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关山》
第1章 替嫁胡女
直至此刻,谭怀柯都难以置信——
她就要嫁人了?
还是如此荒唐的成婚!
这些人竟教导她,如何与一个牌位行青庐之礼,与一具棺材过洞房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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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中映着一张明媚妍丽的脸。
轮廓尚未褪去稚气,圆润的两腮上敷了薄薄一层胭脂,更衬得肤色皎白。女子的样貌混杂着西北胡族的特征,眉骨略高,睫毛卷翘,浅褐色的眼眸又大又亮,瞧着有些娇憨,却从中泄露出主人的拘束和茫然。
周遭的一切似乎与她毫不相干,没有人征询她的意愿,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两名上了年纪的仆妇教完繁复的礼节后,不与她多说半句话,一板一眼地给她梳头点妆,直到外头传来两声磬响,才匆匆给她簪好发髻,躬身说了句:“小娘子起身更衣吧。”
自知无法反抗,谭怀柯只能顺从地站起身,展开双臂,让仆妇给她穿上层层吉服。此时的她又难掩新奇,玄色曲裾,着以纁红围裳和坠饰,赤绛而微黄,布料厚实细密,原来大宣的“玄衣纁裳”便是这般穿戴的,从前只是听说过,想不到第一次见竟是在自己身上。
将将穿戴妥当,仆妇正整理襟带时,屋内步入一位鲜亮女子,风风火火地绕过屏风,催促道:“还没好呢?申屠家的迎亲队伍就要到了,可别耽误了吉时。”
仆妇们停下手,转身回她的话:“芙娘子,已然梳妆好了。”
谭安芙上下打量几眼谭怀柯,嫣然道:“走个过场罢了,哪里需要如此细致。芳媪,娄媪,你们且下去吧,我与我这……妹妹,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两名仆妇应声离开,只剩下一个双髻小丫头守门。这丫头名叫沛儿,被谭家刚买回来几天,规矩还没学全,这就要陪着小娘子出嫁,她的心里也慌得很,畏畏缩缩地杵在院中,不知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阵仗。
屋内零星传出几句声响,皆是谭安芙在训话:
“到底是流着胡人血的野丫头,上不得台面,也就这张脸还能唬唬人。”
“我再提醒你一遍,这桩婚事是我让给你的,你是以谭家庶女的身份嫁过去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掂量着点。”
“至于你那位郎君……呵,让你白捡个便宜……也好,不容易露出破绽……”
她说得含糊不清,沛儿也听不大懂。
怯生生的小丫鬟压根不敢多嘴打探,只隐约听仆妇们提起,说这门亲事原本是谭家嫡女谭安芙与申屠家长子申屠衡的,如今却落到了庶女谭怀柯的头上。还说那申屠衡颇有出息,在军中是个千户长,前途无量。
在沛儿看来,谭家是张掖郡有名的富商,芙娘子是家中嫡女,备受宠爱,申屠家更是有头有脸的家族,那郎君又有军功在身,这分明是桩顶顶好的姻缘。她想不明白,中间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会让自己伺候的小娘子顶替成了新妇。
倒不是她看轻自家主子,几日相处下来,她深觉小娘子是个很和善的人,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谭家压根没把谭怀柯这个庶女放在心上,除了今日大婚,平日里给她的吃穿用度没比自己这个小丫鬟好多少。更别提那位争强好胜、眼高于顶的芙娘子了,怎么可能会把唾手可得的好郎君拱手让人?
正胡思乱想着,谭安芙推门走了出来,沛儿手忙脚乱地屈膝行礼。
谭安芙瞥了她一眼,嘲道:“两个禄蠹,蠢到一块儿去了。那边须臾就要来接人,给我看好小娘子,别出什么差错,到时候丢的是我们谭家的脸面!”
沛儿诺诺应下。
少顷,外头敲了三声磬,示意迎亲的队伍行至大宅门口。
沛儿轻声提醒:“小娘子,申屠家来迎你了,该、该动身了……”
话音未落,谭怀柯已从冷冷清清的闺阁里现身。
经过谭安芙一番耀武扬威的“提点”,她倒是想明白了很多事。一改方才被阿姊教训时的乖觉和委屈模样,她笑了笑,招呼自己发愣的陪嫁丫鬟:“走吧,磨蹭什么呢?”
过长的裙裾阻碍了跨门槛的脚步,她便用双手高高拎起裙裾,大步流星地出了这座偏僻小院。临到主屋附近,她才放下裙裾缓了步伐,抚平衣裳上的褶皱,换上一副谨小慎微的神色,前去拜别双亲。
也好,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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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怀柯恭敬跪在堂屋正中。
上首坐着家主谭礼和谭家大娘子,下方左侧席位空着,长子谭安丰竟然不在,谭安芙坐在右侧席位,伸手从面前的小案上拿果仁点心吃,只把要出阁的妹妹当个热闹看。
迎亲的队伍虽然到了,那位“新婿”却未曾进门。谭家早知会如此,便没安排多么隆重的仪式,只让谭怀柯走个过场就是了。
沛儿端来茶盏,谭怀柯挨个奉上,话说得疏离简短:“阿翁,阿母,小女就此拜别。”
谭礼倚靠在凭几上,乐呵呵地饮了茶,佯装关切道:“好,好,这门亲事也算登对,进了申屠家,好好过日子……”
“噗。”谭安芙没忍住,笑得点心渣都撒了出来。
“得亏没有外人在场,”谭娘子放下未沾口的茶盏,蹙眉数落她,“就这会儿嘴馋么,没规没矩的,像什么样子……”
婢女递上巾帕,谭安芙擦了手脸,嗔道:“就知道说我,阿母怎么不说阿兄,好歹是小妹出阁的日子呢,人都不晓得在哪儿。”
谭娘子道:“安丰是还未起身么?也不是多大的事,让他多睡会儿也无妨。”
谭礼冷哼一声:“什么未起身,他是彻夜未归!又不知道去哪里挥霍逍遥了,再不管管这个家又要给他败光了!”
谭娘子连忙给儿子说情:“他已然在学着打理生意了,城东那四间铺子不是照管得很好嘛,孩子疲累了,总要出去松快松快的。”
“那四间铺子是他的功劳吗?那是申屠家当初送来的聘礼,按理说该是给我的,跟他有什么关系。”谭安芙不服地说。
“怎么就是你的了,难道不是你要死要活不肯嫁,这才换了……怀柯么,硬要说也是给怀柯的。”谭娘子理所当然地说,“这些聘礼她又带不走,那不还是我们谭家的产业,合该归安丰打理。你要不高兴,回头让你阿兄多给你添点嫁妆就是了。”
一家子聊着家常,倒把正主晾在边上,谭怀柯跪得膝盖发麻,却不敢贸然插话。
就在这时,谭安丰回来了。他生得一双眯缝小眼,在圆胖的脸上更显局促,看似承袭了父亲的精明市侩,实则常被人坑蒙拐骗,可说是郡里出了名的冤大头。这会儿他双颊浮肿,眼下挂着两团黑圈,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俨然在外头熬了一宿。
谭安丰打着哈欠说:“我说街上怎地如此热闹,原来是今日来接亲吗?瞧我这记性,差点误了时辰,小妹勿怪勿怪啊。”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块银锭,随手丢给跪着的谭怀柯:“大喜之日,阿兄给你添妆!”
还有这种好事?
谭怀柯眼疾手快地把银锭收进袖口,感激地说:“多谢阿兄。”
想来昨晚在赌桌上赢了不少,否则这人断不会如此大方。谭怀柯心想,他所谓的“大喜之日”,多半是自己赢钱的“大喜”吧。
眼瞅着败家子糊里糊涂散出去两块银锭,谭娘子心疼得紧:“啊哟,她配个冥……她嫁妆早都备好了,你给她添什么妆啊。罢了罢了,权当是给咱家积福吧。饿不饿?快去吃点热乎的,吃饱了再回屋补补眠,可别熬坏了身子……”
说起嫁妆,谭怀柯心内不耻。
谭家为了面子上好看,给她搭了两间铺子过去,都是连年亏空的累赘铺子,坏账烂账一大堆。首饰也少得可怜,勉强能入眼的都给她今日穿戴上了。布匹倒是给了两箱,可惜俱是粗布,半匹绫罗都没有。田地原本说是有几亩,后来拉拉扯扯又给她扣下了。说什么富商嫁女,当真是让人看笑话。
不过她这桩婚事的笑话那么多,也不差这一项了。
那边谭礼骂完儿子不务正业,这才想起谭怀柯来,摆摆手说完剩下的话:“你且出门去吧,安安分分做你的新妇,有什么事情自己担着,别给我们谭家惹麻烦。”说着他取出一块木简,在她面前晃了晃,“否则我有的是办法惩治你。”
眸光在那木简上凝了凝,谭怀柯起身,恭顺地垂首离去。
沛儿扶着她,越发觉得这场婚仪透着古怪——本该亲迎的新婿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家中却无人在意;少爷昏头昏脑的,连送嫁的日子都忘了;主君与小娘子说话,也不似寻常父亲的交代,倒像是客套话里夹杂着些许胁迫;女君压根理都不理小娘子,连茶都没喝,更别提什么不舍叮咛了;芙娘子朝顶替自己出嫁的妹妹说教一番,而后看热闹似的幸灾乐祸。
就算小娘子是胡姬妾室所出的庶女,也不该受这般冷待吧?
迈出门后,沛儿不由得回头望了望,只觉得谭家处处喜庆,又处处晦暗。
谭怀柯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沛儿的手腕,安抚了她的心绪。
主仆二人相携走向了谭家大门外的花舆。
第2章 招魂过门
精致而逼仄的花舆阻隔了众人的目光,谭怀柯稍稍放松下来。
事已至此,她已不像数日前那般想要挣脱逃离,权衡了自身的处境,反而觉得这样的安排算是峰回路转了。尽管前路必定还有许多坎坷,单是要过申屠家的门就阻碍重重,可她至少有了新的立身之本……
喜气洋洋的吹打声吸引来了许多围观邻里,沛儿跟在花舆旁,听到不少议论。她本就是外乡人,自被人牙子卖进谭家,一直被关在院里学规矩,对张掖郡知之甚少,连自家小娘子这桩婚事都一头雾水,此时正好听听坊间传闻。
“申屠家那个大儿子真是没得说,打小就有能耐,从军才几年呀,就当上了千户长。”
“好像还是个什么校尉吧,说不准哪天还能当上大将军呢,可惜啊……”
“相比之下他家那个小儿子就太不成器了,文不成武不就的,给娇惯成个纨绔。”
“他家祖上本来就是安都的大官儿,只是获罪被罢黜到咱们这儿来的吧?”
“什么罪啊?”
“那我哪儿知道!”
“申屠家有名声前程,这谭家虽然大不如前了,好歹也曾豪富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两家联姻本该是大大的喜事,哪边也不亏,谁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哎……”
“可不是么,要不谭家也不会突然换了个女儿出嫁啊。”
“谭家这事做得……啧,干脆退婚不就得了。”
“他们哪里舍得退,有那么个败家子天天散财,谭家先前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听说要不是有申屠家的聘礼填补着,谭老爷的生意差点周转不过来。”
“哎哟,可不是,申屠家纳征那天真是风光,光是聘礼就拉了好几车,田地铺面也给了不少吧。你是没见着谭娘子那张脸哦,连着几天笑得合不拢嘴。”
“可惜福薄啊,申屠家的大儿子福薄,谭家这庶女也是福薄……”
“话说回来,谭家这庶女好像没怎么见过啊,是当年那个胡姬给谭老爷生的?”
“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吧,那胡姬早些年就病死了,听说是有个女儿,多半是被谭娘子送到乡下宅子里养着了,为了这事才接回来的吧。”
沛儿还没听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就“福薄”了?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举着飘坠白布的招魂幡,堂而皇之地拦住接亲的队伍,围着花舆左挥挥右挥挥,口中念念有词:“魂兮归来,迎妇过门……魂兮归来,迎妇过门!”
被招魂幡扫到脸上,沛儿惊呼:“啊,你们是何人!”
抬着花舆的轿夫也都吓住了,当即落下花舆骂道:“怎、怎么回事?没跟我们说有这一出啊,躲开点躲开点,别招到我身上,太晦气了!”
阵仗一乱,那些吹打的乐师也都停了下来。
沛儿语无伦次地说:“小娘子怎么办?突然冲出来两个人,好像在招魂,我们是不是跟别人家的丧事撞上了?这大喜之日……”
“别慌。”谭怀柯镇定地告诉她,“是郎君来迎我过门了。”
“什、什么?”沛儿怔住,只觉得一股寒意袭来。
“各位轿夫大哥,想来是我夫家事务繁多,没有交待清楚,小女在此赔个不是。”说着她从头上拆下来两个发饰,示意沛儿打点他们,“这也是迎妇礼的一环,诸位莫要见怪,烦请将我送至夫家门口,应当就剩几步路了。”
总归收了她的好处,这些人不情不愿地送完了最后一程,只是难免抱怨两句:“喜不喜丧不丧的,没接过这么瘆人的活计……”
沛儿也渐渐意识到了这场大婚的荒唐之处。
只是她未及细想,已然来到了申屠府的门口,猝不及防地被满目挂白震住。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了,这究竟是在迎亲,还是在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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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着彩绸的鲜艳花舆落在地上,欢天喜地的吹打戛然而止,领头人忙不迭招呼着大伙儿收工,说新妇接来撂这儿就行,绕过那两个招魂引幡的,收拾了行头便就此散去,原本吵吵闹闹的邻里乡亲也倏忽安静下来。
沛儿被眼前这景象骇得定在原处,守在花舆旁进退不得。
虽然谭家送嫁的门面极为潦草,但好歹是按着明媒正娶来操办的婚仪布置,怎么到了申屠府,竟全是凄清扎眼的白幔?难道小娘子的郎君当真……
等等,不会是送错地方了吧?
沛儿往回走了几步,再抬眼看看门头,确实是申屠府啊。
此时连旁人的议论都压低了声音:
“一边迎新妇一边办丧仪,也算是奇闻了!”
“那还能怎么办?镇西军的军报传来,说申屠家那位长子猝然战死了,家里张罗好的喜事不就刚好撞上丧事了吗?”
“没听说前线在打仗啊,怎么就战死了?”
“大仗是没有,不过近几年西境那么乱,咱也说不准哪里就争来抢去的不是?”
“军报是几天前传回来吧?人都没了还成什么婚啊,何苦糟践人家闺女?”
“这不是谭家不肯退聘礼嘛,非说婚约还作数。这边申屠老夫人痛失爱子,只觉得自己张罗晚了,对这个儿子满心亏欠,就顺水推舟把换了人的新妇给迎进门了。”
“迎进门做什么?迎进门给牌位当媳妇儿吗?”说话的是个性子爽直的大娘,对这种事颇为不忿,“闹了半天,这该不会是场冥婚吧!”
“休得胡言,这可算不得冥婚。”观礼的老学究斥道,“申屠家早在去岁就谈下了这门亲事,可不是故意纳新妇配给殇殁之人的,今日走的也是明媒正娶的礼数。人家一个愿嫁一个愿娶,旁人有什么好置喙的……”
“别给我扯这些狗屁不通的大道理!”大娘叉着腰骂,“好好的闺女就给赔进这混账事里了,谁知道夫家会不会过两天找个由头,把人磋磨死了,转头就说新妇病亡殉夫,夫妻双双下地府,这不还是配了冥婚?”
“哎呀曹娘子,你就积点口德吧。”
“我积什么口德,要真有人能做出这档子事,还想堵住别人的嘴不成!”
第3章 喜亦是丧
申屠府门口这阵吵吵嚷嚷,花舆里的谭怀柯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位曹娘子说的话也正是她近日来最担心的事。
谭家人居心叵测,所图不过是钱财,可申屠家默许并促成了这桩婚事,就令人摸不透他们其中的深意了。谭怀柯对申屠老夫人的脾气秉性知之甚少,若这位君姑铁了心要把她送给亡故爱子在黄泉路上作伴,恐怕也由不得她逃脱。
这事她已反复思量过,正等着嫁进门后见招拆招。
谭怀柯还算镇定,可沛儿着实被吓坏了。自家小娘子嫁过来就可能性命不保,那她这个陪嫁丫鬟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此时的申屠家在她眼中已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全然成了龙潭虎穴、阴曹地府。
沛儿哆哆嗦嗦地扶住花舆的窗棂:“小、小娘子,咱们当真还要进门吗?那、那是个死人啊,你不嫁了可以吗?我们找机会跑……”
谭怀柯按住她颤抖的手,安抚道:“别怕。”
她的声音轻软,却平静而坚定,让沛儿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不再沉浸于可怕的想象中,只是切切望来的眼中仍然盈满不安。
谭怀柯说:“事已至此,申屠家的门是必须要进了。就算他们真要害我,也不会在大婚大丧之后急于一时,我们逃走的时机,也不是眼下。”
见自家小娘子已有筹谋,沛儿心下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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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舆停了良久,终于有四个仆役出来接应。
按照正礼,该是郎君领着新妇过门,跨火去晦,再去拜见高堂。可这场婚事的情形太过特殊,繁文缛节便都略去了,仆役们竟是直接扛起花舆过门。
四人俱穿着白色麻衣,瞧着应当是抬棺材的,与那鲜艳漂亮的花舆委实不搭。
这下就连老学究都觉得太过荒谬,数落道:“这就不合礼数了,好歹把麻衣换了再迎新妇啊,这像个什么样子……”
当然,根本没人听他的。
眼看花舆被抬棺一样抬进申屠府,曹娘子无奈叹了口气:“可怜了新妇,年纪轻轻,刚成亲就守了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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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咔嗒。
厚重的大门阖上,将申屠府内外隔绝开来。
丧事是前一天办的,今日又是如此大婚,申屠家便没有邀请宾客开设筵席,整个府中安静冷清,没有半点喜庆之气。
一路摇摇晃晃,花舆被仆役直接抬到了灵堂,正停在申屠衡的棺材前。
申屠老夫人沙哑的声音响起:“新妇到了?恰好是吉时,来,出来见见我儿吧。”
谭怀柯深吸一口气,起身步出花舆,抬眼看着自己郎君的棺材和牌位,心里还是咯噔了一声,骤然对自己即将守寡有了切实的感受。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遵照被教导的礼节,朝背对着她的申屠老夫人恭敬跪拜,额头覆于交叉的手背上:“拜见君姑。”
申屠老夫人转过身,受了她的礼:“起来吧。”
察觉到老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谭怀柯适当表现出自己的不安和拘谨,同时也在暗暗打量这位君姑。
只见她一袭庄重黑裳,仅用木簪挽了花白头发,面容沉肃,因为爱子亡故而未施粉黛,眼下泪痕未干,显得十分憔悴。看着倒是个挺和善的妇人,没有想象中那般刻薄凶悍,不愧是名门出身的官家女眷。
夫君早逝,长子战死,如今申屠府的当家人就是这位老夫人。
军报传来后,当初老夫人是主张退婚的,谁承想谭家死活不愿,还临时替换了出嫁的人选,老夫人自然心有不满。可丧子之痛令她实在无心再与这家人掰扯,想着既然你们非要嫁过来一个人,那申屠家收了便是,就当买来一个丫头侍奉自己。
可真到了这一天,老夫人心中又很不是滋味。
原本她为儿子筹谋的如花美眷、大好姻缘,到头来落得如此苍凉,甚至沦为了旁人口中离奇诡谲的笑话。有了这桩婚事,所有人都更加怜悯申屠家,说她的长子命里受不住这么多福分,眼看着成家立业,功名加身,转瞬就成了泡影。
煎熬之下老夫人越发看不开了,她不由得想,若是自己没有操办这门亲事,若是一切能退回从前安稳平和的日子,是不是她的衡儿就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她这一生有太多怨怼,怨夫君不知变通,被朝廷贬黜至此;怨自己无力支撑家业,只能由得长子从军,卖命去挣功名;怨西境纷乱,害死了她的孩子;怨眼前这个无辜的女子,嫁为家中新妇,却时时刻刻提醒她儿子没了。
这些心绪扰动她多日,此刻都掩藏在了古井无波的神态下。
看着谭怀柯的容貌眼眸,老夫人问:“你有胡人血脉?”
谭怀柯颔首回答:“我生母是胡姬……”
老夫人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没有多说什么,将申屠衡的牌位珍而重之地交到谭怀柯手中,吩咐道:“按照大宣西北的习俗,新婚夫妇该行青庐之礼,你这便与衡儿的牌位先入青庐吧,待会儿我让人把棺材抬过去。”
什么意思?难道不是走个过场就行吗?还要与棺材共度春宵?
老夫人见她怔愣,冷声询问:“怎么,你不愿?”
谭怀柯连忙摇头:“没、没有不愿……”
老夫人“嗯”了一声,继续道:“虽说从简,该有的章程却不能少,合卺也在青庐里安排。本该是夫妇同在青庐里过上三日,既然正赶上衡儿丧仪,这规矩就不得不改了,你在青庐里为衡儿守灵六日,到他头七下葬,再出来行成妇礼吧。放心,事事都有人照应着,你不必出来,专心守好衡儿就行。”
这就是说,她要单独与申屠衡的棺材和牌位待上六天六夜,一步都不能跨出青庐?
手捧郎君牌位,谭怀柯朝着东院中的青庐走去。
穿堂风过,撩起她纁黄的衣带,满院的丧仪挂白,还有青庐上碧色飘逸的帷幔。
她与郎君足足六天六夜的“春宵”,开始了。
第4章 春宵苦长
谭怀柯捧着牌位进入青庐后,不久仆役就将棺材也抬了过来。原本应当放置床榻的位置,刚好用来停灵摆棺了。
青庐只容夫妇二人留宿其中,沛儿被安顿在邻近的杂役房内,要负责这个院落的洒扫洗刷,还要伺候自家娘子的吃穿起居。老夫人说事事都有人照应,实际上只给他们这座院子安排了一名年老仆妇,腿脚不好,耳朵也背,什么活计都做不得,就是说话声音大,只能动动嘴皮子使唤沛儿去忙活。
沛儿是个实诚孩子,倒是不嫌干活辛苦,她最难忍受的是这里的阴森。
大约是青庐停着棺材的缘故,加上院里树影幢幢,白帷青幔四处飘扬,沛儿总觉得鬼气森森,生怕出门就撞见黑白无常。
申屠府上没有设宴,所有人就跟平常一样用晚饭。
沛儿去灶屋领了餐食回来,怯怯地送到青庐门口:“小娘子,来吃饭吧。”
谭怀柯应了一声,推开门扉,伸手取了食盒,坐在案前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一个馒头两碟素菜,已然凉透了。
隔着门扉,沛儿委屈地说:“小娘子对不住,我不知府内何时用饭,也没听见磬响,蓼媪让我去灶屋的时候,早就错过了时辰……”
谭怀柯道:“没关系,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也多吃些,别亏待了自己。”
“我、我吃过了……”沛儿支支吾吾地说。
“来,这个给你。”谭怀柯再次推开门扉,把半个馒头和一碟子菜送了出来,“给我吃的餐食也就是这样了,我猜他们压根就没给你留吧?忙活一天了,饿着肚子可不行。”
“就这么点,小娘子你自己吃。”
“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咱俩就别推来推去的了。我这儿再不济还有些瓜果点心,有枣子、酸杏、花生、栗子,放心吧,饿不着我的。”
“那、那是祭品吧!小娘子你偷吃祭品?就不怕,不怕……”
“怕什么?谁说这些是祭品?大宣成亲不是要讨个好彩头吗?要我说,这些都是祝愿我和郎君早生贵子的彩头,那我凭什么不能吃?”
“噗,”沛儿忍不住笑出声,“小娘子你太胡来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蓼媪的大嗓门呼喝起来:“女君说了,既是守灵,自然不能沾染荤腥,这几日新妇只能茹素,知晓了没?”
谭怀柯在门内翻了个白眼,温顺地说:“知晓了。”
蓼媪又冲沛儿嚷嚷道:“这院子的缸里没水了,你长那么大眼睛是看不见吗?还不快去打水蓄满?谭家哪儿找来的乡野丫头,什么都不懂,一天天的好吃懒做!”
沛儿挨骂都习惯了,三两口塞掉馒头和小菜,便匆匆去忙活了。
青庐之内,谭怀柯吃了晚饭,跪坐在牌位和棺材前,望着案上的袅袅香火,觉得自己的心终于静了下来。
这阵子她经历了太多,回想起来,竟是恍如隔世——
半个月前,她分明还身在陌赫国东来大宣的商队之中,是个无忧无虑的商贾之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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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本名叫彩珠儿,是陌赫国商贾之女。
大宣为了开拓碛西之境,曾数次派遣使者探查走访诸国,一直行至更西面的身毒国才停驻折返。彼时他们这些小国也十分动荡,原本陌赫也算是其中繁荣且稳定的国家,但短短数年间,提驽国靠着强兵囤马而逐渐壮大,迅速吞并了数个周边小国,并意图侵占陌赫国水草丰饶之地。
大宣的前任君主尚武,始终忌惮着西境的势力,并对这一大片领土抱有野心。得遣西使回禀之后,眼见提驽国大有一统西境诸国的意图,这位君主当即力排众议,下令出兵西征,想要先下手为强。
然而那次动兵太过仓促,加上大宣连年征战以致国库空虚,军队还未深入就屡屡挫败,只能暂且撤兵和谈。在漫长的交涉中,大宣的那位君主亡故,新君登基。
现任君主深知大宣需要休养生息,不打算耗费兵力财力与越发嚣张的提驽国硬碰硬,转而采取了软化迂回的态度,着手拉拢西境诸国,陌赫国就是被拉拢的国家之一。
陌赫国与提驽国消磨良久,国力大衰,王族甚至被驱赶出了原本的国都。多亏了大宣的有意帮扶,他们才能迁居于纳西河谷。为了保全自身,陌赫国王决定与大宣联合,共同对抗日益强盛的提驽国。
自此,大宣与西境的沟通更加频繁,除了不时深入戈壁巡视的镇西军外,也有许多民间商贸交流。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并称为大宣的“河西四郡”,为了生计,四郡中常有商贩远赴碛西,只是大宣向来视行商为末等营生,还要征收高额的“算缗税”,所以这些行商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前往西境的路途遥远,盗匪猖獗,还有诸国动乱,实在险之又险,于是商贾们组建商队结伴而行,以减小损失。即便如此,仍有不少走散掉队的商贾旅人,他们有些死于茫茫戈壁之中,有些返程回了大宣,也有人选择留在西境谋生。
彩珠儿的阿母就是一名留在陌赫国的大宣女子。
在彩珠儿的记忆中,阿母十分温柔,还很有才情。她和兄长萨鲁格的大宣官话和书写都是阿母教习的,还学了很多诗歌,听了很多故事。所以她一度以为大宣的所有女子都是这般厉害,懂得多,走得远,见过世面,什么都会。
她的父亲哈朗是陌赫商人,起初在旧都做杂货买卖,迁居到纳希河谷后,生意大不如前,但也勉强能维持温饱。然而去岁爱妻病故,哈朗大受打击,买卖也无心做了,被一个珠宝商讹诈,差点赔光了家底。
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彩珠儿便和兄长一起劝导阿翁,说阿母生前常常忆及故乡,不如将阿母的遗物送回大宣安葬,也算是全了她落叶归根的念想。而且阿翁的族兄以胡商身份前往大宣做买卖,据说赚了不少银钱,他们也可以去投奔族兄。
哈朗终于还是从丧妻之痛中走了出来,带上一双儿女和全部家当,从纳希河谷出发,跟随小商队前往大宣。
第5章 陌赫宝珠
由于没有完整的商道,这一路艰难坎坷,既有沙匪横行,又有别国刁难,还常常补给不足,全靠送母归乡的执念,还有族人口中那个富庶安定的大宣支撑。
临近阳关时,小商队遇上了另一支队伍,与他们同在一处河谷休整。
这支队伍人数很多,也是从陌赫国前往大宣的,并且有着陌赫贵族的旗帜和仪仗。
萨鲁格借着两斛果酒跟对方的护卫聊了几句,得知他们是前往大宣和亲的陌赫公主的队伍——陌赫接受大宣的示好后,为了表达亲善,便将唯一的公主送往大宣和亲。听说和亲的对象是大宣的某位皇子,对陌赫国来说也算是很有排面的事情了。
两国贵族之间的联结,对他们这些平民而言只是段遥不可及的佳话,在旅途中当个故事听听罢了。小商队识趣地避开了和亲队伍扎营的河岸,围坐在自己这边的篝火旁,用陌赫语畅快地聊着天。
彩珠儿闲不住,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找到了几株矮小的野果树,便顺手摘了点果子。这种果子她没见过,外皮有的发黄有的发白,分辨不出什么样的更好吃。
于是她挑出个白果子递给阿兄,兴奋地说:“阿兄你看,我找到了新鲜果子,又香又甜,特地给你摘的,你快尝尝。”
萨鲁格没多想,只觉得妹妹贴心,接过来就咬了一口,登时被酸得面容扭曲,吐出来骂道:“呸呸,哪里香甜了!分明又酸又涩!”
彩珠儿奸计得逞,嘻嘻笑道:“多谢阿兄帮我试吃,看来这些白果子还没熟透。”
萨鲁格气得追打她:“你又耍我!”
彩珠儿边躲边咬了一口黄果子:“嗯,有点酸也有点甜,不过汁水挺多的,勉强能入口,还是没有我们的葡萄好吃……哎呀,阿兄饶命哈哈哈。”
到底被追上了,萨鲁格挠她痒痒,彩珠儿扭得怀里果子掉了一地。
闹完了,她终归舍不得这些新鲜野果,捡起来往小河边走:“酸酸甜甜的也不错,我去洗干净了带大伙儿分分。”
清洗着果子上的沙土,彩珠儿听到不远处也传来水声,抬头看去,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身着华美的陌赫贵族服饰,正坐在河边浣洗锦帕,擦拭面庞。
联想到阿兄打探的消息,彩珠儿瞪大了眼,脱口而出:“你……你不会是公主吧?”
那女孩转头看向她,见她没有恶意,又说着陌赫语,显然是同族人,点了点头:“我叫阿斓,是陌赫的公主。”
“我、我叫彩珠儿!”彩珠儿也不知该怎么行礼,手忙脚乱地指了指父兄那边,“我是陌赫商贾的女儿,我们想要入关做买卖……”
“我知道,护卫告诉我了。”阿斓的语气十分亲和,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彩珠儿,你的名字跟我有点像呢。”
阿斓,在陌赫语中的意思是最耀眼的宝珠。
“是呢。”彩珠儿还是有点拘束,又有点好奇,“对不起啊公主,打扰到你了,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没人跟着?公主不是应该被护卫和侍女围在一个圈圈里吗?”
“那样也太奇怪了吧。”阿斓笑道,“是我让他们别跟来的,明日就要入关了,我想出来透透气,梳洗一下,给自己醒醒神。”
“哦,这样啊……我是来洗野果的,”彩珠儿走上前,递给她一个黄澄澄的果子,“这是我刚刚在那边树上摘的,不知道是什么果子,酸甜味儿的,要尝尝吗?”
她一靠近,公主的营地里就有了动作。
阿斓朝那边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没有危险,护卫们不必过来。
彩珠儿一顿,连忙收回手:“啊,是我唐突了……”
阿斓主动走上前,看着洗干净的果子,大方地说:“没关系,我此行肩负重任,确实不方便吃野果,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果子叫什么。”
“叫什么?”
“大宣人叫它杏子。”阿斓说,“这种杏树很好长,先前我们还与大宣换了些种子,打算在纳希河谷里种一些。”
“真的吗?”彩珠儿咬了一口杏子,“那我们以后在陌赫也能吃到了?”
两个同龄的女孩在岸边聊了会儿天,不提异国和亲的忐忑,也不提入关行商的迷茫,只是天南海北地聊着,而后互道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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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营地,彩珠儿远远望着对岸公主精致华美的车驾,叹了口气:“原来当公主也有很多身不由己啊。”
萨鲁格敲敲她额头:“你还给人家公主操心呢?”
彩珠儿很快又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哎阿兄你看,公主车驾上垂挂的那种布幔就是丝绸吧,肯定是大宣赠送给我们王族的。哇,看上去又轻又软,在月亮下还会发光呢,真想摸摸啊,这些丝绸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萨鲁格道:“听阿母说,大宣人饲养了一种虫子,那种虫子会吐丝,吐出来好长好长,好多好多,就变成了丝绸。”
彩珠儿努努嘴:“我也听阿母提过,这不是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的虫子吗?大宣人穿着虫子吐出来的东西,不会觉得怪怪的吗?还有那些虫子,只需要吃树叶就能吐出布料来,这也太神奇了吧?那种虫子会长到多大?这么长?还是这么长?”
趁妹妹拿手比划,萨鲁格偷偷用一根细长的水草在她后脖子挠了挠,又挠了挠。彩珠儿觉得痒,伸手去抓,刚巧抓住一个湿漉漉的长条东西。
萨鲁格故意大喊:“嚯,好长的虫子啊!”
彩珠儿吓得跳了起来,拼命甩手:“啊啊啊啊!什么虫子!好恶心啊!”
萨鲁格大笑着逗她:“吐丝的虫子呀。”
“阿兄你又吓唬我!”
“你还让我吃酸果子呢,咱俩这就扯平了!”
看着这对兄妹嬉笑打闹,哈朗沉闷的心情开阔不少,望着东面的戈壁说:“彩珠儿别急,等我们入了阳关,阿翁带你去摸摸他们的丝绸,看看他们养的虫子。”
“虫子恐怕看不到了,阿母说那种虫子只在大宣的南方才有,河西四郡多半是见不着的。”彩珠儿遗憾地说。
“那也没关系,等阿翁把带来的货物卖了,小本生意做起来,总有机会带我们彩珠儿去更多地方,见到那种能吐布料的虫子的。”
“太好了!阿翁真好……”彩珠儿抱着父亲的胳膊,冲兄长做鬼脸,“到时候我要把虫子藏在阿兄的馕里头,让他咬一口就……嘿嘿嘿……”
此时萨鲁格突然侧耳:“什么声音?”
呼呜——呼呜——
河谷中似乎起了风,小商队与和亲队伍里的骆驼马匹都有些躁动不安。
月光照耀着他们,阳关就在数十里外。
彩珠儿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夜,颠覆了她的人生。
第6章 河谷一夜
骚乱是从和亲队伍的营地开始的。
那边骤然传来阵阵马嘶,从沙坡上冲下来一群沙匪,直奔最中心的营帐,那是陌赫公主和所有陪嫁贡品的所在地。
公主的随行护卫立刻拔刀抵抗,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陌赫精兵,一路上也碰见过大大小小许多次劫掠,刚开始也算应对得当,并不见慌乱。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对劲了,这些沙匪远比之前遇到的那些要难对付,竟能在混战中迅速发现他们的破绽,冲锋、合围、变换阵形……俨然是有备而来,绝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几番交锋后,护卫圈被撕开一道口子,眼看沙匪就要趁虚而入。
小商队这边目睹了对岸的阵仗,顿时也乱作一团。
有些人想要明哲保身,收拾着自己的身家打算往外逃,可他们满载货物,行动起来颇为累赘,在保命和保住财产中难以取舍,只能寄希望于那边的战况不要牵连自己。另一些人则认为对方来者不善,既然已经袭击了对岸,必定不会放过他们,不如趁着和亲队伍尚有反抗之力,协助他们共同对抗沙匪。
萨鲁格是最先冲过去帮忙的。
哈朗想要拦住他,他握紧防身的弯刀说:“阿翁,这种事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与其在这里祈祷沙匪放过我们,不如拼尽全力把他们驱逐出去,否则我们只能任人宰割!”
彩珠儿也认同他的想法,还帮他招呼了商队中其他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公主的护卫还在支撑,对方的人数也不算太多,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把沙匪赶跑!阿兄,你也要当心,那些沙匪好像比我们之前碰上的要厉害。”
萨鲁格叮嘱道:“别担心,你和阿翁躲好了,如果情况不妙,保命要紧!什么东西都别拿,只管往阳关的方向跑,或许能碰上大宣巡视的军队……”
彩珠儿和父亲躲在暗处,紧张地注视着战况。
正如他们所料,虽然那些沙匪的主要目标是和亲队伍,但也压根没打算放过他们这个小商队,在袭击公主营帐的同时,又分出了几个人来对付这边。这些沙匪刚好撞上了萨鲁格一行人,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眼看着陌赫这一方要落于下风,似乎兄长也受了伤,彩珠儿眼中含泪,咬了咬牙,拉起父亲说:“阿翁,等不得了,我们先跑远些。”
哈朗实在担心儿子:“彩珠儿,再等等,你阿兄他……”
就在这时,他们身侧的沙坡上传来马匹嘶鸣,彩珠儿以为又是沙匪,惊惶回望,却见一队身着黑甲银铠的骑兵跃杀而来。
领头的人高举长戟,朗声喝道:“大宣镇西军越骑营在此,特来迎接陌赫国阿斓公主!何人敢造次!”
凌乱的火光中,彩珠儿隐约看出那是位年轻的将领,轮廓英挺,眸光如炬。
大宣这队士兵约莫二三十人,也不算多,应该只是一支迎接和亲队伍的先遣小队,但已经足够了。此时此刻,彩珠儿觉得对方犹如天降神兵,有大宣这个什么军什么营在,那些沙匪再猖狂又能怎么样,肯定要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有救了!
河谷中爆发了新一轮的冲杀。
沙匪先一步劫持了营帐中的陌赫公主,那位将领虽有所忌惮,却没有示弱后撤,而是只身去到近前,与沙匪谈起了交易。
利刃架在阿斓公主的脖子上,这位背井离乡的公主强作镇定,也在试图说服沙匪权衡利弊,放过自己一行人。
事情有了转机,彩珠儿大大松了口气。
在她看来,这一夜应当可以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可她错了。
就在三方对峙的紧要关头,黑夜中数支利箭飞来,一箭穿透了那名将领的腰腹,一箭穿透了公主的肩胛,射入了沙匪头子的胸口。
倏忽间又有数十支利箭飞入河谷,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再度崩塌。
四周冒出大批蒙着面的刺客,在利箭掠阵之后,又往篝火中撒了大量不知名的药粉,很快河谷中弥漫起一股幽香。
彩珠儿从没闻过这样的气味,几次呼吸后,只觉得自己神智都变得迷离起来,手脚也失去了力气。她是如此,其他人亦是如此。
偷袭成功,刺客见时机成熟,正式下场收割战利品。
他们的人数与大宣的士兵相当,但因出手卑劣,占据了上风。沙匪不是他们的对手,大宣士兵也逐渐不敌。
公主的死士依旧没有放弃,趁乱将公主从中箭丧命的沙匪头子手中救出,试图杀出重围,护着她向外奔逃。
遇上这般情形,哈朗也知道他们这支小商队凶多吉少,把彩珠儿推了出去:“阿翁腿脚不好,跑得太慢,你别管我了,快跑,找地方躲起来,别让他们抓住你!”
刺客们毫不手软,残杀着河谷里的所有人。
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这一刻彩珠儿感到无比绝望。
她还想拖着阿翁继续跑,可在混乱中阿翁甩开了她的手,为她挡下了飞来的流箭。
“阿翁,阿翁!”
“跑,快跑啊,彩珠儿,阿翁不能带你入关了……”
受惊疯跑的骆驼和马匹隔开了他们,彩珠儿泣不成声:“阿翁,你不要丢下我……”
哈朗倒在了血泊中,双眼不舍地望着女儿的方向,慢慢失去了光芒。
中了迷香的彩珠儿脚步虚软,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不知不觉竟跑到了一堆尸体中。这些都是沙匪和商队中人的尸体……彩珠儿一个踉跄,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仓惶地在尸海中找寻起来。
“阿兄,阿兄,你在哪儿?”
“你不要吓唬我了,阿兄,我保证不会给你喂虫子了……”
熟悉的身影躺在那里,遍体鳞伤,毫无生气。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不久前还在与她嬉笑打闹的兄长,如今只剩一具无声无息的躯壳,再也不会敲她的额头,不会挠她痒痒,不会挡在她的面前保护她了。
为什么?
他们只是想要去往一个安稳的地方,想要做点买卖养活自己和家人,为什么不给他们机会,为什么要在他们心怀希冀的时候摧毁一切?
这些刺客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视他们的性命如草芥!
第7章 新妇守灵
河谷中到处都是惨叫与哀嚎。
悲恸之下,彩珠儿越发昏沉,实在无力奔跑,看到角落里翻倒的货物箱笼,抱着一丝侥幸躲了进去。掀开防沙布,她摸索着往下层的杂物堆里藏,指尖突然传来湿滑的触感。
与此同时,杂物堆里响起一句细微的陌赫语:“挤不下了,你往边上去点。”
彩珠儿一惊:“阿斓公主?”
两个女孩一起龟缩在这里,短暂隔绝了外头的厮杀。
她们害怕地发着抖。
外面逐渐安静下来,拼杀声越来越弱,只剩下刺客们手起刀落的声音,还有营帐和货物被大火焚烧的声音。
彩珠儿闻到身边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关切地问:“公主,你是不是受伤了?还在流血吗?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阿斓松开按压住伤口的手掌,苦笑着说:“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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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彩珠儿没有听清。
“我受了两处伤,箭伤穿透肩背,刀伤捅在腰腹,伤了脏腑,血流了太多,堵了这处堵不住那处,跑也跑不动了,别费心了。”
“公主,你不要放弃,他们未必会杀你,或许只是想要劫财……”
“好冷,好累,借我靠一靠吧。”阿斓靠向彩珠儿,清醒地分析,“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最开始那些沙匪可能的确不想杀我,所以只是劫持了我,试图跟大宣的将领谈条件。但这些刺客就是冲着杀我来的,没有任何条件能打动他们。”
“他们是什么人?”彩珠儿不明白,“阿斓你不是来和亲的吗?为什么要杀你呢?”
“我不知道……”阿斓问,“彩珠儿,你的家人呢?”
“阿翁和阿兄都……”彩珠儿目露悲伤。
“是我连累了你们,咳咳……”擦去口中溢出的血沫,阿斓握住她的手说,“彩珠儿,你想给他们报仇么?”
“想,我想!可是那些人那么厉害,我连他们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我可以帮你,不过,也需要你帮我个忙。”阿斓说,“我恐怕……逃不掉了,你是我们当中更有机会活下去的那个,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可以得到助力,找出幕后真凶,为你的父兄报仇雪恨。”
“什么事?”
“去找我的王兄,也就是陌赫大王子阿伊沙,替我转告他,无论用什么方法,这场和亲决不能作废。”
“和亲?你都这样了还怎么和亲?”
“会有办法的。”她将自己的蓝宝石珠串戴到彩珠儿腕间,嘱咐道,“我王兄也在这次和亲队伍中,不过他另有要事,数日前就先行入关了。这是我的信物,你逃脱后,去大宣关内寻他,可以找倒卖宝石的胡商打听,等他察觉了自会来见你。”
彩珠儿有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阿斓抽出腰间的匕首说:“他们找不到我就不会停止搜寻,到时候你我都活不了。若和亲不成,大宣和陌赫……咳咳,罢了,我要走了,彩珠儿,活下去,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挣脱那些束缚你的枷锁,我会护佑你的。”
说罢,阿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藏身之处,拖着伤重之身走到另一侧河岸,这才故意弄出动静,将刺客全部吸引了过去。
谷中的风声如泣如诉,吹来了这位和亲公主最后的话语。
她用清晰的大宣官话说:“我是陌赫国最耀眼的宝珠,绝不会屈服于你们这些肮脏卑劣之辈!”
兵刃交接,不过瞬息。
宝珠落地之时,亦没有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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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公主死后,那些刺客果然不再大肆搜捕,但他们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洗劫了财帛,焚烧了营帐和货物,似乎想销毁所有痕迹。
彩珠儿不敢继续躲在货物中,转而借着身形瘦小,藏进了河边的尸山里,大半个身体没入水中。
没想到那些刺客为防止遗留活口,又派了几个人在尸山中清扫,尖利的刀刃在一具具尸体上反复捅刺。
他们距离彩珠儿越来越近。
“还有那个陌赫大王子,怎么没见到人?”
“我们跟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他,应该是早早离队了,真是麻烦。”
“哼,公主都没了,和不了亲,他一个人能成什么事。”
眼看他们来到自己身边,彩珠儿一动不动地趴伏着。她疲惫地想,无所谓了,躲不掉也没关系,大不了跟阿翁阿兄一起死在这个河谷中,一家人也可以在天上团聚了。
就在这时,远处又一次传来了马嘶声。
刺客们倏然收手:“是镇西军来巡查了!快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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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珠儿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待她醒来时,河谷中只剩下遍地狼藉。
一夕之间,她失去了所有。
跪坐在父兄的尸体边,彩珠儿肝肠寸断。
报仇……我要报仇!
父兄死得不明不白,我要给他们报仇!我要查出那些刺客是什么人,让隐藏在背后的凶手付出代价!
那一刻,复仇的火焰在她心中点燃,成了她活下去的信念。
离开河谷后,她孤身前往阳关,却在半途不支,再度晕了过去。
这一回她醒来,是在人牙子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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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珠儿终于进入阳关,踏上了大宣的国土。
——以胡奴的身份。
她随身携带的银钱、胡商的过所,还有腕上的蓝宝石珠串都被人牙子变卖了。
彩珠儿不甘为奴,几次想要逃脱,却都被人牙子抓了回来,还被打得浑身青紫。人牙子将她关在笼子里,如畜生一般放在市集上叫卖。
直到有个富商的女儿挑中了她。
隔着笼子,那女子捏着她的下巴上下打量:“胡女?”
人牙子见过她的过所,殷勤道:“算是半个胡女,她家里人都死绝了,可怜的哟。小娘子眼光真好,这胡奴不呆不傻,会说大宣话,瞧这模样,买回去定是个伶俐的丫头。”
女子嗤笑一声:“正好,也是个杂种。”她与人牙子还价,“看着不太听话,又瘦又蠢的,哪里值那么些银钱,再便宜些。”
最终,她被谭安芙买了下来。
不久之后,彩珠儿就成了从乡下接回来的庶女“谭怀柯”,代替“阿姊”嫁入申屠府。
此刻,她枯守在这青庐之中,与郎君的牌位和棺材相对。
第8章 开棺见君
夜已深了,庐中没有卧榻,只在棺材旁放了一席草褥和薄被。
谭怀柯只觉得好笑,人都死了,做这些样子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想让他们这对阴阳两隔的夫妇共度春宵,当真早生贵子吗?
晚间的餐食实在是少,还分了沛儿一些,谭怀柯没多会儿就饿了。她也不跟自家郎君客气,冲着牌位打了声招呼,就把供案上的果仁点心吃了大半。
觉得口渴了,她这才想起合卺酒还没喝。
供案上有两个空卮,谭怀柯舀了两勺酒倒入卮中,一卮放在牌位前,一卮自己拿着,回想了一下谭家芳媪娄媪教导的姿势,将胳膊穿过郎君牌位,有模有样地喝干了合卺酒。
喝完她咂了咂嘴,品鉴道:“大宣的酒好香,是米粮酿的甜醴?唔,跟西境的果子酒味道大不同,不过都挺好喝的。”说着她又舀了一卮,“郎君你没有口福,我……妾替你多饮几卮啊,好歹能暖暖身子,贴着棺材也能睡个好觉。”
就这么饮了不知几卮,酒樽里都空了,谭怀柯觉得困意袭来,便躺到草褥上睡了。
烛影摇曳,却不是红烛,而是白烛。
不多时,棺材里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沿着棺盖边缘的摸索和捶打——砰咚,砰咚,像是里面有东西要跳出。
谭怀柯天生酒量极佳,并未醉倒,加上本就警惕眠浅,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只是仍然安静躺着,没有叫唤也没有起身。
起初她不确定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迷糊中以为是风把窗户吹开了,仔细辨认之后,她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砰咚砰咚的声音,竟然真是从她郎君的棺材里传出来的!怎么回事?郎君不会死不瞑目,真要与她共度春宵吧!
谭怀柯压抑着内心的恐惧。
她很害怕,但她告诫自己,越怕越要冷静。
这青庐她不能出去,出去了就要落下口实,申屠家之后要想磋磨她就有了借口,把她休了赶出去都名正言顺,那她就真的没有翻身之日了。所以不管这棺材里要出来的是什么,她都要在这小小的青庐里死磕到底。
如果真是鬼,她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嫁过来也是为了伺候鬼的,理应不会害她性命吧。最多就是吃了他一些祭品,大不了跪下来多磕几个头,明日让沛儿多要点果仁点心给他供上,让他消消气就是了。
如果不是鬼……那会是什么?
砰咚,砰咚。
棺材里的动静还在继续,眼看那棺材板一蹦一跳的,就要压不住了。
谭怀柯不再坐以待毙,轻手轻脚地从草褥上滚下来,找了个便于偷看的角落蜷缩着,一边全神戒备,一边思考对策。
如果不是鬼,那就是申屠老夫人在考验她?考验她是不是忠贞守护儿子的牌位?或是故意吓唬她,想要找个理由抹消她的存在?到时候说她吓疯了、中邪了,几副药喂死了真给她儿子配了冥婚?不应该啊,就算真想这么做,又何必急于一时呢?难道大婚之夜府中闹鬼,对他们申屠家的名声有好处吗?
砰咚,砰咚,吱吱咔咔。
可是谁又说得准呢?或许这一夜的安排就是要让她死个干脆?她这样的身份来历,真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枉费她绸缪了那么多安身立命的法子,到头来根本就用不上吗?终究还是低估了人心险恶,莫非这青庐就是她的葬身之地了吗?
这些猜测让谭怀柯陷入绝望,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反击,只能攥了一个烛台在手中,不管那东西是人是鬼,实在不行就豁出去拼命!
喀啦——
棺材板被彻底推开,里面缓缓升起一颗人头。
黑色凌乱的长发遮掩着面容,只露出苍白冷厉的下颌,一身红衣宛如从业火里爬出的修罗,高大的躯体透着不同寻常的僵硬……再往下,青筋暴起的手上拖着一把长戟,就着烛光看去,那戟间斑驳的并不是锈迹,而是血痕。
谭怀柯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不是吧?真是鬼吗!是她那个死不瞑目的郎君?
只见那鬼转了转僵硬的脖颈,走出棺材,一脚踏上供案,躬身拿起那卮被遗忘的合卺酒,咕嘟咕嘟喝完了。
谭怀柯:“……”
合卺酒都喝了,这鬼当真是来与我成婚的?
喝完了酒,那红鬼伸展四肢,转动着头颅到处张望,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
谭怀柯缩得更紧了,扯了旁边的青幔盖在自己身上,心中默念“他看不到我”,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增添好运和勇气。
可惜这座青庐实在太小,她一个大活人的轮廓也实在太显眼,很快那红鬼就发现了她,灵活地翻下供案,向这个角落一步步走来。
呲呲,呲呲。
染血的戟尖倒拖在地上,划出蜿蜒的木屑,而后缓缓抬起,指向了谭怀柯的咽喉。
红鬼粗哑的声音犹如锈铁摩擦砂砾:“你是……吾妻?”
谭怀柯努力直视他,可因为乱发遮挡,还是看不清他的脸。面对锋利的长戟,她恐惧地张了张嘴,颤声回答:“我是……不,其实也不是……我……”
红鬼冷哼:“我已魂归地府,你为何还要嫁进申屠家?”
意识到这鬼可以交流,谭怀柯又有了一丝希冀,她抬眼做出最无辜可怜的神情:“妾、妾也是身不由己……郎君若是不愿同眠,妾……妾睡远点就是了……”
红鬼又上前一步,用戟尖挑起她的下颌,嘀咕着说:“果真是个胡女……为了那么点财帛铺面,谭家可真是……”
谭怀柯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滴落下来,溅在了戟尖上。
她哀声道:“恳请郎君手下留情,不要取妾的性命……虽说杀了妾,可以让妾下去陪伴郎君左右,可你我生前素不相识,做对鬼夫妇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留着妾在府中侍候老夫人,也算是替郎君尽一份孝心了……”
红鬼歪头看她:“伶牙俐齿……可我怎么觉得,你是别有用心呢?”
谭怀柯辩解:“妾,妾只是……”
咕噜噜。
嗯?什么声音?
咕噜噜,咕噜噜。
红鬼僵住。
谭怀柯听清楚了,这是红鬼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她不由问道:“你饿了?鬼也会饿吗?”
红鬼顿了顿说:“最后那一战太突然,我死前没来得及吃饭,饿了不是很正常吗?”
“当然当然。”谭怀柯点头应和,“郎君要不要吃点祭品?就在那边,有枣子花生酸杏子栗子,很好吃的,我特地给你留了点。”
“算你识相。”红鬼收回长戟,转身走向供案。
趁此机会,谭怀柯握紧烛台冲了上去,用全身的力量将那红鬼撞了个趔趄,而后反客为主,把尖锐的烛台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谭怀柯喝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藏在我郎君棺材里装神弄鬼!”
第9章 所图为何
那人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绷紧,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任由谭怀柯挟持自己。
他靠在身后的青庐梁柱上,饶有兴致地问:“哟,胆子还挺大,你怎知我不是鬼?”不再刻意哑着嗓子说话,他的声音变得清亮明朗。
“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总要搏一把。”烛台的尖端在男子的脖子上压出一个凹陷,谭怀柯再次逼问,“你是谁?为何扮鬼吓我?”
“别那么较真嘛,”男子嬉笑道,“还请阿嫂手下留情。”
阿嫂……
谭怀柯反应过来:“你是申屠家的二公子,我的小叔……申屠灼?”
指尖推开烛台,申屠灼懒懒道:“正是。”
他的确很饿,走到供案前囫囵吃掉那几碟的果仁点心,也只能算勉强垫腹,不禁抱怨道:“就剩这么点,连我阿兄的祭品都吃,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谭怀柯放下烛台,重新插上白蜡点燃,没好气地说:“比不得你这个做弟弟的,穿着兄长的婚服中衣,躺在兄长的棺材里,喝着兄嫂的合卺酒,还要吓唬一个可怜的未亡人……听闻申屠家的二公子是个任性妄为的纨绔,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我是没想到你真的那么老实,说要守灵就一直跪在那里守到半夜,害我在棺材里足足躺了三个时辰!睡了一觉起来,我饿得头晕眼花,你还在外头喝酒吃果子,我便罩上阿兄的婚服,趁你喝得酩酊,不是正好可以吓吓你?”
“所以你为什么要躲在你哥的棺材里?”
“我本来是想看看我阿兄的遗物,结果……”申屠灼含混道,“总之你这新妇死皮赖脸地进了我家的门,看着就没安好心,我总要探探你的底细。”
谭怀柯却被他前面的话吸引了注意:“你阿兄的遗物?”
她凑到棺材边往里看去,之间里面凌乱地铺着一件青色外袍,显然是申屠灼自己的衣裳,还有跟她身上成对的婚服,缺失的中衣被申屠灼穿了,还有些金银等陪葬之物,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原先她就听说,战报只传来了申屠衡战死的消息,并没有送回他的尸身,所以料想这副棺材里是没有自家郎君的,应当只会放入衣冠和重要陪葬,没想到还混进去一个小叔。
申屠灼把长戟放回棺中,又脱了婚服中衣,换回自己的外裳。
他说:“他们送回了我阿兄的兵器,说我阿兄和其他士兵混在一起,被烧得面目全非,粘连难分,尸骨又被鹫鸟啄食,再寻不回来了……唯有这杆长戟可辨认出是他的遗物。”
看着这杆长戟,谭怀柯莫名有种熟悉感。
她忍不住伸手触摸,那上面残存着血痕与砂砾,恍然间想到什么,问道:“你阿兄……是在哪里战死的?”
申屠灼摇头:“军报里没提,应当是关外吧。”
“他是去接……是去巡查边境吗?因何而战,因何而死?”
“没人告诉我们,我也想知道阿兄为何而死。”申屠灼难掩悲愤,“明明未起战火,河西四郡一片祥和安泰,总不会是沙匪干的吧?你知道我阿兄多神勇吗?我与他打架过招从未赢过,我不信区区沙匪能杀得了我阿兄!”
是他吗?
谭怀柯暗暗思量,那夜河谷之中惊鸿一瞥,那个从沙匪手中解救了他们的年轻将领,便是自己的郎君吗?若果真如此,他应是遭了那群刺客的毒手。
然而此事处处透着诡谲。
且不说那群刺客受谁人指使,前来和亲的陌赫公主一行尽数被屠,出关迎接的镇西军先遣队也无一生还,事情发生近一个月了,竟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为什么?
见她神色有异,申屠灼挑眉道:“你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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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怀柯掩藏了纷乱的情绪,跪在牌位前,给亡夫上了三炷香:“没什么,只是感叹造化弄人,以你阿兄的品行能耐,若不是英年早逝,断不会轮到我来与他成婚。”
申屠灼语带嘲讽:“你也知道自己配不上我阿兄?”
“配不上又如何?”袅袅青烟升起,谭怀柯看开道,“如今还不是木已成舟。”
“听你这话,是想在我家长长久久地赖下去了?”申屠灼抱臂审视她,“我劝你尽早自请和离,别再纠缠我阿兄了,年纪轻轻就守寡,何苦来哉?我也奉劝你别想仗着我阿兄遗孀的身份对申屠府的家业动什么歪脑筋,否则以我阿母的脾性,断不会善待你这么个商贾出身又包藏祸心的新妇。”
“我纠缠你阿兄?”谭怀柯觉得好笑,语气难免有些冲,“你以为这桩婚事从头到尾的安排,我这新妇有的选吗?就算我有心和离,君姑会同意吗?”
“我阿母那里,我可以替你劝说。原本我就觉得这事办得很不妥,这不是让人拿我们申屠家当笑话看吗?我阿母多半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等她醒过神来,你再做出安分守己的样子来请求,她自不会再为难于你。”
“小叔说得简单。好,就算君姑放我和离,那和离之后呢?谭家会放过我吗?他们不会收留我的,只会想着再把我卖掉一次,给他们换得更多家财。这一回好歹是你们这样的良人家,下一回可就不知是哪里了!”
“哼,所以我才说,你们这些商贾之人最是薄情寡义,真不知我阿母和阿兄是怎么商量的,相看半天怎么就挑中你们谭家了!从不肯退婚退聘这事就能看出来,你们家个个虚荣贪婪,没一个人安好心,你定然也不是什么善茬!”
“既然你已认定我居心不良,那我也无可辩驳。”谭怀柯懒得再跟他掰扯,挑明了话赶人,“深更半夜的,小叔还是尽快离开吧,待在我与郎君的青庐里算怎么回事?”
“你这胡女……当真油盐不进!”申屠灼咬牙,“你到底所图为何!”
“我所图为何?”谭怀柯哼笑,“我图申屠家富庶,你阿兄战死沙场,我身为遗孀,还能拿到军中抚恤,体己钱不就有了。”
“贪我阿兄的抚恤,这话你也说得出口?”腹内空空,申屠灼气得发晕。
“我图你阿兄年轻有为声名又好,亦不曾纳其他妻妾,为他守寡没有后顾之忧。若是哪日申屠府分家,我还能自立门户当个主母。”
“你……”申屠灼指着她叫骂,“你不知廉耻,算盘打得安都都能听见了!我迟早要拆穿你的鬼蜮伎俩,绝不会让你占到我们申屠家一分一毫的便宜!”
“我图你以后都要恭恭敬敬叫我阿嫂,再不服也得忍着。”
“谭怀柯!”
“叫阿嫂。”
“好,好,你等着,我要把这青庐给砸了……”
“砸吧,最好连你阿兄的棺材和牌位一起砸了。”谭怀柯有恃无恐,“还不走是吧?沛儿,沛儿,我口渴,给我盛点水来……”
隔壁杂役房里传来沛儿迷迷糊糊的声音:“小娘子,你叫我?”
犹如兜头一盆冷水,申屠灼吓醒了。
他这般身在青庐里着实荒唐,要被旁人发现,无论他如何辩解,高低要落得个不守礼教、欺负寡嫂的罪名。
只这一项,谭怀柯便将他拿捏了。
眼看沛儿就要从杂役房出来查看,申屠灼慌忙从后窗跳出去,鬼鬼祟祟地跑了,临走前还不忘放下狠话:“谭怀柯,我们来日方长。”
谭怀柯淡然地关上窗:“来日记得要叫我阿嫂。”
她细致整理了申屠衡的婚服衣冠,放回那杆血痕斑驳的长戟,阖上了半开的棺材板,而后收好饮干合卺酒的两个空卮,安稳跪坐在案前。
待沛儿送了水来,青庐里已恢复了原状。
青烟缭绕,苍白的烛影照不透前路,这是她嫁入申屠府的第一夜。
第10章 早有预谋
六天的青庐之礼算是平静无波地过去了。
申屠灼只来闹过一次,之后便没再出现过,不知在筹备什么后手。
而那位名为照应实则添堵的蓼媪,显然是想让谭怀柯过清苦日子的,最好出来的时候弱不禁风满脸愁容,这才更有守寡新妇的模样。
可惜谭怀柯全然不吃这一套。
很快蓼媪就发现,她越是克扣新妇主仆的餐食,谭怀柯就越是肆无忌惮地糟蹋大公子的祭品,供案上每日都给吃得一片狼藉,若是有口味不佳或是她不爱吃的,干脆直接往青庐外头扔,还要大声泣诉,说什么人死如灯灭,没想到郎君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家中仆役就不把他当主子了,竟连祭品都要克扣。
这话传出院子,惹得老夫人不悦,要他们每日增添瓜果点心,把那供案摆满,断不可亏待了大公子。
蓼媪分辨道:“分明是那新妇有意刁难,供给大公子的祭品全都进了她腹中,要说不敬,她才是对大公子最不敬的那个!”
申屠老夫人问:“那你为何不劝阻?”
蓼媪道:“老奴劝了呀,可那新妇牙尖嘴利,说她与大公子已是一心同体的夫妇,吃食自然也不必分彼此,而且这些瓜果点心的意头好,她既与大公子没有今世之缘,与他分食一些枣子花生,说不准能绵延来世,再求个早生贵子。恩主,你说说,这不是满嘴胡言吗!偏生老奴进不得青庐,否则定要好好管教管教!”
略作思索,申屠老夫人道:“她说得也不无道理,不过是些零碎吃食罢了,倒也不用跟她计较,还是不能委屈了衡儿。不过这新妇看样子不是个性子绵软好拿捏的,关乎衡儿的身后事,我还是要早做打算。”
蓼媪频频颔首:“正该如此,恩主可在成妇礼上试探她一二,若她当真胡搅蛮缠,觊觎大公子的家产,不如还是永绝……”
申屠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蓼媪自知语失,不敢多言。
于是谭怀柯从青庐里出来的时候,不仅没有变得清瘦,气色反倒更加红润了。
申屠衡已出殡下葬,今日是她成妇礼的日子。
由于申屠府的家主早年身故,谭怀柯就只需要对君姑行礼,跪在地上的时候她心想,青庐都让我跟郎君牌位共度,怎么君姑自己不摆个君舅的牌位在身边镇着,那才算是全了礼数呢。当然这话她只敢暗自腹诽,面上仍是娴静恭顺。
申屠老夫人举手投足间有着世家女眷的雍容气度,哪怕经历了丧子之痛,也没有一味消沉下去,如今已然重新振作,继续执掌府中诸事。老夫人赠了谭怀柯一卮酒醴,手中摩挲良久,又给了她一块玉珏,让她落座。
今日申屠家的其他子女也都在场,谭怀柯的座位在右侧上首,身旁坐着郎君同父异母的庶妹申屠霁,对面是在青庐有过一面之缘的申屠灼。
据沛儿这些天打探来的消息,当年家主申屠渐知不知因何获罪,被贬黜至此,一夕之间荣光烬灭,还遭到朝中同僚落井下石,在张掖郡过得委实艰难。申屠两兄弟俱是女君傅灵筠所出,好歹当过官宦子弟,申屠霁却是家主的姬妾在张掖郡时诞下,只听说过自家过往的辉煌,一天女公子的福都没享过。
谭怀柯进屋时就观察过这位女叔,见她对自己眼含轻蔑,料想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至于申屠灼,那更不用说了,已经彻底得罪了。
哎,看来自己这个守寡新妇还真是不受待见啊。
珍重地捧着玉珏,谭怀柯问:“君姑,这块玉珏是……”
老夫人道:“是衡儿出生时他阿翁给他的,从军后他不肯佩戴,说是怕磕了碰了,如今便给你吧,也算留个念想。”
谭怀柯小心收下:“多谢君姑。”
老夫人垂眸饮了口茶,说道:“还有些话,今日我要与你分说清楚。”
来了,谭怀柯心道,先给块玉珏当甜枣,真正的下马威来了。
老夫人直言:“你虽是衡儿的正妻,却太过稚嫩,不通世故,若要把衡儿豁出性命打下来的家业交给你,我还是不甚放心,故而这份中馈还是由我代为掌管。当然,只要你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家中也不会亏待你,更不会使些腌臜手段把你打发埋没了,你自可放心。”
好么,这是敲打她,让她在家里老老实实当个摆设呢。
申屠家如今的大半家业都是申屠衡攒军功得来的,若是顺顺当当娶了贤妻,至少能掌下家中一半财权,可眼下这个局面,没有活着的郎君撑腰,她这个名义上的新妇要想掌事,那真是难上加难。在申屠老夫人看来,恐怕就跟拿了个柳枝当令箭的小孩说要抢劫一般。
其实谭怀柯原本就没想着要在这时候与他们争家产财权,她一个替嫁来的胡女,哪敢如此张牙舞爪,那也太不自量力了。但她也不可能放任自己当个摆设,对她来说,申屠家是个寂寞冷清的内宅,却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她不甘心被命运摆弄,她还想给父兄报仇,还要为阿斓达成心愿,尽管当下力量尚且微薄,可她不能被困住。
谭怀柯抚着那块雕着苍竹的玉珏,柔声说:“君姑,我所求不多,得了这块玉珏便如承了一份情意,心中无憾矣。我只是……”
她话未说完,那边申屠灼迸出一声:“嘁!”
谭怀柯:“……”
申屠灼满脸不屑:“说啊,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虚情假意的话来。”
习惯了小儿子的乖张,老夫人不以为意,只当他心情不好随口刁难新妇,斥了一句:“灼儿,怎么跟你阿嫂说话呢。”
申屠灼撇撇嘴,警惕地盯着谭怀柯。
谭怀柯也不理他,径自说道:“我只是心中有个疑问,想请教君姑。”
老夫人端起杯子饮茶:“你说。”
谭怀柯道:“君姑与郎君选择与谭家结亲,是在为大宣擢选皇商的新令作筹谋吗?”
此话一出,老夫人霎时顿住。
申屠灼也猛地抬头,惊异地看向她。
第11章 明面手段
谭怀柯是替嫁来的庶女,订好的亲事闹到这个地步,申屠老夫人只把她当做谭家送来的搪塞,还有自己对已故长子的补偿慰藉,不过维护着名声面子罢了,岂料到她竟能想到这一层牵连。
老夫人问:“你父亲告诉你的?”
谭怀柯垂首道:“阿翁把我从乡下宅院接来,谈及这桩婚事的时候,多少提到了些。说新令还未颁布,只是听到安都传出的风声,需早做准备。”
这话真假参半,谭礼是提起过,但不是特地告诉她的,而是在家大发雷霆,悔恨自己所托非人的时候,被她无意间听到的。
谭家作为河西四郡有名的富商,之所以沦落到要靠聘礼支撑的地步,也不全是因为谭安丰嗜赌败家。
谭礼早在数月前就得到消息,说朝廷要颁布新令,擢选皇商。皇商不仅拥有在各地通商经营的便利,更能大幅减轻赋税,眼看名利财富滚滚而来,这般诱惑太过巨大,谭礼哪能不动心。这一动心,他就昏了头,花了大价钱去贿赂所谓擢选皇商的官员,满心以为自己能抢得先机,结果被盘剥得血本无归。
那日谭安丰赌输了又回来要钱,谭礼气不打一处来,一边责打他挥霍败家,一边咒骂那个官员蒙骗自己,发了好大一通火。最后谭娘子见不得儿子挨揍,出来维护说不是有了申屠家的聘礼填补亏空吗,皇商不皇商的,又没个准信,等谭家恢复元气了再去争也不迟。
谭怀柯便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擢选皇商一事。
不过她刚开始没想到申屠府在这件事上也有所图,毕竟再怎么被贬黜也是官宦之家,子嗣又挣得军功在身,与皇商搭不上边。直到那日申屠灼偶然一句话,才让她醒悟过来。
当时申屠灼说,谭家是阿母和阿兄相看良久才选中的。可见此事并不是申屠老夫人的一意孤行,单纯给儿子相看新妇,而是申屠衡也有心推动,参与其中。既然如此,他们必有选中谭家的原因。
谭怀柯在青庐里冥思六日,推测出了最有可能的关联。
要说申屠衡与谭安芙之间的郎情妾意,那多半是没有的,申屠衡长年在军中,两人恐怕连面都没见过,谭安芙也从未表现出对申屠衡的执着。申屠府之所以自降身份,从河西四郡的商贾中挑选姻亲,很可能是申屠衡得到了更确切的消息。
谭怀柯猜想,那个尚未颁布的新令里,所谓的“擢选皇商”,恐怕还有许多他们平头百姓摸不透的门道。
而谭家符合某些条件,在河西四郡颇有根基,又恰好遇到了难处,正适合他们来雪中送炭,用最小的代价换取家族利益。
可惜天不遂人愿,申屠衡亡故,万般思量都成了空。
不过这对谭怀柯来说算不得坏事。
戳破这层窗户纸后,她坦诚地说:“君姑,我既已成了申屠家的新妇,也该替郎君尽一份孝。若是在家中做个吃白食的闲人,倒是惹人生厌了。”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老夫人问:“你想做什么?”
谭怀柯道:“不管怎么说,谭家与申屠家已然是姻亲了,那擢选皇商之事便还有回旋的余地。况且如今家中……遭逢变故,正是艰难的时候,我想试着略尽绵薄之力,多少做些营生,也算替君姑分忧了。”
侍候在侧的蓼媪立时警觉:“都说了,大公子留下的产业仍由恩主亲掌……”
“蓼媪多虑了。”谭怀柯打断她,“中馈自是由君姑掌管最为稳妥,我也不敢妄动郎君的家产,不过是想盘算一下自己嫁妆中的铺面,看能不能经营起来,赚到更多出息。这些从谭家带出来的产业,若是赚了,就当贴补家用,若是亏了,对申屠家也没有损害吧。”
“呵,你那点嫁妆也好意思拿出手?”一旁的申屠霁嗤笑道,“一间供不上药材的药铺,一间快要关张的布坊,谭老板打发女儿可真是出了名的大方。你这会儿嘴上说得好听,别到时候亏了钱欠了债,再让我们给你填补。”
她与申屠灼一样,对这个谭家硬塞过来的阿嫂很是看不上,只觉得这家人贪得无厌,坑了聘礼不说,还想继续坑她长兄的家产,甩都甩不掉,简直无耻至极。
殊不知这话正中谭怀柯的下怀。
“原来女叔顾忌这个,”她做出难堪凄然的模样道,“若真有亏空,申屠家大可与我撇清干系,反正郎君已故,我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亏的也是自己的嫁妆……”
“好了。”老夫人终于发话,“左右就是两间铺子,随你自己折腾去,难道我们申屠家还要贪图你的嫁妆不成?到底是衡儿明媒正娶的新妇,面上也不能太寒碜,再搭给你五亩田地,足够你安稳过日子了。”
“幸得君姑体恤。”谭怀柯感激不已,盈盈拜谢。
一番话说完,谭怀柯恭顺离开,去做她安分守己的新妇去了。
申屠灼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借口与友人相约去乐府排演新曲,抬脚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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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就剩下老夫人、蓼媪和申屠霁。
申屠霁生母早逝,向来有些畏惧这位嫡母的威严,但对谭怀柯的排斥还是让她忍不住抱怨:“阿母,她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你还真信她会做营生吗?为何还要送她五亩田地,这也太便宜她了!”
老夫人却看得清明,转着手中的檀香珠串说:“这新妇是把手段耍在明面上了。她先是放低姿态,不要家产不掌中馈,而后点破我们申屠家有意参与皇商擢选,就表明她不打算置身事外,也不会甘愿当一个任人摆弄的物件。否则抖搂出去,谁都捞不着好。
“她说要用自己的嫁妆谋生,还不要我们给她填补亏空,你当她真舍得与我们撇清干系吗?她不过是在装可怜给我看,让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逼得她四处宣扬申屠家苛待她一个寡妇,到时候丢尽脸面,灼儿和你都尚未婚配,名声难免受牵连。
“眼下她要的不多,只是不想被拘起来管束,给自己挣点安身立命的本钱。想来她这般守着寡,确实难以安心,与其让她在家里胡搅蛮缠,不如成全她。那两间铺子本就亏空,晾她也撑不了多久,我们送几亩地养着她,也算仁至义尽,还能图个清静。”
申屠霁问:“若她不知好歹,还要得寸进尺呢?”
老夫人让蓼媪扶自己起身,淡淡道:“那也不是什么难事,让她多陪陪衡儿便罢了。”
申屠霁送嫡母出门,猛然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
多陪陪长兄?怎么陪?
第12章 心生疑虑
谭怀柯走游廊回自己的小院,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唤:“且慢!”
她没搭理,继续往前走着。
申屠灼快走几步追上来:“怎么,没听见我喊你吗?”
谭怀柯无辜道:“你喊我了吗?喊我什么了?”
“我喊你……”申屠灼顿了顿,哼笑道,“好好好,不就是想让我喊你阿嫂么,这便宜让你占了又如何。”
“小叔想多了。”谭怀柯说,“我年岁比你小,只是空有个长嫂身份罢了。”
“别跟我扯这些,我就问你,皇商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叔方才没有听到吗?我说了,是阿翁告诉我的,谭家因为这事被吞了好些银钱,要不也不会急着把我嫁进申屠府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突然在我阿母面前提起擢选皇商的事。”霎时间,申屠灼收敛了那种混不吝的神态,眸光中透出凌厉,“你面上装得乖觉老实,做出一副对我阿兄家产不争不抢的模样,却刻意提起此事,难道不是想让自己从中获利?”
“小叔这话说得有趣,我当然想从中获利。”谭怀柯直言道,“我一个守寡的新妇,从进门起就在受你们的冷眼,吃饭睡觉都要看人脸色,你们时时刻刻提防着我贪图家产,我若不为自己早做打算,难不成要等着被磋磨死吗?”
“……”她语出惊人,申屠灼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
“说起来还是小叔你启发我的。”谭怀柯也不瞒他,“原本我只听过皇商一事,并未多想,直到那日你抱怨君姑和郎君怎么会选中谭家,我才隐约猜到些许关联。反正在青庐里枯坐守灵,闲着也是闲着,我便琢磨着如何利用这个契机,让自己在这儿过得舒坦些。这么说起来,还要多谢小叔扮鬼吓唬我那一遭。”
“行了,这事以后别再提了。”饶是他脸皮再厚,假扮兄长鬼魂吓唬新妇这种行径还是太过荒唐了。
“那小叔还有什么事吗?”
“总之我提醒你一句,新令还没有颁布,要如何擢选,能推举多少名额,这些都还没有确定。就算确定了,奉劝你们谭家也安分点,手别伸得太长。”申屠灼补充道,“你自己想做点小营生可以,别拖我们后腿就行。”
“拖你们后腿?如今的申屠家想要搭上皇商的人脉财权,很有胜算吗?”谭怀柯睁着一双清澈天真的眼睛说话,听不出是疑问还是嘲讽,“小叔,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不要因为提防我,把好好的路走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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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谭怀柯走进偏院,申屠灼皱着眉头,始终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是她与牌位棺材成婚,在青庐中守灵多日却镇定自若?
是她仅凭只言片语就猜到了申屠家参与擢选皇商的野心?
还是她软硬兼施给自己谋得铺面田地,为了不看人脸色而想法子自力更生?
不,不对!
申屠灼如梦方醒!
这些都不对!
谭怀柯,一个胡姬所出的孩子,被养在乡下宅院里的庶女,十几年来都没有被谭礼看重教养过,哪里来的如此胆识和心性?
她一天经商营生都没有做过,又有什么底气觉得自己可以依靠那两间濒临关张的铺面,赚钱养活自己?
甚至还想通过申屠家介入到擢选皇商一事中来?
她到底是什么人?
想到此处,申屠灼决意重新盘查一下家里这位新妇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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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了个好日子,申屠灼吃过午饭,带上阿硕和阿晖两个家仆,大摇大摆地去了谭家……位于友林村的乡下老宅。
出门的时候阿硕提醒:“二公子,今天不是跟池乐官约好了要去排演新乐府么?”
申屠灼把玩着腰间的玉珏吊坠,一副无所事事的纨绔模样:“不去了,一时想不出好词句,去了还得遭人耻笑。”
他与郡守的侄子池樊宇很是聊得来,两人合伙搭了个乐府班子,闲着无事就搜集创作一些诗歌,再遣人奏乐舞蹈,排演节目,渐渐地竟闯出一番名堂来。郡中的高门大户若是有祭祀或设宴,都喜欢请他们的班子去演奏。
士族子弟忙活这种营生,可说是风雅之致,也可说是不务正业,申屠老夫人对此虽然不悦,却也没管束着他。长子在军中卖命,靠着军功步步高升,她原先只盼着幼子安稳快活就是了,如今长子殁了,她也没指望幼子能挑起家里的担子,还是想自己先撑着。
于是任凭府中如何翻腾剧变,申屠灼仍是个闲人。
来到谭家老宅附近,申屠灼站在一个高坡上,倚着树望向宅院大门。这一望两炷香过去了,也不知在望什么。
阿硕忍不住说:“二公子,咱们真要进去叨扰人家么?当初纳征的时候,女君特意遣人来问询过了,大公子那位新妇确实是在这里被养大的,这种事情总不会出错吧。”
听闻二公子要调查寡嫂的身世底细,他始终觉得是多此一举了。
申屠灼冷哼:“谭家居心不良,那谭礼一股子奸商习气,指不定在哪儿给我们挖个坑,还是谨慎为上。”
阿硕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只道:“可咱们这么去查问人家,名不正言不顺的,回头谭家老爷知晓了,怕是要找女君告状去。”
“谁说我们名不正言不顺?”
