血丝。 寇猛“呦”一声,赞句“挺能忍”,又一锄,敲碎对方左膝盖。 刘屠夫打滚哀嚎,几次滚动后,终于疼晕了。 地窖里太腥太臭,寇猛动作迅速继续挖…… 小小地窖,简直是阴间狱!可是户籍里记录的刘菜刀一家只三口人,多出来的几具尸骨是谁的?怎么会死在此处?(本章完) 428.第428章 刘腾留的线索 第428章 刘腾留的线索 有薛直孝的案子在前,刘家这桩凶杀案,尉窈不需亲审了,她于清早赶往皇宫,参加里坊改革的朝议。 但凡门下省呈交之事,能朝议就表明此事已是皇帝意愿,彭城王元勰当然不会逆着皇帝,可尚书省的官长元详气不顺!今早他就不能乘车至止车门了,此旧例因尉窈提及而废除,倘若里坊奏事又顺她意,她岂不更嚣张! 元详提出整改困难:“官员、商贾杂居,的确不妥,可迁移是让官员往外迁,还是百姓往外迁?舍掉的宅子如何折算钱财?总不能朝廷只赔给百姓,不给舍宅的官员赔偿吧?” 他代表尚书省向尉窈所在的门下省发难,下属官员立即附和:“里坊规模不同,有的地方官员多,有的地方商贾多,迁移的法令肯定不能相同,否则各里坊的百姓相互比较,必生抱怨。民生抱怨,郡县官府还能强制百姓舍宅么?” 尚书右丞元绍:“城西大市、城东小市,商贾宅院与他们经营的店肆通常连在一起,倘若不让他们住在那里,他们定然把店肆也迁走。京都商业之所以迅速繁荣,原因正是朝廷政令的宽容,当政令无端更改,处处不利经营,我怕不仅让洛阳本地的商贾寒心,还会让异域的行商者迟疑,不再来此贸易。” 左仆射源怀觉得此言有理,点点头,也提出问题:“不能只谈迁出,还得提前想好迁到哪里?迁去之地的原居民往哪安置?内城如果空出宅基地,更得定迁进法令,看是以官职论,还是以爵位、功勋论?” 除了源怀,尚书省众官全看向尉窈,视她左边的清河王为摆设。 清河王见此情景,暗暗叹气,彻底放弃了争夺侍中之长。至于坐她右侧的高显和甄琛,更无人在意。 尉窈深知今天朝议之事,皇帝另有心思,皇帝要利用门下省,打压尚书省!令皇权凌驾于百官! 所以她不能长篇大论和尚书省众官辩论里坊改革的细节,必须用强横态度树立权威。 尉窈一脸肃然,只看元详,问对方:“尚书省有三十六曹,又有外署三百六十曹,各曹出一官吏,都拟不出迁移法令么?” 元详不掩饰厌恶了,冷脸驳斥:“说得轻松……” 尉窈打断他话:“朝廷不养闲官!谁手中的职事轻松?陛下宵衣旰食轻松么?源仆射当值轻松么?右丞当值轻松么?我门下省的职事轻松么?嫌累可以辞官,但是当了官,就不能嫌累!” “尉窈!你是在避开正事强言!”元详怒极。 尉窈以冷笑回他:“分明是太傅事君之心出了错,把食俸禄放在尽职敬事之前。里坊改革势在必行,你不敢为,我敢!但有一点,你尚书省外署的三百六十曹,我门下省要一半!” 啐!呸! 尚书省众官暗中唾弃,恨不能一起上去把尉窈的嘴撕烂。 就这样,什么迁移举措都没讨论,门下省所奏的里坊改革,就由尚书省翻着白眼认了。 不服气归不服气,在勤勉这方面,无人质疑尉窈。一结束朝议,她就禀报了皇帝,带着寇猛和大宦官杨范去往后宫的宫人狱。 大长秋卿白整的脸色很不好看,平常时候罪奴死在宫人狱没什么,可这件案子是尉少卿在办,她是皇帝得意的朝臣,万一生气参他,估计他监督伊阙山石窟修建的肥差就不保了。 白整边带路边说:“这件事是我疏忽了,刘腾这个人啊,遇事能忍,怎么这回遇到坎就迈不过去了呢?唉——” 刘腾旁边的牢房里,捆着个蜷缩的阉人,嘴巴一圈被布勒着。 白整指对方道:“他姓常,叫常沙弥,是宫人狱打扫牢房的,昨晚刘腾让他喊我过来,说有事相告,这么大的事,结果这厮慢腾腾,分不清轻重!一个时辰才把我找来,等我过来后,刘腾都死透了!” 常沙弥一动不动。 寇猛目力好,观察几息,告知尉窈:“他活着。” 那就先去看刘腾。 宫人狱有验尸的令史,等候多时,他递给尉窈记录,上面已经写明死因,他还是以口述形式说明:“刘内官的手指完好,甲缝里没有血污……” 所有线索都表明,刘腾是撞墙自尽死的,死前没有被胁迫、与人打斗的痕迹。 白整再道:“刘腾和苏兴寿一直不和,我查了,昨晚苏兴寿在建始殿当值,没离开过宫殿。” 尉窈蹲下看刘腾头上的伤口,好大个血洞,可见自尽时自知不死也无活路,才用了一撞必死的力气。 她问白整和令史:“梁玄童死时,谁验的尸?” 令史:“是我。刘内官的死法和梁女官一样,当时梁女官也验不出被人谋害,我想想,对,他二人脑袋撞墙的部位都一样。”他指指额侧位置。 尉窈站起身,走近木栅看隔壁牢房的常沙弥,此人听到脚步动静了,只看尉窈一眼,继续认命般闭目,不做挣扎。 尉窈问白整:“他发顶的木簪子,是他的,还是刘腾的?” 白整先一愣,立即亲自过去,拔掉对方的长簪。 “桃木料,不是贵重物件。” 尉窈指令史,再指簪子。 令史明白,把簪子拿在手细看,说:“上面刻的纹里,没有沉积污垢,按道理,此簪不是常沙弥的。” 常沙弥每天在宫人狱劳作,无休沐时候,浑身是脏垢,怎可能戴一根干净簪子。 令史再细嗅簪子,趴低嗅刘腾的头发,这回能确定了:“是刘内官的!” 然而确定了簪子有何用?白整与令史都不明白,前者问:“狱里死人,役奴从死尸上搜刮些许财物,只要不贵重,我与中尹都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尉少卿想到什么?” 尉窈:“我在想,用簪子自尽更需勇气,还是撞墙自尽更需勇气?” 令史:“要是我,我会……用簪子。”他被白整一瞪后,声音变小。 白整想讨好尉窈,顺着她思路说:“少卿觉得刘腾选择撞墙自尽,是故意留的线索?把他逼死的人,就是逼梁玄童自尽的人?” 尉窈:“揣测而已,没有证据。”她故意表现郁闷,实则刘腾死就死了,她原本也没想从这阉官处盘问什么,对方被迫自尽,反而是好事,证明她查案的方向没错,已经逐步接近背后主使! 她问白整:“王继叔关押在哪?” 429.第429章 敞开口的陷阱 白整还未回话,一名小阉侍碎步匆匆来禀:“皇后想念御食监煎的膏环面食,那种膏环焦而不腻,只有王继叔会搓制,所以皇后遣女官来,把王继叔带去显阳殿了。” 白整两边都不敢得罪,满脸为难看尉窈。 尉窈一笑,吩咐:“如此也好,王继叔应不会和刘腾一样畏罪自尽了,不过人是从宫人狱带走的,大长秋卿不能不管不问,劳你去跟皇后说,等她吃腻了膏环,一定差人把王继叔送回来接受盘问。” 白整听明白了,想两边讨好保全自身绝不可能!他迅速扫一眼寇猛、杨范,急转心思衡量自己得罪尉窈和得罪皇后,哪个下场惨? “我明白,御食那边,我继续让人暂掌职务,王继叔……由他侍奉皇后膳食,若皇后放他回御食曹,我就告知少卿。”他在尉窈显现不悦时,果断做出抉择! 因为得罪皇后他未必很快失去官职,但得罪尉窈,恐怕她今天就以对付王继叔的手段,把他也关来宫人狱或带去诏狱等候审问,让王质暂代他的大长秋卿职。 “少卿如何处置常沙弥?”白整有了投靠心思,言语间跟刚才不一样了,他脊背放低,轻声询问。 尉窈:“不能因一根簪子断定他和刘腾的死有关,有人熟悉他么?” 已怀死意的常沙弥听到这话,眼皮一抖。 白整唤身后的令史:“姚令史,少卿问你呢。” 装聋作哑的令史赶紧上前,回:“在平城宫人狱时我就认识常沙弥了,可能是早先经历家难的原因,致他耳聋迟钝,旁人不愿和他交谈,也有欺辱他的,久而久之他更加孤僻,不主动结交旁人。对了,他喜好唱歌,近近来,也就他唱歌时我听到他出声。” 白整忍耐听完,斥责:“他虽可怜,也不该贪没刘腾的簪子。” 令史老老实实回一声“嗯”,心下却愤然:常沙弥这样的宫奴,平时连饭食都被人抢夺,再不从死人身上拿点什么,早饿死了! 尉窈给寇猛一个眼神,后者过去解开常沙弥的绑绳,尉窈大声问话:“想活想死,现下只能倚仗你自己。常沙弥,把你昨晚见刘腾的琐细告知我,若你无罪,我还你公道。” 常沙弥听清了,爬起身,他动作慢,不过揖礼不失规矩,他把昨晚刘腾的喊话、自己的应答如实讲述,且完整唱出歌谣。 尉窈很有耐心,听对方唱完八句,她才继续大声、字字清楚盘问:“你在宫人狱打扫,想必在刘腾喊你之前也见过他,那时他可有惊恐、焦急等反常举止?” 常沙弥仔细回想,慢至白整都要出声呵斥了,他才回道:“没有,一次他坐着,一次躺着。” 尉窈再问:“刘腾招供是大事,你该知自己走路慢,为何不向共事的宫人讲,让其余宫人去禀报大长秋卿?” 常沙弥:“我找了,没人愿听我把话讲完,我只能自己去。” 令史补充:“他一定没灯笼照路,比白天走得慢。” 常沙弥耳力差,疑惑看着令史的嘴,显然没听清此吏说什么。 短短时间,白整第三次怒视令史:天天跟死人打交道,话还这么多! 既然常沙弥没有大的过错,尉窈说道:“继续让他劳役吧。” 白整立即笑应:“也好,这里的活其实不重,就是脏,让谁干都偷懒,也就他不嫌脏臭。” 尉窈习惯了多思,已打算离开了,又停步问一句:“你唱的歌,来自一首《拟行路难》诗,听曲调不凡,跟谁学的?” 常沙弥这次想都不想,回道:“是一兵勇,昨天下午我推木车运桶,他堵住我路,说听旁人夸我学歌快,他说他不信,他把这诗唱了两遍,威胁我说今天同样时辰考我,我害怕学不会挨揍,闲着便练。” 尉窈:“从前也有人这样欺你么?” “有。” 白整任大长秋卿多年,能从无数争权诡计里杀出来,见识的手段当然多,他问:“少卿觉得刘腾自尽,与这首诗谣有关?” 尉窈最后看一眼草席上的尸体,说:“他有求活之心,才想供述什么,岂会甘心自尽?下午你差人护送常沙弥赴约,如兵勇出现,先拿下,等我来审。” 白整点头道:“明白了,如果那厮没现身,便是一场杀刘腾、再害常沙弥的布局。” 昨晚尉窈就和司州署商议好了,下午押送赵僧檦游街,她匆匆离开皇宫,二十骑兵、六狱吏集结于司州府衙南门,由参军尔朱买珍率领。 围观在此瞧热闹的百姓比官兵多得多,议论声嘈嘈杂杂,随尉窈到来,威武轩昂的一众骑兵下马揖礼,百姓们才安静。 “呜——”赵僧檦哭声起。 他被反绑手臂,挣扎着朝尉窈求饶:“小的都招了,求官长饶我性命,我愿一辈子当河工、做苦役。” 这厮很清楚,游街目的是引萧梁谍人现身,那他还有命在么?早知快活的日子这么短,他宁愿欠赌债,不,说什么也不赌钱了! 尉窈对此等歹人没有丝毫心软,她扬声告知百姓:“此贼被萧梁细作买通,刺杀我朝大臣,罪大恶极!现押他游街,警告萧梁民众,若来洛阳经商,皇魏容之,若败法乱纪,朝廷必诛!” “原来是狗细作!打他!”早捏好烂菜叶、攥了臭泥巴的百姓纷纷朝赵僧檦扔,打的这厮未行走先哀嚎。 尉窈不跟去,只令寇猛进府衙换了身衣裳,从后门离开追上游行队伍。 “萧衍卑劣,萧梁细作都是狗。” “萧衍卑劣,萧梁细作都是狗。” 赵僧檦在官兵绳鞭的惩罚和推搡中,一边走一边喊。 刺客赵草混充于百姓中,越听越怒,怒火攻心! 这是敞开口的陷阱,他知道,可是不能忍,骂他可以,骂陛下不行。 负责刺杀尉窈行动的军师杜思冲隔远看着,不敢靠近,不敢装聋装瞎,在忠君与惜命间反复纠结。他随人群往前走的同时,左顾右盼寻找赵草,他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赵草死了,再杀掉另个知道他身份的细作,或许他胆怯畏缩的名声就传不回大梁。 “萧衍卑劣,萧梁细作都是狗……萧衍卑劣……” 赵草全身绷紧,手捏一块锋利的石头,挤开前头的人,再挤开二人,靠近了,他有信心一击必杀姓赵的坊吏。 寇猛从后而来,如一只鹰眼观六路,他不仅盯住了赵草,还察觉到另一个人不对劲,因为后者注视赵草的时候,比瞧罪徒的热闹还专注!(本章完) 430.第430章 尉窈,元鸷 第430章 尉窈,元鸷 寇猛判断对了,他怀疑的另个人,正是这回萧梁刺杀尉窈行动的军师杜思冲。 就在寇猛迟疑先擒谁时,两个萧梁细作先后行动,间隔不过一息,先是杜思冲大喊:“快看……” 他想喊的是“快看那人是细作”,只喊出两个字,赵草动手了! 掌心石头抛出,尖锐那端直直击进赵僧檦的左眼,望见这一可怕情景的百姓惊骇尖叫。 尔朱买珍才不管赵僧檦的死活,他怒盯赵草,手扯缰绳调转马头,下令:“避让!官府擒贼!” 二十名骑兵紧随其后咆哮:“避让、避让——” “官府擒贼、官府擒贼——” 百姓相互拥挤。 巡防铜驼街的兵卒速往这里奔。 赵草怎甘心被擒,拼着鱼死网破逃命,他对索虏的百姓没有怜悯,顺手抓一孩童往后扔,多亏尔朱买珍早有准备,控制着马匹腾空一跃,从孩童身上跃了过去。 “嘶——”战马有灵,叫声随主人愤怒而怒。 后方的骑兵弯腰而捞,把孩童捞上马背,继续跟随参军追赶细作。 另一边,杜思冲害人先害己,他刚择好路线往城南方向逃,但觉后腰剧痛,被袭近的寇猛一拳捣伤。 杜思冲反应极快,往前扑倒的瞬间,半身侧,一手按地、一手往上扬白灰。 寇猛用右臂挡眼,腿踢对方。 杜思冲从地面翻滚一圈,手又往上扬,这次是虚晃。 寇猛上当再躲,不怒反喜,因为确定这人非寻常百姓,手脚力量才不用收着。 他撤肘握拳,内力涌聚,大喝句:“随我去官府问话!” 杜思冲这才真正恐慌,眼见着大拳朝他砸来,躲难躲,防难防,余光里还有弓箭兵朝他围拢。 “啊——”逃不了了,他绝望而叫。 同时间,赵草被尔朱买珍的箭射中后背,疼痛扩散上半躯,他听说过索虏折磨谍人的手段,不愿受那种罪,所以倒地霎那,他手指如杵抠进自己喉管。 猩红视野里,不知多少官兵聚于他上方。 赵草真不甘啊,断气前后悔不已,早知这么窝囊死去,真不该听杜思冲的狗主意,应该什么都不顾,杀掉尉窈。 有人赴死,有人贪生。 寇猛活捉杜思冲,在烙铁等刑具面前,杜思冲什么都招了。他是萧梁新上任的郢州刺史曹景宗的亲信,刺杀尉窈的任务由曹景宗布置,随他一起来洛阳的士卒有五十人,分别冒充儒生、农夫、商贩,这五十士卒均为桀黠无赖,凶嚣成性,他们在洛阳的聚集地点有两处……内城铜驼街东和城南太学遗址周围。 杜思冲还交待,鲁阳蛮人的叛魏行动,是由萧梁大臣曹景宗、王茂、吕僧珍三人共同谋划的,王、吕被杀,曹景宗有失职罪过,因畏惧梁帝萧衍治罪,才主动请求赴郢州任职,迎战魏国女将赵芷。 述完口供,杜思冲请求:“我愿降,让我干什么都行,只求饶我性命。” 只要不是恶贯满盈的俘虏,朝廷不仅不诛杀,还会以优待政令安抚岛夷的文臣武将。尉窈的小心眼不在这方面,她没怨恨对方是因刺杀她才来洛阳的,而是公事公言:“你的情况我会禀告天子,等候消息吧。” 刺客里武艺最高的赵草死了,尉窈没有放松警惕,残余势力仍穷凶极恶,一旦那五十凶卒确定他们的军师被俘,极有可能在年节时祸乱百姓,报复官府。 可是年底了,各曹署都忙,司州署、廷尉署的闲散武吏人数不够,不足以在内城、城南两地部署天罗地网。 她还担忧一事,掌控薛直孝的背后主使还没浮出水面,对方爪牙遍布,万一探得杜思冲的口供,怕是会利用那五十凶卒闹事,到时洛阳生乱,百姓伤亡,陛下肯定会恼她办事不利。 尉窈思忖好对策,带着寇猛返回皇宫,刚过端门,看见武卫将军元鸷正带兵巡逻。 元鸷的官阶是从三品,尉窈的侍中职为三品,元鸷隔着距离先向她抱拳揖礼,没有其他宗室大臣的倨傲。 尉窈微笑回礼,唤对方:“元将军。” 元鸷走近她,以低级官员的语气询问:“尉侍中有事?” 他身材是文武官员里最壮实的,寇猛和其比,都显得又矮又瘦。 尉窈问:“我欲奏请陛下,请将军协助我缉拿萧梁细作,这桩差事危险不大,但想将贼子一网打尽不易。将军要是愿意,可随我同去拜谒陛下。” 元鸷木讷神情不改,点头应“好”。 路上他不说话,落后尉窈一步距离跟着,到达清徽堂,京兆、广平二王在殿外罚站,广平王元怀一见尉窈,跟见到仇人似的,龇嘴皮子不敢发声音地骂她:“你等着,我弄死你!” 尉窈冷眼而嗤,猜到了原因,故意停步问这厮:“陆凯去王府任职典师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广平王怒脸狰狞,他今天挨陛下训的原因,正是陆凯老匹夫!这个该死的陆典师,一上任就清查王府账簿,把数目不对的田产、钱库写在认罪奏章里,陆凯倒是挺敬元怀,先拿给元怀看。 当时元怀简直目瞪口呆,“刺啦”几下把奏章撕碎。 他吓唬陆凯:“老匹夫,你要是告本王的状,本王接下来就撕你!” 陆凯平生最不惧怕威胁,当即跑到王府大门外,大声背奏章里的内容,其余官员没一个有用的,包抄围堵都抓不住陆凯,可把过路的人和坊吏乐够呛。 结果便是广平王白撕毁奏章了,被皇帝叫进宫狠狠斥责。陆凯是尉窈举荐的,现在她提陆凯,广平王再傻也明白她是故意的。 “王不答,看来是对陆典师极满意,呵。” 一旁瞅乐子的京兆王歪嘴坏笑,此歪嘴动作是洛阳才兴起的,显得风流倜傥。 尉窈转过头打量京兆王,问:“王又和王妃闹别扭了?可怜,竟把嘴都打歪了。” “哈。”这回轮到广平王幸灾乐祸。 京兆王杀意起:“尉窈!你找……” 尉窈截断对方发狠的话,还以狠戾问:“我找什么?” 京兆王腮帮子绷紧。 “你找死!找死、找死!”他在心里把狠话撂完,嘴里说出的,却是:“你找陛下?陛下在殿内。” “用你说。”尉窈挥打袖子转身走。 “咦——”京兆王低头摇脑袋,再不把恨声从齿缝里挤出来,他就要发疯了! 431.第431章 也是七个瓮 第431章 也是七个瓮 元鸷走在尉窈后方,忽然想起“伴君如伴虎”的话,他认为这话也可反过来说,便是通过佞臣的举动,揣测君王心思。 那么尉窈公然讥讽二王,是皇帝对元愉、元怀更加厌恶了?