“啊?”
“本该是归宁的日子,两家虽然免了这礼节,奈何阿嫂想家,我们来给她带些惯用的旧物回去总没有错吧?”
这么说着,申屠灼抬脚走下坡子,敲响了这间老宅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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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的是个衣着朴素的老媪。
方才申屠灼在高处注意到,这个老宅里的人很少,来来回回只有五个人,其中两个很年轻,瞧着笨手笨脚的,三个特别老,走路都算不上利索。他们能干点杂活就不错了,哪可能把主家的女儿照顾妥帖。
他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誓要查个清楚才罢休。
这里的门上还挂着喜庆的纁红绸缎,不像城中的谭家宅子,成亲第三日就恢复了原样,毕竟是不太体面的婚事,他们只想早早揭过,不愿徒惹邻里议论。许是谭礼没顾得上嘱咐乡下老宅,这边自然就按老规矩办了,预备新妇归宁后再去了装扮,然而因为缺人打理,不少绸布边缘都被拉扯坏了,反倒显得凌乱破旧。
老媪茫然地看着申屠灼:“这位是……”
阿硕介绍道:“这是我们申屠府的二公子。”
老媪慌张地接话:“啊,不知申屠公子来此有何事?”
观察着她的神色,申屠灼道:“今日本该新妇归宁,然而我阿兄身故,阿嫂要服丧三月,不便回来。但她念及有些旧物落在了老宅,托我来给她取回去。”
“旧、旧物?”
“怎么,谭家总不会将我阿嫂的旧物都扔了吧?”
第13章 老宅探查
“不敢不敢,自是没有扔的。”老媪把他们让进门内,回过神来絮絮叨叨地说,“想来是小娘子惦记着生母的遗物,还有些她从前常用的物事,我这就让人收拾出来,劳烦公子给小娘子带过去。”
“先拿出来我看看,也不是什么都要带的,总要挑挑拣拣一些。”
“啊,好,好的。”
他们确实拿出了不少东西——
大部分是谭怀柯的生母遗留的旧物。
那胡姬是西境乌须人,当年乌须被提驽征伐吞并,族人被奴役,逃难出来的人往大宣迁徙。入关之后,胡姬以跳舞为生,被谭礼买下做妾,也算是过了几年富足日子。她的旧物都是乌须和大宣的衣裳首饰,精致漂亮,但在精于此道的申屠灼看来,已是很多年前的样式,眼下早就不时兴了。
剩下的都是谭怀柯的旧物。
都是些小孩子的衣裳和玩具,有开线的布虎、断了腿的木马,还有乌须编织风格的摇铃,看样子是胡姬亲手给女儿做的。
申屠灼大致看了看,心中已有了数,指使阿硕和阿晖把谭怀柯生母的东西都收拾好带回去,谭怀柯的衣裳都不带了,布虎和木马也不要了,只把那个摇铃带走。
趁着阿硕和阿晖在忙活,他又去找了其他几个仆役。
单从那些旧物上,申屠灼已然发现了最显而易见的问题,就是属于谭怀柯的衣裳都太小太旧了,符合她如今身量的衣裳只有一两件,更像是最近从别处借来的。一年四季能穿戴的衣裙都凑不齐,要说这人一直养在这里,谁信?
不过申屠灼没有声张,四下逛了逛,随意地问着宅院里的其他仆役。
他问年轻的厨子谭怀柯喜欢什么口味的饭食,厨子支支吾吾,一会儿说甜口清爽的,一会儿说要香料味重的。
而后他分别问了粗使丫头和菜园老头儿,谭怀柯性子如何。丫头说小娘子天生活泼爱笑,在宅子里闲不住,时常找她玩耍。老头儿说小娘子脾气软和,安静得很,说话嗓音都细声细气的,绝对是个贤妻。
整一个判若两人,申屠灼都问笑了。
他还想再问其他人谭怀柯有什么喜好,却被那开门的老媪拦住,说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带回去了。似乎是生怕他们还要多待,老媪面露歉意地说:“原以为小娘子归宁,或是差人取东西,定是在城中谭家大宅那边,因而我们这儿都没做准备,就不留公子用饭了。”
申屠灼大度地说:“不用不用,我们这就走了,这儿的饭我定然是吃不惯的。”
说完他招呼着阿硕和阿晖就出门了。
阿硕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说:“我瞧着没什么问题啊,最多是谭家小娘子不受宠爱,日子过得粗糙了些。”
阿晖倒是看出了不寻常的地方,但他话少,只听令干活,不爱多问,闻言朝阿硕淡淡瞥了眼,继续闷头往前走。
申屠灼摸着玉珏吊坠,想了想说:“你们两个先回府里,东西别给谭……别给我阿嫂,全都放我屋里,我晚点回去。”
阿硕好奇问:“二公子,时候不早了,你还要去哪儿啊?”
申屠灼显然不打算告诉他,说道:“阿母若是问起,就说我去找池樊宇了。”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又去了友林村,阿硕还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被阿晖拉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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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府偏院中,谭怀柯正在安慰沛儿。
自从听了成婚当日坊间的议论,沛儿就一直担心申屠家的人会对小娘子和自己不利。那几天的青庐之礼兼守灵她还算安心,觉得他们不至于在这种时候下手,如今喜事丧事都办完了,小娘子成了深宅寡妇,她想想就胆战心惊。
沛儿忧心道:“小娘子,他们要是卸磨杀驴怎么办?”
谭怀柯乐得笑出声:“哪儿学来的话,怎么,我是驴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我逗你呢。”谭怀柯说道,“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就算我是驴,我那战死的郎君是磨,这趟磨且有的拉呢。”
“后头还要拉磨?”
“自然。”谭怀柯一边整理自己现有的地契、房契和银两,一边分析给她听,“你还记得成婚那日门口那位曹娘子说的话么?那位曹娘子心善,她把话当众说穿了,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申屠府到底是要脸面的人家,不会想为我这么个寡妇落人口实。
“而且郎君身故,对他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军功这条路断了,要想维护自身的士族地位,申屠家就必须另谋出路,所以他们才会在皇商新令一事上动念头,这是他们眼下最重要的翻身机会了。
“谭家到底是河西四郡的大商户,至少我面上还是谭家的女儿,他们不会自断臂膀。虽然我那父兄都是靠不住的,暂且借他们名头一用也无妨,之后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接这个摊子……总之,申屠家还得由着我拉磨,绝不会对我不利的。”
她所说的话沛儿大多听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很清楚了——自家小娘子是个有主意有本事的,申屠家这会儿奈何不了她。
“小娘子有成算就好。”沛儿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听着敲磬了,我去领餐食来。”
“记得唤我大娘子。”谭怀柯提醒,“你这改口怎么总改不过来。”
按理说成婚后当独立门户,可她进门就没有活着的郎君,中馈又给老夫人掌着,自是分不了家。家里的女君还是老夫人,沛儿叫不得她女君,又见不着男主人,便还是习惯照着未出阁时叫她小娘子。
不过谭怀柯希望沛儿尽快适应,连带着府中其他人也都适应,因为她需要巩固自己在申屠家的地位。就算再怎么不受重视,她也是申屠衡的遗孀,该有一席之地的女主人。
沛儿离开后,谭怀柯静下心来琢磨。
关外遇袭距今不过月余,可她感觉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都变得模糊了,久到她已习惯了这个新的身份,像是成为了一个崭新的人。
她不再任性妄为,也无人可以撒娇捉弄,见过天地宽广却被困于斗室,要面对的每一个人,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必须谨小慎微。
要做的事很多,父兄的深仇,公主的遗愿,还有曾经那个自己的志向,她都没有忘记。
眼下安身立命最首要的,等有了余力,要想法子从谭礼手中把自己的卖身契赎回来。这件事的风险很大,不急于一时,但牵连颇深,必须做得不露痕迹。
那块小小的木简是赋予她双重身份的枷锁,也是她证明自己真实来历的凭据,无论如何,她终归需要一个自由身,不能受制于人。
等手头宽裕些了,公主给自己的蓝宝石珠串要先赎回来,这样自己才能找到陌赫大王子,为父兄报仇才有希望。
而那场和亲……
和亲之事要如何收场?为何所有端倪都被隐藏?陌赫与大宣同时选择了沉默?
吃过晚饭,谭怀柯还沉浸在这些疑惑中,直到夜幕降临。
已是就寝的时辰,沛儿也去睡了,寂静的院落内,突然响起飘忽不定的铃铛声响。
铃铃铃。
铃铃铃。
那声音细小却悠扬,从黑暗里慢慢逼近,如同地狱中的魂灵游荡而来,带着不甘,带着怨气,停在了她的窗边。
铃,铃,铃。
本就心烦意乱的谭怀柯拉开窗怒斥:“申屠灼,你有病?”
第14章 当面对质
两个时辰前,申屠灼在友林村里闲逛了一会儿,找了几户人家聊天,提起谭家老爷年轻时的风流韵事,那些人都很乐意多说几句。
他很快就打听到了那个胡姬去世后葬到了哪里。
友林村西面荒郊有一处风水上佳的山岗,村里体面人家的先祖大多葬在那里,谭家也不例外。那胡姬自是进不了谭家的祖坟圈子,但谭礼在不远处给她寻了位置好生安葬,算是全了最后一点情分。
胡姬的坟茔上没有立碑,只插了木牌,因长久无人打理,已经朽烂了,隐约能看见谭氏什么敏多。她是西境人,申屠灼猜测后面是她乌须名字的念法。
来都来了,他便顺手给对方扫了墓,拔了拔周围的野草,拔着拔着就发现了紧靠着她的另一座坟茔。这个坟茔很小,遮蔽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几乎看不出来,但它出现的瞬间,就几乎印证了申屠灼想法。
仔细观察小坟茔,前面有小块泥土翻出,颜色比旁边的都要新,显然这里原本应当也插着木牌,但不久前被毁去了。
那么这个小小的坟茔里葬的是谁呢?
申屠灼撩起宽大袖口,拿出问村里乡亲借来的锄头,毫不见外地就挖起了坟。
什么晦气不晦气,吉利不吉利,损不损功德,守不守礼教,这些东西申屠灼从未放在心上过。好友池樊宇经常损他,说他表面看着气质翩然,背地里什么龌龊事都干得出来,神鬼不惧,教化不渡,堪称河西四郡第一混不吝。
当然,他也是要脸面的,做这种事通常还是要避着人。
比如上回偷摸跑去兄长棺材里找蛛丝马迹,跟自己那位寡嫂共处青庐,再比如他把阿硕和阿晖打发回去,自己一个人干这苦力活。
此时已近黄昏,眼看着天光渐渐暗下去,就在最后一抹日头隐没前,他挖开了浮土,看清了小坟茔中所葬之人。
这是一具小孩子的骸骨,看身量约莫七八岁,跟老宅里翻出的旧衣裳相符。
申屠灼拄着锄头,忽然笑了。
他把土又填了回去,给这孩子除了杂草,垒好坟头,还在坟前放了一束小野花。
天已全黑了,他还了锄头,花钱买了一提灯笼,磕磕绊绊地回了家。
申屠灼一身尘土,头发也被树杈子勾乱了,生怕被人看见告诉阿母,他还得费口舌编谎话去圆,只能偷偷摸摸进了自己家门。
回到房里,看着地上摆着一大摞女子旧物,他连连冷笑。
好你个谭礼,真是脸都不要了,找个赝品来冒充自己女儿。难怪明知女儿要守寡都执意要结这门亲事,原来是打着空手套白狼的算盘。
既然是冒充的,那如今住在偏院的那位“阿嫂”就不是“谭怀柯”,甚至都不姓谭,多半是谭礼从哪儿买来的野丫头。
不过看她的言谈是读过书的,还懂得审时度势,敢跟他们申屠家讨价还价……
她究竟是谁?
申屠灼发现,自己揭开了一个谜底,下头藏的却是另一个谜题。
想到这里,他又坐不住了,从那些旧物里取出乌须摇铃,鬼鬼祟祟地去了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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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怀柯拉开窗,压低声音怒斥:“申屠灼,你有病?”
申屠灼一愣,手上的摇铃顿在半空:“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听到动静就扒门缝看了眼,就见你得了癔症似的晃来晃去……”谭怀柯叉着腰骂道,“大半夜不睡觉你干什么呢?怎么每次见你都这么神神叨叨的!”
“轮得到你管我吗?”申屠灼哼笑,“还真当自己是我阿嫂了?”
“怎么,我不是吗?”
申屠灼骤然敛了神色:“你……是吗?”
谭怀柯原本只是跟他耍耍嘴皮子,见他这般意有所指的模样,心中一凛,不禁皱了眉头:“你想说什么?”
与她一窗之隔,申屠灼侧身靠在墙上,晃了晃手中的摇铃:“认得这个吗?”
谭怀柯道:“认得,阿母给我做的摇铃,你去老宅了?”
一问一答之间,她已然知晓了申屠灼此番目的。
这又是一场试探。
申屠灼道:“你生母是乌须人吧?这摇铃挺有意思的,用乌须话怎么说?”
谭怀柯不紧不慢地回答:“我生在大宣,长在大宣,阿母生前也是与我说大宣话居多,乌须话只教过我几句,我说不顺溜。”
“所以你不会说?”
“姆渎罗,乌须话摇铃的意思。”谭怀柯笑道,“我说乌须话你听得懂吗?你怎知我说得对不对?”
“那是你小瞧我了,河西四郡毗邻边境,我素来交游广阔,可学过不少胡语。”
“原来如此,那我说得对吗?”
申屠灼笑而不语。
其实他不懂乌须语,提驽语倒是会一些,不过这对他的试探并没有影响。摆弄了几下摇铃,他指着一处竹篾的关节说:“这里是不是坏了?”
乌须摇铃是给小孩子的玩具,可以掰来掰去变换形态,中间七扭八拐的构造很复杂,稍有不慎就会损坏,更何况这还是搁置了很多年的摇铃。
谭怀柯接过摇铃,灵巧的手指摆弄几下,就让那处关节再度恢复。
她说:“是这里的竹茬子卡住了,我这样只能暂时让它动起来,想彻底修好,还是要重新换一根竹篾绞上去。”
这都会修?看样子她是真的很熟悉乌须的东西?申屠灼心想。
没想到吧,我跟父亲倒腾过西境各国的杂货,什么玩意没见过?谭怀柯暗忖。
申屠灼仍未放弃:“体谅你无法归宁回家,我今日便去谭家老宅给你取了些旧物回来,谁料那老媪给你收拾出来的衣裳全是小孩身量的,我瞧着一件都不合你的身,你在那老宅都没有衣裳穿的吗?”
谭怀柯回答:“小叔说笑了,怎会没有我的衣裳。只不过因为我不受宠,总被嫡母打压克扣,本来就没几件好衣裳。出嫁前阿翁将我接回城中大宅,我将能穿的衣裳都带去了,结果还被阿姊嫌弃太丑,说我穿着像个乡野村妇,全给我扔了。之后看在我要出阁的份上,嫡母总算给我重做了几件像样的衣裙,我这不是都带进申屠府了么。”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申屠灼都气笑了。
他抬头看着高悬的明月,手里晃着摇铃,漫不经心地说:“我还听说,谭怀柯幼年时生了场重病,大夫都说熬不过来了。”
“我福大命大,总算是熬过来了。”
“那我在那胡姬墓旁的小坟茔里挖到的骸骨是谁的呢?”
“……”
第15章 物是人非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晌,申屠灼垂眸看向窗内的谭怀柯,又晃了晃摇铃,催促她的回答。
谭怀柯迎着他的目光:“你去挖坟了?难怪弄得满身脏污,申屠灼,这种事你都干得出来,还是不是人啊?”
申屠灼笑着逼问:“比起占用她的身份、冒名顶替她的人,我挖个坟不算什么吧?你还没有回答我,那具骸骨是谁?而你,又是谁?”
谭怀柯叹了口气,模棱两可地说:“我是代替谭家嫡女谭安芙嫁过来的,这件事不止申屠家,全郡的人都知晓。至于我这个谭怀柯是什么人……自然是个被利用还无法反抗的可怜人,她被谁冒名顶替,真的有人在乎吗?”
“你不是谭怀柯,我想知道你是谁!”申屠灼不再与她绕弯子,质问道。
“我就是谭怀柯。”谭怀柯回答,“申屠灼,与其得到一个物是人非的答案,我劝你还不如接受现状。我的身份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眼下你更应该关注的,难道不是你的兄长、我的郎君到底因何而死吗?”
“你知道什么?”申屠灼蹙眉。
“我只知道,西境与大宣,接下来绝不会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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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针锋相对说了半天,有些事落了个心知肚明,有些事落了个心乱如麻。
这时候谭怀柯听到几声熟悉的“咕噜咕噜”。
申屠灼:“……”
谭怀柯:“为什么你又饿了?”上回在青庐也是饿得很不是时候。
申屠灼有些恼羞成怒:“我今天跑去友林村,又是从谭家老宅给你拿陈年旧物,又是去荒郊坟场挖你的无名坟头,肚子可不就一直饿着吗!”
谭怀柯忍不住翻白眼:“我让你去拿陈年旧物了吗?让你去挖我的坟头了吗?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饿死你怪谁!”
虽在吵架,两人的声音却始终压得很低。
到底是寡嫂和小叔的关系,半夜在寡嫂的院子里隔着窗户吵架,说给谁听都解释不清。
然而申屠灼实在是饿,谭怀柯也正好睡不着,两人就一起偷摸去了灶屋,没什么新鲜食材可做,谭怀柯就和面添油做了几张烤馕。
热腾腾的烤馕从炉子边揭起来,那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谭怀柯在灶屋里找出几种西境的香料,熟练地洒在烤馕上,而后分给申屠灼一半,大方地说:“吃吧,垫垫肚子应该够了。”
申屠灼啃了口烤馕,只觉得这是平生吃的最香的西境面点。外壳香脆,内里暄软,刷的油脂刚好让面起酥,却不会太过腻味,再加上神乎其技的香料搭配,堪称美味。
他矜持地评价:“看不出来,你手艺还不错。”
谭怀柯不谦虚地说:“说真的,你家厨子做西境菜真的很难吃,我忍了好些天了。”
“那你回头多多指点他。”
“我才没那个闲工夫,想吃我不会自己做吗?再说了,你家厨子做的大宣菜还是不错的,应该很合君姑的心意吧,我去指点不是越俎代庖么,上赶着得罪人。”
“家里也有人爱吃西境菜啊,比如我。”
“你爱吃什么关我什么事?”
“我阿兄也爱吃,他爱吃什么总关你的事了吧,阿嫂。”
“那我做好了给他供在牌位前。”
“行,我们兄友弟恭,到时候我跟阿兄分着吃。”
“??”谭怀柯挺佩服这人的不要脸的。
勉强填饱了肚子,申屠灼再也忍受不了满身尘土,就要回屋擦洗更衣,刚走两步,却被谭怀柯抓住了袍袖。
申屠灼停下来,转身看向踟蹰不语的谭怀柯,月光照在那张明艳灵秀的脸上,令他心弦一动,故意笑着调侃:“阿嫂留我?”
谭怀柯松开手,朝他郑重一揖,说道:“看在我请你吃烤馕的份上,有关擢选皇商的新令,我有些疑问,想向你请教。”
要想抢占先机,梳理出头绪,给自己复仇和脱身的计划增添筹码,她必须获得更多可靠的消息,而申屠灼是她眼下唯一能求助的人。他几乎摸清了自己的底细,却没有以此威胁或揭穿她的意思,相当于默许了她将自己的利益与申屠府绑定。
所以,她想试一试,请求他的帮助。
“哦,这件事啊。”没想到她对新令如此上心,申屠灼借机道,“我可以为你解答,不过不是用请吃烤馕的情分来换,而是用你一个诚实的回答来换。”
“你想问什么?你今夜试探我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我可以立誓不告诉别人,也可以继续认你这个阿嫂,”申屠灼低头望着她浅褐色的眼眸,“但我想知道你的真名。”
“我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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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还是太深了,不是商谈要事的好时机。
两人做下交换回答的约定,便客客气气地道别,回到了各自的院内。
申屠灼洗了个畅快的热水浴,换上干净的里衣,这一日又是探查又是挖坟,明明身体极为疲惫,精神却很亢奋,酝酿很久都睡不着。
他干脆坐到棋盘前,拿棋子随手摆局破局。
说起来,自己与这位假谭怀柯的三次碰面都挺剑拔弩张的,就像是这棋盘上攻守两方,你来我往,一方全神戒备,一方极力试探,而后达到了如今僵持平衡的状态。
申屠灼发现自己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
好奇她真实的名字,好奇她隐瞒的身份,好奇她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受困于申屠家与谭家共同设下的局中。
他想,先认下这个阿嫂也不错,至少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这局棋,他们或许可以一起下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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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怀柯回屋就睡着了。
应付申屠灼实在是件很费神的事,这一晚上折腾下来,瞒不住的也不用瞒了,绷紧的弦终于可以松松,她难得睡了个十分香甜的觉。
次日上午,申屠灼让阿硕和阿晖给她把老宅搬来的旧物都送来了。
谭怀柯清点了一番,发现其中没有昨晚上他拿在手里玩的那个摇铃,但她没有多问,谢过阿硕和阿晖后,便将这些东西妥帖收起。
算是申屠灼无意间帮了个忙,这些东西旧归旧,她还真的留着有用。
另外阿硕还给她带了句话,说二公子去云河香阶排演乐府了,大娘子若是觉得待在家里太闷,可以去看看。
心知这是寻个由头约她详谈,谭怀柯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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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并非纨绔
云河香阶是张掖郡内有名的市集,依山坡而建,拾阶而上,商铺以买卖西境诸国的特色香料和服饰居多,因而整条街常年弥漫着香气。
在香阶的尽头,就是张掖郡的乐府所在,管理着当地舞乐演唱的教习,负责收集和创作民间歌谣、文人诗赋,排成精美的舞乐,以备祭祀和宴会时演奏。
谭怀柯与沛儿相携去了云河香阶,两人都没见过这里的世面,看看这家铺子,闻闻那家香丸,逛得不亦乐乎。等她们走到乐府的时候,申屠灼和池樊宇已经在排演最后一曲了。应当是提前打过招呼,她们被乐人引进去,坐在角落里观看。
见她们满脸新奇,乐人和善介绍:“这会儿排的是一曲郊庙歌辞,下个月郡守祭祀要用的,辞藻比较晦涩些,不怎么有趣。两位若是早来半炷香,就能听到申屠公子写的那曲相和歌辞了,那调子可真动听,我们也爱演奏,就是可惜歌辞还未写完。”
沛儿问:“曲子和歌辞都是二公子写的吗?”
乐人景仰地说:“是啊,申屠公子精通音律,能文会武,当真是才华横溢。若不是有他帮衬着,单靠池乐官可排不出这么多舞乐。”
谭怀柯看了看那边忙活着的两人,问道:“池乐官是……”
乐人说:“池乐官就是咱们郡守的大侄子,也是申屠公子的至交好友。”
这一曲演奏完,申屠灼和池樊宇走了过来。
池樊宇比申屠灼还要像个纨绔,一身锦衣华服,说话也带着轻佻:“哟,这位就是阿嫂吧,真是位大美人啊!”
申屠灼用胳膊杵了他一下:“别瞎攀亲戚,你叫什么阿嫂!”
池樊宇不以为意:“咱俩什么关系,你阿嫂就是我阿嫂。阿嫂啊,你看我们这出排演,觉得如何?”
谭怀柯腼腆地笑了笑,诚恳地说:“我看不太懂,只是觉得很好听,又是琴又是鼓的,跳舞的人也多,很是热闹。”
“可不就是看个热闹嘛!”池樊宇说,“阿嫂懂我,我也觉得祭祀上的演奏就是要热热闹闹的,那些神啊鬼啊才能听得见。我跟你说阿嫂,我……”
“行了,忙你的去!”申屠灼受不了地支开他,“不是还有三个乐师没有教习好吗?你自己去盯着,这事我可不管,回头出了岔子,等着吃你叔父的排头吧。”
“好你个申屠灼,见色……见嫂忘义!”
池樊宇的确事务繁多,闹了这么一出之后就匆匆走了。申屠灼口干舌燥,坐下来豪饮了两盏茶,总算能歇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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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二人有事要谈,那名乐人识趣离开,沛儿也去外间等候。
不得不说,此处是个闲谈的好地方。
陈设大方雅致,隔间清幽但并不封闭,只用屏风或纱帘遮挡,不会显得太过私密而惹人非议。隐约可以听见鼓乐之声,不吵闹,却也能恰到好处地遮掩言语,只要不是刻意附耳偷听,便不会探知到屋内人在说什么。
申屠灼先开口:“说吧,你的真名叫什么?”
谭怀柯反问:“告诉你,你就能查到我的来历了吗?之后你想怎么做呢?”
“这你不用管。”申屠灼手指抚着茶盏边沿,唇边含着笑问她,“怎么,你的来历很见不得人吗?”
“倒也不是。”谭怀柯坦然道,“那在这之前,你先解答我的疑问吧。”
“你问。”
“新令尚未出台,想必其中细则都无法确切知晓,外界的传言亦不可信,所以我要问的是,为何要出台擢选皇商的新令?”
“看来你是真的对皇商一事感兴趣。”申屠灼耐心为她解释,“大宣从前连年征战,说好听点,是先帝武德充沛,说直白点,就是穷兵黩武,实在劳民伤财。
“当年恰逢涝灾,七十余万饥民到处流亡,为了充盈国库军需、救济灾民,朝廷便打起了商贾的主意,就是在那时颁布了算缗令和告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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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缗令?告缗令?”谭怀柯常年跟父亲在关外经商,对此毫不了解。
申屠灼蘸着残茶在案几上写下这六个字,继续说:“这两个政令要求当时的小贩行商、借贷商和囤积商等等,不论有无市籍,都要据实呈报自己的所有资财,并据此缴纳高额税赋。若有瞒报或者漏缴,都会判以重罪,罚戍边一年,并没收所有家产。”
谭怀柯讶然:“竟如此严苛?”
申屠灼点点头:“这两条政令一直沿用到去岁,当今圣上深知如此盘剥商贾不是长久之计,早有拓宽商路、惠贾富国之意。然而朝廷也有担忧,若是完全放开,商人天然逐利,大肆敛财之后未必愿意如数缴纳税赋,反倒会引起更多的商贾钻空子,所以才传出了擢选凰商的新令,既能给予这些商贾些许便利,又能让朝廷监管到他们的巨额资财。”
这下谭怀柯彻悟了:“原来如此,这是很好的政令呀,河西四郡毗邻西境,只要经营得当,一定会有巨大的获利……”她端起茶盏敬他,“市井传言你是一事无成的纨绔,如今看来是多有贬损了。”
“哦?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吗?”
“至少又多了解一点了吧。”谭怀柯道,“方才的乐人也说,申屠公子才华横溢呢。”
申屠灼冷哼一声,耳朵有些泛红,抿了口茶做遮掩:“你的问题我解答完了,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名了吗?”
谭怀柯颔首笑道:“放心,我从不赖账。”接着从她嘴里叽里咕噜冒出一串话,“阿布都伊尔萨斓尼。”
“……”申屠灼愣了愣,“什么毒什么泥?这是你的名字?”
“阿布都伊尔萨斓尼。”谭怀柯又说了一遍。
“你不是大宣人?等等,这么长的名字?你姓什么?是西境哪个部族的?”
“我已经告诉你我的真名了。”谭怀柯好整以暇地说,“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不是让我不用管吗?”
“我……你……”申屠灼感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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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礼刚刚得知申屠家二公子去了乡下老宅,料想他们已经对谭怀柯的身份起了疑心,忙叫来自家娘子商议:“早说这法子不稳妥,申屠家要是追究起来如何是好?”
谭娘子却是不慌:“生米都煮成了熟饭,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吃了这个哑巴亏?”
“不吃又能怎么样?长子死了,婚也成了,要跟咱们家撕破脸闹得满城皆知吗?申屠府都自顾不暇了,哪有工夫追究这点小事。”
“说得也是……”
“就算他们心有不忿,大不了就把气撒在那个假货身上。反正人都嫁过去了,随他们怎么磋磨,与我们有什么干系?要真的弄死了,那更好,咱们还能上门讨个说法,兴许还能再要来一笔赔偿,先前那些亏空就能彻底填上了。”
“还是细君思虑周全。”谭礼乐呵呵地捋须。
“倒是你,皇商新令的事情打听得如何了?申屠家眼下可不是个好靠山了,咱们要另寻门道,这回可别再被人给骗了。”
“那是自然,细君放心,这回是郡守给我牵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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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个乐师终于教习好了,用于祭祀的郊庙歌辞也排演的差不多了,好不容易得了闲,申屠灼兴冲冲地去了云河香阶的一家香料铺。
这家老板是他的熟人,见了他便迎上来,带着浓重的西境口音问:“公子想要什么香?熏衣还是送人嘞?”
申屠灼道:“今日不买香,有些话问你。”
老板不敢怠慢自家贵客,殷勤道:“公子请问吧。”
申屠灼拿出那个摇铃,问道:“这东西用乌须话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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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多番暗示
“哦哟,我小时候也玩过这个嘞。”老板是乌须人,见了这摇铃分外亲切,用家乡话夹杂着大宣话说,“姆渎罗,我们叫它姆渎罗。”
“好。”果然是姆渎罗。
申屠灼心想,谭怀柯上次的回答很准确,她真的懂乌须话,所以她是乌须人?
于是他复述了谭怀柯的真名:“阿布都伊尔萨斓尼,这名字什么意思?”
老板一脸茫然:“什么?”
申屠灼皱眉,又说了一遍:“阿布都伊尔萨斓尼,我发音不对吗?阿布都,伊尔,萨斓尼,一个人的名字,你听过这样的名字吗?她姓什么,叫什么?”
老板摇了摇头:“我听不懂,这肯定不是乌须话,也不是乌须人的名字。”
“不是乌须话?那是什么话?”申屠灼懵了。
“我不知道嘞,西境的小国有很多,大家说的话都乱糟糟的……”老板无奈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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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灼没有放弃。
他反省了一下,是自己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和原本的谭怀柯一样是乌须遗族,毕竟她真的会说“姆渎罗”之类的乌须话,所以从最开始就走偏了方向。他自己学过提驽语,听得出那句话也不是提驽语,那多半就是其他西境小国的语言。
既然如此,想打听到那句话的真意并不难,而且还能顺道确认她来自哪里。张掖郡里最不缺的就是西境人,总有人能听懂。
申屠灼又找了几个不同国家的人询问,其中一个是乐府里的乐师。这名乐师早年随父母入关来大宣谋生,是个地地道道的陌赫人,他一听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见他连连点头,申屠灼欣喜地问:“所以她姓什么,名字在大宣话里是什么意思?”
乐师回答:“这不是一个名字,陌赫没有这样的名字。”
“不是名字?”申屠灼蹙眉,他被骗了?她还是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名?
“阿布都是沙土的意思,伊尔是把什么东西埋起来的意思,萨斓是彩色的珠子,尼是一个没有意思的尾音,表示一种……呃,怎么说呢,亲昵或者俏皮。”乐师解释道,“按照我的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被沙土掩埋的彩珠……萨斓尼,彩珠儿?”
“什么?”
“啊,我明白了。”乐师恍然大悟,“如果说这句话的人告诉你这是她的名字,那她的陌赫名字应该叫萨斓尼,用大宣话说差不多就是彩珠儿。只是她加上了一些修饰,说自己是被沙土掩埋的彩珠儿。”
“被沙土掩埋的彩珠儿。”申屠灼咀嚼着这个名字,“彩珠儿……”
“我们陌赫人的名字跟大宣不太一样,没有姓氏的传承,族人之间自然知晓是族人的关系,父母只给孩子起个好听的名字,寄托自己的期盼。”
谢过这名乐师,申屠灼陷入了沉思。
她是陌赫人?
什么叫被沙土掩埋?这个名叫彩珠儿的胡女遭遇了什么事?
她是何时入关的?又为何会落入谭家?
她三番两次暗示自己调查阿兄为何战死,是身为新妇遗孀的装腔作势,为了谋求家产和抚恤?还是她心有顾虑,自己与此事也有所牵连?
可是阿兄与陌赫人向来没有瓜葛……
等等。
申屠灼骤然想起,陌赫与大宣之间有一场既定的和亲!
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两国将吉日定在了明年的十月初十,还有一年多的时间筹备。平民百姓只当日子久远,也不会时刻惦记着,但按照国礼习俗,陌赫公主应当提前入关觐见圣上,以便学习大宣的礼教,习惯宗室的规矩,还有识得自己的郎君。
如此算来,陌赫那边应该要有所动作了。
倘若陌赫公主的和亲队伍将要抵达,大宣的镇西军定会派人迎接保护。
所以阿兄奉命出关?
那也不对,和亲队伍若是来了,无论顺利与否,河西四郡怎么可能如此风平浪静?阿兄若是因此遭遇不测,军中又何必遮遮掩掩?
因为一个胡女的名字,申屠灼苦思冥想了许久。
现如今关内关外扑朔迷离,他总觉得摸到了些许轮廓,又总觉得有太多关窍想不通。
他不是一个会将谜团置之不理的人,解不开的问题会让他浑身不舒服,要不他也不会逮着谭怀柯身上的疑点不放了。
经过深思熟虑,申屠灼决定朝安都送一封帛书。
他没有前往驿站差人传递,而是唤来一只豢养的朔雁,将帛书封蜡后拴在了雁腿之上。
朔雁将帛书送往东南方,去寻找主人那位将要大婚的故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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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谭怀柯没有要捉弄申屠灼的意思,她只是想尽可能保全自身。
彩珠儿不过是个寻常的胡商之女,却被命运摆弄到如此境地。她是那夜河谷中唯一的幸存者,眼下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将自己隐藏起来。
阿斓公主临终时让她带话给陌赫大王子,说即便她死了,和亲也势在必行。而现在和亲队伍被悉数屠杀,两国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至少面上没有任何交涉,就连边境都如死水一潭,不曾因此泛起半点涟漪。
仅凭她自己的眼界,根本看不透这其中的隐情,所以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中鼓动申屠灼去探查他兄长的死因。从战死的时间和棺材里的那杆兵器来看,她始终觉得自己的郎君就是那晚试图营救他们的大宣将领。
她告诉申屠灼自己的名字是“阿布都伊尔萨斓尼”,也是希望他能通过这句陌赫语去揭开那些被沙土掩埋的真相。
彩珠儿已不能留存于世间。
如今的她只能寄人篱下,暂且活成谭怀柯。
但是谭怀柯也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还要一步步达成复仇和自由的目标。所以她要好好利用手里所拥有的一切,站稳脚跟,努力挣钱。
首先要解决的是饱腹问题。
倒不是她在申屠家真的吃不饱饭,而是她不想再看人脸色吃饭了。
尽管谭怀柯已经与申屠老夫人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协定:她不争不抢,甚至还可能给他们带来一定收益,只要他们不妨碍干涉她就行。可她到底是个没有倚仗的外人,目前这个家里没人把她当做大公子这一房的女主人,更有好些人觉得她是申屠府的累赘,多吃一口饭都是占了他们的便宜。
比如蓼媪。
因为她的刻意为难,不止在青庐的时候被克扣,之后有好几次沛儿领回来的饭食不是冷了,就是少了,再不就是邦邦硬的剩饼,变了味的烂菜。
谭怀柯跟申屠灼说他家厨子做西境菜难吃,实际上并不是手艺不行,而是每次给她和沛儿领到的餐食都不新鲜,像是特地留着陈菜糊馕给她们吃的。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时常如此太令人厌烦。
所以谭怀柯想尽快跟他们分隔开,在偏院里囤自己的粮,开自己的灶,做自己的饭。
此时此刻,她正拿着地契查看申屠老夫人送给自己的五亩地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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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挫挫锐气
种地对谭怀柯来说是个新鲜事。
她不太懂这个,因为陌赫人主要以畜牧为生,早年国富民安,有水草丰饶的土地和出产宝石的矿脉,但这些并不足以让他们定居和种植粮食,大部分时候他们还是在几个牧场间来回迁徙。
之后提驽人打了过来,强占了他们的牧场,为了不被奴役,族人更是隔三差五地换地方躲避,最终跟随威势渐弱的王族跋涉千里退至纳希河谷,才稍稍有了喘息之机。
而大宣百姓大多以耕种为生,西北边境之处虽然也有很多牧民,但仍有大片适宜耕种的土地,注重农事的大宣人自然不会任由土地荒废,将能开垦的都耕作成了良田。
如今谭怀柯拥有了自己的田地,觉得既新奇又兴奋,早就想亲眼见识一下了。
那五亩地在距离城中二十里的露得县,往返一趟费时又费力,总不能天天这么跑。谭怀柯想了想,干脆跟沛儿收拾了细软,打算去申屠家在那里的宅院小住几日。
出门总要跟家主报备一声,谭怀柯便去见了申屠老夫人。
老夫人手中打理着账簿,闻言抬了抬眼:“去露得县看田地?有什么好看的。那些地平日里都有佃农照料,又不需要你亲自耕种,何必自讨苦吃。”
谭怀柯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不怕君姑笑话,从前我在谭家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田产,连嫁妆里都没有搭上,幸得君姑体谅,给了我五亩良田,心里委实欢喜,就想着去认一认,看看能出多少粮食。”
“怎么,你怕我给你的地不好?”
“当然不会,君姑哪里的话!”谭怀柯道,“既是赠予我的,我只会感激,怎敢挑剔?再者说,种地之事我半点不懂,压根看不出好与不好来,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当个闲人罢了。
“眼下我还在给郎君服丧,只愿落个清静,去乡下宅子里看看田地,收收佃租,也算给家里帮些忙,总好过成天不干活吃白食,还惹人非议……”
老夫人皱眉:“谁说你不干活吃白食了?”
侍候在侧的蓼媪绞着手不敢吭声,只能在心里暗骂。
这新妇惯会装可怜,冷不丁就捅来个软刀子,真是防不胜防!怪道今日让她来给老夫人通报要出门的事,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谭怀柯却没明着告状,就连瞟都没瞟一眼蓼媪,兀自说着:“君姑莫要追究了,总归是我这新妇做得不够妥帖,哪有不出力只享福的道理。这些日子我也悟了,凡事要靠自己挣来才作数,旁人剩下的饭,吃到嘴里定是不香的。”
老夫人摆摆手:“行了,你想去就去吧。原本你那五亩地的佃租是跟着家里其他田地一起收的,既然你不怕麻烦,以后就你自己去收吧。”
目的达到,谭怀柯满意离去:“多谢君姑。”
这时老夫人才看向蓼媪。
她心里明镜似的,怎会不知谭怀柯暗指的是谁,当下数落道:“我不过是让你盯着她服丧,让你处处克扣她了吗?又是吃白食又是给剩饭的,你这不是落人口实么!这下好了,省下那点粮,逼得人家自己下田收租,阿蓼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蓼媪脸都涨红了,支吾道:“恩主,我就是想挫挫她的锐气……”
老夫人叹道:“这新妇瞧着温顺,实际刁钻得很。她本来那些锐气还藏着掖着,你这么一挫,反倒全给她挫出来了。”
蓼媪惴惴道:“恩主,要不要我去乡下宅院盯着她?”
老夫人盘账正心烦,懒得再管这些小事:“不用了,那地方也就是种种地,她折腾不出什么的,过个三五天自己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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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刚刚坑了给她穿小鞋的蓼媪一把,还没得意到门口,谭怀柯就遇到了难题——家里没有马车给她用了。
这回倒不是仆役刻意为难她,而是申屠灼先一步把两架马车和两个车夫都带出去了。
粗略问了缘由,说是要二公子跟池乐官同行办差,携上十来个乐师舞姬去了敦煌郡,要在当地演奏乐府,顺便收集歌辞创作的灵光野趣。
谭怀柯无奈,这小叔还真会挑时候,眼下没了马车,她总不能走着去吧。
没办法,谭怀柯扒拉着自己的银钱,去城里驿站逛了逛,没舍得租用马车,又在周围问了两圈,恰好遇到一个要回露得县的佃农,便搭着人家的牛车走了。
沛儿在牛车上颠得腰酸背痛,蔫蔫地问:“大娘子,咱们还有多久到啊?”
谭怀柯骑惯了骆驼,也坐惯了各种车,这点颠簸实在不算什么。她把细软垫在沛儿身后让她靠着,看了看日头说:“中午就能到了,再坚持一会儿吧。”
看她俩的衣着打扮就不是寻常农家女,见二人言语和善,赶牛的佃农才敢攀谈:“那个……两位娘子是哪个主家的?”
谭怀柯道:“我们是申屠家的。”
“哦哦,申屠家的娘子啊。”佃农显然很了解,“申屠家的地就在我们隔壁村,离得很近的,到了那儿你们还能赶得上吃午饭。”
“老伯,今年收成怎么样啊?”谭怀柯有模有样地问。
“还可以吧,今年是小年,能有这样的收成算不错咯。”佃农神色轻松地说,“只要主家不涨租子,养活一家老小是不愁了。”
“那你的主家是哪位?他们会涨租子吗?”
“我的主家是郡守的大侄子,你听说过池乐官吗,他贵人事忙,不怎么管地里的事,大年小年通常都收一样的租子。”
“收成好就叫大年,收成差点就叫小年?”谭怀柯早已按捺不住好奇,絮絮问道,“为什么会有大小年?天气不好吗?”
“哈哈,申屠娘子一看就是没怎么种过地啊。”
“是没怎么种过,我刚嫁进申屠府,有了自己的几亩地,此番收佃租倒是其次,就是想来看看怎么种地的。”
“刚嫁进……”佃农回过神来,“啊,你是那个进门就守寡的新妇?”
说完他才惊觉自己冒犯了,连忙去觑谭怀柯的脸色,生怕触怒了她。
谭怀柯却不以为意,笑说:“是啊,我这么出名吗?”
佃农尴尬地说:“前阵子大伙儿忙农活,见了面就聊聊这些家长里短的……咳,申屠娘子啊,你、你当真是捧牌位进的青庐?”
谭怀柯说:“不止呢,我和郎君的棺材一起待在青庐里六天六夜。”
佃农大为震撼:“嚯!不愧是高门大户,申屠家可真讲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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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种地收租
这一路胡乱聊着天,不久就到了地方。
佃农问要不要捎带送她们去邻村,谭怀柯拒绝了。她和沛儿下了牛车,又走了不到一里路,果然在中午时分看到了申屠家的农田。
谭怀柯迫不及待地照着地契找寻自己的田地,上面写着百福村以东,红沙村以南,这个她能看懂,可小林家河沟以西,叁栏羊圈以北她就不清楚是什么位置了。看来急不得,还是要找当地的村里人问。
这会儿农户们都回去吃午饭了,也不好打扰人家,谭怀柯便带着沛儿先去申屠家的宅子安顿。这宅子不大,就在红沙村里,听家中仆役说里头住着一对中年夫妇,负责看家护院,还有帮着清点粮食收成,以便上交佃租。
院门没关,谭怀柯和沛儿径直走了进去。
夫妇二人正吃着饭,没料到主家会有人来,见了谭怀柯也不大认识,慌慌张张地起身,一时不知该怎么招呼:“这、这位娘子是……”
沛儿道:“这是申屠大娘子,来看看田地,顺道收佃租的。”
两人擦干净手脸,男的尚未反应过来:“大娘子?哪位大娘子?”
女的赶紧用胳膊杵了杵他,小声提醒道:“大娘子!大公子的那位新妇……”
男的臊了个大红脸,低头就去找干净的草垫蒲团,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哦哦!大娘子!大娘子快请坐!我姓钟,叫我老钟就行,这是贱内……不、不知道你要来,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做的饭也不够吃……”
钟娘子冲谭怀柯笑脸相迎:“大娘子见笑了,我这就再去做点饭菜来。”
“不用了钟娘子,你坐下,钟叔你也坐下,你们好好把饭吃完,不用管我们。”谭怀柯从行囊里掏出两大块烤馕,还有一小罐小菜,“我们自己带了干粮。”
“不成,这哪成,又干又没味儿的。”钟娘子按住她,“怎么能让主家吃这个,等等啊,我去去就回,很快的。”
钟家夫妇热情宽厚,愣是给她们整出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来。
谭怀柯也没客气,和沛儿吃了个干干净净,难得能享用如此新鲜足量的烧肉和炖菜,忍不住直夸钟娘子好手艺。
比起精致而沉闷的申屠府,谭怀柯更喜欢这样天大地大有滋有味的生活,不用处处谨小慎微,不用时时看人脸色,甚至可以暂且放下那些力不能及的重担,踏踏实实地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尝试的事情。
到了这里,她仿佛能做回曾经的彩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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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家的地很大,大半个村子都是他们家的佃农,其中有两户照看着谭怀柯的田,一户姓林,那条划界的河沟就在他家旁边,一户姓葛,是钟娘子的表亲。
谭怀柯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五亩良田。
两亩种的粟,近三亩种的黍,还划了一块地种的薤。近来正是农忙时节,两亩粟刚刚收完;那些黍的穗子已经下垂,但种皮还未变黑,还要过两天才能收;薤长得快,前些天刚收完这一茬,正等着翻晒耕耙,还能接着再种一茬。
接下来,谭怀柯就一边等着收佃租,一边天天在田边晃荡着看人种地。
林家和葛家的佃农起初以为她是来监工的,见了她就有些畏缩,她问什么也不敢回答,生怕自己笨嘴拙舌得罪了主家。因为怕她抓到自己的错处,以此来提高租子,葛家想了个法子,让自家八岁的孩子拉着她们主仆二人到处玩耍。
那孩子名叫小棘子,是全村有名的调皮鬼,得了大人的指令,带着谭怀柯上树掏鸟蛋,下河捉泥鳅,漫山遍野的瞎跑。
小棘子也没想到,这个主家来的大娘子如此皮实又机敏。
他掏鸟蛋的时候大意了,差点从树上摔下来,是大娘子三两下爬上了树干,把他全须全尾地搂了下来。还有捉泥鳅,刚开始大娘子总是抓不着,泥鳅太滑了,握在手里就溜走,后来用树枝和粟秆坐了笼兜,一捞一个准。
到后来小棘子看谭怀柯的眼神直放光,恨不得缠着她带自己玩。
不过谭怀柯渐渐也发现了不对劲,疯玩了三四天,那些黍都快收完了,自己还有很多种地的学问没搞明白,当即收了心,又跑回地头上晃悠。
小棘子再来找她,她便牵着孩子的手来到葛家父母跟前,同他们摊开了说:“我不是来找麻烦的,也不是来涨租子的,我就是来学着种田的,可不要再把我支开了。”
葛家大人连连告罪,赧然道:“是我们小人之心了,从没有主家的人对种田这般感兴趣的……那什么,大娘子不要见怪,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我们吧。”
于是谭怀柯向他们请教:“为什么今年是小年?我看粮食长得都还不错啊。”
葛家人说:“今年这样不算很好了,去年的穗子都比今年要重些。大娘子别误会,不是我们没用心耕作,种田就是靠天又靠地,天气热了冷了、雨水多了少了都有影响,还有上一年若是长得好收成多,下一年的土地往往就不够肥,所以会有大小年。”
“嗯,那应该是去年损耗了太多……”谭怀柯问,“天上的事咱们管不了,土地不够肥的话,有什么办法改善吗?”
“有啊,那就浇粪肥嘛。”
“粪肥?”
听了他们的解释,谭怀柯明白了,她想起从前放牧的时候,牛羊的粪便就很滋养水草,应当是一样的道理。
不过佃农补充说:“浇粪肥也不是回回都有用的,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时候浇完小苗反而长得更细弱,弄不好还会全被烧死,收成就大大减少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敢胡乱浇粪肥的。”
“有时候管用,有时候适得其反?”谭怀柯想了想,对他们说,“那块种薤的地还空着吧?先别急着种,我来试试粪肥应该怎么浇。”
“啊,大娘子你来浇粪肥?那味道……”
“没关系,就让我试试吧,反正是我的地,种坏了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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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灼从敦煌郡办完差回来,风风火火地就往家里赶。
进门后,他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来偏院找人:“谭……阿嫂?阿嫂!”
一室空寂。
人呢?
申屠灼去问阿硕和阿晖:“大娘子怎么不在家?去哪儿了?”
阿硕回答:“听说去露得县了,女君不是送了她五亩地吗?正是收成的时候,大娘子应当是去盘算佃租了吧。”
“什么时候去的?”
“约莫十天前。”阿硕回忆道,“前天给家里送粮的佃农带来了口信,说大娘子要等那边的地收完了再回来。”
“去这么久?”申屠灼突然想到,“家里马车都被我用了,她如何去的?”
“这就不知道了。”阿硕猜测,“露得县挺远的,多半是去驿站租马车了吧。”
“大娘子精打细算,搭了佃农的牛车去的。”一直旁听的阿晖适时插话。
申屠灼颔首:“正好,我接她回来。”
说罢,他自己驾着一辆马车,又匆匆往露得县去了。
关于兄长的死,申屠灼借助此番敦煌之行查到了新的线索。所有的蛛丝马迹与不合情理,都在他的心中翻腾、交织、压抑……
万般愤懑不甘,竟只能与她一人诉说。
第20章 孰轻孰重
眼见二公子刚回来又跑出去了,阿硕抱臂审问阿晖:“你怎么知道大娘子是搭牛车去的?你不会偷偷跟踪大娘子吧?”
阿晖什么也没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阿硕一头雾水:“嘁,长嘴了不能明说啊!”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阿晖的意思。
彼时阿硕正在干杂活,霁娘子找到他问:“我阿兄呢?不是说人回来了?”
阿硕垂着头回话:“二公子方才驾马车出了门,去趟露得县。”
申屠霁皱了皱眉,冷哼道:“又是露得县,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往乡下跑,收个佃租还要主家亲自出面吗?”
阿硕不敢接话。
没见到人,申屠霁气不打一处来,对身侧捧着食盒的丫鬟抱怨:“守寡的新妇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四处抛头露面,我看她就是个骚蹄子!出门也不坐马车,偏要去搭佃农的牛车,外人见了还以为我们苛待她呢,申屠家的脸都给她丢尽了!”
“是啊,还在服丧呢,这就惦记上田产了。”丫鬟雨竹应和着,“二公子最要脸面,应当不会纵着她再丢一次人了。”
“那骚蹄子惯会作妖,还要劳烦阿兄亲自去接。”申屠霁摸了下食盒,“可惜了我亲手做的糕点,还想着让阿兄帮我带去给池公子……啧,这下又白忙一场,倒了喂猪吧。”
阿硕竖着耳朵扫地,隐约意识到,这些日子大娘子不在,府中似乎有不少人拿她嚼舌根说闲话,也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
哎,大娘子回来后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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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谭怀柯穿着一身农家的粗布衣裳,正在田边沤肥。
她把黍和粟收完剩下的茎秆、人畜的粪尿、翻地翻出来的杂草,还有河沟里的污泥按照不同份数混在一起,这里堆一些,那里堆一些,垒成一座座肥山,已经沤了好几天了。
刚开始臭气熏天,还冒热气,路过的佃农都被熏得睁不开眼,直犯恶心。沛儿原本陪着她干活,后来被熏晕过去一次,谭怀柯就让她回宅子里歇着,帮钟娘子干干家务就行。
谭怀柯自己时时去照看那些肥堆,实在受不了就用碎布堵着鼻子,用轻纱蒙着眼睛,即便如此,还是经常被折腾得涕泪横流,好几顿饭都给吐了出来。
之后渐渐不太臭了,也没有那么大热气了,到了今天,是该施肥的时候了。
申屠灼到红沙村的时候,若不是钟娘子遥遥指给他看,他绝对认不出田里那个戴斗笠的村妇是谭怀柯。
当下他也顾不得许多,大步走到田埂上去找她。
谭怀柯用长柄瓢舀了一瓢肥,还未撒出去,蓦地被攥住了胳膊!
她吓了一跳:“申屠灼?你干什么!”
申屠灼拽她:“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等等,我在撒肥啊。”谭怀柯想挣开他,“有什么话稍后再说,这会儿中断我就记不住顺序了!”
“很重要的事,你先跟我来!”申屠灼脑中混乱,脾气也上来了。
“那你等我撒完这一小片,做个标记……”
“你给我把粪瓢丢下!”
“哎哎,别扯,站不稳了!你别扯我,申屠灼你放手!”
“谭怀……啊!”窄小的田埂上,两人同时失去了平衡,为了避让挥动着的长柄粪瓢,申屠灼脚下一滑,摔进了田边的肥堆里。
“小叔你……噗……”谭怀柯勉强稳住身形,转头见到满身淋漓的申屠灼,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说了不要扯我,这下遭殃了吧哈哈哈!”
“谭怀柯!”申屠灼怒火中烧,“我阿兄和这堆粪,孰轻孰重你拎不清吗!”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啊?”谭怀柯笑得肚子痛,不过很快意识到他说了什么,正色道,“你阿兄?你查到什么了?”
“你让我这样说?!”申屠灼作势要用粪球砸她。
“别砸别砸,我还要用呢!”谭怀柯连连求饶,赶紧用长柄瓢将他拉了上来,“你别急,那什么,先回去沐浴更衣吧……”
申屠灼被自己熏得头晕,一步一个粪印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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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家的宅子里,钟叔和钟娘子手脚麻利地备好热水。
沛儿正在洒扫西厢房和庭院,看见他也是一惊:“二公子,你怎么成这模样了?”
申屠灼没好气地说:“问你家大娘子去!”
脱下沾满肥料的脏衣,申屠灼一刻也忍不下去了,跳进水桶就用布巾奋力擦起身体,又黏又臭,他真是受够了!
这衣裳也不能要了!扔掉!
不过经此一遭,他心中的焦躁倒是平息了下来,脑袋也清明了一些。
事已至此,着急是没有用的。
即便他查到了这些线索,一时也无法求证什么,所以还是要从长计议……
钟叔敲了敲门,给他送来了衣裳。
他来得匆忙,没来得及从家里带上换洗的衣裳。钟叔不知情,拿来的是马车里他去敦煌办差时穿过的脏衣,尽管嫌弃,他还是暂且穿上了。
等申屠灼再回到田埂上时,谭怀柯仍在撒肥。
这回他没去打扰,而是在一旁看着。
谭怀柯知道他来了,但也没停手。
申屠灼见她继续把一个个肥堆分别往不同区块的田里铺撒,每一小块田里用的什么肥料都画图记录了下来。
她做事很有章法,也很有耐心,看得佃农们都啧啧称奇。
申屠灼听到他们议论,说真没见过这样亲力亲为的主家,敢想又敢做,有些活计连他们这些种田老手都做不来。
他看见一个小孩围着谭怀柯转悠,听到谭怀柯唤他小棘子。
小棘子好奇地问:“大娘子,你为什么要沤这么多肥,还把田地分隔成这么多小块?”
谭怀柯回答:“因为我不知道哪种肥料比较好,所以拿这块地一一尝试。这块地是要种薤的,每一小块里用的是不同的肥料,到时候哪一块薤长得最好,以后就用哪种肥料。”
“那这一块为什么不撒肥?”
“总要留一块什么肥料都没有的作比较呀。”
“大娘子你好聪明啊,阿翁阿母他们从来都没想过要这样做。”
“不是他们没想过,而是他们怕被主家挑剔,不敢这么做。”谭怀柯说,“这些肥堆就是你阿翁阿母教我怎么做的呢。”
“哇,我阿翁阿母也好厉害!”小棘子由衷赞叹。
“来年种黍和粟的时候,你们也可以像这样试试肥料,收成好了咱们都能吃个饱,收成差了我给你们降些佃租,怎么样?”
“好啊好啊,大娘子你教教我吧,这太好玩了!”
等到肥堆撒完,已到了日暮时分。
申屠灼这才发现,自己竟在田埂上徘徊了这么久,还帮着撒了好几个肥堆。
这是他从来看不上也从未做过的事,可他丝毫不觉得枯燥无趣,反倒觉得忧思如飞灰般沉淀,整个人都宁和了下来。
谭怀柯的发丝和脸颊被夕阳染上浅浅的红,烧入申屠灼的眼。
原来她如此鲜活,与困在府中的守寡新妇判若两人。
他等着她朝自己走来。
“这下可以聊聊了?”
“先去吃饭吧。”谭怀柯笑着说,“你不饿吗?”
第21章 聊表歉意
身体力行地干了不少活,农家菜显得格外可口,谭怀柯就着菜吃了两碗饭。申屠灼奔波了一天,还搭手帮了些忙,更是饿得肚子咕咕叫,吃了四碗加一张烤馕。
谭怀柯笑他:“每次见你都跟饿死鬼似的。”
申屠灼反唇相讥:“每次见你都在瞎忙活,不安安生生在家当你的大娘子,跑乡下来种地?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怎么是瞎忙活呢,我这叫自食其力。”谭怀柯坦然道,“自己的地当然要自己亲眼看看,能出多少粮,能收多少租,总不能任由旁人糊弄吧。”
“你还真是精打细算,不肯吃一点亏。”
虽然尚不知晓她真正的身份和来历,但几次接触下来,申屠灼猜测她多半还是出身商贾之家,跟原本的谭怀柯一样。因为她总是下意识地去权衡每件事的付出和受益,有着千方百计给自己谋利的本能。
她总是知道什么应该果断割舍,什么值得奋力一搏。
说到底,她是不信任申屠家的,也不完全信任他,所以才会把拥有的一切紧紧攥在自己手里。这是很明智的做法,申屠灼认同她,尽管有些无奈。
钟家夫妇和沛儿在后院用完饭,来给他们收拾碗筷案几。
此时不便谈正事,两人默契地等着晚点再碰面。
申屠灼交代了钟叔几句话,先回了自己的厢房,他匆忙过来,有许多东西要添置。谭怀柯则去了后院,两人看似各忙各的,互不相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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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好碗筷,钟娘子和沛儿来到后院,就看见谭怀柯搓洗着脏衣。
钟娘子吓一跳,连忙上前想接过手:“啊哟大娘子快放下,哪有让主家受累的,这是我们下人干的活。”
沛儿也道:“大娘子,你在田里忙一天了,衣裳就让我来洗吧。”
谭怀柯却不让她们帮忙,用木槌敲着盆里的脏衣说:“小叔是来寻我才掉进肥堆的,我这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就给他洗洗衣裳,聊表歉意吧。”
看得出来,申屠灼从敦煌郡回来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红沙村,衣裳都没顾得上换洗,还被她不小心搡到了肥堆里,也真是倒霉透顶了。谭怀柯心想,看在他办差还不忘调查线索,又不计前嫌帮她铺撒粪肥的份上,洗洗衣裳就当还他个人情了。
不过她洗着洗着发现少了一套中衣和外裳,便问钟娘子:“那套肥堆里滚过的衣裳呢?怎么没见着?”
钟娘子回答:“那衣裳啊,二公子嫌太过脏臭,说要扔掉。”
“扔掉做什么?那衣裳料子很好的,洗洗还能穿。”申屠灼的衣裳都极为讲究,谭怀柯觉得很可惜,“他扔到哪里了?我捡回来看看还有没有的救。大不了我给他用香草多熏蒸几次,保准穿着干净又清香。”
“我也没见着。”钟娘子摇头。
“我好像看见二公子将一摞衣裳扔在跨院里了。”沛儿道。
东西厢房的后面各有一个小跨院,申屠灼住在东厢房,谭怀柯洗完这些衣裳晾起来,便借着找肥堆脏衣的由头去了东厢房,刚巧也是个谈正事的好时机。
东厢房里亮着灯烛,谭怀柯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
两人本就有约,谭怀柯以为对方在等自己,便推门走了进去:“小叔,你那套肥堆里滚过的衣裳扔哪里了?我给你洗……”
里间顿时一阵哗啦啦的水响,伴随着申屠灼的惊呼:“怎么是你?!”
见他整个人缩在浴桶中,谭怀柯也懵了:“你怎么又在沐浴?”
申屠灼道:“我不能再洗一遍吗?你知道那粪堆有多臭吗?洗一遍哪能洗干净!我老觉得头发丝里还有余味儿……等等,你在看什么?”
隔着五步远,谭怀柯扫了他几眼说:“你比穿衣裳的时候看上去要壮一些呢。”
“我比……我……”不知是被热水蒸的还是怎么,申屠灼面红耳赤,语无伦次道,“你有没有羞耻心啊,就这么盯着光裸的男子看?”
“是你让我进门的,又不是我无礼闯入的。”谭怀柯无辜地说。
“我以为是钟叔!”申屠灼急忙分辩,“我让钟叔帮我找件干净衣裳来,他去取钟娘子先前给他缝的新衣了,我哪知道进来的会是你!”
“原来如此,那我出去就是了。”
说着谭怀柯退了出去,搬来案几蒲团,沏了壶茶坐在庭院里赏月,等他沐浴完。
不一会儿钟叔捧着新衣来了,朝谭怀柯点头见礼,便径自敲门入内。又过了一会儿,钟叔离开,申屠灼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出来,坐到了谭怀柯对面。
谭怀柯上下打量着,给他递了盏茶:“不错,这下像是个佃农了。”
申屠灼回敬:“我来红沙村找阿嫂,也没想到会在田里看到个撒肥的村妇。”他抿了口茶,尴尬地睨她一眼,“更没想到这村妇会在我沐浴的时候闯进房里。”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你……非礼勿视没听过吗?你都不觉得难为情吗?”
“这是个误会。”谭怀柯振振有辞,“我非礼你了吗?只是远远看了几眼罢了。再者说,我又不是没见过男子沐浴,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见过?你还见过谁沐浴?”申屠灼讶然。
“我阿兄啊,”谭怀柯评价,“说实在的,你的手臂可不如我阿兄粗壮。”
“我……这不是粗不粗壮的问题!叫你阿兄来比比……”申屠灼蓦地回过神来,“你阿兄?总不会是谭安丰那个败类吧?你自己还有一个兄长?”
夜风吹皱了盏中的茶水。
自知失言,谭怀柯垂眸不语。
半晌,申屠灼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阿布都伊尔萨斓尼,被沙土掩埋的彩珠儿,你是陌赫人,对吗?你还有一个兄长,或许我可以帮你找到他?”
谭怀柯摇了摇头:“不必了,说说你兄长的事吧,你查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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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件事,申屠灼不由蹙眉。
他静下心来后,尽可能整理了自己所得知的讯息,可还是有很多关窍想不通,只能拼凑着将它们陈述出来。
他说:“我此次去敦煌郡办差,顺道拜访了与我阿兄颇有交情的竺廷尉。竺廷尉的两个堂兄弟都在镇西军中,其中一个就在我阿兄麾下,也已通报战死。
“因我有心探问,竺廷尉便多说了几句。他亦认为此事颇有蹊跷,而且从另一个堂兄弟口中得知,当夜我阿兄他们那队人马确实出关了,但执行的并不是寻常的巡查任务,而是接到了紧急调令,去护送即将入关的一支重要商队。”
“商队?”谭怀柯不禁脱口而出,“怎么会是商队?”
明明是和亲队伍啊,那一夜的所有袭击与护卫,都是冲着和亲队伍去的。他们这支小商队,显然是被牵连其中罢了。
“我与竺廷尉也有这样的疑惑。”申屠灼仿若不解,“什么样的商队需要出动镇西军的紧急调令?又是遇到了怎样的凶险,能让我阿兄他们这支精锐小队全军覆没?”
谭怀柯已然确信,那夜出现在河谷中的将领,就是自己的郎君申屠衡。
事已至此,她决定不再隐瞒,看向申屠灼道:“不,不是要护送商队,他们受命迎接和护送的……”
申屠灼望着她坚韧灿然的眼眸。
两人同时说出口:“是陌赫的和亲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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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身在局中
放下攥紧的茶盏,申屠灼轻笑:“你果然知晓。”
谭怀柯有些惊讶:“原来你已经查到了。”
“不,我没有查到。”申屠灼道,“从竺廷尉那里没有得到更确切的消息,我也只是妄自揣测的。从敦煌郡回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直到看见你方才质疑镇西军护送商队的神色,才算坐实了我的猜想。”
“你在套我的话……”
“你是我串联起整件事的最后一环。”喉结滚动,申屠灼竟有些紧张,“谭怀柯,你不止知晓我阿兄战死的内情,你当时就在那里,是不是?”
谭怀柯没有想到,仅凭这点线索,申屠灼就能逼近到这个地步。
她微微颔首,心中如释重负,平静地回答他:“当夜我就在那个关外的河谷中,亲眼看着那里沦为人间炼狱。好不容易熬到那队镇西军前来支援,本以为大家都能得救了,没想到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不过我那时并不知晓带队的将领是谁,你在青庐里扮鬼吓唬我时,看到你手握的那杆长戟,也就是你阿兄的遗物,我觉得有些眼熟,所以才会向你探问。谁承想竟如此凑巧,当夜试图救我们的人,真的是我为之守灵的郎君。”
申屠灼凝视着她,想继续问话,但不知为何,又有点抗拒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无意识地抚摸着茶盏边沿,他压下那种飘忽不定的焦躁,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你是陌赫送来和亲的公主?”
谭怀柯愣了愣,否认道:“我当然不是,你怎么会以为……”
话未说完,她自己反应了过来。
事关两国邦交,在那般凶险的情形下,陌赫的护卫、大宣的兵将都会竭尽全力保下前来和亲的公主。常人也都会觉得,无论战况多么惨烈,最有机会逃出来的就是公主本人。
而她恰好与公主年纪相仿,还有着陌赫人的长相。
听到这个回应,申屠灼不置可否:“你说不是,那便不是吧。”
“你不信我?”谭怀柯道,“公主被他们杀了,是我亲眼所见。我不过是个陌赫商贾之女,随父兄入关做生意……”
“是啊,按照军中传出的消息,我阿兄奉命护送的不正是某个商队么?遭到来历不明的刺杀,独自一人死里逃生,换做我是你,也会想办法换个身份,隐姓埋名。”
“这……我……”谭怀柯头一次觉得百口莫辩。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误认为是前来和亲的公主。不过这种误解应当也是暂时的,刺杀的人既已得手,只要公主已死的消息披露出去,届时她也就不必自证了。
申屠灼也发现,此时无法证实谭怀柯的身份。
“关键不在于我信不信。”他无奈地说,“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和亲队伍和镇西军的巡查小队尽数被屠,至今却没透露出半点风声,你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奇怪,我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有人刻意把事情压了下去?”
“我费尽心思只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其余全凭推测。你说你是唯一幸存的人,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
“我……”谭怀柯想到了阿斓公主给自己的蓝宝石珠串,还有她临终前寻人的嘱托,可珠串如今已不在她手上了,要找的人也下落不明。
她的确无所依凭,只能默默咽下不甘。
申屠灼叹了口气:“此事太多地方难以勘破,我只能想到,有一股势力千方百计地阻止和亲,在关外铤而走险,刺杀陌赫公主,意图挑起两国争端。
“而另一股势力强行截下了这盘残局,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和亲顺利进行……无论那位陌赫的公主是生是死。
“阿嫂,若你当真是亲历之人,恐怕早已身在局中。
“而我阿兄,不过是一枚弃子,死无对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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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茶已经凉透了。
面对这盘扑朔迷离的棋局,他们甚至连棋手是谁都不知道,更无法与之抗衡。
“罢了,想破脑袋都没用。”谭怀柯站起身,抻了抻粗布衣裳的褶皱,想起自己的另一个来意,“对了,你白天那件脏衣呢?”
“扔了,怎么?”
“好好的衣裳,洗洗还能穿的,你扔到哪里了?”
“还穿什么穿啊!”申屠灼被强行拉回思绪,“那衣裳洗干净也没法穿了,滂臭!”
“没事,拿来我给你洗吧,当做今天失手害你掉肥堆的道歉。”
“你真要洗?”听她这么说,申屠灼倒是很受用,且不管以后还穿不穿这衣裳了,这样的道歉还是很有诚意。
于是他捡了根树枝,去东厢房的跨院里把那件滂臭的衣裳挑了过来。
谭怀柯近来闻堆肥的味道已经习惯了,倒是不嫌衣裳臭,从申屠灼手里接过树枝就去了后院,先把上头结块的肥料掰下来扔掉,而后放在水盆里泡一会儿。
申屠灼也跟了过来,抱臂在几步远的地方看她浣衣。
哗啦啦,梆梆梆。
木槌敲打在锦缎上的声音打扰了静谧的夜,月光落在飞溅的水滴上,还是有谭怀柯的面颊上,照得她更显白皙。
申屠灼恍然未觉,自己看着这个阿嫂出了神。
过了三遍清水,眼见脏污都洗刷干净了,谭怀柯将衣裳晾了起来:“待它晒干,明日我寻些香草来熏蒸一下,应当就能祛味了。”
“若是去不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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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实在受不了不肯要了,我就把它裁了,跟钟娘子学学缝补,兴许还能给小棘子做件好衣裳呢。上回带他拣枝子做栅栏,害他衣裳划烂了。”
申屠灼注意到,自己从敦煌郡带回来的脏衣全都洗干净晾在了那里。夜风轻轻吹着,令它们欢欣雀跃地摆动着。
看了看谭怀柯被水泡皱的手,他状似随意地说了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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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申屠灼睡了个懒觉起来,发现已经过午时了。他松松筋骨,一扫连日的疲惫和忧虑,只觉得神清气爽。
他在院里撞见沛儿,便问:“你家大娘子呢?”
沛儿道:“大娘子刚从田里回来,去后头浣手收衣裳了。”
申屠灼晃荡过去,正瞧见谭怀柯捧着自己那件肥堆里滚过的脏衣嗅闻,一时竟面红耳赤,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你、你干什么?不是,这衣裳还臭吗?”
“嗯,还是有味道。”谭怀柯将衣裳平铺在架子上,在下方点了香炉,里面燃着她采回来的香草,“陌赫有种梭羽香,气味清新醒神,最适合熏衣了,不过这会儿找不来,先将就着用寻常香草熏熏看吧。”
“你会制香?”
“简单的香丸会做,太复杂的就不行了。如果能有青梭草的鳞茎和羽卵石,梭羽香是很好制的。”点好香草,谭怀柯抬头看她,“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申屠灼假装很忙地打了两下拳:“没什么,刚起来练练功。”
谭怀柯点点头:“是该练练,学学你阿兄的身手。”
“阿兄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我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申屠灼问,“地也种了,租也收了,你还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是要准备回去了。”谭怀柯不舍地说,“等过了今晚吧。”
“今晚?”
“农忙结束了,今晚大家要庆祝丰收,很热闹的,你也正好赶上了,一起来玩吧。”
“嘁,穷乡僻壤,有什么好玩的。”
午后小憩了一会儿,谭怀柯醒来时发现那件熏香的衣裳不见了。
她去问申屠灼,申屠灼道:“我闻了闻还是滂臭,不想要了,就把它烧了。”
“烧了?我还想给小棘子……”
“那布料不仅臭了,还不结实,哪里适合小孩。你别瞎折腾了,我送他家一匹好布就是了,他阿母的缝补手艺可比你好多了。”
“好吧,真是可惜,白洗白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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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心石可转
大家用晒干的黍秆粟秆堆起高高的篝火,手拉着手载歌载舞。
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让他们的笑容更加明媚灿烂。他们唱诵粮食颗颗饱满,来年还有更大的丰收,祈祷家宅岁岁平安,子嗣康健福寿绵长。
烤羊的香气四处飘散,惹得孩子们口水淋漓,心急火燎地问阿翁阿母何时能吃。
谭怀柯拉着钟娘子和沛儿的手,学着当地人的步法跳舞,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跟大家一起唱不知名的歌谣,腕间的铃铛随着摆动发出脆响。
她笑得恣意又畅快,渐渐抛却了所有约束,自己跳起了旋舞。
申屠灼起先并没有加入,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
他看见那个艳丽鲜活的女子足尖点地,发丝飞扬,掠过自己身边时带起清甜的风,双眸热烈又灵动,整个人璀璨得像是火光中烧出的一枚宝珠。
那般耀眼,又那般独一无二。
刹那间,去敦煌郡都没能谱写出的相和歌辞,就这么乍现在他的脑海中。
叮铃铃。
铃铛声在身边响起,猝不及防地,申屠灼被谭怀柯拉入了跳舞的人群。他没再拒绝,而是应和着众人对旋舞的喝彩,口中哼唱起来:
有女如珠玉,旋舞黍田间。
光华自天溯,千里渺云烟。
梭羽暗熏衣,银铃坠花箭。
心石犹可转,碎而不知怨。
踏着舞步,申屠灼微微垂首,看向两人翩然交错的衣袂,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无论她是不是前来和亲的公主,她都已是他的阿嫂。
只是——
心石犹可转,碎而不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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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跳累了,又跟小棘子他们玩了好一会儿,谭怀柯才坐下休息。沛儿还在人群中嬉闹转圈,她也没拘着这丫头,任她撒欢。
申屠灼也退了下来,顺手给她撕了一截烤羊腿。
吃着外酥里嫩的羊肉,谭怀柯不禁感叹:“真香啊。”
申屠灼说:“我看你似乎不太想回府里。”
“是不想,但我会回去的,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咽下一大口肉,谭怀柯问,“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谣?那边太吵闹了,听不清楚。”
“有女如珠玉,旋舞黍田间。光华自天溯,千里渺云烟。梭羽暗熏衣,银铃坠花箭。心石犹可转,碎而不知怨。”申屠灼低声唱给她听,告诉她,“是我新写的乐府歌辞。”
“嗯,很好听。”其实还是没有听清词句,谭怀柯笑问,“叫什么名字?”
“大娘子,你要吃烤羊肉吗?”那边传来小棘子的吆喝声。
“不用,我已经在吃了!”谭怀柯朝他举了举手中的烤羊腿。
此时申屠灼嘀咕了一句:“阿布都伊尔萨斓尼……”
谭怀柯没听见:“什么?”
申屠灼飞快地从她手里撕走半幅羊腿肉,扬起一个不羁的笑:“这首歌叫《沙中玉》,回去我让池樊宇好好排演。”
篝火旁人声鼎沸,他们这里却逐渐安静下来。
谭怀柯没有计较羊腿肉的事,她看着申屠灼明灭不定的神色,问道:“你阿兄的事就这么算了吗?你要任由申屠家被人摆布、欺凌、抛弃,眼睁睁看着它衰落吗?”
“不行吗?”申屠灼笑说,“你这么在意申屠家,是想趁着树倒猢狲散,多分点我阿兄的家产吗?我倒是不介意的。”
“是啊,不行吗?”谭怀柯用同样的语调回他。
申屠灼慢条斯理地吃完那块羊肉,转头逼近她说:“那你想让我怎么做,阿嫂?”
近距离看着这张俊美无俦的脸,谭怀柯短暂地怔住了。
“我猜……你已经在做了。”她后退半步,“他们都看错你了,小叔。你的能力与野心,丝毫不逊于你阿兄。”
“是吗?你又怎知自己没有看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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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万般不舍,终究还是到了要离开红沙村的时候。
沛儿收拾好自己和谭怀柯的行囊,搬上申屠灼从家里驾来的马车。托二公子的福,他们回去不用再搭佃农的牛车回城了,虽然她如今觉得,坐牛车也挺自在的。
谭怀柯在向葛叔交待佃租的事务。地契是她的,申屠家也允诺,往后她这五亩地的佃租直接交到她的手上,所以她安排葛叔负责清点和运送粮食到申屠府偏院,不要交给府中其他仆役,只认她院里的人。
一切嘱咐妥当,谭怀柯与沛儿上了马车。
申屠灼不知做什么去了,半晌没有过来,但他的行囊已经先放到了马车里。因为没人帮着打理,东西归置得乱糟糟的,衣裳窝得鼓鼓囊囊,配饰也散落在外。
沛儿看不过眼,怕二公子丢物件,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下。
翻动间,谭怀柯闻到了一股清香。
这是她亲手采摘、亲自调配的香草气味,绝不会认错。但那件被熏过的衣裳,申屠灼不是说已经烧掉了吗?
她抬手止住沛儿的动作:“慢着。”
沛儿停下来问:“大娘子,怎么了?”
谭怀柯在刚归置齐整的行囊中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那套熟悉的衣裳。
她先是一怔,而后笑着对沛儿说:“不用管,二公子不会想让我们帮他收拾的。”
在沛儿疑惑的目光下,谭怀柯又将这堆衣裳重新弄乱,大致恢复成原本的缭乱模样。主子既然发了话,沛儿自然听从,不再去碰申屠灼的行囊。
不一会儿,申屠衡上了马车。
他看见自己衣裳快要掉落出来,一时有些慌乱,瞥见谭怀柯与沛儿在另一头剥花生聊闲话,便又镇定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把所有物什硬塞进行囊,对她们说:“没什么落下吧?这就出发了。”
谭怀柯颔首:“有劳小叔了。”
申屠灼坐在前面,他没带车夫来,只能自己赶车。
隔着车帘,谭怀柯闲谈着问:“小叔方才去做什么了?”
申屠灼道:“去找小棘子了,阿嫂不是欠那小子一套衣裳么?我从宅子里挑了匹结实耐磨的布送给他家,省得你老惦记着。”
谭怀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多谢小叔替我还人情。”
浅浅的清香萦绕在车厢中,若有似无,欲盖弥彰。
她闻得很清楚,但没有揭穿。
大概这些世家公子们,都喜欢嘴硬又极好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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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申屠府,首先迎接谭怀柯的就是蓼媪的阴阳怪气。
因她临行前的一番暗怼,害得自己在申屠老夫人那里挨了顿训,然后这人跑去乡下一躲半个月,蓼媪这口气可憋了太久了。
蓼媪语气尖锐:“哟,大娘子收租子回来了?搭着佃农的牛车去,还要二公子亲自驾着马车去接,大娘子真是好大的排场。”
谭怀柯笑得很有底气:“可不是嘛,今年收成还不错,佃租落在我自己手里,终于能吃上饱饭了,养活我这小院子也是绰绰有余。”
蓼媪咬牙:“你……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主子了……”
谭怀柯无辜地说:“蓼媪这是哪里话,我是申屠大公子明媒正娶的新妇,正经行过青庐之礼的,算不得主子吗?”
蓼媪临走前撂下狠话:“你以为你能自立门户了?有本事你一辈子不仰仗申屠府!”
谭怀柯才不跟她赌这个气,心里想着,我有名有分的,凭什么不仰仗。
申屠老夫人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你一个仆妇叫嚣么?
不过这次回府,她明显感觉到众人对她的成见和防范又加深了。
看样子必须加快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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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自给自足
谭怀柯的确是想自立门户,只不过就眼下的情形来看,没法彻底与申屠家分割开,凡事还是要听申屠老夫人的,毕竟她才是这个家里的女君。
先前任由蓼媪克扣偏院的餐食,她故作怯懦处处忍让,直到要去红沙村时才特意在老夫人跟前提起,就是为了打蓼媪一个猝不及防。而后她就下乡种了半个月的地,弄得蓼媪连补救的机会都捞不着。
而今她把五亩地收入囊中,手里有粮有菜,正好可以借机将偏院的灶屋独立出来,从此再不用看旁人脸色吃饭了。
可惜这么做也有弊端。
她不在府中这些天,显然蓼媪也没闲着,憋着的气都明里暗里撒了出来,让众人对她这个守寡的大娘子颇有非议。
谭怀柯也不急,这些人尚且不足为惧,她还是先过好自己的日子更重要。
于是她一回来就收拾起了偏院各个角落。
到底是大公子的居所,其实这座偏院还是很宽敞齐全的,只是申屠衡常年不在家,所以院中无人打理。
谭怀柯带着沛儿亲力亲为,把柴房里受潮腐朽的陈柴丢了出去,灶屋里的烟道和灶膛也清扫干净,刷锅洗碗忙得不亦乐乎。
申屠灼来找她的时候,就看见谭怀柯裙裾和头脸上蹭的都是黑灰,就剩那双清瞳亮晶晶的,乍一看都认不出来。他一身公子哥的装扮,站在旁边取笑:“哎哟,我以为家里来了个讨饭的乞丐呢,原来是阿嫂啊。你瞧瞧你,哪有半点大娘子的模样?”
谭怀柯用襻膊束起大袖,手上水淋淋的,正捧着瓷盘擦洗,闻言站起身,冲着他反唇相讥:“小叔有空在这里逞口舌之快,还不如帮我洗两个盘子。”
“我可干不来这种粗活。”看着递到面前的瓷盘,申屠灼往里头丢了两枚铜钱,“啧啧,饭都吃不饱的小乞丐,来,本公子赏你几个钱。”
“你见过哪个乞丐用瓷盘讨饭的?”见他不肯帮忙,谭怀柯又蹲回去自己忙活,“申屠家不愧是曾经的高门大户,这样精美的瓷盘我还是第一次见,竟然就这样放着落灰。谭家如今也只用陶器吃饭呢,好看的瓷器都用来供着。”
“区区一个瓷盘罢了,你也是申屠家的人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见世面。”
“那真是太好了。”谭怀柯喜滋滋地说,顺手将两枚铜钱收进钱袋。
“既然不是乞丐,为何收我银钱如此心安理得?”
“不是公子赏我的么?”谭怀柯浑不在意,“众人皆知,我在府中饭都吃不饱了,很可怜的,公子就行行好吧。”
“……”申屠灼忍住笑意,“那不是你自己布的局么?”
“什么局?”谭怀柯佯装无辜。
“说到这个,我是来知会你一声的。”申屠灼想起正事,“照你的吩咐,葛叔来给你送粮食和肉菜了,他不认得偏院,又不敢去敲正门,被我撞见了。阿晖正带着他在外头认路,这会儿应当领着人绕到侧门了。”
“你不早说。”谭怀柯连忙招呼着,“沛儿,去开门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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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叔送来的粮食足够谭怀柯和沛儿吃用半年了,肉菜是搭着送的,只够吃几天,往后还需她们自己采买。
申屠灼指使阿晖帮忙搬运了粮食,顺便亲自检阅了谭怀柯的劳作成果,感慨道:“阿兄的院里终于能有些烟火气了,从前都冷冷清清的。”
谭怀柯擦了擦额角的汗:“是吧,自给自足的感觉真好。”
“不过阿嫂,你是不是有件事情忘记了。”
“什么事?”
“你这院里如今开了灶屋,有了粮食和肉菜,可你想要生火做饭,还差一样东西吧。”
“还差……”谭怀柯蓦地一愣,“柴禾。”
“正是,我看你那柴房空空如也,是想用什么烧热灶膛?”申屠灼提醒,“正屋那边的柴房里倒是堆得满满的,可他们愿意给你么?”
那自然是不会愿意的,是她自己费尽心思要分割餐食,还有蓼媪在背后煽风点火,总不能事情做了一半,又跑回去求人吧。
柴禾本身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它难在如何持续地获得。
申屠府不是山中村户,谭怀柯也不可能自己去捡柴劈柴。而樵夫通常不会零零散散地卖柴,而是与各家定好了价钱,到了日子就把足量的柴禾送来。
当然,也会有雇主挑剩下的柴枝由得樵夫去卖,但一来那些柴枝的品相都不太好,数目也不多,支撑不了几天;二来也不是想什么时候买就能买到的,若是家里急着生火却发现没了柴,她们人生地不熟的,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买。
简而言之,谭怀柯总归是要找一个樵夫长期供应柴禾的,但是……
申屠灼猜到她的难处,说道:“我知你不想找府中雇佣的樵夫采买,我也不建议你用他家的柴禾,因为那樵夫是蓼媪的亲戚,就算你给他足够的银钱,也未必会给你供应好柴。更何况府中人多,烧灶的是松枝柴,价格昂贵不说,火力太猛,烟气还大,不适合你们这样的小灶屋花用。”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谭怀柯笑说:“小叔不是从不干这种粗活么?想不到竟然对小小的柴禾如此了解,莫不是特意帮我打探过了?”
“……”申屠灼一时语塞,扭过头冷哼,“真是好心没好报,好柴烧烂灶。”
“好了好了,多谢小叔提醒,此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只是今日没法生火做饭了。沛儿,随我出去买点东西吃吧。”
“大娘子稍等,我收拾了碗盘就来。”沛儿应道。
“慢着,我……”申屠灼朝旁边闷不吭声的阿晖使了个眼色,“阿晖好像认识一个樵夫,他家的柴禾还不错,是吧?”
阿晖:“……”不是二公子你自己打听来的吗?
“阿晖,那樵夫叫什么来着?”
“哦,叫扎里,是个胡人。”阿晖临危受命,顺从地接过话茬,“他经常在响铃街那边挑柴卖柴。”
申屠灼又朝他使了个眼色。
阿晖:“??”
逼不得已,申屠灼自己说:“那个什么扎里,是个瘸子,脾气很臭,但是他的柴很好,价格也公道,你可以去找他问问。”
谭怀柯颔首:“有劳小叔费心,我记得了。”
沛儿忙完之后跟了过来,帮谭怀柯摘下了束袖的襻膊,沾水的布绳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划下一道白印。
申屠灼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从谭怀柯的颊边掠过,又倏然惊醒,收了回来。
谭怀柯望向他:“怎么了?”
他尴尬地胡乱指了指:“你这模样……你们主仆二人梳洗一下再出门吧,简直有辱我申屠家的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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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灼要去云河香阶见池樊宇,一路走一路数落阿晖:“你啊你,锯嘴葫芦一个!我都给你使眼色了,多说两句话能死吗!”
阿晖:“……”谁知道您那眼色什么意思。
申屠灼:“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要费那么多心思给她找个可靠的樵夫?”
阿晖:“……”我没觉得奇怪。
申屠灼:“她想自立门户,我愿意帮她。虽然这会有损阿母的威信,但对眼下的申屠府来说是件好事。柴禾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我不提她自己也能解决,但是我提了,就算她欠我一个人情。”
阿晖:“嗯。”
“你是不是想问,我要她欠我人情做什么?”
“……”我没想问。
“我不告诉你。”
“……”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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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东家发威
谭怀柯没想到自己脸上这么脏,幸亏申屠灼提醒了,否则真这么出去就太丢人了,回头又要被府里的人嚼舌根。
她跟沛儿出门吃了些胡饼配羊汤,而后去寻阿晖说的那个樵夫。
响铃街是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由好几条纵横交错的街巷构成,里面四通八达,汇集了许多有名的商号、酒肆、食肆、柜坊、典当行,樵夫想做卖柴生意,应当是在酒楼较多的地方。不过谭怀柯没急着去那条街,而是先去看了自己的铺面。
她的嫁妆里有两间铺面,都是连年亏损入不敷出的,谭礼巴不得甩手出去。在女叔申屠霁的口中,一间是供不上药材的药铺,一间是快要关张的布坊,谭怀柯先前一直没能亲自看看这两间铺面是怎么回事,今日刚好是个机会。
来到百草药铺的时候,谭怀柯发现掌柜的不在,也没有大夫坐诊,只有一个负责抓药的年轻学徒在药柜前打瞌睡。
谭怀柯亮明自己的身份,问那学徒:“掌柜的呢?”
学徒知晓自家老板换成了个寡妇,这是头一回见她,发现不过是个面嫩的小娘子,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含混回答:“掌柜的啊,自然是去采买药材了。”
“去哪里采买了?几时去的?几时回来?”
“这……这我哪里知道。”
“铺子里没有坐诊的大夫么?”谭怀柯四下走动,注意到看诊的案几上落了一层灰。
“原先是有的,可东家你也看到了,咱这铺子生意不好,来抓药的要么是照着老方子直接抓的,要么是临时缺了哪味药过来添补的,请了大夫来也是当摆设,又何必耗费这个工夫和银钱呢。”
“好啊,好啊。”谭怀柯都气笑了,“来抓药的人少,就不请大夫来坐诊了,这生意能做好才怪了!
“我不通医术,可我知道病人的病情都是一时一变的,老主顾的方子也要每回问清病人近况,看有没有需要增减。新主顾偶然上门买些添补,大可以上前探问病情,悉心关怀,再做些人情削价,让人家以后上这里拿药。这下倒好,全都给怠慢了。”
她掀起栏板,来到药柜前挨个查看各种药材。
学徒试图阻挡,被沛儿打开手拉到一旁。
沛儿早前已得了谭怀柯的指令,若是起了冲突,大可不必对铺子里的伙计客气,当即大声呵斥:“你好大的胆子!敢对我们大娘子动手动脚!”
没想到这主仆二人如此凶悍,学徒立时被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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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怀柯一连打开几十种药材的柜子查看,不时挑出一些药材嗅闻,越看脸色越差,质问道:“你说掌柜的去采买药材了,他这趟得采买多少回来才能补全药柜?灵芝、人参、何首乌、虫草这些名贵的库存还算齐全,可白术、黄芪、当归、柴胡……这些常用药材的柜子怎么都是空的?甘草、山楂叶倒是有不少,可我闻着都有怪味了,是放了多久的陈年草药!”
学徒委屈反驳:“那些常用草药哪家药铺都有,也不知道他们找的什么路子,采买的本钱还比咱们低,咱们就算进了货也卖不出去啊。掌柜的就说,干脆把那些银钱省下来,多囤些名贵难得的药材,别家没有的我们有,用得上的人家自然也不在意价钱了。要不是这样,咱这药铺早就撑不下去了……”
谭怀柯压下心头火气,与这学徒分说:“物以稀为贵,的确是这个道理。可治病抓药是最寻常的事,无论贵贱,生了什么病就要用什么药,怎能只做权贵生意!富裕人家出手再阔绰,用到名贵药材的时候能有多少,可他们和平头百姓一样会用到那些普通的药材。生意这么做,无异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别人家采买的本钱低,我们就应该去找原因,探查他们的供药人是谁,为什么能给出这么低的价。若是物美价廉,那我们也该去找他们进货,若是他们以次充好,那我们卖得贵就有贵的道理,还能顺带打压其他铺子,怎么能坐以待毙?
“罢了,跟你说也无用。这些道理掌柜的肯定都知道,他只是不想去做。原先的东家只觉得铺子累赘,恨不得早日甩手出去,哪里会管你们死活,就算掌柜的有心求变,恐怕也无力回天,还不如就这样半死不活地续着。”
学徒不敢吭声,这位东家大娘子心里明镜似的,他觉得自己都被看透了。
谭怀柯不再多言,只道:“把近三年的账簿拿出来给我看看。”
学徒面露难色:“东家,账簿都被掌柜的锁起来了,我没钥匙,拿不出来啊,要不东家等掌柜的回来再看账吧?”
“锁在哪儿了?”
“在账房里间,那扇门上了锁……”
谭怀柯点了点头,出去寻了块大石头,走进账房,对着里间那扇门哐哐砸了几下,硬生生把铜锁砸断了。
从没见过这样雷厉风行的东家,学徒目瞪口呆。
账簿的木牍垒了好几个架子,单凭她们两人定是搬不走的,谭怀柯看了看木牍上的记号,挑了不同年份的六卷带走。
她对受了惊吓的学徒说:“有什么事我担着,等掌柜的回来告诉他,我先拿了几卷账簿回去看,剩下的以后来这里慢慢看。若是有对不上的账目,我会亲自来向他请教,届时再与他好好商量铺子要如何经营。”
学徒连声说知道了,毕恭毕敬地把她们送了出去。
而后他急忙关了铺子,去找掌柜的通报:新东家发威了,以后再不能随便糊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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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谭怀柯去往织云布坊。
那片地段更加繁华,大门面的铺子多,临时支的小摊也多,把街巷都挤小了,沛儿抱着六卷账簿木牍跟着走,避让不及,冷不丁会被过往行人擦碰一下。
谭怀柯想自己帮着拿几卷,沛儿却不肯:“大娘子是有能耐做大事的人,要有东家的体面,这点小事交给我就好了。”
见识过大娘子查访铺面的气势,沛儿对自家主子更是心悦诚服。
谭怀柯笑道:“那你先受点累,出门的时候忘记带包袱,一会儿到布坊扯块自家的布裹上系好,就方便你拎着了。”
说话间就快到布坊了,谭怀柯四下看了看,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条街巷怎么看起来如此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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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趁手兵器
发现身边的人脚步放缓,沛儿问道:“大娘子,怎么了?”
谭怀柯摇了摇头,目光仍然在到处逡巡:“没什么,先去铺子里看看吧。”
相比起药铺,布坊的经营气象要好上许多。
掌柜的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正与客人讲价:“哎呀项家娘子,您是老主顾了,我还能诳您不成?三匹布料外加两套成衣,拢共算您三十六贯钱,这还叫贵呢?”
项家娘子道:“杜掌柜,我上回带了姊妹一起来买布,你说好要给我多让让价的。”
杜掌柜扇着帕子冤枉道:“我已经让了呀,已经让到最低了。您挑的这三匹布,哎呀,也不看看您这眼光多毒!
“呐,这匹布料是我们织云卖得最好的,就剩最后一匹了,别人想买都买不到了。还有这匹,刚到货的新品,我敢说河西四郡还没有哪家娘子来得及穿上的。这匹更是不得了,这可是江南来的织锦,就连官家娘子都抢着要的,穿在身上又光鲜又有长脸。这两套成衣我就不说了,几乎是半卖半送给您了……”
“我怎么觉着这衣裳的腰身太宽肥了些。”项家娘子还要挑剔。
“哪里宽肥了?”杜掌柜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软尺,麻利地量给她看,“这可是严格按照您给的尺寸改过的,我家绣娘的手艺您还不放心么?当然了,要是您觉得哪处不合身,我们还能给你改,一直改到合身为止。”
“杜掌柜啊,还是太贵了,要不我改天……”
“我的项家娘子哎,这样吧,我给您说个价,您要不要都是这个价了,而且我得提醒您一句,改天来你想要的布料和颜色可就未必还有了。”
说着杜掌柜在算盘上拨了几颗珠子,推给项家娘子过目。
谭怀柯眼神好,远远就看出是三十二贯钱的意思。
项家娘子显然被说动了,折成银子和两贯钱付给她:“那行,往后有新的料子千万记得差人知会我一声。你这地方吵嚷杂乱,平日里我来逛得也少。”
杜掌柜安排人手给她收拾打包,还帮着运送到街口的马车上,眉开眼笑地说:“那是自然,绝对不会忘了您的。”又低声道,“这价钱您可千万别说出去啊,若是人人都跟我要这个价,东家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项家娘子得了心仪的布料衣裳,又得了旁人没有的实惠,自是满意离去。
在铺子里闲逛时,谭怀柯目睹了全程,只觉得杜掌柜很是八面玲珑,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外间迎送客人、清点上货的人手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内间四名缝工绣娘各司其职,做得又快又精巧,实在无可挑剔。
但是铺子内的顾客确实不多,常常没看一会儿就走了,就连项家娘子这样的老主顾都说平日来得少,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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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一位贵客,杜掌柜眼尖地注意到了谭怀柯,立刻亲自相迎:“这位娘子面生得很,是头一回来我们织云布坊吧?想看看什么样的布料成衣?”
谭怀柯指了指沛儿怀里的木牍,假装自己是寻常客人:“我们恰好路过,怕手里的零碎物什散落丢失,想买块布做个包袱,要结实耐磨些的。”
这样的布价钱低廉,她买的又少,但杜掌柜并没有因此怠慢,反而颇为热心地将她们引到铺子西面的两排布料前,介绍道:“这里的布最适合做包袱了,结实得很,尤其这一种,刀刃都很难划开的。”
“我看看……”
“娘子,你要是信我,就选这个颜色的,耐脏又好洗。”
“行,杜掌柜觉得裁多少比较好?”
“裁出来六尺就够了。”
“多少钱?”
“娘子是新客,我也不图这一单能挣多少,给个十钱就够了。若是还看中了其他布料,想买回去做身衣裳,这块布我白送您都行。”
谭怀柯颔首:“好,那我再看看其他布料。”
见她应允,杜掌柜也不含糊,立刻招来缝工,裁下布料去缝制包袱。这活计十分简单,谭怀柯还在选布料的时候,那边就已经做好送来了。
沛儿将六卷木牍放进包袱里系好,背在肩上,总算空出了双手。
在杜掌柜的指引下,她们来到了铺子东面的货架前,这里的布料就昂贵多了,手感细腻柔软,样式也十分丰富。
正挑选着,忽听铺子里传来声声惊叫,谭怀柯和沛儿都吓了一跳,不由往那边望去。杜掌柜却似乎习以为常,朝谭怀柯告罪一声,捋起袖子就赶去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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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里的其他客人不想惹事,纷纷避让离去,只有谭怀柯拉着沛儿来到缝工和绣娘劳作的屋外看热闹。
只见一个醉汉满脸通红,摇摇晃晃地闯进了内间,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怎么,你们兰英馆不接客了?”
杜掌柜嫌恶地翻了个白眼,一边用眼神示意两个伙计去拉他,一边劝解道:“公子醉酒来错了地方,我们这是布坊,不是兰英馆。兰英馆在斜对面,与我们隔着好几个铺子,这会儿时辰还早,尚未开门迎客呢。”
那醉汉力气大得很,三两下搡开了抓他的伙计,双眼迷离地去拉绣娘的手:“谁说的,这么软嫩的小手,分明就是霏娘子的,霏娘子,给本公子弹首小曲儿听听吧?”
绣娘想抽出手却抽不出来,吓得直掉泪,求助地看向杜掌柜。
见她拼命往后缩,醉汉很是不满,冲上去就抱住了她,乱七八糟地说:“霏娘子的腰真软啊……本公子就想听你弹个小曲儿,霏娘子的曲儿,璃娘子的歌儿……可比那什么乐府里的好听多啦……”
杜掌柜忍无可忍,又喊了两个伙计上去拉人。
四人合力把这醉汉从绣娘身上拉扯开,架着他就往门外走,谁知醉汉没走两步又撒起了泼,甩不开人就横冲直撞,混乱中竟一下撞到了谭怀柯身上。
谭怀柯身后就是摆满布料的货架,退无可退,被他堵了个正着。
醉汉鼻子嗅了嗅:“好香啊,这是用的什么香,你是……你是祈娘子?”
沛儿急忙去拽醉汉:“你、你放开我家大娘子!”
“祈娘子,你跳舞最好看了,哎呀,香风扑面……不对,你这么白,是婉娘子?”
“你看清楚了,”谭怀柯推他不动,抄起沛儿滑落在胳膊上的包袱就往他头上砸,“我不是什么祈娘子、婉娘子,我是你阿母!”
一下不行就砸两下,两下不行就连续地砸。
装着六卷木牍的包袱又重又硬,当下就把醉汉砸蒙了,捂着脑袋哀嚎不止。
狠狠一脚把人踹翻在地,谭怀柯这才收了手,四个伙计把醉汉抬了出去。
眼见得罪了客人,杜掌柜连声道歉:“对不住啊娘子,让你受惊吓了,今日你随便挑一匹布,就当我们布坊给您赔罪了……”
谭怀柯整了整衣裳,拎着包袱说:“杜掌柜眼光不错,这布料果然结实得很,甩起来也颇为顺手。”
杜掌柜尴尬地笑笑,不知她是褒是贬。
谭怀柯接着说:“经历了这么一遭,我算是弄明白自家布坊生意不好的缘由了。”
自家布坊?
杜掌柜惊异地看着她:“娘子莫不是……”
谭怀柯道:“我是织云布坊现在的东家,谭怀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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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乌须樵夫
得知对方是自己东家,杜掌柜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头一回见新东家,有眼不识泰山了,还请大娘子不要见怪。”
谭怀柯道:“无妨的,今日我就是来了解一下铺子的情况,正碰上杜掌柜舌灿莲花谈了笔大单子,也算不虚此行。不过杜掌柜放心,我可不会因为你给客人削价而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我相信你绝不会做亏本生意。”
杜掌柜挥挥帕子嗔道:“哎呀大娘子莫要取笑我了……”
她难掩欢喜,新东家瞧着就是懂行的,会经营又肯放权,这对他们这些当掌柜的而言称得上是福气了。
“既已接手了铺子,我便不会对这里的难处坐视不理。”谭怀柯点明,“我想将布坊近三年的账簿带回府中查看一下,杜掌柜可否行个方便?”
“方便,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杜掌柜大方地说,“只是这账簿太多太重,想来东家你自己也搬不回去,我这就整理清楚,待会儿让几个伙计给您送去申屠府。”
“有劳了。”
临走前,谭怀柯给了杜掌柜十文钱。
杜掌柜连忙推拒:“使不得使不得,大娘子用自家的布,哪里需要给钱。”
她不肯接,谭怀柯便把银钱放在了柜台上:“自家的铺子也要明算账,做衣裳的布匹没买成,这包袱就不能白送,该收的钱一定要收。往后也是如此,无论是谭家的人还是申屠家的人,但凡从织云布坊买布买成衣,都要把账算得明明白白。”
这话不是她信口胡说的,仗着是自家产业,谭安芙动不动就让织云布坊给她送最新最好的布料和成衣,美其名曰帮铺子清理卖不掉的库存,从没见她挂过账付过钱。而申屠霁在成妇礼上贬损她时,显然把布坊的境况摸得明明白白,要说她没打算从这里捞点好处,谭怀柯断不会信。到时候亏空还得她自己担着,那可真成冤大头了。
杜掌柜心知肚明,东家发话要这么做,实际是给她卸下了一个担子,如此她在接待那些人情往来的时候也有了底气。
她恭敬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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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怀柯和沛儿离开布坊,打听樵夫在哪里卖柴的同时,顺道走访了周边的商户。
她问一家茶楼的跑堂伙计:“你们家铺面看着簇新,是刚开张不久吧?”
伙计回答:“是啊,上个月刚开张,老板还请了说书先生来,店里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客官您要不要来品个茶?”
谭怀柯又去逛了一间首饰铺,看着跟布坊的情形差不多,门可罗雀。
再往前走就是食肆酒楼聚集的街巷了,沛儿打听到,那个瘸腿的胡人樵夫常常在一个小路口待着,卖些余下来的零散柴禾。
找到扎里的时候,他仰靠在屋檐下,身形健壮,脸上盖着顶破旧的草帽,赤褐色的须发虬结,看着很是邋遢。他的脚边摞着四堆柴禾,倒是理得清清爽爽。
沛儿上前招呼:“喂,樵夫大叔,醒一醒,来生意了。”
扎里不情不愿地起来,摘掉盖脸的草帽,露出一张剽悍的脸,跟她们想象中的清苦模样截然不同。他用胡人口音中气十足地说:“买什么柴?”
谭怀柯道:“我们是在自家做饭,不太懂柴禾要怎么挑选。”
“哼,看着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扎里鄙夷地打量他们一眼,“柴都不知道怎么选,还想掌厨做饭?”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沛儿忍不住道,二公子说得没错,这人果然脾气臭,开口就能把人气死。
“不会选柴不代表不会做饭吧?”谭怀柯好声好气地反驳。
“不会选柴就是不懂火候,火候掌控不好……哼,做什么都不会好吃。”
“乌须人的林子都被提驽国抢去占领了,能吃饱都不容易了,还讲究用什么柴禾、懂不懂火候吗?”
嗤——
沛儿憋着笑,仿佛听见一根利箭扎入乌须樵夫胸口的声音。
“……”看着眼前瘦弱娇俏却言语犀利的小娘子,扎里缓了缓问,“你也是乌须……不对,你是陌赫人?”
“我是来买柴禾的客人。”这樵夫眼光精准,谭怀柯回避了这个问题,再次问他,“我在自家院里开小灶,平日里也就两三个人吃饭,需要长期供应柴禾,用什么柴比较好?”
吃了瘪的扎里老实回应,指着最左边的柴堆说:“最好的当然是荷柴,或者石斑柴,我这儿卖的是荷柴。柴身直、耐烧、多炭,所谓烧荷柴、食白黍,最适合院里烧饭自用。就是价钱贵,寻常人家烧不起。”
他又指向旁边的柴堆,“其次就是松枝柴,这是给食肆酒楼的大灶用的,火大烟大,你们用不上……这一堆是椽柴,枝干不粗,容易劈开,生火快,价钱也低,就是木质很松,不怎么耐烧……最后这堆是鸭脚木柴,火暗,不耐烧,价钱最便宜。
“你自己看要选那种,家里富裕就选荷柴,想省点钱就用椽柴。我是觉得你们两三个人最多做两三道菜吧,椽柴就够了,荷柴烧不完还浪费。”
听他讲得细致,谭怀柯也做了决定:“那就椽柴吧,先付你这些当定金,每旬往申屠府东侧偏院送一次。”
“申屠府?”
“是啊,怎么了?”
扎里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数了数银钱道:“行吧,这旬的柴我明天一早给你送去。”本来到这儿就谈完了,他又忍不住阴阳怪气,“哼,你是申屠府的娘子,还要自己出来买柴?这高门大户的,不是都有专人给你们供上好的荷柴么?”
谭怀柯道:“我自己过日子,不与他们混在一处。”
“哦,闹分家啊……”扎里捋捋虬髯,“那你怎么想到找我买柴的?我通常都只做响铃街和云河香阶的生意。”
“是府中二公子向我举荐的你,说你的柴好,价钱也公道。”谭怀柯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想来大叔认得申屠灼?”
“我……他……”扎里咬牙切齿,“我这条腿就是他害瘸的!”
“啊?”这么大的仇怨?谭怀柯不禁问,“那你还愿意给我送柴吗?”
“罢了,一码归一码,再说他也……”扎里用草帽把脸一盖,暴躁地说,“哎呀烦死了,尽给我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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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大刀阔斧
这一天忙完回去,谭怀柯翻看着药铺和布坊的账簿木牍。
药铺的账目极为混乱,她一眼就看出了疏漏。单单带回来的这六卷中,就有好几批采买的药材不知所踪,不在库房,也没卖掉,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谭怀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定是掌柜的拿去别处倒卖中饱私囊了。
不过三年前的那卷账簿还是挺清晰的,也没有贪钱做手脚的迹象,看笔迹仍是现任掌柜的所记录,兴许这两年他也是被谭礼盘剥之后迫不得已……谭怀柯决定再探探他的虚实,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布坊的账明明白白,每个条目都清晰可查,就连谭安芙欠了多少布料钱都一目了然,找不出任何错漏,谭怀柯看完却忍不住叹息。
沛儿煮上一壶茶,关切道:“大娘子今日疲累,该歇歇了。”
“我不累。”谭怀柯拉着她坐下,“沛儿,你陪我去看了这两间铺子,觉得如何?”
“铺子?大娘子,我不懂这个……”沛儿局促地说。
“就说说你看到什么怎么想的,随便说。”谭怀柯鼓励道,“这可关系到咱们这个小院以后的生计啊。”
“好、好吧,我想想啊。”沛儿回忆着白天看到的情况,说道,“我觉得药铺的掌柜不干事,好好的药铺,弄成现在这样,肯定赚不到钱呀。大娘子当了东家,可要留个心眼,不能让那掌柜的把您的银钱坑骗了。”
“嗯,你说得对,我会留心的。”谭怀柯往茶壶里搛了些枸杞,“还有呢?”
“还有,我觉得布坊的生意做得挺好的,掌柜的也很厉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生意还是不好……霁娘子上回说这件布坊都快要关张了,是真的吗?大娘子,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么好的布坊,关张就太可惜了。”
茶汤飘散出幽幽香气,让人心虚宁静下来。
谭怀柯叹道:“虽然看上去药铺的经营更加糟糕,但实际上布坊的问题才更严重,恐怕织云布坊真要关张了。”
“啊?大娘子要放弃布坊生意了吗?”
“当然不是,只是我手上仅有的这两间铺子,都需要大刀阔斧地变动。”谭怀柯分析,“药铺最大的问题是银钱周转不灵,中间有过断层后,再没有给它续上,导致坐诊大夫都请不起,药材的采买也成了问题,掌柜的也不得不在歪门邪道上想点子。
“若想重新盘活药铺也并不难,我们只需要跟掌柜的掰扯清楚,先填补上窟窿,而后一步步整顿就行。可布坊的问题不在于买卖本身,而在这间店铺的选址上。”
“选址?”沛儿不解,“那边不是很繁华吗?人来人往的,就是嘈杂了点……”
“我查看了布坊近三年的账目,两年前那里的生意都是很红火的,就是从去岁开始走了下坡路。原先那条街的确是适合开布坊的,周围还有胭脂铺、首饰铺和其他布坊,大家都是做小娘子的生意,一荣俱荣。但是后来郡里改了响铃街的布局,把食肆、酒肆和兰英馆挪了过来,这里就不太合适了。
“或许现任郡守原本是好心,觉得如此一来这条街巷会更加热闹,可惜事与愿违。虽然兰英馆是胭脂铺、首饰铺和布坊的大主顾,但这门生意不可能只做兰英馆的,街上若是鱼龙混杂,常有醉汉或婟嫪惹是生非,良家娘子避之都唯恐不及,又怎会有闲心逛铺子。(注:婟嫪,嫖客之意。)
“今日我们恰好碰到有人闹事,看杜掌柜的应对,恐怕铺子里经常遭遇这样的场面,若非迫不得已,客人自是不愿招惹麻烦上身的,渐渐地也就不愿来铺子里采买了。”
沛儿听得连连点头:“大娘子说得好有道理!那咱们布坊是要换地方开吗?”
谭怀柯舀出两盏茶汤,递给她一盏,说道:“是的,隔壁的胭脂铺不是也刚换成茶楼了么,咱们也得思变。近来我会去找找合适的铺面,将布坊搬走,这间铺子可以改做糕饼铺,或者食肆,我还没有想好。”
沛儿对自家大娘子满心钦佩,品着清甜的茶汤说:“好,都听大娘子的。”
谭怀柯道:“你知道我为何与你说这些吗?”
“为何?”
“因为你是我如今最为亲近信任之人,沛儿,我有很多事想做,但在做成之前,会吃很多的苦,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当然!能跟着大娘子,是沛儿此生最幸运的事了!我不怕吃苦的,再苦能有我阿翁打我骂我、把我卖给人牙子还苦吗?”
“既如此,从今日起,你要跟我学着盘账。”谭怀柯道,“眼下我们只有两间萧条铺子,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人手不够,本钱不足,所以必须打起精神来,否则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届时谭家和申屠家不会施以援手,只会落井下石。”
“大娘子,你是想做河西四郡的大商贾吗?”沛儿眼中燃起斗志。
“不。”谭怀柯摇了摇头,“我要做大宣往来西境的皇商。”
只有到达这个高度,才有机会和能力为父兄报仇,替阿斓公主完成遗愿,不再沦为别人随意摆弄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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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扎里给偏院送来了椽柴。
谭怀柯终于能自己生火做饭了,尽管蓼媪对此颇有微词,但又能奈她何。老夫人独自支撑着整个申屠府,正忙着四处疏通关系,哪有闲工夫管偏院的家长里短。
趁此机会,谭怀柯好好过上了自己的日子。
算上收来的佃租,两间铺子的微薄收益,还有出嫁时谭安丰莫名其妙送她的两块银锭,她的手头稍微富裕些了。
然而开新铺子的银钱还差不少,这事急不得,谭怀柯打算先将百草药铺的经营整顿起来,多积累一些现银再说。
这般想着,她再度前往药铺,准备找掌柜的好好聊聊。
路过响铃街的广德典当行时,谭怀柯蓦地一怔。
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头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将她带入阳关,收缴变卖了她所有随身物件的人牙子。
能够证明她身份的过所恐怕早就无处可寻了,可阿斓公主送她的那个蓝宝石珠串呢?很可能会被人牙子变卖给典当行。
那是一件关乎和亲的重要信物……
有一瞬间,谭怀柯很想去这间典当行里问问,是否收过那个蓝宝石珠串。可转念一想,和亲一事遭逢剧变却讳莫如深,也不知是否有人盯着各处动向,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还是等待时机成熟,她也有足够的银钱赎出那珠串时再做考虑吧。
谭怀柯没有多做停留,径自朝百草药铺走去。
此时有人与她擦肩而过,鼻端隐约嗅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气味。待行出十余步,谭怀柯惊觉转身,却再难寻到方才交错之人。
这熏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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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苍古余香
这是一种出乎她意料的熏香气味。
谭怀柯起初闻到的是陌赫的梭羽香,这种熏香在河西四郡很常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在梭羽香逸散的末尾,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种气味。
由于混杂其中的味道极为浅淡,她过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
那似乎是苍古香……
苍古是陌赫一种非常稀有且名贵的香石粉末,从前只有贵族才能使用,之后陌赫经历动荡,族人被迫迁居,苍古石所剩无几,就连很多贵族都用不上这样的香料了。
谭怀柯之所以能辨别出来,一是因为在她家生意最兴旺时,阿翁曾经倒卖过份量微薄的苍古香给某个陌赫贵族,在她的印象中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小包,却卖出了颇为可观的价钱,也就是在那时她小心翼翼地闻过;二是因为她对香料气味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只要闻过一次就能记得清清楚楚,对其中用到的制香材料也能有大致的推测。
在她看来,这人是很久之前用过苍古香,而后刻意用梭羽香的气味掩盖了这种特殊的熏香。若不是苍古余烬留香甚久,若不是她有心嗅闻,着实难以察觉。
可当谭怀柯转身寻觅时,那人早已淹没在响铃街的人群中。
是陌赫前来大宣的某个贵族吗?
她无从得知,只能暂且搁置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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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德典当行对面的食肆中,两名行商装扮的陌赫人点了三道西境菜,两份烤馕,还要了一瓿店家自酿的葡萄酒,边吃边聊。
其中一人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微卷的长发扎成细辫高高束起,举手投足间自有几分贵气。另一人身形健硕,目露精光,腰间藏有短匕,看样子是个会武的。
两人以陌赫话交谈。
健硕之人名叫巴丹,他留意着广德典当行门口,对同伴说道:“少主,据那个黑市摊主所说,珠串就是从这间铺子流落出去的。”
阿伊沙舀出一杓酒,凑在日光下端详,就见深红浆液中漾着许多紫黑色的细小渣滓,浊而不醇,不由皱了皱眉……
他们入关有段时日了,一直在等他的妹妹,也就是送来和亲的阿斓公主会合。
按照他与阿斓先前的计划,作为随和亲队伍而来的陌赫使者,他先行一步入关打点,可以提前探查警示,扫清针对他们的麻烦。毕竟这场和亲来之不易,明里暗里触碰了多方的利益,无论是大宣还是陌赫,都有不少反对的声音。
从纳希河谷出发前,阿斓就因意外摔下了马,差点摔断腿,若不是她自小骑艺精湛,加上他事先安排亲卫做好了防护,恐怕就要让某些人得逞了。大宣绝不会接受一个身有残疾的和亲公主,制造这个意外的人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搅黄这桩联姻。
随着他们距离大宣越来越近,这样的阻挠定会变本加厉,所以他与妹妹商议,由他先去踩点探路,一在明一在暗,才能看得更清楚。他们相约入关后再会合同行,届时和亲队伍能够在大宣军队的庇护下前往安都,想来就会顺利许多。
然而坐等右等,等到早已超过约定的日子,却没等来任何消息。
明明应该只比他晚二十来天入关的和亲队伍,竟然凭空消失了,河西四郡中甚至连有关此事的闲言碎语都听不到。
为什么?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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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暂时隐匿行迹,阿伊沙入关时用的是行商过所,虽没有表明真实身份,却在清查危险后,用陌赫使者的印鉴给大宣鸿胪寺派驻边境的典客送去了一封文书,上面明确交待了和亲队伍的行进路线和预计抵达的时日,请求大宣派遣镇西军迎接。
在他的探查中,阳关外只有几拨沙匪较为难缠,对精兵护卫的和亲队伍来说算不上太大的威胁。不过为了万无一失,他还是向大宣提出了请求,镇西军威名赫赫,两国既然有心交好,这般联络往来亦是助益。
岂料在那之后,一切就脱离了掌控。
他的王妹呢?和亲队伍呢?
为何整个边境悄无声息,只剩他与巴丹两人困守?
发现出了变故,阿伊沙不再信任镇西军,首先想要出关找寻妹妹,可就在此时,他发现有一股神秘势力似乎正在搜寻自己。
那些人伪装成佃农、商贩、乞丐,在城中四处寻找陌赫人攀谈试探。好在河西四郡范围广阔,西境各国进出的人又有很多,他自己刻意隐藏,那些人如同大海捞针,徒劳无功。看起来他们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搜索问讯,盘桓多日后不见成效,便渐渐撤去了。
此时他已可断定,王妹与和亲队伍出事了,对方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阿伊沙不禁悲愤交加,他这个所谓的大王子,不仅无法名正言顺地承袭王位,如今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保不住!
消息不通,局势不明,他没有亲眼见到王妹的尸首,就还抱有一丝希望。
他想,如果阿斓能在重重守卫中侥幸逃脱,那她一定会想办法入关找寻自己。只要阿斓还活着,和亲一事就能继续推行,他们还有翻身的机会,陌赫亦不会亡国。
所以阿伊沙还在等待,等着王妹奇迹般出现在眼前,等着大宣边境这口被强行封住的巨钟,何时才会敲响。
终于在前几天,事情迎来了转机。
为了找到可能入关的王妹,阿伊沙和巴丹时常出入边境黑市。黑市中会贩卖沙匪劫掠来的赃物,来历不明的胡奴,还有一些明面上不好出手的物什,比如经过几手倒卖的私盐、有特殊功用的香料,或者西境贵族逃难来自己变卖的家产。
就在黑市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巴丹见到了那个眼熟的珠串。
他是阿伊沙的亲卫,对阿斓公主也颇为熟悉,当初公主从马上摔落,就是他挺身而出当了垫背,护住公主避开了乱踏的马蹄。
因而再看到那个珠串的第一眼他就认出,这是公主的从不离身的配饰。
巴丹没有轻举妄动,立刻将这一发现告诉了大王子。
阿伊沙既惊且喜,惊的是王妹必然遭受了极大的凶险,否则最为珍视的珠串不会流落在黑市,喜的是总算有了些许线索,至少他们有了可以探寻的方向。
阿斓……
别怕,王兄定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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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顺藤摸瓜
黑市卖家大多用防沙布巾围住头脸,以防别人认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有些卖家不摆摊,只在巷子里来回晃悠,遇到合适的买家就直接兜售,做完一两单生意就走,卖的货稀奇古怪,买家被骗的风险也高,这种出了问题就不太好找人。幸而巴丹发现珠串的摊位是那种较为固定的,摊主常年混迹于此,凭那条赭色的防沙巾就能认出他。
这个摊子上摆的都是精巧的小玩意,首饰、器皿、织毯、玩具,有产自大宣的,更多是西境样式的,价钱都比正规商号里要便宜,不知道摊主是从什么门道搞来的。
黑市里问货物的来历是大忌,买卖双方彼此都心照不宣。
巴丹曾与这摊主聊过几句话,为了凑近观察珠串,顺手买过一个响声奇特的驼铃。阿伊沙不想让摊主猜到自己的意图,便让巴丹这个熟面孔陪同,在摊子前假装随意地挑拣东西。
摊主见到巴丹,招呼道:“怎么样,那驼铃好用吧?别人的铛铛响,偏它是咿咿叮叮的声儿,一听就知道自家商队在哪儿。”
巴丹赞道:“确实不错,这不是带着我家少主再来挑挑好东西了么。”
摊主瞥了阿伊沙一眼,心中便有了计较。这人瞧着就是个不差钱的大主顾,寻常器物恐怕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伸手从蒙着黑布的货篓里掏掏了掏,压低声音介绍:“这位老板,我这儿刚到了一个香炉,鎏金的呢,怕被抢了,都没敢摆出来,您要不要上手看看?”
阿伊沙装作很感兴趣的模样说:“拿出来我看看。”
摊主将香炉放在掌心托着,递到他面前。他们这些摊主都是人精,不会放心让客人直接拿到手里验货,只会抓在自己手上,让对方近距离观赏,稍微摸一摸。
阿伊沙很守规矩,看了一圈后,伸手摸了摸香炉上的纹路,嗤笑道:“鎏的什么金,染上去的漆色罢了,当我不识货吗?”
“啊?这是漆色?”
“你用刀刮一刮就知道了,刮下来的不是金粉,是漆皮。”
“这……那我卖不出好价了?”摊主本人是真不知,只怪自己拿货时看走了眼。
“东西是好东西,看你想怎么卖吧。”阿伊沙道,“这是阳玛国的香炉,他们做漆色很有一手,单是这工艺也能卖个好价。或者你找个冤大头,当成鎏金的卖也行。”
“受教了,受教了。”碰上个懂行的,摊主不敢再胡扯,恭维道,“我这摊子小,老板可还有什么能入眼的?”
“你这些东西杂得很……”阿伊沙的目光一一扫过摊子上的器物,漫不经心地说,“有些品相还行,像是正经商队里出来的,有些就……”他顿了顿,拿起那个角落里的蓝宝石珠串,遗憾地摇了摇头,“比如这个,乍一看还不错,实际上色泽斑驳晦暗,纹路上的瑕疵太多,打磨的手艺也很一般,显然是以次充好的便宜货。”
“这个我也知道,哎,要不说干我们这行最怕看走眼呢。”摊主叹道,“当初经手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捡到大漏了,谁承想压根不好出手,价高了被人挑剔瑕疵,价低了我亏本亏大了呀,就只能一直放着,等一个有缘的……”
“有缘的冤大头是吧。”
“嘿嘿,老板您说笑了……”
“不过我倒是愿意当一回冤大头。”阿伊沙大度地说,“这珠串虽然瑕疵很多,但蓝宝石对于我们陌赫人的寓意还是很好的,你开个价吧。”
“哎哟,老板您是个识货的,既然您想要,我也不诳您,这个数怎么样?”
“再便宜点,”巴丹插话,“我们都是老主顾了,这个数吧。”
两人互相比了几回手势,总算是成交了。
按捺住内心的震动,阿伊沙将珠串牢牢握进掌中,与巴丹闲逛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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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光亮,阿伊沙再度确认这就是王妹阿斓的东西。
这串蓝宝石的品相确实不大好,但它是母后带着阿斓一起淘来的石头,是她亲手为女儿串上的首饰,任世上再完美再名贵的珠串,也不及它的万一。
母后已被奸人所害,如今王妹又生死未卜……
一改方才的油滑世故,阿伊沙目露决绝,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将那些人千刀万剐,让他们承受胜于自己千百倍的痛苦。
黑市的阴影处,他对巴丹说:“跟着那个摊主,看他从哪里拿货。如果追踪不到,就把他绑来,上点手段撬开他的嘴。”
巴丹领命:“是,少主。”
那摊主拿货时极为谨慎,时常穿梭于各个小巷,辗转与七八个人交接货物,还有些货物是放在指定地点交易,他与供货方甚至都不碰面。正如阿伊沙所料,想要通过他直接追踪到出手珠串的卖家,实在太难了。
于是巴丹找准时机,将摊主打晕,绑去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窖。
贪生怕死的摊贩很好对付,很快巴丹就从他口中得知,蓝宝石珠串是从一间典当行里流落出来的。典当行里有些绝当的质物,当户既不会赎也不会续,他们就自行处置,黑市是最方便来钱也最快的门路。
阿伊沙眉头紧皱。
绝当?
就算阿斓为了求生不得不将珠串拿去换钱,也断不会是绝当。这般想来,珠串定是旁人从她手里抢去典当的。
——意味着她的处境可能比预想中更糟。
那摊贩已猜到他们是那日珠串的买家,生怕自己被杀了灭口,苦苦哀求他们放过自己。
巴丹看向自家主子。
阿伊沙想了想说:“留着,还有用处,但他若是胆敢把这事说出去……”
摊贩急忙发誓:“我不说!我手上那些货都不干净,绝对不敢说出去的!”
于是他们顺藤摸瓜,盯上了这家广德典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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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肆中,阿伊沙抿了一口葡萄酒,评价道:“难喝。”
他又吃了一口号称地道乌须味的炖羊肉,而后就放下了筷子,再不去碰任何一道菜。
巴丹问:“少主,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阿伊沙说:“你先把这些菜吃了,吃饱了再去办差。”
巴丹听话地动起了筷子,大口大口吃得很香,抽空问道:“少主你又不吃了?”
“我一会儿吃点烤馕就行。”阿伊沙矜持道,“这张掖郡竟连一家合口味的食肆都找不到,都是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我情愿饿着。”
“哦哦,好。”早已习惯了自家主子的挑剔,巴丹淡然以对,反正他自己从不在乎好不好吃,只要能吃饱就行。
至于少主么,到底是王族,哪怕眼下必须委曲求全,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阿伊沙把蓝宝石珠串递给他道:“去吧,再把它典当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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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再次典当
巴丹揣着蓝宝石珠串走进了广德典当行。
阿伊沙嘱咐,他们要把经手过珠串的人一层层往上查,直到查出源头。既然典当行是目前最重要的线索,那就再用这珠串去钓,看能不能钓出上次典当它的人。
巴丹从绸袋中取出蓝宝石珠串,给典当行掌柜的过了个眼,说道:“把这个当了,你看看值多少银钱?”
掌柜的正忙着盘账,抬头瞥了一眼,随口道:“蓝宝石珠串啊,要看是哪……”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凑了过来,接过珠串仔细瞅了瞅,讶然道,“怎么又是这个珠串?这色泽,瑕疵……像,太像了,小余你来看看,这是不是先前绝当给我们的那个?”
被唤作小余的伙计赶来,看过之后说:“就是那个,我记得这三颗宝石的瑕疵。”
被再次拿来典当的东西不是没有,有些人时常拿家财出来当了再赎,只为得了银钱急用,但像这般被绝当之后又从其他人手里拿过来典当的情形,他们也极少碰见。
巴丹耳力极佳,听见掌柜的在里头低声问小余:“在黑市出手的?”
小余点点头:“您不是说这东西瞧着不吉利不好进牙行么?我就从黑市出了。”
听他们嘀咕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巴丹催促道:“怎么了?什么绝当不绝当的,我活当,急着用银钱呢,这东西到底能当多少啊?”
掌柜的忙道:“久等了,我们就是先看看这珠串的品相。虽说是产自陌赫的蓝宝石,可杂色和瑕疵太多,算不得上品,这样吧,给你换二十七贯五千钱。”
“什么?才这么点?家里人跟我说起码能换四十贯呢!”
“四十贯肯定换不来的。”掌柜的给他压价,“真不是我要站你便宜,实不相瞒,这珠串上个月刚进我铺子,还是绝当,给的价也就比这高一点,到你这儿不知又倒了几手了,出的价只会更低,不可能更高了。”
“不行,至少三十八贯,你别当我好糊弄!”巴丹一掌拍在柜台上,“你把话说明白,之前绝当给了多少?我要一样的价。”
“我糊弄你做什么?绝当也就给了三十二贯。”
“你们这些商人最会诓骗,鬼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有凭据没有?拿出来我看看,要真是三十二贯,那我少换点也无妨。”
“我们这一行有规矩,一笔归一笔,端看两边能不能谈拢,旁人当出了什么价钱,与你有什么相干?”掌柜的摆出架势,“你若不信我们,大可以去其他行里典当。”
“我家娘子就认你们家。”巴丹死乞白赖地说,“正好么,你家之前出过价了,你就给我看一眼是什么价呗,我心里有个数,也好给娘子一个交待。”
“真不行,这个……”
掌柜的还要跟他扯皮,那边小余翻了翻质物簿道:“就是三十二贯,真没诳你!”
巴丹人高马大,胳膊又长,趁机把那卷木牍扒拉过来,迅速瞄了一眼,嘴里说着:“还真是三十二贯,绝当,典当人吴酬……”
“哎!你怎么抢人簿子呢!”小余赶紧把木牍抢回。
“谁抢了,我就看一眼。”巴丹问,“这个吴酬是什么人啊?”
“我一个收货算账的,哪晓得人家是什么人!”
不等掌柜的发难,巴丹爽快地说:“行吧行吧,那你们给我二十八贯行了吧?多透凉的蓝宝石珠串啊,给你们来回赚钱有什么不好的?”
掌柜的想想也是,懒得再跟他计较,很快就换好了银钱。
等巴丹拿着银钱出门,掌柜的捧着那珠串反反复复地看,对小余说:“我还是觉得这珠串不吉利,诡得很……”
小余倒是心大:“您也别多想,方才那人不像是个穷鬼,一看就是要银钱周转几日,应当不久就会赎回去的,咱们这单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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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谭怀柯见到百草药铺的吕掌柜,把擅自出库、转手倒卖的账目清清楚楚地摆在他面前,毫不客气地敲打了一番。
吕掌柜已从抓药的学徒那里知晓她是怎样的心性手段,但还是抱有一丝侥幸,以为她年纪小经验少,辩解几句就能蒙混过关。所以刚开始他用谭老爷挪用铺子的大笔银钱为自己脱罪,谁料谭怀柯话锋顺势一转,罗列出他经营不善的种种私心和举措。
谭怀柯训斥:“有亏空有烂账,这都是正常的。可你不去想法子把生意做红火,把亏空补上,反倒以此为借口,任由这个窟窿越来越大。拆东墙补西墙,只想着自己从中牟点蝇头小利,全然不管铺子死活,你就是这么当掌柜的吗!”
这下吕掌柜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他犯了许多大忌,若是在这位东家手里丢了饭碗,怕是自己名声也要毁了,以后再没人敢雇他当掌柜。于是他赶紧服了软,恳请谭怀柯再给他一次机会,将功补过,把先前的窟窿都填上。
之后几日,谭怀柯更详细地查阅了三年来的账簿,从中理清了头绪,亲自跟着吕掌柜去筛选和采买药材。
由此她发现,之所以自家药铺采买的寻常药材价钱比别家高,是因为那个来往多年的药村恶意抬价。那边是个采药人聚集的村落,原先本本分分地做着采药贩药的生计,自从发现自己是百草药铺唯一的供药方,不少人就动起了歪心思。
他们以药材的品质更好为由,屡次抬高价钱。最开始还怕谭家货比三家会跟自己压价,结果发现压根没人追问此事。
谭老爷挪用银钱之后,这个铺子就归谭安丰管过一阵子,他收了那些采药人面上的好处,更是飘飘然,指定吕掌柜以后就用这里的药材,这就导致百草药铺的多数药材成本飙升,自然比不得别家实惠。
谭怀柯摸清情况后,当即废除了谭安丰与他们的约定,让吕掌柜挑选三个以上的药材供应方,谁家物美价廉就用谁的。当然这个长期往来的村落也在其中,他们的药材本身还是不错的,只是以此逼迫他们降价,也给自家铺子更多的选择余地。
药铺还需要把坐诊大夫请回来,大夫不是圣人,若是得不到尊重,有没有足够的赚头,谁愿意在这儿白干呢?
可这事无法一蹴而就,还需要再想想办法。
就这样连续忙活了四五天,谭怀柯终于得了闲。这日她和沛儿在响铃街观摩各家商铺,再次路过了广德典当行。
这回她没遇见那个人牙子,但她行至巷口时,听见两个人在议论。
其中一个人说:“那个蓝宝石珠串,黑市里有人在悬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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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敌友不明
谭怀柯不由顿住了脚步,沛儿不明所以,也停了下来。
蓝宝石珠串?会是阿斓公主交给自己的那个吗?黑市悬赏?
她悄悄瞥了那两人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广德典当行的伙计,另一个用赭色的防沙巾罩着头脸,看不清面容。
沛儿想问怎么了,谭怀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沛儿点点头没出声。
街上吵闹,谭怀柯想听得清楚一些,可那两人也很警惕,不时往巷口张望。
他们交谈的声音也很低,她只隐约听到什么“贵人”,什么“源头”,再之后就听不清了。为免引起怀疑,谭怀柯没有逗留,带着沛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巷口。
她边走边琢磨,阿斓公主给她的珠串很可能被人牙子典当掉了,倘若那两人提到的真是那个珠串,就说明眼下有人在暗中找寻珠串及其主人的下落。
是那帮刺客发现那夜还有活口,想要赶尽杀绝?
还是公主提到的先一步入关的接引人?
对方是敌是友尚无法确认,所以她不能掉以轻心,也不能轻举妄动。假如对方不惜悬赏去查,多半能查到那个人牙子头上,那距离查到她身上也不远了。
不过她这里也不是毫无庇佑,如今她已改头换面,全然换了身份,就算对方带有恶意,想杀她灭口,有申屠家作屏障,料想也没那么容易动到她。
想到这里,谭怀柯叹了口气。
此事别无他法,只能随时戒备,要想弄清对方的目的,或许要去黑市上走一遭……
思忖间,谭怀柯来到了广德典当行对面的胡集食肆。
这家算是响铃街比较大、生意也比较好的西境风味食肆,但她觉得口味非常一般,老板是大宣人,对外宣称厨子是地地道道的西境人,可谭怀柯觉得,他家厨子只是长了一副西境胡人的模样,那手艺实在是……
沛儿在跑堂伙计的指引下找到一个空案,招呼道:“大娘子,坐这儿吧。”
案几上还留着上一桌客人的残羹冷炙,伙计麻利地收拾起来。谭怀柯落座时,伙计正要把酒瓿和木杓端走,谭怀柯忽然又闻到了那股熏香气味。
她下意识出声:“慢着。”
伙计停下手,不明所以地问:“这位娘子有何事?”
谭怀柯拿起舀酒的木杓,仔细嗅了嗅,果然,就是梭羽香混着苍古香,只是苍古香的气味更加浅淡了,若是不留心,几乎闻不到。
莫非上一桌客人就是那天匆匆而过的路人?
谭怀柯没有多想,把木杓还回去,朝伙计道:“没什么,撤走吧,我们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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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在小巷中交谈的正是典当行的小余和那个黑市摊贩。那摊贩经常从小余这里挑选一些绝当的质物去黑市卖,两人很是熟稔。
见他找上门,小余便把他拉到外头隐蔽处说:“最近没什么货要出,过几天再来吧。”
摊贩开门见山地说:“今天不是来拿货的,来问你个事。”
“什么事?”
“上回我从你们这儿倒腾了一个蓝宝石珠串,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了?”
摊贩压低声音:“那个蓝宝石珠串,黑市里有人在悬赏……悬赏这个数呢!”
小余一惊:“这么多?”
“可不是!”摊贩道,“不过人家不是单单要这个珠串,悬赏人是要找这个珠串的主人,或者说是源头的卖家。黑市里如今都传开了,说那是一个西境贵人之物,只要谁能告知那位贵人的下落,就给那么多赏钱。”
“那珠串不是经了你的手吗?”
“哎呀,我这不是卖出去了嘛!想想真是悔不当初,但凡晚卖几天,好歹还能把珠串拿去换个赏钱呢。”摊贩向他打听,“所以我这不是来问问你,当初来典当这东西的是什么人?你告诉我他是谁,在哪儿,我换得赏钱就带你分,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小余心里泛起了嘀咕:“不瞒你说,这珠串还真有点邪门。你前阵子卖出去了是吧?如今它又被当到咱们铺子里了,不过这次是活当,我也不敢私自昧下。”
“啊?还有这等事?”摊贩佯装惊讶,“买了又当,可能是那买主急着用钱吧。他从我手里买的,肯定不是那个源头卖家,我问的是最早当这珠串给你们的人是谁。”
“啧,这事儿说起来也不光彩……”小余悄声说,“那人叫吴酬,经常到我们这儿典当东西。我们掌柜的说,他是个人牙子,那些东西多半是从他贩来的奴隶身上盘剥的,而且时不时能碰上挺好的物件,都不像是穷苦人家能用上的。”
“你是说他逼良为奴?”
“西境那么乱,各个小国的难民流亡,商道上那么多沙匪劫掠,谁知道他从哪儿找来的奴隶。”小余叮嘱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至于那珠串是吴酬从哪儿得来的就搞不清了。对了,你也别去招惹人家,做他们这行生意的,心都黑得很。”
“行,我明白了。”
“还有,换得了赏钱可别忘了带我分!否则下回再不出给你好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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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贩离开典当行附近,几个转弯就进了另一条偏僻的巷子。
阿伊沙和巴丹就在那里等着他,在他跟小余套话的时候,他们就在对面的食肆里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摊贩道:“悬赏的消息放给典当行的人了,小余说,那个吴酬是个人牙子,珠串多半是他从他贩卖的胡奴身上盘剥下来的。”
“胡奴?”阿伊沙眉头紧蹙,难道王妹逃脱后,被这人牙子捡到,当做奴隶贩卖?
“少主,那阿斓……”巴丹不由焦急起来,公主千金之躯,怎能受这种苦!
“闭嘴。”阿伊沙扫了巴丹一眼,止住他的话头。
既然是在人牙子手里,那人就很可能还活着,这算是个好消息。
他想了想说:“计划继续,巴丹,明日你就去把珠串赎出来,加深典当行的人对悬赏的印象。”又给了摊贩四个银锭,对他道,“带典当行的伙计分点,告诉他要是能找到那个西境贵人的下落,还能赏得更多。”
次日,巴丹去赎出了珠串,得意洋洋地跟小余说:“没想到黑市里还有人悬赏这个,这下真是赚大发了。”
不久,摊贩给小余分了一块银锭,遗憾地说:“可惜还是没找到那位贵人,要是能有那珠串主人的下落,怕是能换更多银钱!”
一句话就换了一块银锭,小余也心动了。
吴酬再次光顾典当行的时候,他佯装不经意地问起:“哎,上回你在我们这儿绝当了一个蓝宝石珠串,是从哪儿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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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确切下落
吴酬是个人精,听到对方这么问,立刻警觉起来。
大宣允许贩奴,但前提是户籍可溯、有契为证的奴隶,而吴酬手上有不少都是他捡来或拐来的胡人,他们来历不明,被胁迫为奴。所以吴酬每次都会销毁这些人的过所,给他们安上伪造的卖身契,这要是被官府抓到就是重罪,他向来很谨慎。
他与广德典当行交易多年,彼此心照不宣,以往小余从未盘问过他的质物是哪里来的,为何这会儿突然上心,问的还是好久之前典当的物件?
心思转了几个弯,吴酬痞痞赖赖地说:“怎么,那珠串有问题?”
小余打哈哈:“没有问题,我们出了个好价呢,就是想问问打哪儿淘来的。”
吴酬冷哼一声,目露凶光:“小余,你别跟我耍滑头,老实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来查这东西?你把我供出去了?”
眼见糊弄不过去,小余怕他找自己麻烦,只能把他叫到一旁,说道:“有人在黑市暗中悬赏,要找这个珠串的主人。吴老板,不是我们供不供出你的事,人家拿真金白银去砸,迟早能找到你头上去。
“我估摸着人家也不愿声张,这会儿只是在黑市里查,要是哪天闹到了官府,那才是得不偿失。要我说,吴老板你还不如把那珠串原主人的消息放出去,也不用亲自去放,比如你告诉我,让我去说,既能分到赏钱,又能置身事外,对不对?”
吴酬斥道:“你当我傻?什么悬赏,鬼知道是不是骗人的!”
小余压低声音说:“哎呀,真不是骗人的。我实话跟你说,黑市转手那人已经拿到赏钱了,那个买了珠串的胡商也拿去换钱了,换的都是白花花的银锭啊……真的,多半是哪个西境小国的贵人,不想在大宣惹麻烦,想用银钱换人罢了。
“吴老板,你放心,你告诉我那胡奴卖去哪儿了,我找那人领赏,得的赏钱跟你二八分账,你八我二,如何?”
“这事来得蹊跷,我可不信你。”吴酬典当了带来的物件,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他到底还是心动了。
所谓富贵险中求,他做这种丧良心的生意,为的就是赚个盆满钵满,如今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怎么也不能让银子溜走!
思虑再三,吴酬决定让自己的姘头去冒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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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英馆的纤娘子是黑市的常客,兜兜转转几圈后,她来到隔壁街巷的深处,敲了敲那扇小门,娇声问道:“有人在家吗?”
开门的是个老媪,问她有何事。
纤娘子掩着嘴悄声道:“我有那珠串主人的下落,来领赏钱的。”
老媪将她让了进去,引到案几边坐下,说道:“近来说自己有贵人下落的有很多,大多都是来骗赏钱的。你且说说看,你知道些什么?”
纤娘子不满道:“旁人是骗子,我可不是。”她嫌弃地瞥着老媪,“这么重要的消息,就跟你说吗,你是那个出悬赏的东家吗?”
老媪道:“你且不用管老板是谁,赏钱在我这里,十块银锭,你说了之后,我自会判断能不能给你。”
足足十块银锭啊……
纤娘子眼珠子都亮了起来,说道:“大约是两个月前,有个小娘子被卖到我们兰英馆,她说跟自己关在一起的胡奴里头,有个戴蓝宝石珠串的胡女。
“那珠串看着就不是穷苦人家用得起的,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楚。后来人牙子把珠串从胡女手腕上抢了过去,之后她就没见过了。”
老媪追问:“她可知道那胡女被卖去了哪里?”
纤娘子留了个心眼:“这话我也问来了,不过你得先给我五块银锭,否则你若是得了消息又赖账怎么办?”
老媪冷哼一声:“你等着。”
她颤颤巍巍地去了后院,不一会儿又回来,从怀里摸了三块银锭给她:“先给你这么多,等你说全乎了,再谈剩下的。”
三个也很不错了!
纤娘子眼疾手快地把银锭收下,说道:“这东家真是心大,让你一个老媪守着这么多银子,也不怕被人抢去。”
“不劳娘子费心了,说吧。”
“行,我这就告诉你,那珠串的主人被谭家的娘子买回去当丫鬟了。”
“谭家?那个谭家?”
“就是咱们郡里的富商谭老爷家呀,买下她的人就是谭老爷的女儿谭安芙。”
“嗯,你等着。”说着老媪又去了后院。
纤娘子偷摸朝后院张望,就见那老媪进了厢房,不一会儿就带着个木匣子出来,她赶紧坐了回去,老老实实等着。
老媪将木匣子递给她:“七块银锭。”
打开点了点数,纤娘子笑盈盈地把十块银锭收好,千恩万谢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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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伊沙和巴丹就在厢房中。
老媪第一次来拿银锭的时候,把纤娘子的话一字一句转述了。
阿伊沙对老媪说:“她确实知道阿斓的下落,给她三块银锭,继续套她的话。”老媪取了银锭离开,他对巴丹说,“这是来冒领的,等她走了你跟上去。”
巴丹疑惑:“少主,你怎么看出来的?”
阿伊沙道:“人牙子肯定在捡到人的当下就把值钱的、显眼的物件扒拉完了,怎会让旁人看见?什么卖给兰英馆的小娘子,就算真有这么个人,谁会无缘无故说自己见过一个胡奴的珠串?她多半是与人牙子串通好了,用消息换赏钱,两人再去分赃。”
老媪很快带回了新的线索:“外头那娘子说,珠串的主人应当在郡中富商谭老爷家,被谭家女儿谭安芙买去当丫鬟了。”
终于有了王妹的确切下落,阿伊沙心中五味杂陈。
堂堂陌赫公主,再不济也是要与大宣三皇子和亲的,如今竟沦落成了商贾之女的丫鬟?
趁着老媪去送余下的赏钱,阿伊沙道:“若不是人牙子唆使来冒领的,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卖去哪家了、谁来买的都了如指掌。”
巴丹领命:“我这就跟上去,定要把那拐卖公主的人牙子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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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阿伊沙所料,纤娘子带着赏钱回到兰英馆,不久吴酬就来找她了。
两人因为分赃不均,还吵了几句嘴。
吴酬分到了七块银锭,又跟纤娘子缠绵戏耍一番,这才春风得意地离开兰英馆。
巴丹本想在暗巷里堵住此人,被阿伊沙拦下了。
望着这人贪婪猥琐的背影,想到他如何磋磨贱卖自己的王妹,阿伊沙冷声道:“跟去他的老巢,我要他好好赎罪。”
第34章 宛如诅咒
卖胡奴赚了一笔,卖消息又赚了一笔,好处都让他占了,吴酬心怀大畅,在兰英馆喝了不少酒,夜里左摇右晃地回了家。
他原本担心那个出悬赏的东家会追究,特地嘱咐纤娘子拿到赏钱不要直接去找他,而是先回兰英馆。之后他在馆外等了良久,没见任何人去找纤娘子的麻烦,这事好像真就这么过去了,他才敢放心去分赃。
如今赏银到手,他只觉得自己机智过人,太会做生意了,揣着重重的钱袋回到家,还兴奋得睡不着觉,拿起烛台来到自家上了锁的地窖前。
阿伊沙和巴丹坐在他家的院墙上,看着他打开地窖的锁,躬身钻了进去。
不久,地窖里传来受到惊吓的微弱哭泣声。
阿伊沙使了个眼色,巴丹心领神会,无声无息地跳进吴酬的院子里,跟着他进了地窖。
地窖很深,里面还有一道上锁的小门,显然是怕关着的人去撞外头的门求救。巴丹藏身于小门外,看吴酬想要做什么。
这一批倒卖的奴隶有六个——
一对瘦骨嶙峋的兄妹,大的十岁,小的六岁,父母相继病故,两个孩子成了孤儿,被贪财的亲戚卖给了吴酬。
剩下的四个都是他从关外捡来的胡女,有的是逃难来的,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糊里糊涂签了卖身契,有的刚逃过沙匪劫掠,身上还带着伤,被他以收治为名带走,结果一碗迷药下去,就成了一无所有的奴隶。
除了那对孤儿中的兄长以外,其余的都是女子。
小娘子能卖出好价,吴酬清楚得很。
他刚进入地窖,里面的众人就警惕骚动起来。虽然被绑着手脚,但十岁的男孩下意识地挡在妹妹面前,他见过这人欺辱其他的小娘子,不想让年幼妹妹也受到伤害。
吴酬狞笑着说:“怕什么?我把你们卖给富贵人家,卖进兰英馆那样的地方,可是让你们去过好日子的,你们该谢我才是。”
一个昨天才被抓进来的胡女乞求:“求你了,把我放了吧……我阿翁肯定还在找我,他会给你银钱的,不会报官追究的……求求你了……”
“说起这个,我倒确实受了点启发。”吴酬摸着她的脸道,“你们知道我近来做了笔什么生意吗?嘿嘿,歪打正着,把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娘子卖了个好价,她身上当掉的物件也让我赚了不少,又从寻她的家人手里赚足了赏钱,啧啧,出手就是十个银锭啊,真是大方……所以我来看看,你们谁还能让我赚得更多一点?”
“不,不,放过我们吧……”
“你说你阿翁在寻你?那正好,我再搜搜看,你身上还有没有什么信物……”吴酬说着就去撕扯那胡女的衣裳,“到时候先把你卖去兰英馆,再卖消息给你阿翁……”
胡女哭叫着缩成一团,可她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扒光自己,用那恶心的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个遍。泪水不断地滚落下来,哀求声不绝于耳,吴酬却置若罔闻。
在这个胡女身上没搜到什么,吴酬推开她:“可惜啊,你那些值钱的东西都被沙匪抢完了……你说你阿翁会来找你?做梦吧!碰上沙匪,不死就是命大了,他还有银钱吗?”
说着他打了个酒嗝,又去扒拉下一个目标。
混乱中,他盯上了那个六岁的小女娃。
小女娃躲在兄长身后,紧紧揪着兄长的袖子,怕得发抖。
吴酬凑上去,一把搡开那个男孩,捏着小女娃的脸左看右看:“没想到哇,还是你能派上大用场……嗝,听闻武威郡有个官家公子,最喜欢豢养小女娃,就是不知爱玩什么把戏,养着养着就把小女娃玩死了,死得那叫一个惨哟。
“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人家阔气,还有亲生父母把自家女儿往那儿卖呢,可见多有赚头。你这女娃虽然瘦瘦巴巴的,皮相还不错,兴许也能卖个好价钱……明日就去武威郡,正好避避这儿的风头,我最近可真是财运当头啊,哈哈哈哈。”
男孩蹦跶着撞到他身上:“放开我妹妹!”
吴酬一拳头砸下去:“滚开!就你最没用,要不是你家那些亲戚非要将你们兄妹俩搭着卖,谁会要你这赔钱玩意!”
男孩被打得鼻血横流,却不肯服软:“你要敢动我妹妹,我就咬死你!咬死你!”
小女娃哭喊道:“阿兄,呜呜呜,别打我阿兄……”
吴酬胳膊被他咬出了血,当下发起狠来,把男孩往死里打。
就在这时,巴丹冲了进去,三两下就把吴酬打得栽倒在地,半天缓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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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丹给地窖里的所有奴隶松了绑,烧毁了他们的卖身契,任他们离去,而后把鼻青脸肿的吴酬绑到了阿伊沙的面前。
夜凉如水,这位曛漠大王子的脸上像是凝了一层白霜。
他垂眸看着吴酬,冷声问:“你用着双手,碰过我妹妹?”
吴酬酒已醒了大半,心知这回惹到了硬茬,佯装无辜道:“什、什么妹妹?怎么又来一对兄妹?贵人怕是弄错了吧,我做的是正经贩奴的生意,都是人家卖给我,我再……”
阿伊沙从怀里拿出那个珠串。
月光下,蓝宝石氤氲出碧海蓝天般的光泽。
吴酬怔了怔,连忙撇清干系:“这是什么?我不认识这个东西!”
“巴丹。”阿伊沙看了眼他的手,唤道。
“是,少主。”巴丹用破布堵住吴酬的嘴,拔出腰间短匕。
银光闪过,捅穿,搅动,切割,吴酬的两只手就被撕了下来。
吴酬痛得打滚,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却只能发出“唔唔唔”的闷叫声。等到这番酷刑结束,他跪趴在地上,用血肉模糊的手腕撑着给他磕头,听得出是在求饶。
但阿伊沙忍得够久了。
他说:“多谢你告知我妹妹的下落,可惜你已没什么筹码能让我留你一命了。”
吴酬仰起头,唔唔出声,还想说什么给自己求情。
然而阿伊沙并不想听:“自我入关以来,受了太多气,本来还想多折磨你几下,以泻些我心头之恨……不过院外还有小孩在看着,我也没了兴致,你这就安心去死吧。”
吴酬在地上爬着,做最后的挣扎:“唔唔唔……唔!”
巴丹手起刀落,拎起他的头,割开了他的咽喉。
鲜红的血浆飞溅,沾染到了那个珠串上。
阿伊沙俯下身,将珠串吊在吴酬的瞪大的双眼前晃悠:“阿斓,我来替你报仇。那些伤害你的人,一个一个,我都不会放过。”
吴酬的眼睛渐渐没了神采。
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他只记得,面前那染血的蓝宝石珠串,美得宛如诅咒。
第35章 兄妹求生
解决完吴酬,阿伊沙和巴丹走出小院。
被拐来捡来的奴隶都散去了,他们大多还有去处,还有可能回归原本的生活,所以也不想惹麻烦,在巴丹销毁卖身契之后,纷纷逃离了这个暗无天日的魔窟。
只有那对兄妹还没走,男孩捂着妹妹的眼睛,在门外等着他们。
他亲眼目睹了这两个西境人折磨杀害吴酬的过程,但他丝毫不觉得害怕。想到这个人牙子要对妹妹做的事,他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阿伊沙早就发现两个孩子在门外。
他擦净了珠串上的血迹,俯视着他们问:“你们还不走,想干什么?想去官府告发我?还是想讹我的银钱?”
男孩松开捂着妹妹眼睛的手,摇了摇头说:“我叫仲铭,我妹妹叫仲韵,你救了我们,我们想报答你。”
仲韵能看见了,下意识地朝院内瞥了一眼,又吓得缩回兄长身后,怯怯地望着面前两个高大的胡人。她的目光落在阿伊沙手中的珠串上,不禁被深深吸引,眨了眨眼,瞳孔中映出莹润透亮的蓝宝石光泽。
“报答我?”阿伊沙冷笑,当即戳穿了他的小心思,“你不是想报答,是想趁机找个靠山,让自己和妹妹活下去。而且就凭你们两个小鬼头,根本报答不了我。”
“我可以帮你做事!你在找人对不对?”仲铭急切地证明自己,“我什么都肯做,只要你赏我和妹妹一口饭吃就行了!”
“什么都肯做?”阿伊沙道,“那我要你把你妹妹卖进谭家,去帮我找到他们家里的一个丫鬟,帮着传递消息,你可愿意?”
“我、我不会卖妹妹的!”仲铭紧紧握住妹妹的手。
“让你做事你又不肯,要你有何用?”
“我妹妹还太小,她什么都不懂,我可以替她去,我自己进谭家……”仲铭突然想到,若是自己进了谭家,妹妹一个人在外头孤苦无依,还是没人能照顾,又改口道,“不行,我可以带妹妹一起去!”
“一起进谭家?怎么进?”阿伊沙泼他冷水,“你们好不容易重获自由,还想重新卖身为奴?先说清楚,我可不会管你们的死活。”
这下仲铭犹豫了。
那个人牙子想把他妹妹卖给一个畜生糟蹋,谭家也未必会善待他们,只要出卖自己成了奴隶,命运就再也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可是不去给人做奴仆,他们兄妹俩要怎么才能活下去呢?
阿伊沙提醒:“就算你们愿意卖身为奴,谭家又为什么要你们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鬼头进门吃白饭?所以我说了,你们对我毫无用处。”
仲铭还想争取一下:“可、可是我……”
阿伊沙打断他的话,指了指院内的尸体说:“我警告你,也别妄想用这件事威胁我,我能干掉那个人牙子,也能捏死你们。滚吧。”
实在没法子了,仲铭牵着妹妹离开这里。
走了很远后,仲铭对妹妹说:“那两个胡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可信。”
仲韵懵懂地点了点头,小声感叹:“阿兄,我刚刚看到他们有个好美的珠串,就是公主才能戴的那种,亮闪闪的……他们在找公主吗?”
仲铭笑她童言无忌:“哪有那么多公主啊,最多就是个权贵人家的女公子吧。”
两个孩子走在空荡的黑夜中。
“阿兄,我们以后怎么办呢?”
“没事的小韵,阿兄会有办法养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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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谭怀柯在云河香阶物色布坊新铺面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议论,说城北有个人牙子被杀了,死状极其可怖。
人牙子?
谭怀柯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聊闲话的香料铺娘子回答:“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死的那个叫吴什么……是做贩奴生意的,听他们说,这人做了不少丧良心的事,他那里有好多奴隶都来历不明,尤其是胡奴,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郡里的人牙子就属他赚得最多。”
谭怀柯示意身边的沛儿拿出刚买的点心,给香料铺的娘子分了点,继续问:“那他怎么突然死了?”
“哎哟,福记的栗子糕啊。”那娘子谢过她,更愿意多聊几句,“怎么死的,肯定是坏事做太多,遭报应了呗!我听说啊,这个人牙子的手脚都被剁掉了,脑袋也被砍下来,哎哟哟,满院子的血,吓人得嘞。”
“是什么人干的?”