倘若如此,他就要准备下一步谋划了,令元愉蠢货仇恨皇帝,和元禧一样行反叛之举! 进来清徽堂,元鸷不敢一心二用,随尉窈一同揖礼,揖礼之态恭敬,是因为在他脑海里,已把坐在上首天子位的元恪,换成他元鸷! 他在向将来的自己揖礼,自然诚心。 尉窈禀告之声清晰且高,在殿内微有回音:“陛下,刺杀臣的萧梁刺客不肯就擒,司州署已将其射杀。主使刺杀行动的头目叫杜思冲,是萧梁大臣曹景宗的亲信武官,杜思冲愿归顺我皇魏正统,他交待,同来洛阳的刺客还有五十人,均为曹景宗下属,分散于内城、城南。臣请求从京兆、广平二王府里调兵勇,由武卫将军元鸷统领,必在新岁前将五十亡命徒缉捕,使百姓安宁!” 元鸷的呼吸在一瞬间加重。 尉窈果如传闻说的狡诈,两句话就把她自己撇出去了!之前遇到他说的全是鬼话。 皇帝欣然点头:“正好,元愉、元怀方才都信誓旦旦,跟朕说他们要改掉浮夸恶习,踏实做事,此次剿凶,就由元鸷协助他二人。” 元鸷好似尉窈的影子,根本没机会和皇帝应答,便又跟着尉窈告退。 从前他被天子忽略,被大宗正卿和尚书省的同僚忽略,算是如他所求,故作木讷不过早展露锋芒,然而如今朝中形势变了,自从禁军统领于烈病死,最有可能争统领位置的于劲、赵芷、元珍,一个能力平平,一个出京征讨蛮贼,元珍则代替任城王赴扬州驻守。此时他若继续默默无闻,等于烈的儿郎于忠守孝一过,回到朝堂,禁军统领一职可真和他无缘了! 京兆王的气还没生完呢,就看见尉窈出来,他决定不和这刁钻佞臣一般见识,没想到刚梗着脖子歪头,尉窈就唤他,他转回脸的动作太快,“咔”一声,拧筋了。 尉窈,真克他啊! 萧梁细作的麻烦差事交出去,尉窈终于能松口气了,她先回门下省一趟,隔远听见议事廨舍里的聒噪,不必探听也知是高显在训斥下属。 高显的确比他死去的兄长高肇机智,可高肇有个优点,高显没有,那就是高肇知自己学识浅,愿意学习,高显则认为擅长逢迎手段足够了,足够他余生恃圣眷耍官威。 清河王元怿见尉窈来官署,立即和她商议即将要朝议的国子学、太学营缮事宜。 元怿:“我听到尚书省的风声,有官员打算在朝议时提出修建明堂,另有反对此时建太学的,理由是郢、扬二州战事紧,不可于师旅之际,兴版筑之功。” 尉窈边听边思量,说道:“朝议时,言事绝不能转到修建明堂的争议里!明堂规制自古就有争议,无论按五室修建,还是按九室修建,都有古书记载的规制可依,就算争上一年半载也未必有结果。” 元怿点头,对尉窈更生佩服,他是先听到尚书省想提议建明堂的消息,才回府翻书,找到关于明堂规制记载的种种文字。“可尚书省就喜和咱们门下省作对,他们人数又多,尤其吏部尚书郭祚,就是他主张先顾战事,以修筑边郊为紧急,延缓学府修建,避免过度劳民。” 尉窈想了想,摇头道:“我知你意思,我不能找郭尚书。” 仅凭几封久远书信,口头转述的先人话语,难证明她曾祖真的是崔浩,这是她和母亲坐稳朝堂后,父亲仍不改为“崔”姓的原因。清河王话里的意思是,崔浩是郭祚的姑父,只要她和郭尚书见一面,提出请求,郭尚书一定会在朝议时选择支持国学营缮。 但谁知道清河王探听到的消息,是不是居心叵测之人故意泄露的呢?吏部是尚书省列曹之首,在官吏考选上,吏部尚书的实权重过仆射,她相信只要她去郭尚书府上拜谒,就会有人参她和郭尚书结党,那时别说她将被皇帝疑心,断掉以后去尚书省的路,郭尚书肯定也受牵连,甚至调离吏部。 尉窈沉思,提前想象朝议时大臣辩论的景象,最后说:“崇儒尊道之路,从来都不平坦,我辈当不惧艰难,无非‘迎战’二字。” 清河王听她这样说,眼眶泛酸,忽然替她气愤,谁说她是佞臣的,她只不过走佞臣的路,行忠臣事! 尉窈再去司州署的时候,城东刘菜刀的案子审完了。如她猜测,真正的刘菜刀死了,代替者姓柯,名伯冒,原是一名羽林低级武官,在前年十月的芒山比武中受伤,差点死掉,从此退离兵营。 柯伯冒的家在武川镇,他不当羽林兵以后,生活贫苦潦倒,在去年三月,他和刘腾的养子刘顺结识,刘顺从不嫌他丑,还给他买粮度日,令柯伯冒能安心留在洛阳。 有次刘顺邀他去殖货里,告诉他有个叫刘菜刀的屠夫,号称卖的咸肉酱是野猪肉所制,其实是刘菜刀一家三口作孽,诱骗四夷赴洛的旅人去家里,杀人夺财。 刘菜刀夫妻做买卖十分霸道,只要看出买客是寻常百姓,哪怕尝一小口咸肉酱,夫妻俩就蛮横强卖。他们害的旅人里有得疫病的,或许是这个原因,一家三口都开始浑身长疮,市井医者难医,先是刘菜刀的妻、子病死,然后是刘菜刀整日哀嚎,邻人厌恶他一家,都盼着他也赶紧死。 柯伯冒就是那时候,被刘顺鼓动,潜进刘屠夫家里,以其残害旅人的法子,杀他夺财。柯伯冒身形与刘屠夫一样,反正毁了容难认,他干脆占了对方屋宅,以刘菜刀的鳏、独身份独自生活。至于曾经的羽林兵柯伯冒,也是凄凉,连失踪都没人在意,没人往官府里报。 元瑀再告诉尉窈一件巧事:“地窖里残骨多,瓮数和薛直孝藏在地窖里的瓮一样,也是七个。柯伯冒交待,瓮全是刘顺买给他的。” 尉窈疑惑呢喃:“七个瓮……七个?是巧合还是有寓意?瓮还留着么?” 元瑀:“我也想到这点,可惜薛家查出来的瓮全扔去城外东北的烂瓦地了,难找回,我把刘菜刀家的瓮打碎一个,里面刻着‘玉衡’二字。” 尉窈:“玉衡……北斗七星!” 432.第432章 陶瓦匠,孙土 第432章 陶瓦匠,孙土 北斗七星的寓意,多种古书都有记载,无论说七星掌管四时四季,还是掌管阴阳五行,都寓意七星的地位至高无上。 元瑀不仅聪慧,做事还习惯提前准备,他让尉窈看案上的几卷竹简,全部竹简看起来存放有不少年头了。 元瑀先解释怎么得到这些文书:“别驾从前任洛阳令时,帮助过一名文吏,当贾祯任洛阳令,命文吏处理一间废弃的文簿库,文吏爱惜文字,全收于家中,连残卷都没舍得烧,等别驾重回京都,那人便把有用的文簿载来司州署。” 他再道:“这几卷文书里记录的案子,均为汉桓帝时的司隶校尉李膺经手之奇案、凶案。嫂嫂先看这卷。”说完,他解开最顶上的竹简系绳。 尉窈展开细看,上面记录的案子是说汉朝阉竖张让迷信北斗七星的种种传说,此阉人命手下杀害四季而生的百姓,把尸身分别装入七个陶瓮里,陶瓮底部各刻七星名字。张让用鬼魂的怨气当祭品,敬奉给北斗七星,妄想七星赐帝王力量,使他颠覆汉室登临九五。 “畜生!”尉窈忍耐看完,只恨自己没生于那个时代,解救不了那些冤死的百姓。 她思量着说:“以鬼魂祭七星的说法,既然在当时流传,被张让迷信,也就不会杜绝,还会在某些人的口述讹言里流传下来。信这种鬼论的人,和信奉饕餮、梼杌的恶人是一样的,人命在他们眼里,和蝼蚁、草芥没区别。可笑的是,他们信星象、信恶禽、信恶人,却不信因果报应。” 尉窈声音转低,感叹:“不信因果报应,蔑视朝廷刑法,也是这种人最怕之处。” “是啊。”元瑀说道:“嫂嫂放心,此事我已告知主簿,相信主簿会调查北斗七星等虚讹风闻的。” 柯伯冒和刘菜刀杀人藏于地窖,这两桩凶案合二为一,因冤死者数量多,尉窈呈交皇帝后,此案由司州署转至廷尉诏狱。 腊月二十五。 城北,闻义里。 迁都以前,这处里坊叫“上商里”,是亡国殷遗民不服新朝,被罚而聚集居住的地方,孝文帝嫌“上商里”的寓意不好,更改为“闻义里”。 廷尉正谷楷带着狱吏赶来,是为两件差事,一是听从尉少卿吩咐,带走毁容的瓦匠孙土到诏狱盘问,二是在闻义里东边的烂瓦地找寻收破烂的百姓,通过对方常在此捡拾旧瓮旧瓦,询问瓮腹刻字的线索。 到达地方,孩童唱的歌谣动静被寒风吹送入耳。 “洛城东北上商里,殷之顽民昔所止,今日百姓造瓮子,人皆弃去住者耻。” 谷楷揣有饴,上前分给唱歌谣的几个孩童,这些孩子哪吃过如此美味的甜食,一个个争先恐后回答谷楷的提问。 “我知道我知道,以前闻义里有好几个大官住,也不知谁先说的,说住在的大官都会和屋顶的瓦一样,经受日晒雨淋,没有好前程,然后大官就都迁走了。” “现在住在我们这的,全是陶瓦匠,外边的人都笑我们,说我们长大了也是陶瓦匠,没有出息。” 谷楷跟随尉窈办差以后,心渐柔软,他抚着说这话的孩童脑袋,问他:“你叫什么?” “我叫宋云。” “宋云,好名字!记着,往后再有旁人以这刻薄话嘲笑你,你就告诉他……没有瓦匠烧瓦,日晒雨淋之苦,就得他替瓦受着!” 宋云笑眯了眼,重重点头:“嗯,我记住了。” 谷楷在里坊门口安排狱吏,将人分为两队,一队人随他进里坊找孙土,另队狱吏往东,去烂瓦地。 “郎君找孙瓦匠?我知道他家在哪,我带郎君去。”笑眼弯弯的宋云十分懂事,蹦蹦跳跳带路。 谷楷已知的消息是,孙土烧瓦兼经营陶器买卖,认识孙土的人,都说他面容损毁的原因是中了火毒,因其脸难看、脾气暴烈,他的瓦和瓮生意全都不好,仅够维持生活。 闻义里占地宽阔,到处都飘着烧陶的气味,谷楷牵有猎犬,在宋云手指前方一住宅之前,猎犬先出现挣绳动作,这表明它嗅到血腥气了。 谷楷把剩下的饴给宋云,嘱咐:“我要办差了,危险,你离远些玩吧。” 宋云打量孙土的家门,回转小脑袋仰看着谷楷,说:“我记不得是哪天,反正是前几天,我看见一个不是闻义里的郎君来找孙土,那个郎君脸可白了,耳垂很长,明明穿得比我们好,在孙家门前却跟做贼似的。我怕他发现我揍我,就没继续盯着他。” 谷楷身侧的狱吏立即想到什么,在谷楷耳边低声提醒:“听着像失踪的刘顺。” 据认识刘腾的宦官讲述,刘腾收养刘顺,看重的就是刘顺耳垂长,有福气。 谷楷夸赞宋云:“好孩子。” 宋云骄傲挺胸,临走时小手飞快摸一下猎犬的背,惹得猎犬发出不满的呜噜声。 院门微敞一道不容探头的缝隙。 狱吏朝内喊:“孙匠人在家吗?” 一个头发落满尘灰、五十年纪左右的男子把院门敞开,虽然他长得粗糙,但明显是正常人面貌,必不是孙土。 看此人注视狱吏官服的样子,应认识“吏”字,他结巴问道:“你、你们是官府的?” 谷楷“嗯”一声。 男子赶紧指着院门对面挨墙放着的独轮车解释:“我是来卖柴的,我可没犯事啊。” 一狱吏不悦:“你不是孙土就别挡门!” “我这就走。”此人推起独轮车,真是胆小又好奇心强,几步一回头打量。 谷楷办案多年,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罪徒,他等此人转过弯,身影不见,才吩咐刚才斥责这卖柴人的狱吏:“跟上他,看他去哪里,小心行事。” 谷楷带着其余三名狱吏进院,闻义里的居民凡是寻常的陶器商、瓦商,均如孙土家一样,说是家,实则是小规模的窑场,衣、食、住都是能凑合就凑合。 孙土面对窑灶站着,似乎耳力不行,等狱吏出声喊他,他才回头,果然,脸上坑坑洼洼,长着大小不一、深浅不同仿如烫伤的红斑。 “官府的?找到我家肯定不是来买陶买瓦吧?” 他说话声不大不小,谷楷想,这可不是聋耳之症和陌生人说话的动静,一般而言,耳力弱的人,以为别人也听不清,说话声自然而然响亮。 猎犬又开始挣绳了,想靠近窖灶,谷楷说:“孙土,有人告发你和一桩命案有牵连,速速随我回官府问话!” 433.第433章 孙土,刘大,柴郎 厉声过后,谷楷撒开狗绳,把刀从鞘里拔出一截,三名狱吏的武器是木棍,他们撑起手臂,只待一声命令便扑上去搏斗。 孙土忽然吐一口长气,整个人的精气神全含在这一口气里,他仰脸,看向睡觉的茅屋,他想着自己烧陶烧瓦半生,却舍不得盖大屋,铺新瓦,不禁更生凄凉,泪从眼角淌落。 他看回谷楷,说道:“民不和官斗,我跟你们走,我跟你们走。” 狱吏把孙土双臂绑起,谷楷走近窑灶,仔细看猎犬抓刨急嗅的位置。 看不出什么异样,谷楷没放弃,凑近鼻尖,一点一点深吸着气闻。 闻到了,有胭脂或露的香气!是富人才用得起的,可留香数天。谁会把涂脸薰衣的香露留在窑灶外壁上? 这孔窑没开始烧,谷楷把塞在灶孔的柴往外拿,一狱吏过来帮忙,孙土看此情景,知道躲不过去了,直接招供:“我杀了人,就在这个窑里。” 谷楷和三狱吏相视,皆猜测被杀之人很可能是失踪的刘顺,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孙土不等他们问,继续交待:“今年六月,城西有一家富户要瓮,我在送货的路上被一牛车撞倒,打碎了陶瓮,虽然才摔破了俩,但这一趟算下来,我根本赚不到钱。” 狱吏刚要斥他别啰嗦,被谷楷摇头制止,因为牛车撞人的手段,让他一下子和浮桥南街吴伯安之死,以及押薛直孝进宫时,有马车在铜驼街冲闯联系起来。 狱吏把尸体从窑里拖出来了。 孙土咧开嘴,燥破皮的上下唇全是血口子,似笑更似哭,他指认着尸体道:“赶牛车的人,就是他。他说他叫刘大,愿把破瓮的钱赔给我,还让我把剩下的瓮、独轮车全搬到他的牛车上,他帮我送货,又拉我去医馆看伤,最后送我回闻义里。” “从此,我每个月总能巧遇他。” “这世道啊,我只见过富人害穷人,没见过帮穷人的。他以为……他以为他满眼的瞧不起我、恶心我长相的样子,我看不出来吗?”孙土说着说着激动起来。 “我知道他接近我,肯定是要害我,可我不知道他想怎么害我?我家在这,我躲不开他啊!五天前,他又来找我,哼,做贼似的鬼样子,我立即知道他要冲我下手了!” “他以前从不在我这里过夜,那晚却留下来看我怎么烧瓮,第二天晚上我实在熬不住了,当着他的面装睡,引他上当,果然,他想用瓮砸死我,那就别怪我……” 普通人杀人,怎可能不害怕,孙土回忆到这,声音忍不住发抖,鼻音加重:“我,真没想杀他。是他逼我动手的!不然死的就是我!” 刘大是不是刘顺,得回诏狱辨认,当下急需做的,是查孙土有没有犯别的命案,好在狱吏牵猎犬把院落角角落落搜查个遍,没发现可疑线索,狱吏又把所有堆放的瓮都探查个遍,确定瓮腹里均无刻字, 出乎谷楷预料的是,孙土说他制瓮多年,非但自己没接过瓮腹里刻字的买卖,也没听说里坊其余陶匠在瓮腹里刻字。 谷楷指着一类瓮,问他:“在这样大小的瓮腹里刻字很难么?” “这种瓮留口不小,我觉得刻字不难,难的是我不认字。不过我可以现学,几位官想要刻字的瓮么?” 谷楷全当没听见最后一句屁话,再问对方:“闻义里最好的制瓮匠人是谁?” “我!整个闻义里,我制的瓮是最好的。” 谷楷抿嘴,狱吏蹙眉,各个感慨生意人真是骨子里刻着生意经,都要坐牢了还吹牛呢。 狱吏分工,两人找席子包裹尸体,一人把院里柴车上的柴卸掉,把空车拉过来。 谷楷则继续问孙土:“刚才我们进你院,遇到一卖柴人,他姓甚名谁,也住在闻义里么?” 孙土摇头道:“他叫柴郎,在烂瓦地还要偏东北的地方住,不过这是他自己说的,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那他常来卖柴么?” “隔两三天来一次。” “他卖柴度日的年头有多久?” 孙土:“不到一年。” 谷楷忽然想到一点,柴郎的身高身形,竟和眼前的孙土相仿!刘大要是活着,也和孙土相差不大。 再留在此没有用了,他允许孙土背上厚铺盖和几贯积蓄离家,待到了诏狱进行细审。 刚走出这条窄巷,追踪柴郎的狱吏回来了,浑身湿透,冻得说话都不利索:“那人掉进渠沟里了,没人敢和我一起救人,我水性不佳,只能在他掉下去的边边上找人,可是没找到,他也没飘起来。” 谷楷把身上的钱都给此吏,说道:“你挨家询问,谁家有多余的寒衣,换上,买寒衣时顺便打听瓮匠在瓮里刻字难不难,最好问到有谁擅长这种技巧。闻义里离县署近,你去县署借人手再去捞人,就算死不见尸,也得在周围打捞一遭才能定论。” 买寒衣肯定用不了这么多钱,剩下的大部分钱是用来给县署小吏的,不然这寒冬腊月,谁愿真心出力。 谷楷一行人出来闻义里,没看见另队人,就押着孙土、载着尸体一起去东边的烂瓦地。 烂瓦地可不仅仅是抛破旧陶器、瓦片的地方,还是洛阳城乞儿的会聚地。 “廷尉正——” 正好,此处的狱吏问完线索了,带着乞儿头目一起朝谷楷跑来,禀道:“廷尉正,这乞儿说他在此生活有两年了,没听过、更没见过在瓮腹里刻字的。” 这说法和孙土的说法一样。 谷楷叹声气,想年前结案看来不行了,就这处闻义里,都得再来许多次,挨家挨户查才行。 他不死心,问乞儿:“你走的地方多,可知闻义里外,城北这一片还有制瓮好的匠人么?” 孙土插嘴:“外头没有制瓮好的。” 乞儿“嘿嘿”笑,说:“拉倒吧,我虽不会制瓮,却知这不是啥精巧手艺,知道卖柴的柴郎吧,连他都会。” 真是峰回路转啊,谷楷说:“我知道柴郎,你何时、从哪见过他制瓮?” 乞儿指着东北方向,应道:“他在那边搭了个茅棚,自己住,挺远的,站这看不见,那里有个半埋地的小土窑,有一次我想偷……哦,我想去那边走走,正好看见他把制好的瓮从窑里往外搬。”(本章完) 434.第434章 元茂归家 与此同时,结束明年春季四门小学入学礼仪朝议的尉窈走出东堂宫殿,下来台阶,她抬头望着蔚蓝天空,缓慢又悠长地吐出一口气,感慨自己于仕途中迎风冒雪,今日终有成绩! 国子学、太学二学馆的营造,在她与秘书监元澄、门下省侍中元怿、中书令刘芳、尚书右丞元绍的共同力争下,终于让皇帝点头。 录尚书元详冷着脸从她旁边过去。 紧接着是吏部尚书郭祚,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踩地动静最重的,不必回头看就知是元澄,这位宗王把秘书丞孙惠蔚写的奏章呈给皇帝,也为此次的学馆功成献了一份力。 同时忙起来的,还有东堂侍奉的所有宦官。