“那就不知道了,官府也还在查呢。不过咱们地处边境,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沙匪强盗逮不住抓不完,好多人命最后都归到这些流寇的头上,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不过我觉得啊,这次不像是他们干的。”
“怎么说?”谭怀柯感兴趣地问,沛儿也听得入迷。
“我一个表兄,就住在那个人牙子家附近,官差去查的时候他在旁边凑热闹……”娘子故意压低声音,讲得惊心动魄,“他听到官差说,人死在院子里,断手断脚又断头,然后地窖的门敞开,那地窖应当是人牙子关奴隶的地方,里头黑黢黢的,地上有割断的绳子,所以很可能是那些奴隶要逃跑,就把这个人牙子杀了。”
沛儿点点头:“那他确实是遭报应了。”
谭怀柯听完后,莫名想到了在广德典当行外偶然听到的话,黑市有人在找那个蓝宝石珠串,不久就死了一个人牙子……
这两件事看似没有关联,可她总觉得不安心。
于是她转身前往乐府,想问问申屠灼是否知道更多内情。
申屠灼见到她,开口就有些阴阳怪气:“这不是我那掉进钱眼里的阿嫂吗?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谭怀柯没心情与他周旋,让沛儿守在屏风外,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城北一个人牙子被杀的案子吗?”
见她要问这事,申屠灼敛了那副纨绔模样,回答:“知道,怎么了?”
“那人被砍了头,断了手脚?”
“没被砍头,脚还在,就是双腕被削断了,啧,坊间传成什么样了……”申屠灼无奈道,“我听池樊宇说,是被人割喉而死。”
“我能去那个院子看看吗?还有那个地窖……”谭怀柯问。
“你去那儿干什么,到处都是血迹,怪瘆人的。”
“我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被关在那里过。”
“你……”申屠灼猛地回过神来,“你是被他卖进谭家的?”
第36章 便宜他了
申屠灼已经知道她是谭家找来冒名顶替的,但一直没有深想过是如何找来的。听谭怀柯这般提起,才恍悟她是被人牙子卖给谭家的。
的确,她从那场刺杀中逃脱出来,入关后定然想要先行躲藏,等到风头过去再想办法谋生。若是还有些值钱之物傍身,大可不必受谭家的摆布,掺和到这场荒唐的婚事中,处处身不由己。会落得如此境地,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被人牙子捡到,强行签了卖身契,被正巧寻觅替嫁人选的谭家买了下来。
然而这些艰险,谭怀柯从未与他说过。
申屠灼心有不忍,生怕触碰到她的伤痛,有些笨拙地问:“那人牙子逼迫你的?他把你关在地窖里?他……他打你了吗?”
谭怀柯却是云淡风轻:“自然是受了很多委屈,毕竟谁会愿意卖身为奴呢?不过还好,能活下来就行,我现在不是过得也很不错么?”
“做这种趁虚而入逼人为奴的生意,他死有余辜!”
“我还不清楚死的是不是那个贩卖我的人牙子,所以想去那座院子里认一认。”谭怀柯自语,“倘若真的是他……”
“怎么?”
“没什么,先去看看再说吧。”谭怀柯道,“小叔,你能想办法带我走一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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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灼旁敲侧击地询问了池樊宇。
池樊宇感到有些奇怪:“嗯?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了?”
申屠灼抱怨道:“还不是我那个阿嫂,近来在折腾什么铺子,缺人手,就托我问问哪里能招到人,或者买到家仆,我刚打听到那个人牙子的消息,谁知他人就没了。而且死状还那么惨,坊间都传言他是遭报应了。”
池樊宇压低声音:“是啊,那人死得是挺蹊跷的。我听我叔说,郡里已经搜查过整个院子,房屋、柴房、地窖,全看过了,除了几根绑人的绳子以外,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割喉断腕的刀刃也没找到。”
“周围也没人看见听见什么动静吗?”
“没有,吴酬这人谨慎得很,他手上的奴隶有很多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但是查起来都有户籍和奴契,平时也抓不到他的把柄。他那个院子距离周边人家都比较远,互相来往也不多,据说是方便他训奴。”
“训奴?”申屠灼皱起了眉。
“是啊,衙差从地窖里搜出不少皮鞭棍棒,都是用来训奴的。他那里总有奴隶不听话,想逃跑,若是鞭打哀叫的声音太吵,少不得会惊扰四邻,所以他住的地方很偏很独,出事那天也就没什么人留意。”
听到这里,申屠灼咬了咬后槽牙。
鞭打,训奴……
被逼着签下卖身契,谭怀柯也吃过这些苦?
好好的人就这么被糟践了!断腕割喉真是便宜他了!
等心情平复下来,他问:“所以查不出是谁干的?”
池樊宇叹道:“查不出,廷尉觉得多半是逃出来的奴隶含恨杀的,可那些奴隶的卖身契也没找到,压根对不上人。”
“眼下这案子是搁置了?那院子还封着吗?”
“看守的衙差都撤了,只是还贴着封条。啧,我估摸着以后也没人敢住这院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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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府偏院中,沛儿晾好衣裳回来,对谭怀柯说:“大娘子,二公子让我带话,说今日午时在侧门相候,邀您去看个宅院。”
“看宅院?”谭怀柯了然,“我知道了。”
“大娘子,我、我有句话……”
“怎么了?”听她支支吾吾的,谭怀柯放下手中账簿,问道,“沛儿,从云河香阶回来你就有些不对劲,是有什么话想说?”
“大娘子,我先给您请个罪。”沛儿忽然跪下,朝她磕了个头,“那日在乐府,我不是有意听见您与二公子说话的,我本想着您逛了大半天铺子,定然又饿又渴,想把栗子糕和茶水给您送去,谁知就听见您说,自己是被人牙子……”
“原来是这事,我以为什么呢。”谭怀柯连忙扶她起来,“我不是真正的谭家小娘子,是被人牙子卖进谭家的,比你进谭家也早不了多久。
“这件事本就不想瞒你,只是在谭家处处受拘束,谭安芙生怕我跑了没人替嫁,把我关在屋里,我也不敢说漏嘴,万一出了差错,还会连累你。进了申屠府也是片刻松懈不得,前阵子蓼媪时时盯着我们,我才没有特意说明。
“但我早已把你当做自己人,这些事迟早要告诉你的,请什么罪呢。”
“大娘子,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您是我的恩主,跟着您,我才觉得日子有了盼头。”沛儿恳切地说,“以后有什么您不方便出面的事,也可以交由沛儿去做,大娘子请放心,我一定护您周全。”
“好,你我也算同病相怜,咱们相互扶持着,会越过越好的。”
主仆俩说开了,到了午时,一同出现在偏院侧门。
等待多时的申屠灼瞥了沛儿一眼。
谭怀柯道:“无碍,沛儿是自己人。”
申屠灼摸了摸玉珏佩饰,调侃道:“哦,她是你的自己人,那看来我也是咯?”
谭怀柯抬抬眼皮,讽刺道:“当然是了,你可是那个怀疑我、威胁我、试探我、戳穿我的厉害小叔啊。”
沛儿在一旁抿着嘴偷笑。
申屠灼:“……”这么记仇?
不久,三人来到了人牙子家的院外,沛儿看见门上的封条,犹豫道:“官府的封条还在呢?不能进去吧?”
申屠灼大手一挥:“没事,我有办法!”
带着她们多走了几步,在僻静的院墙上,架着一截梯子。
谭怀柯讶然:“你要带我们……翻墙进去?被衙差抓到怎么办?”
申屠灼道:“我问过了,衙差都撤走了,里面没人。”
于是谭怀柯没再耽搁,利落地爬梯翻墙,还顺手把沛儿拉了上去。申屠灼的手尴尬地撑在梯子上,他本想小小展现一下自己的身手,扶她上去,没想到全无用武之地。
院墙另一边是个柴堆,三人顺利地跳进院中。
谭怀柯边走边看,辨认着这个地方。
其实在她来到这座院外的时候,就隐约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了。她数次想要逃出这里,又数次被那个人牙子拖了回来。
她在这个院子里被打过,被踢过,被辱骂过,直到彻底失去反抗的力气。
怎么会忘记呢?
踩过地上干涸的血迹,谭怀柯停在了地窖的翻板前。
她说:“就是这里。”
第37章 重回地窖
申屠灼眸光复杂地看着她:“你认出来了?就是这个人牙子逼迫你签卖身契,把你卖给谭家的?”
谭怀柯点了点头。
她拉起地窖的翻板,迈出脚步。
申屠灼拉住她:“既然已经认出来了,还要下去吗?”他不忍心再让谭怀柯回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回想起那些经历过的苦难。
谭怀柯笑了笑:“没事的,来都来了,多看几眼更有把握。”
地窖中还有一扇门,沛儿紧紧攥着谭怀柯的衣袖,像是害怕这扇门后面会突然窜出可怕的鬼怪:“大、大娘子,人牙子就把你们关在这里?他是不是还打你、骂你?卖我的那个,虽然也会骂人,但是没有这样……”
谭怀柯牵着她的手,推开那扇小门,语气平和地说:“嗯,因为我不肯签卖身契。”
阴暗的地窖中有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
沛儿惊讶道:“你是他拐骗来的?他怎么能逼你签卖身契!”
谭怀柯环顾四周:“他捡到力竭昏迷的我,就想着从我身上捞点银钱。所有卖身为奴的人都不会是自愿的,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
沛儿感同身受:“我也是,家里吃不饱饭,只能把我卖了……每次阿弟跟我拌嘴打架,阿翁就会把我关在柴房里不给饭吃,跟这里一样,又黑又冷……”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额头上还出了不少冷汗,显然对这个狭小逼仄的地方十分恐惧。见状,谭怀柯嘱咐道:“沛儿,不用陪着我了,你去上面盯着些,帮忙把风。”
“啊,好的。”沛儿如蒙大赦,爬出地窖回到院中,这才喘匀了气。
见谭怀柯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申屠灼也不再刻意回避,指着地窖墙上的挂钩说:“这个人牙子叫吴酬,衙差从这里搜出了几个皮鞭和棍棒,说是他用来训奴的,但没有找到那把给他割喉断腕的刀刃。”
地上有残留的断绳,谭怀柯说:“嗯,应该跟割断这些绳子用的是同一把刀。”
申屠灼道:“所以廷尉觉得是其中有个奴隶不堪受辱,用私藏的刀刃奋起反击,而后在院子里杀人泄愤。”
谭怀柯沉吟片刻,说道:“我不懂断案,只是在想,吴酬此人素来谨慎,被他抓来的人都会被搜遍全身,发现值钱的物件就拿去当了,通常他不会这么粗心,留一把利刃在奴隶手中。不过若是这奴隶极为精明,藏得隐蔽,也是讲得通的。”
“你想说什么?”申屠灼听出她话里有话。
“我想说,有没有可能是外头的人来找吴酬,然后杀人灭口?”谭怀柯道,“这个败类死不足惜,我也并不在意官府能否找到凶手,可是你不觉得这太过巧合了吗?”
“巧合……”经她提醒,申屠灼反应过来,“你是和亲队伍遇袭时的幸存之人,可能有人还在追查此事,他们在找你,是想斩草除根?”
“可能是那些刺客,他们没想到还留有活口,发现端倪后,想杀了我这个隐患。但也有可能是想要促成和亲的人……”谭怀柯踟蹰了下,还是决定对申屠灼据实以告,“陌赫公主曾告诉我,大宣关内会有接应她的人。”
她深知自己无法孤身应对这些阴谋,能多一份助力就多一分胜算,何况申屠灼同样想要为他兄长报仇雪恨。
黑暗的地窖中,申屠灼看着她道:“看上去是巧合,其实还是有迹可循。不管对方是敌是友,若真是由那场刺杀引起的,他们必定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者找到了什么凭据,才会突然对这个人牙子下手。所以他们究竟发现了什么端倪?”
谭怀柯沉默了一会儿。
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申屠灼的敏锐,那些她自以为掩藏很好的秘密,总是会被这人抽出那根几不可察的丝线,而后层层剥开。
谭怀柯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一件信物,是公主亲手交给我的,被吴酬抢去当掉,可能流入了黑市,被那些人发现了。”
申屠灼也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说:“你一个陌赫女子,从针对和亲的刺杀中逃脱出来,还握有公主的信物,当真不是公主本人吗?”
“我真的不是。”谭怀柯无奈道。
“就算你自己不承认,旁人也未必会信,你在这个局中陷得太深了。”申屠灼告诫她,不过说着说着,他又换成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罢了,你如今是我阿嫂,是我们申屠府的人了。随便他们如何折腾,我会护着你的,阿嫂。”
“……”此时谭怀柯也没有料到,申屠灼的话会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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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查完地窖,三人蹑手蹑脚地翻出了吴酬家的院子。
谭怀柯指着梯子问:“这个怎么办?”
申屠灼道:“无妨,一会儿阿晖会来把它搬走的。放心吧,我做这种事得心应手,绝不会留下把柄。”
“这种事是指什么?鸡鸣狗盗?”不知是不是因为拥有了共同的目标和秘密,谭怀柯与他说话更加随性了,“堂堂申屠府的二公子,就不能干点正事吗?”
“你怎知我没有干正事?”
“好吧,排演乐府确实也算是正事。”
“可不止这个,”申屠灼糊弄玄虚地说,“阿嫂,你对我的了解还太少了……”
两人在外面食肆吃了午饭,谭怀柯正打算回偏院,申屠灼却道:“不急,等会儿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谭怀柯问:“去哪儿?”
“你不是说,吴酬抢了你的信物当掉,可能流入黑市了吗?既然对方已经找上门杀人灭口了,想必黑市里定会有些线索。”申屠灼循循善诱,“而且你想在张掖郡做生意,多少要对黑市有所了解,否则被人坑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黑市吗?”谭怀柯着实动心,自从她偶然听说这个地方,就一直想去看看,只是苦于找不到门路,想不到这就碰上机会了。
兴许真能找到蓝宝石珠串的下落?
见她双眸亮了起来,申屠灼老神在在地说:“想去吗?想去的话,阿嫂说句好听的给我听听。”好不容易有个邀功的机会,可不得好好挨顿夸。
谭怀柯笑意盈盈地赞道:“不愧是小叔,果然对这些鸡鸣狗盗的事得心应手。”
沛儿:“噗。哎呀对不住,是这糕饼太好笑了。”
申屠灼:“……”
第38章 黑市闲逛
第38章 黑市闲逛
说是黑市,其实并不是多么隐蔽神秘的地方,也不是只有在夜里才能偷摸做生意,表面上看就是几条穿插着的普通街巷,百姓称其为北五巷。
当然,北五巷不像响铃街和云河香阶那般干净规整,总是瞧着又挤又乱,有些摊子只能摆在人家门口,有的故意摆在犄角旮旯,不是熟客都找不到,还有摊贩鬼鬼祟祟地来回兜售叫卖,时常因为各种纠纷引发争吵。
这里买卖的货物也参差不齐,眼光好、运气好的就能捡到漏,用很低的价钱买到宝贝。倒霉点的就容易看走眼,赔钱买教训。
不过郡里很多人都喜欢逛黑市,哪怕不买东西,走走看看也算长见识了。因为这里常会出现许多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正经商贩那里卖不了,只有这里才有。这里同时也是沙匪销赃的最佳门路,那些劫掠来的货物常常会在黑市中流通。
谭怀柯逛得兴起,几乎要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遇到一个叫卖“白沙”的摊贩,她不禁好奇:“白沙是什么?白色的沙子吗?还是什么香料的名字?”
申屠灼压低声音道:“白沙就是西境来的私盐,价钱要比大宣的官盐便宜不少。”
“私盐?不怕被官府抓吗?”谭怀柯也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
“当然怕,所以他们说自己是卖白沙的。”申屠灼道,“不过通常他们贩卖的量很小,供货来源也着实不太好查,只要没闹出什么大动静,官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当真是富贵险中求……”谭怀柯跃跃欲试,“真的很便宜吗?沛儿,要不咱们也买点?回去做腌肉吃。”
“好啊好啊。”沛儿正要上前问摊贩,却被申屠灼拦了下来。
“别去,他们这些盐块虽然便宜,口味实在不怎么样。”申屠灼将她俩从摊位前拉走,解释道,“西边来的,很多都是给骆驼舔的盐块,涩得很,还混着沙子。若非穷得买不起,大可不必尝试。”
谭怀柯有些诧异:“你知道得还挺多。”
申屠灼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在你眼中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吗?”
谭怀柯笑而不语,假装去看其他摊位。
申屠灼气得面上泛红,自夸道:“我好歹也是太学出身,饱读诗书、博闻强识,还精通射术、提驽语,可谓是货真价实的翩翩佳公子……”
“是吗?”谭怀柯打断他,“既然如此厉害,又胸有抱负,那为何你要在人前装成一事无成的纨绔呢?我所看到的你,不是你想让我以为的吗?”
“我……”申屠灼语塞。
“我看大宣的书里说,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攫人噬人的手段。”谭怀柯忽然停下脚步,“想来智者藏锋,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你读过不少书么?”申屠灼莫名觉得耳朵都有些发热,没话找话道。
“读过一些,大多是我阿母教我的。”谭怀柯眸光一亮,扑向他身后的摊位,“这些羊皮卷是什么?诗集吗?你们排演乐府会不会用到?”
申屠灼还在愣神,转头看了眼,慌忙制止:“哎,别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谭怀柯展开了一个羊皮卷,扫了几眼后,唰的一下又把它卷上了,匆匆系上草线扎带,满脸通红地放回摊位。
沛儿在她身边张望,顺嘴问道:“大娘子,这上面说的什么呀?”
“没、没什么。”谭怀柯很是难为情。
“哎哟,我看娘子你也是成家的妇人了,有什么的嘛……”那摊主不肯让生意溜走,喊住她道,“我这些可都是西境那边传过来的译本,香艳得很嘞,别处都见不到的,你看了就要买下来的哦。”
“我、我不知晓,我不用买这个……”此刻谭怀柯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完了说不买,这可不行嘞,要是人人都这样,我这生意也别想做啦。”
“行了行了,我买了。”申屠灼丢下银钱,收下了那个羊皮卷,摊主这才放过他们。谭怀柯颊上红晕未散,感叹道:“这黑市上果真有不少……咳,新奇玩意,摊贩也着实不好对付……”
申屠灼忍俊不禁:“说了让你当心点,这地方摆摊的都是人精,那摊主正是看你面嫩好欺负,才会找你强买强卖的。”
沛儿实在好奇,忍不住问:“大娘子,二公子,那羊皮卷上到底是什么?”
谭怀柯终究开不了口,申屠灼笑道:“不过是些下流俗艳的歌集画卷罢了,从西境那边流传过来的,有专门的人译为大宣诗歌,再配以图画。这些诗歌在兰英馆很受欢迎的,只是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乐府里肯定不能用的。”
沛儿听懂了,捂着脸说:“天啊,这种东西也能摆出来卖吗?”
谭怀柯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小叔,我们再去别的摊子逛逛。”
申屠灼见她快要转晕了头,难得失态,觉得很有意思,不过还是提醒道:“你那件信物是什么?我看看该去哪里找。”
谭怀柯想了想,把两人拉到清静的角落,说道:“是一个蓝宝石珠串。”
——
申屠灼把她们去逛另外两条巷子。
这两条巷子要稍微安静些,售卖的货物看上去也要昂贵不少,出现了香料摊子,还有相对值钱的首饰和器具。
路过一个摊子时,谭怀柯轻轻嗅了嗅:“是梭羽香。”
申屠灼道:“就是你上次说的那种熏衣的香料?”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嗯,这家制香师调得还不错。”
“那就买点吧。”申屠灼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钱袋。
“不劳烦二公子,我可以自己买的。”谭怀柯劝阻,自己去拿银钱。
“又不是给你买的,”申屠灼理所当然地说,“这东西我不会用,以后你得空给我的外裳熏一熏,剩下的留着自己用。”
“这……好吧。”
申屠灼买下一匣子梭羽香,喜滋滋地交由沛儿拿着,还不忘调侃:“我方才买羊皮卷的时候,怎么没见阿嫂抢着付钱?”
谭怀柯无奈地说:“……那玩意给我就糟践了,还是小叔能用得上。”
申屠灼申辩:“我也用不上啊,阿嫂把我当什么人了?”
细细品鉴了摊子上的其他香料,谭怀柯突然想到什么,询问摊主:“我看这些大多是陌赫的香料,请问这里有苍古香吗?”
摊主摇头:“没有,苍古香石绝迹很久咯,贵族都没得用咯。”
谭怀柯颔首:“好吧。”
申屠灼问:“那是什么香?很珍贵么?”
谭怀柯道:“是一种很难得的香料,没事,我就随口问问。”
又逛了一阵,谭怀柯突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是那个披着赭色防沙巾的摊贩,她曾听见广德典当行的伙计与他谈论蓝宝石珠串的事。
她不动声色地拉住申屠灼的衣袖,用眼神示意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
下章:有人在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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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39章 在明在暗
第39章 在明在暗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申屠灼注意到了那个摊贩,悄声问道:“此人有什么问题吗?”
谭怀柯据实以告:“我无意中听到,他和广德典当行的人讨论过什么蓝宝石珠串,但不一定是公主给我的那个。”
申屠灼颔首:“好,去探探他的口风。”
他们装作不经意地路过那个摊位,申屠灼随手拿起一串缀有红色碎石的银链往谭怀柯头上比划:“嗯,感觉你更适合戴西境的首饰。”
沛儿有些疑惑:“这东西要怎么挂在头发上?”
谭怀柯轻咳一声,从申屠灼手中取下那串首饰,示范给他看:“小叔,这不是发饰,是佩戴在手腕上的,然后这里和这里的链圈套在手指上,一般是贵族才会穿戴的。”
深觉自己闹了笑话,申屠灼尴尬地说:“是我唐突了,阿兄再三嘱托,让我代他送给阿嫂一件首饰,可惜这些小娘子的东西我不太在行……哎对了,阿兄上回是不是说,西境的蓝宝石最衬阿嫂你了?店家,你这儿有没有蓝宝石做的首饰?”
谭怀柯心想,你阿兄怎么跟你嘱托的?托梦吗?谎话真是张口就来。
但她面上做出一副不想要的姿态,嗔道:“哎呀,你阿兄不过是随口一说,蓝宝石贵重,小叔千万不要破费。”
沛儿对这两人的默契应变叹为观止,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演的?怎么就如此顺滑地转到蓝宝石首饰上来了?
眼见生意上门,披着赭色防沙头巾的摊主殷勤地摆出两件蓝宝石饰品:“这个吊坠虽然不大,品相却很好的,是从乌须过来的;这个发钗是大宣的式样,不过上头镶嵌的蓝宝石是从陌赫来的,品相一般,胜在精巧。”
谭怀柯挑拣着看了看,问他:“还有别的吗?”
摊主为难道:“我这摊子小,蓝宝石也确实难得,眼下就这两件了。早几天还有个珠串,品相也挺一般的,打磨得也很粗糙,不过宝石又多又大,可惜被人买走了。”
“买走了?”申屠灼不甘地说,“品相再一般,到底是又多又大的蓝宝石首饰,这买家还挺财大气粗啊。”
“公子莫气,”摊主赔笑,“买首饰就是看个缘分,错过了也强求不得嘛。”
“可惜这两件都不合我眼缘……”谭怀柯意兴阑珊地说,“店家,那珠串你是从哪儿拿的货?还能再给我找一个来么?”
摊主立时警惕起来:“这位娘子,咱们黑市里可不好问货物来处的。”
申屠灼帮腔:“我阿嫂就想要喜欢那样的蓝宝石珠串,你再给弄来一个就是,或者你告诉我们那个买家在哪儿?我们出高价来收。”
然而那摊主还是起了疑心,收起摆给他们看的所有首饰,眼中露出惊惧的神色:“你、你们不是来买首饰的……你们快走,走吧!”
沛儿怒道:“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怎么还赶客呢!”
摊主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的摊子,扛起装货的麻袋,拉紧防沙头巾就往人群里钻:“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来找我……”
他显然十分熟悉北五巷的地形,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而且自此以后,这个赭色头巾的摊贩就再也没在张掖郡的黑市出现过,据说出了城,去其他地方做生意了。
之后他们又去见了广德典当行的小余,以赎买吴酬典当的赃物为由,询问了蓝宝石珠串的去向。但小余知之甚少,只说那珠串被典当了两次,第一次是绝当,第二次是从黑市流了回来,当掉之后又被很快赎回,可能换赏钱去了。
至于谁在悬赏这个珠串,有什么目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这条线索就这么断了。不过申屠灼还是从中看出了端倪,肯定地说:“有人在做局。”
谭怀柯也赞同他的说法,那人费尽心思一层层盘查,只为找到蓝宝石珠串最初的来源,很有可能就是冲着和亲公主去的。
要么是刺客不想放过漏网之鱼,要么是那个接头人找来了?
无论如何,如今那人在暗,他们在明,往后还是要谨慎行事,小心为上。
——
日子就这么接着往下过。
近来申屠府偏院的柴房都堆满了,那个叫扎里的樵夫每旬按时送来劈好的椽柴,把谭怀柯的小灶屋供得红红火火。
这天扎里照旧送柴上门,进门就道:“嚯,恰玛古羊汤!”他瘸着腿放下柴禾,从沛儿手里领了银钱,并不急着走,反倒赖在了灶屋门口。
谭怀柯早已习惯了他这做派,甚至很乐意他留下,说道:“扎里叔的鼻子还是那么灵,不如稍等一会儿,我给你盛碗羊汤尝尝。”
扎里也不跟她客气,捻着赤褐色的蜷曲胡须说:“好啊,我闻着你汤里放的恰玛古不错,新鲜又清甜,你火候控着点,别煮糟烂了。”
“好嘞。”谭怀柯答应着,把风门关小了点,又道,“我还想做个过油肉拌面,扎里叔给指点一二?”
“过油面啊,这可有点难。”扎里絮絮叨叨地说,“你牛肉腌好后要先过一遍油,再用葱蒜、皮牙子和辣子煸香。再把过好油的肉和菜放在一起烹炒,这时候火候要足,让肉里的油浸出来,最后拌上煮透的拉条子,一定要拌匀拌开,让油香、肉香和面香三味合一。”(注:皮牙子,即洋葱。)
“这样啊,我先前自己做总觉得不够香,还有点腻,这回照您的法子试试。”说着她一边备菜,一边让沛儿给他盛了碗恰玛古羊汤。
扎里品着羊汤说:“再炖半炷香,就刚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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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怀柯在灶屋里忙活,按照扎里指点的步骤,把过好油的肉和菜倒进锅里烹炒,然而刚炒两下,就听扎里嫌弃道:“你这样不行,你这小细胳膊炒不出味道来!”
说着他放下汤碗,捋起袖子,从谭怀柯手里接过炒锅和菜铲,欻欻几下就把火头炒了上来,整个灶屋里都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惹得人食指大动。
不一会儿这两道菜就都做好了,谭怀柯给沛儿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添上一副筷子。
谭怀柯道:“幸得扎里叔指教,今天这顿午饭我请你了。”
扎里没有拒绝,只砸吧砸吧嘴说:“我怎么觉得你这丫头是早有预谋呢?特地拉扯我吃这顿饭,老实说,你有什么居心?”
谭怀柯笑道:“我的居心一会儿再说,我先问问叔,你觉得我做的西境菜如何?”
扎里吸溜一大口羊汤,点评道:“勉强能入口吧。羊汤还行,烤馕做得不错,但是上次的萨木萨就差点意思,过油面就更不行了。”
萨木萨是一种烤包子,谭怀柯自己很爱吃,但总是做不好。
她坦然承认:“我擀面皮不行,从前家里做,都是阿翁擀的皮。”她又问,“那扎里叔觉得响铃街那边的西境食肆菜色如何?”
扎里冷哼一声:“难吃得像坨屎。”
他说话直白粗俗,谭怀柯沛儿差点没忍住笑。
谭怀柯道:“扎里叔,实不相瞒,我想在响铃街开间西境食肆,不知您愿不愿意来当我们店里的大厨?”
——
下章:他非要记恨我,我有什么办法。
(本章完)
第40章 他记恨我
第40章 他记恨我
扎里沉默地吃着恰玛古,没回她的话。
谭怀柯继续游说:“早前您来偏院送柴,常常撞见我在做饭,憋不住了就会对我的手艺指点两句,那时候我就看出来,您绝对是个行家里手。后来您还在我这灶屋里小露过两手,我至今都忘不了那顿肚包肉和胡辣羊蹄的鲜美。”
扎里还是不说话,又去吃过油面。
谭怀柯也不急,自己盛了碗羊汤喝,挑起面吃了起来。过了油的牛肉酥嫩喷香,皮牙子和辣子煸出的浓郁味道拌在筋道的面条里,当真好吃得让人停不下来。
沛儿已经添了第二碗面,由衷感叹:“扎里叔,您这手艺真是绝了!太香了,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谭怀柯道:“可不是嘛,我将布坊搬到云河香阶的新铺子去了,响铃街这边在重新修整店面,打算改成食肆,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大厨。若是有您相帮,我们那间铺子定能成为响铃街上最正宗的西境食肆。”
半晌,扎里吃饱喝足,看着她问:“你方才说你们的食肆,东家是你?还有谁?”
谭怀柯直言不讳:“我近来又是整顿草药铺,又是物色布坊的新店面,手头的银钱着实有些紧张,不得已找申屠府的二公子借了些。我与他有协定,他算是不挂名的东家,也不管经营,回头食肆盈利了,我带他分红。”
扎里当即冷哼一声:“申屠灼?”
“是他,怎么了?”眼见他变了脸色,谭怀柯心道不好,先前去找扎里叔买柴禾,他好像就对申屠府颇有微词,难不成他与自家小叔有过节?
“申屠大娘子,这事你就别想了。”扎里丢下筷子,起身就走,“我此生与申屠灼不共戴天!我宁愿当一辈子樵夫,也绝不承他的情!”
待他气冲冲地离开偏院,沛儿才回过神来:“这是有多大的仇怨……”
谭怀柯却觉得奇怪,为何既是不共戴天,又说不肯承他的情?
她想起那时申屠灼向她举荐扎里的柴禾,似乎也是欲言又止,不肯自己出面。这么说来,此事得当面问问申屠灼了。
——
晚间,谭怀柯邀请申屠灼来偏院吃饭,顺便把熏香好的几件外裳拿回去。
申屠灼心情愉悦,坐下嗅了嗅鼻子:“好香啊,特地为我做了恰玛古羊汤?阿嫂真是费心了,我不过是借了你一些银钱,倒也不必如此殷勤呐。”
沛儿抿着唇憋笑,不敢说这是用中午剩下的食材做的。
而过油肉拌面因为实在太好吃,连半点面渣滓都没有留下。于是谭怀柯重新下厨做了烤馕和烤肉串。
申屠灼吃得美滋滋的。
谭怀柯先是感谢了他的慷慨解囊,而后就直接引入了正题:“小叔,你与扎里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啊?扎里?”申屠灼吃着肉串,疑惑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人。
“就是你举荐给我买柴禾的那个樵夫。”谭怀柯解释,“这阵子我发现他做西境菜的手艺很好,想聘请他当食肆的大厨,但他一听说食肆有你一份,立刻发脾气拒绝了,还说与你不共戴天,绝不承你的情。我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非要记恨我,我有什么办法。”申屠灼不满道,“你这是在怪我么?”
“不,我只是想弄清楚什么原因,看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申屠灼喝汤吃肉,堵着气很久没有说话。
谭怀柯意识到今日自己请来的食客都不好对付,但她并不灰心。想要把食肆开起来,受些挫折在所难免,更何况她觉得申屠灼与扎里之间的仇怨并不是不可解的。
她没有催促,还在申屠灼啃烤馕噎住的时候,贴心地给他添了碗汤。申屠灼饱餐一顿后,终于有心思道出原委。
他踌躇地摸着腰间的玉珏吊坠,问她:“你知道扎里的腿是怎么坏掉的吗?”
谭怀柯摇了摇头。
申屠灼边回忆边说:“扎里本是乐府里的大厨,做得一手好菜,就连郡守大人都经常来品尝他的手艺。他那时候过得很风光,还攒了下来不少银钱,日子理应过得很好,但他喜欢上了乐府里的一名乐伎……”
那乐伎是被获罪官员家中的女眷,轻易不可赎身,即便要赎,也要有足够的权势或金银才行,而扎里的那点家产是远远不够的。
但二人两情相悦,想到若能携手出关,天大地大,未必还能寻得到他们。那乐伎何尝不想重获自由之身,她筹谋着跟随扎里前往乌须,只能要躲避大宣的追捕,凭两人的手艺和能耐,一定能过上舒心日子。
可他们实在太天真了,准备得也不够谨慎和充分。
申屠灼与扎里的关系很好,经常找他蹭吃蹭喝,很快发现了他的异常。询问之下,才得知他们有这样不切实际的肖想。
扎里原以为申屠灼会支持自己,却不曾想,这个他认为最讲情义的朋友,不仅不愿提供帮助,反倒竭力劝阻自己。两人因此爆发了争吵,申屠灼让他别做这么不负责任的事,届时他们二人的户籍、过所,都会被清查,阳关没那么好进,也没那么好出。
然而扎里哪还能听得进去,他一心只想带着乐伎摆脱奴籍,去西境过逍遥日子。
由于他们的自负,在相约夜奔的当天,还是东窗事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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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尚未出城就被抓了回来。
扎里挨了板子,打折了腿,还被赶出乐府丢了生计。而那乐伎也被关了一个月,被斥责管教,极尽羞辱,成日以泪洗面,再不敢生出逃离的念头。
听到这里,谭怀柯问:“那扎里为何记恨上了你?”
申屠灼回答:“因为他始终觉得,是我这个知情者告发了他们。”
“不会是你。”谭怀柯下意识地判断。
“当然不是我。”申屠灼叹息,“事后我找池樊宇打听过,有可能是另一名乐伎告发的,可事已至此,我说什么扎里都不愿信了。”
“我觉得扎里不是不信你,他或许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但他无法原谅那个一意孤行的自己。他不能后悔,也不知道该怪谁,只能陷入无尽的自厌中,顺道把你这个规劝失败的知情者记恨上了。”
“所以我说他这个人脾气不好,不懂变通,还爱钻牛角尖!”
“你对他还是有愧。”谭怀柯想了想说,“所以,如果能解开你与他的误会,让他不再记恨你,那他就会愿意来我们食肆当大厨吗?”
“不,我猜他还是不会来。”
“为什么?”
——
下章:原来我与扎里也是一样……
(本章完)
第41章 与子同袍
第41章 与子同袍
“扎里的腿是瘸了,做菜的本事却没丢,凭他那般手艺,在哪里不能当个大厨?就算张掖郡待不下去了,还能去敦煌郡、武威郡,何必要拖着伤腿到处卖柴送柴?”申屠灼道。
“确实,”谭怀柯不解,“那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宁愿当个樵夫送柴禾,自然是对这里还有留恋。”申屠灼嗤笑一声,“说白了就是贼心不死,还惦记着他那个相好呢。虽不能继续留在乐府掌勺,可扎里还是仗着从前攒下的人情,求了个给乐府送柴机会,如此便能时常去一趟,托人送个信、带个话,运气好的话,远远见上一面也是可以的。”
“扎里叔当真是个痴情种……”谭怀柯叹息,语气中带着无奈与不忿,“只可惜乐府管教森严,这奴籍又难以去除。可怜那女子亦是身不由己,原本近在眼前的恣意快活,就如镜水月一般,说碎就碎了。”
申屠灼微怔,便想起她也是被人牙子逼迫为奴的,若非如此,也不必委曲求全、冒名顶替嫁给一个死人。
忆及此事,他不由关切道:“你……你的卖身契如今在谁手上?”
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谭怀柯愣了下回答:“原本在谭安芙手中,之后被谭老爷收过去了,他们就指着这个管束我呢。”
“我去帮你赎回来,毁了它!”申屠灼自告奋勇。
“你怎么赎?告诉谭老爷你发现我是冒名顶替的了,我与你阿兄的婚事就此作废,然后你再将我买回申屠府当个小丫鬟,心情好的时候把我的卖身契销掉,恩准我离开?”
“有何不可?”申屠灼一时间竟觉得这法子十分可行,“我不用你给我做丫鬟,当场就给你恢复自由身。只是你也不用立刻就走吧,当不成我阿嫂了还可以当……当……继续当东家啊,刚开的铺子不管了吗?我还等着你带我分红呢。”
“可以啊,大不了谭家与申屠家彻底翻脸,擢选皇商的事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谭怀柯故意说,“你阿兄的死因也不用查了,把我入关遇袭的遭遇抖落出去,正好戳穿和亲队伍被尽数歼灭的真相,让那些刺客、接应一并找上来就是。”
“……”申屠灼语塞,肖想中的一切化作泡影。
“到时候边关乱成什么样咱们也不用管了,大宣与陌赫是继续结盟还是兵戎相见,也是镇西军和官老爷们该操心的,你只要安心等我的食肆赚大钱就行了。”
“哎呀好了好了,你这也太能挖苦我了。”申屠灼哭笑不得,“我只是想赎你奴籍,让你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罢了。”
“小叔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谭怀柯笑道,“然而你也说了,我陷在这个局中太深太久,早已不是想逃离就能逃离的了。至于那个卖身契,眼下无关紧要,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能从谭老爷手中赎回真正的自己。”
望着她从容而坚定的双眼,申屠灼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小看她了。他肖想着自己去解救谭怀柯,这何尝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他垂首反省,不禁喃喃自嘲:“原来我与扎里也是一样……”
“嗯?什么一样?”谭怀柯没听清楚。
“没什么,接着说扎里的事吧。”申屠灼道,“若他执意不肯来咱们食肆当大厨,你待如何?还有其他人选吗?”
“其他人选也是有的,不过我还是不想放弃扎里叔。”谭怀柯思忖着说,“而且他这样靠送柴禾寄相思,终究是行不通的,只是平添了二人的苦楚,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对了,他的腿伤还有的治吗?或许我们还可以挟恩图报?”
“自那以后,他便不肯与我来往,我不知他的腿伤势如何。但看他已然瘸了近一年,向来是不大好治了。”
“好不好治,总要试试才知道。正好我的百草药铺整顿得差不多,要请医术高明的大夫坐诊,届时我让扎里叔也去看看。”
“好吧,随你。”申屠灼饶有兴致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扎里那固执劲、那臭脾气,出了名的难对付。要不是他做饭的手艺顶顶好,早就被人打残千八百回了。”
“这就更值得我挑战一下了。”谭怀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话说回来,小叔你从一开始就不光是为了让我买到好柴禾吧?你就是心中有愧,自己拉不下脸面,想趁机借我的手去帮扎里叔一把,是不是?”“怎么会?我吃饱了撑的?”申屠灼矢口否认。
“我看小叔的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谭怀柯调侃,“都说吃人嘴软,可有些人的嘴啊,无论吃了多少好菜好饭,都是这么硬邦邦的。”
“我……不是……”
“小叔这次慷慨解囊,借我银钱开食肆,该不会也是想好了让我聘请他当厨子?这可真是下了血本。”
“这个真不是,我何必绕这么大弯子?我是为了你……”申屠灼的舌头差点打结,捋顺了才说,“哼,我是看上了你经商的本事,指着你赚钱养活我们申屠府。随手在你身上下个注,兴许能赌出来一个皇商呢?”
“那就承你吉言了。”
——
二人聊得尽兴,有关扎里的事,谭怀柯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时辰不早,申屠灼起身告辞。
谭怀柯叫住了他:“小叔等等。”说着取来熏好的几件外裳,递过去道,“就是用上回你买的梭羽香熏的,你闻闻喜欢吗?”
申屠灼捧着衣裳嗅了嗅,只觉清幽淡雅,香得恰到好处,嘴上却说:“嗯,还行吧。”
“可惜之前那套掉进肥堆的衣裳,就是想熏也熏不到了。”谭怀柯假意感叹。
“……嗯。”那套衣裳分明还压在衣橱底下,偏偏自己当初说把它烧掉了,从此再不能见光。申屠灼好后悔,到底为什么要编这个瞎话,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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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完他如鲠在喉的神色,谭怀柯送他出院门:“小叔慢走。”
夜风吹过,申屠灼蓦地闻到一股同样的熏香气味,从旁边那人身上飘散过来,令他莫名想起一句诗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们虽未同袍,细想之下,却也是携行的同伴了。
还有着一样的气息。
申屠灼满心欢喜,忽然不想急着走了。
他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谭怀柯不解:“怎么了?”
他把那叠衣裳放回谭怀柯怀中,自己捋起袖子说:“闲来无事,我来洗碗筷吧。”
正在收拾碗筷的沛儿:“??”
看得出来,二公子的确挺闲的。
——
下章:阿嫂,陌赫的商贾都像你这般奸诈狡猾吗?
(本章完)
第42章 无奸不商
第42章 无奸不商
织云布坊顺利搬去了云河香阶,原本位于响铃街的铺面雇了工匠,正在改造成食肆,百草药铺的数个供药方也解决了,谭怀柯抽出空来,亲自去聘请郡里的名医来药铺坐诊。
药铺并不是非要有大夫坐诊,有些小药铺请不动大夫也可照常经营。然而百草药铺好歹是郡中有名有姓的老字号了,从无到有是锦上添,从有到无就属于自毁前程了,老主顾们便会大失所望。
干脆给药铺换个名头吧?
谭怀柯曾经考虑过这个事情,但她自己在药铺里帮着抓了几天药之后,还是想通了——老字号药铺的名头轻易换不得。
她旁敲侧击地问过来这里抓药的主顾,为什么方子上的大多数药材已经在别的药铺抓好了,却偏偏单列出几味来一定要在他们铺子里买?
那些主顾都说,这几味药材就属百草药铺的最管用了,其他铺子里的良莠不齐,总之能尽快治好病最重要,哪怕多些银钱多费些精力也无妨。
仔细罗列比对后,谭怀柯发现,这些主顾所列出的几味药材都是药村供给的、最稀有难得的那些,其中还有吕掌柜不惜高价囤货的珍贵药材。因此,这些药材谭怀柯没让吕掌柜换成更便宜的供药方,而是要牢牢掌握在自家手中。
她也明白了,谭礼不计后果地截流资金,吕掌柜周转不灵只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不忘给自己谋私利,百草药铺之所以能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勉强存活,正是因为还有一批主顾对这个老字号颇为信任。
吕掌柜敢在寻常药材都供应不及的时候仍然做名贵药材的生意,也正是仰仗这一点。
与追逐新奇多变口味的食客不同,人们在求医治病上更愿意相信更熟悉的大夫和药铺,所以经营越久、口碑积累越多,做这门生意才更有利。
如今百草药铺虽然经营不善,口碑却没有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没必要更换名头,只是坐诊大夫必须要请回来。
以前百草药铺是有两位大夫轮流坐诊的,虽不是每日都在,但来抓药的病患或其家人若是对方子有所不解,或是用药后身体有些许不适,想调换几味药材,碰上了便可直接问诊一二,不用再专门跑去需要排长队的医馆,着实方便得很。
直至后来请不起了,那两个大夫才与铺子断了往来。
谭怀柯觉得,只要肯出银钱,把这两位大夫请回来还是不成问题的。据她所知,这两位大夫还在其他药铺坐诊,不过这个问题不大,本来药铺的坐诊大夫就是抽空轮换的,但她所图不止于此,除了让他们匀出精力来百草药铺,还要再加些手段才行。
于是谭怀柯前去找了那两位大夫,开出了新的价码:
比之前的坐诊费要高出两成,附加条件是,当他们去病患家里出诊行医时,方子中若是有那几味讲究品质或较为稀有的药材,就顺口推荐去百草药铺抓。
——
听了她的描述,申屠灼不由感叹:“啧啧,真是无奸不商啊。大夫的话谁敢不听,你这相当于收买大夫,让他们给你的药铺说好话,他们同意了?”
谭怀柯怡然地说:“我要大夫做的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是我吹牛,我都好好盘过了,那几味药材整个张掖郡都找不出比百草药铺品质更好的了,无非就是价钱稍稍比别家昂贵一点,一分钱一分货嘛。
“再者说,这可是有口皆碑的,大夫说出去都不算撒谎。若是富裕些的人家,多些银钱就能买到更有疗效的药材,自然是愿意的,若是拮据些的人家,也大可以选择其他家更便宜的药材,大夫不过随口一说,听不听还是由得他们自己。”
申屠灼问:“你就不怕别家知道后效仿吗?届时他们也给坐诊大夫加钱,甚至加得比你更多,大夫不听你的了怎么办?”
谭怀柯在一个镂空的木柜下方点上梭羽香,看着轻烟飘散而上,缓缓没入木柜中摞好的衣裳,说道:“他们自然可以消防我钱收买大夫,开出更高的坐诊费,可他们一时可拿不出比我更好的这几味药材了。
“而且是我们百草药铺先积累了这波口碑,他们再想赶上来可就难了。不过若是他们在其他药材上找到了比我更好的货源,那是他们的本事,我也不能断了所有人的财路不是?当然,刚开始肯定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聪明的经营者应当知道该怎么做。“我可没想过要让百草药铺一家独大,只是想盘活它而已,有钱大家一起挣,说不定回头我也能搭上更好的供药渠道呢?”
嗅闻着那股清幽的香气,申屠灼笑道:“什么话都让你说了,阿嫂,陌赫的商贾都像你这般奸诈狡猾吗?”
谭怀柯谦虚地说:“也不一定,可能是我天赋异禀吧?”
申屠灼忍俊不禁,只觉得与她说话比做什么都有意思,尤其比近来自己要做的茂才和明法文章有意思多了。
两人对坐在木枰上,等待着熏衣完成。
“这两位大夫已经谈妥了,我还想再去请一位大夫来坐诊,”谭怀柯道,“这样铺子里有大夫在的时候能更多些。”
“哦,想请就请呗。”申屠灼兴致盎然,“是不是银钱又不够了?我可以借你啊。”
“那倒没有,只是这个大夫恐怕不大好请……”
“你想请谁?”
“入笙医馆的邱明心老大夫。”
“……”申屠灼蹙起了眉头,“那个老顽固?我劝你别自讨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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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
“郡里谁人不知,邱老大夫从不去外头坐诊,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找他看病,都要去入笙医馆领号牌排长队。除非遇上重病急症,谁也不能抢到前头去。上回郡守大人身上出了疹子,也是杵在医馆门口排了大半天的队。我可提醒你啊,此人油盐不进,你多少银钱都收买不了他的。”
“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想把他请来,这样就能让百草药铺成为独一份。”
“想得倒挺美,可这太难了,你想好要怎么请了?”
“哎……”谭怀柯长叹一口气,“还没有,我连跟他搭上话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小叔,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慧黠,申屠灼突然有点紧张。
——
下章:我倒不觉得自己有多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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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3章 系铃之人
第43章 系铃之人
谭怀柯道:“我想请小叔帮我安排一下,见见那名与扎里私奔未果的乐伎。”
话题转得太快,申屠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嗯?见那名乐伎?为何?这与聘请邱老大夫有什么关系?”
“我想劝扎里叔去好好医治伤腿,正好借机与邱老大夫套个近乎,可惜扎里叔也是个油盐不进的。”谭怀柯无奈道。
她不止一次向扎里叔提起这件事,扎里叔每次都干脆利落地回绝她。
他的说法是:“就这样瘸着挺好。”
谭怀柯还想再劝:“到底是伤着筋骨了,您这样走路不疼吗?”她知晓扎里叔这性子绝不会接受施舍,只道,“大可不必担心看诊治病的销,我可以先给您垫着。回头您要是来给我当大厨,就从您工钱里慢慢扣,要是不来,往后多给我这偏院送些好柴就是了。”
然而扎里还是拒绝了,说道:“不用大娘子费心了,就是说这样瘸着疼着挺好。我不守承诺、有负于人,活该遭些报应,走一步疼一步就当是赎罪了。”
对申屠灼讲完原委,谭怀柯忍不住叹息:“说到底,扎里叔还是放不下那个心上人,我想着能不能见她一面,或许能解了这个心结,请她想办法劝劝扎里叔治腿,让我能有机会找邱老大夫探探口风,还能让扎里叔来给我当大厨,一箭三雕。”
“原来是这个意思。”申屠灼松了口气,心情又有点复杂,“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要砍我一刀,或者让我自砍一刀,受点不容易养好的伤,然后日日陪着我去找邱老大夫治伤。如此一来,就能与他慢慢磨,磨得他烦了,同意去你的药铺坐诊。”
“我怎会这么做!好端端的砍伤你干什么!”
“你不是个奸商么?谁知道你想从我身上捞到什么好处。”申屠灼状若玩笑,“话说回来,我若当真如此献身,阿嫂应当会心疼我吧?会亲手给我换药吗?”
“会的会的。”谭怀柯起身收拾着熏好的衣裳,漫不经心地讽刺,“小叔可真是足智多谋,要是扎里叔那边实在行不通,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就是到时候我不知要如何与君姑分说?寡嫂突发恶疾,失手砍伤小叔?”
“你怕流言蜚语?怕解释不清?”申屠灼不依不饶地问。
“我怕被官府治罪!”谭怀柯哭笑不得,“清者自清,我嫁给申屠府里的一具棺材,身上的流言蜚语还少吗?可我死里逃生都不容易了,哪里还在乎这个。”
“清者自清……”申屠灼喃喃自语,“我倒不觉得自己有多清白。”
谭怀柯只当他调笑,继续道:“所以我要见那名乐伎的事,你能安排上吗?”
申屠灼道:“以我和池樊宇的交情,想来是不难。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那名乐伎似乎心灰意冷,未必愿意去劝说扎里,而且扎里去给乐府送柴那么多次,托人递了那么多话,她也从未回应过。”
谭怀柯并不介意:“无妨,总要试试才知道。”她把他的外裳叠好,交到他手上,“对了,你近来怎么有这么多衣裳要熏?”
申屠灼面不改色地说:“我好歹是个纨绔公子,多买些衣裳怎么了。”
“我看其中有几件很端肃的袍服,像是要在重要场合穿戴的,或是要见什么重要的人吗?”谭怀柯嘱咐,“若是如此,这衣裳须得平展挂开,否则会有褶痕。”
“……哦,知道了。”申屠灼应下。不得不说,自己这位阿嫂太过聪慧,连他阿母都未曾察觉的事,她却仅凭几件衣裳就看出了端倪,这见微知著的本领着实令人佩服。
也好,原本就是因为她,他才下定决心去做那件事的。
——
云河香阶顶上的乐府中,谭怀柯再次明示:“我与那名乐伎私下聊几句即可,想来池乐官事忙,就不必作陪了。”
池樊宇也索性直言:“阿嫂啊,你也知道我是个乐官,成天与乐府歌谣打交道,最是喜欢听些爱怨野闻。如此婉转动人的故事,正是街陌谣讴的创作来源,你就让我坐在一旁听听吧,隔着屏风也可以,我保证绝不插话。”
谭怀柯面带笑意,态度却强硬:“不行。”又看向另一边的申屠灼,“请小叔也出去,陪池乐官做点要紧正事吧。”
申屠灼指指自己:“我也要出去?这事还是我辛辛苦苦安排的,我可是你亲小叔。”
“什么叫亲小叔?”谭怀柯扶额,“你们二位若是在场,哪个小娘子敢说心里话?等我们聊完了,我拣着能说的转述给你们就是了。”
“行吧行吧,咱俩出去吧。”申屠灼勾着池樊宇的肩走出隔间,后者锲而不舍地说着,“一定要告诉我啊,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
不一会儿,沛儿领着那个名叫山仪的乐伎来了。
山仪并没有倾城姿容,却自有一番素淡的韵味,眉目间似是盈满了轻愁,柔美得令人怜惜。扎里就是为了她,宁愿抛却所有,也想奋力一搏,达成她的心愿。
谭怀柯示意沛儿:“你去门口守着,”随即抬高声音说,“别让无聊之人听墙角。”
在外头挤着窗缝偷听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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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儿站了出来,他们只好悻悻离去。
谭怀柯给山仪倒了盏茶,温声说:“别紧张,我就是个多管闲事的说客,因为想请扎里来给我开的食肆当大厨,他却执意不肯,只能出此下策。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便来找你聊聊,看有没有办法能劝动他,把腿伤也给治了。”
山仪颔首,伸手接过茶盏,谭怀柯看见她指腹中都是弹琴留下的茧子。
吹开袅袅烟气,山仪抿了口茶说:“我知道你,申屠府的大娘子,嫁进门就守了寡,却没有囿于后宅,反倒凭借自己的手段开起了铺子。”
她说话沉稳清醒,与谭怀柯想象中为情所困、孤独凄惶的小娘子截然不同,也与她看似柔弱的外表有着极大的反差。
谭怀柯道:“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如此轻易地答应见我,此乃无奈之举,却也着实唐突,他们说你心灰意冷,不愿再谈及此事。”
山仪笑道:“正因为是你这样的人来邀约,我才会答应。”
“怎么说?”
“因为旁人都不会信,造成这一切的缘由,俱是我的虚情假意。”
——
下章:天不遂人愿,吾亦非良人。
(本章完)
第44章 虚情假意
第44章 虚情假意
接下来乐伎山仪对这件事的描述,与谭怀柯之前从扎里叔、申屠灼那里听来的有些相像,却又不完全一样。
她说:“我最开始只是觉得扎里这个人还不错,烧得一手好菜,瞧着粗犷,实际上却很细心,只要是他在意的人,有什么忌口他都记得清楚,喜欢吃什么他还会另开小灶。”
谭怀柯道:“我想他应当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在意吧?”
“不是,但他为人直爽,在乐府里也结交了不少好友,比如灼公子、池乐官,还有西境来的乐伎,他都会特别关照。我能成为其中之一,料想他对我有意的,但他从未与我诉过衷肠,也从未有过逾矩之举,只是为我学做大宣南方的菜色,偷偷送给我品尝,问我好不好吃,哪里要改进,笨拙得很。”
“你是他的心上人,自然是最特别的那个。”
“是啊,慢慢地我就知道了,他心悦于我。”山仪语气平和,“他长相俊朗,又有一技之长,当时我就想着,机不可失,或许我可以让他帮自己摆脱奴籍。”
“扎里的长相……俊朗吗?”谭怀柯一时走了神,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实在看不出哪里俊朗了,莫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如今是何模样了?”山仪顿了顿,无奈道,“好久没见他了,怕是颓废了不少。他这人邋遢起来就是满脸络腮胡,须发打着卷虬结在一起,压根看不出面容。”
谭怀柯拉回思绪:“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他?你对扎里……不曾动心吗?”
山仪叹了口气:“我的确是在利用他——我制造与他独处的机会,夸奖他新学的菜色;对着他笑,弹琴给他听,唱吴侬软语的歌谣;对着他落泪,向他倾诉自己的孤独和苦楚;等到时机成熟了,便告诉他自己想要离开乐府,摆脱奴籍,去过寻常人相夫教子的日子。细细想来,这些在当时都是虚情假意的算计。”
“扎里觉得你们是两情相悦,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是啊,他一直爱得坚定又热烈,是我问心有愧。”山仪垂首道,“若是夜奔能成,我真的想过要与他双宿双飞,去西境安定下来,可惜还是事与愿违……”
“你们的计划筹备了那么久,为何会突然被揭发?”
“扎里说这件事被灼公子发现了,灼公子劝他放弃。那时我也很害怕,所以我也想中断计划,但扎里不想再等了,他觉得那夜大部分乐伎都要出府登台,我提前称病不用参加,是个绝佳的机会,他相信灼公子不会刻意阻挠自己,可没想到最终还是功败垂成。”
“你也觉得是申屠灼泄的密?”
“不,我被关了一个月后出来,就大致猜到是谁揭发的了。那是我的一个同僚,曾与我有过琴艺和登台位置之争,恐怕是从我身上发现了端倪,才会及时通报这件事。灼公子虽然知道我们有心潜逃,却不知我们计划的细节,不可能让人把我们堵个正着。”
“为了这事,扎里还与申屠灼闹着别扭。”自家小叔这口黑锅背得着实冤枉。
“他心里清楚,只是比起灼公子,他更不想把罪责推到我身上罢了。”山仪失笑,“从前在家中翻过几卷《胡族逸志》,上面说乌须人髯发茂密,野性难驯,这倒是真的;又说他们未受教化,粗俗不堪,这就做不得准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谭怀柯赞同道,“大宣有许多书把胡人描绘得如妖魔一般。”
“是啊,落难为奴后亲身结交,便发现他们只是性情率真,爱也爱得热烈,恨也恨得坦荡……正因如此,我才更觉无颜面对他。”
“所以他来给乐府送柴,你都避而不见?”
“我见过了。当初他生生受了那么重的责罚,我岂能放心的下,可也只是在楼上屏风后悄悄看了几眼,知他没有大碍便可以了。”
“他还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呢?”山仪端起的茶盏洒出几滴水渍,“我没有他那般无畏,也不想再逃了。我愧对于他,更不想再伤害他,我不能让他以为我还抱有希望,否则他还会想方设法来救我,他就是那么傻的,还未看清别人的真心,就愿意付出一切。”
“他自觉愧对于你,你又自觉愧对于他……”谭怀柯叹道,“你当真放弃了吗?再也不想摆脱奴籍,与他去过寻常夫妇的日子了?”“我不是买卖成奴,而是获罪成奴,本就难以脱籍。我认命了,暂且就这样吧。”山仪拿出一块绢帕,取来笔墨,在帕子上书写,“他性子固执,我不知能否劝得动他,总之你将这封书信交予他,要如何做,由他自己决定吧。”
既已知晓她的意愿,谭怀柯便不再强求二人相见。
她收下绢帕:“多谢山仪娘子相助。”
山仪笑了笑:“我助你,亦是在助我自己。否则泱泱众人,只当我与他情深似海,不舍缱绻,却无人知我真意,带出去的话便失了分寸。”
谭怀柯朝她一礼,临行前说道:“你可知镜水月,照出的是真的,亦是真的月。”
那些所谓的虚情假意,又是源自何处呢?
无有情爱,何来愧悔。
步出隔间时,谭怀柯看见山仪敛眸枯坐,泪痕未拭,面前的茶盏中泛起涟漪。
——
沛儿尽忠职守地候在外面,谭怀柯正欲与她相携离开,就见申屠灼和池樊宇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拦着她问东问西。
池樊宇急得不行:“聊得如何了?他们还能和好如初么?”
谭怀柯翻了个白眼:“池乐官若是能脱了乐伎山仪的奴籍,他们便能和好如初,双宿双飞,当一对神仙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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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樊宇:“……”他哪有这个权利。
申屠灼也很是在意:“她到底愿不愿去见扎里一面?好好的有情人闹成这样,我这心里也怪难受的。”
谭怀柯摇了摇头:“她不愿相见,但让我去递封信。”她抬手截住两人话头,“信上的内容你们就别想看了,我只能告诉你们,就当是一对痴男怨女,被愧疚压垮了情意吧。”
——
扎里看到那方绢帕时,将大手反复擦了几遍,才颤抖着接了过来。
这是自他被住处乐府以后,第一次收到山仪的回应。
绢帕上的字迹纤细隽秀,却韧如蒲柳——
山仪未曾想过,汲汲所求竟害汝至此。
郎君每每蹒跚而来,犹如口舌责骂、刀斧劈心,妾之愧悔无穷尽矣。
天不遂人愿,吾亦非良人。
情丝不可再续。
盼君珍重,勿念。
——
下章:我已经是个寡妇了,怎么就不懂了?
(本章完)
第45章 一箭三雕
第45章 一箭三雕
扎里看完绢帕上的字迹,良久不能言语。
谭怀柯也不说什么,让沛儿去收拾柴堆,自己琢磨着食肆的新菜色,正热火朝天地炒着鸡块,任他一个人在院里坐着。
待她炒熟了鸡块,盖上锅盖焖煮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熟悉的数落:“你这买的鸡不行啊,太嫩了,经不住焖的,一焖肉就要散了!”
谭怀柯试探着问:“扎里叔,你没事吧?”
扎里拿过一旁的大勺,舀几味佐料放进锅里,复又盖上盖子。
他面上瞧着没什么,只是声音有些哑:“多大的人了,能有什么事?说清楚了也好,原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谭怀柯遗憾道:“哎,两情相悦最终落得如此收场,真是造化弄人。扎里叔,你是怨她多一点,还是念她多一点?”
“什么怨啊念啊的,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我已经是个寡妇了,怎么就不懂了?”
“你一个望门寡……算了不说这个了。”扎里边做菜边说,“我真是喜欢她,喜欢到心坎里,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特别的小娘子。不过我也知道,她刚开始就是想引诱我带她走,想来也有几分真心吧,我看不穿,但我甘愿为她冒这个险。只是失败之后,到底是我有负于她,倘若她还想再逃离那里,我也还是会想办法带她走。”
谭怀柯点点头,当真与山仪所料不差。
扎里爱也爱得热烈,恨也恨得坦荡,哪怕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也只遵从自己的心意。
谭怀柯道:“山仪想让你去医治伤腿,她说愿意拿出自己的积蓄来偿还你的情债。”
扎里嗤笑一声:“你情我愿的事,哪有什么欠债,让她往后不必为我这条腿自苦了。不若大娘子你先替我垫着诊金药钱,我去给你的食肆当厨子,回头拿我的工钱抵吧。”
“好啊,太好了扎里叔,你终于放下了。到时候我陪你去入笙医馆看最好的大夫,让他老人家好好给你治一治。”还能试着说服人家去药铺坐诊,一箭双雕!
“大娘子为我的事煞费苦心,这份人情还是要领的。”扎里道,“就是以后柴禾我怕是无暇送了,这也没关系,原本我就有个搭伙砍柴劈柴的同族,只是先前我自己执意要去乐府跑腿……总之以后柴禾换他来送就是,食肆的柴禾也给包了。”
“那真是再好没有了。”谭怀柯简直乐开了,突然想到什么,又道,“对了扎里叔,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劳烦你。”
“什么事?”扎里把做好的焖鸡盛出来,撒上特调的香料。
“你能把胡子剃了吗?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到底有没有山仪说的那般俊朗。
“……”
——
次日一大早,扎里如约来到偏院,对着水盆剃了胡子。
谭怀柯和沛儿抱臂在一旁看着,看得他都有点难为情了:“看什么看。”
沛儿掩着嘴悄悄评价:“确实还算俊朗呢。”
谭怀柯忍不住笑:“那是,好歹是被乐伎山仪选中的情种。”
刮完腮边最后几绺胡须,扎里摸着自己光溜的下巴说:“当面揭我疮疤是吧?大娘子你能不能做个人?”
“你不是放下了么?”
“放下归放下,你总提起我不会伤心吗?”
“伤着伤着就好了,肯定比你的腿上容易好。”
这么吵嚷地去了入笙医馆,来得还算早,邱老大夫这一队排了二十来个病患。
扎里伸长脖子看了看其他的大夫,说道:“我这腿伤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犯不着排神医的队,我看去那边就挺好,看得还快些。”
谭怀柯却按住他:“不成,必须排这队。”
“为何?这多费事啊!”
“你这腿折了这么久,面上瞧不出问题,可走路就是瘸着,还是要让有经验的大夫仔细诊治一下。”见他还要再辩,谭怀柯抬手,“别说了,我出的诊金,我说了算。”扎里无法,只能干等了大半天,排到他时已经临近晌午了。
邱老大夫头发白,却精神矍铄,中气十足。
他上下摸了摸扎里的伤腿,反复地问:“疼不疼?这里疼不疼?”
扎里摇头,信心满满地说:“不疼,早就不疼了,我身体壮实,耐打得很,多半就是有些筋脉不通,开几副药吃吃或者敷敷就行。”
邱老大夫“啧”了一声:“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扎里不敢多嘴:“您说,您说。”
邱老大夫皱眉道:“要我说啊,你这条腿来晚了。”
“什么叫来晚了?”谭怀柯吓了一跳,“是……治不好了吗?”
“倒也不是治不好,但怀旧坏在他身子骨太过结实,长得快。”邱老大夫说,“当初没有好好接骨,骨头岔着长在了一起,反而坏了事。”
“那要如何医治?”谭怀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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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简单,把伤处再次敲折了,然后接好骨头,让他重新长回去。”
“……我还得挨顿打?”扎里瞠目结舌,“那不治了!”
“必须这么治吗?”谭怀柯也觉得有些残忍,“能不能少受点罪?”
“麻烦是麻烦了点,想这时候少受罪也可以放着不管,但用这个法子治好了,以后年纪大了才能真正少受罪。”邱老大夫说,“否则他老来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动,再想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们自己打算去吧。”
扎里自己是不想治了,但谭怀柯还是劝服了他。
食肆还指望着他当大厨呢,一天下来也要站上许久,与其落下病根不管,还不如早早治好了才踏实。
如此想来,他们还是决定彻底医好这条伤腿。
借着商谈敲腿和接骨事宜的机会,谭怀柯总算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来意:“邱老大夫,我是百草药铺的东家,想来问问您是否愿意去我们药铺坐诊?”
邱老大夫给扎里开着方子,在敲腿和接骨之前,他确实需要再调理一下经络。
闻言他头都不抬:“不去。”
谭怀柯锲而不舍:“我们是诚心邀请您的,坐诊费随便您开,而且只要您愿意来,我们愿意以最低的价钱给入笙医馆供药,医馆每日的药材销也不少吧,您看……”
邱老大夫开好方子,抬头不耐道:“说了不去就是不去,治病不是做生意,我平生最讨厌与商贾打交道,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话已至此,谭怀柯只能无奈放弃。
回去的路上,扎里拎着药包冷嘲热讽:“哎,可怜我又一次被小娘子给利用了。我说怎么偏要我看那位名医呢,原来还打着这个主意。”
“对不住啊扎里叔,我就是想试试看……”
“太惨烈了,那老大夫真是回绝得一点颜面都不给啊,大娘子,遭人嫌弃了吧?”
谭怀柯沮丧道:“扎里叔,别揭我疮疤了,求你做个人吧。”
本来还想一箭三雕呢,可惜第三只雕没射中。
——
下章:小叔还是让我再砍你一刀吧。
(本章完)
第46章 玩这么大
第46章 玩这么大
与扎里叔分别后,谭怀柯携着沛儿在街上散了会儿心。虽然预料到有可能碰壁,但她没想到邱老大夫回绝得那般不留情面,着实受了点打击。
走着走着,不经意就来到了乐府。
料想申屠灼这会儿应当是在里面张罗岁末祭祀的,谭怀柯有心找他排遣几句,又不想看他那副“早劝过你,如我所料”的神情。
正犹豫间,池樊宇摇着扇子也要进门,一见她就热情招呼:“阿嫂?阿嫂好兴致,来听曲儿吗?还是又来替旁人传情解语?有这种轶事可别忘了我,快请进快请进!”
谭怀柯深感无奈,好好一个乐府,怎地在这人口中跟兰英馆似的。
既已相邀,她也不好即刻告辞,直言道:“池乐官,我有事与小叔相商,不知他此刻是否得空?若是太过叨扰,也不急于一时。”
“得空得空,自然得空,他近来清闲得很,都是来我这儿躲懒的。”
“清闲?岁末祭祀不是快到了吗?乐府应当很忙吧?”
“本来是要忙的,可前几日我那郡守叔叔不知得了什么信,忽然就让我们把排好的演奏选段停一停,说可能有大变动。”池樊宇叹息,“我探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是什么样的大变动,只是看叔叔的容色肃穆,想来算不得什么好事。”
“哦,如此说来,虽然此时清闲,保不齐后面更要大费周章。”谭怀柯猜测。
“就是说啊!”池樊宇扇子摇得飞快,“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为这事发愁呢。”
两人闲聊着就来到申屠灼的处所,谭怀柯正要叩门,池樊宇却大喇喇地推门迈了进去,熟稔道:“灼啊,咱阿嫂来找你了。”
申屠灼手上一阵忙乱,笔墨书简想收拾也没来得及,最后只能放弃,恼羞成怒地冲他抱怨道:“别瞎套近乎,这是我阿嫂,跟你有什么关系!”
池樊宇浑不在意:“怎么了,这是我的地界,我来凑个热闹不行吗?”
申屠灼懒得跟他掰扯,把面前弄皱的绢帛摊开,确认上面的痕迹无误,这才搁下了笔,关切地问谭怀柯:“阿嫂找我有何事?”
沛儿给三人都沏上了茶,侍候在一旁。
要说的不过就是聘请邱老大夫之事,谭怀柯也没避着池樊宇,便把处心积虑接近问询,却惨遭对方严辞拒绝的原委给说了,想听听他们可有什么妙招。
听罢,申屠灼语带奚落:“你看看,早劝过你了吧?果如我所料,那姓邱的老头就是软硬不吃,不是寻常财帛权势能打动的。”
谭怀柯暗暗翻了个白眼,他这反应跟自己预想的真是如出一辙。
池樊宇也道:“邱老大夫啊,想请他去给你的药铺坐诊,难哦,我叔叔都奈何不得他,上回发着疹子,堂堂郡守脸肿得跟猪头一样,还得乖乖在医馆外头排队。”
“这事我也听说了,哎,可见是我异想天开了。”谭怀柯不甘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他老人家对商贾的偏见如此之深,全然不理会我的本意和交换条件,他说平生最讨厌与商贾打交道,想必觉得我就是个利字当头、心术不正的小人吧。”“阿嫂的本意是什么?”池樊宇茫然地问。
“我的本意……”谭怀柯顿了顿,赧然道,“当然也是为了挣钱,可我要挣的不是黑心钱,亦不是盘剥穷苦百姓的银钱,而是想让大家都能看得起病、用得起药。所以我开出的条件是以最低价给医馆供药,也给医术精湛的大夫更高的坐诊费用,这样能得到救治的病患不是更多吗?需要他们自己出的钱却更少了。”
“看不出来啊,阿嫂竟有兼济天下之心。”池樊宇感慨。
“她的本意确实是做生意挣银钱,商贾皆要逐利,这没什么好羞惭的。”申屠灼坚定地安慰她,“至于邱老大夫的态度,阿嫂也不必放在心上。大宣常年以行商为最末等最低贱的行当,许多人的观念都已根深蒂固,可要说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恰恰是由商贾带来了最蓬勃的生机,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要广开商路,甚至擢选皇商了。”
“正是如此!”池樊宇附和道,“那老顽固有老顽固的坚持,阿嫂你亦有你的坚持,想法子挣钱有什么错,跟治病救人又不冲突,所谓论迹不论心,是他们那些人狭隘了。”
被他们一唱一和地吹捧了几句,谭怀柯心情的确舒畅了不少,豁达道:“好吧,既然我自己问心无愧,便不去在意他人的偏见了。百草药铺也算是整顿好了,姑且先让之前那两个坐诊大夫撑着门面吧。”
申屠灼颔首:“正该如此,我也会帮你物色其他医术精湛的大夫,慢慢找着就是,大可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
想开之后,谭怀柯又有了玩笑的心思:“扎里叔的腿总能治好的,下回若是遇见神医,我没了接近人家的由头,届时小叔还是让我再砍你一刀吧。”
申屠灼愣了下,欣然道:“可以啊,你还可以在刀刃上涂点有特殊功用的香料,黑市就能买到,让我显得更加疑难杂症一点。”
沛儿已习惯了这两人的拌嘴,听得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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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池樊宇叹为观止:“你们叔嫂玩这么大的吗?”
——
聊完了邱老大夫的事,谭怀柯注意到了申屠灼案几上的绢帛,好奇问道:“小叔先前在做什么?描绘丹青吗?”
申屠灼向池樊宇投来求救的目光,池樊宇却佯装未见,摇着扇子笑而不语。
见气氛有异,谭怀柯自觉唐突,莫非是这两个纨绔意图分享的风流绘卷?那她岂不搅了人家的兴致,于是识趣地说:“许多事我都不懂,若是不便告知,我不问就是了。”
说着她欲起身回避,申屠灼忙道:“没什么不方便的,是我所思之事尚且稚拙,所绘之图亦尚未完工,怕让人看了笑话。”
他将那张绢帛翻转,朝向谭怀柯一侧,示意她但看无妨。
谭怀柯凑上去仔细看看,只见其上线条细密工整,似是绘有山川田地,然而却又不像描摹美景的画卷,还有许多文字注解,要说什么意思,她的确看不懂。
她摇了摇头,不解道:“这……画的是什么?”
——
下章:不鸣则已……
(本章完)
第47章 不鸣则已
第47章 不鸣则已
申屠灼支吾着还待解释,池樊宇早已憋不住了,戳穿道:“他啊,画的是露得县的引渠图,这是要奉给郡守大人的谋策。”
“引渠图?”谭怀柯讶然,自家小叔连这个都会?
“他说是稚拙之作,殊不知为了绘制这张图,他已耗费五年了。”
“行了,你的话有点太多了。”申屠灼堵他的嘴。
“这属于地方政务吧?也是有利于民的好事,你筹备这么久,为的是给郡守大人建言献策?”谭怀柯问得直白,“为什么这么做,你想当官吗?”
“哈哈,我就说阿嫂是玲珑心思,你怎可能瞒得过去。”池樊宇调侃。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好瞒的。”申屠灼坦言,“先帝在时,便派遣镇西大将军治理河西,下达了设郡、屯田、戍边、筑塞等政令,言明‘边疆之利,莫要于屯田;屯田之兴,莫重于水利。’
“当今陛下亦发布了兴修水利的谕令,故而徙民实边,浚河开渠,引水灌溉,军屯民垦,都是重中之重。阿嫂,跟你想要行商赚钱一样,我若想要建功立业,也要学着钻营,所以我了五年时间去绘制这张引渠图,就为了能得到郡守大人的赏识。”
谭怀柯仍然难言惊奇:“小叔,我知道你心怀抱负,只是没料到你有这么多真才实学,当真令我刮目相看。”她捧起绢帛细看,甚至在上面找到了自己拥有的那五亩田地,还有旁边的小林家河沟,足可见此图有多细致,“哎,这里就是上回你掉进肥堆……”
申屠灼急忙道:“好了好了,往事不要再提!”
池樊宇却已听见了:“什么掉进肥堆?哈哈哈哈哈哈,这等趣事怎么没有告诉我?灼公子啊,你也有这般狼狈情状吗哈哈哈哈!”
“别理他。”申屠灼翻了个白眼,接着对谭怀柯道,“大宣以察举制选拔官员,近来我在准备参加常科与特科的岁举考校,此事尚无定论,切莫透露给我阿母。”
“好,我明白了。”谭怀柯颔首,“你怕考不中丢人,对吧?”
“……”
“怎么说呢,亲眼看到一个纨绔展露锋芒,还是颇受震撼的。还是要恭喜你,藏了这么多年拙,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么?”
“从前我并不想为官入朝,只是在阿兄亡故后不得不为。申屠府经历过鼎盛,也跌入过深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我不想让阿母和阿兄的心血付之一炬。所以哪怕有再多阻碍,我也必须要试一试。”
“这样啊,那不如我俩比试一下。”谭怀柯提议,“我经商,你为官,看看是我先被擢选为皇商,还是小叔你先入朝为官?”
“一言为定。”申屠灼与她击掌为誓,“赢家可以指定输家做一件事,如何?”
“没问题!”
“你们二位……真要玩这么大吗?”池樊宇饮完茶,摇扇喟叹,“行吧,那就由我来做这个见证人吧。”
——
响铃街的食肆正在改建中,扎里叔也还在医治伤腿,所以暂时闭门待业;百草药铺虽然没能请来邱老大夫坐诊,但也已经回归了正轨;织云布坊搬去了云河香阶的新铺面,好一阵忙乱之后,如今也恢复了经营。
这日谭怀柯去布坊盘点新到的布料,正碰上杜掌柜差人去送织云笺。织云笺是布坊新增的促销手段,就是将刚到货的新品布料罗列在一张绣有布坊标记的绢帛上,递送到常年光顾布坊的老客家中,以便他们了解。有时还会将档期推荐的布料缝在其中,做成时兴的纹或成衣小样,从而勾起客人购买的兴致。
由于铺子刚搬了家,故而这次的织云笺中除了新品介绍,还告知了布坊的新址,以及开业的让利折扣。如此一来,更显得布坊看重自家主顾,同时也吸引到了新客的目光,甚至惹出攀比之心,毕竟热衷于购买布料的高门大户,谁不想定期收到如此精致妥帖的织云笺呢?
杜掌柜对待此事颇为重视,然而难点在于,要去给郡里那么多府上送织云笺,铺子里原有的人手不够,只能多找些临时跑腿的伙计。
谭怀柯来时,就看到她与一个瘦弱的少年交待:“这份送去谭家,嘱咐家丁送到芙娘子的手上。若是家丁让你等候回话,你可以把芙娘子的话带回来说与我听,但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你绝不可信口答应什么。”
少年有些懵懂,问道:“芙娘子会提什么要求?我该如何回话?”