按皇帝旨意,恢复四门、国子学、太学讲诵的诏令今天就要于内城布告,算算时间,宦官们去中书省催促诏草书写,然后把诏草送到门下省审,审好后呈回东堂由皇帝批准,再把批准的诏令送至尚书省执行,这个过程最多只能用一个时辰。 不然根本来不及在内城各里坊、各城门向百姓宣读。 中书省有刘芳监督,诏草很快拟好,送到尉窈的案上。今天一过,尉窈是门下省四侍中里当之无愧的高功者,她连清河王元怿都没邀,一人审完这份草稿,交给了大宦官杨范。 而后她独自静坐廨舍,头一回放松自己,闭目养神,听刻漏滴下的轻微声响。 水滴里,滴的是她重生五年的光阴,滑过的莹莹倒影里,映着一个小女郎,背着大书箱坚韧求学。 “尉侍中,”一名通事令史在门口轻声禀报:“诏令出宫门了。” 尉窈应声“好”,离开官署,轻松心态重又严肃,因为营造国学馆的诏令下达,仅为推崇教育的第一步,待学馆建成,天下儒生向往汇聚京都,太学的熹平、三字石经悉数修补,世人才会从心里认为……只有洛阳,是华夏正朔宝地。 路过国子学遗址,尉窈下马留步。 官吏已经在此宣读诏令了,这便是权贵都想住到天子脚下的原因,能最早知晓朝廷政令。 诏令内容不长,宣读之人很快念完,激动不已的人们或站在原地议论,或兴高采烈去告知亲朋好友,此情景,尉窈欣喜看着,她相信用不了一个晚上,好消息就会扩散全城。 “窈窈?” 后背方传来一声呼唤,尉窈惊喜回头,只见夫君元茂正牵着马凝望她,他满头风尘,马背上搁着行囊,一看就是才进城还没顾得上歇。 “窈窈。” “窈窈。” 元茂继续呢喃妻子的名字,在外地办差日思夜想她时,就只能叫她的名字解这份相思。 “你别动。”他朝尉窈走近。 他喜欢自己主动往她靠近的感觉,就喜欢讨好她的滋味!此滋味七分似饴,含两分酸、一分苦。 尉窈笑着看这傻子,视线因眼泪的涌出出现模糊,周围聒噪的声音骤然消失了,只剩下他的脚步声,和他的呼唤。 “你干嘛穿着官服啊!” 元茂的可爱在尉窈跟前,也就维持这几步了,走过来后用肩膀先顶她个趔趄,差点让她出丑坐倒。 “元茂!”她横眉想怒,可是想这厮久了,哪舍得怒。 “在此,我在此,我长耳朵了,听见了!”他又连续撞她肩膀四下。 这回连尉窈的坐骑都误会了,冲元茂龇着大板牙想替主人报仇。 “元茂,你个……” 尉窈骂他的“缺心眼”还没来得及出口,元茂又一次撞过来,这次是假意撞她,他的鼻尖扫过她耳垂,悄声又迅速说了句:“我想你了。” 少年相识,结伴夫妻,情意自是绵绵不绝,因为离司州署近,夫妻俩先去看元别驾在不在官署。 元茂回来前没寄书信,没见到父亲,元瑀得知兄长回来,匆忙过来见礼,接着给尉窈说浮桥南鱼坊那桩案子的进展。 “城西那间香料铺子,倡优李松桂去过,狱吏盘问掌柜和所有厮役了,这些人交待,他们能回想起来的,李松桂只去过香料铺两次,他们没发现李松桂利用店铺和可疑之人会面,而且鱼坊失踪的制酱厮役吴鳞去进货,进的香料和李松桂那种人买的香露大不相同,走的门都不一样,至少在香料铺里没机会遇见。” 元茂安静聆听,尉窈知道他好奇,等元瑀讲完这段,她稍抬手打断,给元茂解释:“李松桂收钱,卖广平王府的官职,抓进诏狱没来得及审就吞土自尽了。李松桂卖的官职,原本是一名叫吴伯安的郎君任职,在官职被卖前,吴伯安蹊跷死在浮桥南一家鱼坊附近,我怀疑那家鱼坊,才开始查,一名叫吴鳞的鱼酱厮役就失踪了。” 可用线索太少,元瑀叹着气说:“香料铺那些人眼高心傲,对吴鳞这样的买客更不在意,狱吏什么都打探不出,只能告知对方,官署还会派人过去查。想细查李松桂,看来只能通过鹤啼阁了。” 鹤啼阁是陈留长公主元贞君的产业,抓捕李松桂已经打了元贞君的脸,再派狱吏进阁搜查审问,估计元贞君要进宫告尉窈了。 “不能再牵扯鹤啼阁。”尉窈了解皇帝,只要元贞君以亲情哭诉,皇帝肯定不让她继续查李松桂了,那时这条线索才真正被断掉。 案子一桩接一桩,尉窈和元茂回到劝学里,和尉骃才说一会儿话,廷尉署那边又派人来找尉窈了。 是谷楷查到了新线索。 入夜,元茂和尉窈坐在书案的同一边,他用手肘撑着头,看她在纸上写下一个个人名。 他偶尔看屋子各角落,这间厢房曾是尉窈出嫁前住的。 等她终于一停,他拿支没蘸墨的毛笔,用笔头轻扫她左手背,得意笑着问她:“从前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住进来。” 尉窈:“我想过。” 元茂继续挠她手背,心里乐开,嘴上说:“原来你念书的时候就惦记我了,登徒女郎。” “那怎么办,谁让我的茂郎那么好呢。” “说说,我怎么好?” 尉窈认真想,认真回答:“你的好,是在我还没想到求你帮我时,你已经在帮我了。元茂,你是真正的君子,你不舍得我窘迫。” “你这……”元茂别过头,好不争气啊,被她夸出泪了。(本章完) 435.第435章 盐业 第435章 盐业 眼泪一时半会儿眨不干,元茂又转回头,不装什么破男儿气概了,他捏着尉窈的指尖在他睫毛上轻擦,委屈道:“眼泪是咸的,这种咸滋味,和盐的咸不一样。你知道不一样在哪么?” 尉窈还能不了解这调皮夫君的心思,未答先笑。 元茂立时猜出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了,肩膀轻撞她,厚脸皮抢答:“因为盐要钱,所以咸味不能杂。眼泪不一样,掺了苦、掺了涩、掺了人情冷暖。” 紧接着,他说道:“这次我外出督军粮,发现盐里掺了许多杂物,有泥,有劣质盐,还有磨碎的谷壳,呵,做假手段真是只有我想不到,没有那些人做不到的。窈窈,你知道我发现运往边陲的盐竟不如集市里最普通的盐时,你知道我多震惊、多愤怒么?” “我知道,我知道。”尉窈紧紧攥元茂的手,安慰。他没有提怎么发现的军盐作假,过程必定惊险,稍微大意就会丢了性命! 元茂:“起初我实在想不通,那些动军盐的人,若把此智用在正道上,利国利民不好吗?最终不也利己吗?” “后来我想明白了,利国利民带来的利己,他们嫌少、嫌慢,与商贾勾结得到的钱财,才供得起他们挥霍。” “直到我回来看你办案,看见你写的一个个朝官姓名,我才真正想明白,贪官污吏层层迭迭,哪里都有,早盘成一个个大的蜘蛛网!在我之前,不是没人发现军盐被动手脚,可是发现了又怎样?我今晚写的弹劾奏章,说不定明天就会搁至贪官的案上!顶多最后抓几个小官小吏敷衍,只要吐丝的蜘蛛在,就会买通别的小官小吏,补上蛛网缺口。” “窈窈,”他趴到尉窈膝上,诉说心里的真实所想:“原来贪官多,是因为做贪官容易,糊涂官多,是因为装糊涂可以保命。我现在没吃过亏,没遭过报复打击,所以敢寻求公正,愿为良吏。如果报复我的人权势比我强、比父亲强、甚至比你强呢?到了那时,我不敢说还能保持为官的初心,不敢说自己仍敢直言弹劾……” 他越说声越低。 尉窈轻拍他的背,没拍几下,元茂睡着。 “盐,税利。”尉窈轻声轻语。 夫妻二人在官场的地位天差地别,思考事情相差自然也大,元茂愤怒又无奈之事,对尉窈来说,则是升迁台阶。她已是门下省功劳最大的侍中,但她绝不能满足如今地位,下一步,便是在元详失势后,由她接手整个尚书省! 成为当之无愧的宰相! 这一步迈得大,必须进言对朝廷十分有利的事才行。 机会来了。 盐业! 尉窈现在知道关于盐业的诏令,一是献文帝皇兴四年的十一月,朝廷废除了监督盐业税收的官司,另则诏令是孝文帝延兴末年,朝廷恢复了盐业监司,并调整盐税,按盐价的贵贱来执行。 不管诏令怎么改,朝廷都一直允许私人制盐,使官商勾结,使地方豪强把好的盐池全部侵占。而且权贵制的盐,价贵价贱全凭权贵一张嘴,根本没有对应的法令约束。 尉窈思忖,倘若她提出如何惩治不法盐商,恐怕只能抓一批顶罪的商贾,还是改变不了盐业贪利的根源,不如…… 她又担忧进言此事的时候,必有官员反对,那些大臣会鼓动朝廷对百姓宽容,劝皇帝不能在盐业上与民争利,应准许百姓和官府都可制盐。 尉窈了解皇帝,北境连年旱灾,皇帝最听不得官府与民争利,一旦有大臣也琢磨到这点,抓住时机先她一步奏请盐令更改,那她的筹划将难上加难。 夜深了,盐税的事,她暂时思考到这,目下当务之急是薛直孝、刘菜刀、孙土这三桩凶案间的牵扯。下午谷楷派来的小吏告诉她,仵作确定了“刘大”尸体,正是失踪多日的刘顺,刘顺找到了,又出现一个叫柴郎的卖柴人。 从现在得到的线索,要么是孙土命大,刘顺始终没得手,孙土才没被别人顶替,要么另有原因,令这瓮匠逃过劫难。 孙土一案里要查明的,一是刘顺真如孙土所言,想杀人才被反杀么?二是失踪的柴郎,居然不在县署的户籍册里,由此可知这卖柴人的真名肯定不叫“柴郎”,如果他没淹死在沟渠,而是通过这种手段逃避狱吏的跟踪,便说明“柴郎”十分警觉,说不定是个会武的! 谷楷怀疑柴郎是准备顶替孙土的人,尉窈持相同的怀疑。 谷楷还推断,刘顺想杀孙土,是想自己顶替,此举虽然得自伤面貌,好过被官府抓。 尉窈用谷楷办事,目的正是如此,对方审案无数,推断有条有理,节省她思考的时间。 “北斗七星。”尉窈执笔,在纸上写《鹖冠子》古书《环流》里的一段话: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她在“东、南、西、北”四个字的周围,分别写“刘菜刀、薛癞子、鲁木、孙土”四个人名。 鲁木是城西慈孝里制棺材的一个木匠,也是独自居住,面容有毁,谷楷说明天一早就去慈孝里。 以七星瓮养魂的歹毒主谋,难道同时用这四个人居住的方位,应北斗七星定四季、定四时的说法? 那七星定“阴阳”和“五行”的说法呢? 尉窈看着刘菜刀几人的名字,自语:“刘菜刀是屠夫,常年用刀杀畜,刀为金?” “如果对鲁木的推测也对,鲁木是制棺的,用木材制棺,属木。” “薛癞子是捕鱼的,生活和河水分不开,莫非寓意他为水?” “孙土是制陶器的,属土?以火烧窑,也可寓意他为火。由名字看,属土的意思多。” “那谁为火呢?” 尉窈眉头拧起,再疑惑:阴和阳? 对方既然迷信七星之说,怎能放过七星掌管阴阳之论,所以这个案子里,阴与阳必然存在! 尉窈不会占筮,但《易经》全部熟背,她另用一纸,写下关于阴阳的内容:“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阴阳不测之谓神。” “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 这三句里,都在阐述“道”,阴与阳既是对立的,也可转化,可一静一动。 突如其来一念头,尉窈放下笔,轻出声:“难道,布局此事的主谋,是两个人?” 436.第436章 软饭夫君 第436章 软饭夫君 冥冥之中似有预兆,就在尉窈的推测一步步接近罪恶根源时,皇宫的一处偏僻通道,武卫将军元鸷支开随从巡兵,独自从这条通道的南头向北巡逻。 没走几步,他心口突生恐悸,随这不祥感觉,他迅速抬头遥望北斗七星所在。每次他在仕途中遭遇不公,被人抢夺功劳后不甘,就遥望北斗,使心境恢复沉稳。 他的成长,就是要经历奸佞倾轧!所有不公平,所有愤懑,在他功成那天,都会连本带利清算! “河汉纵横,纨绔为盗,只待北斗东指,重定天下。” 他对着北斗七星诉说心愿,想象着终有一天实现抱负,那时他坐帝车之上,把朝野上下屠戮个干干净净,用遍地流淌的世家之血,掩埋掉权贵贪官的腐臭,然后从吏到官,由他重新选拔。 元鸷的视线偏移,看见明月正被一奇形怪状的乌云遮蔽半边,使原有的亮白轮廓里,变成白与黑的阴阳两色。 通道的北端,殿中郎元昭提灯独来。 他为人处事与元鸷迥异,跋扈尽显于脸上,二人走近,元昭问:“抓捕萧梁刺客可顺利?” 元鸷“嗯”一声,此地虽偏僻,巡逻久了难免引人怀疑,他没就此事细说,问元昭:“中给事中王温投靠皇后了?” 元昭的面相自带凶戾,一笑又多几分疯意,他回:“自然。良善之人最好利用,这种人不管本意也好,做给旁人看也罢,都想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放心吧,王继叔已留在显阳殿侍奉饮食,就算白整那厮投靠了尉窈,也不敢到皇后那捉人。” 元昭再告知:“就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人手,杀掉宫人狱那名姓常的阉竖。” 元鸷多年布局不易,眼睁睁看着一步步棋路被毁,怎可能不焦急,只是不愿在喜怒无常的元昭面前表露罢了。他交待:“年前我都得在内城、城南抓萧梁细作,腾不出闲,你想办法找到刘顺杀了,不能让此人落到尉窈手里,牵扯到鲁木那些棋子。” “好,此事交给我。”元昭先应下,再问:“万一鲁木几人已经暴露了,我怎么办?” 虽是问,他做了个手砍的动作。 元鸷认可对方道:“暗棋露于荒野,便成为废子,杀就杀了,但要保住那个叫柳火的御火伎人,此人擅幻术,留他有大用。他还有一徒,以沙门身份遣去冀州了,你顺带查明他徒弟在哪。” “明白,我做事你放心,我定让那些废棋子死得悄无声息。”元昭语气里充满对人命的不屑一顾。“柳火的徒弟,我记得法号叫法庆,一枚棋,休想逃出你我掌控。” 二人继续巡逻,大步间交错位置,烛火将他们的面孔于咫尺间亮暗交错,犹如阴与阳的转换。 元鸷背对元昭出现的一霎那凶相,更恐怖三分。 劝学里。 尉窈沉浸在几桩凶案的推敲中,夜深了仍睡不着,听见寺院钟声传来,就暂停思绪,轻捂元茂耳朵。 元茂受惊般猛睁眼,看清眼前之人是妻子尉窈,才真正回神,把她的手紧紧捂到心口。 尉窈心疼极了,知道他在外监督军粮时,肯定夜夜担惊受怕,怕被人在睡熟中加害。他可没有两世记忆,他转过年也只有十四岁,尉窈把他揽进怀,轻拍他背脊说:“我守在你旁边,继续睡吧。” 元茂这段时间习惯了睡短觉,他道:“睡不着了,我夜里睡不着时,就数天河有多少星。” 尉窈拉他起身:“我也是,走,陪我到院子里数天星个数,看谁先数乱。” “肯定是我赢!”元茂来精神了,掐住她腰把她抱高出门槛,痒得尉窈回手给他一巴掌。 听到有动静的尉骃一手提灯、一手提烧火棍出来,小两口立刻装正经。 尉骃见没什么事,嘱咐一句后就要回屋,尉窈问:“阿父近来是不是在画星图?” “啊,”尉骃解释:“崇虚寺鲁天师不知从哪寻到一卷宣夜家先师的记载,上面说日月众星浮生虚空,不随天牵,也不绕地周旋,伏见无常,无所根系,所以我和鲁天师商定,每晚如能看见五星位置,就画下五星和月的位置,以此验证宣夜家之论。” 元茂听得一头雾水。 尉窈也仅知天文学说有各种门派,早一些的有盖天、宣夜、浑天三家,而后又有昕天家、安天家、穹天家,再详细的她就不了解了。 她把几起凶案带来的困惑诉于父亲,谈到积攒鬼魂的怨气,以魂魄之力祭北斗七星,尉骃不禁摇头,气笑:“天论、星论虽有分歧,但都是为了推算天地日月星运行的规律,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算法,自古以来都是为此而争执。迷信七星传说的人,是丝毫不懂星论的糊涂东西!因为不懂,才认为玄妙无法解答。” 尉骃遥望夜空的璀璨,感慨:“我们脚踩的大地太宽阔了,南暖北冷,所以不能依靠河水冰冻和树叶的枯绿定春夏秋冬,既然地上找不到一种可告知后人四季变换的标记,那就从天上找,就这样,先师们从万千星子中,找到了北斗七星。” “如果没有先师的发现,北斗七星就只是七颗星,哪来的神鬼之力?” 元茂打趣道:“迷信北斗七星,还不如迷信漏壶,能天天抱着,睡觉也搂着。” 尉骃、尉窈都被逗笑。 元茂又夸赞:“岳父学识就是广,何时能教教我,我也想学习天论、星论。” “先学着画五星。”尉骃欣然望向妻子征战的方向,心想,学识广是吃软饭夫君的必备本事,不然守家的底气不足啊。 清早的湖阳县,到处都潮湿里夹杂着寒气,连早食烧柴的灶烟都不太好闻。 现在征蛮劲旅和湖阳县大营合至一起,指挥兵权交到赵芷手里,游击将军李晖为副将,军司还是刁整。 赵芷打完一套拳,边吃饭边听刁整禀报细作从郢州北境传回的消息。 “曹景宗十分狡诈,说是在治所官署,根本没人见过他。另外,临时买通的细作不能尽信,消息也有可能是假的。” 赵芷一歪头,把饭食里的硌牙杂物啐到地上,说:“你是军司,消息的真假,由你判断。” 刁整应“是”,他可没有赵芷的大咧,回头吩咐帐外武官:“查一下军粮,今天怎么总硌牙!” 李晖这时兴冲冲进帐,告知:“将军,萧梁派人来了。” 437.第437章 赵芷斩来使 第437章 赵芷斩来使 曹景宗派来的萧梁使臣,是齐兴郡葺波县的县令江由,葺波县已被魏军包围数天,这种形势下,江由还能接到曹景宗的信,来游说赵芷,可见梁军细作的厉害。 江由被带进主营帐,帐内肉羹的气味还残留着,引江由肚子发出长串的“咕噜”声。 帐内武将有的不掩饰讥笑,有的不动声色。 江由一眼打量帐中所有人,心中警惕,面上坦荡,他不对赵芷行礼,说明来意:“葺波县城存粮不多,百姓已食不充饥。两国交战,老弱妇孺无辜,江某此来,恳请赵将军施以仁慈,放开一条道路,许葺波县的老弱妇孺离开。” 赵芷起身,随她这个动作,帐内从军司刁整到寻常将领,无不收敛气息。 赵芷走到江由面前,问:“两国交战,哪来的仁慈?” 江由不敢直视赵芷,视线停在她袖侧血迹斑驳的地方,抛出条件:“如果赵将军答应,只要这些百姓走远,我就开城门,和魏军决生死之战!” 刁整总觉得江县令此来别有目的,刚想提醒赵芷别轻易答应,赵芷已说出拒绝的话:“我不信你。” 