谭怀柯接过话头:“她会要你别光送织云笺,下回连同新品布料一同带过来。你就回话说,自己只是个跑腿的,这些事要与掌柜的说才行。”
少年看向她,点点头道:“好的东家,我明白了。”
说着他麻利里收拾起一摞织云笺,跑出去挨个递送了。
见杜掌柜安排得井井有条,谭怀柯很是满意,闲谈道:“这孩子瞧着眼生,多大年纪了?这就认出我是东家了,还挺机灵的。”
杜掌柜道:“他叫仲铭,是个孤儿,还有个更小的妹妹要养活,着实不容易。不过他肯吃苦,人也伶俐,粗重的活干不了,跑腿的活接了不少。周围的香料铺、杂货铺,还有食肆什么的,需要递送东西的他都乐意代劳,就收个跑腿的工钱。”
“嗯,真是挺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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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嘛,要不我也不会把谭家的织云笺交给他去递送。东家你也知道,芙娘子还当这铺子是她自家的产业呢,我们这儿刚搬来没几天,她就遣丫鬟来讨了两次布料了,回回被我搪塞过去,积了不少怨气呢。”
“且由得她怨去。”谭怀柯冷哼,“这铺子如今是我的,她最多算是个老主顾,折扣可以给,想白拿却是不行。要有什么不满,让她上申屠府找我理论去。”
“正是这话。”东家硬气,杜掌柜的腰杆也能挺得直,“再说仲铭那小子,上次芙娘子的丫鬟来闹,他正好被我临时雇来归置布料。其他伙计都有点犯怵,唯独他不怕事,仗着自己面生,不用顾忌这些人情往来,装傻充愣就把那丫鬟糊弄过去了,还恐吓她敢动店里的东西就报官告她偷盗。”
“哈哈,当真是大快人心。若是有缘,雇他来当个正式伙计也无妨。”
“我也想过,但那孩子不乐意。”杜掌柜心有疑惑,“也不知为什么,那孩子就喜欢四处晃荡,不愿安定下来,兴许是这样赚得多点?”
——
下章:那两个孩子,成天在谭家附近徘徊。
啊啊啊啊,怎么又忘记设置定时更新了!!!
(本章完)
第48章 仲家兄妹
第48章 仲家兄妹
阿伊沙坐在胡集食肆中,放下只喝了两口的恰玛古羊汤,皱眉道:“啧,难吃,这家到底凭什么广受赞誉,真是没有一道菜合我口味。”
巴丹回来,照例唏哩呼噜地吃完了满桌剩菜,回禀道:“少主,姓仲的那两个孩子,还是成天在谭家附近徘徊。”
“他们倒是执着,真要给我报恩么?”
“边境混乱,他们两个小孩子没有庇护,终究难以维生,想来是把少主当成靠山了。仲铭那小子机灵得很,边做活边打探消息,到底没舍得把妹妹卖进谭家当丫鬟,只让她去给卖葫芦和玩具的小贩当搭子,也算是个生计。”
“顺手救下的小鬼,没想到还挺有用。”阿伊沙道,“也好,那就让他忙活着吧,若是当真打探到了阿斓的消息,多打赏他些也无妨。只是我们的身份和行踪还是要多加留神,别让他透露出去,反倒惹来一身腥。那帮刺客跟饿狼一样,闻着味儿就会来。”
“眼下看着那小子的嘴巴还算紧,做事也不急躁,可以由得他再试试。”
“嗯。”
阿伊沙原也不指望这两个孩子能帮上什么忙,只是看在他们知恩图报的份上,暂且随他们折腾。至于疑似被卖进谭家当丫鬟的王妹,他这边自会找机会调查。
然而他心中隐隐有些疑虑,按理说谭家算不得多么防卫森严的地方,为何阿斓至今都没有试图传递任何讯息给他?是觉得尚未脱离险境,不敢轻举妄动?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不知该如何与他联络?
她是他的亲妹妹,是身负和亲重任的陌赫公主,但凡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他怎会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可他与巴丹也暗中观察了谭家多日,进进出出的丫鬟家丁都看了个遍,尤其是谭安芙身边伺候的,却没发现阿斓的任何踪影,好好的人总不会凭空消失吧?
阿伊沙只能想到两种可能:一是谭家出于某种目的,把她私藏了起来,拘禁在家中不得露面;二是阿斓压根不在谭家了,被他们送去了其他地方。无论如何,他们还需要继续寻找其他线索,来确认阿斓究竟遭遇了什么。
从怀中取出那个蓝宝石手串,阿伊沙在手里转着珠子,问巴丹:“谭家那个赌鬼儿子跟得怎么样了?”
巴丹回答:“都摸清楚了,他去赌坊的时辰,下注的偏好,还有什么时候最缺钱,什么时候赌得收不了手。少主,您是想从他身上下手了?”
阿伊沙注视着剔透的蓝宝石说:“在外头干等着不行,还是要进谭家好好找找。”
——
谭家的家丁收下织云笺,要仲铭在门口候着,少时带了话出来:“芙娘子说了,布坊掌柜的越发不懂规矩了,跟她说下回别光送笺子来,要连着新布料一起送,听到没有?”
仲铭心道,当真与那位东家说的一样,非要在他面前耍威风呢。
他摆出一副木讷模样,挠挠头说:“我、我就是个跑腿的,哪懂什么新布料旧布料呀,有什么话你自己去跟掌柜的说呗,让我带话要给银钱的。”
那家丁骂道:“嘿你个小兔崽子,还讹上我了?”
“怎么是讹你呢?我又不是布坊的伙计,云河香阶谁不知道我‘小快腿阿铭’。跑这一趟,布坊掌柜给我两文钱,连着跑十家,再多给我两文钱。你张口闭口让我带话送布料,打算给我多少银钱?”
“我……你……哪儿来的小滑头,滚滚滚,哪儿来的给我滚回哪儿去!”
仲铭也不恼,做了个鬼脸就跑了。
回去找杜掌柜领跑腿的赏钱,他顺道转达了家丁的话,卖乖道:“东家真是料事如神,连怎么回话都替我想好了。”
杜掌柜挺喜欢这孩子的,边算账边笑道:“别瞧咱们东家年岁不大,处事手段可老道得很。咱们这间铺子若还在谭家手里,迟早要关门大吉,幸而转成了东家的产业,以后定会更红火的,且等着赚钱吧。”
“这铺子怎么转到东家手上的?她买下来的吗?”仲铭好奇地问。“那倒不是。”算完了手头的账目,杜掌柜把赏钱交给他,“东家是谭老爷养在乡下的小女儿,谭老爷把咱们铺子分给东家当嫁妆了。”
“嫁妆?东家已经成婚了啊?”
“哎,这事说来曲折,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也听不懂。”杜掌柜嘱咐,“小快腿阿铭,银钱收好了啊,记着,财不外露。”
仲铭把银钱分散装在了腰带里、怀里和鞋里,而后买了两张热乎的胡饼,回到城北的破旧窝棚,跟妹妹一起分着吃。
仲韵吃得满嘴流油:“好好吃啊阿兄,你今天是不是赚了很多钱啊?”
仲铭笑道:“还行,安心吃你的。”
“那阿兄是不是跑了很多路,一定很累吧?”
“不累,杜掌柜很照顾我们,让我去的地方都隔着不远,付工钱也大方。”
“那就好,嘿嘿。”
见妹妹吃得差不多了,仲铭问道:“今日有看到谭家新面孔的丫鬟吗?”
仲韵摇了摇头:“没有呢,张叔在那条街上卖拨浪鼓,我跟着搭了一天,看到芙娘子出门去买胭脂,身边跟着两个丫鬟。”她嚼着胡饼咽下,“我仔细看了,还是之前见过的那两个,没有长得像西境人的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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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你随便看着点就行了,我们也就是做做样子给那位陌赫贵族看。”
“做做样子?”
“嗯,那人说是用不上我们,但他还是派人留意了我们在做什么,就那个大块头,我都瞧见他好几次了,这说明他默许了我们的做法。”
“阿兄,我们还要继续替那个人做事吗?是要给他报恩吗?”
“报恩不过是个好听的由头,我们是在给自己寻靠山。”仲铭给妹妹擦了擦油汪汪的小嘴,说道,“那人杀了人牙子,却仍然有恃无恐,想必身份并不简单。我们若是表现得机灵又忠心,可以帮他做事,能领到赏钱不说,兴许还能被他收入麾下,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真的吗?可是那个人看着有点可怕……”
“唔,我也觉得他身边可能很危险,要不他也不会一直暗中行事了。”仲铭抬头看看这个四面漏风的窝棚,鼓励自己说,“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碰碰运气,先帮他找找人,但也不用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总做这些投机取巧的活计不是办法,我们俩太小了,容易受欺负,要想在边境活下去,还是得找个好门路。”
“什么样的才叫好门路?”
“好门路啊……对了,比如我今天碰见了织云布坊的东家,她是谭老爷养在乡下的小女儿,已经嫁人了,长得好美,也好厉害,比她阿兄阿姊和善多了……”
——
下章:你就是我们的好门路吗?
(本章完)
第49章 姊妹对峙
第49章 姊妹对峙
这日谭安芙忍无可忍,冲进织云布坊找人理论:“杜掌柜你什么意思?我让你们送新品布料到谭家,你是装不知道是吧!”
杜掌柜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暗地里朝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偷摸去了门口,不一会儿,外头就有个小小的身影窜了出去,跑得飞快。
赔着笑迎上来,杜掌柜殷勤道:“哟,芙娘子快消消气,什么事值得您大动肝火啊。”
谭安芙不理她的笑脸,让两个丫鬟把新品布料都扫了一遍,气势十足地摞在柜台上,训道:“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织云笺我都收到三天了,先前就让你们把这期的新品都送到谭家一份,如今怎么样?何家小娘子都把新衣裳穿到身上了,我连块布料影子都没见着,你是成心让我难堪是吧!”
“芙娘子这话怎么说的,您是老主顾了,我们怎会成心怠慢您呢?织云笺都是同时发出去的,何家小娘子当天就差人来店里,把看中的新品布料都买了几匹回去。芙娘子您也派人来采买了吗?我这账上没见到啊,莫不是近来太过忙乱,把您订下的布料给忘了?”
“你好大的脸面啊,还要我专门差人送银钱来订?往常不都是按照老规矩来吗?这时候跟我装什么糊涂!”
“还请芙娘子切莫让我为难,真不是我要装糊涂,东家新立的规矩,敲打了我好几回,我这做掌柜的哪敢不遵守呀。”
“谁立的破规矩?我看你胆子肥了,搬个家就忘记这铺子姓什么了!”
谭怀柯跨进布坊门内,恰好接上这一句:“这铺子姓什么?姓谭么?就算它还姓谭,也是随申屠府大娘子的姓,跟芙娘子有何干系啊?”
估摸着谭安芙这几天要闹幺蛾子,谭怀柯时不时就往布坊来。方才仲铭带话给她的时候,她刚到云河香阶,两人迎面遇上了,这就来得万分及时。
仲铭又完成一单跑腿的活儿,也不急着要钱,他对这个东家实在好奇,于是兴致勃勃地缩在角落看热闹。
见她出面,谭安芙冷笑着说:“与我没有干系?怎么?妹妹嫁去申屠府当了守寡新妇,就不认我这个阿姊了?”
“认的,自然是认的,只是亲姊妹也要明算账呢。我的嫁妆里拢共就这么两间铺子,都是周转不灵的,阿姊就当体恤我这个守寡新妇,要买什么新品好货我都可以让掌柜的给你送去,只是银钱还是要给的,不能让我白送对吧?”
“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这点钱,连姊妹情面都顾不得了,看来妹妹在夫家过得很是拮据啊?”谭安芙冷嘲热讽,“也难怪,说是大娘子,郎君却只剩个牌位了,不从娘家人身上讹点银钱,恐怕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吧。”
“阿姊这是什么话?我开门做生意,一笔买卖挣一笔银钱,怎么就是讹人了呢?阿姊随手就要拿这么多布料,却分文不给,这才是真的讹人呢,不知道的还以为谭家小娘子连几匹布料都买不起了。”
“你……谁说我买不起?这才几个钱!”
“我们的布料价钱公道得很,我可以做主,给阿姊三成让利……”谭怀柯噼里啪啦扒拉好算盘,转给谭安芙看,“再给阿姊抹个零头,呐,这个数。”
“抠抠搜搜的,小家子气!我今日出门太急,没带那么多银钱,就这么点小钱,大不了先赊账,我们谭家还能赖你不成!”
“赊账可以,只需要阿姊在这张绢帛上签字画押。”
“签就签。”
她正要动笔,谭怀柯提醒道:“只是这批新货颇为紧俏,要先给付了现钱的主顾送去,等这些主顾送完了,才能轮到赊账的主顾,阿姊可愿意等等吗?”
谭安芙一听就摔了笔:“还要我等?谭怀柯,你不要欺人太甚!要不看在姊妹亲情上,我大可以不在你这破烂铺子里买布料!”“原来是看在姊妹亲情上才要赊账的,那这份情意我怕是无福消受,阿姊不若再去别家看看?这两种布料清波布坊也有,只是那边的三种落霞锦缎只供给我们织云布坊,郡里还没见过其他家在卖的,阿姊想买的话要费些工夫了。”
“你……谭怀柯!”
“阿姊还要赊账么?若是不想买了……杜掌柜,让人把这摞布料放回去吧,该裁给谁家就给谁家。”
眼看着到手的落霞锦缎没了,谭安芙咬了咬牙:“慢着!”
最后她还是让丫鬟回去取来现钱,买下了那三种织云布坊独有的新品布料,狠狠瞪了谭怀柯一眼,甩下一阵香风走了。
谭怀柯嗅了嗅鼻子:“这是……安芝香?太浓了些,熏得人头晕。”
——
这下算是跟谭安芙撕破了脸,不过谭怀柯压根不在意。这人当初买她回去就全是算计,推她入火坑也毫不手软,何谈什么姊妹情分。
解决了这桩麻烦,布坊里还照常做生意,只是申屠府大娘子牙尖嘴利的泼辣模样更加深入人心。谭怀柯对此倒是乐见其成,想在边境做大生意,可万万不能被人当成软柿子。
看完了热闹,仲铭就要出去接活,谭怀柯见状叫住了他,往他手里塞了两文钱:“这就走了?跑腿的工钱都不要了?”
仲铭收下银钱,赧然道:“东家太厉害了,我都忘了这回事了……”
谭怀柯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听杜掌柜说,你还有个妹妹要养活?整天干这个活计也不行吧,有没有想过换一份稳定的活计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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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仲铭有些犹豫,他生怕谭怀柯要把自己和妹妹买下为奴,但又怕今后的生活无以为继,而且还在惦记着那位陌赫贵族那边的筹划与后路,一时不知该如何选择。
“不急着做决定。”谭怀柯道,“我正好无事,可以带我去见见你妹妹吗?”
仲铭想了想,点了点头。
谭怀柯没有想到,他竟带着自己去了谭家附近的那条街。
她问:“你妹妹在这里?”
仲铭回答:“嗯,妹妹白天的时候会跟着行商当搭子,卖卖葫芦或者玩具。”
循着孩子们的笑闹声,他们很快找到了坐在石阶上翘着腿吃葫芦,跟其他小孩子夸赞说“葫芦酸酸甜甜真好吃”的仲韵。
仲铭拉过她说:“这位就是织云布坊的东家,申屠府的大娘子。”
仲韵嘴边都是渣,眨巴着眼睛问:“哇,大娘子,你就是我们的好门路吗?”
——
下章:所以……你不会让我们签卖身契?
(本章完)
第50章 容身之处
第50章 容身之处
仲韵这话一出,仲铭都来不及捂她的嘴。
谭怀柯觉得这两个孩子挺有意思的,笑道:“好门路?你们两个小鬼头,想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啊?”
仲韵道:“阿兄说你是个很厉害的东家,我们可以唔唔唔唔……”
仲铭终于捂住了她的嘴,尴尬道:“我妹妹什么都不懂,大娘子别听她瞎说。”
谭怀柯心下了然:“小快腿阿铭,你是个聪明孩子,想给自己和妹妹谋条生路,这没什么好羞耻的。正好我想跟你们谈笔生意,你们可愿意听听?”
仲铭抿了抿唇,警惕地问:“大娘子这是……想买我们为奴?”
“买奴?我可没有闲钱买奴养仆,就我那个被冷落隔绝的偏院,也用不上你们这么小的孩子来伺候。”谭怀柯看看日头,对兄妹俩说,“这样吧,你们忙活了一上午,肚子也该饿了,我请你们吃顿便饭,坐下来好好谈谈那笔生意如何?”
“去哪里吃?吃什么呀?”仲韵连忙从台阶上跳下,眼里闪着光。
“去我院子里吃,我亲自下厨,请你们吃顿西境菜,怎么样?”
“好呀好呀!”
仲韵答应得轻快,仲铭却仍有迟疑。他深知吃人嘴短的道理,收了别人的好处,回头别人再提什么要求,可就不好拒绝了。但他又觉得谭怀柯不像是那般强人所难的人,何况对方诚心邀约,似乎真把他们当做生意伙伴来尊重,要不还是与她谈谈看?
见仲铭拧眉,谭怀柯继续劝诱:“放心吧,我与人谈生意从不强买强卖,向来希望双方都能有所受益,若是你们不愿接受也无妨,在商言商嘛,以后有机会还能再谈别的合作。”
“好吧,多谢大娘子。”仲铭被说服了。
“那就跟我来吧。”谭怀柯牵着仲韵的手,领着他们回偏院,“我今日出门前先炖上了羊肉,还包好了萨木萨,回去放在馕炕上烤一烤,绝对喷喷香。”
一听这个,仲韵就把剩下的葫芦递给了仲铭:“我吃了一早上了,阿兄你吃吧。”
仲铭无奈接过:“就你最机灵,有肉吃就嫌弃葫芦了。”
——
如今谭怀柯进出申屠府都是走偏院侧门,也省得跟主屋那边打交道。
仲家兄妹原本还有畏缩,生怕自己不懂规矩遭人嫌弃,没想到这位大娘子的住处丝毫没有高门大户的压迫感,反倒有种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沛儿今日没跟着谭怀柯出去,留在家里照看炖牛肉的火候,这会儿听见推门声响,迎出来问道:“大娘子,肉都炖得软烂了,可以放胡荽了吗?哎?怎么还有两个小孩?”
谭怀柯道:“胡荽我去放吧,你给俩孩子安排一下碗筷,这顿饭我请他们一起吃。”
沛儿一边张罗着,一边有些为难地说:“可是大娘子,二……”
“仲铭仲韵,你们吃得惯胡荽吗?”谭怀柯问,没听到沛儿的话。
“吃得惯。”仲铭回答。
“胡荽是什么?”仲韵不解。
“咱们吃过的,闻着有点怪怪的味道,不过炖肉吃很香的。”
“哇,我已经闻到香味了……”
沛儿在院中木台上给两人安置了蒲团,在案几上布好了碗筷,问他们怎么跟大娘子一块儿回来的。仲铭便将今日大娘子舌战谭家芙娘子的事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又说大娘子请吃饭,要跟他们兄妹俩谈生意。
“什么?大娘子跟芙娘子吵起来了?”沛儿后悔不已,“早知道我今日就陪着去了!”
“别担心,大娘子一点没吃亏,倒是芙娘子,布坊的半点便宜没占到,还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哈哈哈哈。”仲铭难得露出点小孩心性。
“我才不担心我们大娘子呢,就是没看到这么好玩的热闹,还有芙娘子吃瘪的模样,有点不甘心罢了。”沛儿道。
此时谭怀柯端上了一大碗羊肉,对他们说:“快尝尝吧。”沛儿想起什么:“大娘子,二……”
“嘶,好烫!”仲韵吃得太着急,烫到了舌头。
“哎呀,刚出锅的,吹一吹再吃。”谭怀柯嘱咐,“沛儿,给她舀碗凉水来。”
“哦,马上来。”沛儿舀完水,又想起来,“大娘子,二……”
谭怀柯嗅了嗅灶屋飘出来的味道,起身去忙活:“萨木萨烤得差不多了,我去拿出来,你们先吃着。”
仲韵好奇:“萨木萨是什么?”
仲铭说:“我也不知道。”
沛儿给他们解惑:“萨木萨就是烤包子,我们大娘子得名厨指点,做得越发好吃了。一会儿皮子还可以沾着炖牛肉的汤汁吃,更是美味。”
一顿饭吃得畅快淋漓,沛儿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等她记起来的时候,望着案几上的杯盘狼藉,心想说不说也无所谓了,便收拾着去洗碗。
吃饱喝足后,谭怀柯与兄妹俩谈起了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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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门见山地说:“这笔生意就是,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吃食和住处,还有学徒的工钱,但需要你们各自学点技艺。你们可以先在我的铺子里打打下手,学成以后当我的伙计,铺子里若是出了什么状况,都要及时告诉我。”
“还有这种好事?这算什么生意?”仲铭诧异地说。在他看来,给吃给住还教手艺,甚至还有工钱拿,自己和妹妹岂不是赚大了?
“这是一门培养亲信的生意呀。”谭怀柯道,“你们兄妹俩如今需要容身之处,而我需要有一心向着我这个东家的亲信时刻照看着铺子,咱们互惠互利,不就是生意吗?”
“所以……你不会让我们签卖身契?”
“当然不会,我真的不需要奴仆,我需要的是能帮着我挣钱的伙伴。我可不是可怜你们,或者随便找上你们的,是你们两个目前做的营生,让我觉得孺子可教。”
“那大娘子想让我们做什么呢?”仲铭还是保有一丝谨慎。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仲铭,我会安排你去百草药铺,学着辨认药材,帮着给坐诊大夫抓药配药。而仲韵可以去织云布坊,学习量体裁衣或者绣的本领,还有以后送织云笺可以由她去,我会让其他伙计陪着。”
“啊?小韵腿短,跑得很慢的。”仲铭担心累到妹妹。
“送织云笺并不讲究快,而是要讲究送得美。”谭怀柯道,“以后来了新布料,我会让杜掌柜先给小韵做一身精致新衣,让她打扮好了去送织云笺,这样一来,小韵就是我们织云布坊的活招牌,哪家娘子看了不心动啊。”
仲韵听懂了一些,问道:“大娘子,那我以后是不是有很多新衣裳穿啦?”
谭怀柯捏捏她肉嘟嘟的小脸:“对啊。”
仲铭对她更加佩服,只觉得自己真没看走眼,这位东家就是他们的好门路。
就在此时,连接正屋的院门跨进来一个人。
申屠灼兴冲冲地说:“饿死我了,炖牛肉好了没?萨木萨烤上了没……嗯?”
他盼了一上午的炖牛肉和萨木萨呢?——
下章: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本章完)
第51章 来历可疑
第51章 来历可疑
申屠灼质问沛儿:“不是说好了等我来再吃午饭吗?你们这都吃完了?”
谭怀柯立刻出面维护:“你冲沛儿嚷嚷什么,什么时候说好了等你吃午饭?我怎么不知道?本来也没做你那份饭菜啊。”
沛儿无辜地说:“大娘子,早上二公子来过一趟,我、我想告诉你来着,结果忙着忙着就没找到机会说出口……”
“没事,不是你的错。”谭怀柯瞥向自家小叔,“是他不请自来。”
“那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凭什么我没的吃,他们俩就有的吃?”申屠灼不服。
“他们两兄妹是我请来的小客人,自然有的吃,再说了,他们才能吃多少东西,你一个人的胃口顶他们四个。”谭怀柯抱臂怼他,“我也是奇怪了,是申屠府请来的大厨烧饭做菜不香吗?不够你吃吗?怎么见天来蹭我的,我的黍米白面要么是自己地里出的,要么是自己银钱买的,粗茶淡饭的可招待不起矜贵的灼公子。”
“当初怎么说来着?我来蹭我阿兄的吃食,天经地义!你是我阿嫂,请我这个亲小叔吃几顿饭又如何?小气巴拉的……”
“总之今日的炖牛肉和萨木萨都吃光了,小叔你自己想办法填肚子吧。”
两人闹哄哄地吵着,沛儿已然习惯了,仲铭仲韵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仲韵算是见识到了这位大娘子吵架的威力,而仲铭则是发现,竟然能有人跟东家斗嘴斗得有来有回,而且极尽强词夺理,可见这人有多不要脸。
最终还是申屠灼落了下风,毕竟碗筷都洗干净了,午饭连点渣子都不剩,只能待会儿去隔壁大灶屋里寻点东西吃。
饿着肚子的人心情自然不会好,他低头看看两个小家伙,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打哪儿来的?”
他面露凶恶,仲韵有点怕他,悄悄躲在兄长身后。
谭怀柯替他们解围:“今日谭家阿姊去布坊撒泼耍横,多亏了阿铭给杜掌柜跑腿,找我通风报信,我才能及时赶到,把她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这两兄妹相依为命,一个在云河香阶做跑腿,一个给行商当搭子,先前我就看中他们伶俐,想着带回来好好谈谈,兴许人家愿意给我当心腹伙计呢。”
“是么?阿嫂可真是菩萨心肠。”申屠灼冷哼,“不过我问的不是他们今日打哪儿来,而是他们户籍在何处,父母是何人,怎么来的张掖郡?”
“啊,这些我还没问过……”谭怀柯看向仲铭,“我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不若你们自己来说说?”
仲铭眼神闪烁:“我、我们姓仲,是武威郡……常营县人,阿父阿母都病故了,我和妹妹离家逃难,一路流落到了张掖郡……”
“可有过所凭据?”
“过所……找不到了……”
申屠灼蹙眉,别有深意地看了谭怀柯一眼。
谭怀柯愣了愣,这番话含糊不清,显然仲铭有所避讳,她只当这对兄妹是当地失怙的孤儿,没想到他们的来历可能另有隐情?
申屠灼也不欲为难两个小孩,点了两句后便不再咄咄逼人。边关向来鱼龙混杂,他相信谭怀柯自会斟酌其中利弊。
仲铭被问得有点慌乱,拉着妹妹向谭怀柯道别:“大娘子,我们手头还有活儿要干,不能耽搁太久,这就走了。”
谭怀柯颔首:“嗯,去忙吧,我说的事你们好好考虑下,想清楚了来找我就是。”
待两个孩子离开,申屠灼嘲道:“早就看中兄妹俩的伶俐,用好饭好菜把两个小孩子哄到家里来,阿嫂,你知道你这般作为像什么人吗?”
“像什么人?”
“人牙子。”“……”谭怀柯自认问心无愧,是出于善意才这么做,不过经由他这么一说,回想起来还真有点像拐小孩的人牙子,她揉揉额角辩解,“我没想那么多……”
“以后阿嫂想要大发善心,甚或招揽心腹,还是要先摸清楚对方是什么人。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能因此麻痹大意,以前有过沙匪逼迫小孩子去大户人家卖身为奴,而后里应外合打家劫舍的,不可不防啊。”
“多谢提醒,我明白了。只是这两个孩子着实合我眼缘,我这会儿手底下又缺人,若是没什么大疏漏,还是想试着教养看看。”
“行吧,既然你这么想,我可以受点累,帮你查查他们的底细。”
“有劳小叔了。”
“无妨无妨,只要阿嫂以后记着给我留饭就行。”
“……行,你来蹭就是。”谭怀柯哭笑不得。
——
不查不知道,一查把申屠灼都吓了一跳。
他先是根据仲铭的说法,托人去问了武威郡常营县那边,的确寻到了这对兄妹的家。两个孩子姓仲,父母双双病故,这些都能对得上,可再往后问就出了问题。
常营县那边传信,说这对兄妹先是给了父族亲戚收养,后来被卖给了人牙子。那亲戚收了银钱,便在卖身契上画了押,可如今两个孩子显然是自由身,未被人牙子贩卖,也无人持有他们的卖身契。
再往深了问,从那亲戚处买下兄妹俩的人牙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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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回复,是一个名叫吴酬的人牙子。
吴酬。
正是那个被人残忍虐杀的吴酬。
申屠灼预想过这两兄妹来历可疑,但万万没料到,他们竟与这个案子扯上了关联。而且吴酬亦是买卖谭怀柯的人牙子,这里面究竟怎么回事?
他把查到的结果告诉了谭怀柯。
谭怀柯也颇为惊异,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如此说来,他俩的来历却是分明了,也已恢复了自由身,我想雇佣他们自是可以的。”
“你就只想到了这个?”
“至于吴酬被杀一事,我们也有了新的线索。”谭怀柯道,“他们兄妹俩因此获救,或许知道是谁动的手,我该去找他们问问。”
“能问出来么?”
“问出来算是我们赚到,问不出也无妨。那人既放过了这些被人牙子扣押的奴隶,便是无惧透露自己的消息。”
“阿嫂与我所见略同,与其说那个杀人者在报仇泄愤,不如说他在试探。”申屠灼摩挲着腰间的玉珏吊坠,眯了眯眼,“他在寻人,亦在等人寻他。”
——
下章:舍妹颇喜此香。
(本章完)
第52章 盛情邀约
第52章 盛情邀约
为免夜长梦多,谭怀柯在云河香阶打听到了仲家兄妹的住处,傍晚时便去了城北那片给流民搭建的窝棚里寻他们。
今日跑腿的活计不多,仲铭只带回来两块冷硬干巴的烤馕,与妹妹就着凉水喝。仲韵似乎受了风寒,有些咳嗽,小脸红红的,看着没什么精神。
见到谭怀柯,仲铭很是意外:“大娘子,你怎么来了?”
谭怀柯上前摸了摸仲韵的额头,蹙眉道:“烧起来了,这样不行,得去看大夫。”
仲铭垂着头:“我、我们……”
“银钱不够我可以先给你们垫着,愿不愿意给我当伙计另说,大不了你帮布坊多跑腿几趟,也就能还上了,但你妹妹太小了,生病了不能拖。”
“我知道了,谢谢大娘子。”手下一小袋银钱,仲铭认真地数了数,保证道,“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还清的。”
“这个倒不急,我这次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们。”谭怀柯从不把他们当做可以随意敷衍哄骗的小孩子,郑重地说,“我想知道,那个把你们带来张掖郡的人牙子,因何而死?你们知道是谁杀了他吗?”
听到这话,仲铭的眼中闪过慌乱,生着病的仲韵也无措地看向兄长。
仲铭支支吾吾道:“是……是沙匪干的……”
这显然是在撒谎,同时也表明两兄妹有意替那个解救自己的人隐瞒,即便那伙人做这些事的目的并不单纯。
谭怀柯没有着急逼问,斟酌再三,说道:“阿铭,小韵,我知道你们有所顾虑,但希望你们明白,我不是为了报官缉凶,也不是想找你们恩人的麻烦,只是这件事对我而言非常重要,与我性命攸关。”
仲铭有所动摇,抚摸着妹妹发烫的额头,他抿了抿唇说:“大娘子对不住,那两人与我们有恩,我是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情的。”他将刚收下的那一小袋银钱拿出来归还,“如果大娘子因此而不愿接济我们,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我们不能说……”
可真是个有骨气的好孩子啊。
谭怀柯很是无奈,她推拒了那袋银钱:“不,这是两码事。即便你们不告诉我实情,我也一样会接济你们,而且先前所说的提议依然作数,我随时欢迎你们来我的药铺和布坊当学徒,工钱一分也不会少给。”
能遇上这样的东家,算得上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仲铭的心中天人交战,纠结地问:“大娘子,既然你不是想要帮官府抓他们,那为什么要打听他们的事呢?”
谭怀柯坦言:“因为我也是被那个人牙子拐来的奴隶。”
“你也是?怎么会?”仲铭不解道,“你不是谭家养在乡下的女儿吗?”
“不,那是谭老爷强行给我安上的身份。我被吴酬带进关内,芙娘子买下了我,让我代替她嫁给意外战死的申屠衡。这些事太过龌龊,你们或许听不大懂……”
想到了什么,仲铭震惊得张大了嘴巴。
仲韵也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大娘子,你、你是不是弄丢了一个闪亮亮的、许多蓝色石头做成的手串?”
“你们怎么知道?”“你的阿兄,他、他在找你……”仲铭怔怔地说。
——
与此同时,阿伊沙正要去谭家赴宴。
路上巴丹向他禀报,说仲家兄妹近来似乎在找其他谋生的门路,对盯梢谭家不那么上心了。阿伊沙对此并不意外,本就没指望那两个孩子能帮上什么忙,盯梢了这么些天,还是一无所获,终究要由他亲自去打探。
而且他一直很清楚仲铭这么做的目的,看似是为了报恩,实则只是想在他这里立个功,好给自己和妹妹留条后路。所以他也放任了这两个孩子笨拙的协助,只要没给他添麻烦,多个帮手也无不可。
如今他们要放弃为他效力,另谋生计,那也无所谓,反正他如今身处险境,原本也不打算将这两个小拖油瓶留为己用。
阿伊沙只是随口问了句:“他们找了什么门路?”
巴丹道:“好像是什么申屠府的大娘子,一个没落权贵家的小寡妇,自己做生意的。”
阿伊沙点了点头,便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幸而他早就布好了局,总算可以亲身前往,去摸清谭家的底细了。
数日前,阿伊沙与谭安丰相谈甚欢。
两人在赌坊结识,谭安丰带这位“第一次入关的陌赫商人”体验了小赌怡情的乐趣,阿伊沙则投桃报李,帮他付清了两笔“马失前蹄”的赌资。
阿伊沙还送了谭安丰一匣子价值不菲的安芝香,称其为最受陌赫贵族欢迎的熏衣香丸,让他送给家中女眷试用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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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安丰见他出手阔绰,又极为风雅,当即引为知己。
今日相见,他熟稔地说:“上回你送我的那个安什么香,舍妹颇为喜欢,每日用它熏衣熏屋,还嘱咐我再多带些回家。”
“能得谭家娘子的青睐,便是再多送你几匣又何妨。”
“哈哈,你太客气了。”谭安丰红光满面,盛情邀约,“家翁听我说起你的入关经商的事,十分感兴趣,特让我来请你吃个家宴,以后也好多多往来。”
“这……令尊实在抬举我了。”阿伊沙作势推拒。
“阿伊沙兄不必过谦,家翁是真的有心与你交好。”谭安丰劝说,“你也知道,我家的产业遍布河西四郡,算得上这里数一数二的富贾,搭上我们这条道,于你的生意可是大有助益啊。更何况我们谭家有意角逐大宣皇商名额,正需要多多拓展西境的商路,这场家宴我们还请了其他几个西境商人,但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了。”
为了接近谭家,阿伊沙已然把他们的情况查明白了。说什么四郡之中数一数二的富贾,放在十来年前或许名副其实,但如今的谭家可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许多产业经营得半死不活,要不是家底深厚,恐怕早就给掏空了。
不过他又不是真的商贾,志不在与他们谋求生意往来,便也不戳穿,只是点头附和,应下了出席这场家宴。
于是阿伊沙今日携着厚礼,光明正大地迈入了谭家。
目光四处逡巡——
我心心念念的王妹啊,你究竟在何处?
——
下章:芙娘子可曾买过胡奴?
(本章完)
第53章 谭家宴请
第53章 谭家宴请
这场家宴来了许多宾客,正如谭安丰所说,是他父亲为打点关系、彰显气度、结交生意伙伴所特意摆下的席面。
阿伊沙对这些全然不在乎,他只一心想要找到阿斓的下落。
尚未到开席之时,院内人头攒动,有拉帮结派相聚攀谈的,也有三三两两小声叙话的,还有家丁奴仆穿梭忙碌,难免有些混乱。趁这个机会,阿伊沙朝巴丹使了个眼色,后者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人群中,先行查探谭家各处角落。
谭安丰见他来了,赶紧热络相迎,称兄道弟地把他引荐给家人,夸赞他风雅又仗义,是个很值得来往的西境商贾。
谭老爷正与严县丞商谈要事,无暇与他寒暄,只点了个头算作招呼。谭夫人得知他帮儿子解决了不少麻烦,面上客客气气地笑着,说儿子眼光好,交的朋友也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今后互相照应着,定能一起把生意做大。
盛装打扮的谭安芙心思也活络起来,哪怕心里还惦记着池乐官,也不妨碍她结识这般俊美无俦的西境富商,当即盈盈一拜,朝他见礼。
她柔声询问:“听阿兄说,公子自陌赫东行而来?”
阿伊沙有意从她这里套话,从善如流地回答:“正是,芙娘子知晓我的事?”
“自然,阿兄很是看中公子这个远道而来的朋友,还说那些珍贵的熏衣香丸也是公子慷慨相赠……”谭安芙羞怯道,“我、我很喜欢这香味呢,在郡里都没见过同样的,既馥郁又特别,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向公子道谢。”
“芙娘子喜欢就好,我此次赴宴又送了一匣子来,只盼着芙娘子这样的佳人多多垂青,往后我这香料生意可就红火了。”阿伊沙随意附和着。
阿伊沙暗自冷笑,这谭家人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精明市侩,就连闺阁中的小娘子也不惜豁出颜面挣得利益。想来他这么个没见过世面的胡商,应该对如此软玉温香的示好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可惜他无心与她周旋。
安芝香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凝结了大量的安竺草和芝棘须,这两种草都生长在沙洲的湖水中,晒干后就只剩细细的草丝,而后研磨碾压制成香丸,一枚香丸中就凝结了数百根草丝,故而只要刮下来一点点粉末点燃,就可以熏香十来套衣裳。
谭安芙一举一动间飘散出极为浓郁的安芝香味,几乎有些刺鼻了。可见她爱猎奇却并不懂香,熏几件衣裳恐怕就用掉了整整一丸,实在是暴殄天物。
然而正因如此,阿伊沙可以确定,阿斓并不在她身边。
安芝香是阿斓平常惯用且喜爱的熏衣香,若是有她在谭安芙身边,一定会有所提醒,不会放任她如此糟蹋好物。而且他堂而皇之地赠香,又被谭安丰在家中大肆宣扬,只要阿斓在这里,就一定能察觉是他这个兄长的手笔。
可是至今都毫无回应。
阿伊沙不得不考虑,阿斓或许真的不在谭家。
想到这儿,他欲向谭安芙再次求证,恰逢谭老爷举起酒卮,高声致辞:“谭某多谢诸位大人和老友赏脸驾临寒舍,我们谭家的商号能在河西四郡站稳脚跟,都是仰赖各位的帮扶捧场,如今又添了十家新铺子,还望大家……”
叽里呱啦说完一大通,宾客们各自落座,纷纷举起酒卮,庆贺谭家商号再次壮大。无论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这顿宴席还算是吃得和乐融融。
阿伊沙听到邻座压低声音议论:“十家新铺子?老谭今年不是一直周转不灵么?怎么突然又有这么些现钱了?”
另一人道:“听说是有严县丞做担保,拿手里几间旺铺作抵押,从柜坊里兑了不少银钱出来,这不是就周转过来了。”
“真的假的?老谭这胃口还真是大啊。”“那可不,人家可是铆足了劲要争上头那个名额呢……”
——
此时巴丹赶着饭点回来了,对上阿伊沙的眼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任何发现。
阿伊沙浅酌两杯,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菜。
边关人豪放豁达,酒过三巡,席面上越发热闹起来,有人畅谈生意经,有人高歌助兴,还有人跳起了胡旋舞。
阿伊沙停箸,起身去寻了谭安芙,状若微醺地说:“芙娘子貌美如,更让这熏衣香沁人心脾,只是……”
“只是什么?”
“冒昧问一句,芙娘子可曾买过胡奴?”
“胡奴?”谭安芙柳眉微蹙,略有警惕,“公子何故有此一问?”
“啊,芙娘子许是对我们西境的熏衣香丸不甚了解。”阿伊沙解释,“安芝香丸每次只需剐蹭少许粉末即可,熏得多了虽然香气馥郁,却未免太过奢侈。若是有胡奴在侧侍候,想来会对西境的美食、衣裳、首饰、香料之类较为了解,芙娘子便可尝试更多新奇玩意了。”
“原来如此。”谭安芙俏脸红了个透,“是我用香不对,让公子见笑了。”
“谭家如此富庶,又是做的边境生意,按理说应当多买些胡奴伺候着才是,为何竟没见到呢?”阿伊沙继续深问。
“哎,早些年是有的,只是阿翁抬了一个陌赫女子做妾室后,阿母就盯得紧了,说西境来的女奴都是狐媚子,不许再用。后来那妾室失了宠,和她生的庶女被丢去了乡下老宅,伺候她的胡奴也都被赶了出去,家中就更没有胡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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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了,”阿伊沙颔首,“所以那个庶女还住在乡下老宅中?”
“她啊……”谭怀柯掩唇而笑,“公子刚入关,恐怕还没听说过我家这桩喜事。我那半个胡族血脉的妹妹不久前嫁入了申屠府,去给他家大公子守寡了。”
“敢问是何时成的婚?”
“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一个有着陌赫血脉的谭家女儿,养在乡下老宅多年,嫁去给人守寡?
时机太巧了。
那会儿他已然入关,只是暗中蛰伏,等待王妹的和亲队伍会合,之后又要躲避那些刺客的探寻追杀,哪有心思去管那些闲事。
而且……申屠府?怎么那么耳熟?
宴席散后,阿伊沙拧眉询问巴丹:“你之前说仲家兄妹找了哪家的门路?”
——
下章:我要去会会那个守寡新妇。
(本章完)
第54章 另投明主
第54章 另投明主
意识到少主可能找到了新的线索,巴丹慎重回话:“是申屠府的大娘子,详细出身我还不清楚,只知道她嫁的是战死沙场的申屠大公子,守着寡,自己做了点小生意。”
阿伊沙心中越发起疑:“照谭安芙所说,这位大娘子是她家养在乡下的庶女,生母是陌赫人,两个月前嫁进了申屠府……”
“少主是怀疑,那位大娘子便是公主殿下?”
“无论如何,我要去会会申屠家这个守寡新妇。”
“少主要直接上门拜访吗?”巴丹道,“申屠府跟谭家不同,曾是官宦之家,再没落也算是这里的权贵,少主如今不宜暴露,还是让我先行探查一番为好。”
“不,不用那么麻烦。”阿伊沙道,“仲家兄妹不是另投明主了么,就让我这个救命恩人再找他们叙叙旧吧。”
至于他们是误打误撞,还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才去投靠,叫出来一问便知。
然而失望来得比阿伊沙预想中还要快。
随着他们将目光从谭家转向申屠府,许多瘀滞阻塞的症结很快就畅通起来。还未与仲铭仲韵搭上线,他们就先见到了出门巡店的谭怀柯。
周围的街坊四邻也都认得她,随随便便就能打听到她的消息。
什么大婚时捧着牌位过门,与郎君的棺材行青庐之礼;什么不受君姑待见,郎君的家产没有捞到分毫,只得了五亩田地;什么寡居在郎君的独院子里,还受过下人欺负,只能分餐而食,不与主屋往来;什么娘家给的嫁妆只有两间快要关张的铺面,全仗着她苦心经营,才慢慢有了起色……
有关她的流言蜚语实在不少,阿伊沙听着听着,心却止不住地下沉。
这些都不像是阿斓的脾性作为,倘若真是阿斓,在有这般外出的机会时,必定会想办法与他取得联络。
一切患得患失、胆战心惊的猜疑,在他亲眼看见谭怀柯时,终于尘埃落定。
——不是她。
——她不是他的王妹阿斓。
隔着宽阔的街巷,阿伊沙坐在茶楼里看着那个从偏院侧门步出的身影。眉眼间的确有些许陌赫女子的容色,却绝对不是他的王妹。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线索又一次断掉了吗?
巴丹小心觑着他的脸色,问道:“少主,咱们又弄错了?还要去问仲铭那小子吗?”
阿伊沙沉吟良久:“把他叫来,看看是否有什么隐情。”
——
仲铭正在百草药铺里学着辨别各种药材,蓦地瞧见巴丹走了进来。
抓药的伙计迎上去:“您需要那些药?可有方子?”
巴丹径直走他们面前,指了指自己:“不用方子了,嘴里长了好几个泡,吃饭喝水都疼,随便给我抓点药治治。”
坐诊大夫不在,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伙计便自己忙活起来:“那我给您抓点清热去火的药材,您回去熬煮着喝也行,炖在汤里喝也行。”
“好,抓吧。”
“四副药可够了?”
“也不是多金贵的东西,多来点,八副吧。”
“好嘞。”
“我一会儿还有要事,抓好了让这小子给我送去沁露茶楼,我在那儿等他。”巴丹指了指缩在药柜旁的仲铭,不在意地说。
“这……送药上门需得加两钱跑腿费。”伙计道。
“不会少了你们的。”巴丹爽快地放下银钱走了,只留下心里打鼓的仲铭,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拎着八副药,仲铭来到了沁露茶楼。
这家茶楼就在申屠府斜对面的街角,他莫名有些紧张,见到阿伊沙后,时不时地往不远处的那个偏院瞟。
阿伊沙问他:“在看什么呢?”
仲铭摇头,仓惶地将药包递给巴丹:“没、没什么……”
“听说你另投明主了,所以想问问你过得如何,眼下看来还算不错?边学手艺变做工,新东家对你和你妹妹很好么。”
“大娘子她……是很好的人。”
“是吗?我瞧着也很合眼缘。那你来给我仔细讲讲,这么好的东家,是你们机缘巧合遇上了她,还是她主动找上了你们?”
仲铭对他心怀感恩,也心怀畏惧,而且谭怀柯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嘱咐说若是“那位兄长”亲自来问,让他们不必隐瞒。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是我在给织云布坊跑腿送货的时候,大娘子来找我的,本意只是给我和小韵找个安稳的栖身之地,可是后来……她发现我们是被吴酬带过来的,很是在意,就特地来过问此事。”
“她为何在意?”
“因为她也是被那个人牙子带入关的。”仲铭将谭怀柯交待的话和盘托出,“而后她被卖给了谭家的芙娘子,冒名顶替了那家养在乡下的女儿,嫁给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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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然是从西境来的,什么身份,入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当时听她这么说,我们还以为她就是你要找的妹妹。”仲铭抬眼道,“我们还告诉她了,说你找了她很久。”
“她如何说?”
“大娘子说,你不是她的阿兄。但是如果你问起,就让我把这些话全都告诉你。”
“……我知道了。”阿伊沙闭了闭眼,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谭怀柯不是她的妹妹,却有意让仲铭透露消息给他,可见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有关公主阿斓的,有关和亲队伍的,要在确认他的身份后才能告知于他。
只是如此费尽周折带来的消息,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仲铭试探着说:“她真的不是你妹妹吗?那你的妹妹……”
阿伊沙压下心中纷乱,深吸一口气道:“我不便露面,你去申屠府给她带句话,明日午时,我在胡集食肆等她。”
仲铭去带话时,申屠灼也在一旁。
他望着这个经常来找东家蹭饭的、看上去不务正业的二公子,欲言又止。
谭怀柯已然料到他要说什么,温声道:“无妨,这是我亲小叔,不必瞒他。”
申屠灼:“……”
仲铭便道:“那位陌赫贵族邀约大娘子,明日午时在胡集食肆一聚。”
谭怀柯让沛儿给他用油纸包了两张刚烤好的胡饼,摸摸他的头说:“好,我知道了。辛苦你帮我们传话,这胡饼给你带回去,跟小韵一起趁热吃啊。”
待仲铭走后,申屠灼冷哼一声:“陌赫贵族了不起么,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
下章:我阿嫂才是那个被无辜牵连的受害者!
(本章完)
第55章 和盘托出
第55章 和盘托出
谭怀柯道:“我可以应付的,小叔你不必牵扯到这件事里来。”
申屠灼还是放心不下:“倘若真是那个陌赫大王子要见你,或许你能应付得了,不管你是不是他亲妹妹,至少他不会对你不利。但如果那人只是假借这个身份来引你现身呢?如果他们是还在搜寻幸存者的刺客呢?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要如何应付?”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么说也有道理……
谭怀柯想了想,到底还是怕死,没有拒绝与他同行。
次日午时,谭怀柯、申屠灼和沛儿来到胡集食肆,巴丹打量了三人几眼,将他们引到二楼隔间。沛儿没有入内,而是和巴丹一样守在了门口。
巴丹看看她,调侃道:“我是在保护少主,你是在做什么?”
与谭怀柯相处久了,沛儿自认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不卑不亢地说:“自然是给我们恩主涨气势的,顺道防着你们下黑手。若是你们胆敢欺负大娘子,我打不过你,却也有一把好嗓子,定要喊得人尽皆知,让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呵,小丫头还挺凶。
巴丹不以为意,抱臂靠在门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边关局势未明,他必须时刻都在防范,确保大王子平安无虞。
此时隔间内坐着三人,酒菜分毫未动,只等着谁先开口。
在这尴尬的沉默中,阿伊沙朝申屠灼瞥了一眼,转而问谭怀柯:“他是谁?”
申屠灼自己答道:“我是她小叔,我阿兄是她亡夫。”
然而阿伊沙像没听到一般,仍是望着谭怀柯:“他是胁迫你的人吗?你受制于他?”
申屠灼怒道:“你什么意思?”
眼看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谭怀柯急忙澄清:“不,他是知情人,怕我有危险才跟来。”
“好吧,姑且让他待在这儿。”阿伊沙道,“先谈正事吧。”
“谈正事之前,容我先向您确认一下,您是陌赫大王子本人吗?”
阿伊沙没有回话,而是从怀中拿出一个蓝宝石珠串,放在谭怀柯面前,反问道:“你认得这个珠串吗?”
谭怀柯一眼认出,这就是阿斓给她的信物。
她拿起珠串,点了点头:“认得,这是阿斓公主亲手交予我的。”
“阿斓给你的……”阿伊沙敛眸道,“我是陌赫大王子阿伊沙,作为使臣随和亲队伍东行而来,为了扫清沿途阻碍,先一步入关打点。然而和亲队伍不知为何苦等不来,我也再没见到我的王妹。你能告诉我,阿斓如今的下落吗?”“阿斓公主……已经殁了。”谭怀柯道,“那些刺客杀了她,我亲眼所见。”
此事连申屠灼也未曾确信,他一度以为谭怀柯就是那位侥幸不死的公主,可既然当着陌赫使臣、公主王兄的面也是这个说法,显然是他想错了。
一时间他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和亲公主死了?陌赫与大宣的筹谋尚未开始就断送了?是谁干的?他们想做什么?那位要与陌赫公主和亲的皇子又该如何自处?
阿伊沙攥紧了盛满深红酒浆的酒卮。
即便他已然有过这样的猜测,自认为做足了最坏的打算,可真正得知这个确切的消息时,还是难以自控:“殁了……殁了?怎么会呢?他们不是要抓她吗?不是要用她来要挟我,或者要挟大宣的皇室吗?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
谭怀柯将河谷中所经历的和盘托出。
——
她说:“那一夜河谷中来了三拨人,第一拨看上去像是寻常沙匪,想要劫掠和亲队伍和商队中的珍奇货物,虽然他们劫持了公主,但在我看来,似乎没有杀害公主的意图。”
阿伊沙道:“寻常沙匪?不应该啊。照你所说,那条河谷距离阳关已经不远了,而我和巴丹也提前诱导了那些沙匪去往别处,同时往镇西军递了消息,让他们派人出关巡视迎接,怎么还会有沙匪赶明目张胆地劫掠和亲队伍?”
“或许会有遗漏?”申屠灼道,“关外有很多沙匪猖狂随性,镇西军清剿多次,还是未能根除,有遗漏的沙匪盯上和亲队伍这头肥羊,也说得过去。”
“第二拨是前来营救的大宣镇西军。”谭怀柯接着说,“应当就是因为殿下你们递的消息,他们确实派人来迎接公主了,可是就连他们,也没逃过第三拨刺客的袭击。”
“镇西军骁勇善战,我阿兄更是其中翘楚,怎么会……”申屠灼不解。
“因为刺客用了毒,或者说,有毒的香料。”谭怀柯道,“那时河谷里一片混乱,我们都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气,随后就神志恍惚,手脚也没了力气。”
“刺客是有备而来,刻意等到镇西军赶来,所有人都松懈下来的时候动手。”阿伊沙恨恨道,“所以他们就是为了杀死阿斓,彻底阻止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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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们杀了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和亲队伍里的,还是镇西军的将士,或是我们这支商队里的。刺客的搜寻极为细致,一个活口都不留,事后还放了一把大火,将一切都烧成了灰烬。”谭怀柯摩挲着手串说,“公主当时受了重伤,自知无法逃脱,便将这个蓝宝石手串送给了我,让我带着它入关找你。”
“你既说刺客搜寻极为细致,一个活口都不留,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阿伊沙悲愤交加,质问道,“你让我如何相信你?说不定你就是刺客的同党,骗取了阿斓的信任,这才要了她的命!”
“你冷静点!”申屠灼按住他呵斥,“我知道妹妹死了你很伤心,但不要迁怒于旁人!我阿嫂才是那个被无辜牵连的受害者!”
“她怎么证明!”阿伊沙挣开了他的手。
“我原有的过所可以证明,我只是跟随父兄前往大宣经商,一个无关紧要的胡女。”谭怀柯坦然自辩,“可惜我被人牙子捡到,贩卖给了谭家的芙娘子,又辗转嫁进了申屠府。过所早已遗失,手串也被典当,连自己是谁都做不了主。落得这般境遇,你若还觉得我是刺客同党,我也无话可说。”
“……”阿伊沙渐渐恢复了神智。
的确,若是刺客同党,她定然不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躲藏这么久,恐怕早就把信物递到自己面前,引他出来斩草除根了。
见他平静下来,谭怀柯道:“殿下,公主让我给你带话。”
——
下章:和亲要怎么办?
(本章完)
第56章 怒气冲冲
第56章 怒气冲冲
“什么话?”阿伊沙仰头饮下一卮酒,嗓音有些喑哑。
“公主让我转告你,如论用什么方法,这场和亲决不能作废。”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都愣住了。
公主都没了,和亲还要继续?
如何继续?
谭怀柯硬着头皮说:“我不清楚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或许殿下你们考虑过和亲途中类似的意外,做过应对的准备?”
阿伊沙扶额:“公主被杀……这样的意外能有什么法子应对?和亲只能取消了,陌赫与大宣的盟约也要重新商谈,提驽对陌赫觊觎已久,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申屠灼道:“盟约作废或者重新签订,给两国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想必贵国公主也明白其中利弊,才会让你竭尽所能推动这场和亲,哪怕她不在了也是一样。”
回想起王妹临行前的决然,阿伊沙无力道:“此事还涉及陌赫王族之间的争斗,阿斓曾说过,这场和亲是她费尽心思为自己谋取来的,不管前路如何,能用一场联姻换得她与我命运的转机,还有陌赫的安定,她无怨无悔。可她如今不在了,陌赫最耀眼的宝珠蒙尘,我还有什么颜面当这个使臣!又有什么颜面回陌赫复命!”
“殿下切莫太过伤怀,还请振作起来。”谭怀柯出言安慰,“眼下的确是个不好收拾的烂摊子,但还未到绝路,公主既然让我传达这句话,就是将陌赫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你这个王兄身上,相信你一定可以想出破局之法。”
“破局之法?”阿伊沙苦笑,“呵呵,一场没了公主的和亲,能有什么破局之法?除非阿斓能够复活,或者上天赐予我们陌赫另一位公主……”
说到这里阿伊沙突然停住,怔怔地看向谭怀柯。
谭怀柯尚无所觉,将悉心擦拭好的蓝宝石珠串归还到他面前,兀自说道:“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去找回阿斓公主的尸身,当时在河谷里……嗯?为什么这么看我?”
阿伊沙在看着谭怀柯,而申屠灼警惕地看向阿伊沙。
撞上谭怀柯茫然不解的眼眸,阿伊沙收回了目光,斟满酒卮仰首饮下:“确实,我要去趟河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的王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兴许还能找到一些刺客不慎留下的线索。”
谭怀柯点点头:“我记得那里,可以为殿下引路。”
申屠灼劝她:“阿嫂,公主要你带的话你也带到了,没必要再去涉险。”他别有深意地盯着阿伊沙说,“和亲固然重要,可那些事都与你没有瓜葛了。”
“若不是公主当时挺身而出,我也逃脱不了那些刺客的屠戮。能为她再尽点力,多做点事,我心里才能好过一些。”谭怀柯道。
“多谢申屠大娘子相助,等等,不该这么称呼你……”阿伊沙对申屠灼充满敌意的眼神视若无睹,放下酒卮问道,“你是陌赫商女,那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我叫彩珠儿。”谭怀柯用陌赫语说。
“她叫什么与你何干?”申屠灼忍无可忍,拉起谭怀柯就要离开,“陌赫大王子,这里是大宣境内,凡事要遵守大宣的律法规矩,无论她叫什么名字,现如今都是我明媒正娶的阿嫂……不是,是我阿兄明媒正娶的新妇,我劝你掂量着点。”
谭怀柯不明所以:“??”
他们要走,阿伊沙并不拦阻,只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彩珠儿,我等你带我去河谷,寻回我们陌赫的公主。”
——
隔间的门骤然打开,吓了沛儿和巴丹一跳。
里面一直聊得好好的,怎么莫名吵了起来,而后就戛然而止了?
申屠灼面上不太好看,脚下不停,像是生怕后面有人追上来似的,一路带着谭怀柯走出食肆,沛儿赶忙跟了上去。
巴丹步入隔间:“少主,要追回来吗?”阿伊沙摇头:“不必了。阿斓死于刺客之手,护卫尽数被屠,这场和亲被迫中断了。”
巴丹大惊:“公主殿下……就这么没了?”
“我那王妹啊,自幼聪慧多智,哪怕自知无幸,在生死关头也不忘为我们筹谋,布下绝地反击的一局。”阿伊沙叹道,“她让一个陌赫商女带着信物来找我,告诫我两国的和亲无论如何不能作废,恐怕在那时,她就替我想好要如何处置了。”
“少主,什么意思?”
“阿斓死了,可只要有一个陌赫公主去和亲,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至于这个公主是谁,并不那么重要。”阿伊沙望着剔透的蓝宝石说,“大宣这边也强行压下了陌赫公主遇刺一事,半点风声都没露,可见他们朝堂中也有人不想就此作罢,所以我们还有机会……”
与此同时,谭怀柯问自家小叔:“怎么了?怎么突然怒气冲冲的?”
申屠灼憋着火气,没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转而道:“你都没直接告诉我你的真名!这才是第一次见那个大王子吧,怎么就告诉他了?你把我当外人,把他当自己人是吧!”
谭怀柯感觉莫名其妙:“什么外人自己人?你就为了这个生气?我用陌赫语说我的真名你也听不懂啊,再说那时候我还不能全然信你……”
“那你这是全然信他了?就因为他跟你一样是陌赫人?”
“那倒也没有,或许他与阿斓兄妹情深,但与我之间并无任何交情,甚至有着陌赫贵族与平民和鸿沟,不可尽信。不过他是阿斓的王兄,我还是想帮他一点忙。”
“我知道你想完成阿斓公主的遗愿作为报答,但我也要提醒你,千万不要为此把自己置于险境。”申屠灼稍稍消了气,再三叮嘱,“总之你要提防着那个大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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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知道了,多谢小叔提醒。”见他怒色褪去,谭怀柯请求道,“还有一件事,不知小叔可否施以援手?”
“你是想让我帮你和他弄来能出关的过所?”
“小叔真是料事如神。”谭怀柯卖力吹捧。
她和阿伊沙商量着要去河谷寻找陌赫公主的尸身和那群刺客的线索,可是一个过所被人牙子销毁了,一个暂且不能光明正大地表明身份,自然是要想想办法。
这对申屠灼来说并不难,因为他们二人不需要伪造过所,只需要以他阿嫂和随从的身份报批一下即可,反正很快就回来了,也不会有人详查。
申屠灼矜持道:“我可以弄到过所,也可以带你们出关,不过你要答应,到时候都听我的,不要跟那个大王子走得太近。”
谭怀柯颔首:“我答应你。”
沛儿跟在后头,大致听懂了一些,内心震动之余,又觉得钦佩不已。原来大娘子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担子,难怪处处小心谨慎。
她又听到前面两人拌嘴。
二公子叹息:“原来你真的不是公主,啧啧,差点就跟我们申屠府门当户对了。”
谭怀柯嗤笑:“早说了我不是,要真的是公主,门当户对的也是你们大宣那个什么皇子,哪还轮得到你家……”
——
下章:重回河谷。
(本章完)
第57章 重回河谷
第57章 重回河谷
申屠灼很快弄来了两份正经过所,一份是以申屠府大娘子谭怀柯的名义办的,另一份是以他的胡商随从阿伊沙的名义办的。
谭怀柯看着两份崭新的过所,问他:“这么快就办下来了?不是说近来出关入关的黔首很多,递交了照身帖之后,还要等候好几日吗?”
申屠灼道:“我好歹在郡里还是有些人脉交情的,让池樊宇打个招呼,跟他们说是出公差,办得自然就快些。”
“哦,阿伊沙的身份没有泄露吧?有人盘问吗?”
“你这么关心他?”
“我是怕他暴露出去,反倒给我们招来杀身之祸。”谭怀柯有理有据。
“是这个理,所以我才说他是我的胡商随从。”申屠灼道,“郡守大人知道我近来在完善那幅引渠图,时常会四处走访,探查黑水河数条支流的流向,早习惯了我带各种人出关入关。既然郡守大人想在这事上做出些功绩,掌管过所的县丞肯定不会跟我们过不去的。”
“原来如此。”谭怀柯关切地问,“那你的察举岂不是很有希望?”
“哪有那么简单,你当察举是做买卖呢?不拿出真才实学,谁会选用我这个无所事事了十几年的纨绔?”
“小叔你别说,等你真的混出了名堂,要去当官了,可想而知府上会有多热闹。”
“怎么个热闹法?”
“门槛都要被踏破的那种热闹,定会有许多媒人来给你说亲的。”
“说、说亲?”申屠灼耳根泛红,“谁要他们给我说亲?我玉树临风这么多年不来找,一朝当官了就上赶着来了?可见他们都是虚情假意!”
“怎么就虚情假意了,谁会想嫁给一个纨绔啊,自然是当官家新妇更体面咯。再说你阿兄都成婚了,君姑可不就要替你打算起来了?”
“这事还是先放放那个吧,我哪有心思。”申屠灼瞥了瞥她,“话说回来,我参加察举一事,你千万不要透露我阿母。”
“你还是害怕自己不能中选,让君姑失望?”
“不止如此,我阿母她……一直不希望我入仕途。”
“为何?”
“总之阿嫂暂且替我保密吧,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我会告诉她的。”
两人这就走到了百草药铺,将阿伊沙的新过所给了仲铭,让他转交。仲铭没有多问,忙完手里的活计,当晚就将过所送去了阿伊沙的临时住所。
巴丹上前接过,问道:“怎么只有一份?我的呢?”
仲铭摇头:“我不知道,东家只给了我这一份。”
巴丹看了眼过所,交给阿伊沙:“少主,那个申屠家的二公子不会别有居心吧?他不给我办过所,还声称少主你是他的随从,出关以后万一他要害你……”
阿伊沙却不以为意:“申屠灼自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也不会在此时趁人之危。况且他那么在意自己的阿嫂……呵,一切都会回归正轨,且由得他得意一阵吧。”
——
三人相约在阳关口。
谭怀柯还是第一次好好打量这座连接大宣与西境的关隘,上回她入关,是被人牙子套在麻袋里,昏迷着拖进来的。
巴丹一直护送到这里。
申屠灼对阿伊沙凉凉地说:“抱歉了,没给你的随从办过所,毕竟你已是我的随从,而随从是不需要再有随从的。”
谭怀柯:“……”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家这位小叔跟个垂髫小孩似的。
阿伊沙谦和道:“无妨,一切听申屠兄安排。”申屠灼嘀咕:“谁跟你称兄道弟的。”
出关前,阿晖牵来了三匹马,把缰绳交到自家主子手里。
“走路的脚程太慢了,还是骑马方便。”申屠灼又贴心地问谭怀柯,“阿嫂可会骑马?若是不会……”
“我可是陌赫人!”谭怀柯自信地牵过一匹,利落地翻身上马,“我自小在马场长大的,还跟着父兄养过马贩过马,当然会骑!”
“好吧。”申屠灼语气略有失落。
三人骑马出关,顺黑水河而行。
由于要在前面带路,谭怀柯一马当先,纵马飞奔的感觉实在太好,如同回到了在纳希河谷时无忧无虑的日子,兴之所至,她便一夹马腹,放肆驰骋起来。
申屠灼追在后面,叮嘱道:“慢点!当心啊!”
谭怀柯回头看看他们,端庄的垂髻被风吹散,发丝飞扬,给她整个人赋予了鲜活之感,全不似那个整日拘在宅中的“大娘子”。
她大声说:“机会难得,咱们比比骑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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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灼也被激得兴起:“君子六艺我学了个全,你可不要小瞧我!”
说话间,阿伊沙已趁机超过了他,直追谭怀柯而去:“我王妹的骑术亦是了得,不过从没赢过我,彩珠儿,你当真要与我比?”
谭怀柯回过头去,催马更快地奔跑:“殿下输了可要认账!”
申屠灼又被阿伊沙气到,俯身疾驰,超过他时不屑道:“你先赢了我再说吧!”
一路风驰电掣,着实快意。
然而快要抵达那处河谷时,谭怀柯率先放慢了马速,越来越熟悉的景象令她回忆起了那一夜的惊魂与痛苦,再没有闲情去争第一。
申屠灼留意到了她的神色,也慢了下来,说道:“这里是黑水支流冲出的河谷,再往前就是居延泽,那里有更加开阔的平原。”
谭怀柯策马向前:“我们商队就是从居延泽的平原过来的,来到这片河谷中歇脚,恰巧碰上了公主的和亲队伍……”
阿伊沙寻找妹妹心切,越过他们二人,来到一处高地,俯瞰着河谷。
此地祥和而宁静。
河水浅而清澈,潺潺流动,水鸟时不时饮水啄食,发出悠长的鸣叫。岸边的树木似乎比那时少了很多,大多落了叶,不再苍翠,也不见那时黄黄白白的果子了。
数月过去,这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看不出一点痕迹。
申屠灼疑惑道:“你确定是这儿吗?”
谭怀柯点头:“是的,我绝不会记错。”她指了指下方远处的几株矮树,回忆道,“我在那里摘过野果,给阿兄尝了一个,酸得他跳脚。后来去河里浣洗野果,阿斓公主告诉我,那叫杏子,我们陌赫也引了种子去种……”
“我该早些来寻的。”阿伊沙调转马头,沿小路入河谷,“下去看看吧,我不信什么都没留下。”
下章:怎会落得个尸骨无存?
(本章完)
第58章 尸骨无存
第58章 尸骨无存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始终无人提起了。”谭怀柯边往下走边与自己印象中的河谷作比对,“就算时隔数月,也不至于所有痕迹都消失殆尽,定然是有人为参与,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抹杀掉一切,甚至没有引起其他路过商队的注意。”
“多半是镇西军的手笔。”申屠灼道,“他们习惯了作战,也习惯了打扫战场。只要接到军令,一天之内清理掉所有痕迹,也不是不可能。”
说话间,三人下到了河谷中。
大致看过去,这里没有什么异常,他们在这里看到了许多商队驻扎的痕迹,烧完的火堆余烬、损坏的营帐、吃剩的野兽残骨,显然在遇刺事件发生之后,这里陆陆续续又来过很多人,但并没有发现太多异常。
阿伊沙来到岸边,突然道:“这里有碎裂泡烂的布帛,没浸水的地方有黑色引子……是干涸的血?看样子挺久远了,是不是那时候留下的?”
申屠灼蹲下,用手捻了染血的布料:“看不出来,只能看出是被刀划破的,也可能是其他时候沙匪劫掠遗留下的。”
谭怀柯仔细摸了摸布料,摇头说:“不是,这是产自乌须的絮纱,料子也很一般,无论是和亲队伍中的嫁妆里,还是我们那支商队的货物里,都不会有这种布料,应当是其他商队遭到了沙匪的袭击。”
之后他们又找了些可疑的物件,但很可惜,都与那次的遇袭无关。
阿伊沙不禁蹙眉:“难道真就一点点痕迹都没留下吗?我的王妹背负着两国的盟约,不远千里来大宣和亲,最后竟落得个尸骨无存吗!”
见他情绪有些失控,谭怀柯安慰道:“别着急,我们去不那么显眼的地方找找。”
岸边的开阔地带找不出痕迹,谭怀柯便仔细查看了周边的灌木丛,特别留意了当时战况最惨烈的几处,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些烧焦的灌木根茎。那些焦黑的部分很陈旧,有些倒伏在地彻底蔫了,有些没有完全被烧死,还发了新枝。
“这里的矮树倒像是那时候烧的……”
“有可能。”申屠灼帮她排开荆棘,在附近看了一圈说道,“这里有被砍伐和挖掘过的迹象,像是镇西军为了掩盖那场纵火的手笔。”
“线索还是太少了。”
谭怀柯道:“当天刺客先是在火中下了毒香,等到整个河谷的人中毒后,开始大肆屠杀,最后又放了一把大火来毁尸灭迹,做得如此彻底,恐怕是不想留下有关自身来历的蛛丝马迹。但是他们走得仓促,而镇西军巨细靡遗地清扫了战场,所以边关的军中才是掌握了最多线索的,只是选择了秘不发丧。”
阿伊沙问她:“你还能想起一些当时的细节吗?”
谭怀柯努力回忆:“沙匪也被那群刺客杀尽了,但他们没有趁机劫掠任何东西,为什么呢?那么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他们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明明抢完就可以全部推到沙匪的头上啊……”
阿伊沙道:“不,他们怕带有标记的货物流入关内,反而会引人瞩目。尤其是和亲队伍里的辎重、贡品,还有象征王族身份的器物。劫杀陌赫公主这件事太大了,一旦传出去必然引起朝野震动。哼,他们杀归杀,却不想自己背这个风险,成为众矢之的。”
三人在河谷中转悠时,又有一支西境商队来此歇脚。
他们听见领头人安排手下:“要三个人一组轮流值夜,千万不能放松啊。听我跑商的阿叔说,这地方虽然坡好水好,能挡风沙,却也是沙匪最喜欢劫掠的地方,前几个月有支大商队就是在这儿在栽了,大宣的军队都把这里封起来了,可见有多惨。”
阿伊沙上前打听:“我们是陌赫的行商,你说前几个月大宣的军队把整个河谷封锁起来了?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阿叔亲口跟我说的!他还说,他们当时想在临近河谷的地方歇息,也被大宣的士兵赶走了,赶得远远的才作罢。不过他守夜时还是看见有一骑快马疾驰而出,大半夜地赶路,像是传令官。”“封锁,八百里加急……”申屠灼更加确定之前的推测,“镇西军果然查出了什么,而且传令回了安都。”
领头人啧啧摇头:“真没想到,这都靠近阳关了,沙匪还这么猖獗。”
阿伊沙冷哼:“可不是么,临入关了,竟有人如此猖獗。”
——
三人找遍了河谷,没有新的收获。
阿伊沙只好再从谭怀柯这里入手,问道:“你当时如何逃脱的?”
谭怀柯回答:“公主死战之后,刺客的搜捕和补刀就没有那么细致了,我躲在河岸边的尸山中,怕被烧到,半个身子没在水里……”
“你……受苦了。”申屠灼觉得心里扯着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在穷凶极恶的死亡威胁中该有多么害怕,要怎样的意志,才能在水里坚持这么久。
“你的命可真大。”阿伊沙却是另一番口吻,“要是你跟阿斓能在那时候互换一下就好了,她比你更有活下去的价值。”
“……”谭怀柯无言以对,她本就因为阿斓的死心怀愧疚,也能体谅至亲惨遭杀害的心情,即便阿伊沙说得再难听,她也愿意承受。
但有人不乐意她承受这些。
“你说的是人话吗?”申屠灼怒斥,“你王妹身受重伤,本就逃脱无望,怎么,她的命贵重,我阿嫂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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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是阿斓换得了她的生机,我希望她记住这一点。”
此时的谭怀柯只是深刻体会到了这位大王子的傲慢与冷漠,并没有意识到,这人是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她制止了两人的针锋相对,继续说道:“我不知躲了多久,天蒙蒙亮的时候,听见刺客说镇西军来巡查,他们就仓促离开了。”
“那些刺客有什么特点?”
“黑衣蒙面,其他的我没看清,说的是大宣话,但是有着浓重的口音,我只粗浅学过大宣官话,听不出是哪里的方言。”
“浓重口音的大宣话?”申屠灼道,“以后我带你去安都走走,那边人多繁华,什么地方来的都有,多听听看就知道了。”
“嗯。”谭怀柯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全都说了出来,“我没见到那拨巡查的镇西军,那会儿昏昏沉沉,可能晕过去错过了。”
“他们应当是来寻我阿兄的。”申屠灼沉吟。
——
下章:可以等他来做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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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59章 赠还珠串
第59章 赠还珠串
申屠灼向阿伊沙确认:“大王子,你说你曾给镇西军递了消息,让他们派人出关迎接和亲队伍?既然你有意隐藏行踪,那是如何传递这个消息的?”
阿伊沙道:“我入关时用的是行商过所,估算着和亲队伍快到了,就用陌赫使臣的印鉴写了一封文书,让巴丹给大宣派驻边境的使主客送去。文书上写明了队伍的行进路线和预计抵达的时日。之后应是那使主客与镇西军联络,调兵遣将出关去迎接,我本身没有出面,他们都以为我还在和亲队伍中。”
“原来如此,大王子确实谨慎。”申屠灼颔首,“我这边查到,阿兄当夜突然接到紧急调令,出关执行非常规的寻常任务,要求他们护送即将入关的一支重要商队。毋庸置疑,所谓的商队就是陌赫的和亲队伍。”
“和亲队伍为何被描述成商队?我总觉得这其中有蹊跷。”谭怀柯道。
“我阿兄出关迎接,却久久未归,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所以镇西军定会派人来巡查核实,也就是阿嫂听到刺客清晨提及的那一拨人马。这支巡查小队发现了营地的惨状,一面派人驻守,一面回城禀报,之后才来了大部队,将整个河谷封锁,清扫战场痕迹。”
“应该是如此。”谭怀柯道,“我没遇上镇西军的大部队,那会儿已经离开了河谷,往阳关的方向走,昏迷在半路,被人牙子捡走了。”
“所有人的尸首都不见了。”阿伊沙道,“很显然,尸首、车马、骆驼、货物,这些全都在镇西军手中,但他们捂得很紧。”
“我猜镇西军在派遣大部队来清扫河谷时,就已经得到命令,要将此事死死压住。和亲事关两国邦交,军令如山,参与收殓尸首的将士们也不敢对外言明。因而战报上只说我阿兄战死,送回了阿兄的兵器作结,其他一概不提。”
阿伊沙冷哼道:“事情虽不在大宣境内发生,却被强行压在了镇西军手中。我不知大宣朝堂要如何处置,但阿斓不能白死,与我们陌赫的和亲要如何收场,总归要给个说法!”
谭怀柯沉默不语,她父兄的尸首多半也在镇西军那里,还有阿母的遗物,也不知还能否重见天日,让她送回阿母的故乡……
阿伊沙的忿恨申屠灼并不在意,只是见谭怀柯忧虑,他安慰道:“此事不急,和亲队伍遇袭,我不知朝堂中那些高官作何想法,他们想要拖延也好,想要耍赖也罢,但有一个人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们大可以等他来做决断。”
“谁?”阿伊沙诘问。
“等他出面了,你自然就会知晓。”
回城的路上,谭怀柯也很好奇他说的人是谁,不过申屠灼讳莫如深,说他也不确定那人会是什么态度,又会有什么举动,静观其变就好。
谭怀柯便不再多问。
三人再次入关,没有受到任何刁难,核验过所的官差还跟申屠灼套了近乎,说自己是露得县人,引渠的时候能不能离他家田地近一些。
申屠灼打着哈哈,声明自己图还没画完呢,不要瞎打听了。
入关后谭怀柯用胳膊杵了杵他:“没想到啊,你那引渠图当真是民生大计,这就在百姓里头传开了……申屠二公子,你的口碑也算是好起来了。”
申屠灼悄悄自豪:“那是当然,你就等着我察举夺筹吧。”
两人在前面小声说话,阿伊沙跟在后头,目光始终落在谭怀柯身上,若有所思。
巴丹见到自家少主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分别之时,阿伊沙叫住谭怀柯,将蓝宝石珠串递给她说:“这个你拿去吧。”谭怀柯连忙推拒:“不,这只是阿斓公主给我的信物,本就应当物归原主,殿下留着做个念想也好。”
“它的原主是阿斓,既然阿斓送给了你,就是你的。”说着他便要亲手给谭怀柯戴上。
“你你你干什么?怎么动手动脚的!”申屠灼上前拦阻。
眼看这两人要起冲突,谭怀柯赶紧接过来自己戴上:“既如此,我就收下了。”
回到住所,巴丹询问这一趟可有收获。
阿伊沙思忖道:“我们需得重新筹谋了,从大宣的处置手段来看,王妹说得没错,和亲一事,势在必行。”
——
临近岁末,申屠灼一下子繁忙起来。
似乎是要把之前的清闲加倍偿还,这阵子他忙得脚不沾地,府中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都不来谭怀柯的偏院蹭饭吃了。
这让沛儿都有些不适应了,边在筛子上晒胡椒边说:“二公子天天来蹭饭那会儿,觉得他脸皮真是太厚了,又馋又懒的,这些天没见到人,倒是觉得院里太过冷清了。大娘子,二公子在忙什么呢?”
食肆快要改造好了,谭怀柯正在编写食肆的菜色和做法,随口回答:“要么是在乐府里排演祭祀歌舞,要么就是在画他那副引渠图吧。”
“哦,祭祀的歌舞不是早就筹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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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排得差不多了,说是郡守让他们先停一停,不知出了什么事,如今又要换新的曲子和歌辞,可不就把池乐官和小叔忙坏了。”
“真折腾人啊,做什么要换新的呢?”
正聊着,院门忽然被拍得砰砰响,沛儿擦擦手,去开了门:“二公子?我还以为是送柴的呢,回自己家怎么不走正门?”
“走正门容易被阿母逮到,到时候又要说教我一番。”申屠灼匆匆进来,张口就问谭怀柯,“陌赫那个什么苏尼罗舞,你会跳吗?”
“库普苏尼罗?”谭怀柯放下笔,惊讶地说,“会倒是会,但我跳得不太好,从前跟着学了点罢了,小叔你不会让我去乐府凑数跳这个舞吧?”
“用不着你跳。”申屠灼火急火燎地说,“但是乐府会跳这个的舞姬不多,时间赶不及了,只能一边教一边编排,还要重新做陌赫样式的衣裙,实在忙不过来了。你要有空就过来帮帮我,盯着舞姬排舞,哪里看着别扭就指出来。”
“可以啊。”谭怀柯立时有了兴趣,“我不仅能帮你们排舞,舞姬的陌赫衣裙也可以就交由我们织云布坊来做,保证给你们加急做好!”
“你还真会给自己揽生意啊……”
——
下章:不是说她会跳吗?先跳一个来看看。
(本章完)
第60章 苏尼罗舞
第60章 苏尼罗舞
放下手中事务,谭怀柯跟着申屠灼去乐府。路过云河香阶时,她让沛儿去找杜掌柜要个制衣师傅,到排演现场敲定衣裙样式,给舞姬量身。
整个乐坊忙得热火朝天。
乐伎们焦头烂额地练习着新的曲目,弹错一下就要受罚;舞姬们排演着更换过的舞蹈,适应着新曲子的节奏;负责吟咏郊庙歌辞的是池乐官,他要背诵申屠灼重新写的歌辞,嗓子都有些哑了,嘴唇上也起了皮,看上去疲惫不堪。
谭怀柯不禁感叹:“知道你们忙,没想到这么忙,先前排演好的全都作废了吗?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就剩大半个月了吧,还来得及吗?”
申屠灼捏着额角:“没什么来不来得及的,郡守大人说了,所有人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排演好,池樊宇人都要垮了,还不是一样要天天练。好在眼下其他表演都推掉了,郡里哪家都请不到乐府的人登台,就是全心应对岁末祭祀。”
“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要来吗?”
“应该是的。”申屠灼心中隐隐有个猜想,只是说不说都无济于事,总归是要豁出命去排演,否则郡守大人官帽不保,他的察举也就完蛋了。
来到一处围合的木台上,谭怀柯看到六名乐伎和十二名舞姬在排练。
申屠灼唤来领头教导的那名舞姬,给谭怀柯介绍道:“这是觅荷,陌赫女子,库普苏尼罗跳得很好,目前由她负责教导大家这种舞蹈。但是时间紧迫,她自己也要在练习站位,一个个纠正动作太麻烦了,最好有一个会跳且会看的人帮忙盯着,这样就能快上许多。”
谭怀柯颔首:“好,我知道了。”
觅荷打量着谭怀柯,似有些不满:“恕我直言,灼公子蓦然带个新面孔来,说是会跳又会看,要她盯着我们练舞,这让我如何自处?”
“怎么就不能自处了?”申屠灼反问。
“若是我与她想法相悖、意见相左,那姊妹们听谁的?”觅荷并不避讳谭怀柯在场,继续道,“灼公子也说了时间紧迫,到时候我与她争执起来,岂不是更蹉跎了吗?再者说,你凭什么觉得她懂行?我们又凭什么要听她的?”
觅荷向来性子爽利,也不是不好相处的人,不知是不是进来练舞练得脾气暴躁了,申屠灼没想到她会如此抵触,无奈道:“那你待如何?”
“不是说她会跳吗?先跳一个来看看。”
“她不是舞姬,也不会无缘无故给你们找茬,她只是我请来监督……”
“好,那我就跳一下试试吧。”谭怀柯道,“初来乍到,我需要先听一下曲子,然后跟着曲子小试一下。”
说罢她脱下鞋袜,同其他舞姬一样,赤脚站到了台上。
——
见她自请应战,申屠灼也不再说什么,朝乐伎那边示意,乐曲便响了起来。
足尖翘起打着节拍,谭怀柯随着乐声舞动起来。库普苏尼罗是陌赫的祷祝舞,通常都很欢快,她的脚步轻盈灵活,在台上迅速移动、跳跃、旋转,犹如在描绘着一个个祷祝的文字和符号。在一串胡琴弹拨的旋律中,她渐渐地越转越快,垂髻在摆动中散开,长发绕着她的身侧飞扬。
鼓点咚咚而起,疏忽间,她似从云间坠落,双臂伸展又收回,如鸟儿振翅般起落,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又带着女子的柔美。时而搅乱光影,时而轻巧摆动,像是烈风吹着丝绸,那一双眼望来,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故事。
乐曲到了最急促的部分,是战舞的节奏,谭怀柯变换步伐,正欲再度旋转,但由于大宣裙裾太过窄小,不慎踩到了衣摆,一下子摔了下来。
申屠灼赶忙冲过去扶,心想着自己这样也算是英雄救美了吧,正忘形地等着一个温香在怀,结果跑得太急,自己不小心被木台边缘绊倒,脸朝下摔得比谭怀柯还凄惨。谭怀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小叔你没事吧?”
申屠灼捂着颧骨摆摆手:“无、无妨……”
觅荷抱臂站在一旁,审视着谭怀柯,直白地点评:“确实会跳,但跳得真不怎么样。这个腰,邦邦硬,手臂展得也不够开,旋转么……前面还好,后面步伐就乱成一团了,摔跤是迟早的事。”
“我早说了她不是舞姬……”申屠灼为她辩解。
“当然,舞姬要跳成这样早饿死了!”觅荷翻个白眼说,“不过你让她来监督,我也没什么话说。我来大宣太久了,舞也学杂了,有几个动作的细节还真记不清了,这点上她比我强,可以帮着指点一下。”
“觅荷娘子言重了,指点谈不上,我就是看看有没有哪里别扭,尽量帮你们完成一曲地道的库普苏尼罗舞。”谭怀柯站起身,穿上鞋袜,扯了扯自己的裙裾,“这么试跳一下,我也大致清楚衣裙样式要怎么做了,回头跟制衣师傅交待一下。”
“制衣师傅?你不是灼公子刚买回来的胡奴么?”觅荷讶然。
“什么胡奴,这是我阿嫂!”申屠灼道,“她还是织云布坊的东家,我顺便请她来给你们定制陌赫衣裙的。”
“哦,失礼了。我还以为灼公子心血来潮,买个娇美的胡奴回来跳舞给自己看呢,顺便拿我们这群舞姬给人家寻开心。”
“我……我好端端地买什么娇美胡奴?我是这样胡闹的人吗!”
“那可说不准。”知道是一场误会,觅荷懒得与他多说,施施然地回到台上,继续教舞姬练习舞步,还不忘招呼谭怀柯,“申屠家的大娘子是吧?来看看我们排的舞吧,我总觉得鼓点起来那里太过杂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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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马上来。”谭怀柯瞥了申屠灼一眼,调侃道,“小叔在舞姬中的名声可不怎么样,瞧着不像是个正经人呢。”
“我……她们……阿嫂……”申屠灼突然觉得百口莫辩。
如此排演了一会儿,沛儿领着布坊的制衣师傅来了,还带了两个助手给舞姬量尺寸。
沛儿道:“杜掌柜知晓这活很急,多叫了两个人来。”
谭怀柯很满意:“十来个人呢,是要多点人手。”
她特意标注了几个地方,让师傅特别留心,并嘱咐道:“回去先出三个陌赫舞裙的打样出来,我拿过来给人试一下,再看看怎么改。”
经验老到的师傅应下,麻利地干起了活。
舞姬们歇下来在量衣,申屠灼自觉回避得远远的,谭怀柯忙完口干舌燥,去到院内想找点水来喝,突然看见一只朔雁从头顶飞过。
——
下章:张掖郡第一纨绔,这名头可不是凭空得来的。
(本章完)
第61章 故交回信
第61章 故交回信
翅膀扑棱的声音非常清晰,显然这只朔雁就是往院子里飞的,谭怀柯有些好奇,不禁多走了几步,转过弯,就见廊下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朔雁鸣叫一声,冲他而去。
申屠灼横臂高抬,朔雁便歇在了他的胳膊上,收拢翅膀,歪着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
朔雁的脚上绑着一个小竹筒,申屠灼取下竹筒,摸摸它的背羽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路上有事耽搁了?”
朔雁踱着步,从他胳膊挪到他肩膀上。
这是朔雁传信?
应当是个隐秘来信吧?谭怀柯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申屠灼已然发现了她,语气平常地问:“你怎么出来了?”
既然对方不介意,谭怀柯便径直上前:“打扰了,出来找水喝,恰巧碰见朔雁飞来。它好漂亮好听话,是你养的么?”
“是啊,它叫翘毛。”申屠灼自豪介绍,“你看它后脑勺这撮毛,从小翘到大。”
“谁起的名字啊,也太俗了。”谭怀柯嫌弃地说。
“哎哟,可不能这么说,给它起名的那位听不得这个,当心他治你的罪。”
谭怀柯本意是想埋汰他,谁承想给朔雁起名的另有其人,一时更加好奇:“那是谁给它起的的名字?如此……脱俗?”
申屠灼从小竹筒中取出一小片布帛,说道:“正是与我传信的这位。”
他快速扫了一眼布帛上的字,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了然地对朔雁说:“难怪你回来这么慢,原来是他那边耽搁了。”
谭怀柯问:“能告诉我是谁吗?”
申屠灼无意隐瞒,直接将布帛递给了她,随后去往不远处的灶屋,取了把黍米喂给跋涉千里的翘毛,又给谭怀柯舀了碗水。
来信还挺长的,字里行间足见二人交情深厚。
上面说:骤闻衡兄战死,难抑哀悌。灼君之忧,亦为吾虑。翘毛来时,吾已启程离开安都,不日将抵达张掖。边关与朝堂无异,魑魅魍魉众多,危机四伏,务必谨慎行事。和亲一事,还需汝鼎力相助,共谋良策。
落款是一个“琮”字。
接过水碗,谭怀柯饮了一大口,干渴立时消解,将布帛归还于他,问道:“这个琮是谁?他要来张掖郡寻你吗?”
黍米撒在回廊边,翘毛欢快地啄食,谭怀柯忍不住靠近,想伸手摸摸它的羽毛。翘毛察觉生人靠近,警惕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主人,转过头继续吃了起来,不知小脑瓜里是怎么想的,总之默许了她的抚摸。
申屠灼淡淡回答:“周问琮,大宣的三皇子。”
“……”刚摸到柔软细密的羽毛,谭怀柯就不由停下了手,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
“皇子?”谭怀柯定了定神,“皇子给你的朔雁起名叫翘毛?”
“……这很重要吗?”
“唔,只是没想到你与皇子如此熟识。”“我幼时与他是太学同窗,翘毛也是我与他一同饲养的,自然是熟识。”
“原来如此。”谭怀柯想了想说,“堂堂皇子,竟然要亲临边关?这可不是小事吧?”
“所以啊,毕竟要接待的是正经皇子,咱们郡守大人一定是得到了消息,这才着急忙慌地提高了岁末祭祀的规格。”
“他被派来处理和亲一事吗?”
“不是被派来的,他必须要来。”申屠灼道,“因为他就是要与陌赫公主和亲的那个大宣皇子,自己要迎娶的新妇出了事,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原来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可以做决断的人!”谭怀柯恍然大悟。
“正是。”申屠灼叹了口气,“我猜郡守大人也是因为三皇子殿下与陌赫公主有婚约在身,才让我们着力排演那曲新的陌赫歌舞,只是不知殿下欣赏时会作何想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能有个人来管管了。”
“这事当真难办,他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弟弟,这场和亲同时也关联着东宫势力。想来他手里也有太多事举棋不定,只能行到半途才给我递消息。”
谭怀柯摸了摸朔雁后脑勺的那撮翘毛:“旁的我不懂,但我希望阿斓公主的遗愿能够达成,希望大宣与陌赫不要错过这次结盟的机会。”她仰头看他,笑了笑说,“这样我的生意也会好做些,以后就能安安稳稳赚大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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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她的笑靥,申屠灼心中却隐隐有着一层忧虑:“倘若这次和亲……罢了,且看三皇子殿下如何应对吧。”
多想无用,不如早做准备,护住想护之人。
——
乐府的排演十分辛苦,谭怀柯每日都要抽空过去,帮着觅荷完善那曲专为皇子殿下准备的库普苏尼罗舞。
旁观编排的时候,她也趁机自学了一些动作,还会时常跟着舞姬们一块儿跳上几轮。在觅荷一声声严厉教导下,也算是进步了不少。
今日谭怀柯也被觅荷狠狠鞭策着。
“邦邦硬的腰给我弯下去!”
“这是什么石头落地的声音?别人都是哒哒哒,就你是咚咚咚,足尖再轻盈一点!”
“转转转,别停,怎么转歪了?停停停!别撞着人了!”
谭怀柯扶着额头坐到台边,只觉得眼前颠倒缭乱,喘着气说:“觅荷你饶了我吧,我真转不动了,头晕得很。”
觅荷给她递了杯苦茶,毫不客气地说:“这不是你自找的吗?本来只要你看着我们编排就行,是你自己偏要跟着练,又说不是随便练练的,要练得能拿得出手,我自然要给你好好掰掰筋骨。现下又要我饶了你,你说说,到底是想练出点名堂来,还是随便糊弄下就行?”
小口抿着苦茶,谭怀柯咬咬牙说:“不行,不能随便糊弄,给我自己的食肆揽客,我得先练好了,才能教会别人,我可请不起乐府这样的舞姬给我撑门面……”
觅荷哭笑不得:“瞧你这个抠门样,灼公子可认识不少乐伎舞姬呢,你这个阿嫂若是开口,兰英馆的头牌他也不是请不来。”
“他这么有面子呢?”
“张掖郡第一纨绔,这名头可不是凭空得来的。”
“咳咳!”申屠灼黑着脸道,“什么兰英馆的头牌,什么第一纨绔,都是你们以讹传讹,我不过是被他们请过去排演过几个曲子罢了!”
——
下章:你又是我家的小寡妇……不怕被人说闲话么?
下章入v啦,感谢大佬们的支持(-人-)
(本章完)
第62章 承揽生意
第62章 承揽生意
觅荷笑着说:“哎哟,生什么气呀,不过闲聊几句罢了。”她拍着谭怀柯的后背给她顺顺气,问她,“你还要再练练吗?”
谭怀柯知道她嘴硬心软,说那些话都是为了激励自己,只是这会儿她实在累得发昏,还是决定歇一歇再说。
觅荷也不逼迫,起身接着排舞去了。
申屠灼道:“那正好,织云布坊的制衣师傅来了,在外面等着,说要给你看看舞姬衣裙的打样。”
“好,我这就起来。”
“你真要自己登台?”申屠灼伸手扶了她一下,“我们大宣很少有东家自己跳舞揽客的,你又是我家的小寡妇……不怕被人说闲话么?为什么不去请人来跳呢?担心钱不够的话,我来出就是。”
“灼公子当真要去请兰英馆的头牌吗?别人能以讹传讹把你传成张掖第一纨绔,可见你欠下的情债不少啊。”
“哎呀怎么又扯到兰英馆了,我发誓我真不是他们的恩客……”
“逗你呢哈哈,”谭怀柯笑道,“小叔你自证清白的模样实在是有趣。我嫁进申屠府后自己出来做生意,外头说闲话的还少么?他们想说就让他们说吧,我给自家店铺招揽生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再说我们陌赫商人经常亲力亲为的,有何不可?”
“……”申屠灼无奈,“大宣从前对商贾就格外鄙夷,如今虽然稍稍好了些,却仍会有人看不过眼,嘴里说得也难听。我只是告诉你,兰英馆也好,还有民间其他地方,都能请到不错的乐伎舞姬,何必你自己受这份苦。”
“我知道,但只有我清楚我的食肆需要怎样的歌舞来招揽生意。”谭怀柯解释,“响铃街的西境食肆有不少,好几家都有歌舞助兴,可我去看了,因为都是延请差不多的班底,表演的歌舞也都大同小异,好看是挺好看的,但不会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这么说来,确实看着挺乏味的。”
“对吧?大家都是请人来应付一下,那些乐伎舞姬也就是拿了银钱来应付一下,谁会愿意专门给一家食肆编排一支舞呢?但是我们新店开张,总要做一些跟别家不一样的。乐伎和舞姬还是要请,但要请来编排我们自己的舞,哪怕我们人数没有别家请的多,跳得不如声名远播的舞姬好,但至少我们占了一个‘新’字,能引得食客来尝尝新鲜。”
“一提到做生意,阿嫂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申屠灼笑说。
“那当然,尤其自己的生意,肯定要格外上心。”谭怀柯道,“其实这样要的银钱比直接请人来表演要贵得多,不仅我自己要练好,还要留给乐伎和舞姬排演磨合的时间。不过我盘算过,只要能把名声散出去,这些都能赚回来。”
说话间他们来到乐府前院,布坊的制衣师傅正在那里等着。
谭怀柯先粗略地看了看衣裙的打样,排除了其中一套,在另外两套中犹豫不决。放在面前比了比,她还是决定拿去给舞姬试穿一下,便让师傅先回店里等候,她这边试好了再去布坊里正式下订。
——
陌赫的衣裙多用轻纱薄绡,特别是用于跳舞的饰品和裙摆,为了营造出色彩斑斓又乘风舞动的效果,在布料的选取上就要格外用心。
在这个基础上,谭怀柯还要求师傅在舞姬头发上点缀珠饰,祭祀在白天,届时可在阳光下闪烁光芒。裙摆的长度她也跟师傅仔细商讨过,确保舞姬跳动或旋转的时候,不会被过长的裙摆所拖累,也不会因为过短的裙摆而掣肘。
衣裳、踝铃、珠链,每一个都是他们精心雕琢过的,谭怀柯非常珍惜这次机会,有意让布坊借此成为乐府首选的制衣处。
觅荷与另一名舞姬分别试穿了两套衣裙,并且穿着他们跳了一遍舞,谭怀柯看着他们的动作,注意着衣裳的每一处细节,而后询问觅荷和那名舞姬,感觉哪里还需要改良。觅荷抻抻胳膊:“右臂的珠链,不能连这么紧密,否则伸展不开,其他倒没什么。”
谭怀柯颔首:“好,我记下了。”
另一名舞姬则道:“总觉得这里的腰身不太舒服,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说不上来……还有这个这条缠带,刚刚卷到我的脚了。”
谭怀柯道:“好,我回去跟师傅说,再改改。”
觅荷提议说:“要不就定我这套吧,你们专心改好这套的珠链就行了,我们也能多点时间适应新衣,灼公子你看呢?”
申屠灼点点头:“可以,就这套吧。后续排演的时候可以多穿几次,如果有破损,就直接找布坊去修补替换。阿嫂,你看可以吗?”
谭怀柯欣然应允,趁无人时悄悄杵了杵他:“多谢灼公子照顾小店生意。”
把玩着腰间莹润的玉珏,申屠灼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被阿嫂叫“灼公子”的滋味可真是不错。
谭怀柯没急着离开,而是在乐伎们歇息的时候找到了山仪,她也在这次库普苏尼罗舞的编排之中。
山仪见她坐到自己跟前,淡淡笑道:“大娘子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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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怀柯直言:“我那间食肆过阵子要开张了,想邀请你去尝尝我们的西境菜色。”
“为何要邀请我?”山仪讶然问道,“莫不是扎里托大娘子来……”
“不,扎里的确是那间食肆的大厨,不过他从未托我来说服你去见他,是我自己想请你过去吃顿饭。”谭怀柯道,“一是为了让你品尝到你曾经向往的地道乌须菜,二是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小忙,你可愿意?”
“什么忙?我不知能否帮得上……”山仪有些踌躇。
“你也看到我近来苦练跳舞了,其实就是为了给食肆揽客筹备的,但是如今要用的曲子还有些寡淡,想请你帮忙润色一下。”谭怀柯打消她的顾虑,“至于你要不要与扎里相见,由你自己决定。当天仅仅来吃饭的话,想来也是见不着他的,食肆开张迎客,他怕是要忙得焦头烂额,所以无需为此烦忧。”
“好,我先帮大娘子润色曲谱,开张那日……我也会去的。”
——
下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孩子起名呢。(21:40更新)
(本章完)
第63章 食肆招牌
第63章 食肆招牌
在帮忙排演乐府歌舞之余,谭怀柯还要忙活自家食肆的开张。
改建、招工、清扫装饰铺面,与扎里叔商讨和研究食谱,制定菜单,找乐伎山仪润色迎客助兴的曲子,自己编排形式独特的舞蹈……当真是又疲累又充实。
今日她要去取订做的门头牌匾,申屠灼难得有空,便带着阿硕和阿晖去给她打下手,省得她和沛儿自己费劲巴拉地去搬运那么重的招牌。
订做牌匾的铺子里,谭怀柯去内间验完货,付清了尾款,店主用绛色绸布遮盖住整个牌匾,郑重地交给他们:“这就成了,小心点搬啊,别把绸子拽下来了。”
谭怀柯问:“这绸布是防尘挡灰的么?回去之后就可以拽下来了吧?”
店主急忙摆手说:“这可使不得,大娘子,您订的这是店铺招牌,按规矩开张之前都是要遮上的,见了光就不吉利了!”
“啊,我是第一回开自己的新铺子,不太懂这里的规矩。”陌赫那边没这么讲究,行商大多没有固定的铺面,经常四处流动,把自己部族的货物贩卖到别处,再将其他部族里的货物倒卖回自家。
她阿翁在曾经的陌赫王城中倒是有几间铺子,可自从提驽攻占了那里,他们就再没有回去过了,之后跟族人迁徙到纳希河谷,也只能做做行商。
至于织云布坊和百草药铺,都是被谭家放弃的产业,到她手里光想着怎么盘活了,也没留意过这方面的规矩。就连织云布坊搬迁到云河香阶的时候,也只是把招牌和货物一起搬过去而已,没有特别搞过什么仪式。
“老板,你给我阿嫂仔细讲讲该怎么弄。”看出了谭怀柯的窘迫,申屠灼适时接话。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连着绸布搬回去,中途不要掀开。等到开张的正日子,找人安安稳稳地挂上去,待到吉时,再由东家亲手拉绳揭下,是为鸿运当头。礼成之后,自会宾客盈门,生意红红火火。”
“好,承您吉言。”谭怀柯谢过老板,“这规矩我定会好好遵守。”
阿硕和阿晖任劳任怨地抬着牌匾,跟随自家主子和大娘子往食肆的方向走。
申屠灼回头看了看牌匾,绸布太过厚实,完全看不见上头刻了什么。他不禁懊恼:“说起来我也算是个幕后东家,到了这时候,竟连自家铺子叫什么都不知,方才光顾着交代阿硕阿晖,也没想着跟你去内间瞧上一眼。”
谭怀柯笑说:“那能怪得了谁,你我都忙得陀螺似的,面都碰不上几回。你又不问,我哪里想得起来告诉你。”
申屠灼辩解道:“不是我不想问,我一直以为你还没定下,等着我来起名字呢。”
“这点小事,哪敢劳烦小叔呀。”谭怀柯调侃,“小叔可是要参加察举的,等你以后当了大官,倒是可以请你重新赐名,最好再给我亲笔提个字,那我这生意就更红火了。”
“阿嫂可真是势利眼啊,非要等我当上大官才知道珍惜吗?”
“哎哟,申屠大人莫要见怪,那您想给我这间小食肆起个什么名字啊?”
“唔,我想想啊……”
阿硕听着前面两人阴阳怪气的对话,忍不住对阿晖说:“二公子这是和大娘子演什么呢?一唱一和的。”
阿晖:“……别管。”
阿硕嘀嘀咕咕:“知道的是给食肆起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孩子起名呢……”
阿晖:“……说了别管。”
那边申屠灼已然想出来了:“既然是阿嫂来经营,不如就叫彩珠食肆吧。”
谭怀柯蓦地愣住:“彩珠食肆……”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过这个名字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这般清楚。谭怀柯一时有些感怀,只觉得这名字也还不错。阿硕越发摸不着头脑:“彩珠?踩猪?这跟大娘子有什么关系?”
阿晖:“……”鬼知道。
就听申屠灼又道:“不过我也投了钱,该把我也带上,那就叫彩灼食肆吧!”
谭怀柯否决:“听着奇奇怪怪的,不大好听。”
阿硕小声地附和:“确实不好听。”
申屠灼回头瞪了他一眼。
阿硕咧嘴:“完了,忘了二公子耳力好,全给听到了吗?”
谭怀柯不再与他玩笑:“可惜了,开店的筹备实在太多太急,真没有闲暇与你好好商量,店名早早就起好了,县里也批复过了。”
“无妨,”申屠灼慢下脚步,走到阿硕身边,想把红绸掀开一条缝,从边缘看看里面刻的什么字,“我稍稍瞟一眼。”
“不行!”谭怀柯拍开他的手,指着他鼻子警告道,“牌匾老板说了,开张之前不可见光,小叔你这么做是不是想断我财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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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那么严重……好吧我不动这东西,那你亲口告诉我就是了。”
“也行吧,你凑过来。”申屠灼附耳,阿硕和阿晖也不由凝神去听,谭怀柯一字一顿地说,“开张那日,就知道了。”
阿硕明白过来:“大娘子这是在逗我们啊。”
申屠灼倒是半点不气,反而乐呵呵的:“好啊,到时候我与你一起拉绳揭布,就能看个清楚了,阿嫂可愿意?”
谭怀柯颔首:“你是出钱的东家,当然可以。”
阿晖也明白过来,二公子说了半天,终于如愿以偿——他就是要与大娘子一同揭布,表明自己是这家食肆和阿嫂的靠山,好堵一堵那些闲言碎语。
而大娘子也大方地承了他的情。
这两人,看似互相埋汰,却是真的心有灵犀啊。
——
食肆中,沛儿正安排人洗刷打扫,大门忽然被人推了开来。
沛儿手里攥着抹布,以为是大娘子带着招牌回来了,忙道:“大娘子,我收拾了一块地方出来放……”
看到来人,沛儿一下慌了神:“芙、芙娘子……”
即便随谭怀柯进申屠府已久,可沛儿骨子里还是对谭安芙十分惧怕。在她眼中,但凡芙娘子出现,一准没有好事,要么是打骂她,嫌弃她蠢笨,要么是找大娘子的茬。
果然,今日谭安芙又是来找茬的。
她环视了食肆一圈,冷哼道:“把我家施舍的铺面搬走,改成自己新开的食肆,她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也不觉着臊得慌。”
——
下章:阿姊,我劝你说话前先掂量掂量。
(本章完)
第64章 上门找茬
第64章 上门找茬
谭安芙是出来逛街的,采买了不少胭脂水粉衣裳配饰,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鬟手里提满了东西。看样子她是路过原本的织云布坊,临时起意过来看看。
眼见这里收拾好了,一副很快就要开张营业的模样,便又气不打出来。上回在新的布坊被谭怀柯狠狠下了面子,她这般不肯吃亏的性子,一直想报复回去,最好能触触谭怀柯的霉头,这下算是逮着机会了。
沛儿警惕道:“芙娘子,我们大娘子不在,您有什么事可以等她回来再……”
不理会她的阻拦,谭安芙把这儿当自己家一般,四处走走看看,摸摸案几,拍拍蒲团,而后嫌脏似的拍了拍手,说道:“哪儿来的蠢笨伙计,这都没打扫干净呀,瞧瞧,摸着一手的浮灰,都要开张了,这怎么行呢?”
“我们马上就清扫干净。”沛儿不敢回嘴,拿着抹布就去擦。
“呐,这里,还有这里,啧啧,太脏了,我那妹妹就没做过什么正经生意,要我说啊,这食肆开不了几天就要黄了。”说着她故意推倒架子上的梅瓶,“哎哟,怎么摆东西的,尽挡着客人的路。”
哐啷两声,梅瓶先磕在案几上,里面的枝和水洒了出来,又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沛儿愣了下,鼓起勇气说:“芙娘子,请不要给我们添乱了。”
“添乱?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分明是来给自家妹妹帮忙的啊。”谭安芙毫不收敛,伸手招呼两个丫鬟,“东西先放下,好好帮他们打扫一下。”
丫鬟领命,在主子的眼色下,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别人刚擦拭完的案几上,抢过两块擦地的脏抹布,装模作样地在用于吃饭的案几上左擦擦右擦擦,原本光洁清爽的木面上顿时留下细密的污水引子,还有黑乎乎的灰尘。
沛儿急得跳脚,可她做不了主,也不敢对谭安芙如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帮倒忙。
就在这时,谭怀柯回来了。
她先是惊讶于食肆里的吵嚷和忙乱,随即看到谭安芙嚣张跋扈地杵在那儿,就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沛儿过来。”谭怀柯平静地唤道,“放牌匾的地方收拾出来了吗?”
“收拾出来了,大娘子,在后面的那个架子上。”自家大娘子来了,沛儿立刻有了主心骨,不再与那些人纠缠,转而要去给阿硕和阿晖领路。
申屠灼指挥着阿硕和阿晖进门,把牌匾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他也看到了铺子里的场面,然而目光扫过谭安芙,就像没看见一样掠了过去。
这下谭安芙可不干了,怎么,一个两个都当她不存在吗?如此目中无人?
她站出来拦在阿硕和阿晖面前,嘲讽道:“哟,牌匾都做好了,叫什么名字啊?要我说,还是应当挂上我们谭氏的名头才好。妹妹,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有意提起这件事,谭安芙就是想敲打谭怀柯,自家还握着她的卖身契,别以为自己真成了大老板了,到头来这些还得归他们谭家所有。
谭怀柯丝毫不怵:“阿姊,我劝你说话前先掂量掂量。口口声声要挂谭氏的名头,谭老爷是想向申屠府悔婚吗?亲手给我添的嫁妆,打算找我讨回去?”
是他们一手促成了自己替嫁给申屠府的婚事,就相当于承认了她谭家庶女的身份,真要因为这么点蝇头小利互相揭穿老底,谁也占不着便宜。
谭安芙颇为不忿,竟朝着申屠灼道:“二公子,你们申屠府就如此惯着她吗?新妇不安安生生在家里守寡,非要跑出来折腾这些,你们丢得起这个脸?”
“我阿嫂人美心善会挣钱,哪里丢脸了?”申屠灼的嘴如同淬了毒,“我倒是庆幸,阿兄娶来的是她,而不是你这么个败家娘们,正经能耐没有,只会给人添堵,闲着没事成天跑别人铺子里撒泼,这才叫丢脸呢。”
“你!”被这般辱骂,谭安芙气得俏脸通红,“都说申屠二公子是个纨绔,我还当是他们夸大了,如今看来果然没有教养!”“有人送上门来挨骂,我有什么办法。”
申屠灼让阿硕和阿晖绕过她,继续搬运牌匾。
谭安芙哪里肯罢休,再次以身相阻,还用手去推搡牌匾:“想当东家是吧,今天我就砸了你这招牌,看你这食肆要怎么开张!”
眼瞅着她抓住了牌匾上的红绸,申屠灼赶紧架开她的胳膊:“你干什么!”
谭怀柯有多重视这次新店开张他是知道的,为了守个规矩图个吉利,连他想看看店名都不让,这芙娘子上来就要砸招牌,属实是蹬鼻子上脸了。谭安芙撒起泼来不管不顾,可他也不好对一个女子真的出手,一时竟僵持不下。
“住手!你敢碰我招牌一下试试!”谭怀柯大喝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谭安芙刚买的胭脂水粉被她哗啦啦拂了一地,而后她扯开一匹精致的布料,抄起一个尖锐的烛台怼上去,作势要划烂。
谭安芙惊叫:“啊!谭怀柯你这泼妇!不准动我东西!”
“这话原样奉还,不准动我的东西。”谭怀柯一脚踩在胭脂盒上,一手在布面上压了压烛台,“来啊,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手快。”
“给我放下,松手!你知道这布多紧俏吗!”
趁她分神之际,申屠灼一招将她排开,让阿硕、阿晖和沛儿脱身,抬着牌匾去安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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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招牌不再受威胁,谭怀柯这才放下烛台和布匹,一改方才的凶狠,让伙计把她的东西收拾起来,和善地说:“阿姊来找我麻烦,次次都捞不着好,何必呢?呐,东西拿好,踩烂的胭脂就当赔我的梅瓶了。”
“谭怀柯,你给我记着!”
“阿姊也请记着,我这食肆三天后开张,届时欢迎你来赏光品尝。今日就恕我们不接待了,来人,送客!”
“呸!我就是饿死也不会来吃你一口饭!”
四个伙计强行送走了谭安芙和两个丫鬟,又继续清扫起来。
申屠灼赞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是你厉害。不过经这么一遭,她这辈子都不会来咱们食肆‘赏光品尝’吧?”
谭怀柯笑道:“她会来的,开张那日,我可是盛情邀约了‘娘家人’呢,我那谭家‘阿翁’还差人送了回帖,说会携家眷捧场,还有要事与我相商。”
申屠灼给她竖起大拇指:“阿嫂你可真会诛心。”
谭怀柯拿起抹布,亲自洒扫起来:“所以我才让她好好掂量掂量,还当我是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胡奴呢。”
——
下章:他若真的脱不开身,倒也不用勉强……
(本章完)
第65章 开张当日
第65章 开张当日
人算不如天算,谭怀柯没想到,食肆开张当日,说好要与她一同接下招牌绸布的人,竟突然要缺席了。
事情要从谭安芙找茬之后说起,那天刚回到府中,申屠灼就被告知郡守大人有事找他,他不敢耽搁,当即赶了过去。谈完事情他就匆匆忙忙地回来,让阿晖赶着马车送自己去了露得县,想来是引渠图出了什么问题,需要实地协商解决。
这一趟去了三天,临到开张前夜都没赶回来,只有同去的阿晖回府送了口信——
对申屠老夫人的说辞是二公子去邻郡的乐府听曲看舞去了,自会尽兴而归。给谭怀柯送来的才是实情,说二公子被那边的县令县丞强留下来,有几条水渠需要重新排布,县里和村民那边要解决的麻烦很多,实在脱不开身。
“二公子还说,”阿晖原原本本地重复申屠灼的话“明日揭牌怕是赶不上了,但只要那边能暂时谈拢,他还是会试着赶回来,给大娘子庆贺一番。”
“他若真的脱不开身,倒也不用勉强……”谭怀柯道。
虽说一直觉得自己能应付,可真到了这一日,她还是有些坐立难安。这是第一家从头到尾由她自己开办张罗的铺子,因为过于看重,难免有些患得患失。本以为这人必定会陪着自己,谁承想这时候出了意外。
阿晖本就不善言辞,看得出大娘子有些失落,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传完话告退了。
沛儿就见主子进屋取了一瓿酒,对月自斟自饮了几卮。
她不仅腹诽,这二公子也真是的,平日里神出鬼没的,怎么偏偏关键时候不见了人影,惹得大娘子如此忧虑……
——
次日,食肆正式开张。
门前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到了吉时,申屠灼果然没能赶到,谭怀柯也不耽搁,自行挂上了牌匾,在众人的欢呼中揭下绸布——
焉知肆。
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宣文字赫然其上。
爆竹噼里啪啦地响过一轮,食肆正式开门迎客。
响铃街本就繁华,这会儿门口已然聚集了不少凑热闹的百姓。谭怀柯借机展开事先准备好的绛色绸布,上面是布坊绣娘用金线绣上的招牌菜色,助兴歌舞表演的时辰,以及新店开张的各种酬宾优惠。
比如西境酒浆买一瓿送一瓿,一顿饭食满一百文即可优惠十文钱,歌舞表演时还会抛送锦囊,锦囊里有东家赠送的礼帛,上面可能写着谢谢惠顾,可能写着酒浆畅饮,或者是可以免去整顿餐食银钱的凭据……样繁多,吊足了食客胃口。
一时间宾客盈门,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后厨那边也是热火朝天,靠近灶屋就能听见扎里叔中气十足的喊话:“备菜还没好吗!”“快快快!不行我来切!”“传菜的在磨叽什么呢!案上都放满了看不见吗!”
谭怀柯不欲打扰,算着时辰要献舞了,便赶紧交代好手头的事务,换上衣裳登台。
食肆里坐得满满当当,面对这么多人,谭怀柯很是紧张,总担心自己会出错。不过等到真的上台时,她又觉得好些了。
台下的人声嗡嗡作响,她隐约听到有食客议论:“哎?那不是焉知肆的东家吗?东家自己上台献舞?”
“可不是吗?你不认得她?她还是申屠府的大娘子呢。”
“啊,是那个守寡的……”
“对啊就是她,本以为是个苦命人,想不到啊,如今竟开起了食肆。”
“这……如此肆意妄为,申屠府不管束着点?好歹也算是高门大户吧?官宦之家出来个做生意的女子,不怕招人闲话?”“我听说他们分家了哇,她一个寡妇,总要找点办法养活自己吧。”
“没分家吧?不是还住在申屠府偏院里吗?”
“这么个俏寡妇,还出来抛头露面,啧啧,肯定有不少人惦记吧?”
“人家坦坦荡荡做生意,怎么,你个死鬼惦记上了?”
乐声渐渐高昂起来,谭怀柯便听不清那些声音了。
自她嫁入申屠府,这些流言蜚语从未断过,如今更是愈演愈烈。可她不愿被这些身外之物所拖累,只要还有一线机会,她就要牢牢抓住。
顶着旁人的身份过活,她心有不甘;父兄的仇恨,她一日不忘;想要在大宣和西境经商的愿景,她仍想实现。无论有多么艰难,既然她没有死在那个河谷之中,就要用尽所有的手段和力气,走出自己的人生。
包含谭怀柯在内的五名舞姬,在台上跳着库普苏尼罗舞。
乐师们演奏的是陌赫民间放牧的小曲《牧野》,山仪给谭怀柯润色过曲谱,比原先的更加细腻有层次,时而热烈如艳阳下飞驰的骏马,时而柔和如月光洒在湖面。
她们跳的是谭怀柯自己编的舞,动作要比乐府排演的那种简单得多,另外四个舞姬是申屠灼托人请来的,算上练习和定期表演的价钱,只有从兰英馆请乐师舞姬的一半,可以说把精打细算几个字发挥到了极致。虽然舞蹈技巧上不如人家,但她们的表演胜在新鲜,跳起来也很有活力,还有抛送彩绸锦囊的加持,食客们对此十分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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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们穿戴的衣裳饰品也都是自家织云布坊订做的,很有西境特色,又不会过于哨,比不得乐府岁末祭祀那般隆重,却与食肆随意亲和的氛围相契合。
一舞过后,谭怀柯喘匀了气,笑吟吟地去给抢得锦囊的食客兑现礼品。
有的食客一无所获,遗憾摇头,有的食客得了酒浆畅饮,大笑着举杯敬酒,还有一个食客得到了免去整顿餐食银钱的凭据,当即又点了三个菜,惹得其他人羡慕不已。
有人追问:“东家,这舞一日几回?此次都有吃白饭的机会吗?”
谭怀柯笑答:“两回,能不能吃白饭,就要看各位的运气了。”
那人又道:“那东家你每回都亲自登台吗?”
谭怀柯摇了摇头:“这怕是难了,您也瞧见了,店里忙成这样,我恐怕没那么多闲工夫,不过我家舞姬跳得都比我好,我才是凑数的那个。”
“哦,东家手里的锦囊肯定是最值钱的,我还想着以后专抢你手里的呢。”
“原来打的这个主意,那我只能告诉你,锦囊都是我们随手拿的,方才抢到我手里那位食客,可是什么礼品都没得到。”
谈笑了一阵,谭怀柯最关心的还是食客对菜色是否满意,便在上菜和送客的时候,观察着哪些菜比较受欢迎,哪些菜容易有剩。
此时一个身着华服的贵公子与她攀谈:“敢问东家,这焉知肆的店名有何寓意?”
——
下章:敢问这家食肆与申屠家的二公子可有关系?
(本章完)
第66章 焉知其意
第66章 焉知其意
这贵公子带着两名随从,坐在一张案边,点了恰玛古羊汤、椒麻鸡、胡辣羊蹄、肉拌面和萨木萨等等,几乎把店里的特色菜点了个遍,还有两瓿酒,算上开张赠送的就有四瓿,显然很有品尝美酒佳肴的兴致。
听他问起食肆名字的寓意,谭怀柯解释道:“公子见笑了,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取自焉支山脉之外,西境新知之味。”
贵公子点点头:“唔,菜品的口味,还有方才的助兴之舞,的确是来自焉支山外,有别于大宣的异域风情。恕我冒昧,观东家相貌,似是胡人?”
“公子好眼力,我算半个陌赫人。”
“那贵店里的这些菜色也都是陌赫的口味吗?”
“这倒不是,我们的大厨是乌须人,入关多年,曾是本郡乐府里的掌勺。但我们菜品既不能说是乌须菜,也不能说是陌赫菜,而是将各种西境菜融合了边关大宣百姓的偏好,做了些许改良。”
“所谓西境新知之味,就是这般融合改良后的味道?”
“正是。”
“那我岂不是白来了?”贵公子面露遗憾,“我是第一次来边关游历,本就是想品尝一下地道的西境菜,今日刚好赶上贵店开张,满心以为案上这些就是最地道的了,结果东家告诉我这都是按大宣人的口味做的?”
有顾客感到不满,谭怀柯当即重视起来,问道:“容我先问一句,公子觉得今日点的这些菜好吃吗?”
“好吃是挺好吃的,你看我们都吃得差不多了。”他点了点身侧大快朵颐的随从,“还有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吃得停不下来。不过我原本就不是冲着好不好吃来的,而是想尝尝真正地道的西境菜。”
“原来如此,是我们误解了公子的意图,也没有向您询问清楚。”谭怀柯示意他们去看店内的菜牌,介绍道,“敝店的菜品的口味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在口味选择上,每个菜牌还分有三个类别,这三个类别的说明标注在了所有菜牌的下方,分别是地道原味、尝鲜新味和特制口味。
“地道原味就是指这个菜品在其发源地的吃法,在调味上不做更改,以满足当地人或者向您这样乐于体验的客人的需要;尝鲜新味则是我们根据边关百姓的偏好改良过后的口味,公子您有所不知,大宣人的口味于西境人差别很大,有时候并不能适应最地道的吃法,既然我们的店开在大宣境内,到底还是要入乡随俗些。”
“说得有理。”贵公子听得津津有味,“那特制口味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前两种口味已大致能涵盖客人的需要,但若是客人有自己的特殊要求,我们会专门做标注,让大厨尽量按照客人的要求做菜。比如有人要求多加胡椒,有人要求一点点皮牙子都不能放,有人要求烤馕要做得很厚或很薄,诸如此类。”
“明白了,贵店考虑得很是周到。”贵公子道,“不过今日点菜时我并没有留意到菜牌下方的口味选择,伙计也没有特地问我想要什么口味的,这就导致我没有品尝到自己想要品尝的味道,东家你看……”
“这确实是我们的疏忽,开张首日,多半是伙计忙得昏了头,一眼断定您是大宣客人,就擅作主张地给您安排了改良过的尝鲜新味。”谭怀柯诚恳道歉,“对不住,您看这样成吗?您想品尝哪些地道的西境菜,我给您重新做一份上来。”
“这次也差不多吃饱了……”瞥见那个清空了盘子还意犹未尽的随从,贵公子无奈地说,“有劳东家,再给我们上一份烤肉吧。”“好嘞,一份地道原味的烤肉,公子稍等。”
——
谭怀柯交代下去,又跟跑堂的伙计再三嘱咐,务必要问清楚客人的口味偏好,不可再疏忽大意。他们食肆与别家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口味可以自行选择,这是一个噱头,亦是她在观察其他西境食肆时获得的经验。
响铃街食肆众多,有些食肆口味地道,受西境人的喜爱,但生意算不上红火。生意最旺的是胡集食肆,他们家就是将原本的口味做了改变,更受大宣人的喜爱,但一味地迎合又让菜品本身变得有点不伦不类。
所以谭怀柯思虑再三,决定将选择权交给食客。前期可能会较为忙乱,对大厨和伙计的要求也高,扎里叔是个暴脾气,听她提出如此麻烦的要求,气得差点用锅铲敲她的头,好在最终还是被她劝服了。
谭怀柯相信,这样做不仅能吸引更多的顾客,还便于他们在更多的尝试中总结出更新更有特色的口味,可谓一举多得。
不一会儿,谭怀柯亲自将烤肉送上。
瞧见滋滋冒油的烤肉,那名馋嘴的随从跃跃欲试,焦急地等到贵公子先拿起一串后,他迫不及待地撸了两大块肉到嘴里,嚼了几下后突然愣住,而后开始嘶嘶抽气,脸上也泛起了红,额头上凝出了大颗汗珠。
发现他是这样的反应,贵公子谨慎起来,问谭怀柯:“东家,他这是怎么了?”
谭怀柯道:“这是地道的乌须烤肉,乌须人嗜辣,喜欢放很多香料和胡椒,用料约莫是你们刚才那份烤肉的双份不止。”
“哦,刚才我就觉得口味挺重的了……”贵公子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块,勉强咽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灌下去两盏茶,轻咳一声说,“果然如东家所言,真正地道的菜品我们的确难以适应,恐怕以后还是要吃改良过的才行。”
“无妨,公子再来光顾,可以轮着点一份地道原味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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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那名随从还是硬着头皮把这份烤肉吃完了,辣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谭怀柯很有眼色,招手让伙计又给他们添了一壶茶水。
贵公子状若随意:“对了,敢问这家食肆与申屠家的二公子可有关系?”
“这个么……”谭怀柯没有直接回答,“他是我小叔,公子与我小叔相熟?”
“算是有些交情吧。”
——
下章:申屠衡战死后过门的新妇……挺有意思的。
(本章完)
第67章 食客盈门
第67章 食客盈门
谭怀柯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避重就轻地说:“既如此,公子今后可约着我小叔一起,常常来光顾小店啊。”
有些交情?那是什么样的交情?
观此人衣着配饰及言谈气度,显然家世和教养都是极好的,多半出身权贵,又是初次从中原抵达边关,还特意向她打听申屠灼的事情……自然让她联想起先前申屠灼收到的朔雁传书中,落款“琮”字的那位故交。
可若真是那人,郡中应该不会如此平静吧?各级官员怎么也要上赶着用适合他身份的大阵仗大礼数翘首相迎吧?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跑她店里尝鲜了?
是他有什么特殊的安排,刻意隐瞒身份?或是她猜错了方向,这人只是申屠家的远房亲戚?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申屠灼不在,若不是他被困在露得县脱不开身,今日两人在店里一碰面,也就用不着她在这儿猜来猜去了。
总之眼下这情状,她最好装作什么都不了解,不去揣摩对方的身份意图,也不去吐露申屠灼过多的消息。倘若欲商谈要事,就让这两个“有些交情”的人见了面亲自聊,她一个本分开店的商女,可不想跟着瞎掺和。
食肆忙乱,谭怀柯又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贵公子问两个随从:“你们觉得这家食肆如何?”
刚撸完烤肉的那人用袖子拭了拭汗,说道:“真不错,好吃!这儿的菜色比昨天我们入城后吃的那家要多,口味也更好。新店开张,还搞了这么多活,虽说那胡舞跳得一般,跟安都的乐府舞姬没法比,可瞧着就是热闹,让人胃口大开!”
贵公子哼笑:“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是在问谁家的菜更好吃吗?”
相比起他,另一随从则要沉稳得多,自落座以来,他一直在观察着这间食肆里的布局装饰、进出来往的人,还有那位颇受争议的女东家。被问及感想,他说:“是陌赫商人的习惯和风格,很地道。”
馋嘴随从插嘴:“你刚刚没仔细听吧,东家不是说了,他们有地道的做法,也有改良后适应我们大宣人的做法……”
“我不是说他们的菜。”沉稳随从道,“这食肆从外面看仍是大宣式样的,可内部构造做了很多改动,细节上都是陌赫风情,包括那些窗棂、挂毯、置景、器物,还有雅座选用的熏香,随手装点的角落,无一不地道,这样的地道不会是空有胡族血脉、但自小生活在大宣的人所能顾及到的。”
“继续说。”贵公子点了点案几。
“而且这位东家的经营手段非常……嗯,不拘一格。她不遵循也不在意大宣的礼教,行事上全然是西境行商的做派,说得直白点,就是常年颠沛流离、四处倒卖学来野路子。从前大宣视商贾为低贱,如今虽稍有好转,但长久以来的压制让我们的商贾不敢太过出格,也就不会有这般层出不穷的手段。要说她是跟那谭老爷学来的,我不大信。”
“还是你耳聪目明些,不像某人,光长了一张嘴。”贵公子点评。
“我也不是光长了一张嘴啊,比如那边那两个人,身手都不错,打扮得像寻常商贾,但绝对不是,不知道什么来历,我提防他们好一会儿了。”馋嘴随从朝左前方努了努嘴。
那个方位在贵公子身后,他没有转头去看,只若无其事地饮酒:“那就继续提防着。”
为了证明自己,馋嘴随从又道:“还有那个小娘子,方才由东家引着去了趟后院,回来眼眶就红了,擦了几回眼泪,我猜是去走后门开小灶了,结果被辣哭了。”
果然只知道吃,沉稳随从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贵公子看着卮中深红的酒浆,眸光闪动:“这位东家,申屠衡战死后过门的新妇……挺有意思的。她身上有很多谜团,恐怕要好好问问我那位故交了。”
——
谭怀柯给山仪递了张绢帕,安慰道:“今日请你吃这顿饭,原不是想惹你伤心的。”
山仪拭去泪水说:“不是伤心,我该谢谢大娘子才是。从前他总去乐府找我,我见他腿脚不便、一身颓唐,心中实在难受。如今大娘子帮他治好了伤腿,又给了他一份拿手又体面的活计,看到他重新振作,我这心结才算是解开了。”
她就是被馋嘴随从看到去了后院的小娘子,当然不是去开小灶的,也不是被辣哭的,而是谭怀柯带她远远瞧了眼自家大厨扎里。
山仪犹豫良久,今日还是来了。大娘子说是为了答谢她帮忙润色曲谱,请她吃的这顿饭,她却也知晓,这不过是个好听的由头。大娘子是想解了她的枷锁,给她亲眼看看扎里的现状,让她也真正放下。
山仪举起酒卮,敬向谭怀柯。
谭怀柯爽快饮下,笑说:“想不到你这般清逸脱俗的人,酒量却是不差。”
山仪也笑道:“大娘子小瞧我了。”
不远处,阿伊沙咽下一块萨木萨,轻轻颔首:“总算有个能入得了口的食肆了,用了地道的羊尾巴油,皮脆肉嫩。香料也用的恰到好处,没给我弄得什么菜都一个味道。”
巴丹也吃了不少,不过他一边吃一边要分神留意着其他地方。
开张之日食客盈门,有西境人也有大宣人,说不准就有居心叵测之徒混入其中。自家少主身份敏感,虽然那些刺客销声匿迹已久,应当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陌赫使臣出手,但身为护卫,万不能掉以轻心。
比如那边有个不中用的大宣人,被烤肉辣得涕泪横流,还不忘朝他这边乱瞟,不知是在觊觎他们这边的珍馐美味,还是另有所图。瞧那人的四肢体格,料想身手不错,至于他身边那个华服公子……
阿伊沙舀了一杓酒道:“巴丹,不用过分在意,好好吃你的。”
巴丹还是不大放心:“少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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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谭怀柯恰好过来询问:“怎么样?还合胃口吗?”
阿伊沙指着菜牌下方的三种口味,中肯地说:“还是地道原味适合我,就是食材本身还是与西境当地的有所差别,这倒是不能强求。”
谭怀柯叹了口气:“您这贵族舌头可真是刁钻,一小点差别都尝得出。”
阿伊沙道:“酒算不得上乘,但也比其他食肆的要醇些,是你自己酿的?”
谭怀柯回答:“我自己试着酿了不少坛,不过还是那个问题,果子本身跟西境的不尽相同,酿出来的口感还是有差,恐怕还需要再琢磨一下。您眼下喝的是我们精挑细选,从阳玛行商那里采买来的。”
“你们的门路倒是挺多。”阿伊沙似是想起什么,“对了,你那个小叔呢?食肆开张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不见他来捧场?”
“他呀,有事耽搁了……”
“哎哟怀柯,我的宝贝女儿啊!”这声招呼吓了谭怀柯一大跳,门口突然呼啦啦进来四个人,惹得店内食客纷纷看去。
——
下章:你想开食肆,怎么不来问问阿翁?
(本章完)
第68章 谭家算盘
第68章 谭家算盘
谭礼领着家眷进门,大喇喇地向在座的食客们拱手致意,俨然一副东家模样:“小女新店开张,多谢诸位捧场啊。”
有人问道:“谭老爷,这间食肆也谭家氏的产业吗?”
谭老爷故作遗憾地说:“倒也算不得我们谭家的产业,不过这铺面确实是我送给小女的嫁妆。如今小女是申屠府的大娘子了,这产业怕是也要随了申屠姓咯。”
他话里有话,明着说食肆与他无关,却暗指铺子本身是谭怀柯的嫁妆,归根结底还是他们谭家施舍的,谭怀柯当了东家也不该忘本。
虽说来者不善,谭怀柯却不欲与他们撕破脸,迎上来道:“我这小小生意,哪里能跟阿翁的产业相提并论呐。”
听她捧上这么一句,谭老爷自觉面上有光,招呼着身后的妻子儿女入内,让谭怀柯给娘家人安排雅间用饭。
谭安芙本就压着火气,上回找茬不成反倒吃了瘪,今日她死活不愿来,可谭礼执意要做出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样子,非说这出嫁女能给谭家带来好处,让她这个做“阿姊”的好生笼络,这可把她气得不轻。
区区一个胡奴,一个代替自己嫁给死人守寡的贱妇,凭什么拿原本属于谭家的产业混得风生水起,还要自己看着她出风头!
难怪那日谭怀柯阴阳怪气地请她来“赏光品尝”,原来早就下好了套!特地送帖子来邀请“娘家人”赴宴,鬼知道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说不定还想借机再讹“娘家”一笔。真不知阿翁如何想的,难不成真要认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出嫁女”吗!
饶是谭安芙再憋屈,也得强颜欢笑地冲她说一声:“开张大吉。”
谭怀柯笑盈盈道:“多谢阿姊。想吃什么尽管点啊,我还怕阿姊心有芥蒂,宁可饿死也不愿赏光呢,原是我多虑了。”
谭安芙只觉脸颊火辣辣地疼,狠狠瞪她一眼才落座。
伙计递上菜牌,又说明了可选择的口味,谭安丰便颇有兴致地点起了菜,他向来是个喜欢享乐的,哪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乐意凑凑热闹,至于这个毫无血缘的“妹妹”为什么要邀请他们,阿翁想来找她商量什么事,他一概不在乎,也不想管。
此处隔绝了外界打扰,很多话就方便说了。
在这番虚假的和睦中,谭礼故作和蔼地朝谭怀柯发问:“咱们都是一家人,你想开食肆,怎么不来问问阿翁?”
听他这么说,谭怀柯只想发笑。
捏着她的卖身契,把她送进申屠府换取丰厚聘礼的“一家人”,人前人后地假装着,不会连他们自己都信了吧?
不过既然他们要继续装下去,谭怀柯此时也乐意奉陪。
她问:“我若与你说了,你待如何?”
谭礼指指自己身侧,笑容可掬:“来来,坐下说,安丰,往那边挪挪。从前不知你有这等心性能耐,否则我们父女二人早该好好聊聊。”
谭安丰下意识就要让位,谭夫人却道:“安丰别动,这位置哪轮得到她坐。”谭礼皱眉:“细君,你这是做什么?”
谭夫人从未正眼看过谭怀柯,如今亦是毫不客气:“她算什么东西,哪里来的胡女贱蹄子,有我在一天,她休想欺负到我儿我女头上。”
这显然是恨屋及乌了,谭家上下谁不知道,因着当年谭礼偏宠陌赫胡姬一事,谭夫人对所有异族女子深恶痛绝。
被当众下了面子,谭礼不虞:“细君!”
谭怀柯倒是懒得他们夫妻纠缠,施施然坐到长案尾部,与谭礼正面相对:“我就坐这儿吧,店里事忙,有什么话直接说,不必拐弯抹角了。”
这般对坐,谭礼忽然有种在生意场中谈判的感觉,看了眼自己一个在点菜一个在赌气的儿女,不禁忧虑起自己偌大的家业来,难不成日后只能指望面前这个外人吗?
他定定神说:“我近来忙于打点新盘下来的铺子,若不是收到你的请帖,都不知道你有如此魄力,能用我们给你的嫁妆开起一家食肆。早知你有这样的需要,大可以与我商量,我可以匀给你铺面,也可以出些银钱,与你一起做东家,有好处大家一起赚,岂不美哉?”
谭怀柯道:“谭老爷手底下铺子太多,怕是记岔了,当初给我的嫁妆是织云布坊和百草药铺,都是连年亏损快要关张的,我一个寡妇想要养活自己,只能把布坊换到别处开,把这里改成了食肆。当然了,还是您有眼光,铺面地段选得好,这食肆才能开成。不过谭老爷这时候提出要搭伙做东,是不是太迟了?”
“不迟,这回没做成,还有下回嘛。”谭礼道,“我新盘下来十间铺子,眼下虽瞧着偏远,以后却都是绝佳的地段。你可以先盘下一两间囤在手里,等生意做大了,还想再开分店或新店的时候,就可以用得上了。”
“谭老爷是愿意割爱卖给我两间?”
“卖是不会卖的,咱俩之间这样做买卖就没意思了,可以算我给你投钱,你付我少许租金外加分红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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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铺子谭怀柯也听说过,在给布坊物色新址的时候她也去观望过,地段确实太偏了,攥在手里就是在赌日后郡里做区域改动,就像当初更改响铃街的布局一样。一旦改成了,就相当于赌对了,自会大大赚上一笔,往后也有旺铺持续提供收益,可若是赌输了,所要承担的损失也是很严重的。
谭礼敢大价钱囤上十间铺子,多半是提前得了什么风声,但谭怀柯还不想冒这个险。
于是她说:“谭老爷太看得起我了,食肆才刚刚开张,能不能赚钱还两说。况且我几乎将所有身家都投到这里头来了,一时之间也拿不出闲钱去张罗新铺面。这会儿让我银钱耗精力开分店什么的,未免又有些太早了。”
谭礼继续游说:“我去看过如今的百草药铺和织云布坊,这两间铺子原先的情况我很清楚,你能凭一己之力盘活它们,还能再开起这家食肆,足见你在做生意上很有天赋。我是看在你我在同一条船上的份上才会告诉你,新铺子那边是为了给擢选皇商做准备的,我们谭家要借力一飞冲天,你难道不想同享这份荣光吗?”
“原来是为了给擢选皇商做准备。”谭怀柯了然,斟酌道,“此事重大,只是我眼下确实捉襟见肘,待我考虑清楚再说吧。”
“谭怀柯,你不要以为……”谭礼略有不满。
“或者谭老爷可愿意再加上一点小筹码?”谭怀柯亮明自己的意图,“比如我那见不得光的卖身契……何时能归还于我?”
——
下章:女叔今日也来捧场,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本章完)
第69章 心思各异
第69章 心思各异
“我当你为何要请我们这一遭,原来是为了这东西。”听她把话挑明了说,谭礼也不再装模作样,“想来你还没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既如此,你可要想好了怎么选。我们谭家是看得起你,才乐意让你攀附,没了我们做靠山,你什么都不是。”
“谭老爷,那卖身契于谭家和我而言,都是个把柄。谭家若被人发现贪图申屠府一个死人的聘礼,买胡奴给自家女儿替嫁,难道光彩吗?当然,能做出这档子事,你们也不在意这方面光不光彩,可擢选皇商的竞争那么激烈,谭家产业里那么多亏空是打哪儿来的,又是怎么填上的,难道不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么?
“申屠老夫人费尽心思给战死的长子说亲迎新妇,结果被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这位正经官夫人若要告到郡守那里去,找谭家讨债讨说法,你们应付得来么?真要闹到那个份上,我自会落得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场,做回胡奴,可这般两败俱伤又是何必?谭老爷,与其用这个卖身契来威胁我,不如做些利益上的往来,岂不是更为稳妥?”
这番话说得谭礼脸色时青时白,自家的腌臜事情他最是清楚,但凡没被逼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绝不想跟谭怀柯掰扯到那个地步。但想让他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妥协,把手里最能拿捏谭怀柯的东西交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谭礼哼道:“利益上的往来?眼下你连我手里的一两间铺面都盘不动,只顾着自己当东家赚银钱,凭什么跟我谈利益上的往来?”
“盘铺面是件大事,我手里的现银也不宽裕,总要仔细考虑下的。若是谭老爷肯将卖身契归还于我,我可以尽快想办法筹备,若是谭老爷还有疑虑,我便也不着急。反正铺面就在那里,不会自己长脚跑了,我也不会拦着你出给别人,谁也不会吃亏,不是吗?”
“卖身契和铺面都在我手里,要怎么交易由我说了算。既然你不急着要,那等你什么时候筹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再谈吧。”
“好吧,只能如此了。”谭怀柯遗憾道。
见她始终没有被说动,谭礼神色淡了下来:“休怪我没有提醒你,做生意讲究眼光准、下手快、心肠狠,你这般优柔寡断,摆在面前的良机都会错失。何况他们申屠府的野心也不小,你当他们由着你在外头兴风作浪是为了什么?别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谭怀柯不卑不亢地颔首:“这就不劳烦谭老爷费心了,生意上我才刚刚起步,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哪些是良机,哪些是陷阱,我自会判断。”
雅间的移门被敲响,打破了里面剑拔弩张的气氛。
谭怀柯正好起身离开:“上菜了,各位好好享用吧,我一个外人就不打扰了。”
她出去之后,谭家人心思各异。
谭礼是没想到这个“外嫁女”如此不听话,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竟碰了壁;谭夫人只当她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胡奴,越发看不上她;谭安丰倒是对这个假妹妹没什么成见,一方面觉得这间食肆的菜口味甚佳,一方面琢磨着是不是可以跟她借点钱,在赌坊大展拳脚;谭安芙咬了咬牙,她实在见不得谭怀柯春风得意的嘴脸。
这顿饭谭安芙吃得食不知味,这申屠府的大娘子位置是她让给她的,开食肆的铺子也是谭家施舍给她的,这胡奴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跟阿翁讨价还价了!还有那申屠府也是荒唐,竟由着这个守寡新妇四处招摇吗!
对了,刚刚这贱妇提到了卖身契。
只要她的卖身契还在谭家,不愁拿捏不住这个冒名顶替的假货。
下回这贱妇再敢嚣张,她大可以设个局……
——
应付完这群“娘家人”,谭怀柯满心以为不会再有特别令人头疼的客人了,刚要放松下来,就感到裙摆和鞋面一湿。
申屠霁故意往她脚边洒了一卮果酒,冷嘲热讽道:“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那清苦柔弱的寡嫂吗?”谭怀柯笑脸相迎:“女叔今日也来捧场,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申屠霁冷哼:“你以为我想来?你给我阿母递了请帖,真以为阿母会搭理你?家里没人愿意来丢这个脸,只不过念在你是我大兄新妇的份上,阿母让我来做做样子罢了,免得叫外人说我们苛待你,不给你这个寡妇活路。”
谭怀柯听了也不恼,反而欣慰地说:“我的食肆要开张,自然该给君姑递请帖,这是礼数。至于君姑愿不愿意赏光,我也不好强求。不过君姑既然让女叔来捧这个场,无论如何,我心里是很感激的,总算君姑还记挂着我这个新妇呢。”
“你这人是不是听不懂好赖话呀?”申屠霁道,“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当了东家就了不得了吧?区区一个商贾,在大宣是最让人瞧不起的行当,本以为你嫁进了我家之后能够安分守己,谁承想竟会闹出这么多麻烦来!还敢当众跳那种不三不四的胡舞,你知道旁人是怎么说你的吗?倚楼卖笑,申屠府的脸面都被你给丢尽了!”
“旁人怎么说我管不了,也不在乎,我倒是想知道君姑是怎么说的。”
“阿母?阿母是官夫人,根本懒得理你这个商贾之家出身的半个胡人。她心慈仁善,说暂且由得你在外头折腾,只要别太出格,犯不着动手惩治你!”
“女叔,你不妨想一想,君姑若丝毫不愿我做这些,真会放任不管吗?她若真想惩治我这个守寡新妇,有的是办法和手段,随便按个名头就能把我一辈子关在院里,何须顾忌外人的议论,还特意让你来我的食肆做做样子?”
“你、你什么意思?”申屠霁皱眉。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呀,申屠府历经风波,能支撑到今日,君姑的智慧与才能着实令人钦佩。”谭怀柯招呼伙计过来,“再给我家女叔上一瓿果酒,好生招待着。”
伙计答应着去拿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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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霁又气又懵:“谁稀罕你的酒!”
谭怀柯哄着她说:“差点忘了,你年岁尚小,喝不得太多……这样吧,我让他们给你沽好,你带回去给君姑品鉴一番,聊表我的谢意。”
申屠霁有种拳头砸在上的无力感。
开张之日忙得头晕眼,打烊时分,谭怀柯已累得腰酸背痛直不起身。
她还以为,申屠灼今日赶不回来了。
——
下章:我怎么觉得这个谭礼居心不良。
(本章完)
第70章 可能有诈
第70章 可能有诈
伙计们为此辛劳了好些天,打烊之后,谭怀柯招呼所有人一起吃了晚饭,郑重地敬酒酬谢道:“焉知肆能顺利开张,多亏了大伙儿的卖力帮忙,这杯我敬你们。”
大家也纷纷举杯,一个伙计大声说:“食肆生意越红火,我们工钱就越丰厚,有您这样的东家,我们可不就干劲满满嘛!”
照谭怀柯与他们所谈的酬劳,除了固定的工钱,月末结算时还会从食肆的收益中抽出一部分来给他们发赏钱。食肆接待的客人越多,卖出去的菜品越多,他们拿到的赏钱就越多,这可比那一成不变的工钱有盼头,故而他们都希望食肆能越做越红火。
今日谭怀柯也发现了,伙计们干活不仅卖力,还很用心。嘴巴甜的会主动介绍菜色和口味,把食客说得垂涎欲滴,顺手就多点一道从前没吃过的尝尝鲜;门口排队的食客等得不耐烦了,也会有人及时送上茶水点心安抚,竭尽所能把人留下来;还有传菜的伙计,食客催促埋怨也依旧有条不紊,哪边缺了什么菜都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因为人多事忙,又是第一天开张,难免有疏漏之处,比如有时太过想当然,忘记询问客人口味偏好,有时点单或配菜跟不上,导致出菜太慢食客久等……但总体而言谭怀柯已经相当满意了,剩下的不足日后定能一一弥补。
谢过伙计们,谭怀柯又去单独谢了扎里。
她关切道:“扎里叔,今日忙成这样,你的腿还好吗?”
扎里中气十足地说:“我啊,我好得很!这条伤腿给邱老大夫重新接过之后,很快就恢复如初了。也就是重新敲断那会儿吃了些苦头,好几天不能动,不过我在那时候想通了许多事……哎,都过去了,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都会好起来的。”谭怀柯调侃着问,“那重新掌勺的扎里大厨感觉如何?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顺手,我可以再调整。”
“你别说,好久没这般动动筋骨了,一时间还真有点不适应。”扎里不跟她装模作样,有什么就说什么,“大娘子,这活儿可比我在乐府掌勺要累得多了,乐府总共就那么些人,就算要摆宴席,也不会天天都忙成这样。我今日可真是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啊,若是往后一直如此,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扎里叔你不必过于担心,这几日是刚开张,咱们给出的优惠多,大家看我们也新鲜,食客自然会多些。再往后就不止于此了,等到每日接待的食客人数稳定下来,咱们也能更加得心应手。”谭怀柯道,“不过人手不足这事我也在考虑了,扎里叔,您也可以先物色着人选,若是看着合心意,就收来当徒弟,也好给您分担分担。”
“收徒啊,也不是不行……容我想想吧。”
“不急,您慢慢相看着。”
眼见她要回席,扎里又叫住了她:“大娘子且慢。”
谭怀柯转身:“怎么?”
扎里动了动嘴,却欲言又止,而后猛地低下头,用木杓舀满一卮酒,举起来说:“我知大娘子用心良苦,大恩不言谢,我敬你。”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若无其事地坐下,与旁人谈笑起来。
谭怀柯想了想,不由笑了。
难怪今日有两道菜烧得咸了,想来扎里叔百忙之余还是看见了悄然出现的山仪,腿是不痛了,心却不能无动于衷。
——
等到伙计们都散去,谭怀柯独自在店里晃悠。
倒不是哪里没收拾好,只是想再安静地、仔细地看看这个食肆,这个倾注了她许多心血的、第一间真正属于她的铺子。
笃笃笃。
关上的大门被人敲响。
谭怀柯来到门前:“抱歉,本店已经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外面那人笑道:“我可不是食客,是来找东家对账的,看看我有没有被她诓骗,投进这间铺子里的银钱会不会亏。”谭怀柯这才拉开门,叹了口气说:“拿人的手软,我哪敢把您拒之门外呀。看来我这位隐藏的东家心细如发,半点糊弄不得。”
门外是披星戴月的归人,门内是烛影摇红的眷属。
两人相视一笑。
申屠灼随意寻了个位子坐下:“有幸得东家亲自招待,不枉我千难万险地赶回来。”
“怎么个千难万险?”谭怀柯给他舀了酒,上了份生和枣糕,“将就吃吧,店里没别的了,灶膛的火也掩了。”
“为了河渠改道的事,我被十几户人家拦着不让走,马车也给扣下了,最后是偷偷去找小棘子他们家借了牛车,吭哧吭哧赶回来的。”申屠灼喝着酒,慢条斯理地拈了枣糕吃,看样子不太饿,“有酒就够了,小棘子的阿翁阿母给我带了些干粮在路上吃,你也别忙活了,瞧你倦的,说话走路都没力气了。”
谭怀柯便也不强撑着了,懒怠地坐下,手肘扶在案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话。
申屠灼聊起在露得县的艰辛,谭怀柯也聊起白天应对的诸人。
她将谭礼怂恿自己盘下手里新铺的提议告诉他,问他对此有什么看法。
申屠灼想了想说:“那边的铺子我知道,池樊宇先前也想下手来着,可惜被谭老爷捷足先登了,为此他还颇为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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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怀柯道:“所以郡里确实要在那边扩建新的街巷?”
“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你刚刚说谭礼想让你盘下来一两间,算他入伙,跟你一起做生意,又是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我倒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简单。”
“怎么说?”
“十间铺子在他手上,若是真能稳赚大赚,以谭家的能耐,自己就能吃下来。就算他手上现银周转不灵,也可以再等等机会,反正地段他先占下了,何愁以后没人求着他买?如此急着找你接盘,我总觉得他居心不良,其中可能有诈。”
“你我所见略同。”谭怀柯道,“原本我就是有意探问一下,可谭礼这般焦急,怕不是郡里扩建的事要出什么变故?”
“近来我忙于引渠图,此事尚不知晓,待我回头再去问问。”
“好。”
“你特地邀请‘娘家人’来参加食肆开张,就为了打听那些铺子吗?”
“那些铺子只是其一,我请他们来,是为了试探谭家的底细。”谭怀柯侧头望着他,眼神晶亮,“我的生意刚刚起步,若想直接参加皇商擢选,还是太过势单力薄了。不过有一条捷径在我面前,你可知是什么?”
——
下章:捷径与野心。
过年过得昏天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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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71章 酒意醺人
第71章 酒意醺人
“捷径?”申屠灼思忖片刻,猜测道,“你是想借机与谭家联手,快速扩大在河西四郡的生意,以此作为参加皇商擢选的敲门砖吗?”
“不,不是联手。”谭怀柯道,“是吞并。”
烛光在她的眸中跳动,恍若蛰伏在漆黑的夜里,缓缓燃烧的火星。她说得那么平静,平静得像是一句酒后随意的玩笑,却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压抑许久的野心在呼吸、闪烁,只等着一阵狂风,让它迸发出足以燎原的火势。
望着她的双眼,申屠灼怔忡地饮了两卮酒。
他从未觉得陌赫风味的果酒如此醉人,亦如眼前这位西境女子,从她乍然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带给他神秘又新奇的体验。
她曾被谭家买下为奴,被他们操纵着替嫁守寡,可她并没有因为这些苦难而自怨自艾,也没有被看似强势的“主子”吓住,屈服于世俗加诸其身的枷锁。相反地,她藐视它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一点点地壮大自己。
将争得的五亩田地悉心栽培,让自己开得了灶,吃得起饭;将两间濒临关张的铺面改头换面,扭亏为盈;义无反顾地投入所有的积蓄,开起自己的食肆,在响铃街站稳脚跟……每壮大一分,她就多一分胜算。
但她很清楚,想要拥有擢选皇商的资格,这些还远远不够。
缓了缓被她震得恍惚的脑袋,申屠灼不由倾身提醒:“吞并……你要吞并整个谭家的产业?若想以小博大,这其中的风险可比按部就班地来要高得多。”
绷紧了一整天的弦,似乎见到这人就松懈了,谭怀柯饮了两卮酒,也觉得晕陶陶的,话也不免多了起来:“对我来说,无论怎么做风险都很高。我这个身份是假的,谭礼的手中还牢牢握着我的卖身契,与他们谈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绝不是长久之计。
“而且我等不了那么久,父兄大仇未报,公主和亲受阻,我必须尽快摆脱桎梏,才能勉强攀上那些大人物的赌局。所以,与其被谭家拿捏,像这次逼我接盘铺子一样恐吓威胁,不如以诱饵饲之,将他们整个吞下,彻底伐去这片林子里的朽木,洗净根茎中的淤泥,再以新的商号去参加皇商擢选。如此一来,才是对我最有利的。”
“你需要一个契机。”
“我有预感,这个契机快要到了。”
“你知道那十间新铺子有问题?”
“我不确定,这阵子四郡里的各大商号都有所动作,可说是一团混战,想来大家都在为擢选皇商做准备。但我隐隐觉得,这当中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暗中拨弄,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谭怀柯半趴在案几上说,“之前谭礼就上过一次当了,赔了不少现银进去,这次他应该是得到了什么准信,志得意满地下了血本,可就像你说的,此事若当真万无一失,他这个老狐狸又怎会催着我去帮他分担?”
“有人在搅浑水……”
“没错,水越浑,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反倒越容易得利。”谭怀柯狡黠地笑着,说到这里又有了精神,撑着手肘起身,走到食肆正中的木台上,踏着练了许久的库普苏尼罗的舞步,轻快地说,“所谓鲤鱼跃龙门,就看这一次我跳得够不够高了。”
她以身入局,很早就做了打算,不是向谭家摇尾乞怜,也不是要跟他们携手并进,而是把他们彻底掀翻,自己来当这个大东家。
申屠灼明白了她,同时也愈加无法自拔。
他也晃悠着走到台上,为她击节而歌:“那我陪着你跳吧,阿布都伊尔萨斓尼……”拂去层层沙土,让她成为无比耀眼的彩珠儿。
有女如珠玉,旋舞肆台间。
身入星罗里,意上九重帘。去日碾如尘,来者无可惧。
顾影不成双,何以乱心猿。
他想起自己下定决心要入仕途的那一刻,是在兄长的棺材里躺着,之后他翻身而出,便在这双陌生的眼中,看到了同自己一样的不甘与企望。自那以后,她成了浣洗他的清泉,温暖他的篝火,每当他感到疲倦和焦躁时,只要来到她身边,一切烦忧都会消弭。
他原本只想拯救倾颓的申屠府,如今亦想永远陪伴她。
这个夜晚如此旖旎。
有人在他的耳畔诉说谋划,在他的心上浅笑旋舞。
深红的果酒荡起涟漪,清甜醇美的香气萦绕在的唇齿之间,他被醉意熏得神魂迷离,想紧紧握住那只近在咫尺的手,想轻轻吻住那枚嫣红盈润的唇。
可他进退不得。
跳得筋疲力尽,谭怀柯席地而坐,累得轻轻喘息,扶额说道:“不行了,头好晕……”
如同被蛊惑的飞蛾,申屠灼单膝跪在她身前,蹙眉赌气道:“我不想认你这个阿嫂,为何你偏偏是我阿嫂?”
谭怀柯问:“我若不是你阿嫂,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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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撩起她汗湿的鬓发,申屠灼为她别在耳后:“你若不是,我便……”
谭怀柯没有避让,只是抬眼打断了他:“申屠灼,你醉了。”
——
之后是怎么回家的,申屠灼已经记不太清了。第二天起来问阿硕,才知道昨夜醉意渐浓之后大致发生了什么。
沛儿就等大娘子未归,提着灯来把自家主子接了回去。谭怀柯回到府中,不忘嘱咐阿硕和阿晖赶紧去食肆,把喝了七八分醉,又累得睡在案上的他架了回来。
申屠灼洗漱过后,脑中蓦地晃过谭怀柯的几句话。
什么“老夫人让申屠霁光顾食肆,算是全了我这大娘子的面子”。这个他心里有数,老夫人即便对谭怀柯的作为颇有微词,对这间食肆却是乐见其成的,申屠霁那丫头倒是对她这个阿嫂有不少成见,估摸着不会说什么好话,难为谭怀柯不跟她计较。
什么“阿伊沙殿下也来捧场了,还提了不少有用的建议,着实是位懂得品鉴美食的贵客”。嘁,那个装模作样的大王子懂什么,区区西境小国的贵族而已,他们申屠府也算是大宣的贵族呢,难道不比他有见识,这种人的建议不听也罢。
什么“来了一位贵公子,瞧着不似寻常人,该让你见见……”后面想不起来了,什么贵公子,像他这般容貌气度俱佳的贵公子可不多见,值得如此上心吗?昨日他还是应该早些赶回来的,可不能让她被那些手段哨的纨绔给迷惑了。
这般想着,他又把心思放到了需要修改额度引渠图上。
——
下章:是你?