她一手按在江由肩膀上,看着没用力,江由却脸脖青筋虬起。 赵芷的力道拿捏恰好,令江由张不开口说话,否则上躯会立刻斜拧! 赵芷接下来的话和铁甲一样冰冷:“你又怎敢信我?葺波县城墙坚固,你县中百姓即使吃不饱饭,总能熬过冬天,你要真为他们着想,就算我此刻许诺,你怎敢信我不会更改,等那些百姓一出城就全杀了?” 江由脸憋得通红,牙快咬碎时,赵芷收回手。 “请问江某怎么做,赵将军才能信我?” “锵啷”一声,赵芷把一武官的刀拔出在手。 刁整欲言又止。 副将李晖也不敢说话。 赵芷把刀搁在江由脖子旁,说:“口头许诺,不如用人头。” 江由勉强维持着无畏神色,并挤出一丝不屑,道:“赵将军可要把刀拿稳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赵芷怒气现,寻常武将使刀,都是先扬臂蓄力再往下砍,她不是,直接往左抡,江由的头颅滋着血掉落,在地面滚几遭后还睁着眼、半张嘴。 铁刀寒光随赵芷回掷动作,重回武官的刀鞘里,然后赵芷对着尸体骂:“狗东西,有事求我,还敢说我不杀你就屙屎,那我如你的意!” 满帐武将瞠目结舌……这个江由,死得有点冤,他说的“不斩来使”,被将军听成了“不斩来屎”! 刁整斥向周围:“还不把尸体抬走!” 在他的示意下,武将只留下他和李晖。 李晖说道:“曹景宗可不是爱惜百姓的人,他派一县令过来游说,一定有不利将军的险恶目的。我原本犹豫,要不要拿下江由,拷问他究竟想干什么?最好问出曹景宗在哪!转而想,这厮敢来我兵营,就准备好了假消息,杀掉也好,一了百了。” 刁整:“李将军还是想简单了,无论将军答不答应江由的恳求,都会入曹景宗的圈套。” 他进一步解释:“江由过来时,公然说他是萧梁使臣,若让他在我魏营来去自如,然后放出风声,造谣赵将军和他相谈甚欢,此风闻传到京都,你猜朝野上下会怎么议论将军?” 李晖脸色变化,想到他们这些人在战场拿命拼功,却不敌天子近臣的随意编造,有时解释的公文还没送到天子案上,性命就殒在战场了,实在是让人气愤! 然而愤怒有什么用? 赵芷听完这番分析,反而沉稳了,因为她相信女儿尉窈的本事,定能击破谣言。 刁整思量着说:“岛夷人注重年节,新岁那天,是攻破葺波县的好时机。” 赵芷想好一主意,说道:“今天就命人把江由的人头扔到城门口,曹景宗要是派了细作在城内,定会想办法把江由死的消息往外传。” 刁整:“此法我也想到了,可是曹景宗手下能人无数,一般的斥候难跟踪对方。” 赵芷杀气外溢,刁整和李晖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将军这是要亲自出马呀!二人当然担心赵芷安危,但也夹杂着更多的激动,难道又要立大功了?要是赵将军再杀掉曹景宗,估计能把萧衍气白了头! 葺波县内。 因魏军围城,普通百姓家的存粮全被官兵抢走了,小儿饿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尚有力气的人为了讨一碗饭食,被迫成为劳力,往城墙上搬运石头、滚木等重物。 城墙上,四个梁兵正凑在一起,一个个扬眉挤眼,各说自己从百姓家搜粮食时,抢到了什么首饰宝器,卑劣笑声比寒风刺耳百倍。 有个搬石头的男子歪倒在旁,气息急促地恳求:“先给我口饭吃吧,求你们了,谁能先给我吃口饭,吃完再、再……” “滚滚滚,要死死一边!”四梁兵中的一人过来踢男子,并狠狠骂:“死在这,我们还得抬你下去。” 另个人笑着说:“抬什么抬?赶紧死透,把他扔滚木堆里。” “好主意。” “你们、你们……”这男子没饿死,先被气死。 “快,快看那队人马,是不是魏兵?”忽然有梁兵呼喊,城墙上的人全往北望。 魏营方向驰来的人马不多,隔远掷出一颗人头就掉头返回。 梁兵从城墙上放木筐垂下几兵卒,拣回人头,让人辨识,知道是江县令的头后,一时间各人各念头,有的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去和魏兵厮杀,多数人则胆怯,开始思量放弃守城。 这一晚,葺波县百姓的遭遇简直雪上加霜,守城兵士又来挨家挨户抢劫了,粮没有了,就抢被褥寒衣,连他们身上穿的都不放过。 哭声越过家家户户墙头,梁将却都充耳不闻。 葺波县有一条地下通道,可以到城墙外的坡林,曹景宗给江由送信的细作在今夜走这条暗道离开,盘旋在空的一只异禽捕捉到动静,在半空发出一声唳叫。 等细作想射杀这只异禽,异禽已离开坡林范围。 异禽便是赵芷驯养的五彩鶅,她骑上马,挽弓背箭,只身从围城兵营出发,向着唳叫的方向跑,从天空俯瞰,可见她与细作人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438.第438章 五彩鶅和贱马 第438章 五彩鶅和贱马 细作共三人,听见了马蹄动静,全惊往动静方向望。 “被发现了,刚才那恶禽定是索虏人驯养的!” “可恶!赶紧拿主意,怎么办?” “我断后吧,你二人也别大意,一定把江县令被杀的消息……当心!”他还没交待完话,就大喊提醒,同时身体伏低于马背。 箭声入耳已迟。 在他前方驰行的同伴从马背上跌落。 “送信重要!”最前头的细作非但没停下,还叱令坐骑快行。 落后的细作也没救人,他一边脚磕马腹,令坐骑继续疾行,一边拧身拉弓,等赵芷进入箭程,回射一箭。 然而他手才离弦,心惊胆寒!因为又一箭影劈开夜色、劈开冷风、劈开他的箭,带着夺命的铁腥,还有他自己箭杆的碎末冲他袭来! 是赵芷的第二箭。 这回此细作来不及伏低上躯,右臂被穿透,箭尖部分还贯穿进他腋窝下,他忍着剧烈疼痛用弓打马,妄想拉开距离再寻机会逃命。 可赵芷让他这刻死,他绝活不到天明! 只见赵芷骑上官道,抽出鞍后横放的铁钩子,弯腰一打,在不减骑速中,铁钩打飞路边一石头。 风驰电掣,石头“噗”地打中细作的左后肩。 对方两条膀子都废了,终于从鞍上滚落,马随主人不仗义,仍继续奔跑。 有五彩鶅盯着第三个细作,赵芷不着急追赶,她下马。 躺在地上的细作已经成了血葫芦,他这才看清袭击他的索虏兵卒是妇人,不禁想到一个人,虚弱问:“你,就是赵……” 赵芷才不跟一个必死之人废话,抡钩子砸下去,确定死稀烂了,才开始搜尸身。 没有书信! 她立刻乘马返回,搜第一具细作的尸体,也没书信等可疑物件。 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书信在第三个细作身上,要么这些人是口头传递消息,或者用特殊标记留信。 五彩鶅回来找赵芷了。 此细作的坐骑就在丈外停留,赵芷本想驱这匹马同行,可马儿忠心,一个劲扬头颅对抗,赵芷只能一钩子将其打死。 马蹄踏浮尘。 她继续由异禽指引着,去追赶第三个细作。 人还没追上,倒是先追上那匹逃命的马,这匹马挺贱,原本歇口气在路边啃草,看赵芷又追来了,赶紧撒蹄子跑。 赵芷想试试此马识不识路,于是跟在马后边跑,五彩鶅没有用鸣叫提醒她跑错路,看来她试对了,那就留这贱马一条命。 别说,贱马四蹄子各跑各的,跑相丑,速度是真快,也极聪明,赵芷只打飞两次石头吓唬它,它就明白她意思了,等她上前,只领先两个马身给她带路。 追上了! “嗖!” 赵芷一箭射断最后那个细作坐骑的马腿,此细作反应敏捷,利落跃下马背,往官道下的土沟跑,因为这样做,赵芷想活捉他的话,也得弃马。 他边跑边回头,吓得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只见赵芷站在官道高处,已经对着他拉开了弓。 这妇人根本不想捉活的! 不行,必须赌了!他停步大喊:“我知道郢州刺史的消息!” 喊话间,他一腿后撤,只要赵芷想要消息,他就继续逃,远处有矮坡,坡上或许是密林,有密林的话,他活命的机会再多三分。 “嗡!”赵芷毫不犹豫射出弦上箭。 远处细作倒地。 她一个跨步跃过土沟,跟飞似的,把贱马吓得屙了一地,老老实实等在官道上。 赵芷从这个细作身上搜到了金器,半块蒸饼,借月光看,蒸饼边沿有针扎的孔,密集排列成几个字,赵芷一个字都不认识,不过没关系,她敢杀掉此人,便笃定不会因细作都死而断掉线索。 因为曹景宗派葺波县令游说她的目的,是想让皇帝元恪疑心她忠君之心不坚定,此阴谋如果失败,再失了葺波县,曹景宗的能力就会被梁帝萧衍质疑,以曹景宗奸滑贪功的性子,他肯定派数路细作盯着这次离间谋划。 再者,刁整都能想到新岁当天攻打葺波县城,曹景宗难道想不到? 所以赵芷和刁整都断定,葺波县内的细作与县令江由一样,全是弃子,曹景宗另有心腹盯着葺波县。 下半夜,盘旋夜空的五彩鶅飞落在土沟坝上,圆圆眼睛直视闭眼打坐的赵芷,猛禽怕凶妇,它只敢蛄蛹脖子,用一长串“咕噜”声提醒主人有骑勇朝这边来了。 赵芷睁开眼,招呼五彩鶅靠近,轻抚它小脑袋瓜,赞扬一句:“辛苦了。” 五彩鶅假装眯眼享受,实则想:别扇本禽就行。 没隔多久,一队人马拉开距离出现在官道,这是梁境,他们没什么顾忌,全穿着梁兵规制的戎装。 “吁——小心,有死马!” 一人下来查看马尸,告知同伴:“是葺波县的战马。” 这伙梁兵总共十人,八人下马搜查马尸的主人死没死在周围草窝里,二人坐在马上弓箭蓄势,随着箭支瞄的方向四顾远眺。 赵芷从土沟里站起,执弓拉弦,和马背上来不及呼唤的两名梁兵发箭对射。 嗖! 嗖、嗖! 一箭疾去! 二箭飞来! 赵芷矮下身形在土沟里跑动,躲开敌箭。不过有支箭不是冲她来的,射的是她的坐骑。 赵芷骑出兵营的马,本就是从蛮贼窝里缴获的,死掉不觉可惜,贱马又逃过一劫,此畜更精了,赵芷往哪跑,它也往哪跑。 对面梁兵惊惧,全潜藏进野草丛商议对策。 被射杀的同袍,是他们十人里骑射武艺最厉害的,没想到一箭就被射穿脖子。 “怎么办?看来是故意等在此劫我们!” “不知道对方是一个人,还是多人。要是一个人,咱们就一半缠着她,一半去葺波县。” “就这样吧,眼下也没有别的良策,而且就剩下九匹马了。我认识江县令,我必须进葺波县,你们谁留下、谁跟我走?越拖越生变故,赶紧决定!” 另个梁兵说:“不行,万一前头还有陷阱呢?我的马行路最快,谁和我一起返回?” “返回?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怀疑刚才那人是索虏兵将!不然怎敢在官道上截杀我们!你们想过没有,万一葺波县已经被魏军攻下,万一继续北行,是往魏兵的包围圈里钻呢?我非惧死,只担心刺史不知我们死,不知葺波县境已经危险。” 赵芷等不耐烦了,讥讽这些梁兵:“难怪传闻说萧衍长了个鳖壳,护着一群软货怂货!尔等九人对我一人,还要缩在草窝里多久才敢出来?” 439.第439章 杀曹景宗 这招毒! 所谓君辱臣死,赵芷如果骂郢州刺史,骂就骂了,可她骂梁帝是鳖,九梁兵要是还装聋躲着,等同背叛梁廷! “恶妇箭术厉害,未必善博,我们一起冲,最好活捉了她。” “恶妇死吧!”九梁兵分左、中、右三路杀向赵芷。 赵芷的目的,就是不让敌兵分散逃跑,对方上当齐攻,再多一倍人也是送死。 只见她用铁钩钩进沟坝,借力跃上平地,脚未落、铁钩先脱手掷出,这股掷力太狠了,钩尖直接把一梁兵的胸膛破甲穿骨,她再大步前冲,与敌兵交错之际,拧身、探臂,绕过最前头的梁兵,钳住另个梁兵握刀的手。 然后一拽、一夺。 “啊——”此梁兵惨呼,手掌跟小臂彻底断离,兵刀落到赵芷手里。 后方破风起! 赵芷早提防着,她不变刀的方向,往后一送,把半截刀戳入刚才和她错位的梁兵腹中,然后偏头一蹲,躲过另把刀砍来之招的同时,她手中的刀顺着她的蹲往下切,中她刀的梁兵立刻肚破肠断,死透。 抽刀! 刀刃从下方往上、往前挑,可怜才断一掌的梁兵连连倒退都没躲过这一挑,被自己的刀从腿到腹来了个对豁。 短短几息,三尸倒地。 剩下六名梁兵胆怯了,皆生逃命心思。 “怎么可能,区区妇人怎能这么强?” “我知道了,她是赵芷,她一定是赵芷!” 赵芷转刀,噬掉三条性命,她方正规握刀,讥讽:“怎么,萧衍的鳖壳,护不住你们了?” “杀——”六梁兵咬牙切齿,喊叫着再次围攻。 乱鸦来去噪寒空。 当赵芷把刀架在最后一名梁兵的脖子旁时,这人膝软了,说出曹景宗就在齐兴郡的齐兴县督理战事。 “齐兴县大营守卫有疏漏,在下能带女勇士混进兵营。” 赵芷手一用劲,把此人脖子拧断,她动作利落穿上对方的兵袍,改梳梁兵规制的发髻,把其余战马杀死,留贱马为坐骑,朝齐兴县奔去。 五彩鶅腿绑密信,是真正的飞斥候,当夜飞回了湖阳县魏营。 军司刁整打开密信,只见上面用血画着一人骑马,另外粘着一根衣服上扯下的线。 副将李晖瞧不明白,问:“赵将军想告诉我们什么?” 刁整大笑:“将军告诉我们,她去了齐(骑)、兴(行)、县(线)。” 齐兴县,是萧梁齐兴郡的郡治。 曹景宗还没到来时,嗜酒好乐的恶习就被当地官员打听清楚了,赵芷进入齐兴县,只需尾随载酒的车、歌舞伎多往返的几处地方,就能觉察曹景宗真正的藏身地。 如她所料,那个叛变梁兵的口供有真有假! 腊月三十这天,她确定了曹景宗行踪,这厮根本不在驻扎营寨,也没借县署当值,而是在齐兴县东边的大阳山兵营。 原来曹景宗除了嗜酒招伎,更喜欢驰骋打猎,招摇出行。大阳山的植被厚,野兽多,不禁让曹景宗怀念少年时期和数十友人一起泽中逐獐的逍遥时光。 他在皇帝眼皮子下憋闷许久,来到大阳山这方打猎宝地,能忍耐三天已经不容易,所以借着新岁将来,他要进山射猛兽。 幕僚劝谏:“王茂就是太大意,才被索虏刺客得手,刺史当引为教训,而不是重蹈覆辙!” 曹景宗一边欣然整理身上崭新的打猎服,一边说:“我又不穿官服,谁能猜到我是谁?难道刺客人数能多过这次进山的猛卒人数?” 幕僚先赞扬:“刺史之威,穿不穿官服都能让百姓在人群中一眼识出。” 再继续劝:“自从来齐兴郡,刺史虽然尽力隐瞒身份了,还是被诸多官员知晓,他们对你太过敬仰,撵都撵不走,这种情况下,在兵营里还好,如果在官道上,在四处没有遮挡的山林,让刺客怀疑你的身份,危险就会降临。” 这时兵营上方飞过一只异禽,叫声引别的恶禽追逐它,在兵营的上方厮杀起来。 “快看,那只异禽是鹰还是鸮?我竟从未见过!” “是啊,一群鹰都似被它戏耍,哎呀,吓死我了,它果然是诈那只袭击它的鹰。” 曹景宗听见外面热闹,也出来看,待看清异禽的样子,大喜:“非鹰非鸮,难道是传说中的鶅鸟?” 可惜异禽高高在空,根本射不到,很快,它和其余鹰全飞向山脉深处。 曹景宗比刚才还郁闷,返回营帐,他站在铜镜前叹气,说:“我老了,好容易想重回少年时光,肆意打猎一回,却被你们再三阻拦。唉,在建康时,那些嫉妒我的权贵都盯着我,我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不敢出错,连马车走在路上掀开帘子,都怕御史参我。而今住在山脚,仍不能随意外出,这样没有生气的日子,活着不如死了。” 幕僚面面相觑,话说到这地步,谁还敢劝?罢了,明天是新岁,就以打野兽鼓舞兵卒士气为由,进山吧。 引曹景宗贪婪的那只异禽,便是赵芷驯养的飞斥候五彩鶅,曹景宗也驯养了不少鹰,还有百余猎犬,这次都带到齐兴郡了,打猎队伍浩浩荡荡,天空、地面鹰犬的气势也凶猛,一起向着大阳山进发。 “异禽就是冲那个方向去的。”齐兴县的县令猜度刺史的喜好,指着一方向进言。 果然,曹景宗满意大笑,扬鞭道:“好,往那边走!” 绥平县的县令也提前备了礼,讨好道:“刺史难得出营打猎,只赶路未免无趣。下官养了几十匹野马和数十头獐鹿,现将鹿马混乱驱赶,我等陪刺史边寻异禽边射獐鹿,如何?” 曹景宗更开心了:“哈哈,好,好!” 他少年就出名的原因,便是擅长从鹿马混杂中只射鹿,从不射伤马。 随号令起,山林间驰骑围堵,禽兽惊逃,飞禽乱了枝头。 山林太密,有人驰骋快,有人落后,队伍拉长,开始分散。 曹景宗焦急寻找五彩鶅,岂知异禽已经和它的主人赵芷会合。 赵芷潜藏的周围,石碎草深,野草被刁整派来的魏兵搓了百余根绳牵系,这些魏兵和赵芷一样浑身涂满獐子血,已揣死志,卧于草窝等待“猎物”踏进。 猎犬耳灵,能分清獐鹿的跑动和草丛乱颤的动静有异,于是一只接一只乱吠。 可是它们的提醒,全被曹景宗等官吏忽略,以为是提醒獐鹿奔逃的方向。 曹景宗周围的猛卒、武吏,再次分散。 时机到! 赵芷让五彩鶅继续飞,激怒敌营的一只只猎鹰去追它,不少猎犬也被主人呵斥着追撵。 幕僚有句话没提醒错,曹景宗的官威确实重,加上打猎新装也鲜艳显眼,在众官之中很好辨认。 魏兵动,劫住一匹匹野马,掉头往打猎的梁兵阵营里蛮冲。 赵芷混在其中,一边抡铁钩打杀梁兵,一边躲避着箭矢,马被射中就再抢马,直到铁钩抡起的范围中,无人敢靠近。 靠近即死! “是索虏兵!” “保护刺史!” 自私之将带的兵也自私,遇生死关头,人人喊得厉害,却只护自己,等曹景宗中箭,被马镫拖跑好长一段路,才被追回尸体,追到时,头颅已经没了。 赵芷的凶名,从此被梁廷列入暗杀之首,超越了彭城王元勰和七兵尚书李崇。(本章完) 440.第440章 景明三年 第440章 景明三年 “唳——” 立了大功的五彩鶅发出傲然鸣叫,朝着魏兵营飞回,振翅间,和它厮杀输了的一片鹰羽从天际飘落,悠悠荡荡,被一孩童拣到时,大魏进入了景明三年。 正月初一。 南阳郡的几处魏军集结,集中兵力攻打萧梁齐兴郡的葺波县。 