(本章完)
第72章 少府之女
第72章 少府之女
入冬后天气越发严寒,虽说河西四郡多干燥,雨雪较少,可晴天也会冷得让人打颤,因而家家户户都囤上了炭。
这日午后,申屠府骤然忙碌起来,所有仆役丫鬟都给派了活计,把每间屋子每个角落打扫得纤尘不染,比迎大娘子过门那日还要细致得多。尤其是南面的厢房,换了新洗翻晒的帷帐,炭炉熏香一应俱全,还从二公子院里搬来不少可供赏玩的置景,装点得处处妥帖。
老夫人亲自关照了礼节和吃食,说有贵客登门暂住,切不可怠慢。
近来谭怀柯忙于食肆经营,片刻不得闲,沛儿也随侍在侧,二人天不亮就出门了,鲜少待在家里。因事情来得突兀,她们也不知府里在折腾哪一出,因而院里没来得及收拾,跟往常一样衣裳晾着,柴禾堆着,显得稍有凌乱。
偏院离主院仅有一墙之隔,蓼媪指挥着众人洒扫,自然不会漏了这里。她向来瞧着特立独行的大娘子不顺眼,还在谭怀柯手上吃过亏,正想着借机给她点难堪,老夫人却下了令,说不要插手偏院,在院门上落把锁就是了,眼不见为净。
蓼媪起先还有不满,府中人人都要紧着弦,凭什么大娘子可以置身事外?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女君的做法才更狠绝,给偏院落锁,这是要彻底与大娘子划清界限了?家中来了贵客,她却连见一面的资格都没有,这才是极大的羞辱呢。从今往后,府里的下人更不会把这个大娘子放在眼里了。
申屠灼这些天早出晚归,岁末祭祀和引渠图都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也不知晓府里要接待贵客。不过他经常在外头“鬼混”,十天有八天不见踪影,老夫人也不甚在意,反正是最亲近偏宠的儿子,本就没指望他出什么力,能出点置景给厢房那边就够了。
——
傍晚时分,一架玄漆马车碾着碎金般的夕照,稳稳停在申屠府门前。
车辕上错金银的云气纹尚在颤动,两匹雪蹄乌骓已昂首立定,鎏金辔头映得石板都在反光。青绸车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暗绣的鹤鹿同春纹,车厢中的暖热炭气散了出来,晕开一层白烟,熏了苏合香的缎帘簌簌轻响,惊得府中仆役赶忙通报——
少府家的女公子来了。
等候许久的申屠老夫人立即率众人迎了出来,就见两个侍女已捧着踏凳碎布趋前,车帘忽被挑开,一袭月白绣银的重缘曲裾坠了下来,纤纤素手按在侍女肩头,露出腕间袖口半遮的赤色彤管玉。
跟在老夫人身后的申屠霁都看得呆了,这便是安都来的女公子吗?
人人都说申屠府也曾风光过,她却自幼长在边关,从未亲眼见识过,若自己生在那鼎盛时候,是不是也能像她一般尊贵荣华?
她兀自愣神,老夫人却是出身世家,见惯了大阵仗的,区区一个少府之女,还不至于令她诚惶诚恐。而且作为长辈,她若是稳不住自家府上,反倒叫人轻贱了。
老夫人亲切而不失礼地迎上去:“池大人晌午派人传话,说女公子你身负要务,须得暂住一段时日,我们紧赶慢赶着收拾了。可终究是太过紧迫,若是有哪里用不惯的,尽管开口告诉我,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胥观白柔柔笑着,丝毫没有达官贵人的架子,落地站稳后朝老夫人恭敬见礼:“夫人唤我观白就好,原是我唐突了。此次西行办差,本想着住在郡中驿馆即可,不必多费工夫,岂料郡守大人却是不允。”
“驿馆确实不妥。”老夫人引她进门,拉着她的手说,“观白你有所不知,我们这儿的驿馆多是接待戍边将领或译官令、使主客的,粗犷简陋,你们一行女眷,住在那里定然多有不便。所以还是池大人思虑周全,把你们托付到我府上来。”
“承蒙夫人关照,多有叨扰了。”
“哪里的话。”
堂屋中烧着炭盆,暖意融融,胥观白解下大氅,端坐着与老夫人叙话。她香腮似雪,眉目如画,举手投足俱是大家风雅,着实讨老夫人的喜欢。可惜申屠一脉家道中落,从军的长子殁了,老夫人又不欲次子入仕途,如胥观白这般的高门贵女想必是攀不上的,否则说不得要请媒人来撮合撮合。
寒暄过后,老夫人切入正题:“观白你此番西行,所为何事?池大人只与我说你来办差,却没说是什么差,可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胥观白道:“夫人可曾听闻陌赫要与我们大宣和亲一事?”
“自然听过。”老夫人恍然,“婚期是明年对吧?算算时日还早,不过事关两国邦交,又是皇家婚仪,好像是该筹备起来了。”
“按照宫里的说法,这日子算下来都快来不及了。”胥观白坦言,“前阵子大鸿胪收到陌赫传信,说公主与使臣一行已然出发,此次我受中宫之托,作为女史前来,便是为了等候陌赫公主入关。”
“原来如此,边关倒是还是没收到消息。”
“或许是和亲队伍在西境遇到什么事耽搁了,按理说他们也不该这么晚才出发。三殿下他……”胥观白略顿了顿,“三殿下毕竟是皇后亲子,眼看要耽搁了吉日,皇后等得心焦,便遣我来先行迎接,也好在回安都的路上提前教导那陌赫公主一些大宣礼节,免得入宫觐见时出什么岔子。”
“这可是个极重要的差事啊。”老夫人感叹,“皇后愿委以重任,可见观白你虽年轻,自身亦是学识出众,德言容功样样兼备,实属难得。”
“夫人谬赞了。”胥观白谦和地说,“陛下和中宫都对此事颇为看重,公主入宫之后,还会有德高望重的傅母悉心教导,才能与三殿下完婚。而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史,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观白切莫妄自菲薄,这段时日你就安心住在府里,等那陌赫公主入关。”老夫人指了指一旁束手束脚的申屠霁,“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既有缘分,你若得了闲,还望多多教导一下小女经史礼仪。”
“教导谈不上,霁娘子与我年岁相仿,我自是愿意与她玩在一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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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聊得其乐融融,申屠灼从乐府回来了。
他一脸茫然地扫过屋内众人,目光落在胥观白身上,不禁问道:“阿母,家中有客?这位是……”
这女子好似在哪里见过,却又记不真切了。
老夫人笑着介绍:“这位是当朝少府之女,胥观白。”
申屠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哦,是你?”
——
下章:蹊跷在为何是你来当这个女史?
(本章完)
第73章 玲珑心思
第73章 玲珑心思
对于胥观白的印象,申屠灼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小时候在谁家的宴席上见过。
时隔多年,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公子,竟出现在自己远谪边关、偏安一隅的家中,令他忽而有些错乱,以为自己又回到安都了。
得知她是中宫遣来接应陌赫公主的女史,申屠灼心里转过几道弯,面上不动声色,只不咸不淡地应酬了几句,便朝母亲告了罪,要回自己房里去。老夫人见儿子似是认识胥观白,原本有心让他陪着叙叙旧,可转念一想,又不愿他与朝中事务牵扯过多,何况两家如今境况天差地别,刻意亲近反倒不合适,就随他去了。
申屠灼对着胥观白告辞一揖,后者作敛衽礼还揖,二人对视一眼,又淡然错开。
之后老夫人拉着胥观白和申屠霁继续话家常,而申屠灼回到自己院里,蓦然觉得到处空荡荡的,好像少了许多东西。
仔细查看一番,申屠灼大怒:“我的雁鱼铜灯呢?我的漆木屏风呢?还有我架子上摆的阳玛国香炉呢?怎么全没了?”
阿硕解释道:“女君说有安都来的女公子来借助,不能怠慢,让我们把您那些精致器物都搬去厢房了。二公子莫着恼,等那位女公子办完差回去了,我们还给您原样搬回来。”
“我的东西,凭什么拿去给她用?她堂堂少府之女,什么珍奇玩意没见过,哪里会稀罕我那些小物件?缺什么让她自己钱买去,把我的心头好都还回来!”
“那、那我们这就把东西搬回来?”说着阿硕就要动身。
“慢着!”申屠灼冷静下来,说道,“阿母让你们搬过去的,我再让你们搬回来,岂不是下了阿母的面子。罢了罢了,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权当是借给她用用,谅她也不屑于作践我那些小物件。”
撒完了气,申屠灼铺开引渠图,一笔一笔慢慢修缮,把标注做得更加精细。画着画着,天光越发昏暗,几乎要看不清绢上的图样了,申屠灼随口吩咐阿晖点灯。
过了好一会儿,阿晖捧来两个伶仃的豆灯。
申屠灼不满道:“啧,不够亮,给我换多枝灯来。”
阿晖:“……”
“愣着做什么?没听见吗?”申屠灼抬头。
“多枝灯也搬去厢房了。”阿晖一板一眼地转述,“女君说反正二公子你用不上,与其当个摆设,不如给女公子读诗文做女红用。”
“我……”申屠灼无奈扶额,只怪自己那不学无术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
罢了,这图也不急于一时,回头去乐府再修缮吧。
正收拾着,外头阿硕通报,说女公子来还多枝灯了。申屠灼一愣,暗道这胥观白当真是颗玲珑心吗?那么多摆设送去了她那儿,偏偏知道他最缺什么,亲自来还?
走出去,申屠灼也不跟她客气,挥手让阿硕和阿晖把多枝灯搬进屋内。
胥观白道:“刚与霁娘子聊起,才知晓我那屋里的好些物件都是从灼公子这里挪去的。如此叨扰,实非我本意,想着灼公子读经史做文章,总要用到这多枝灯的,便赶忙送还回来。若还有其他想要拿回的物件,尽可告知于我,我再让侍女送来。”
回廊内华灯初上,映得她如月光般皎白。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就连阿硕和阿晖都不禁感叹,如此聪慧伶俐又善解人意的女公子,真是无一处不完美。然而申屠灼却道:“女公子有所不知,我是个纨绔,不读经史,不做文章。这多枝灯在我这儿就是图个美观,你要用就拿去,不用还。”
阿硕阿晖:“……”好硬的嘴。
“是吗?原是我多事了。”胥观白悠然笑道,“我还以为灼公子同当年一样,心怀抱负,在太学院也算得上是……”
“看来还灯是假,叙旧是真。”申屠灼打断她说,“左右无事,我就陪你在院中散散心吧,望女公子莫要嫌弃我们这穷乡僻壤才好。”
——
说是散心,二人却哪儿也没去,连一个坐下歇息的地方都没找,只相对而立,在回廊里叙话,遥遥望去,端的是一对克己守礼的才子佳人。
阿硕阿晖和胥观白的侍女都很好奇两人在说什么,可惜他们被各自的主子留在远处,只能看得见,半点听不着。在女君面前的时候,也没看出两人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啊,难道有意隐瞒了什么?莫非是青梅竹马?莫非是郎情妾意?
申屠灼与胥观白的确隐瞒了什么,但不是旁人所想的那般。
“你说你是奉中宫之命,前来接应陌赫公主?”申屠灼开门见山地说,“我怎么觉得这其中另有蹊跷?”
“哦?蹊跷在何处?”
“蹊跷在为何是你来当这个女史?”
“灼公子是觉得我不够格?”
“那倒没有,论相貌才情,观白娘子在安都也是颇有名气的,由你来教导陌赫公主大宣礼仪并无不妥,可问题不在这里。”申屠灼道,“你我幼时同在安都,也是见过面的。那时我阿翁还只是个译官令,你父亲是尚方令还是织室令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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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方令,灼公子好记性。”
“我虽与你不相熟,阿翁贬谪身故后,我们申屠家也脱离朝堂许久了,但我与三殿下有多年的太学情谊,所以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你们的传言。”
“什么传言?”胥观白笑问。
“若我没有记错,在陌赫与大宣定下和亲之前,三殿下是与你有婚约吧?”
“灼公子记错了。”胥观白摇头,直白地说,“三殿下从未与我有过婚约,只是我一直倾心于他,阿母也曾面见皇后,商议过我与三殿下的婚事,此事在公卿之中早已传开,本以为已成定局,谁承想……”
“谁承想,陛下最终要三皇子迎娶陌赫公主。”申屠灼哼笑,“所以我才说,为何是你来当这个女史?明知你心有不甘,还要让你来教导和亲公主礼仪,皇后这么做,不是往你伤口上撒盐吗?”
“是我央求皇后给我这个机会的,皇后允准了。”胥观白淡淡道。
“是你自己要来的?”申屠灼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灼公子是聪明人,不如同我一起等等看吧。”胥观白别有深意地说,“看看这场和亲,究竟要如何收场。”
——
下章:她就是住在那上锁偏院里的守寡新妇?
(本章完)
第74章 翻墙而入
第74章 翻墙而入
胥观白那句话什么意思?
她早知这场和亲会有差池?陌赫公主的遇刺难道与她有关?
还是说,朝堂上对和亲一事尚有分歧?
若真是如此,情况就复杂了。
公主已死,和亲迫在眉睫,就算再怎么掩盖欺瞒,也终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到那时,镇西军要听哪方的令,那惊天的惨案如何收场?
而身为唯一幸存的人,谭怀柯又要如何自处?还有那个没安好心的陌赫大王子……
想着想着,申屠灼来到了偏院门前,熟练地伸手一推——
没推开。
嗯?怎么回事?
申屠灼又推了推,在门栓处摸到一把铜锁,登时懵了:怎么给偏院落锁了?而且还是落在这一侧!谁干的!
转念一想,家里没有哪个仆役敢擅作主张,多半还是阿母的意思。
他懒得找人来给自己开锁,也懒得出去绕一大圈,再从偏院的侧门进去,干脆脚一蹬手一撑,身法敏捷地翻了过去。
围墙上骤然跳下一个人影,把正要去屋里添炭的沛儿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惊呼:“什么人!二、二公子?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申屠灼掸掸衣摆上的灰尘:“主屋那边把偏院的门给锁上了,你们不知?”
沛儿茫然道:“啊?为何要上锁?大娘子和我刚回来不久,还在忙着烧炭盆呢,没人来与我们提过这事啊。”
可不就是趁你们不在的时候欺负到头上来吗?
申屠灼叹了口气,敲敲屋门:“阿嫂,我有话跟你说。”
谭怀柯嗓音有些闷哑:“快进来吧,咳咳,外面太冷了。”
“你嗓子怎么了?”推门而入,申屠灼敏锐地察觉到异样,见谭怀柯掩面咳嗽,关切地问,“可是受了风寒?”
“去自家药铺看过了,没什么大碍。”
“你这炭火要再烧旺点,别舍不得用炭,明天我让阿硕给你们再送一筐银丝炭来。”
“哪有舍不得,刚燃的火……咳咳,这不是让沛儿添炭了么。”谭怀柯依靠在凭几上,撑着额头说,“大夫说我就是近来太忙了,又吹了风,喝几贴药就好了。”
沛儿麻利地添好炭,又在一旁的泥炉上煎起了药,屋里很快变得暖融融的。
申屠灼支起角落里的一扇小窗,叮嘱道:“炭多闭塞,也要多通通风,以防被炭气熏到。最好在弄个屏风挡挡,免得冷风吹到人,病症又要加重。”
谭怀柯笑道:“咳咳,你真是比蓼媪还要絮叨,对了,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我来的时候,发现主屋给偏院那道门落了锁,先知会你一声。”申屠灼道,“早不锁晚不锁,偏偏这时候锁,我估摸着还是家里多了个住客的缘故。”
“家里多了住客?”谭怀柯讶然,“我今日一直在铺子里忙,府里也没人来找过我,不知发生了何事,咳咳,劳烦小叔仔细给我说说。”
申屠灼便将胥观白什么来由,与三皇子有何渊源都告诉了她。
听完后,谭怀柯目露感佩:“大宣皇后任命的女史,一路跋山涉水行至边关,咳咳,心系三皇子多年,还要自请为和亲公主教导礼仪……这位女公子好生厉害。”
“你还夸她厉害,我看她是奔着搅黄和亲来的,指不定包藏什么祸心。”“阿斓公主已经没了,她再有什么祸心,又能如何?”谭怀柯怔怔看着炭盆里的鲜红的火星,“宫里都派人来了,那件事迟早要瞒不住的……咳咳,我倒觉得,她像是提前得了什么风声,以教导礼仪的名义地赶来,实则要办其他的差事。”
“你的意思是,胥观白是中宫派来给和亲一事善后的?”
“只是猜测罢了。”谭怀柯道,“我不懂朝堂里的事,我只是觉得,一直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咳咳,所以阿斓公主和我父兄才会枉死,也不知何时才能昭雪报仇。”
触及心伤,她狠狠咳了一会儿。
见她纤瘦的背脊咳得颤动,申屠灼忍不住轻轻拍抚,给她顺顺气。沛儿端着药碗过来,见到这一幕,想说什么,最终又咽了回去。
等谭怀柯顺过气,申屠灼从沛儿手里接过药碗,吹凉了递给她:“不说这个了,倒是这偏院落锁着实烦人,难不成我在自己家里天天翻墙头吗?”
谭怀柯喝着苦药,眉头紧锁:“二公子不想翻墙,从院外绕过来就是。”
“那样更麻烦!”申屠灼为她抱不平,“也不知阿母怎么想的,你好歹是阿兄的遗孀,至于要做这么绝吗?”
“其实我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咳咳,要不是小叔抱怨,我都不知道那边落了锁。”谭怀柯体谅地说,“君姑之所以这么做,大概只是不想让那位女公子误闯到我这里来,否则解释起来也麻烦。咳咳,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乐得自在。”
“阿母不待见你,你就不怕府里的下人怠慢?尤其是那个蓼媪,她可是想着法子给你找不痛快,自你开起了食肆,私底下嚼舌根的越发多了。”
“府里的下人何曾对我殷勤过?咳咳,我不掌郎君的中馈,本来也当不了他们的女君,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那蓼媪看不上我,却也奈何不得我。”谭怀柯不以为意地说,“而且我觉得,君姑未必不待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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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阿母待见你吗?”申屠灼都不信。
“你没发现吗?那么多人嚼我舌根,说我不安分守己,可君姑从没阻止过我开食肆啊,咳咳,这就算待我宽厚啦。”
“你还真是知足常乐。”申屠灼哭笑不得。
——
两日后,申屠霁带着胥观白去逛响铃街。
在老夫人的敦促下,她向胥观白学了不少礼仪,熟悉之后,对这位知书达理又不摆架子的贵女越发亲近,简直把她当做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自然,也跟她说了不少谭怀柯的坏话。
殊不知,这反倒让胥观白对她这个与众不同的阿嫂更加好奇。
两人逛着逛着就来到了焉知肆,近来焉知肆在响铃街大出风头,日日客满排队,据说把胡集食肆的东家气得跳脚。
站在门口,申屠霁撇了撇嘴:“这就是我那个阿嫂开的食肆。”
“焉知肆……好名字。”
“说是什么取自焉支山脉之外,西境新知之味,附庸风雅罢了。”见她颇有兴趣,申屠霁妥协道,“不过口味确实不错,要不我们今日就在这里吃一顿吧。”
“好啊。”胥观白走进食肆,目光便落在了那明艳照人的陌赫女子身上,微微怔愣,问申屠霁,“她就是住在那上锁偏院里的守寡新妇?是陌赫人?”
——
下章:非让她吃点教训才行。
(本章完)
第75章 吃点教训
第75章 吃点教训
谭怀柯风寒还未痊愈,不过她按时服药,又在家歇息了两日,病情已然遏制住了。她的身子素来康健,这次连热症都没有发,只是还有些鼻塞轻咳。
这阵子经营下来,伙计们都成了熟手,大小事务都有了章程,谭怀柯也不必紧绷着亲力亲为,每日来坐镇一会儿,看看菜色是否需要调整,食客有没有什么意见就行。食肆里人多热闹,还不吝惜烧炭,时时暖意融融。若是疲累了,她在后院还有一间可供小憩的账房,沛儿将其稍稍布置了一番,谭怀柯觉着比待在那偏院里舒适自在。
彼时后厨传话说有一道菜的食材供应不足,谭怀柯嘱咐前面暂且撤掉那个菜牌,免得客人点了又吃不上,刚处理完这事,转头就见自家女叔带着一个面生的小娘子的进来了。
其实在见到那小娘子的瞬间,谭怀柯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奈何这两天除了偷摸翻墙而入的申屠灼,府中无一人与她提过这位从安都来的贵客,她便只好装作不知。
引着两人入座后,谭怀柯才问申屠霁:“这位是……”
申屠霁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尖酸地说:“阿嫂成天在外头忙着做生意,怕是还不知道吧。这位是当朝少府之女胥观白,中宫钦定的女史,眼下暂住在我们府上……哦,我倒是忘了,你那偏院与我们隔得远,府里发生什么事你也赶不上趟,说了你也不懂。”
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谭怀柯热情地招呼新客:“前几日我偶感风寒,只隔着一道院门却没碰过面,真是失礼了。咳咳,观白娘子远道而来,要不要尝尝我们的西境菜?这顿算我赔罪,给娘子接风。”
几句话就化解了申屠霁惹出来的尴尬,还落落大方地给她赔了个人情,这般机敏洒脱的女东家,让胥观白越发想要探究她的来历。
在来张掖郡之前,她做过不少准备,确实听说有个商贾之女和申屠衡的牌位行了青庐之礼,但当时并未在意。如今见到真人,她意识到自己太过低估了这个传闻中的守寡新妇——她绝不是一个可怜无助、任由他人摆布的未亡人。
之前申屠霁多次表达过对这个阿嫂的不满,然而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宅小事,听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让人觉得这大娘子有意高攀,却又不甘心给一个牌位守寡,也不肯与夫家好好相处。方才见到她极具陌赫特征的长相,又从申屠霁那里粗略听说了她的身世,胥观白才发现自己有多少疏漏。
对她而言,谭怀柯的出现或许是一个巧合,也很可能是一个转机。
胥观白领了她的情,望着菜牌说道:“大娘子客气了,我看这焉知肆里的菜色分为三种口味?地道原味我怕是吃不惯,可否给我上几道尝鲜新味的西境菜?”
“当然可以,观白娘子想吃什么?或者我给你推荐几道本店的特色?”
“我第一次来边关,不大了解什么好吃,大娘子和霁娘子你们帮我点就好。”胥观白随和地说,“西境的香料阿翁给我尝过一些,只要不太辛辣,都可以吃。但我不胜酒力,就不糟践上好的果酒了,煮一壶茶就好。”
“行,马上给你安排。”
既说了是要赔罪接风,谭怀柯便认真对待。得了申屠霁点的菜牌后,又添了几个适合的菜色,亲自拟了口味要求,差人给扎里叔送去了。
胥观白远远看着她忙活,又向申屠霁问起关于她的事来。
申屠霁不知她为何突然对谭怀柯如此上心,只当她是找个话题同自己聊家常。可惜她本身对谭怀柯知之甚少,能告诉她的也无非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些。
——
谭安丰约着阿伊沙在赌坊玩了几局,今天手气好,竟还小赢了一些,便摆起了阔气,要请阿伊沙吃饭。
阿伊沙应下:“那就去焉知肆吃吧。”
谭安丰却突然顿住:“啊……焉知肆吗?要不要换一家?”“为何要换?”阿伊沙问,“谭兄觉得自家妹妹的店不合口味?”
“那倒不是……”谭安丰顾左右而言他,“对了,焉知肆开张的时候,你也去捧场了对吧?那日我看到你了,本想喊上你一起的,但是那天阿翁有事要问我那妹妹,不便有外人在场,我也只能作罢,还望阿伊沙兄莫要介怀。”
“这有什么,郡里的几家西境食肆早就吃腻了,我那天本就是去新开的食肆尝尝鲜,去了才知晓原来东家竟是你的妹妹。”阿伊沙睁着眼睛说瞎话,“菜品好吃,口味多样,价钱也实惠,所以说你们谭家人可真会做生意啊,焉知肆一开,抢了多少胡人生意。”
“嗯嗯,可不是嘛。”谭安丰心不在焉地附和。
“那就还去她家吃吧。”发觉他神色有异,阿伊沙故意坚持。
“我知道你爱吃焉知肆,但吃多了也该换换口味嘛,要不我们今日去胡集?听说他们家也上了不少新菜色。”果然,谭安丰再次拒绝。
阿伊沙停下脚步,审视着他说:“谭兄,你实话告诉我,是焉知肆出了什么问题?”
谭安丰道:“没有,真没有。”
“没问题你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哎呀,不是不能去吃,你若想吃,我们过些天再去吃也是可以的。”谭安丰不得不挑明,“就是今日,不大方便……”
阿伊沙佯装焦急:“谭兄,你这般欲言又止的,不是生生吊着我吗?你若还拿我当至交,就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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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逼问下,谭安丰终于松了口:“哎,阿伊沙兄你有所不知,焉知肆虽说是我那妹妹开的,用的还是我家给她做陪嫁的铺面,但算不上我们谭家的产业。怀、怀柯出嫁之后,跟我们也不是一条心了……总之近来阿翁对她颇有微词,说她翅膀硬了,不知天高地厚,净想着占娘家的便宜,不肯给娘家添点好处,非让她吃点教训才行。”
阿伊沙皱眉:“谭老爷要给焉知肆找麻烦?”
谭安丰解释道:“都是一家人,肯定不会把事情做绝的,小打小闹罢了。”
“你今日不肯去,是想避嫌?怕被她当场戳穿?”
“怎么说呢,这事拉了其他商户做遮掩,面上也不会让人察觉跟谭家有关。算是给我那妹妹提个醒,和气生财,有时也要听听劝,家里的生意多少要帮衬着点。”
“你们谭家想避嫌,我却不用。”阿伊沙被谭家这伙人的无耻气笑了,“这热闹我定是要去凑凑的。”
——
下章:我倒要看看谁敢动这焉知肆。
(本章完)
第76章 众矢之的
第76章 众矢之的
没过一会儿,胥观白和申屠霁这边上了菜,谭怀柯正在问她们要不要添点什么,哪道菜不合口味还可以撤了换别的,堂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胥观白探头看看,提醒道:“听着好似来者不善。”
眼见那边越吵越凶,谭怀柯示意她们安心用饭,随后亲自前去处置。拨开两个好声好气安抚食客的伙计,她刚走到那台案几边,一个酒卮哐啷啷砸到脚边,深红的酒浆溅湿了她的杏色裙裾。
看模样,这四个食客中有两个是大宣人,还有两个是西境人,装束还算体面整洁,可那胡搅蛮缠的架势,俨然是来搅乱的泼皮。
砸酒卮的那人有着西境样貌,胖得腰肚浑圆,此时已站起了身,见到食肆的东家出面,敞着大嗓门说:“都道这焉知肆风味独特,我们兄弟几个慕名而来尝尝鲜,没想到你们竟拿这等馊货糊弄客人?”
谭怀柯讶然:“馊货?不知是哪道菜尝出了馊味?”
胖胡人端起菜盘,用筷子戳着那道胡辣羊蹄说:“你自己闻闻这羊蹄的味道,又膻又臭,我吃羊肉这么多年,第一次吃到如此令人作呕的羊蹄!不是馊了是什么?”
谭怀柯接过菜盘,看到羊蹄已经分吃了不少,仔细嗅了嗅,不由皱了眉。
哪怕有些许鼻塞,凭借对自家的食材和扎里叔的手艺也很了解,她还是能辨别出各种调味和香料的味道,很快就闻出了问题所在。但稳妥起见,她还是取了双筷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自己品尝了两口。
第一口是夹了块相对完整的羊蹄,蘸着酱汁品尝的,第二口是特地用筷子剔除表层的皮质和酱汁,只吃了里面的羊肉。
“怎么样?东家你自己说说,是不是馊的!”胖胡人叫嚣道。
“是馊的。”谭怀柯回答。
“好,既然你承认了,那就免了我这顿的银钱,然后……”
“承认?我只是说这盘胡辣羊蹄是馊的,可没承认问题出在我家的菜品上啊。”谭怀柯又夹起一块蘸着酱汁的羊蹄,高举起来让围观的众人看到,“准确地说,是这羊蹄上面的酱汁有馊味,而羊蹄本身是新鲜的。不信的话,随便找个人来尝尝就是。”
“那就是你家的酱汁有问题!”胖胡人转而骂道,“不知是放了多久的馊水熬的,简直臭不可闻!”
既做了食肆生意,谭怀柯对这种找茬挑刺的手段也早有防范,不慌不忙地应对起来。
她看了看其他三名闹事的食客,分辩道:“我们焉知肆的各色酱汁都是按照相应配方调制的,无非是口味浓淡有别。今日还有其他食客点了地道原味的胡辣羊蹄,用的是同一锅酱汁,怎地就你们这盘发馊了呢?而且,若真是我家的酱汁有这般浓重的馊味,那这一整盘羊蹄,你们怎么还吃下去了大半?不该第一口就难以下咽么?”
“我不管其他人吃起来什么味儿,反正我这盘就是馊的!”胖胡人强词夺理,“我、我这个兄弟舌头钝得很,尝不出好赖味道,他肚子饿,羊蹄一上来就抢着吃了好几口,之后我们其他人吃了才尝出来的。”说着他朝身旁的大宣食客使了个眼色。
那人心领神会,忽然就抱着肚子哀嚎起来:“哎哟,哎哟,肚子痛,痛得要命咯!大家快别吃了,吃了他们焉知肆的东西,怕是跑茅房要跑到腿软哟!”原地翻滚几下后,他爬起来就要往茅房跑,“憋、憋不住了,快让让!”
谭怀柯也使了个眼色,登时有两名伙计架住了这人。
“你们干什么!让我去茅房!”
“吃坏了肚子可是大事,我们焉知肆定要负责的。”谭怀柯素手轻拍,“阿贵,把百草药铺给配的止泻丸拿来,先给这位客人服下。”名叫阿贵的伙计立刻捧着药瓶过来,谭怀柯倒出两丸递过去。
“我不吃什么止泻散,我要去茅房!”那人挥手打开止泻丸,挣扎道,“再不放我走,信不信我……”
“客人,您这袖子里藏的什么?”谭怀柯早就闻到他身上的馊味,眼疾手快地捞出了他袖口中滑落的羊皮小囊。
“这是我的酒囊,你、你还给我!”那人吓了一跳,早忘了去茅房的事,伸手就要抢回那奇怪的酒囊。
“酒囊?这么小的酒囊吗?”谭怀柯作势要还他,却“不小心”碰掉了小囊的封口。
一股浓郁的馊臭味飘散出来,引得旁边的伙计和那人自己都恶心欲呕。
谭怀柯故意将小囊给其他人闻了闻,掩着鼻子皱眉道:“这囊里装的不是酒吧?我闻着好像跟你们那盘胡辣羊蹄上的酱汁一个味道呢……咳咳,真是……咳咳,呛得慌。”
实在太难闻了,谭怀柯本就风寒未愈,被熏得不住咳嗽。
——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分明是那四个食客刻意污蔑,自己往菜品上浇馊了的酱汁,而后倒打一耙,不要脸地讹上了食肆。
眼见诋毁不成,那四人急了,也不再装什么受害食客,干脆露出了泼皮本性,把面前案几一掀,汤汤水水淋了周围的客人一身,叫骂道:“你们焉知肆欺人太甚,我等今日就是要给你们尝点教训!”
闹成这样,堂里的食客们怕被殃及,纷纷惊叫逃开,饭钱都不付了,只剩下角落和雅间还剩几个食客还在看热闹。
心知今日生意是做不成了,谭怀柯也挂了脸色,怒斥道:“方才我不说破,是想给你们的东家留些颜面,如今看来,你们是真要与我焉知肆撕破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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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胡人抵赖道:“东家?什么东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那我就把话说得更明白些!”谭怀柯指着他道,“就说你吧,你当我不认识你吗?你可不是什么初次上门的外乡人,你是胡集食肆东家的小舅子!我们食肆开张那天我就见过你,点了十几道菜,一个人吃了精光,想不记得你都难!”
“……”胖胡人无言以对。
“还有你!罗田酒家的三当家,别以为粘个胡子我就认不出了,我去你家问过大宣米酒酿的价钱,你忘了吗?”谭怀柯又指另外两个人,“你俩我瞧着面生,囫囵猜一下,要么是西和食肆的,要么是新开张的玉春馆的?”
“……”三人眼神闪烁。
“所以我们焉知肆红火了,就成了众矢之的?”谭怀柯冷哼,“你们觉得生意收到了影响,就合起伙来搅和我的生意?”
“今天你这食肆我们是非砸不可了!”胖胡人道,“别的我们也不想多说,单提醒你一句,做生意可不单单是把铺子开起来就成了,不懂些人情世故,早晚要吃苦头!”
谭怀柯气急,欲上前阻拦,却被用力搡到一边,撞到了案几。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悠然响起:“我倒要看看谁敢动这焉知肆。”
——
下章:大胆狂徒,你放开她!
(本章完)
第77章 大胆狂徒
第77章 大胆狂徒
雅间里走出一个人,玄端深衣镶以黛蓝滚边,衣襟上是茜草染就的赤色菱纹,严丝合缝地交叠,腰间悬着的双鱼白玉佩随步履轻响,同上回谭怀柯见到他一样满身锦绣。
贵公子道:“自己不占理,还要仗势欺凌一个好好做生意的小娘子,这等泼皮在安都早就下狱惩治了,可见这边关确实有许多蛮夷还未开化,如畜生般令人不耻。”
四个壮汉打量他一番,见他面生,且身后只跟着一个随从,估摸着是初次来河西四郡的阔绰商贾,浑然不惧,甚而奚落道:“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没有我们几家大户,就没有如今的响铃街,逞英雄之前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免得以后在这儿无处立足!”
“想在四郡做生意,难不成我还要挨家挨户给你们这些地头蛇拜山门吗?我还真没听说过这种规矩。”贵公子冷笑着说,“瞧着别人生意红火,不想着怎么笼络自己的客人,反倒合起伙来人家的砸场子……呵,朝廷要擢选的皇商,不会就从你们这些商户里出吧?”
“哟,你还知道擢选皇商的事呢?”胖胡人啐道,“安都来的外乡佬是吧?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我们河西四郡的规矩!”
四人拉开架势,两个熟练地打砸案几杯盘菜牌摆件,两个推搡殴打前来拦阻的伙计,还冲着贵公子和他那个随从挥拳。
且不提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眼见要祸及无辜,谭怀柯不顾腰背疼痛,连忙从倾翻的案几上起身,大声喝止:“你们砸我的店我认了,这位公子是远来的客人,与你们无冤无仇,真要把人家打伤了,你们就不怕郡守治罪吗!”
贵公子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将谭怀柯护在身后道:“无妨,他们奈何不得我。”
说话间,那名馋嘴随从已经三两下撂倒了两个壮汉,快到谭怀柯只听见耳畔风声,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还在打砸的那两人见状,更加发起了狠,抄起手边的杯盏和酒卮就往他们这边招呼,那随从动作虽快,却终究没有三头六臂,拦得了前几个,却拦不住接二连三的“暗算”。混乱中,有几个杯盏碎片朝着贵公子面门飞来,随从回身大喊:“公子小心!”
在无人留意的雅间内,胥观白忍不住扶案半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彼时贵公子侧身面向谭怀柯,一时避让不及,谭怀柯想都没想,挥袖便替他去挡。裂帛之声响起,霎时间有点滴温热溅在贵公子的颊边。
原本轻松闲适的神色立刻阴沉下来,贵公子冷声道:“当街行凶,利器伤人,雷哲,不必对他们留手了。”
那馋嘴随从当即应下,出手不再收着力道,悍勇无匹地把四人掼飞出去,地上的杯盏碎片在他们身上擦出淋漓血迹。
四人吃到了苦头,再没有方才的跋扈,哀嚎着道:“公子饶命,好汉饶命!”
雷哲压根不理他们的求饶,还要上手暴揍,谭怀柯瞧着四人都见了血,不由劝道:“公子,差不多就收手吧,把他们绑了送官就是……”
贵公子尚未解气:“他们如此嚣张,且毫无悔意,东家还要替他们求情?”
“我不是要替他们求情。”谭怀柯急道,“再打下去我这儿更是一片狼藉了,木板上留了血迹难擦得很,店铺里见血总归不吉利,我可不想让他们几个泼皮污了好好的生意。公子若想要出气,可把他们拖出去打,我绝不拦着。”
“原是害怕这个。”贵公子忍俊不禁,随后嘱咐雷哲,“行了,拖出去踹几脚再绑了,送官处置吧。”
“慢着,且让我再问他们两句话。”谭怀柯道。
贵公子摆摆手,雷哲拎着四人的衣襟停住。
谭怀柯鼻青脸肿的胖胡人:“我是抢了你们不少食客,但你们几家互相也不对付,当真只是因为瞧着我不顺眼,觉着我好欺负,就合起伙来上门闹事吗?”
仔细想想,她还是认为不大对劲。这几家对自己确有不满,然而响铃街上来回抢生意的事情多了,同行之间大多都有些许龃龉,怎地这回突然把矛头对准她了?
胖胡人有气无力地说:“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懂人情世故,连自家人都要给你挖坑,我们收点好处,还能顺手打压你一下,何乐而不为呢?”
谭怀柯先是愣了愣,随即恍然:自家人么……
——
雷哲将四个泼皮拖出去继续拳打脚踢,少顷,贵公子的另一个随从领着官差来了——早在这伙人借胡辣羊蹄找茬时,这人就出去报官了。
食肆内,贵公子抹去颊边血痕,蹙眉问道:“东家方才可是受了伤?”
谭怀柯抬起胳膊看看:“无妨,只是划了一下。”
眼见杏色衣袖染上刺目的红渍,贵公子执礼一揖:“不知是否伤到了筋脉,事急从权,冒犯了。”掀开谭怀柯的衣袖,见到那玉白肌肤上绽开的伤口,他轻轻吸了口气,对刚进来的那名沉稳随从说,“焦旭,止血散拿来。”
焦旭依言奉上。
贵公子拔开封蜡,亲手给谭怀柯上药。
雅间内,申屠霁看够了热闹,撇嘴道:“这都能碰上贵人相助,她的运气还真不错。”
胥观白沉默不语,目光落在谭怀柯身上,又移向贵公子面上,拈起茶盏抿了一口。
与此同时,刚从通风报信的伙计口中得到消息,匆忙赶来的申屠灼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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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门就看见满地狼藉,又见三人背对自己,其中一人似乎还强拉着谭怀柯的手臂,错把他们当成了闹事的泼皮,当即怒道:“大胆狂徒,你放开她!”
话音未落,他冲上去拉开了贵公子。
一旁的雷哲惊得差点出手,好在看清贵公子的相貌后,申屠灼目瞪口呆地收了手,而贵公子也用眼神制止了雷哲的动作。
申屠灼讷讷道:“颂枢……三殿下?你为何在此处?”
周问琮也唤他的字:“仲期,我倒要问问你,口中的狂徒是在喊谁?”
谭怀柯忍着药粉覆盖伤口的刺痛,无奈地对申屠灼道:“我不是提醒过你,有位贵公子在食肆开张时来捧场,可能是你的某位故交吗?你在惊讶什么?”
申屠灼茫然道:“你何时……啊,那日?我怕是醉忘了……”说着他神色一凛,“但是三殿下,你抓着我阿嫂做什么?”
“你没见她受伤了吗?我在给她上药!”周问琮自诩君子,这下被他气得不轻,“你是眼瞎了吗?还当我是狂徒?!”
“她受伤了?!”申屠灼脑中一团乱麻。
——
下章:各方会面,心思各异。
(本章完)
第78章 各方会面
第78章 各方会面
食肆里常备着一些药丸和纱带,沛儿匆匆寻来了药箱,就见二公子小心翼翼地执起大娘子的胳膊查看,眉头紧紧皱着,眼中满是心疼。
谭怀柯安抚道:“方才这位公子已帮我上了药,血止住了,没什么大碍的。”
申屠灼四下看看,眸光凛冽:“谁干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那几个泼皮我已派人送官处置。”周问琮打断他,“当务之急,还是先给你阿嫂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沛儿,纱带给我。”申屠灼朝沛儿伸手。
谭怀柯却道:“还是让沛儿给我敷药包扎吧,她可比你仔细得多。”
想想确实如此,申屠灼这才让开来,盯着沛儿给谭怀柯的胳膊敷好药,缠好纱带,最后帮她轻轻地拉下衣袖。
谭怀柯招呼伙计赶紧收拾铺子,把摔碎的杯盏拢起来,免得再扎伤旁人,又亲自去跟其他食客道歉,说小店招待不周,免去这顿饭钱,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出去。
经此一闹,今日的生意定然做不下去了。
食肆提早打了烊,连铺面损耗带食客免单,着实赔了不少银子,几番盘算下来,谭怀柯这心里比胳膊要痛多了。
此时只剩两名食客没走。
胥观白向周问琮行手拜礼:“参见三殿下。”
见到她从雅间里出来,周问琮很是惊讶,脱口而出:“你怎会在此处?”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眉道,“我母后派你来的?你究竟……”
碍于人多眼杂,他没再多说,但神色再不似先前那般轻松。
胥观白敛眸回话:“皇后嘱托我来教导陌赫公主礼仪。”
周问琮颔首,对她冷淡而不失礼地说:“既如此,接到人后你就好好教吧。”
申屠霁瑟缩地站在一旁,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出来逛街吃饭,竟会撞上这等达官贵人,一时不敢妄动也不敢插话,只暗自打量胥观白与周问琮,猜测这位女史与这位三殿下是怎样的交情,自己若是多在她身边陪着,说不准还能入了皇子的青眼……
正当申屠霁胡思乱想时,谭怀柯也在密切注视着这两人的一举一动。
她早就从申屠灼口中听说了这二人之间的逸闻秘事,这会儿两位正主就站在自己面前,她一面假装让沛儿收拾柜上零散的瓜果点心,一面侧耳倾听那边在聊什么。
是一对被礼教束缚、被和亲硬生生拆散的苦命鸳鸯?还是君有负于我、妾放手一搏的千里追夫?他们会相拥而泣,还是会互相指责?
如此缠绵的爱恨纠葛,真是比什么乐府都好看。
结果让她大失所望,说完那几句后,两人竟相对无言,各自看向别处,像是她这被砸了个惨的焉知肆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奇观。
谭怀柯悄悄问申屠灼:“三殿下当真与观白娘子之间有情意吗?我怎么觉得……”
难得见她如市井妇人般打听闲言,申屠灼忍俊不禁,只觉得方才心中的怒火和窒闷都消散不少,凑到她耳边说:“我离开安都日久,许多事情也不知晓。不过这两人之间的牵连好生纷乱繁杂,连皇后都掰扯不清,旁人最好不要随意置喙。”
“我观三殿下举止气度,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不像始乱终弃之人。”
“你对他的评价倒是不错。”申屠灼冷哼。
“怎么?我看走眼了?”“那倒没有,颂枢向来克谨守礼,除了太子殿下,太学院里的先生最偏宠的学生就是他,当初他与我交好,还被先生劝过,怕我带坏了他。”
“……”谭怀柯无奈道,“小叔这是从小顽劣到大么?”
“什么话!我虽顽劣,功课却是很不错的。要我说啊,颂枢就是太过正经了,才喜欢交我这样倜傥的好友。”
“倜傥?还是纨绔?”
“咳,不说这个了,总之颂枢的人品我是知道的,断不会随意折辱小娘子,可观白娘子与他的婚约尚未坐实,却闹得安都人尽皆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难道这场名不符实的婚约,还涉及到朝堂争斗?”
“申屠一门远离朝堂太久,早不知如今境况了,我亦不敢妄言,只是自大宣的和亲人选定下后,隐隐有一个猜测……兴许三殿下就是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摆脱由胥家提议的那场婚约?还能避免伤及观白娘子的名誉。”
“用一场婚约去给另一场婚约解围吗?”谭怀柯叹道,“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无论是谁,都不过是笼中雀。”
“谁说不是呢?”申屠灼望着她说,“有些雀鸟还能给自己选个心仪的笼子,有些雀鸟却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就连想要放飞她的人,亦不得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
不一会儿,食肆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在场的人都没有先行离开,而是各自坐下,俨然一副吃茶叙旧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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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临门,谭怀柯自是奉陪到底。
申屠灼再度问起今日发生了何事,怎会闹到如此境地。
周问琮道:“所谓天高皇帝远,我算是见识到这偏远郡县有多难管了。”
听了伙计打探来的消息,谭怀柯确认了那四人正是胡集食肆、罗田酒家和玉春馆特意找来的泼皮。
申屠灼也对此发出了疑问:“他们几家自己都经常斗来斗去,互相泼脏水也是有的,怎么突然合起伙来欺负你了?”
谭怀柯道:“我也觉得蹊跷,逼问之下,他们说是自家人给我挖坑,所以我怀疑……”
叩叩叩。
栓好的店门被人敲响,阿伊沙的声音传来:“怎么今日打烊得这般早?大娘子,我可否来你这儿讨卮酒喝?”
“啊这……”谭怀柯看看在座各位,尤其是不明所以的三殿下,有些为难。
“阿嫂犹豫什么,不会这时候还想开门迎客吧?”申屠霁厉声嘲讽,“你这食肆可真是会做生意,三殿下和观白娘子还在谈事,舍不得几个酒钱么,把人撵走就是了。”
“若是旁人,我定然就闭门谢客了,可这位不是寻常食客。”
论公,他是随和亲公主而来的陌赫使臣。
论私,按大宣的亲属算起来,他应是三殿下的大舅哥?
然后观白娘子算是和亲公主的情敌?
她这个刚被砸了的小小食肆是何德何能,一下子请进来这么多尊大佛……
——
下章:这一坨稀泥,就随便和和吧!
(本章完)
79.第79章 和和稀泥
第79章 和和稀泥
因早早打烊,伙计们忙完收工,损毁的物件也清点完毕,着人出去采买了。原本嘈杂的焉知肆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几人聚在堂内。
阿伊沙显然不只是为了讨酒喝,谭怀柯还是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目光扫过众人,阿伊沙敏锐地察觉到了周问琮的所在,略微思索后并未多言,坐到了申屠灼的席位旁。如此一来,他们的席位就是谭怀柯、申屠灼和阿伊沙坐一侧,周问琮、胥观白和申屠霁坐另一侧,在谭怀柯的示意下,沛儿给他们每个人上了相应的茶水或酒浆。
六人沉默不语,气氛有些微妙。
谭怀柯暗自琢磨,为何她刚被闹完事的铺子,莫名成了两国谈判的会场呢?要不这一大坨稀泥,就随便和和吧!
可惜又不能把这事宣扬出去,否则只消对外说大宣的皇子和陌赫的王储都来自家食肆用过饭,想必生意就会更红火了,那些看不惯她的竞争对手也断不敢再来砸场子。
申屠灼喝了口茶,见她在出神,出言安慰:“想什么呢?不必过于忧心,他们总要见面的,不过是先接着你的地儿认个脸。”
谭怀柯小声道:“我是在想,能不能让三殿下和大王子给焉知肆各题一幅字,也好帮我多招揽些生意,日后看谁还敢砸我的店……”
申屠灼忍俊不禁,夸赞道:“说得有理,你可真会做生意啊。”想了想说,“你等着,回头我帮你向颂枢讨一幅‘客似云来’,给你做成匾额挂上。”
“啊,会不会太唐突了?”谭怀柯窃喜。
“东家替我当了碎陶而受伤,理应有所回报。”周问琮一板一眼地说,“抱歉,离得太近,听得实在清楚。左右不过是一幅字,回头我仔细写了送来。”
“多谢三殿下!”谭怀柯欣喜不已,脑子里的算盘已经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至于什么陌赫大王子的题字,我看就不必了吧……”申屠灼不屑道。
“灼公子此言差矣。”阿伊沙适时插话,“我们陌赫王族在西境也是颇有声望的,毕竟是唯一一个没有屈服于提驽铁骑的国度。由我来题字,或许能引来不少西境的食客。”
“哟,你耳朵还挺灵的。”申屠灼语带嘲讽,“还以为你忙着跟对面瞪眼呢,怎么,不打算继续隐瞒身份了?”
“事已至此,又有何隐瞒的必要呢?”
“是啊,事已至此,仲期不妨为我们好好引荐一下吧。”周问琮谦和圆场,“否则僵在这里,我们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其实几番交谈下来,他们早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只是这般相见实属意料之外,还需要一个场面上的转圜。
谭怀柯瞥了申屠灼一眼,后者从善如流地举盏:“今日在我阿嫂的食肆相逢,也算是缘分,就由我来给大家引荐一下吧。”
茶盏朝向周问琮,“这位是我们大宣的三皇子殿下,周氏问琮,亦是本次陌赫公主的和亲对象。”
茶盏朝向阿伊沙,“这位是陌赫大王子阿伊沙,随和亲队伍而来的使臣。”
茶盏朝向胥观白,“这位是皇后遣来教导公主礼仪的女史,少府之女胥观白,与……嗯,就是如此。”原本他还想多一句嘴,说胥观白与三殿下亦是旧相识,但谭怀柯踢了他的脚,让他生生咽了回去。如今局势不明,还是不要再添乱了。
——
明明话题已经引导了和亲上,可众人像是刻意避讳着什么,又将其转了开去。
阿伊沙对周问琮见礼后,半句话都没提自己妹妹的下落,反倒去问谭怀柯:“你可知今日上门闹事是何人所为?”
没想到话头又绕了回来,谭怀柯见其余人或淡然饮茶,或敛眸发呆,料想他们各自心知肚明,又不愿泄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啊,方才正说到此处。虽说那四个人都是别家商户找来的泼皮,但我推测,可能与谭家脱不了干系。”
阿伊沙道:“大娘子果然聪慧,我今日前来正是要告知于你,让他们几家合伙打上门来的幕后黑手,就是谭老爷。”
“殿下如何得知?”
“我与你兄长谭安丰有些往来,本想邀与他一起来焉知肆吃饭,他却百般推拒,盘问之下,才知道谭老爷要给你吃点教训。其中有两个泼皮还是谭安丰赌坊里结交的狐朋狗友,他知晓今日食肆不太平,也不想招惹到自己头上,才避而不见。”
“那他眼下去了哪儿?找谭……阿翁善后去了吗?”
“没有,我把他灌了个烂醉,让巴丹送他回谭家去了。”阿伊沙满含歉意地说,“耽搁了许多时辰,到底是没来得及阻止。”
“多谢殿下记挂,此事本就与您无关,您能来提醒一句,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那大娘子可知谭家为何要针对焉知肆?”阿伊沙冷声道,“哼,对自家女儿的产业下黑手,这老东西还真是六亲不认。”
“约莫是为了他先前购置的几家新铺子吧?”谭怀柯道,“前些日子阿翁要我盘下他手里两间新铺面,日后做生意赚了钱,好带他分红。可我手头紧,实在拿不出现银来,因而拒绝了。想来阿翁是觉得我只顾自己铺子,不肯帮衬家里,所以想让我低个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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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了那几间铺面?”阿伊沙气极反笑,“憩街那边的铺子我也听说过,不是郡里大肆宣扬的旺铺么?他当初挤破脑袋去抢来的,如今怎么又要急着出手?”
“阿翁似乎也不是想全部出手,只是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或是想先赚回些本钱,这才打算租给旁人几间来经营。”
“憩街的铺子么?”周问琮竟也自然而然地加入进来,“我对张掖还不甚了解,得空去问问池郡守吧,看看是怎么回事。”
“大商户愿意砸这么多银钱进去,大概还是与擢选皇商有关?”胥观白也道。
谭怀柯抓心挠肝,各位难得凑齐了聚在一起,不是应当好好探讨一下和亲事宜吗?
我这么点小生意,哪用得着惊动你们这些大人物啊!
就在此时,焉知肆的门再次被敲响。
池郡守诚惶诚恐地说:“张掖郡守池景贤,拜见三殿下。”
谭怀柯不禁扶额,好么,又来一个!——
下章: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公主殁了。
(本章完)
80.第80章 偷鸡不成
第80章 偷鸡不成
外头似乎来了不少人,还穿着甲胄,池郡守显然是以大阵仗来恭迎三皇子。
雷哲和焦旭奉周问琮之命,将四个泼皮送去了官府,县令见这几个都是熟面孔,平素也多与几家富贾有来往,便想着小惩大诫,训斥一下关个几天也就是了。
焦旭却道,他们寻衅打砸人家店铺事小,可话里话外嚣张得很,说河西四郡的官府都离不开他们这些大商户的供养,还要让其他商贾在郡里无处立足。他家主子更在意这是怎么回事,有多少商家仗着有官府相护,胆敢这般横行无忌。
县令不耐道:“你家主子不过是吃酒时被扫了兴,何至于要如此刨根问底?外乡来的不懂规矩,还是少管闲事为好。”
雷哲脾气爆,闻言呵斥:“嘿,这闲事我们还就要管到底了!我家主子既派了我俩过来问话,定是要把事情查个明白的。你若说不清楚,那我们便去问问郡守吧!”
县令冷哼:“郡守?郡守大人诸事繁忙,哪有工夫理会你们这些刁民!边关向来纷乱不好治理,我们官府如何做事,轮得到你们来指手画脚?难道你家主子还是刺史不成!”
“既然县令不肯解释,我们也只好去惊动一下郡守了。”焦旭不卑不亢道。
“想去便去呗,我又没拦着你们。”
县令也不是随口说大话,近来朝廷并没有派遣刺史来巡视查办,料想这几个从安都来的外乡人不过是自视甚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而且郡守近来着实繁忙,虽不知在忙些什么,但总归是不会把这些琐事放在眼里的,他自是有恃无恐。
万万没想到,此二人离去后不久,郡守大人亲自前来,先是把他破口大骂了一顿,而后让他整衣肃冠,戴上一应县丞县尉和精兵护卫,随他一同去那间食肆。
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县令吓得腿都软了。
而郡守也万万没想到,这间刚被砸过的小破食肆里面,竟然齐聚了如此多的重要人物。
三皇子殿下自不必说了,中宫特意关照过的女史也在,还有个不知何时悄然入关的陌赫大王子……可怜池郡守一个头两个大,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了,索性大手一挥,要把所有人都请进郡守府。
申屠灼道:“家中小妹是个不经事的小丫头,只是来陪观白娘子吃饭的,天色已晚,她若再不回去,恐怕我阿母要担心了。”
谭怀柯也道:“郡守大人,食肆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张罗,我也不……”
“你是苦主。”“大娘子要去的。”周问琮与阿伊沙同时发话,皆言她不可缺席。
“三殿下与大王子说得有理。”池郡守提议,“申屠大娘子便一同去趟郡守府吧,本官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谭怀柯颔首应允,只是心里纳闷,我这点琐事,哪里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而申屠灼眉头紧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趟郡守府之行,对谭怀柯而言,怕是一场鸿门宴。
——
申屠霁先回了申屠府,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去见了嫡母,将自己今日所遇之人、所有见闻讲述给老夫人参详。
老夫人听后,沉吟良久,令她以后不要再掺和到这些事情中去。
申屠霁却是不服:“原以为那些公侯之家、王族勋贵远在天边,如今他们来了张掖,不正是与他们结交的大好机会吗?我们申屠府也算名门,又不是攀附不上,况且我看次兄与那三皇子相交甚笃……”“住口!”老夫人厉声打断,“你当那朝堂是什么太平和乐之地吗?你当那些公侯之家、王族勋贵是好相与的吗?你未经历过府中的厚禄辉煌,也未经历过你阿翁获罪被贬的倾轧潦倒,对其中的腌臜一无所知,我不怪你,可攀附巴结之语休要再提!”
“阿母,我……”
“如今衡儿也为朝廷战死了,难道你要你次兄也沦落到这般下场吗!”
眼见老夫人悲愤交加,申屠霁再不敢多嘴,急忙递上茶水,拍抚阿母背脊助她顺气。
与此同时,郡守府也审完了今日的官司。
那几个泼皮寻衅闹事的罪责不重,还是依着县令的判罚关上几天,外加一顿板子。
至于那些嚣张跋扈的商户,池郡守解释道,从前算缗令和告缗令还在施行时,他们都交了高额的赋税,正是这些赋税支撑起了边关四郡的许多开销,还有修桥铺路,建屋垦田,他们也都出了不少力。
如今朝廷要擢选皇商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这些商户自诩有功,都想得个皇商的名头,互相之间的竞争较量也越来越多,行事难免跋扈。官府不是不想管束,而是管不过来,平常有个小打小闹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除非闹得大了,才会各打五十大板,毕竟后续开辟通往西境的商道,还得仰仗着他们。
之后周问琮问起憩街那边的铺面,为何谭家老爷信心满满、豪掷千金买下的铺子,如今又不想亲自经营了,只想着尽快脱手收租子?
池郡守叹了口气说:“这事我们也是始料未及呀,憩街与响铃街和云河香阶不同,本就不是做……嗯,正经生意的地方。那边偏僻,规整之后,打算把郡里的黑市、散市收拢过去,再添些赌坊和章台馆子之类的营生,商户们赚的银钱绝不会少。可谁承想……”
“怎么了?”阿伊沙问。
“谁承想,不知从哪儿传出了新规定的风声,但凡做赌坊、人牙子和章台生意的商户,一律不允许参与皇商擢选。这下憩街那些铺子就都成了烫手山芋,像谭家这般的大商户,扩张铺面本就是奔着皇商去的,砸下去的银钱岂不是全打了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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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谭怀柯心下了然。
食肆的事情解决了,池郡守备下酒菜,领着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县令告罪,顺势摆了三皇子、陌赫大王子和女史的洗尘宴。
宴上一派和乐,可谭怀柯不懂这样的和乐。
她是讨回了公道,也弄清楚谭礼为何急着找她接盘那些铺面了,但这些分明不是最要紧的问题。这些大人物聚在一起,为何竟无一人提起那场和亲?
难道他们都不在乎那些枉死的人吗?
谭怀柯自饮了几卮酒,觉得有些窒闷,便离席去透透气。
申屠灼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九曲桥上,谭怀柯望着粼粼池水,说道:“一群跟和亲密切相关的人碰面,却只字不提和亲……呵,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申屠灼明知故问。
“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公主殁了。”谭怀柯道,“可是他们假装无事发生,因为在座的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这场和亲——还能继续下去。”
——
下章:我可否认你作义妹?
(本章完)
81.第81章 暗示意图
第81章 暗示意图
申屠灼又何尝不知这些人的心思,无奈道:“和亲队伍和你父兄惨遭杀害,镇西军收拾了残局却隐而不发,早在那时候我们就意识到,有人想要阻挠这场和亲,也有人想要促成这场和亲。这两方势力彼此拉锯,不死不休,才会造成今日之局面。”
酒意上涌,谭怀柯心中更是悲戚:“说到底,和亲只是大宣与陌赫的一场交易。在权贵们的眼中,与我这食肆的往来买卖一样,以物换物,银货两讫就行。谁会真的在意那些物件从何而来,作何想法呢?”
“至于这场交易做不做得成,端看买家和卖家的心意,货物的真伪、交易的价钱,终是由他们说了算的。”
“是啊,所以他们想如何让这场和亲继续下去呢?”谭怀柯拈起脚下的一枚石子,咚地一声投进池水中,抬眸望向申屠灼,压抑着兔死狐悲的情绪,说出自己一直不敢提起的那个猜测,“找一个与陌赫公主近似的小娘子,李代桃僵去替嫁吗?”
“……”申屠灼只觉得心口闷痛,一时无法言语。
“就像我被迫代替不愿守寡的谭安芙加入申屠府?”
“阿嫂……”声声质问几乎令申屠灼无法招架,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提醒她,“只要找到合适的人选,替嫁是最容易瞒天过海、稳住两国局面的法子。这事本与你我无甚干系,怕就怕……有些人的心中,已然定下人选了。”
他没有道破,而谭怀柯亦不是迟钝之人。
陌赫大王子阿伊沙痛失亲妹,不去找镇西军讨回尸身证物,不去向大鸿胪讨要说法,却滞留在边关,故意接近和帮衬她这个死里逃生的陌赫商女,还将公主的信物亲手交还于她,即便他从未表露过任何目的,却也不得不令谭怀柯生疑。
这也是申屠灼一直严防阿伊沙的原因,在他看来,这位陌赫大王子从一开始就对谭怀柯处处觊觎,指不定后面要使出什么手段来。
如今又来了个中宫派遣的女史,连和亲的对象三皇子也亲至,恐怕朝中重臣比他们这些身处边关的局中人还要了解真实的情形。
这般阵仗,定是要多方合力,给这场濒临崩殂的和亲善后了。
申屠灼担忧地问:“若他们真要为难于你,你当如何自处?”
谭怀柯抿了抿唇道:“我不过是个被无辜牵连的商女,只想守着自己的店铺好好过日子,若有余力,再去帮着查明真相,为我父兄报仇。难道合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利用,被当成一颗棋子摆弄吗?
“何况他们若真借着替嫁将事情全抹平了,又有谁还会追究我父兄和阿斓公主的冤屈?他们的死,旁人不在乎,我在乎。什么朝堂较量、两国盟约,我不懂这些,不管他们要如何去周全这场和亲,我都要为我父兄讨一个公道。”
“阿嫂放心,我定是站在你这边的。”申屠灼道,“阿兄也被此事蹉跎而死,我断不能让他走得这般无声无息、不明不白!”
——
此时郡守府的仆役来寻,请他们二人回席。
两人对视一眼,敛去面上哀怒,跟随仆役回到了酒过三巡的宴席上。不知怎么的,这会儿众人已然聊起了和亲之事,却是向着一个他们叔嫂未曾设想的方向。
池郡守正问阿伊沙:“听闻和亲队伍还在东行途中,大王子为何提前多日,一声不响地先行入关了?弄得我们也是措手不及啊,有失远迎,还望大王子莫怪。”阿伊沙似是醉意微醺,哂然一笑:“池郡守有所不知,自纳西河谷到阳关,这一路上沙匪横行,提驽国又对我们虎视眈眈,稳妥起见,我便与随扈先行一步,为和亲队伍在关内关外牵引探路,扫清障碍。原本想着等王妹一行人到了,再以使臣身份正式见礼,倒不曾想因着焉知肆的事情,提前叨扰郡守了。”
“哪里的话,大王子实在太客气了!”池郡守圆滑道,“早知你们一路艰辛,我们就该派出镇西军千里护送才是。您瞧瞧,三殿下都亲自前来迎候了,可见皇家对这次和亲多么重视,我们多谨慎都不为过啊。”
“我们也没料到,大宣竟如此重视这次和亲,真是王妹的福气啊。”阿伊沙瞥向周问琮和胥观白,面上带笑,这话却似咬着牙关说的。
周问琮接下他的话茬,说道:“我倒是更好奇,大王子为何对这小小的焉知肆如此上心?难道仅仅是因为东家算半个陌赫人,瞧着亲切?”
“可不是嘛。”见谭怀柯恰好入席,阿伊沙端起酒卮朗声道,“我曾在城中丢过一件重要物事,遍寻不到,幸而被这位娘子偶然捡拾,几经周折归还于我。说句冒昧的话,娘子的相貌与我王妹有几分相似,且性情爽直,助我良多……”
“大王子,你……”听着话风不太对,申屠灼欲出言打断,却被阿伊沙高声压过。
“值此良辰美景,我想请在座诸位做个见证,问娘子一句话。”阿伊沙朝向谭怀柯,眼中尽是恳切,“我可否认你作义妹?”
此话一出,满座皆静。
申屠灼紧紧捏着拳,若不是身在郡守府,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当即就要暴揍这个居心叵测的异国王子。
此人从来不认彩珠儿的谭家庶女身份,也不认她申屠家大娘子的身份,如今就要给她安上自己义妹的名头,其中是何居心,明眼人一看便知。
这几乎是将那说不得的话挑到了明处,给尚在观望的人暗示自己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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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逼迫谭怀柯,迈出他预想中的第一步。
众人心思各异,等着看这一局要如何收场。
谭怀柯似是受宠若惊,吓得手边的酒卮都倾翻了,酒浆泼洒出来,她不知所措地收拾起淋湿的裙摆,慌乱道:“这……我何德何能,哪敢与大王子殿下兄妹相称?啊呀,郡守大人见谅,我嘴笨手拙,扰了诸位的雅兴,还请允我去换身衣裳……”
胥观白起身相扶:“我陪你去吧。”
——
下章:你老实说,是不是对她动了心思……
(本章完)
82.第82章 分别对质
第82章 分别对质
空举着酒卮,却未得应和,阿伊沙并不着恼,只踉跄两步道:“一时酒醉兴起,不曾想竟吓到了她,是我唐突了,该自罚三杯。”
说罢他自斟自饮了三卮酒,昏昏沉沉地睡倒了。
眼见谭怀柯差点着了他的算计,申屠灼却奈何不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借着头晕欲呕,拂袖离席。周问琮也推说自己不胜酒力,要缓上一缓,扶着额头出去了。好好的洗尘宴,只剩下池郡守独坐饮酒,心中好不愁苦。
厢房内,婢女送上崭新裙裾供谭怀柯更衣。
待婢女阖门离开,胥观白立在屏风外,开诚布公地对她说:“起初听闻和亲队伍尽数被屠的噩耗,我只当无人幸存,眼下看那大王子这般待你,想来你应是那件事的知情人。所以你并不是谭家的庶女,而是陌赫公主身边的侍婢吗?”
谭怀柯穿衣的手微顿,坦然回答:“不,我不是公主的侍婢,只是恰好也要入关的商贾之女,与阿斓公主仅有一面之缘。”
“原来如此。”胥观白颔首,“和亲公主失踪许久,陌赫那边依旧坐视不理,可见他们那里也没有多么齐心,一旦无功而返,甚至可能会惹来更多险阻。大王子别无他法,只能在这里寻求破局之道。”
“观白娘子,你也觉得……我是他的破局之道?”
“我与他的使命相同,立场却不同。”胥观白自嘲地笑了笑,“依着皇后的旨意,我须得想尽办法凑成这桩陡生变故的和亲,可我打心眼里不想让三殿下与陌赫公主成婚,无论这个公主由谁来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太明白。”谭怀柯遍系衣带边思索,“那你到底是打算促成这场和亲,还是想放任陌赫公主已死的消息昭告天下,以此来阻挠三殿下成婚呢?”
“陛下圣谕,三殿下和亲之后,方可封王。”胥观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意味深长地说,“如今朝中暗流涌动,纷争未解,或许再等一等,还能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谭怀柯换好衣裙,从屏风后走出,看着她道:“观白娘子,你们下的棋局,我看不懂,也不想懂。但我不愿做一颗棋子,被你们随意摆弄,我有自己的所求。”
胥观白替她抚平背后的褶皱:“身在局中,谁又不是一颗棋子呢?”她柔声安慰,“大娘子,不必着急,还没到需要做决断的时候。”
——
郡守府的回廊中灯影摇曳,映着申屠灼和周问琮明暗不定的神色。
二人有太学同窗之谊,少年时本是无所不谈的挚友。如今久别重逢,却在和亲一事上互相隐瞒猜忌,难免生了嫌隙。
面对昔日挚友,申屠灼也不想再绕弯子了,直言道:“三殿下亲临边关,想必已然知晓和亲队伍真正遭遇了什么,当真要配合那个陌赫大王子扮下去吗?”
周问琮道:“仲期,和亲公主遭遇刺杀,东宫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让镇西军将这件事压了下去,为我们争取到转圜的余地。恰好陌赫大王子也有意继续促成,为了两国邦交,我理当配合,难道不是吗?”
“堂堂皇子,迎娶外邦公主还算是一段佳话,眼下人没了,仓促间替换一个,你竟也愿意?你当自己的终身大事是儿戏吗?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哪天事情被戳破,皇室颜面尽丧,又要叫那无辜的娘子情何以堪!”“和亲之命定下,本就由不得我抗旨。父皇有意敲打东宫势力,允我和亲之后封王,是利诱亦是威逼,我娶一个外邦公主做王妃,于我自己而言亦是明哲保身。此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没得选,如今出了这般变故,才是让我措手不及。”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申屠灼忍不住质问,“阿伊沙要认谭怀柯作义妹,你难道瞧不出他的用意?就算要找人替代,为何偏偏是她?”
“仲期,你冷静点。”周问琮道,“我不知你为何如此怨愤不平,从区区商贾之女,摇身一变成为王妃,这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救赎呢?况且谭家诸般轻贱她,迫她替嫁到申屠府守寡,谭父为了挽救自己的产业,甚至不惜设局坑害她,深陷如此泥沼,又有什么可留恋的?脱胎一个身份,纵是一场只为掩人耳目的婚事,至少我会善待她,不必再受这些磋磨,仲期莫不是信不过我?”
“你对她一无所知。”申屠灼摇头,决定向这位故交说出实情,“她并不是所谓的谭家庶女,真正的谭怀柯幼时早夭,她是被谭家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冒名替嫁的。而落入人牙子手里之前,她是随父兄入关的陌赫商女,也是和亲队伍遭遇刺杀那夜,唯一幸存之人。”
周问琮讶然:“她是那个过路商队里的人?竟还有活口逃出生天……”
申屠灼嗤了一声:“果然,镇西军捂得好严实啊,身在安都的你们,倒比我们这些实际受牵连的人还要更了解详情。”
寒风凛冽,酒意却熏热了心头血,他看着周问琮说,“她亲眼目睹父兄惨死,自那夜死里逃生之后,却仍是身不由己,好不容易开起自己的食肆,在我家获得片刻安宁,你们又要将她推入万丈深渊吗?是,她想要查出凶手,想要为父兄报仇雪恨,但她凭什么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你们?你们这么做,与利欲熏心的谭家又有什么区别!”
震惊过后,周问琮心生愧疚:“是我想岔了。”似是想到什么,他郑重道,“但如此一来,她的处境更是堪忧。谋划那场刺杀的幕后之人尚未浮出水面,他们还有什么后手也未可知,若是知晓有这样一个知情人,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这也是申屠灼一直担心的事情,他眉头紧锁,“就一点把柄都抓不到吗?敢做出这等行径的,全天下也没有几个吧?”
“因父皇有意制衡,东宫受到不少掣肘,一时无法大肆清查。不过此为心腹大患,无论和亲最终如何收场,我们定要将这等奸恶之徒铲除。”周问琮蓦地一顿,“若在此时安排一个陌赫公主现身,或可混淆视听、引蛇出洞?”
“不行,我不同意!”申屠灼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别妄想了,我绝不会让她去涉险,你们另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我看那个胥观白就不错,她不是一直很想嫁给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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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白娘子是中宫派来的女史,名正言顺,有她在一旁策应,才更能迷惑对方。”周问琮想了想道,“不过此举还是太过冒险,需要细细筹谋。若要施行,也必须征得你家大娘子的首肯,仲期放心,我绝不会强人所难。”
“不行!左右我是不会同意的!”申屠灼一拳捶向廊柱,借着酒劲道,“颂枢你老实说,是不是对她动了心思,想顺水推舟抱得……”
“我在跟你说正事,仲期你说什么胡话!”
——
下章:你疯了,她可是你阿嫂!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可惜这个情人节,灼公子不是很快乐o(* ̄▽ ̄*)ゞ)
(本章完)
83.第83章 借酒发癫
第83章 借酒发癫
申屠灼跟他犟起来:“不是对她动了心思,好端端的你瞎出什么馊主意!”
倒不是他真觉得周问琮落有意,而是他心知肚明,谭怀柯不稀罕去做什么王妃,从没想过要借着和亲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她为了给父兄报仇,很可能愿意以身做饵,把那幕后之人引出来。可其中的艰险和之后的变数实在太多,申屠灼想都不敢想。
莫名遭受诋毁,周问琮被他气得发晕,拂袖不想再搭理这个醉鬼。真不知这昔日故交抽什么风,以往挺灵光的脑袋,这回不帮着他出主意就算了,一提到那位大娘子就丢了魂似的犯轴,一句人话都听不进去。
申屠灼兀自忿忿不平:“她被谭家算计,嫁给我阿兄守寡,还要被你们算计,白白担上风险,假扮公主与你和亲……凭什么?我只是想好好护着她,你们一个个的都跟我作对!都跟我作对!”
揉着额角的手突然停住,周问琮愕然地看向他:“你、你不会对她……”
“……”一同发泄后,申屠灼似是清醒了些。面对周问琮难以置信的目光,他没有回避,反而坦然地直视着故友,以及自己的内心。
“你疯了,她可是你阿嫂!”
“是我阿嫂又如何?”申屠灼冷哼,“颂枢,我不像你那般克谨守礼,什么世俗礼教、门户偏见,于我而言都是狗屁。”
“可你们叔嫂之间……又能有什么结果?”
“可笑。”申屠灼不屑地说,“阿伊沙要认她作义妹的时候,可曾在意过她是我申屠家的寡嫂?你方才说要借她破了和亲之局时,可曾在意过她是我阿嫂?怎地偏到了我真心实意求个一双人的时候,倒想起她是我阿嫂了。何况我阿兄亡故,她身处险境又孤苦无依,理应由我来照顾她余生。”
“听仲期如此说,想来你与那位大娘子是两情相悦了?”
“我……她……”申屠灼蓦地卡了壳,底气不足地说,“她尚未与我表明心意。”
“哦,原来是单相思啊。”周问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合着你这不允那不许的,还要照顾人家余生,都是自己暗地里琢磨,压根就没问过她?”
“我……你……”
“仲期啊,我虽不如你那般……呃……不尊礼教,可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你阿嫂年纪轻轻守着寡,合该你们申屠府放了人家,由得她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人家又没应承你的心意,怎么就非得落个兄死弟及了?”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申屠灼恼羞成怒,“不是在说和亲吗?先把你和陌赫公主的问题解决了再说吧!实在不行,让他们陌赫再送一个公主来就是,是不是正统王族出身都无所谓,挂个名头也就是了。”
“陌赫那边迟迟没有动作,恐怕自顾不暇。事情已过去了数月,若他们真有心弥补,早该送一个新的公主来了,哪还用得着阿伊沙在这儿认妹妹。”
“总之此事你们万不可擅作主张,着了那陌赫大王子的道。”申屠灼叮嘱,“不许再乱打我阿嫂的主意!”
“哎?我突然想起一事。”
“何事?”
酒劲散过,夜风吹得人打寒颤,周问琮拢了拢大氅,往回走去:“申屠衡战死,她便成了寡妇,陌赫公主殁了,我亦成了鳏夫,说起来我与她倒是挺投缘的。”
申屠灼:“……投的什么缘?天煞孤星的缘吗!”
——
换好衣裙,谭怀柯边想着胥观白的话,边回到了宴席边。
彼时池郡守还在故作悠闲地候着他们这些贵客,即便自己被冷待了也丝毫没有怨言。而阿伊沙仍醉酒趴在案几上,早有仆役为他披上大氅。不一会儿周问琮和申屠灼也相继归来,只是不知为何,申屠灼面色沉郁,对三殿下颇有怨言。
众人齐聚之后,又寒暄了几句,池郡守便很有眼色地散了席,并派人将他们妥善安置。三殿下自是不用在住客栈了,池郡守特地收拾了一处精致又僻静的别院,离着郡守府不远,还派了精兵守卫,好让他安心歇息。
胥观白和谭怀柯被扶上了马车,由丫鬟侍女跟着,吱吱呀呀地往申屠府归去。申屠灼骑马随行,是不是看向马车上被风掀起一角的帘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在纠结什么。
至于阿伊沙,散席是他醒了过来,婉拒了池郡守的安排,只让仆役把自己送到门口,之后便让巴丹架着自己,上了另一驾马车。可离开郡守府后,这两马车却没有驶向他在城中自行置办的院落,而是尾随着前面那驾,一直跟到了申屠府附近。
女眷的马车先停在了申屠府正门。
胥观白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车,问道:“大娘子为何不下来?”
谭怀柯笑道:“正屋与偏院那道门落了锁,我从这儿进去可回不了自家院子。天寒地冻的,观白娘子先入内吧,待会儿让车夫送我去偏院那扇小门就行。”
胥观白颔首,转而看向申屠灼。
后者一言不发,俨然是要护送着到偏院去。
看他们二人情状,胥观白有所了然,敛眸不再多言,自行进了大门。
不曾想马车行至偏院时,却已有一驾停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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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瞧着不省人事的阿伊沙,正毫无醉意地伫立在小门边,耐心等候着谭怀柯。
沛儿搭了把手,谭怀柯步下车来,似乎并不意外:“大王子殿下果然是装醉。”
申屠灼也下了马,大喇喇地杵在谭怀柯身前,没好气道:“深夜在人家新妇门前徘徊,这在我们大宣可是鸡鸣狗盗之徒才会干的。”
“我不过是想为今日的失礼朝大娘子道个歉,再与她说几句话。”阿伊沙讽他,“不是有灼公子在一旁盯着么?还怕我掳了人就跑?”
“你也知道你失礼?当众……”
“小叔,我也有话想问问大王子殿下。”谭怀柯道。
申屠灼冷哼,稍稍让开些许,但没有走远,还是能将他们所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阿伊沙并不介怀,垂首躬身,右掌抚胸,对谭怀柯行了陌赫大礼:“当众提出要认你作义妹,委实是我唐突了,特来向你赔罪。”
谭怀柯回礼道:“与大王子结为兄妹,我区区一个商女,哪敢高攀。”
“你通达聪慧,助我良多,我是真想认你这个妹妹。”阿伊沙道,“更何况这是王妹阿斓的临终交托,我怎能辜负。”
“公主?”
——
下章:你若成了王妃,我怎么办?
(本章完)
第84章 天选小叔
第84章 天选小叔
谭怀柯不解,公主托付什么了,她这个亲身经历的人怎么不知道?