号角穿云,鼓声阵阵,这里的天地变色,第一拨魏军先锋搅起漫天尘土,冲向城墙。 “杀——” “杀、杀、杀!” 城墙上面。 梁兵:“放箭——” “放箭、放箭,快,再放箭!” 魏军整齐列阵,如乌云临近,箭兵一个个上前,也听从命令向城墙上的梁兵射箭,掩护己方同袍登城。 梁兵阵营开始乱了。 之所以乱这么快,是因为江县令死的传闻已经传开,县衙幕僚和武官全卷钱财逃了,倒是低级武吏里有不少忠心勇敢的,他们怀揣和百姓共存亡的死念指挥着各自兵卒,然而死守县城的壮志在兵力悬殊下,将殉难显得那么不值。 梁兵:“怎么办?我们根本打不过!那些狗官逃就逃了,为什么把弓箭和粮草烧毁?” 武吏:“说这些有什么用?罢了罢了,谁想逃就逃吧,我生是梁人,死亦是!有胆的随我迎战!” 城墙上开始扔滚木,滚木堆里的百姓尸体被发现,这时候谁都顾不上思考,把尸体也当滚木抛下。 正爬城墙的魏兵纷纷被滚木砸中。 离远了看,攻城情景骇人无比,不断有兵卒从高高的登城梯栽下,摔到地上或哀嚎,或没了声息,紧接着有更多的魏兵被军令催促,手脚并用冒死爬梯。 高处的梁兵也有中箭倒下,或掉落到城墙下方的。 这就是战争,在天地眼中,人如草芥蝼蚁。 此刻梁兵发现冲上城墙的魏兵里有女的,不管什么时候,人都有欺软怕硬的卑劣念头,梁兵争先恐后挥刀,都想先杀这些女兵勇,却不知女兵勇不但武力不输男子,敏捷还更胜一筹。 赵芷怒发冲冠,也跃上城墙,她的动作看着轻,力道猛!一铁钩子就把一梁兵的脖子从肩上钩掉,血“滋滋”高窜。这把铁钩是相州牵口冶的,与梁刀相击,刀刃立刻崩口! 再击,刀断! 一声扎透人骨骇人的动静传来,令周围梁兵惊恐胆裂,只见赵芷钩住一具梁兵尸体,抡起丈余长的范围,尸体紧接着被甩飞掉落城墙里头,赵芷趁着敌兵一时胆寒,往城门跑去。 梁军武吏反应过来了,大喊:“拦住她!” “她要开城门!别让那妇人靠近城门!” “吱哑——”洛阳廷尉诏狱的大门推开,难闻的泥土和霉臭扑面。 四名高大狱吏在前开道,尉窈走在四人后面,她两侧是谷楷、寇猛与陆恭之,后方还有六名狱吏跟随,其中俩狱吏推搡着一名罪徒行走,罪徒正是在城北闻义里卖木柴的“柴郎”。 柴郎是假名,此人真名叫柳火,颇有能耐,除了在闻义里伪装卖柴人,还假扮各种老、壮甚至神女,于佳节吉日去热闹集市表演吐火、种瓜等幻术。 谷楷抓到此犯不容易,多亏了司州署狱吏的配合。 众官吏停在一间牢房外,里面关的犯人姓鲁名木,是城西慈孝里一家棺材铺的木匠。鲁木被捉拿时,狱吏在棺材铺找到了城南浮桥鱼坊失踪厮役吴鳞的尸体。 然而罪证摆在眼前,鲁木却硬气得很,任狱吏如何用刑都不交待杀吴鳞的过程。 今天抓到柳火了,尉窈终于把近来错综复杂的桩桩凶案串到一起,于是顾不上陪家人过年,匆匆来诏狱由她亲自审问二犯。 从鲁木被抓进来,尉窈是第一次见此犯。 鲁木抬起脸,脸上布满疤瘌。 狱吏在慈孝里查访数家棺材铺,得知鲁木毁容的时间是太和二十一年,毁容原因是得罪富户,被富户家的奴婢按到碎木堆里扎伤,得不到及时救治所致,那场伤害中,鲁木的妻子、女儿离奇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鲁木发出嗤笑:“没想到我一木匠,也有幸见到大官了。” 狱吏踢他,斥:“老实点!” 尉窈摆一下手,让狱吏散开些站,有寇猛一人离近保护她足够了。她问鲁木:“你怎知我是大官?” 鲁木“哼”一声,先翻个白眼,然后把脸拧到一旁不答。这冷哼和白眼把狱吏气坏了,几天的严刑拷打,鲁木常见的反应便是眼前模样。 尉窈不生气,替他答:“因为你之前见过大官。大官么,虽各有各的模样,但官威大差不差。” 鲁木不吭声。 尉窈让狱吏把柳火摁倒,将其面孔摁在鲁木眼皮下。 鲁木表现出奇怪神情,似是奇怪为什么把一陌生人摁到他面前,不过奇怪一闪而过,紧接着他又一哼,脸还是朝尉窈站立相反的方向拧。 柳火的反应则是挣扎几下,知道怎么挣扎都不管用,这才又老实了。 尉窈心里更有数,问谷楷:“鲁木毁容的案卷,县署可有?” 谷楷摇头:“没有,郡署、司州署的案卷库也没有。” 鲁木把脸转回,大声说:“官官相护,不用你们假好心!” 尉窈制止谷楷发火,她顺着鲁木的话感叹:“是啊,我为小民时,也最恨官官相护,如果一个坏官是一朵乌云,那互相包庇的坏官,则能遮天蔽日。你家的冤案发生在太和二十一年,县令换了几换,的确不好查,但只要我查,就一定能揪出毁你容、害你妻子女儿的凶手。” 鲁木再次看她,用更大的嗓门重复:“不用你假好心!”然后他使劲咬牙,咬得咯吱响。 在场之人,凡心思细的,都听出鲁木情绪出现变化。 尉窈:“做官做到我这个位置,不必假好心。鲁木,你怎知你妻子女儿的魂魄不在等待凶手被诛?你可以忍受冤屈活着,她们能忍受冤屈转世么?” 鲁木喘气加重,怒瞪尉窈,怒气里有泪光涌满眼眶。 尉窈:“鲁木,让你杀吴鳞的主谋,是不是曾对你保证过,保证找到你的妻子女儿?或保证终有一天给你机会,让你可以肆意报复害你的那家富人?” 她说这番话的过程里,一直观察地上趴着的柳火,柳火和鲁木的反应相反,后者有多暴躁,前者就有多平静。 441.第441章 柳火招供 第441章 柳火招供 鲁木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怒容、疑惑、恨等情绪快速交替,伴随着他各种情绪的,是一句句咆哮或让人捉摸不透的话。 “我上当了?” “不,我杀了人,杀人肯定是死罪,官府不会饶我的!” “官府怎会给穷人申冤?我不能信,我不能上当,那人说的才对,天子脚下,就跟烛灯底下一样,照不到,最黑,最黑……” 寇猛接到尉窈的示意,上前卸掉鲁木的下巴,防备对方半疯的情况下咬舌。 疼痛让鲁木恢复清醒,他想把自己的下巴复位,被狱吏制住,反绑住手。 尉窈上前,踩住柳火的一根手指,她是不会武,但踩断手指的力量是有的。 “啊、啊——”十指连心,柳火惨嚎挣扎,摁他的狱吏又多一人,凭他如何挣,都无法从尉窈靴底抽出指头。 尉窈:“接下来我问鲁木的话,也是问你,你若不想十指尽废,就把知道的事情说出,别等我审第二遍。” 柳火的本事是幻术,废掉手,幻术就完了。 尉窈:“城西大市‘鹤啼阁’旁边有间‘刘氏’香料铺,鲁木,你是不是常去这家香料铺,或者说经常路过香料铺?你去香料铺的原因,就是为了看到吴鳞?你如果去过,点下头,没去过,摇头。鲁木,你想好了,今天我审问你,是给你妻子、女儿申冤,甚至找到她们的唯一机会,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希望,你可以试着信我。” 鲁木眼泪止不住地流,能不能再信一次官府,信一次官?他摇头,头刚往右一摇,又止住,他重新抬眼看尉窈,他想说,他即使必死,也无比希望在死前知道妻子女儿的下落,如果她们真的死了,女官能不能……能不能把他和她们埋一起? 鲁木,点下头。 谷楷和所有狱吏忍着激动,全对尉少卿佩服不已!这个倔强的罪徒,终于肯招供了。 尉窈靴底微移,踩碾柳火的第二根手指。 柳火疼痛大叫:“啊——别踩、别踩了,我说,我说,我也知道鲁木时常假装路过刘氏香料铺,我还知道鲁木不是去买香料,是有个武艺很厉害的人指使他,只要吴鳞没按时间出现,或者比往常出现的次数多,尤其在香料铺外头徘徊,就想办法杀掉吴鳞。还有,吩咐我做事和吩咐鲁木做事的人,是同一个人,他武艺真的很强,威胁我称他‘天杓’,我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 鲁木听完这话愣了,是,保证他将来可以肆意报复那家富人的郎君,是让他称其为“天杓”。 鲁木不傻,他又不认识柳火,对方既然这么清楚“天杓”吩咐他的事,那么他监视吴鳞的时候,自身肯定也被柳火监视着,一旦他不听从“天杓”,他的下场就会跟吴鳞一样!他要是死了,还谈什么报仇? “哇、啊、啊……”鲁木气坏了,使劲蹬脚踹柳火。 狱吏把他二人拉开距离,鲁木赶紧朝着尉窈扬动下巴。 寇猛见尉窈允许,上前把对方下巴骨复位。 这次鲁木根本不等尉窈问了,把他知道的全说出来:“是,指使我监视吴鳞的人,说他叫天杓!我没了家人,天杓说他将来当上大官,就让我去富户家里,把那一家畜牲全宰了,用什么手段宰都行!天杓说他现在被其余贪官压着,没机会当大官,只有我帮他,他才能尽早帮我。” “是我傻啊!”鲁木哭得眼泪鼻涕糊脸,每滴泪都充满着悔,充满着恨! “是我傻啊,我竟然、竟然相信他的鬼话,我就这么被他利用了,杀了人。我该去官府喊冤的,我该一直去喊冤啊!我杀了人,我自己把申冤的机会折腾没了。” 尉窈踩柳火的第三根手指。 柳火刚才险些疼晕,瞬间又疼清醒,疼地在地上乱打摆,边喊:“怎么又踩我啊?别别别、别用劲,我说、我说……女官会下棋吧?哎呀呀呀,我不敢说废话了。鲁木相当于一枚棋子,天杓利用他,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杀吴鳞。杀掉吴鳞后,鲁木就算没被官府怀疑,天杓也不一定留他性命,可能会找一个和鲁木身形相同的人,毁容后替代他活着。” “我杀了你,你和天杓是一伙的,你们是畜牲,都利用我,我杀了你!”鲁木愤至目眦尽裂,朝柳火扑,挣得铁链咣啷响。 尉窈没让狱吏阻止,由着鲁木叫骂,待他哭哑声了、稍微冷静,她才改问柳火:“所以鲁木对天杓知道的不多?对吴鳞知道的也不多?只知杀人,不知为什么要杀?” 鲁木快要哭晕了,捶打着脑袋怨恨自己:“我真蠢,我真蠢。” 柳火赶紧回答:“是这样。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天杓威胁我的家人,我不敢不听他的,他让我监视鲁木,我才能知道稍微多些。” 尉窈:“城北闻义里制瓮的匠人孙土,也是天杓命令你去监视的?” “啊?”柳火眼珠一错,不敢犹豫,承认:“是。天杓原先让我偷学制瓮,想让我自毁容貌,替代孙土活着,我不愿受毁容的罪,向天杓展现幻术的厉害,他才没逼我。前些天,就是这位官郎君带狱官去闻义里,我发现有狱官跟踪我,就利用幻术假装落水逃脱。” 在场狱吏里有那天跟着谷楷去闻义里的,听到柳火根本没跳河,而是利用幻术假装跳河,均露出惊骇神色! 尉窈将靴底悬在对方第四根手指上头,问:“这种逃脱幻术,怎么做到的?” 柳火害怕再被踩,老实交待:“我跳下去的地方,早埋好一个大瓮,盖色如泥,我还提前在瓮盖上栽了水草,我钻进瓮里,嘴含能吐息的草棍,就顺利瞒过打捞我的狱官了。等狱官离开,我又放几只假的大鱼在水面上飘远,引开看热闹的人,我便离开那片河岸,去城西集市躲避。” 尉窈见有些狱吏仍不明白,就给他们解释:“罪徒贺尔浑进广平王府任职前,在官位上的是吴伯安,吴伯安死在浮桥鱼坊前,并非被疯牛踩死,而是被制鱼酱的厮役吴鳞趁疯牛之乱害死。吴鳞见官府开始查问鱼坊,害怕了,就跑去寻找能救他的人。一定有人和他说过,能救他的人,在香料铺附近。” 狱吏:“我明白了,于是吴鳞在香料铺外头徘徊,被鲁木发现,杀了后,藏尸棺材铺,这样吴伯安的死就成为悬案!所以吴伯安的案子,可以和薛癞子、刘菜刀、刘顺几桩凶案合并为一桩大案!” 442.第442章 上辈子有仇 第442章 上辈子有仇 确定案情经过,不能只靠推测,得有证据相佐,尉窈说道:“最初我把吴伯安一案和薛癞子一案联系到一起,是押送薛犯进宫时,路上出现马车冲撞,我不信被驯服为役的马、牛牲畜,会轻易在人多的地方发疯,必是用了什么手段。能使出这等手段的人,也算一种难得本事!” 说完,她脚下使劲碾柳火右掌剩下的两根好手指。 “呜——我招、我招,是我干的,两次都是我干的。”柳火叫苦不迭,寻思是不是上辈子得罪过这女官,怎么跟有大仇似的,不问话先踩他! “我习的幻术里,有一种药粉,牲畜吸食了,片刻间就会发疯,如果把药粉提前抹到人身上,牲畜就首先攻击那个人。杀吴伯安的时候,我先在浮桥上等着,等吴伯安从桥上过,我假装和他撞一下肩,把药粉抹到他衣袖上。” “我继续在桥上等,等贺尔浑牵着牛过来,我趁他四处乱瞅不注意的时候,把药粉抹到牛鼻子上,待贺尔浑走到那家鱼坊,牛刚好发疯。女官,女官你一定要信我,这件案子里我只做了这些,那吴伯安因何去鱼坊前,我一点不知情,跟我没关啊!当时我留了个心眼儿,尾随贺尔浑,看清楚牛发疯时,是鱼坊厮役吴鳞拽倒了吴伯安,一脚踹到吴伯安的脖子上,当时就把吴伯安踹出一嘴血!” 这回不用尉窈细说,狱吏全明白了。 “所以贺尔浑以为是他的牛踩死吴伯安,如果贺尔浑没被抓进诏狱,一直在广平王府当差,天杓等到要利用贺尔浑的时候,就会以此为把柄要挟其做事。” 另名狱吏气愤道:“天杓真是又歹毒又精明!造了这么多孽,全不用他自己出手!” 谷楷向尉窈提出一桩疑惑:“少卿可还记得,贺尔浑交待过一件事,他去鹤啼阁打探李松桂有没有本事卖王府的官职,恰好遇到另个人在和李松桂谈买官的事,下官怀疑那时起,贺尔浑看见、听见的,就全是引他上当的圈套。” “是,也不是。此事我不提,你等谁都别提。”尉窈身在官场中枢,知哪些案子能查,哪些暂时不能动。 李松桂的自尽明显有疑,正常来讲,廷尉卿崔振应当下令排查狱吏,可是崔振只当李松桂是自尽,没在任何一次议事中和她商量。 鹤啼阁,是陈留长公主的产业,以尉窈对元贞君的了解,对方霸道且多智,李松桂衣食住行均依靠乐阁,岂敢瞒着元贞君敛财卖官?是以贺尔浑打听到的李松桂卖官的消息,一定是元贞君刻意让人放出的风声。 元贞君能抬举李松桂,也能把其摔死,崔振猜出逼李松桂自尽的人是陈留长公主,才不敢不装糊涂。说句难听的,如果元贞君求到皇帝那,非得把李松桂救出去,崔振还不是得放人。 至于尉窈说的“是也不是”,她的想法是,天杓查清楚了鹤啼阁内卖官的勾当,抓住时机利用,把元贞君的手段化为他的手段,往诸王府里塞官填吏。 柳火杀猪般的叫声再起,他正仔细听尉窈和谷楷说话呢,没想到尉窈说踩就踩,他整个右手真要废了。 “我招,我继续招……薛癞子游街那天早上,天杓让我想办法靠近囚车,让拉囚车的牛发疯。我武艺不强,官兵看管囚车又严,我靠不近,眼看快到皇宫了,只好把药粉捅到一匹拉车壮马的鼻孔里,让马快速发疯。这种幻术粉,人嗅到不觉什么,但牲畜会觉得药味很重,我手指上残留着药,我追着囚车跑,那匹马就拉着车追着我跑,我寻思这样也算完成天杓交待的一半了。幸好,幸好官兵很快把马射杀,没让我再犯大错。” 尉窈走到这厮左手边,问:“那天你尾随囚车,可发现别的人也在跟踪,想害薛癞子?” 她问话过程中,柳火中指跟蚯蚓似的,倒行使整个左手掌往后挪一寸,逃开她靴底边。他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实则对那天早上看到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可是立即回答显得他太精明,要是他的精明惹尉窈怀疑,查他真实身份就麻烦了! “我想起来了,旁人对这种幻术粉难察觉,我不是,我在街上乱了后,嗅到还有别人藏了幻术粉。” 可他越担心什么,越发生什么。 尉窈问:“再说说你的察觉,另个藏幻术粉的人,想冲薛癞子下手?还是……” 柳火眨下眼睛,跟着她重复:“还是?” 尉窈下脚! “啊啊啊,我说我说!我觉得他不是冲囚车去的,倒像是冲最前头骑马带队的女官你,与另个大官去的。” 尉窈:“好个一举两得的歹毒计策,想让囚车撞杀我和元别驾。” 人多思路广,接下来她阅看陆恭之记录的口供,让谷楷和众狱吏审问柳火与鲁木。 狱吏最着急问,同时奇怪尉少卿为什么一直不问的事情是:“天杓长什么模样?” 柳火:“此人太谨慎,我根本没见过。他每次和我会面,都是随意找个不会汉家话的旅人、商贩,给我字条,告知我哪天、哪时刻去哪耍吐火幻术,再用同种手段,在我耍幻术前后,告知我干什么事。” 鲁木:“我见过几次,就是每次见的天杓,不是同个人。” 柳火无时无刻不在窥视尉窈,看她瞥过来一眼,吓坏了,立即招:“假扮天杓和鲁木会面的人,是我。” “我杀了你!畜牲!”鲁木被铁链拽着,扑不过去,就用另只脚去踹。 柳火故作委屈样狡辩:“我也是被胁迫啊,我只是犯了每个胆小懦弱之人都会犯的错。” 狱吏再问:“你去劫囚前,见过薛癞子么?你认识城东屠夫刘菜刀么?” 柳火:“我不……” 尉窈打断他话:“你想好了回答,别罪上加罪。” 柳火:“天杓不是很信刘顺,有时让我扮成刘顺骗薛直孝和柯伯冒的话,我担心天杓让我杀刘顺,每回复命时,只说刘顺的好话。” 听到这,谷楷都惜才了,觉得柳火的幻术本事实在有用,如果真没故意杀过人,留在诏狱服役,定能助他办案。 可是怎么和尉少卿提此要求呢?尉少卿见过的恶人不少,独独厌恶柳火,未审清案子就踩断对方手指,实在和少卿往日的行事习惯不同,仿佛上辈子和柳火有仇似的。 443.第443章 天杓和天魁 第443章 天杓和天魁 狱吏又问藏尸瓮里的刻字,果然,全是柳火刻的。等狱吏都询问完,尉窈让他们把鲁木带走,与柳火的牢房隔开距离。 这时她只留寇猛、谷楷和陆恭之,继续问柳火:“你听没听过一首《拟行路难》诗谣?” 她怀疑阉人常沙弥唱的《拟行路难》是一种唆使杀人的伎俩,可惜常沙弥再没找到唱诗的兵勇,后宫已被皇后势力掌控,短时间里尉窈伸不进手,她担心以常沙弥为饵,会害对方真被暗杀,就暂停在后宫调查。 柳火欲哭的表情里夹杂讶异:“原来女官无所不知,女官听听,是不是这种调……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尉窈:“是这种调。诗谣也是天杓给你传递消息的手段?” “是。” “只一首诗谣?” “我只知道这一首。” 尉窈再问:“刘顺、孙土、鲁木、薛直孝、柯伯冒,他们中谁知道此诗谣?” 柳火回:“他们应当都不知道。” 尉窈:“那大司农丞程灵虬呢?” 柳火疑惑,立刻回:“我不知道什么大司农丞,真的,不敢欺瞒女官,我连大司农丞是什么官职都不知道!” 尉窈:“宫里的常沙弥,你可知?” 柳火摇头:“也不知。” 尉窈:“之前你说,天杓威胁你的家人,你家人在哪?” 柳火:“其实算不得家人,那人是我徒弟,不在洛阳。” 寇猛恼怒,一把将柳火提离地面,狠声呵斥:“别少卿问一句,你答一句,把知道的全说出来!” 柳火连声称“是”,赶紧详说:“我原先有两个徒弟,把一身本事全教给他二人,当他们是家人。我被天杓盯上威胁后,反抗过,逃过,也想过大不了鱼死网破,但始终甩不掉他,还被他杀了一徒,我这才答应给天杓卖命,但得有个条件,就是让他放我徒弟柳幻离京。当时我和徒儿约定好了,不管他去哪,十年内不许回洛阳。” 问完这些,尉窈带谷楷几人去她廨舍,坐下来后,她先和谷楷复核今天的口供记录,复核完毕问他:“你想留柳火一条命?” 谷楷含蓄请求:“下官不敢僭越律法,只是觉得此人幻术了得,明明可以帮官府做事,却将本领用到歪道上,助纣为虐,可惜了。” 尉窈:“本领大的人做恶事,比寻常盗匪做恶事更恐怖。此人利用幻术驱使牲畜害人,蒙住官府耳目,令枉死者有冤不能诉,有苦说不出。在你可惜他的本领时,问过枉死的吴伯安么?吴伯安那么年轻,无辜惨死不可惜么?此犯如此准确推算牲畜中药后发疯的时间,你觉得他做过多少回恶,才能推算这么准?这当中,有没有别的‘吴伯安’被残害?你又以为他在招供时自夸本事,是不是在算计你我等官吏?” 训斥一句接一句,谷楷被训得面红耳赤,头快低到膝盖上了,愧意道:“下官知错,这就去合并案册,看有没有疏漏。” 尉窈不悦,连“嗯”一声都没有,待谷楷离开,她问陆恭之:“几桩凶案你都跟着审,说说你的想法,供词之外还有哪些必须查的?” 终于考他了!陆恭之早有想法,立刻回道:“我认为少卿的推测是对的,此案主谋是两个人,有天杓,就有天魁。” 北斗七星里从第一星“天枢”到第四星“天权”曰“魁”,剩下的斗柄三星曰“杓”。谁会放着魁首不当,起一个“天杓”的代号呢?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天杓在明处指使柳火、刘顺做事,天衡隐于暗处。 陆恭之这番推断,正好应了尉窈之前的“阴、阳”推断。 他见尉窈点头,继续分析:“厮役吴鳞的罪证,可以通过柳火的供词定罪,可鱼坊的主家在案子里躲过去了,对方是不是也和天杓同伙?如果是,那鱼坊经营在浮桥,我认为另有目的,比暗杀寻常官员要可怕的目的。” 尉窈:“对,这正是我思虑的。浮桥鱼坊经营有两年,那个位置对大臣权贵来说没什么,但是放眼京都,是处难得的聚财地,紧挨四通市、四夷馆,商贩密集,便于各路消息的传递。” 四夷馆建立不久,所以尉窈的思路停顿到“四通市”,她轻声重复:“四通市,四夷,异族……北夷柔然、高车均不足为虑,西夷吐谷浑、高昌频频请求向朝廷纳贡……” 她声音越来越低,摇头,推翻自己想的:“从薛直孝能顺利押送进宫看,天杓的人手不够,才使他狗急跳墙,多处行动只能指使柳火替他做。所以天杓没能力打探四夷朝廷的消息,打探到也没什么用。与朝政无关,那就是民情了。” 陆恭之:“我家有店铺在城南,等鱼坊恢复经营,我让家仆盯着鱼坊。” “也好。”尉窈忽然多出个想法,吩咐:“最好让懂四夷方言的仆役多在四通集市走动,打探异族人有无议论朝廷官员,尤其是宗王,如果听到议论,无论崇敬或贬低的言论,都询问清楚原因!” 零星小雪伴着夜晚降临洛阳,元茂不想在家里等,来廷尉署门口接尉窈。 两人打一把伞,元茂把伞面倾斜,蹭着尉窈的肩走路,俩人越走越靠路边,尉窈拧他耳朵说:“你再挤我,我就掉沟里头了。” 元茂“嘿嘿”笑,站到她另一侧,蹭她另一边肩,边走边问:“我对你好不好?说呀、说呀,我对你好不好?” “鸭、鸭,说完了。” 元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笑,然后一转伞,在伞的遮挡下,迅速轻啄她冻红的脸颊,“呼”口气说:“真凉,冻嘴。” 尉窈又被他逗笑。 紧接着,他手里拿个东西往她脸颊一触,冰得她差点打哆嗦,定睛看,是个冰雕的石榴。 元茂邀功般问:“我刻了许久呢,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尉窈心疼他,问:“这么冷的天,你一路握着个冰石榴,冻坏了吧?” 元茂瞪眼:“我又不傻!我装铁盒里提来的。” 心悦之人随便一句话都能惹来欢笑,小雪逐渐把地面铺白,留下多少行人的脚印,合着千街万巷,形成一幅大魏年节的水墨长卷。 444.第444章 元详倒台 第444章 元详倒台 大魏刚攻打下的葺波县城,却是另类画面,冻得发硬的土地上,坑坑洼洼的城墙上,到处是战争留下的血迹。 被俘梁兵正在魏兵监督下挖土埋尸,防备疫病发生,活下来的萧梁百姓,并未因战争结束就脱离苦难,他们得和被俘的僧人、道士一起劳作,将冻死饿死的平民百姓抬运到杀埋土坑。 一把把火,送走多少亡魂。 一声声挽歌在向天质问,为什么受苦的总是百姓! 元嵩率领荆州兵马来了,他是去年离开京都上任荆州刺史的,一接到捷报,立即赶来和赵芷会面,安排接下来粮草运输与迁移俘虏等事务。 人马刚进城,城门口抬运尸体的梁民百姓里,一老翁忽然中邪般大喊大叫:“仙人跟我说话了!什么?啊,我听清楚了,仙人说魏兵的女将是冯太后转世,很快就夺……” “杀了那些人!”元嵩当机立断,以咆哮压制老翁的声音。 如他猜测,中邪老翁分明是梁细作,他身旁五人也是细作,中了箭都咬牙把他护在中间,使谣言能继续散布。 赵芷的兵纷纷朝这边跑来,举刀就砍,最惨的来不及跑远的其余梁民,也被砍倒惨死。 赵芷带着帐下军司、各路统军来迎接元嵩,见城门口又多了二十几具尸体,问清原由,怒令刁整:“查!砍杀俘虏时凡故意滥杀者,领一百军杖!” 刀上淌血的魏兵们惶恐低头。 周围的梁民俘虏则恨意减消,这个世道太乱太冷,他们才不管梁国官、魏国官,只要给他们吃饭,稍稍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就满心感激。 元嵩下马,和赵芷、刁整走在城内街道,说道:“恭贺将军又立功了。” 赵芷连续攻克郢州两个县,逼近齐兴郡治,使南北军事的界线再次推进,只要是魏人,走在才夺来的土地上,都会生出傲然和喜悦。 喜悦之余,元嵩回想赵芷母女才为官的时候,那时兄长元澄交待他,在皇宫内尽量照拂赵芷、尉窈,不想才两三年的时间,赵芷竟持两万精兵在外,还连诛萧衍的心腹大将。此等军功,只要重返京都,就有开府升爵的可能。 赵芷:“些许功劳,不够偿还此次攻城殉难的兵士性命,我只遗憾不能和萧衍面对面一战。” 换成别人说这话,元嵩一定认为对方装模作样,赵芷不然,她这么说,就是真的看不上曹景宗等功劳。 元嵩:“我也遗憾啊,要是能跟随将军和萧衍一战,不负此生!说到萧衍这个人,据我所知,此人擅长阴谋诡计,刚才利用文明太皇太后散布谣言的伎俩,歹毒又下作,很像萧衍的手段。” 刁整:“此计确实歹毒,不仅想离间天子对赵将军的信任,还给尉侍中带来麻烦,如果谣言传到京都,朝中看不惯妇人率兵的大臣定会借此上书,让赵将军继续立功不是,不立功也不是。另外,刚才几名细作连累那么多梁民伤亡,倘若将军放任滥杀,肯定迅速激起满城义愤,等这些怀揣仇恨的难民迁到别州别郡,就会在那些州郡以讹传讹,污蔑赵将军和尉侍中。” 元嵩念道:“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唉。” 刁整知赵芷听不懂,低声解释:“元刺史是说,一两个朝臣说集市上有虎,王未必相信,有三个人说,王很有可能会信。” 赵芷看着脚前路,不语。她只是不喜读书认字,不代表她心思简单,如果她只依靠勇猛从不用心,早在征讨柔然的一次次战斗里死掉了。 其实在平城收尔朱荣为徒,她就有了把秀容川做为退路的念头,不过那个时候没有细想,自从女儿和元茂成亲,把尔朱买珍调到司州署任参军,她和夫君才认真考虑尔朱荣身后的契胡势力。 所以天子是仁君,她就做忠臣,倘若天子只利用她,耍什么鸟净藏弓的帝王心思,她就带着家人去秀容川,把契胡族势力夺到手!再在朝廷轻视的阴山重镇搅起风云! 元嵩和刁整以为赵芷被谣言困扰,前者保证道:“将军放心,我会约束部下,有敢散布谣言者,军法杖杀!” 两天后,葺波县的梁民和部分蛮族俘虏跟随荆州军离开,等朝廷安排迁移州郡的文书下来,他们都将成为大魏子民。 元嵩走后,半个月赵芷都没在县城内外露面,这很正常,大军是接着攻打下个县,还是做好防御,防备萧梁大军的报复,都得等魏主下达诏令。等待的过程里,赵芷与部下得多方谋划,不能等诏令下达后再思考计策。 不过盯着葺波城的萧梁细作也精明,他们在暗处奔波,传递的种种消息里,有一个消息是……赵芷根本不在魏营! 春风起,由南至北。 洛阳枢庭之所以半个多月都不下达军令,是因为大事发生。 高高在上的北海王元详,因牵扯进太和二十一年的一桩百姓失踪案,再次被叫进宫训诫,今回训诫不同以往,在元详离开王府不久,羽林精锐把他在内城的几处大宅都围了,元详的家眷全部集中到华林园旁边的府邸,禁止任何人外出和消息的传进传出。 心乱的高太妃连假鼻子都顾不上戴了,府中稍有身份的女眷也被她叫到跟前,听她训话。 “越是这种时候,你们越要守礼,要是被我发现谁犯蠢,跟院里的兵乱说王的事,别怪我执行家法!” “王妃,今时不同往日,你手里有多少值钱物件,给她们每人分一些。” “你们要知道,王在,今后才有荣华富贵,王要是出事,别说你们了,你们的父母兄弟全逃不了!一旦王被问罪,你们过后想出力也没处出力了!我说的,可明白?” 元详的美妾们不敢不回话:“明白。” 高太妃啊高太妃,活该没了鼻子,真是毒妇!这是既想让她们利用美色,和院里看守的兵打探消息,又暗示被守兵逮到把柄,必须自尽,不然也是被执行家法活活打死。 可怜元详的妻子照吩咐做,把她积攒的值钱物都散出去,还是惹高太妃不满。其余姬妾都能离开了,唯她被留下。 “刘氏,我看你倒是沉稳,怎么?详儿不是你夫君?” 刘念跪下,垂首道:“新妇不敢。” 元详一名叫柿儿的美妾故意走在最后,她只在门槛外站了几息,就听到里头太妃打王妃的动静。 惨叫声里,柿儿恨怒交加,她大步走回,跪到高太妃面前。 445.第445章 权臣 后宫的猜测 第445章 权臣 后宫的猜测 “太妃,妾担心这次天子不会轻易饶恕王,因此有事恳求,只能跟太妃说。” 元详姬妾无数,高太妃哪能分清谁是谁,不过听此妇说话利落,眉眼间也带着股坚韧劲儿,就扬下手,转眼间屋里只剩下两名管事和仍跪在地上的王妃。 柿儿直视高太妃,重复请求:“恕妾无礼,此事机密,妾只能跟太妃说。” “刘氏出去吧。”高太妃见儿媳还是一副不怒不怨不急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其背影骂:“瞧瞧,瞧瞧她,就跟不是王府主母一样!” 她转头审视柿儿:“这俩管事信得过,说吧。” 柿儿:“太妃,妾叫柿儿,会武,还有些乔装本事,如果朝廷能许奴婢侍奉王,望太妃安排妾去。” 高太妃听明白了,先惊再怒,然后长呼一口气,斥责:“此等蠢话,我念在你是真心想着王,不治你罪,再有下次,或跟旁人胡说,我必打死你。” 柿儿叩头道:“王对妾有恩,妾一想到王那么尊贵的人,竟落魄……” “住口!”高太妃扫袖,将案上茶碗砸到柿儿身上。 柿儿不惧疼,哭着说:“往日朝廷哪会派兵围王府,太妃一定要提前谋划啊!妾愿用性命发誓,如果不能护住王,那便让妾死后徘徊黄泉路,泅于奈河水,永不能投胎……” 高太妃骂管事:“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蠢货撵出去!” 北海王元详当夜没有被放出宫,王府上下更是愁云笼罩。 当初关押京兆王、处死宗王元禧的华林园,现在又关了元详。廷尉署的尉窈,御史台的崔亮,大宗正寺的元绍今夜都留在华林园,对弹劾文书上的条条罪状进行盘问和记录。 “元详,北蕃连年旱灾,武川、怀荒二镇的主将霸占水田,引军主不满,你身为录尚书,却积压边镇的弹劾文书,令边镇军民对朝廷不满。此罪,你可认?” “元详,你收取内侍官财物,干涉朝廷用人,仅陈扫静一人给你的财物就有……此罪,你可认?” “太和二十一年,你在城南集市看中一貌美妇人,指使城南的富商赵丝掳走妇人和其女,毁妇人夫君面容,致母女二人不堪受辱自缢而死。此罪你可认!” 复核这条罪状的是尉窈,受害者便是木匠鲁木一家。 一个时辰过去,元详认了所有罪状,尉窈、崔亮、元绍暂停审问,移步旁边的廨舍议事。 尉窈打开一木盒,拿出里面的弹劾文书说:“此奏书,是侍中高显所呈,高侍中参元详和骁骑将军茹皓结党连朋,收买华林园守卫和都亭兵将,意图谋反。” 刚才审的,罪再多,以元详的出身和官职来说,都不足以被定死罪。 崔亮装模作样“哎呀”一声,展开文书阅看。他的女儿是崔嫔,从女儿入宫时,他效忠的就只有天子,是以他非常清楚元详这次没有翻身机会了。当他把文书传递给元绍,心里想的并不是弹劾之事,而是对面的尉少卿会不会再升迁,如果她又升官,有可能进尚书省么?如果进尚书省,是任职空缺许久的右仆射,还是…… 元绍的出声打断崔亮思绪。 “恐怕元详不会认下谋反,一旦他狡辩,案子拖延,就会有变数。” 尉窈:“还是大宗正聪明,提醒了我。就算元详认罪,以他的官爵之高,肯定还要复核,但是出现变数……出现想劫走元详的势力,那谋反罪状就能确定了!” 元绍的气息明显变长,紧抿嘴,心里骂尉窈歹毒。是他提醒她么?是她早有主意,却把这种手段栽在他身上!谁知道华林园内有多少元详买通的反贼,今天议事之言如果传到那些反贼耳朵里,对方劫元详离京时,会不会顺手把他元绍杀了泄愤。 尉窈:“对了……” 元绍、崔亮的心同时一咯噔。 凡“对了”后面的话,才是早有预谋、想说的主要事情! 尉窈脸皮厚,无视元、崔二人的神色,说道:“元详没定罪前,仍是陛下的七叔,跟前不能没有奴婢侍奉,还请大宗正去王府一趟,告知他亲眷消息,就说过不多久,朝廷会在宫外建一别馆,迁北海王到别馆禁足。让高太妃准备好,到时遣十名老实奴婢侍奉北海王。” 她又补充道:“劳大宗正再转告高太妃,如今战事紧张,国库经费不足,要是想早早建好别馆,就别舍不得家财。” 她说完,当先离开。 元绍和崔亮互视一眼,都在想,建别馆禁足元详如果是尉窈的主意,那她又要立功了。因为朝廷要是现在查抄北海王府,动静太大,元详的党羽肯定连连上书,接下来就是朝纲弛紊,人人自危。 以建别馆的名义,让北海王府主动献出钱粮就不一样了,那些想狗急跳墙的乱臣贼子,肯定会暂停行动,继续张望朝廷风向,这段时间里,朝廷把元详一党罢官削爵,分而击之,到最后处死元详的时刻,将无碍朝纲。 朝堂暴风骤雨,后宫也不宁静。 年前,皇帝的表妹高英入宫,封三夫人之一的“贵人”封号,平时皇帝来后宫,常歇在皇后宫里,今晚却去了高夫人那,于皇后总觉得皇帝此举是对于家不满。 她的心腹女官于峨劝道:“高夫人至今连礼仪都学不好,皇后忌惮她,是不是太抬举她了?” 早前于峨还能给于宝映出出主意,现在于峨的见识显出不足,看待事情不够深远,是以说出这番话后,于皇后摇摇头,写了封家书,交待:“明天你出宫吧,把这封信交给大伯母。” 于峨欢喜应是,却不知信里内容是给她许配亲事,她再也回不来皇宫了。 于皇后忌惮高夫人,忌惮的当然不是高英本人,而是对方的叔父……门下省侍中高显。一旦高显借元详失势的机遇升迁,整个高家就成为真正的权贵。 令于皇后一直疑惑不解的是,皇帝要是真想迅速抬举高家,为何不封高英为三夫人之首的“贵嫔”?难道皇帝对她于家不满,对高家也不满? 那么元详被免官后,谁最得利? 于宝映轻念出一个名字:“尉窈。同为女子,你真的能争到宰相之位么?” 446.第446章 柿儿杀元详【正文结束】 第446章 柿儿杀元详【正文结束】 十天后,北海王府按朝廷诏令,在外城县署旁边建起一别馆,元详被一辆牛车拉着,改禁足此地,同时,他的“录尚书”职被黜,由广阳王元嘉升任,元嘉的“尚书令”职,则由离开门下省的尉窈接替。 自此,尉窈的仕途再进一步,成为了尚书省次官,官阶二品,与录尚书共称宰相! 朝中重臣,谁不知道那位广阳王整天酗酒不管事,所以升迁诏令下达后,尚书三十六曹,外署三百六十曹的官长争先恐后把各自庶务全呈至尚书令廨舍,元嘉对此不管不问,尉窈的宰相地位彻底稳固。 尚书省事务繁杂,分轻重缓急,尉窈当值催促的第一件事,便是之前由她奏请的里坊改革……凡洛阳县官员均不能居住市肆,严禁与民争利! 紧接着,她奏请盐业改革……百姓无论富贵贫穷,一律不能私自制盐,各州郡加设监督盐业的官署,且每年由朝廷派官员至州郡另行监察。 与盐业改革文书一起上奏的,便是请求铸新的五铢钱,从此这种景明新钱,与太和五铢、古钱共用,往司州之外推行,尤其是徐州、豫州等地。待推行后,各地百姓仍能以货易货,但若有商户不收这三种钱,阻碍货物流通,那么商户判重罪,地方官革职。 盐池税收的政策一改,可使国库充盈。加强货币流通,可使商业更加繁荣。还有,后世无论谁提起景明五铢,都会想起景明年间掌管天下的君王,元恪一想到将来的盛世美景,怎能不喜悦,于是痛快应允尉窈的奏书。 诏令的具体执行归尚书省,各曹署官吏们相互传递消息,没人敢在尉窈立威期间偷奸耍滑。 二月中旬,兼廷尉少卿的尉窈定下元详党羽茹皓、陈扫静等人的死罪,将这些乱臣悉数处死。 同一天,北海王元详被废为庶人。 在元详眼中,今晚的月亮格外惨白,跟流尽了血的怪脸一样,他呆呆坐在庭院里,坐了不知多久,柿儿把寒被披到他身上,他才回神,拉柿儿坐他旁边,说:“自从我落难,你一直跟在身边侍奉我,辛苦了。” “妾只恨没本事把王救出去!” 元详“呵”一声笑,说:“救我?要真正救我,得有天大的本事才行,不然离开这个地方,又被困于另个地方。你有这心就好,说明我没白疼你。” 他叹声气:“跟你讲讲朝堂吧,我那个侄子啊,喜欢大臣夸他宽厚,实则……哼,他是最刻薄、最无情的人。我要真有意谋反,怎会轻易落到这种境地?我那个侄子啊,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每增一片羽翼,就想剪除一长辈。” “他知道我贪财,却不规劝,反而盼着我肆无忌惮,他难道不知我收取地方官多少钱财,就有多少百姓从中蒙受冤屈么?这种君王,竟还奢望做仁君。” “总归是我大意了,以为这次进宫训诫,和年前那次一样。” “不过论起最后悔的事,是我轻视了尉窈,我不够当机立断,应该杀了她,而不是在朝堂和她过招。” 被他提到的尉窈,此刻并不在廨舍处理公牍,而是在距离别馆不远的绥民里。 羽林郎将张龙子大步来禀:“劫元详的逆贼出现了。” 尉窈递出一份名单,嘱咐:“这是在今夜反贼身上发现的。” 张龙子接过:“是,下官知道怎么做。” 尉窈再交待:“帮我保一个人,元详身边的侍女柿儿。” 张龙子再应“是”,当他重新走入黑夜,潜伏多时的羽林精锐悄步跟上,逐渐将别馆包围。 这段时间尉窈让寇猛盯着大司农丞程灵虬,今晚随她行动的属官,是才提拔的尚书令史陆恭之。 陆恭之感慨:“元详死,朝堂应能安稳了吧。” 尉窈轻笑,心想,真正的权斗,刚刚开始。 元详忽感一阵心慌,看向夜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思索什么,的确,此地是牢笼,就算逃出去了,别处说不定也是牢笼,可牢和牢不一样。 他抓柿儿的手越来越紧,几乎要攥断她掌骨了,他终于下定决心,自语:“他已经定了我谋反的罪,我辩解无用,还需辩解么?” 就在这时,一堵院墙上冒出人影,柿儿另只手抬起,惊恐捂嘴。 接连翻进十多黑衣人,只看壮硕身形就知他们均会武。这十来人跪拜元详,低声禀明:“王,城门守卫已经买通,随我等速速离开吧。” 元详:“太妃那边?” “朝廷爪牙太多,今晚只能让王先撤离。” 元详捶打胸膛一下,似心痛模样,然后他温柔声吩咐柿儿:“我枕头下有几贯钱,你去带上。” 柿儿起身,脚下故意一崴,撞进元详怀中,刚才她借捂嘴放进嘴中的薄刀片,深深切进元详喉管! “砰”一声,元详将柿儿踹远,可是晚了,任凭他再怎么用力捂紧脖子,血还是往外冒。 “杀、杀……”他怒指柿儿。 元详是这群黑衣人升官发财的指望,眼见指望被毁,怒不可遏!为首贼子冲着柿儿头顶正欲一掌拍下,一支羽箭射来,穿透他脖颈。 张龙子跃下墙,先冲向柿儿,其余羽林精锐擒拿黑衣贼子。 柿儿把刀片对准喉咙,张龙子不敢动粗,赶紧告诉她:“我是受尉官长嘱托来的。” 柿儿嘴上的血有她自己划伤的,也有元详的,她努力把话说清楚:“劳烦官长告知尉官长,我不全是为了姊妹般的主仆情,才杀掉元详,所以尉官长不必对我愧疚,我的阿姊也不必愧疚。元详与贪官勾结,残害百姓,所以我在元详绝境逢生的时候杀了他,这是他该得的报应。” 张龙子虎目含泪,准备随时夺刀,劝道:“你相信尉官长,就算你杀了元详,她也能救你。” 柿儿摇头:“我这人,倔强得很,从不愿做旁人的负累。”说完,她手上用力,利刃进喉。 元详横死的消息,与一份反贼名录,连夜传递进宫,皇帝元恪静思许久,低语:“七叔,别恨朕,谁让你是朕的叔父呢。” 而后,他在纸上写下一个“勰”字。 “六叔,接下来该你了。朕知道,朝野上下都赞六叔是股肱之臣,可天下是朕的,谁是股肱之臣,得朕说了算。” 彭城王元勰在内城外城都有府邸,其中一处宅子在建春城门外,此宅往北便是关押元详的别馆,这段时间元勰都夜宿此宅,在元详被刺死没多久,他得知消息,并知道尉窈的车马载着元详尸身从建春城门过去。 “宰相杀王。尉窈,你下一步,是继续杀王,还是……”元勰独自走着,月光把庭院铺白,他一直走到西北角的小门,这里守夜人住的屋子里,被府吏引进来一人。 “属下拜谒太师。” 如果尉窈在这,一定无比惊骇! 因为来见彭城王的官吏,竟是司州署主簿……苟起! 正文写的是尉窈的奋斗史,接下来的朝堂争斗和南北战事不再连贯,将以一段段情节展现的方式放在番外,感兴趣的书友请继续支持,也请耐心等待悟空的下篇小说。再次谢谢结识的新老朋友们! 447.第447章 本王,重生了 第447章 本王,重生了 时光倒转,前世回溯。 元魏永平元年,十一月。 彭城王元勰被高肇、元珍等奸臣杀害,因贤臣功高,朝廷终于遮掩不住这位宗王蒙冤的秘密,允许彭城王府发丧。 今日灵车从北城门离开洛阳城,自愿送灵的百姓跟随发丧队伍哭泣,一个个唱挽歌者更是借词抒发悲愤,令天地动容。 “乌云垂泪,也来送贤王一程啊!” 不知谁这么喊,瞬间,追随灵车的哭声从街首连到街尾,成千上万百姓的哀伤,引低沉天雷从远碾近。 黑压压的人群里,也有正常离开京都的百姓。 僧人远安担心后头的牛车被挤散,他从前面的马车下来,跟在牛车左边走,不时看车上的棺,每当前行受阻,他就扶着棺木,暗暗宽慰:阿窈别怕,很快出城了。 远安的俗家姓名叫奚骄,棺材里的人,是贯穿他年少到出家前都放不下的女子……尉窈。 当初他愚蠢,以为疏远她是为了她好,他以为自己出家为僧,不算背叛她,然而所有的自诩情深,都在看到她死在街头的霎那,变成不重要的自欺欺人。 远安望向前方,呢喃:“情爱容不得犹豫,想必权势也如此。彭城王,你若能提前知道壮年就身死,还会选择效忠么?” 彭城王的送灵队伍出城门了,百姓自发呼喊:“送别贤王——” “送别贤王——” 远安观望一会儿,愧疚看回桑木棺,他的哀伤里夹杂着不属于僧人的痴疯。 “尉窈,我错了,我愚蠢,你死后我才知宗家人的罪孽,我把他们一家都烧死了,可有什么用?他们都死了,也换不回你。阿窈,往后我绝不敢舍下你了,回到平城后,我在你坟前念一辈子经赎罪,让好年华的你,看着我孤独老去,遭病痛报应,给你消气,好不好?” “阿窈,你听,那么多人在唱挽歌,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是彭城王被奸臣害死了,这洛阳城繁华之下,其实全是疮疤。” 以前他和尉窈一起读书时,常把他得到的朝廷消息告诉她,现在她死了,他更要将这习惯延续。 他继续跟尉窈说:“彭城王被害,朝廷明着给他哀荣,然而这一路我没看到僧官和道士送灵,说明什么?说明朝廷没觉得痛失贤臣,天子还会容许奸佞继续祸害!当朝廷彻底失了民心,洛阳还能繁华多久?阿窈,我们离开是对的。” 出来北城门,过了几处禁军营地,有鲜卑族的女巫在路旁为彭城王设祭,摇鼓跳舞,敬拜神主。 远安心念一动,停牛车。 他父亲以前掌管神部,是以知晓鲜卑的一种古老祭祀,相传这种神秘祠礼能让死者魂魄被天眷顾,转世重生。 摇鼓的女巫朝远安和棺看过来,眼中尽显明了,女巫迈着祠礼步伐靠近桑木棺,满是皱纹的手指悬在棺上,从棺首开始诵词,直到棺尾。 远安甩动僧袖,侧站一步,诵超度亡魂的佛经。 一边是清脆的摇鼓声,神秘又听不懂的祝词,一边是英俊僧人庄严诵经,这两种不相容的画面,偏偏隔着一具棺,强行容到一幅画卷里,很快,路上行人将他们围聚。 轰—— 雷声从北边的深山往城池压近。 轰—— 又一声雷。 远处,为彭城王唱挽歌的人在雷声里依旧呐喊:“贤王,回来吧!” 同一道雷声里,远安将手掐出了血,也在心里祈愿:“尉窈,回来吧。” 刻漏垂珠,一珠一跨越。 景明三年,正月初一清早。 朝臣陆续进入太极殿,按惯例,新岁议事的时间不会长,议事过后皇帝将宣布正月假期。 “啊——”广陵王元羽打着哈欠来了,看见彭城王元勰站在太极殿前,于是他走到元勰身侧,学他抬头打量,然后皱着眉问:“六弟在看啥?” 元勰心绪格外复杂,说不清楚酸楚居多,还是愤恨多,种种情绪在看清对方面貌时,凝为庆幸的一句:“四兄。” 前世他先被奸臣高肇栽赃罪名,再被宫中饮宴的旨意骗进宫,然后卫尉卿元珍在他醉酒后,率领羽林精锐齐上,把一壶毒酒灌到他腹中。 天有灵,让他元勰重生在景明三年正月初一赶赴早朝的马车上,可能是重生时间太短,两世记忆在冲击,使他对这一世发生过什么颇为混乱,得慢慢回想捋清。 所以他站在太极殿前,从每名路过的朝官身上找寻记忆,现在他又看到前世被冯俊兴打死的四兄元羽还活着,不禁更加感慨命数难测。 亲兄弟之间的情分有深厚就有疏离,北海王元详路过勰、羽二人,只抛下一声冷哼。 元羽“哼”回去,回头间眉开眼笑,隔远就喊:“尉侍中,你母亲寄家书没有?你可别忘了跟她说,照顾好我……” 元勰脚下使劲,踩元羽一脚。 元羽疼痛闭嘴,快速甩脚止疼。 尉窈笑吟吟走过来,朝二王揖礼,回元羽:“司徒放心,只要我母亲寄家书,我一定转告她,照顾好司徒的战马。” 原来是照顾马。元勰尴尬地问元羽:“脚很疼么?” 元羽瞪他:“你多大劲,自己不知道吗?” 三人一起进太极殿,当皇帝元恪至,坐入上首帝位时,彭城王这一世模糊的记忆,彻底补全。 高肇奸贼,竟然早早死了! 佞臣赵修死得更早! 本该监督扬州战事的任城王元澄,在京任职。 本该在荆州任刺史的元志,在司州担任别驾。 朝臣官职变动最大的,是尉窈和她母亲赵芷! 元勰记得赵芷,要说赵芷能以将军官职领兵,那是此女的确有本事,先帝在时就想提拔对方,可尉窈呢?才十几岁的女郎,才进门下省不久,就把侍中元晖挤走了! 元勰陷入困惑,难道他重生之世,非他上世所在? 还是重生之世并未改变,有人先他一步重生,改变了朝堂格局?既然有这种可能,就得排除了,才能断定是第一种可能。 正月初一朝议之事很少,很快皇帝下达旨意,没有重要事务处理的朝官休沐至初五,期间不再议事。 朝官纷纷离开皇宫,元勰走在最后,目光定在尉窈背影上。 那就从他最怀疑的人开始查! 出来皇宫门,他吩咐府官:“你去司州署找一个叫苟起的,就说他欠本王的恩,要是不想还,那就永远不用还。” 448.第448章 早重生十几年就好了 第448章 早重生十几年就好了 二月十六,夜深。 元勰府邸一角的小门打开,司州署主簿苟起由府吏引进屋。 “属下拜谒太师。” “坐。” 别看元勰年纪刚满三十,可他的战功是尸山血海堆出来的,是以他坐在哪,哪里就是议政朝堂,若他有令,无人敢韦许。 若非如此,皇帝岂会终日忌惮这位叔父! 苟起再揖一礼才敢坐。早前他家境落魄,是彭城王举荐他去洛阳县署任职文吏,可以说,没有那时的施恩,绝没现在的司州主簿前程。 这么多年过去了,王还能记得他这等小官,苟起怎能不多思多虑,从王府官找他到迈进这间屋之前,他一直有个念头,便是和他一样遭遇,在困境中被彭城王施恩进入官场的官吏有多少?此举如果是蓄意为之,岂不是说……各州各郡地方官署的幕僚,都有这位宗王的人! “知道为何今夜才见你么?因为你九族姻亲不少,仅转过年才出生的婴孩就有十余数。” 这番话里,苟起冷汗直出,嘴巴微张又抿,要是灭族威胁都听不懂,他白读书了! “属下有罪,本该一回洛阳就拜谒王,只是我担心身份卑微,王不记得我了,又担心我的司州主簿身份给王增添恶言蜚语,这才等着王召见。属下始终记得是王的人,往后王让属下做什么,属下就做什么,绝不敢有二心,也绝不敢不尽心!” 元勰:“坐好回话。叫你来有两件事,一是过几天高阳王将举荐你入门下省。” “属下谢王栽培!”苟起的惊喜里只有三分是真,剩下的全是忐忑。因为只要关注朝堂局势者,都知天子最忌惮的,是彭城王!高阳王元雍也是天子叔父,是彭城王的五兄,去年从冀州调回京任职,没想到二王交情往来,竟到了可替对方举荐官员入门下省的地步。 要知道门下省是直接承取天子旨意的官署,尽掌机密!所以是彭城王与其余宗王的结交瞒过了天子? 苟起强迫自己冷静,不敢当着对方的面深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元勰给苟起这么大好处,自然要讨回更多报答。“你是元志心腹,你对尚书令尉窈知道多少?对她母亲赵芷知道多少?从尉窈在平城念书时说。” “是。”苟起知道,这便是今夜叫他过来的第二件事,更是自己能被彭城王想起来并利用的原因。 尉窈进皇宫向皇帝禀报北海王死于反贼内哄时,苟起刚好把平城时期她经历的所有事告知彭城王,包括皇帝派薛直孝执行机密差事,将一名旧宫女官推下井害死,以及安定胡氏一家百余性命皆掩埋的根由。 关于胡国珍一家被灭门的始末,之前元勰全是从长子元子直讲述中得知,听完内情,他再次暗骂句蠢儿!同时庆幸自己的重生,让他绝不会继续愚忠愚贤,要是早几年重生,他非杀了元志、苟起二厮,竟胆大包天到捉弄他的儿郎! 屋里的肃杀之气太骇人了,苟起快端坐不住时,元勰又问:“元志那个时候尽心帮尉窈一家,是和赵芷有什么约定?还是觉得尉骃有前途?” 苟起:“都不是,只因为元别驾……心悦赵将军。” 元勰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元志这厮,脸上的眼比别人少,下流眼倒比别人多。” 苟起追随元志多年,到底不愿元志被骂,祸水东引道:“属下瞧出宫中侍卫寇猛也对赵将军有别样心思,好几次了,藏都藏不住。” 元勰右边眉毛一挑,低不可闻的笑一声,改话题道:“御医王显手下有不少监察官员的细作,王显离开京都,这些细作肯定是尉窈接手,此事你了解多少?” 苟起:“属下在协助她查案的过程里,察觉她得知各方消息十分容易,若说细作嫌疑,属下知道司州署北边一卖饼老叟身份可疑。不过尉尚书令十分慎重,她能让属下察觉的事,肯定不是必须隐瞒的机密。” 元勰:“把她查的案子、待查的,一一道来。” 苟起:“是。起初广平王府贪吏招出一件命案,此案引出假死的薛直孝……” 次日。 朝议结束,官员和往常一样陆续离开太极殿,如今尚书省实际事务均由尉窈掌管,她朝议时站的位置离元勰很近,离开时自然而然走到一起。 元勰:“有人向本王递了一份奏书,弹劾尉尚书令借里坊改革之机,在内城许给高阳王元雍一块宅基宝地。” 尉窈做疑惑模样,心下惊诧!惊的是的确有此事,诧的是,谁弹劾的她?和元雍来往,她已尽量做隐秘了,且商议给对方宅基地时,她敢确定只有自己和对方二人! 她片刻间想到如何应对,说:“不瞒太师,那几亩地权贵相争,给谁都说不过去,也说得过去。高阳王从冀州回来时,提拔过录尚书举荐的一位叫郦道元的官员,现在高阳王为几亩地求到尚书省,我总不能为着这事,跑把录尚书家扰他清静。” 广阳王元嘉整日饮酒,从前不过问朝堂的事,担任尚书省最高官长录尚书以后,仍不改酗酒的毛病,尉窈把此事源头推到元嘉身上,就算元勰找这糊涂老宗王对质,一个稀里糊涂好说醉话之人的话也算不得数。 可是元勰还有后招。 “另有官员弹劾,元雍无才,去年他上奏的筑京师请求,非他想出的主意,实出于你之手。” 恰这时,高阳王元雍从后头路过尉窈二人,和颜悦色打招呼:“聊着呢。” 尉窈、元勰似一小、一壮的狐狸,都暂收杂绪,朝元雍一笑。 而后尉窈对元勰说:“什么都瞒不了太师,不过太师主动找下官,定是不愿下官被斥责,愿帮下官及时改过。” 元勰脸上一直含笑,心想,多聪明的女郎啊,怎么就不是他的女儿,是赵芷和尉骃的呢?要是早重生十几年多好,他想个法把刚出生的尉窈换到自家…… 尉窈:“太师曾掌管尚书省事务,一定还有治事经验教我,遗憾此地不是畅谈之所。” 元勰:“是啊,朝中多少双眼都盯着本王,越是位高,行事越要慎重。” 尉窈:“要是太师信得过我,畅谈地方与时间,下官定?” “好,我等你。” 话说到这,一个向东去尚书省,一个径直离开皇宫。 尉窈回到廨舍,疑惑重重! 高阳王元雍要那片宅基地的事,被元雍自己嘴不严泄露出去,是有可能的,因为那几亩地如她说的,给哪位宗王都不好,给谁也都行。 至于筑京师的奏书,确实是她写的,交由元雍立功,是她看中了这位宗王有财无才,没有太大的野心,结交了只有好处没甚坏处。 这两点,元勰如此有城府的宗王应当也能想到,那为什么拿不足威胁她的事,当面威胁她? 除非,别有目的! 449.第449章 天真宗王,元雍 第449章 天真宗王,元雍 二月底,北海王元详身死的消息由京都发往各州郡,同时,灾旱严重的北蕃六镇,也陆续将兵民饥俭的文书送至朝堂。 皇帝看完这些文书,松一口气,六镇虽然仍焦急向朝廷讨粮,但兵与民都没有因饥饿出现暴乱,这种刀尖上的稳如果能持续到旱情结束,那他这个皇帝就不必以“罪己诏”的方式挽回民心了。 皇帝再想,边蕃年初的稳,全赖早前尉窈提出的分散饥民到别州、杀贪没水田官吏的建议,想到尉窈的功劳,皇帝对跟前的小宦侍说:“去,把尉窈叫来。” 小宦侍才出清徽堂,和迎面过来的黄门侍郎元匡相撞,元匡怒气冲冲,禀报声音几乎和近侍通传声重迭。 “陛下,臣要参尚书令尉窈!” 皇帝摆出不悦神色,问:“尉窈怎么了?” 在参同僚一事上,元匡对皇帝的反应向来视而不见,他嗓门足够大,令殿中近侍全能听清楚:“臣参尉窈和高阳王元雍勾结,趁着这次里坊民居迁移,把内城凌阴里西边的六亩空地送给元雍建宅!谁都知道凌阴里有朝廷的冰窖,而元雍喜好奢侈,一顿饭钱能顶百姓之家一个月的用钱,夏季将来,元雍要住到凌阴里坊,朝廷冰窖岂不成了他自己的私窖!” 皇帝:“既是弹劾,该收集证据,写文书上奏。” 元匡:“臣前日就写了。侍中元怿和尉窈有交情,臣就把奏书交给了侍中甄琛,甄琛不配担任侍中,一遇到尉窈的事就胆怯,他把臣的奏书给了侍中高显,可是两天过去了,臣几次询问高显,他都顾左右而言他,如今陛下果然不知臣已上呈参尉窈的奏章,是以臣还要弹劾侍中元怿、高显、甄琛!” 皇帝的眼皮被元匡吼地一跳、一跳,待其说完,安抚:“你先回去,弹劾诸事,朕会让人查清。” 等元匡离开,尉窈来了,皇帝并不问她凌阴里坊宅基地的事,而是问:“门下省缺一侍中,你认为谁当得?” 尉窈先问:“陛下可有许意的人选?” 皇帝摇头。 尉窈这才提议:“臣认为元匡忠心耿直,可以胜任。” 皇帝向后一倚,笑着问:“这是知道他参你了?”尉窈离开门下省没多久,余威犹在,元匡这个人又耿直过了头,不屑掩饰自己,他要是上午写弹劾尉窈的奏书,不用一个时辰,绝对有人告密给尉窈! 尉窈不因皇帝的笑而放松,她还是严肃面容,谨慎应对:“臣年轻,难免犯错,有同僚监督是好事,使臣犯错后能及时警醒,臣只会惭愧,绝不敢怨恨任何弹劾我的同僚。” 皇帝起身,尉窈跟在侧后方,随皇帝走到东阁廊庑。 “元匡两日前递交参你的文书,然而门下省三侍中,无一人理会他,实在让朕失望。” 元匡能知道尉窈把内城一块地给元雍的事,正是尉窈自己使的手段,她目的有二,一是此举可让她去元雍府做客,和彭城王相见商谈,二是让皇帝再次对舅舅高显不满! 她了解皇帝现在有多失望,元匡把弹劾她的文书都塞到高显手里了,高显居然瞒下奏章。 要知道门下省种种权柄,全是为了牵制尚书省!她现在是尚书省官长,高显不敢和她争,就表明不敢和尚书省争,那天子设门下省的用意何在? 尉窈还清楚,皇帝非担忧元匡能不能担任侍中,而是担忧元匡为侍中后,必看不惯高显,到时二人争斗,元匡肯定三天两头上书参高显,那时怎么办? “侍中之缺,朕再想想。”皇帝心烦,折断一根枝。 尉窈赶忙抬起双手,恳求:“陛下许臣把枝拿回廨舍栽培吧。” 皇帝先拿枝敲一下她的官帽,再放她手心里:“栽不活,朕就罚你收回许给元雍的地!” 尉窈神情更加严肃,这种又敬又怕的劲儿,总算让皇帝稍微舒心,罢了,倘若尉窈能把尚书省官吏变成门下省般全听他旨意,那高显不中用就不用吧。 当天,尉窈按之前谋划的,派一小官把此事悄悄告诉高阳王元雍,别看元雍无才,其实胆子……也没有。 孝文帝在时,绞尽脑汁才寻了个“天真”好词夸这个兄弟,可见元雍心思简单到什么地步! 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太师元勰。 别的官员走路都恨不能和元勰错开,生怕被皇帝误会结党嫌疑,元雍倒好,上前就紧拉元勰的手,在皇宫门口把元勰拽上他高阳王府的马车,还边拽边说:“我有要事,六弟可要帮我啊。” 元勰:“不就是内城几亩地的事。” 元雍瞪大眼睛说:“什么几亩地?元匡那张嘴,把忠的说成奸的!他参我想贪朝廷的冰窖为己有!陛下本来就不待见我,要是相信元匡胡说,把我贬回冀州怎么办?” 元勰寻思:你想得美! “急什么,”元勰宽慰道:“元匡每个月都参同僚,要说陛下斥责,且轮不到你。” “哦?”元雍嘴巴嘬成壶嘴,整个人更显天真,他想了想,说:“六弟,后天的休沐日你来府里吧,我刚买了十几美人,各个国色香香……” 元勰被“香香”二字刺得头疼。 可元雍压根瞧不出他脸色,继续说着:“我再叫上尉尚书令,啧,就知道你整天对着王妃厌了!” 他自己猥琐,以为元勰听入神是因为他提到的“十几美人”。 “元匡也参她了,我也宴请她,你们一起帮我出个主意可好?我实在惧怕陛下,不想被训斥,你、你应该知道,元详也是先被训……” 元勰立即用笏板捂对方嘴:“以后关系元详的话,别说!” “嗯嗯嗯。”元雍连点三下头。 元勰:“洛阳好酒都存在你家酒窖,后天不如把元嘉、元澄、元羽、元怿都请来,想要热闹,人得多。” 皇帝不是忌惮他结党么,那就趁这个机会,让手握权柄的诸王相聚一堂,将朝堂势力一次搅浑。 可惜一语双关的话,元雍只能听懂最浅显的,他拍腿赞成:“对!人多了热闹。哎呀,就尉尚书令是女子,她不会拒绝我邀请吧?” “总得试试。”元勰嘴上这么说,心下却想,五兄这次宴请,很有可能是尉窈谋算的。 马车摇晃间,元勰看着对面认真思索办好酒宴的五兄,不禁有些羡慕,人天真到众所周知,未尝不是件好事,因为在陛下眼里,哪个大臣称赞元雍几句都能和元雍结党,然而和他再有交情也没用,因为办不成事。 450.第450章 劈坟 第450章 劈坟 三月初六,春暖开。 津阳城门外的高阳王府鼓乐声飞天,受元雍邀请而来的宗王元嘉、元澄、元羽、元勰、元怿跟商量好似的,车马一起到达,王府管事赶紧去通传,门吏与骑勇搬运礼物,刚搬完,元雍的笑声传来。 “哎呀哎呀,是我失礼,和尉尚书令说话说忘我了,快,诸位随我去酒园,我备了鹤觞酒,还有密法酿制的银光酒。” 鹤觞酒再好,这些宗王也喝腻了,反而稀罕各地世族祖传的酿酒手艺,老宗王元嘉昨晚的酒劲还没过去,闻言立即露出馋相,说:“好的银光酒,不但漂漂有银光色泽,酒香中还要蕴含姜的辛味,桂的辣味,兼蜜甜与胆苦,我可要好好尝尝。” 酒园不远,尉窈在园门入口等着,和诸王相互见礼,元羽着急给尉窈使眼色,和她走在最后头,问她:“我昨晚做梦,你阿母把我的大黑宰了。” 尉窈故意两息思量,说:“梦嘛,有时候也准。” “你你你……其实我是得了个消息,有人讨好高显,打算上书让高显运送兵资去葺波县大营。” 尉窈呼一口长气,知道此消息必是真的!什么运送兵资,分明是给高显一个立战功的机会,这种主意要真是寻常官员想出来的,倒没什么,万一是皇帝的主意呢? 那便表明她前段时间的计策没什么用,皇帝是一次次对高显失望了,然而失望不够大,仍要提拔对方! 尉窈:“山雨要来,静观其变吧。” 元羽笑:“你心里有数就行。”说完,他加快两步,和元雍几人说话去了。 元勰回头看她一眼,尉窈抓住这短暂时机,唤句“太师”,来他身边问:“按时间算,渤海公高猛快要回京了,陛下对高猛的官职应当有安排,只是已故平原公高肇的俩儿郎无爵,也无仕途经历,我打算让他们进尚书省历练,不知太师意下如何?” 太师是百官之首,无实际职掌,由于地位最尊,尉窈先征询元勰的意见,乍听正常,但是熟悉尉窈为人的官员对她此举肯定狐疑,因为尉窈是佞臣之首,只要皇帝信她,她就不用尊任何同僚! 元勰:“我也早惦记此事,便让府官卜了一卦,卦象说高猛在平城有一幼子,此事非同小可,我已派了人赶往平城,很快会传回消息。” 尉窈暗暗惊奇,高猛有了孩子不禀明皇帝,往严重了说是欺君大罪,若这种消息传开,皇帝颜面无光,给高猛安排好的差事肯定悬了。 忽然,她念头一转,问:“高显在门下省难有立功机遇,要是由我上书请奏,让他监督葺波县大营的粮食运输,太师以为如何?” 元勰露出明显的欣慰笑容,低语句:“酒宴过后,细说此事。” 尉窈看着对方背影,也笑,她猜对了!刚才广陵王元羽提醒她的事,正是彭城王元勰放出的风声!高显去战场立功,是元勰布的局,这位宗王要向高显一族下手了。 换句话说,元勰终于要回击皇帝了! 箜篌“琳琳”乐起,吸引数只仙鹤落到嘉宾前方的空地踮足起舞,而后数十舞伎翩翩入场,酒宴开始了。 元羽、元怿叔侄俩学老宗王元嘉,饮一大口银光酒入喉,前者被呛,连忙“呸呸呸”,后者则辣得面红耳赤,惹元嘉、元雍大笑,第二杯酒,元嘉朝对面的尉窈示意。 大臣皆知尉窈从不饮酒,她举蜜水回敬,元嘉并不生气,还是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任城王元澄的位置跟元勰挨着,他更拉近酒案,问元勰:“你送我的二十武勇又被你借回去,到底派他们做何,还是告诉我吧,你瞧瞧,这些天我为着此事睡不好、吃不香,瘦了一圈。” 元勰:“派去平城了。” “去平城?”任城王小口抿酒,酒尽后,问:“和高家的谁有关?” 元勰:“今天你把他们都灌醉,我就告诉你。” 任城王眯了眯眼,视线只有扫至尉窈时略停,而后说:“阿勰啊,你变坏了。” 元勰真心笑时,有丝难得的顽皮劲,使他三十岁的年纪仍显露少年意气,他说道:“之前族叔用这二十人给高家设局,破我忠君心境,如今我以同样方法还击,族叔怎么还生气了呢?” “哈哈,我没生气,反而高兴。”元澄说完端杯再饮。 元勰再凑近些,说:“刚才的话,骗族叔的,那二十人我派去渤海了……” “咳咳咳!”元澄心惊之下呛着了。 元嘉隔远训他:“你敢装酒量不行,我就打你出去!” 他辈份最高,训谁谁都得俯首听着。 旁边的元雍赶紧假装惊吓捂头,说:“酒真辛辣,我正要偷偷加些水呢,族叔别恼,我再不敢了。” 这时元澄止住咳嗽,惊恐问元勰:“你派他们去渤海干什么?” 元勰慢慢倒酒,慢声说:“东夷高氏,竟想冒充渤海高氏,上天要是以雷霆手段劈了高家刚迁过去的坟,族叔猜……世人会怎么传?” 元澄眼皮快速眨三次,说:“世人传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世族如何就此事打击高家,打击……” 打击想抬举高家的皇帝! 皇帝不是想把高显一族变成渤海出身的高氏么?倘若刚迁过去的祖坟被雷劈了,再加点别的迷信手段,那便表明上天极其愤怒皇帝欺骗世人的手段!一旦风言风语传到京城,心虚的皇帝急于撇清自己,别说继续照拂高氏一族了,不迁怒都算高猛等人命大! 元勰十分愉快,向对面尉窈和侄儿元怿举杯,此酒烈,他抿一小口,安抚还在惊吓中的元澄:“族叔放心,此事做成容易,不会让人捉着把柄。” 元澄现在的惊吓,不是思虑元勰为什么对高家这么狠,而是想明白了,元勰是冲着皇帝去的。元澄一向担忧这贤侄,把“忠”字刻得太深,恐怕这份忠义不被皇帝认可,将来反害自身,可怎么短短半月没来往,元勰转变这么大呢? 元勰两世为人,一眼看穿元澄的心思,他重复之前的话:“族叔觉得我变化大?今天叔把这些人都灌醉,只留着尉窈,我就解你好奇,如何?” “好吧。”元澄抚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说:“别的我不敢称第一,酒量嘛,京都之地我为首。” 451.第451章 尉窈和元勰 觥筹交错的酒宴,热闹下掩盖着各自心计,乐伎击筑吹笙,舞伎轻步跳跃,节拍随人心的算计迭奏频密。 老宗王元嘉先醉倒,由元羽、元怿一起搀扶他离席,等元羽和元怿返回,元雍也醉了,和元澄坐到一起,搂着元澄肩头喊叫似的说话。 元澄被吵得耳疼,指指乐舞伎,元怿立即让歌姬等人都离开,元雍的声音一下子更大了:“族叔,咱们可说准了,要是谁参我,想把我撵出京城,你得帮我,得帮我!” “饮口解酒汤,放心好了,我一定帮你。” 元雍挡开:“饮什么解酒汤!求人得心诚,来人,给我换鹤觞酒!” “都退下,这里有我们就行了。”元澄借机让所有侍奉酒菜的奴婢也离开。 尉窈与彭城王不动声色交换个眼神。 元澄再故意轻夺元雍的酒杯,指着元羽、元怿二人说:“侄儿啊,别傻了,他俩杯里都换水了。” 元怿解释:“没……” 他才说一个字,元羽的嬉皮笑脸就被元雍逮到,后者生气了,提着盛鹤觞酒的壶过去,亲自给其余人倒满这种洛阳最烈的酒,连尉窈都没放过,他说话已经含糊了,命令在场的人:“都换这个饮!谁要敢换水,谁就是孙子!” 元澄放心了,元雍能说出这种得罪尉窈的臭话,离醉倒不远了。 元勰则在这个过程里观察四兄元羽和侄儿元怿。 侄儿还是缺乏历练啊,把乘隙结党的酒宴当作寻常家宴,将各怀目的的族亲视为亲人,要知道在“侍中”这个位子,掌的全是机密诏奏,万一真饮醉了,不管泄没泄露门下省事务,事后都会辩解不清,被敌人当成把柄用来栽赃! 元勰的目光回到四兄元羽身上,刚才四兄嬉皮笑脸,分明是有意配合族叔元澄,挑起五兄元雍斗酒的脾气,那么……四兄和族叔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事情互结势力?且到了不必明言就配合的地步! 很快,元雍撑不住醉意趴倒了,呼噜震天。 元澄坐到元羽边上,说:“你我府中可没有这等好酒。” 元羽笑着自斟,盯着晃出边沿的酒水说:“倒太满了,让我想起族叔府中的鱼池。” 元澄“哈哈”笑,邀他道:“下次休沐你去我家。” 二人尽情传杯,直到真醉了,元羽取出腰扇,把扇当成武器,拉着元澄去跳木兰舞。 他唱的是最喜欢的几段词,改动了不少句意。 “问我何所思,问我何所忆。” “我亦无所思,我亦无所忆。” “我自代京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赏我百千强,问我何所欲,我愿还故乡,不坐将军位,著我旧时裳。” 元澄听他最后两句是哽咽唱出的,生怕元羽醉意上涌说出更多错话,拉着他往外走:“这酒还是不够烈,走,我带你去找更烈的酒!” “听、听族叔的。”元羽临别不忘了喊尉窈:“给你母亲回信时,别忘了提我一句,我真挺想……” 元澄吓坏了,赶忙捂紧他的嘴,半拽半抱把人弄走。 整个酒宴,除了打呼噜的元雍,终于只剩下尉窈和元勰了。 “太师。”她起身揖礼。 元勰:“把你的酒壶拿过来,坐下说话。” “是。” 待尉窈坐到对面,元勰没绕弯子,说道:“结党连朋这种事,不管谁和谁,只要我想知道就有方法打探。你疑惑的是,你帮元雍的两件事只要陛下不追究,就算不了什么,那我为什么以此为威胁?并且给你时间思量应对。” 尉窈微笑,笑间浅藏自信:“太师小瞧我了,我也自有方法试探元雍有没有泄露我帮他书写奏章,答案是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那么太师从哪打探到的?除非……有旁人写了一样的奏章,交由陛下阅看了,且陛下准许了奏请。” 紧接着,她恢复严肃:“可要真发生这样的事,我怎会不查,犯这等让人嗤笑的过错?” 元勰“呵”的笑出声,感慨:“横四维而含阴阳,紘宇宙而章三光,天地大道,无尽玄妙啊。” 尉窈:“所以太师和下官一样,都如做梦般,比常人多经历了一些事情,是么?” 元勰点头。 二人心有灵犀,都没有把“重生一世”讲透。 尉窈问:“敢问太师,修缮京师里坊的奏章,以前是谁提起的?” 元勰看一眼门口,告知:“最先醉的那个。” 辈份最高的宗王元嘉! 元勰:“尉窈,我有件事,需你帮忙。” “太师请讲,只要不损社稷,不害无辜性命,我绝不推辞!” 元勰:“接下来的朝议,将有官员举荐高显往葺波县大营运送军粮,若陛下问你意见,你便说……” 尽管元雍睡死了,他还是向前探身,附耳告诉尉窈详细的应对之说。 尉窈点头:“我明白了,我也有事求太师。” 元勰:“凶案的二主使,天杓、天衡是谁?” 尉窈摇头:“他二人是谁,我心里有推算,然而证据实在难搜寻,我不是没想过私下用手段除掉他们,可是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非刑法正道,我身为廷尉少卿,只要向邪道迈出一步,就会因别的难题走出第二步,最终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奸佞。太师都督过数州政事,我只求太师帮我找一个人,此人十分年轻,不到二十,擅长幻术,也擅长鼓动人心。他无论流落到哪,都会利用幻术招揽徒弟,久之必成朝廷大患。” 尉窈要找的人,正是柳火口供中提到的弟子“柳幻”,柳火的确姓柳,可名是假的,他真实姓名为柳世明,几年前在齐州聚农民起义,在朝廷发兵前,狡猾的柳世明让替身代他继续造反,自己则冒险来洛阳,不想才来洛阳就因幻术本事被“天杓”盯上。 试想柳火这样狡猾的性子,他徒弟“柳幻”肯定也是假名,因此尉窈只讲述柳幻的本事,让元勰凭此找人。 元勰应下这件事,手指蘸酒在案上写下一个名字,问:“天杓、天衡中的一人,可是他?” 他写的是殿中郎“元昭”。 尉窈也蘸水写下一名:“对,我猜他是天杓,另个天衡,是他!” 她写的人,是武卫将军“元鸷”。(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