阿伊沙道:“我那王妹生来多智,心知自己必死的那一刻,就预想了接下来这场和亲该如何圆满。所以她将蓝宝石珠串赠与你,让你以它作为信物来寻我。”
“可我只是个传话的……”
“不,她信任你,将最后的赌注全部押在了你的身上,怎会仅仅是带话那么简单。”阿伊沙道,“阿斓让你告诉我,即便她死了,和亲也势在必行,是因为她已替我寻到了最合适替代自己的人选,带着蓝宝石珠串的你,就是她给我的托付。”
“大王子殿下,恐怕是你多心了,当时阿斓公主身边只有我一人,她别无选择。”
“你这般认定也无碍,王妹究竟如何作想,这世上谁也说不明了。但无论是出于她的托付,还是出于我的本心,我都想认你这个妹妹。”
“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大王子殿下又何必粉饰?”谭怀柯直言,“你不过是想给我一个看上去体面的身份,让我代替阿斓公主完成和亲罢了。”
“是否要配合我们这样做,最终还是要看你如何抉择。”阿伊沙并未否认,反而恳切地说,“我以陌赫王族的名义,向门罗神起誓,绝不会挟私逼迫于你。只是此事牵连颇深,各方都有自己所图与立场,还望你慎重考虑。”
“我知晓了。”谭怀柯不予置评,“我也有一句话想问大王子殿下。”
“你问。”
“陌赫王族对阿斓公主的死,还有这场和亲的成败,当真毫不在意吗?既如此消极,又何必再执着于两国盟约,徒增纷扰罢了。”
“事关陌赫存亡,我们怎会毫不在意。为了联合大宣共同对抗提驽铁骑,我们处心积虑地谋划了这场和亲,王妹更是不惜以自身做筹码。
“但王姬那一派的态度始终不明,她无力阻止既定的和亲盟约,却又不想让我与王妹脱离掌控,因为担心迟则生变,我们才会刻意提前出发。倘若此次和亲失败,陌赫王廷中亲善大宣的这一派,恐怕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谭怀柯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欲转身进门。
看着她,阿伊沙语带怀念地说:“你与她很像,一样的心性坚定,一样的不畏摧折,或许这就是门罗神的旨意么……”
让两枚斑斓的宝珠,在沙海中交辉。
在阿伊沙嫌弃且不赞同的目光中,申屠灼耀武扬威地跟进了偏院小门。
门扉刚刚阖上,谭怀柯便道:“小叔跟来作甚?又要翻墙回屋?莫非申屠府的正门是个摆设么,连自家二公子都不让进?”
她难得如此尖锐,申屠灼顿时泄了气:“今日食肆被砸,又要应付那几个人精,我知你心里不痛快,这不是想来劝慰几句么。旁人给你挖坑,惹你烦忧,别迁怒我啊,我可是一直站在你这边的……”觑着她的脸色又说,“阿嫂,阿伊沙的鬼话你信么?”
“倒也不全是鬼话,陌赫王廷的争斗也是由来已久。”“阿嫂,且不管什么中宫女史、陌赫大王子,甚或三殿下如何威逼利诱,你自可坚守本心。”申屠灼放狠话说,“他们若要胁迫你,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我替你去安都搅混水,把整件事捅穿了去,让他们谁也捞不着好!”
“行了,何至于此。”这一日遭遇太多,谭怀柯身心俱疲,摆摆手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且看他们接下来要如何较劲吧。我不过是他们顺手放进局中的一枚棋子,死不死活不活的,能不能用上都未可知。”
这几个人各怀心思,谁知道日后还是敌是友。
她看开了,申屠灼却没看开,追问道:“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会被他们说动了,真想配合着去跟三殿下成婚吧?那不行,你、你若成了王妃,我怎么办?”
谭怀柯实在累了,胡乱打发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成王妃了?还你怎么办,你不是跟三殿下情同手足么?那你还做我的小叔就是了。”
“我……啊?”这是什么天选小叔的命?
“好了好了,我要睡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谭怀柯招呼沛儿生起炭盆,再点个安神香,挥挥手撵他走。
申屠灼无奈,只能揣着满肚子惆怅翻墙回屋,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
此事悬而未决,之后也暂时无人提及,因为岁末祭祀来临了。
有三皇子殿下、胥观白女史和陌赫大王子列席,今年的祭祀格外隆重。想来池郡守早就得知了安都那边的信,才会将原先排演的节目全部推掉重来。
申屠灼和池樊宇在乐府里做祭祀前最后的排演,谭怀柯也不得不放下焉知肆的事务,往返于织云布坊和乐府之间,以确保乐伎舞姬的衣裙完全合身,不出错漏。
到了岁末祭祀那天,张掖郡内前所未有地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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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的祭台是拿夯土垒的,台角插着三十六杆玄旗,旗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胡杨木鼓架落在祭台正中,裹着整张白驼皮的大鼓上会有红色云纹图腾,执槌的乐正身披羊裘,乌发束冠,袖口露出的腕骨苍劲有力,隐隐可见青筋贲起,恰是申屠灼。
高台之下人头攒动,东南边的暖阁中坐着池郡守和其他官员,当然还有自安都与陌赫而来的各位贵客,众人静静等待着祭祀开始。
忽听得一声裂帛似的鼓点,申屠灼挥臂将鼓槌砸向鼓面,霎时间震动惊醒了天地,灰白色的云中飘落下无数雪。
十二名乐伎同时拨弦敲打,舞姬们踩着绿松石铃铛跃上高台,金线绣的连珠纹在裙裾间明灭闪烁。轻快的韵律中,领舞的觅荷旋开七重纱摆,其他舞姬也纷纷旋舞起来,竟与落雪交织在一起,引得台下百姓低呼不已。
此舞便是库普苏尼罗,原是陌赫族人祭祀门罗神的祷祝舞,经过精心改编之后,与这岁末祭祀恰如其分。纱浪翻涌如祁连山巅的云海,舞姬的赤足踏过新雪,足铃响处,便将无尽的祝福洒落人间。
无人留意的角落,方才协助舞姬穿戴衣裙配饰的谭怀柯收拾好针线,在落雪分飞中举目四望,忽然感到莫名的心慌。
——
下章:献上五谷与牛羊……
(本章完)
第85章 千金为渠
第85章 千金为渠
祭祀仍在继续。
源于陌赫的一曲库普苏尼罗舞,俨然是为了应和三皇子殿下的和亲之喜,不枉乐府上下摒弃早先排好的歌舞,火急火燎地重新筹备,眼见周问琮面露欣赏,池郡守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大半。
周问琮不由感叹:“听闻陌赫国曾占据西境中稍有的富饶之地,难怪养出了许多精致华美的风物,只可惜提驽铁骑蛮横抢掠,恁是再好的家园,终是坚守不住啊。”
阿伊沙道:“论作战之力,陌赫确实比不上提驽兵强马壮,但我们亦不曾屈服,率领族人迁居纳西河谷之后,一直在养精蓄锐,找寻破局反抗之法,以求驱逐悍匪,重夺家园。”
“提驽野心勃勃,不仅在西境妄为,对大宣边境也常有滋扰之举,不得不防。说起来你们陌赫的商贾似乎对大宣很是亲善,近年来有不少新奇玩意流入安都,什么纱缎、熏香、宝石、骏马,一问竟都是出自你们陌赫。”
“大宣西行的商队也助我们良多,对于友邻,我们向来是很大方的。但通商也好、盟约也罢,终是要讲究信誉,若是总有蠹虫从中作梗,反倒伤了彼此的和气。”
池郡守听着两人话里有话地聊着,半句话不敢插嘴,只专心观看祭祀。
此时祭台四角的燎炉升起白烟,司农捧了一个黑陶瓮登台,瓮中盛满了沙地里长出的黄黍、旱地里种下的白稷、绿洲里收来的青稞、河谷里采回的赤粟、牧场边生发的紫麦。在祭司的唱祝下,司农依次立于四方,将一捧五谷抛洒以祭神明。
“地载五谷,天养六牲——”
之后司农又将马、牛、羊、豕、犬、鸡的角和骨头投入燎炉之中,燎炉的足上缠着褪色的五色绦,看上去破烂不堪,与周围簇新的物件相比,显得十分扎眼。
胥观白好奇道:“敢问池郡守,那五色绦为何如此陈旧,为何不换新的?边关的岁末祭祀如此隆重,应当不会是疏忽了吧?是有什么寓意吗?”
池郡守答:“女史好眼力,一下就问到了关键之处。那些不是寻常的五色绦,而是孝武帝西征之时,阵亡士卒的阿母们亲手编的祈福结,是为祈求上天保佑边关安宁祥和,将士平安归来,子息福泽绵延。”
胥观白颔首:“原来如此,那却是民心所化,无可替代。”
池郡守适时起身拱手:“吾身为郡守,亦要登台祷祝,宣告来年郡中的利民之策,还请各位稍坐,吾去去就来。”
不多时,只见池郡守登上高台。
他手持玉具剑,将其插入黑陶瓮的五谷堆中,唱道:“黑水泱泱,其泽煌煌。今以雪山之黍祭地母,以草原之牲飨河伯。愿来岁风不折嘉禾,雨不毁边墙,羌笛与汉柳同春,胡马共耕牛齐健。”
在他的祝祷下,百姓纷纷相应,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丰收富庶。
礼成后,池郡守朝台下的申屠灼示意,后者双手捧着一根金筒,恭敬奉上。池郡守接过金筒,拆开封盖,取出一卷厚实的绢帛。
谭怀柯突然明白了这是何物,惊讶地看向申屠灼。
竟是在这一刻吗?
似是心有所感,台上那人也回望向她,露出一个意气风发的笑容。
他藏锋数年,筹谋已久,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先前他从未提及此事,她还以为多有耽搁尚未完成,却原来早已与郡守大人商量出了结果,而且是要在这样一个场合公布。
谭怀柯知晓,这人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终于到了期盼已久的扬名之时。
至此,谁也无法阻挡他的脚步了。
落雪洋洋洒洒,在绢帛上留下点点痕迹。幸而这张绢帛经誊抄之后,已过了一层油蜡,不会被水侵土染。池郡守道:“黑水为脉,阳关为骨,遵循陛下谕令,我张掖郡须徙民实边,浚河开渠,引水灌溉,此为我张掖郡之引渠图,由申屠府仲期先生所绘。”
台下百姓顿时躁动起来。
引渠图!郡中许多土地极为干旱硬实,难以开垦,若能引水灌溉,必能大大扩张田地耕种,往后何愁不能丰收!
更有周边县乡里的佃户兴奋议论,言道他们常见到灼公子在黑水河畔来回晃悠,又总到自家地头挖土掘地,曾有人误将他当做是偷粮偷菜的贼子,差点揪住乱打一通。
又有人说,灼公子为了这图,着实是费尽了心血,自己曾见他扒在田埂上执笔描画,因着河渠要改道,还被人堵在院中不让归家。还有人笑道,可不是嘛,听闻灼公子还掉进过肥堆里,惹了一身臭。
谭怀柯暗自好笑,别的且不论,掉进肥堆可怪不得这引渠图。
池郡守又来了一段唱祝:“引天河以润戈壁,凿地脉而哺苍生。此渠贯通之日,便是我张掖郡焕然之时,合以天意民愿,为其取名。”
申屠灼帮着举起一块空匾。
池郡守拿起金笔,在匾上挥就了三个字——
千金渠。
——
乐府歌舞再起。
眼看年末祭祀临近尾声,忽而挂起一阵狂风,卷得大雪扑面而来,叫人睁不开眼。
就在这呼啸的风中,谭怀柯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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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勉力四望,只觉得心跳砰砰作响。
从哪里来的熏香气味?太淡了,离得太远了,又夹杂着祭台上燎炉气味,她闻得不够真切,也不敢妄下判断,这味道与记忆中的颇为相仿,却又略有不同。
又是一阵风来,这回气味更加浓郁了。
谭怀柯立时转向东南边的暖阁,从幕后奔向刚刚下了高台的申屠灼,急道:“快,快派人去暖阁!那边有危险!”
感觉到她将自己袖子攥得死紧,身体抖如筛糠,申屠灼扶住她的手腕问:“别慌张,暖阁怎么了?你为何这么说?”
“熏香,我闻到了暖阁里飘出的熏香,同那夜河谷中的味道很像……”
“池郡守!护卫暖阁!快!有刺客!”
申屠灼不由分说,立时提醒池郡守。
他毫不怀疑谭怀柯的敏锐,即便只有这么一点蛛丝马迹,即便连谭怀柯自己都不大确信,但事关暖阁中人的安危,宁可到头来发现是虚惊一场,也绝不可放任不理。
池郡守也未迟疑,当即拔起祭台上的玉具剑高喊:“护卫暖阁!”
岁末祭祀如此隆重,又有三皇子和陌赫大王子出席,本就安排了重兵守卫。既已有了和亲队伍的前车之鉴,他们也早早定下策应之法。
就在此时,暖阁中响起了兵戈之声。
——
下章:祭祀惊变。
(本章完)
第86章 祭祀惊变
第86章 祭祀惊变
刺客果真来袭。
雪越下越大,风也愈加凛冽,随着郡守一声令下,周围的府兵和镇西军立时警戒起来。暖阁那里原本就是守卫的重中之重,但不知为何,还是被刺客趁虚而入了。
听到“有刺客”“杀人了”“快跑”的呼喊,百姓们惊惧不已,四下逃窜,霎时间祭台下乱作一团,有人被撞倒,有人被踩踏,到处都是慌乱的叫嚷,还有小孩孤零零地被站在原地,被吓得啼哭不止。
申屠灼纵然想去支援暖阁那边,却无法及时脱身,对池郡守道:“大人,须得先安抚百姓,再让府兵疏散人群,否则要酿成大祸的!”
好在池郡守临危不乱,借着高台位置朗声道:“大家切莫惊慌!此处没有危险,不要奔走冲撞!那边的娘子,你家孩子就在西南方十步之遥!再说一遍,不要奔走冲撞!把摔倒之人扶起来!府兵听令,隔开暖阁与祭台,将百姓往西北方向疏散!”
情况有所好转,但观礼之人实在太多,雪天路滑,仍出了不少离散事故。
申屠灼顾不得许多了,从祭台下取出为防万一预先备好的玄铁剑,便要去激战正酣的暖阁驰援。那边迟迟未见信报传来,想必不容乐观。
“小叔慢着!”
谭怀柯叫住他,撕下自己的衣袖,塞进水桶里沾湿,踮起脚围在他的脸上,匆匆在他脑后打了个结,说道:“那熏香恐有古怪,久闻可能令人晕迷,或者行动无力,务必要小心!进得屋内,便把所有香炉浇灭,打开所有门户,千万记得!”
“好!我知晓了!”申屠灼摸了摸脸上冰凉湿冷的衣袖,叮嘱她,“那时我们与郡守大人商讨过年末祭祀的防卫手段,你也在场的。哪怕遇上这般情形,我们也留有后手,所以不必担忧。自去找地方躲好了,等我来接你。”
谭怀柯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一边绕出重围寻找躲藏之处,一边思索着这次的刺杀。
对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暖阁中的贵客。
和亲队伍遇袭之事他们几个都心知肚明,又听谭怀柯细细讲过,自然慎之又慎。因而在商讨防卫手段之时,她也在场参详了些许。
暖阁中的香丸事先都经过了她和胥观白的验看,初用时应当没有问题,是祭祀开始之后,有人对香炉做了手脚?
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在祭台幕后打理舞姬的衣裳配饰,离得较远,之后又被祭祀引去了心神,未曾留意过暖阁那里的变化……等等,池郡守是公布“千金渠”的时候才从暖阁到台上来的,观他的气色,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如此说来,应是有人在那之后悄然出手。
刺客能算准时机,替换掉暖阁里的香丸,想来筹谋得十分细致。
府兵大多去疏散百姓了,镇西军的精锐又都在暖阁附近,那他们留下的后手……想了想,谭怀柯还是不放心,最后一个环节看似简单,却是出不得半分差错的。如今外头闹得嘈杂纷扰,她还是要亲眼看着才能放心。
想到这里,谭怀柯转变方向,朝着东南方的一条后巷跑去。
暖阁附近的百姓奔逃时更加惊慌,地上出现了许多血迹,还有人们掉落的物件。那种隐隐的不安感越来越强,谭怀柯逆着人流往深处走,时刻留意着暖阁那边的动向。
有蒙面的刺客翻落下来,有镇西军士兵发出哀嚎……
这些刺客是冲着三殿下来的?还是冲着陌赫大王子来的?如此防卫之下,竟还未救出人来,恐怕镇西军中也有很多人着了道。
然而我方到底人数占优,拖得越久,刺客越占不得上风。当务之急是先把他们几个重要人物转移出来,按理说接应的人应该到了,为何看不见呢?
谭怀柯加快脚步,来到本该有两名镇西军士兵驻守,备着马匹和马车的后巷,却发现这里仅剩两具士兵的尸身,马匹和马车都不见了踪影。
竟然被刺客察觉了?
只不知是士兵听见暖阁出事,出来查探的时候被刺客发现,还是一开始就有人泄了密,让他们的安排全作了废。
人死了,马惊了,这一环便脱了节。既如此,就由自己来补上吧。
谭怀柯下定决心,顺着马蹄印和车辙痕迹寻去,便于奔袭的骏马已然跑远了,好在套了马车的两匹马没走远,停在了街道的尽头。
她跳上马车,控马往暖阁那里冲去。
——
暖阁之中,申屠灼奋力拼杀,带领守在外围的镇西军士兵重新填补了空缺,待他冲进阁中时,只见周问琮和阿伊沙都已趴伏在榻上,神智尚且明晰,胥观白已然昏迷不醒。
果真被谭怀柯料中,这熏香被人替换过了。
顾不得风急雪冷,申屠灼打开门窗,用剑挑翻所有香炉,再倒上茶水尽数浇灭。
随后按照原定计划,自己与周问琮换了衣装,要以偷梁换柱之法先让三皇子脱险。同时他唤来在门口防卫的巴丹,让他与阿伊沙也依样照做。
然而阿伊沙摆摆手,撑起身子道:“我与巴丹这发色身形,即便换了也不像,不必多费工夫了,散了气味就好些了,我们自行冲杀出去。”
“你不跟我同行?”周问琮换好衣衫,踉跄着站起。
“对方要是冲我们俩来的,我跟着你,你这衣装也是白换。”阿伊沙道,“分开走最是稳妥,总不能让刺客一网打尽吧。”
“观白娘子怎么办?”
“多半不是冲她来的,我让雷哲好生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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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定,他们各执兵器,勉力冲杀,打算一起从暖阁里脱身出去,算算时辰,接应的车马也该到了……
吁——
谭怀柯勒停马匹,在暖阁西面的小门处等候。她抬头看见暖阁的窗棂大敞,料想申屠灼已然营救到了他们,只等着送上马车带走了。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谭怀柯紧张地一手捏着缰绳,一手攥着短刃,全神贯注地盯着小门。
来了!
小门打开,身着白色乐正衣衫的周问琮逃了出来,他脚步虚浮,发冠凌乱,但看上去毫发无伤。
谭怀柯庆幸又疑惑:“在这儿!嗯?其他人呢?”
周问琮一愣:“怎么是你?”
就在这时,两名刺客从暗巷中窜出,直奔他们二人而来。
——
下章:何方鼠辈!
(本章完)
第87章 是敌是友
第87章 是敌是友
难怪小门这里如此安泰,原来刺客故意留下破绽,早已等候多时。
谭怀柯越发确信,他们商讨过的防卫计划被人泄密了。
两名刺客都是奔着周问琮去的,在他们看来,且不管这人是谁,既然特意安排接应,必是要紧人物,先杀了再说。
拖着沉重的脚步,周问琮抬剑抵挡。
铛地一声,他后退数步,险些坐倒在地。迷香未解,他气力尚未恢复,以剑撑地都快要站不住,实难抵御两名刺客的攻击。
心知不能坐以待毙,谭怀柯握紧手中短刃,在刺客逼近周问琮时,从后面狠狠捅去。
那名刺客未料到她会突然袭击,后背正中一刀,暴怒之下转过头来,打算先把她这不知死活的“车夫”给解决了。
刀光晃过双眼,恍然间,谭怀柯以为自己回到了河谷那一夜。
恐惧与绝望笼罩着她。
谭怀柯拼尽全力侧身避让,下意识地抬手,短刃撞到刺客的剑,发出叮地一声。
剑?
与那次不同,河谷中的那群刺客,用的是箭矢和弯刀……
她哪里是刺客的对手,未及细想,下一招便朝着她的颈项劈来。谭怀柯不由闭了眼,苟活多日,难道还是要葬身于此么?
阿翁,阿兄,你们还在等我么?
她听见剑刃破风之声,听见雪粒簌簌下落之声,甚至听见衣襟裂帛之声,然而就在下一瞬,她被一股大力拖拽,凌空抡到了雪中。
谭怀柯惊讶地睁眼,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庞映入眼帘。
——
重重落地,疼痛让她回过神来,那不是恶鬼,是一个带着面具的剑客。
剑客出手迅疾,方才差点割断谭怀柯咽喉的刺客,转眼间自己就被割断了咽喉。而后他旋身而回,挑开另一个刺客压制周问琮的手,数招之内捅穿了他的胸口。
谭怀柯这才发现,刺客的那把剑正插在周问琮的腿上。
“三殿下!”谭怀柯冲上去查看他的伤口,抖着手要帮他拔剑。
“无妨,多谢娘子舍命助我……”周问琮安慰她,同时警惕地看向面具客,他从未见过此人,不像是镇西军士兵,也不像是郡守府的护卫,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面具客一言不发地走来,在不敢拔剑的谭怀柯身边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
谭怀柯看向这张青面獠牙的恶鬼脸,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面具客换下了她颤抖不止的手,又快又稳地拔出了剑。周问琮咬牙忍痛,谭怀柯麻利地撕下衣带给他包扎。
她今日这身衣裳,这里撕一块、那里撕一块,都快成破烂了。
阿伊沙和假扮成周问琮的申屠灼还在暖阁内外厮杀,面具客抬头望了望。
谭怀柯扶起周问琮,见他有所迟疑,问道:“你……你要去帮他们吗?”
面具客摇了摇头,帮她把周问琮扶上了马车。
周问琮道:“阿伊沙与巴丹自行突围,不与我们同行。”
谭怀柯颔首,以手撑着车架,准备跳上去赶车带周问琮先行离开,却被面具客拦住,不让她上马车。
“怎么了?为何拦我?”
“……”面具客不说话,只是执意不让。“你是敌是友?救了我却不让我上马车,是何居心?”这人始终不言不语,谭怀柯疑心道,“你不会是想劫持三殿下吧?”
见他兀自坐上车驾,就要带着腿脚不便的周问琮离开,谭怀柯再度亮出断刃,横在他的脖颈上。她自知不知此人的对手,但也看出他无意伤害自己,只求能拖一刻是一刻,决不能让这个来历不明的面具客把三皇子带走。
面具客冷哼一声,似是极为不屑,抬剑就将谭怀柯的断刃打去了,顺道绕了个剑,用剑柄轻轻杵了下谭怀柯肩膀,逼得她连退几步。
谭怀柯还想再冲上来,周问琮生怕面具客恼怒,忙道:“你别伤她,我跟你……”
“何方鼠辈!”从天而降一声暴喝。
随后两把剑撞在一起。
暂且摆脱了刺客的申屠灼不放心这里,刚赶过来就看到谭怀柯被他狠狠击退,周问琮瘫坐在马车上,而此人的剑尖尚在滴血。
“什么人藏头露尾,你是刺客同党?”申屠灼招招紧逼,面具客未料到他的攻势如此迅猛,只得跃下马车迎战。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甫一交手,申屠灼就知道此人不简单,不同于刺客的凌厉杀招,他的一招一式大开大合,看似寻常却简练精妙,着实难缠。
申屠灼自知不能力敌,便想扰他心神,再伺机取胜。
可惜任他如何挑衅,面具客毫无波澜,甚至在接招时故意敲打他的破绽,却又不趁势将他击溃,仿佛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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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下来,倒是申屠灼沉不住气了。
他在连招之后翻转剑柄,试图挑落他的面具,面具客退后两步,背剑转身,重新换了手握剑,如此借力一挑,竟将他手中的玄铁剑挑飞出去。
这一势力道极大,竟震得申屠灼虎口发麻。
此人显然未尽全力,而且刻意避开了要害,否则他整只手都要被削去。
申屠灼捡起剑,还要力拼,谭怀柯连忙劝阻:“住手!他不是刺客同党,方才他救了我们,地上这两个刺客就是他杀的。”
“那他为何打你?”
“他没有打我,他只是……”
面具客不说话,谭怀柯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周问琮更是一头雾水。然而这会儿由不得他们掰扯了,又有刺客找到了身穿皇子服的申屠灼,从楼上追来。
申屠灼拉过谭怀柯,将她送到马车边:“快走!”
奇怪的是,这次面具客没有再推开她,反而伸手把她拽了上去,又为她掀起车帘。
谭怀柯怔了怔,拖着受伤的周问琮进入车厢:“多谢。”
面具客仍旧没有回应,自己充当车夫,策马驾车离去。
行至街尾转弯时,他侧头看了一眼暖阁。
只见申屠灼身法敏捷,招式比刺客还要凌厉狠辣,用最省力的方式了结掉一个,而后有意留了一个活口,想必是准备严刑逼供。
面具客转过头去,继续前行。
车辙在薄雪上轧出痕迹,又很快被飘落的新雪覆盖。
——
下章:可曾见过一个戴着恶鬼面具的侠客?
(本章完)
第88章 雪满张掖
第88章 雪满张掖
有人精心筹谋了这场杀局,却没有成功。
意识到目标已经失去了踪迹,剩余的刺客得了信,逃得掉的迅速撤离,逃不掉的当即咬破舌下的毒丸,不敢贪生留命。只有申屠灼逮住的那个,欲自尽时被他及时抠出了毒丸,反剪了双手,只等着交由郡守府严刑审问。
在府兵的引导下,百姓们算是有惊无险地疏散了,只残余一些走失迷路的,或是丢了重要物件的,留待后续寻人寻物。纷乱踩踏之中还有不少人受了伤,轻则破皮扭挫,重则伤筋动骨,城中的医馆药铺也都忙活起来。
暖阁内外一片狼藉。
池郡守带了府兵回来,一面将暖阁重重护住,一面派遣出去寻人。
阿伊沙与巴丹正面突围,本以为逃了出去,却遭遇了跟周问琮相似的情形,在街巷中被数名刺客堵截。
为了护卫少主,巴丹身受重伤,而阿伊沙趁乱逃离,眼下却不知所踪。巴丹昏迷前惦记少主也受了伤,府兵顺着巷中滴落的血迹跟去,最终断在了一条河沟边,不知是逃得远了,还是已落入刺客之手。
周问琮与申屠灼换了衣装,确实迷惑了不少刺客,但申屠灼回头接应,在后门与刺客纠缠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面具客把马车赶走了,也不知驶向了哪儿去,已至日暮时分,没有半点消息传回。
所以刺客虽没有全然得手,但也让他们措手不及。
接连弄丢了两个王室子弟,还是两国和亲的紧要之人,池郡守头发都要愁白了。他片刻不敢歇息,赶紧请入笙医馆的大夫来到暖阁,给一众伤患医治。
抠出毒丸时,申屠灼虎口被那名刺客咬得鲜血淋漓,另外还有几处受了剑伤,虽不致危及性命,却也需要慎重对待。跟人搏命时他还不觉得有多疼,这会儿大夫的药敷上去,疼得他龇牙咧嘴,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恨不得把那块肉给剜了。
这是他第一次受这样的罪,些许皮肉小伤尚且如此,他都不敢想象阿兄战场杀敌受的那些伤该有多疼。
处理过伤口后,他喘匀了气,急忙问池郡守:“我阿嫂和三殿下怎地还没找回来?他们是坐马车走的,顺着车辙印去找就是。”
深知他与三皇子交情匪浅,池郡守苦着脸道:“灼公子莫急,还在找,只是城中混乱,车辙印又有新雪覆盖,恐怕要多费些工夫。”
申屠灼不由蹙眉。
若只有谭怀柯与周问琮驾车离去,他倒是不怎么担心,只要没遇上刺客追袭,待到一切安稳,他们二人定会折返回来。可那马车上偏偏多了个面具客,这就说不准了,虽然谭怀柯说那人救了他们,可那人究竟是谁,为何突然出现这里,还是太过蹊跷。
事后申屠灼问过池郡守,是不是暗中安排了深藏不露的高手接应,池郡守一头雾水,言说所有护卫都出自镇西军和府兵,哪有什么其他高手。申屠灼又问郡中可有常戴恶鬼面具的侠客,池郡守回答没听说过。
如此说来,面具客就是凭空出现的?他究竟意欲何为?
府兵不断从外头带回消息。
好好的岁末祭祀闹成这样,委实不大吉利,惹来不少流言蜚语。
有说流年不利,河西四郡恐要降下灾荒的;有说边关动荡,怕不是又要出征打仗的;甚或有人暗中传言,说暖阁里的大宣皇子与陌赫使臣起了冲突,两国和亲盟约尽毁,马上就要翻脸倒戈,就算陌赫不找过来讨公道,镇西军也要荡平纳希河谷去的。
申屠灼满身血污,气力消耗甚剧,双臂都脱了力,以剑撑地坐在蒲团上道:“哼,三殿下和陌赫使臣抵达边关的消息并未宣扬出去,事情刚出没多久,就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要说没人在后头撺掇着放出风声,谁信啊。”
池郡守深以为然:“如今看来,对方就是为了彻底搅黄两国和亲盟约。只不知他们是哪里派来的,一日不查清楚,咱们就一日不得安宁啊。”“先看看能从刺客活口里审出什么来吧。”申屠灼四下看了看,又问,“观白娘子呢?她可醒了?”
“观白娘子中的迷香最深,一直沉睡未醒。”池郡守道,“到底是个小娘子,这里人多眼杂,大夫看过之后,我让人先送她回府中休养了,灼公子有什么事吗?”
“唔,没有。”申屠灼略略沉吟,“待她醒了再说吧。”
一夜忙乱,大部分人都是在暖阁中度过的。
天光熹微之时,府兵带来消息,说那名刺客经受严刑,皮都快扒掉一层,却只交代出他们是私养在安都的死士,没见过主家的面,此次刺杀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线索就此断了。
苏醒后的胥观白匆匆回到暖阁,对上申屠灼探究的目光,开门见山道:“我知你疑我,且容我向郡守大人辩解几句,再做定论。”
——
谭怀柯先是闻到了炊烟的味道,而后从黑沉的梦中醒来。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屋子中,看着像是牧民居住的茅屋,十分简陋,但床榻上铺着软褥,床脚边还烧着炭盆,不是顶好的炭,但也足够烘暖屋子。
屋侧的小窗开着一条缝,炊烟味道就是从那里飘进来的,外头还有孩童嬉闹的声音。
谭怀柯很是疑惑。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昨日的记忆逐渐回流到脑海中,她想起暖阁的刺杀,想起面具客的营救,想起申屠灼的抵挡,想起……
等等,三殿下呢?
屋内除了她没有旁人,她急忙下了床榻,穿好鞋跑到屋外,然后就愣住了。
马车就停在屋外,马儿们踢踏着雪地,面前还残留着没吃完的干草。
不远处有一方湖,水已结了冰。湖畔的芦苇荡让昨日的雪压弯了腰,几头黄羊在那里晃荡,啃食着雪下的草茎。
“娘子醒了?”一个妇人朝她走来,和善地问,“昨夜睡得还好吗?”
“睡得很好,是你收留了我?”谭怀柯有太多话想问,“这位娘子,与我同乘马车的那位公子在哪儿,你可知晓?”
“别着急,他受了伤,我郎君在家照顾他呢。”妇人笑说,“他不是你的郎君吗?”
“不,不是……”谭怀柯又问,“那娘子可曾见过一个戴着恶鬼面具的侠客?”
——
下章:这是让我们当几天牧民?
(本章完)
第89章 居延绿洲
第89章 居延绿洲
“见过啊,初时见到那人,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孩子原本不肯睡觉还在哭闹来着,一见那人就止了哭,钻被窝里去了。”妇人絮絮说道,“不过那人只是面具瞧着凶,还是挺良善的,正是他拖我们家照料你们二人,还给了不少银钱呢。”
“他……那人同你们说话了?他会说话?”
“自然会说,他又不是个哑巴。”妇人奇怪道,“怎地,他不是你们朋友吗?难道没与你们说过话?”
谭怀柯心下疑惑,明明会说话,为何当着他们的面一语不发?即便被误会了也不为自己辩解?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面对妇人的追问,她回答:“我们与他萍水相逢,昨日他救了我与……族兄的性命,情急之下不曾有机会交谈,如此大恩,理应当面酬谢才是。”
妇人点点头:“他也说了,是从沙匪手中救下的你们。只是把你们兄妹托付给我家之后,他就匆匆离去了,我们也不知他去了哪儿。”
“这样啊……”谭怀柯无奈,看来那人终究不愿袒露身份。
“哦对了,那人还特意交待了,说勿要将你们二人安置在同一间屋里照顾,怕于你清誉有碍。”妇人赧然道,“哎,说句冒犯的话,昨日我们还以为……以为你们二人是高门大户里私奔出来的,想着是不是多此一举了,原来当真不是眷侣,好在没办坏了事。”
“怕于我清誉有碍?”谭怀柯更糊涂了,莫非他认得自己?
“可不是么,当真是个细心仗义的侠客,救下你们也不图报答。”妇人赞叹。
“他还说过什么?有没有提到为何把我们送来此处?”
“这倒没提过。”妇人摇了摇头,“他只说让你们在此多歇息几日,等到那位公子身上的伤好了再走不迟。”
“好,我知晓了。”谭怀柯道,“有劳娘子带我去看看族兄了。”
——
此地是张掖郡城郊的居延绿洲,延黑水河而上,有十来户牧民在此伴泽而居,申屠灼描画引渠图时也来过这里。
这户人家姓蒲,有一儿一女,蓄养了数十头黄羊,家境还算殷实。
周问琮就睡在蒲家儿子的榻上,昨日中了迷香,又竭力相搏,谭怀柯去探望时还未醒转,因受了外伤,还发着低烧。
谭怀柯掀起他腿上的布巾,仔细查看伤口,发现上面敷上了草药泥,但还有些渗血,不由担心起来。这里不似城中,有医术精湛的大夫,还有充足的药材供给,若一时处理不当,以致伤口溃烂,那三殿下这条腿就算是废了。
然而眼下也急不得,伤者不便挪动,又恐回城路上再遇刺客,只她一人看顾三皇子,万不敢冒这个险。最好还是想法子传信,等着城中派人来接。
想到这里,她便耐心等着周问琮醒来,不时给他更换额上冷巾。
午后,周问琮悠悠醒转,见到眼前情形,也着实发了会儿懵,忙整理了衣襟头冠,问谭怀柯是怎么回事。谭怀柯将自己了解的一一同他说了,请他拿个主意。
周问琮想了想道:“那面具客费尽心思把我们带出城,就是想让我们当几天牧民?我总觉得他还有其他目的,我们不妨安心等几天,看看他还有什么后手。”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要有所提防。”谭怀柯提议,“三殿下,你与我小叔不是共养了一只朔雁吗?叫什么翘毛的,可否将它唤来传个信?”
“你连这都知晓?仲期还真是什么都不瞒你啊。”“有甚好瞒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谭怀柯揶揄。
“在这边关的确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在安都却要时时警惕。”周问琮叹道,“那里有太多双眼睛盯着东宫和我了,是以多年过去,我与仲期都生疏不少。”
“依着我看,三殿下与我小叔倒没有生疏多少。君子之交淡若水,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这清水澄澈解渴,令人安心。”
“说得极是。”周问琮笑道,“且等着我那淡若水的至交将翘毛放出来吧,城中寻不见你我,他也定会想到用朔雁传书的。”
谭怀柯颔首,眼见他伤口处又渗了血,便要伸手给他换药。因伤在大腿,为便于看顾照料,她已将周问琮的里裤剪开,掀起布料便是光|裸的一条腿。
察觉到她的动作,周问琮惊得直往被褥里缩,脖子都红了:“这……男女授受不亲,不必劳烦申屠大娘子了。”
谭怀柯却不以为意:“蒲家郎君牧羊去了,要么也是铺娘子来帮你换药,先前瞧着他们包扎得不甚细致,弄得不好还得重新敷过,不如换我来吧。好歹我也是开着一间药铺的,虽不通医术,包扎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这……我……”
“事急从权,先前都换过好几回了,三殿下要顾忌什么礼教也晚了。”谭怀柯道,“何况你我清清白白,自是问心无愧。三殿下这般扭捏推拒,伤口好得慢不说,倒像是我一个寡妇要强行轻薄你来着,反倒说不清了。”
“不是……轻薄……”周问琮语无伦次了一阵,最后也只好就范,自嘲道,“我算是见识到了,你们陌赫女子当真豁达。”
“是你们大宣规矩太多了,和个亲罢了,还要专门教习礼数,提前送进宫里学着怎么当命妇,真真累得慌。”怕他疼痛,谭怀柯边与他聊天边拆开包扎的布条换药,见到伤口的状况,不由皱了皱眉。
“我倒是希望自家新妇能松快些,那些繁文缛节,学不学的没什么打紧。”
“三殿下可真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谭怀柯不动声色地替他包扎好,想着伤口太深,这里的草药泥果真还是不大行,有什么办法能寻到更妥帖的大夫和草药,总要先让周问琮的伤口有所好转。
正如她所料,来到居延绿洲的第二天,周问琮就发起了高烧。伤口出现了溃烂,蒲家提供的草药泥已无法令其愈合,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甚或说起了胡话。
谭怀柯一面在牧民中寻访大夫,一面焦急等待着申屠灼的朔雁传书。
幸运的是,第三天就有一支从乌须来的商队行经绿洲,停下来驻扎歇息。商队里有一个年轻的大夫,据说携带着疗伤灵药,只是百贯银钱才能换得一小瓶。
——
下章:这不是趁火打劫么?
(本章完)
第90章 趁火打劫
第90章 趁火打劫
“百贯钱一小瓶?这不是趁火打劫吗?”谭怀柯忿忿。
“可不是嘛,那些人又说是神医又说是灵药的,哪能辩得真假。”带回消息的蒲娘子也觉得太贵了,劝道,“一群西境来的人,指不定就是来诓骗讹钱的,娘子还是谨慎为好。”
倒不是谭怀柯出不起这个钱买药,可她与周问琮逃出来时狼狈又匆忙,哪可能随身带着百贯银钱。且不论那所谓的神医什么来头,那灵药是真是假,张口就问一个城郊牧民要百贯银钱,这不是存心为难人吗?生意哪有这么做的,可见就是信口胡诌。
谭怀柯道:“就算是城中医术最为精湛的邱老大夫也没开过这么高的价,那什么神医连病患都未曾来看过一眼,就说自己有对症的伤药,定是一路坑蒙拐骗过来的。没把握治好我族兄的伤,却还想在旁人面前自抬身价,笃定我们出不起,才故意要这么多银钱。”
话虽如此,他们可以不上这个当,可蒲娘子难免担忧:“那位公子高热不退,伤口又迟迟无法愈合,再这么拖下去,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谭怀柯瞥了眼榻上昏睡的周问琮,蹙眉道:“我会想办法的。”
实在不行就将他挪上马车送回城中,只要能撑过途中的寒冷颠簸,就还有一线希望。
正琢磨着,外头传来一声清鸣,一只朔雁扑棱着翅膀落在了蒲家的屋檐上。
谭怀柯欣喜地迎了过去:“翘毛!你终于来了!”
蒲娘子伸着头看,稀奇地说:“嚯,好威风的鸟!脚上是不是还绑着东西呢,这是给你们送信来的?”
谭怀柯自认与翘毛不算熟络,也就在申屠灼边上见过一面,给它喂过点黍米,不确定它会不会听自己的话。可屋里的另一个主人实在不便招呼它,她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手里捧了一把黍米,对朔雁道:“好翘毛,你家主人受了伤在休养,我代他取信可以吗?你若是允准了,就歇到我胳膊上来,吃点东西吧。”
翘毛矜持地理了理自己的羽毛,不知是听懂了她的话,还是知晓她与自家两个主人都很熟稔,顺从地飞到了她的胳膊上,啄食起她手中的黍米。
从翘毛脚上取下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一张信帛,还有一小瓶伤药。
谭怀柯登时松了口气,申屠灼总能料到她最需要什么。
那日他与面具客交手后又去抵挡刺客,应是留意到了周问琮的腿伤,所以让翘毛连药带信一起送了过来。
谭怀柯用碳棍回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和周问琮在哪儿,眼下是什么境况,等着他们派人来接。申屠灼在信中还询问了他们面具客的身份,然而谭怀柯自己也弄不出清楚,只说那人将他们送到居延绿洲后就消失了。
回屋给周问琮重新换了药,伤口一时也看不出起色,谭怀柯只能耐心等着,顺道帮蒲娘子干些活计,照看一下她的儿女。
令谭怀柯没有想到的是,纵然申屠灼送来的是很好的伤药,可周问琮的伤口溃烂流脓,他的身体也扛不住连续的高热,单凭这点金疮药早已无济于事。接他们的人还没来,周问琮骤然出现抽搐和谵妄的症状,吓得谭怀柯顾不得许多,带着身上的所有银钱,跑去那支乌须商队里请“神医”看诊。
——
此人确实年轻,看着不过二十来岁,长相是明显的西境人,苍色的瞳孔,高挺的鼻梁,一头短短的小卷发毛茸茸的。谭怀柯粗略打量,承认自己有偏见,如此稚嫩的模样,委实跟她想象中的神医毫不搭边。
但既然已经求上了门,她还是表达了自己的诚意:“银钱,我们现有的全给你了,不够的回城定会悉数奉上,还请神医为救我族兄性命!”
神医却望着她,用流利的陌赫话说:“彩珠儿,你不认得我了?”
谭怀柯不由怔愣,这人……认得她?
她抬起头仔细辨认,终于同脑海中的一个故人对上了:“你是……扶风?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成了乌须人?”
扶风是陌赫人,师从他们那里的大医格涅鲁,专给贵族治病,用大宣话来说,称得上是御医了。当年陌赫王都还未遭侵占,不知发生了何事,扶风自行请辞,从王宫里卸职出来,沦为了一介民间游医。
之后他要寻个栖身之处,还要赚钱维持生计,正遇上彩珠儿在给阿母寻医问药。两边一合计,彩珠儿便去求阿翁给扶风匀个铺面落脚坐诊,而扶风就给她阿母看病以抵赁钱。
来找扶风看病的人多了,他也就过得富足起来。没多久,阿母的那场病就大好了,然而提驽铁骑也打了进来,大家各自逃难,便失去了音信。
方才没认出来,是因为扶风在陌赫时留着长发,即便最落魄的时候,身上穿的也是精致华美的袍子,哪像如今顶着一头鸡窝,穿着灰扑扑的乌须服饰。
扶风回答:“我无牵无挂,本就想做个悬壶济世的游医,四处走走长长见识,当年便没有跟着王族迁往纳希河谷,而是辗转在西境诸国,靠着给人疗伤治病养活自己。”
“悬壶济世?”既是熟人,谭怀柯也不再客气,嘲道,“百贯银钱换一瓶药,我就不信了,你那是什么灵丹妙药?还是你把我们都当成王公贵族,想狠狠宰上一顿?”
“莫气莫气,我向你讨要百贯银钱自然有我的道理。”扶风笑着解释,“你那朋友伤得不轻,稍有不慎,别说那条腿保不住,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原本外敷的药就可缓解他的伤口溃烂,可商队路遇险阻,害我来迟了一天,寻常的伤药就不奏效了,若要给他续命,连着诊金加我的灵药,少不得要费这么些银钱呢。何况那位公子家世显赫,不正是地地道道的王公贵族么?”
谭怀柯讶然:“你为何知晓这些?”
扶风道:“自然是一头恶鬼赶来告诉我的,也是他给遭遇沙匪的商队解了围,让我赶紧来与你们接头。”
——
下章:这商队究竟什么来头?
(本章完)
第91章 真假商队
第91章 真假商队
恶鬼?
难道是那个面具客?他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在等这支商队?他也料到了,扶风就在商队中,可以救下周问琮的性命?
谭怀柯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问道:“那个面具客究竟是谁?你认得他吗?”
扶风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从陌赫来的,一路神出鬼没地跟着我们商队,入关后就又没了踪影,料想是先去了张掖。然后他就把你们带到了这里,我们商队在敦煌郡多留了两天,才顺着黑水河过来。”
谭怀柯点了点头,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此刻她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催促道:“既不是庸医,那就快跟我去救人吧。放心,我绝不会赖你的诊金和药钱。”
扶风背起一个很大很重的药箱,跟着她去看诊:“我自然放心,你向来讲信誉。”
仔细查看了周问琮的伤情,扶风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先用净水调了些紫色的药粉,让周问琮服下。不消片刻,原本躁动不安,一直在迷蒙中胡言乱语的人就安静了下来,沉沉地睡去。
而后扶风给自己的口鼻蒙上布巾,炙烤过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一点点剜去周问琮伤口附近的腐肉,说道:“比我想得还要凶险,那剑若是再偏半寸,他这条腿就废了。”
见他尚算从容,周问琮也没有被疼痛惊醒,谭怀柯问:“你给他喝的什么?”
“我自己做的逍遥散,能麻痹他的五感,感觉不到疼痛。”
“类似迷香?”谭怀柯犹未放下戒心,借机试探他与那种迷香有没有关系。
“不太一样,迷香要浅薄得多,如果是用迷香把他熏晕,我这会儿切下他这么多腐肉,早就疼得吱哇乱叫了。”扶风坦言。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等我忙完,给他重新敷上一种药,再给他开几贴清毒补气的药,就差不多了。”扶风的手非常稳,经他清理过伤口,从里到外都变得清爽起来。
确认他没有任何恶意,谭怀柯不再打扰,由得他给周问琮治疗。
不同于大宣的大夫,扶风的医治方法更加新奇大胆,从前在陌赫王都,谭怀柯曾亲眼见到他用一根细管从病患肚子里取出细小的石头来,令人叹为观止。这次他跟着商队入关,莫非是想请教一些大宣的医术,也把他自己的经验传扬过来?
那边扶风已经在给周问琮重新包扎了,说道:“刚开始给他敷的草药泥只能治疗浅表的疮口,他的伤口太深,药泥堵塞了之后反而适得其反,之后用的药倒是对症,可腐肉不除,终究无济于事。外敷的药我留在这儿了,这几天务必一天换两回,内服的药就吃这一瓶,当真是续命灵药,要你百贯已是看在故交的份上了。”
谭怀柯一一应下。
周问琮的伤病总算稳住了,想起来她还是一阵后怕。
和亲的陌赫公主已然殁了,大宣的三皇子要是再一命呜呼,整个边关怕是要闹翻了天,那两国盟约可就真的守不住了。
幸好幸好,门罗神保佑。
——
扶风半点没有夸口,服下灵药之后,周问琮就退了高热,清晨时分,逍遥散的药效也过去了,他的意识清明了许多。
从谭怀柯那里得知自己昏迷后的种种,周问琮向扶风郑重地道了谢。扶风摆摆手,用蹩脚的大宣话回他:“不必客气,你付钱我治病,我们银货两讫。”
银货两讫?治病救人也可以这么说的吗?周问琮望向谭怀柯。
谭怀柯道:“百贯钱呢,我赊下的,回头三……阿兄记得替我平账啊。”
“那是自然,千金换命亦不足惜。”周问琮允诺。
“还是大宣富庶呐,随便一个来和亲的皇子就价值千金。”扶风感叹,“换作我们陌赫那个大王子,想从王宫里支出千金,真是比登天还难。”
“随……随便一个皇子?”周问琮尴尬,在旁人眼中,自己这么随便的吗?
“先前我就想问了,你为何对我们如此了解?”谭怀柯质疑,“就算面具客告诉了你我们遭遇刺杀的事,可你似乎对和亲之事也了如指掌,你此次到底为什么入关?或者说你所在的这支商队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既已入了关,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扶风道,“正如你所怀疑的,这不是真正的商队,而是陌赫送来和亲的队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特意从乌须绕了一趟远路,接上了我这个游医,再以乌须商队的名义入关。”
“和亲队伍?”周问琮道,“所以陌赫早就得到了上一支队伍全军覆没的消息,但还是想履行和亲的盟约,才做下这样的安排吗?”
“总算还留了个大王子兼使臣在这儿,接应得上。”扶风抱臂靠在顶梁柱上说,“我是不晓得没有公主要怎么继续和亲,他们非要拉上我,我也只好稀里糊涂地来了。据说这次来的队伍也是冒险出发的,陌赫那位掌权的王姬可不想顺了大王子的意,王廷里支持大王子这一派折腾了很久,才勉强再次凑齐了队伍和贡品。”
“为何他们非要拉上你?”周问琮问。
“我哪知道?多半是怕死,想让我在路上多救他们几条命吧。”
“或许是因为有人告诉他们,上一支和亲队伍遇袭,是中了对方的迷香埋伏,想让你这个神医帮着防范?”谭怀柯揣测。
“唔,有可能。”扶风看了看周问琮说,“幸好带上了我,这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谭怀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但最终没说什么。
她觉得扶风有所隐瞒。
包括他为什么会在这支商队里,还有他与面具客的关系,其中有许多关窍连接不上。但他不愿吐露,他们也不好逼问。
三人各怀心思,屋内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就在这时,熟悉的翅膀扑棱声传来,朔雁再次停歇在蒲家的房檐上。
随之而来的还有奔腾的马蹄声。
扶风推开门,探头往外看去,饶有兴致地说:“哟,那是谁啊?带这么多人来迎亲,很有排场嘛。”
——
下章:干脆坐实是出来迎亲的。
(本章完)
第92章 口无遮拦
第92章 口无遮拦
谭怀柯心有所感,也跟了出去。
只见一群镇西军和郡守府兵踏雪而来,领头的是一个镇西军的将领,而他身旁那人一身青袍玄氅,是唯一未着兵服甲胄之人,颇为显眼。
——申屠灼终于来了。
这几天独自守着重伤的周问琮,谭怀柯面上沉着,实际上一直在担惊受怕。她担心刺客会追杀而来,担心会遇到沙匪劫掠雪上加霜,担心三殿下会支撑不住……夜深之时,当初河谷中的飞溅的血腥与燃烧的飞灰,渐渐与暖阁里的一幕幕相重合,让她觉得自己依旧身处那个噩梦里,永远也无法醒过来。
直到此刻,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她才敢真正放松绷紧的弦。
奔马尚未停步,申屠灼已翻身下来,大氅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就被他解了下来,顺手披在了谭怀柯的身上。
他焦急地问:“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谭怀柯摇了摇头,一时间竟红了眼眶,就像幼时受了欺负,有阿翁阿母安慰疼宠,有阿兄帮着出头那般安心,所有的委屈都释放了出来。
申屠灼警惕地看了看倚在门边的扶风。
谭怀柯压下翻涌的情绪,介绍道:“这位是从乌须跟随商队而来扶风大夫,是他仗义出手,救了三殿下一命。”
扶风摆摆手,用蹩脚的大宣话说:“我可不仗义,给人看病要收诊金的,你们还欠我百贯银钱呢,别想赖账啊。”
他这一句话就将谭怀柯背的债务转到了官府那边,对她倒是真的仗义。
申屠灼冲他点了点头:“扶风大夫高义,诊金定会加倍奉上。”
此时那名将领也安排好了扎营和守卫,过来与他们见礼,申屠灼也为他们介绍:“这位是镇西军校尉凌川,随我一同来接应三殿下。”
扶风阴阳怪气地插话:“哦,不是来迎亲的么?”
“什么迎亲?”申屠灼怔愣。
“接到命令时我还不信,和亲队伍果真已经入关了?”凌川却是反应了过来,“竟是撞到了一起,倒省了我不少事。”
听到这话,申屠灼便知晓镇西军有所隐瞒,与他出来找寻三殿下的同时,还身负了其他未曾言明的任务。
大家各说各的,谭怀柯见状赶紧将人都迎进屋内,坐下来详谈。
蒲家夫妇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噤若寒蝉,蒲娘子捧着的羊奶酥茶都差点打翻,谭怀柯接过她手里的活计,示意他们去旁的屋里稍候,这里有她支应即可。
一盏酥茶的光景后,众人总算将来龙去脉都说清了。
周问琮坐在榻上,脸上还带着病气,听闻阿伊沙失踪了,不由皱了眉头:“替代的和亲队伍刚到,这个节骨眼上偏偏使臣又不见了,城中都寻遍了吗?”
申屠灼叹道:“还在寻,多半是躲藏起来了,若是被刺客得了手,定会张扬出来让我们彻底死心,没消息反倒是好事。”
“不行,我得尽快回城善后。”周问琮道。“不行。”扶风指着他的腿说,“你这条腿还要过些时日才能挪动,否则伤口再崩了烂了,你那些肉都不够我剜的。”
谭怀柯劝道:“不如等伤养得差不多了再回城,免得平白受罪了。反正和亲队伍在这儿,凌校尉也在这儿,大可以多做些准备,干脆坐实是出来迎亲的。”
申屠灼意味深长地看向她,谭怀柯回望过去,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申屠灼想提醒她什么了。
凌川道:“这么看来,在座的都是知情人,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陌赫公主已死,尸骨是我亲手收敛的,若说三殿下亲自来迎,那迎的到底是什么?”
扶风摊手:“我就是个随队的大夫,跟我说没用,要等我们的使臣拿主意。反正人马、陪嫁和贡品都重新备下了,就差一个公主呗。”
凌川是个直脾气,闻言冷笑道:“是啊,就差一个公主,那你们倒是送个公主来啊。折腾这么半天,最重要的一环竟然落下了?”
“据我所知,陌赫王姬一直在装傻充愣,权当不知这次和亲出了什么岔子,自然也不会再另寻个公主出来。”扶风事不关己地说,“我也奇怪呢,商队里没见着公主,我还以为是大王子在这边找好了。”
“找好了?”凌川的目光落在谭怀柯身上,忽地恍然大悟,“哦,我说这荒郊野外怎么有个小娘子在候着,想必是陌赫使臣和三殿下提前安排好的公主人选?怪我方才有眼无珠,仔细看来,确实与陌赫公主有几分相像。”
“不,她不是!”申屠灼与周问琮同时道。
“休得无礼。”周问琮又补了一句。
“啊?”被驳斥的凌川愣了愣,来回看了看屋内众人,后知后觉地说,“哦对了,刚刚说了这位是申屠二公子的阿嫂,那岂不是申屠校尉那位望门寡的新妇?可她真的……”接收到周问琮责备的眼神,凌川挎着刀出门,“唔,我去看看他们扎好营了没有,再派人给三殿下送些银钱草药来。”
“我告诉你还缺些什么。”扶风也适时出去,把屋子留给了另外三人。
——
屋内一阵沉默。
炭盆烧得正旺,申屠灼佯装很忙地用铁钎拨弄了一下木炭,最先打破了僵局:“凌校尉是我阿兄的战友,性子直反应慢,口无遮拦了些。”
周问琮也对谭怀柯说:“我答应过你,绝不会仗势欺人,拉你入险境。”
申屠灼又道:“此事本就与你无关,就算阿伊沙再怎么胁迫,大可不必理会他,就算这场和亲失败了又如何?合该让大鸿胪去跟陌赫掰扯,凭什么让一个无辜的异族小娘子来承担责任?何况你还是受害者,大宣和陌赫都该补偿你才是!”
望着烧白的木炭飘起火星,谭怀柯思忖良久,释然地笑了。
申屠灼紧张地说:“你笑什么?”
谭怀柯道:“你从城中赶来,我想问一下,那日暖阁刺杀之后,观白娘子如何了?她可曾说过什么?”
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申屠灼回答:“她被怀疑是泄密之人,虽自请申辩,但因阿伊沙和三殿下都身陷险境,事关重大,郡守大人暂且将其软禁,等候调查。”
谭怀柯点点头:“是因为那些香丸吧?”
——
下章: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对我有利?
(本章完)
第93章 改变心意
第93章 改变心意
“香丸……”申屠灼问,“你察觉到了?你也觉得是她干的?”
“我不确定,只是有些疑惑。”谭怀柯道,“我不知那日暖阁内发生了什么,可所用的香丸之前都查验过,按理说不会有问题。”
“被软禁之前,胥观白来找过我和池郡守,大致说了当时的情形。”
岁末祭祀时,谭怀柯要安排舞姬置装,申屠灼要击鼓祈福,二人都不在暖阁中。刚开始池郡守是在暖阁里的,直到他去祭台上立剑祷祝,并公布引渠图,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偏偏在暖阁中只剩下胥观白、阿伊沙和周问琮三名贵客时,熏香发生了变化,就此引发了之后的刺杀。而且刺杀显然是针对陌赫使臣与大宣三皇子的,便显得胥观白这个恰好在场女史越发可疑。
单论这一点,若说她是无辜被牵连,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她是与谭怀柯一同查验过香丸的,对熏香的气味颇为了解,若是有其他人中途替换了熏香,她怎会没有发觉?就算不是她本人替换的,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正因如此,池郡守才会下令将其软禁,等找回了阿伊沙和三殿下,再做定论。
听完申屠灼的复述,谭怀柯点了点头:“观白娘子亦是懂香之人,当日暖阁中所用的熏香是大宣风靡的苏蝉郁金,其中有些名贵罕见的香料我识不全,但她十分熟悉,还为我一一讲解。而之后替换的熏香应当产自西境,因为有明显的茵犀气味,还有些西境常用的香料混杂,两种香的气味明显不同,以观白娘子的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到。”
申屠灼道:“就是这里说不通,她申辩说不是自己做的,却又无法解释为什么没有闻出来熏香气味的改变,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谭怀柯看向若有所思的周问琮:“三殿下,你可还记得那日郡守大人离开前后,暖阁里有过什么异常吗?”
周问琮道:“实不相瞒,那时我正与阿伊沙……论政,还关注着外头池郡守说的‘千金渠’,没太留心。似乎是有仆从侍婢进出过几回,斟茶添水送点心的,都是寻常事,也有侍婢来添过香,至于怎么添的,添的什么,我就不知晓了。”
“观白娘子有亲自添过香吗?”谭怀柯问。
“唔,好像没有,不,好像拨弄过几下香炉?我记不清了。”
“做得这般明显,我反倒觉得不是观白娘子所为了。”谭怀柯道,“明知自己与香丸脱不了干系,还偏要在这上面做文章,这不是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
“可那要怎么解释她没有察觉?”申屠灼质疑,“总不可能是她鼻子突然失灵了,什么都闻不出来了吧?”
谭怀柯看着他反问:“当真没有这个可能吗?”
申屠灼皱眉:“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谭怀柯知道他心里所想,解释道:“眼下没有拿到真凭实据,我也只是推测罢了,但请三殿下和小叔听听看,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周问琮饶有兴致道:“你说。”谭怀柯问:“那天观白娘子是何时昏睡过去,又是何时清醒的?”
周问琮回答:“想来小娘子的身子弱,她距离香炉也更近,在我与阿伊沙感到头晕目眩之前,她就先昏睡过去了。”
申屠灼道:“她醒得也晚,暖阁中的护卫和仆从侍婢大约是当天晚间好转的,她到了第二日才清醒。不过护卫和仆从侍婢大多是在外间候着,内间只留了一扇覆着薄纱大窗以供观看祭祀,透气的缝隙也很小,所以他们三人定然是中迷香最深的。阿伊沙与三殿下强撑着逃命暂且不提,胥观白若是自己布局再把自己算计进去,倒是个脱罪的好办法。”
“撇开脱罪与否不谈,昏睡得最早,清醒得最晚,是不是也可以说,观白娘子才是最先被针对的那个人?”谭怀柯道,“或许她不止中了迷香,还被下了其他的药。这种药令她萎靡不振,甚至一时闻不出任何味道。”
“如此的确说得通。”周问琮附和。
“观白娘子去拨弄香丸,或许也是隐约发现自己闻不出熏香气味了,想看看是不是香丸没有被点燃,可惜那会儿为时已晚,替换香丸的人已经得手了。”
听完谭怀柯的推测,申屠灼沉吟:“郡守大人已下令封锁了暖阁,只是这几天忙着找寻阿伊沙和三殿下,人手不够,许多事顾不上。我派人传信回去,顺着这条线再作详查。只是说了这么多,与和亲之事有何关联?你想做什么?”
谭怀柯叹了口气说:“小叔,正是这场岁末祭祀的刺杀让我改变了心意。”她看向周问琮,淡然地说,“三殿下,若有需要,我愿意假扮公主去和亲。”
——
周问琮只是略感惊讶,申屠灼却是当场炸了毛。
“假扮公主去和亲?你疯了吗?”申屠灼暴躁地说,“因为这场和亲,已经来了两回刺杀了!一次在关外河谷,一次在城中暖阁,你还没看出来吗?有人不惜一切代价,存心要搅黄这场和亲,他们连他国使臣和三皇子都敢杀!”
“正是因为看出来了,我才下定了决心。”谭怀柯道,“诚如你所说,那些想要搅黄和亲的人始终没有罢手,他们藏头露尾又心狠手辣,那最好的回击,就是不让他们得逞,让他们在付出这么多代价之后,仍旧只得一场空!”
“你怎么知道一定能成功?已经死了一个公主了,你还要往里面填命吗!”
“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是小叔,我早就深陷其中,没办法再置身事外了。阿伊沙和三殿下都有意说服我去做这件事,因为他们很清楚,我是和亲事件的受害者,也是最想报仇,最想揪出幕后黑手的人。”
“你想用自己做诱饵,逼迫幕后之人暴露出来?”周问琮问她。
“是的,与其在他们一次次的剿杀中坐以待毙,不如将计就计。”谭怀柯道,“这是最便捷,也是对所有人都有利的方法。”
“呵,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对我有利?”申屠灼阴阳怪气道。
——
下章:那就要看三殿下愿不愿意配合了。
(本章完)
第94章 不想认命
第94章 不想认命
“自然是有利的。”谭怀柯安抚道,“你阿兄亦可大仇得报,你在和亲一事中出了力立了功,往后若是回到安都,仕途也可顺遂许多。申屠衡在河谷救过我的命,如此投桃报李,也算偿还了他一场恩情。”
“你与我们兄弟二人,非要算得这么清楚吗?”听她考虑得这般周全,申屠灼心中却越加憋闷,总觉得她像是要随时离开,与自己再无交集。
“小叔,三殿下,你们应该也发现了,这两次刺杀看起来相似,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人做的。两次用的熏香是相同的方子,但制香之人不同,闻起来略有差别,动手的刺客也不是同一拨刺客,用的兵器和说话的语调也都不一样。”
周问琮怔了怔,难掩惊讶:“竟连这些都留意到了,大娘子两度亲身历险,还能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实在令人敬佩。”
谭怀柯道:“我也是到了居延绿洲之后,静下心来才想明白的。第一拨刺客亲手杀了阿斓公主,只是没有找到随行的陌赫使臣,但他们认为阻止和亲的目的已经达成,因而在那之后,河西四郡便安稳了数月。
“镇西军发现了被屠戮的和亲队伍,却秘而不宣,第二拨刺客是在三殿下和观白娘子抵达张掖郡之后才出现的,似乎他们对公主的死讯并不那么确定,或者在他们看来,和亲依然在顺利推进,于是在岁末祭祀时贸然动手。”
“两拨刺客可能各自为战,也可能暗中勾连,但无论如何,若‘和亲公主’在他们眼皮子地下被迎进了城,一路前往安都,他们必然会按捺不住,到时就会暴露出更多破绽,我们也就更有机会反击和报仇。”
“这的确是绝佳的计策,也是我们先前想要谋划的应对之法,可大娘子,有一个问题须得提醒你。”周问琮试探着问她,“假扮了和亲公主之后呢?你可曾想过要如何收场。且不说朝堂中危机四伏,你当真愿意做我的王妃吗?”
“那可是王妃呢,为何不做。”谭怀柯玩笑着说,“我也算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不成!”申屠灼极力反对,“当王妃有什么好的?那么多规矩体统,一举一动都被旁人看管着,烦都要把人烦死。再者说,替他们遮掩一时也就罢了,难不成真要赔上一辈子进去吗?被拆穿了怎么办?
“怀……阿嫂,你不会真看上颂枢了吧?我跟你说,他这个人看上去道貌岸然,实际上浑身臭毛病,又死板又愚忠,做事情瞻前顾后,自诩正人君子,从小到大不知别人坑过多少次,要不和亲这种事也不会摊上他,到头来还要给东宫背锅……”
“咳,仲期,你这么说就有点过分了。”周问琮终于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好了大娘子,你就别惹他了。从前瞧着挺机灵一个人,这会儿都给急成傻子了。”
眼瞅着申屠灼要跳脚,谭怀柯叹道:“我终究不是真正的陌赫公主,也不想把自己彻底赔进去,所以我们只要做做样子,砸了那些人的如意算盘就行,之后再想办法脱身而出。”
周问琮:“你待如何脱身而出?”
谭怀柯朝他屈膝行礼:“那就要看三殿下愿不愿意配合了。”
——
三人暂且定下了后续的筹谋,周问琮伤势未愈,早早歇下了,申屠灼自此一直沉着脸,仿佛全天下都欠了他银钱。
因为他们这群人的到来,原本祥和宁静的居延绿洲热闹不少。
镇西军和府兵就地扎营,伪装成乌须商队的和亲队伍也在这里停驻休整。战马与牛羊同在牧场吃草,芦苇荡边升起一堆堆篝火,锅里冒着黍米粥的热气,烤肉香飘万里,引得附近的孩童都来凑趣。
村里的猎户不知他们这些人来做什么,但能看出来他们不是军爷就是官爷,便更加卖力地打猎,将猎回来的兽皮和兽肉交予他们换取银钱。蒲家夫妇也懵了,原以为收留的两人是寻常富家兄妹,谁承想一夜之间招来这么多兵马,顿时拘束了许多,怕得罪了贵人,后来干脆带着孩子搬去隔壁亲戚家,把屋子全让给了他们。
谭怀柯顺着湖边散步,申屠灼就这么抱臂跟在她身边,时不时用鼻子哼出老大一声,生怕她不知道自己在置气。听到第八个冷哼后,谭怀柯忍着笑问:“小叔有什么心事吗?”
申屠灼道:“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非得是你?”
“哦,那小叔还想得出更合适的人选吗?”
“我……”申屠灼语塞。
“怎么办呢?我也想不出,大王子殿下和三殿下也都想不出,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我常常在想,阿斓公主把蓝宝石珠串赠予我的时候,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好好好,那这命中注定也太有意思了。”申屠灼气极反笑,“你冒名顶替成了我阿兄的新妇,又冒名顶替成了颂枢的新妇,那我呢?我合该只能得一个小叔的名分?进不得退不得,我可不想认这个命!”
“那你想怎么做呢?”谭怀柯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
“谭怀柯,你不要逼我。”冬日的阳光映在申屠灼眼瞳中,犹如两团隐而不发的烈火,他认真地说,“自阿翁获罪贬黜,我便知人心鬼蜮,更加不把世俗礼教放在眼中。把我逼到绝处,便是强娶了你这个寡嫂,落个兄死弟及的名头也无不可。至于颂枢那边,反正你与他本就是做戏,做完了戏,我照样可以把你这个‘王妃’抢来。”
“我知你从不把世俗礼教放在眼中,也知你不会这么对我。”
“你怎知我不会……”
“申屠灼,我是在逼我自己。”谭怀柯道,“我在逼我自己,抛下从前的天真懦弱、渺小卑微,在这世间换个活法,而你……
“你便是来渡我这一世的人。”
残阳之下,他们比肩而立,听见那层薄冰碎裂的声音。
既知前方暗流汹涌,两个不想认命的人,相携踏上了同一条船。
舟从此逝,以寄余生。
——
下章:如此,你便是公主殿下了。
(本章完)
第95章 东拼西凑
第95章 东拼西凑
扶风的医术着实令人惊叹,他给周问琮用了一种去腐生肌的药膏,短短三天,就让他的腿活动自如,说再过两日就能下榻行走了。
镇西军的凌校尉对他不大信任,谨慎起见,在三殿下用药前,派人把这种不知名的药膏先送进城中,让入笙医馆的邱老大夫看看是否有害,结果去送药膏的府兵还没回来,周问琮的腿就已经大好了。
凌校尉得知后怒道:“胡闹!就不能再等几天吗?谁知道这西境的大夫是何居心,怎么能随便给三殿下用药,出了事谁负责!”
扶风查看过周问琮的伤口,翻了个白眼说:“等几天?等他的腿再烂掉一圈肉吗?等他烂到筋脉从此成个瘸子吗?贻误了病情谁负责!”
申屠灼不以为意:“放心吧,我把这药膏给村里受伤的牛用过了,没什么问题。我特地去看过几回,牛的伤口愈合得很好,还时不时用舌头去舔,可见吃了都没事。”
凌校尉:“嗯?我怎么没想到这招。”
周问琮:“……”拿我跟牛比吗?
扶风冷哼:“我说你们一个个买我药膏去做什么,又是送人查又是给牛抹,好东西全给糟践了!要不是看在给钱多的份上,我才懒得理你们!”
谭怀柯打起了圆场:“好了好了,扶风大夫的医术和人品我可以做担保,绝对信得过。如今试也试过了,总归是让三殿下病情大有好转,大伙儿就别计较了吧。”
周问琮搓着裤腿抱怨:“就是太痒了,痒在骨头里,抓都抓不着,扶风大夫,什么时候能不痒?我真要受不住了。”
扶风道:“这是在愈合,再过两天就不痒了。”
申屠灼恍然大悟:“难怪那头牛一直舔,原来是痒的。”
周问琮无奈:“能别再提牛了吗?”
众人正在商量何时能拔营回程,传信府兵带回来两个消息。
一个消息是扶风的药膏没有问题,不仅于病患无害,甚至有治伤奇效,惹得邱老大夫要亲自向炼制之人讨教。听闻他人在城外,年近八旬的老爷子还想乘马车来寻,幸而被好生劝住了,如今就在入笙医馆眼巴巴地等着扶风进城。
另一条消息是关于胥观白的,池郡守亲自修书一封,向三殿下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正如谭怀柯所料,是胥观白身边的一名侍婢在她的茶水里下了药,令她神智昏沉,短暂地丧失了嗅觉,并且替换了香丸。
而且那枚香丸是这名侍婢在池郡守离开暖阁前就偷摸添进去的,之后她就在外侍候,没再靠近过内间。刚开始众人都将目光放在了池郡守离开之后接触过香炉的人,所以起初没有怀疑到她的身上,是查出胥观白茶水有毒之后才把她揪出来的。
谭怀柯疑惑道:“池郡守离开暖阁之前就添了香?那为何池郡守没有受到影响?”
周问琮读完信说:“因为那枚香丸一半是苏蝉郁金,一半是含有茵犀和迷香的那种毒丸,侍婢添进去后,最开始燃烧的事苏蝉郁金那半边,等到胥观白那边药效起来了,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才释放出迷香来。”
“原来如此。”谭怀柯颔首,“如此精巧的布置,必须是心思缜密,又极为了解制香的人才能做到。想来观白娘子去拨弄香炉时,也是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想看看香丸有什么问题,只可惜为时已晚。”“那可是她的侍婢,你当真觉得她是无辜的?”申屠灼道,“你也说了,须极为了解制香的人才能做到,怎知不是胥观白指使侍婢去做的呢?为了跟自己撇清关系,就先把自己给弄晕了,事后推说没闻出来,也是有可能的吧。”
“话虽如此,可这么做既大费周章,又容易暴露自己,若是观白娘子真的有心对大王子和三殿下出手,明明有更多更合适的机会。”
“胥观白虽然精于算计,到底背负着中宫女史的名头,不至于如此冒进。”周问琮略略沉吟,“何况池郡守只说了那名侍婢私自参与,想必是有什么证据可为胥观白洗脱嫌疑。详情如何,我们可回城之后再去细问。”
听了这番话,谭怀柯暗自惊奇。
不是因为胥观白洗脱了嫌疑,而是三殿下的那句“精于算计”。
据申屠灼透露,这两人曾有过口头许下的婚约,以三殿下的为人,怎会轻易将这样一句评价用在小娘子身上?而且三皇子虽没有刻意针对观白娘子,却也看得出来很冷淡,甚至有着不大明显的避讳,只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故事了。
——
又过三日,周问琮已然行走无碍,众人经过商议,决定即刻回城。
于是,在池郡守的宣扬下,奉命寻回三皇子殿下的镇西军和府兵成了名正言顺的迎亲队伍,磕磕绊绊入关的乌须商队摇身一变成了陌赫公主的送嫁队伍,而乘马车躲避刺杀、狼狈出逃的两个人,一个成了亲迎新妇的大宣三皇子,一个成了姗姗来迟的陌赫公主。
好一场东拼西凑的和亲!
扶风在谭怀柯的脸上摆弄了一个时辰,这里捏捏那里按按,还给她用脂粉重新描画起妆容,惹得屏风之外的申屠灼嗤之以鼻:“喂,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换人来做。要我说根本不必急于一时,回城之后让胥观白来给她描妆就是。”
扶风手上不停:“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么,入城时是陌赫公主第一次在大宣露面,必须做到隆重细致,万无一失,才能给那些碍事之人最大的冲击。”
周问琮道:“虽说入城时不用公然露面,但我们做得越坦然,那些人就会越慌乱,可以的话,最好能营造几回不经意的露面。张掖郡的百姓亲眼见到陌赫公主的真容,接下来我们也可以更有底气了。”
“反正他们原本也不知道公主长什么样,随便妆扮一下得了。”申屠灼伸着脖子往里张望,“你是不是又摸她耳朵了?你这庸医不会是在非礼我阿嫂吧!”
“哟,酸成这样啊。你要是懂这个,那你自己来给她画呗。”扶风出言嘲讽。
“我只是不明白,你不是个大夫么?你们西境的大夫还会易容描妆的吗?”
“我师从陌赫的大医格,但我可不仅学了医术。”扶风叹道,“哎,这里头的水可比居延泽深多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好了没有,外头都整装待发了,还有等多久?”申屠灼催促。
“好了。”扶风终于收了手,看着面前的谭怀柯说,“如此,你便是公主殿下了。”
——
下章:双重身份。
(本章完)
第96章 双重身份
第96章 双重身份
谭怀柯从屏风后出来,把申屠灼和周问琮都看得一怔。
只见她身着陌赫贵族服饰,裙裾间掩着十二重纱,袖口密密匝匝绣着莲纹,丝线中掺着于阗白玉碾成的粉,行动间便可漾出月晕般的光泽。腰上悬着的两枚坠饰,一枚是刻着门罗神像的陌赫青玉,另一枚是大宣聘礼中赠予的龙鱼环佩。
最关键的是,她的五官看不出哪里做了变化,可就跟换了张脸似的,全然辨不出原先的样貌了。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她与之前的谭怀柯是一个人。
申屠灼和周问琮都没有见过陌赫公主的真容,一时陷入了迷茫。
扶风颇有自信地说:“我几年前在王宫里见过,估摸着她如今的模样易容描画的,不敢说毫厘不差,大致是很相近了。而且彩珠儿本就是陌赫人,眉眼与阿斓公主也有些肖似,若非亲近熟识之人,应当是看不出来的。”
周问琮终于想起自己是见过画像的,回忆了一下说:“唔,单论容貌与画像上有七八分相像,再加上陌赫贵族的妆容服饰,还有和亲队伍的排场,的确够唬人了。”
见识到扶风的能耐,申屠灼也不得不服,别扭道:“还行吧,像不像那位和亲公主我不清楚,反正看不出是我阿嫂就行了。只要旁人不会把她们俩联想起来,就能护住她原本的身份,到时候想脱身也更容易。”
谭怀柯是见过阿斓本人的,还与她十分投契,照着铜镜觉得是有些像了,但毕竟是在自己的脸上动手脚,细看之下,从眼神到举止还是有不少破绽。
不过这些都无妨,有三殿下、陌赫使臣和中宫女史帮着她打掩护,出不了太大的岔子。大宣这边的其他人压根不了解真正的陌赫公主是什么样,就算那些反对者要质疑,他们也拿不出铁证来,除非承认是自己杀了和亲公主。
只是她总归还有些不自在,摸了摸头上的金冠说:“真要盛装进城吗?我也没见阿斓公主穿得如此华美隆重啊。”
周问琮道:“当然,真公主可以留着到安都再艳惊四座,但你拖不到那个时候,要惊吓震慑那些幕后之人,这是最佳的时机了。”
扶风有些幸灾乐祸:“这还不算全套的盛装,为了方便我易容,方才商队带来的侍婢只是给你粗略更衣,瞧着还有两个箱笼的披挂首饰没穿戴。行了,剩下的让侍婢给你忙活吧,等你全都穿戴好了,也该动身回城了。”
“……”谭怀柯心内崩溃,当公主也太累了吧?
“那什么,”申屠灼支吾着夸赞道,“还是很美的。”
“大娘子辛苦了,为了我的终身大事,姑且忍耐一下吧。”周问琮彬彬有礼地说。
“三殿下不必自作多情,我阿嫂也不是美给你看的。”申屠灼翻了个白眼。
——
回程的路上,谭怀柯坐在改造得豪奢精美的马车中,只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果然,虚假的东西做不得真,就算表面装扮得再相似,有再多的支持和掩护,也不足以抚平心中的忐忑。还好,她只是假扮一时,等到功成身退,就可以摆脱这一层套一层的伪相了。什么和亲公主,什么谭家庶女,什么申屠家的大娘子……总有一天,她能做回自己。
正神游时,马车窗边的铜铃被摇响。
谭怀柯掀帘问道:“怎么了?”
申屠灼骑马缀在一边:“这几日忙乱,有件事情倒是忘了。还记得那日救了你和三殿下的面具客吗?是他把你们带去居延绿洲的?之后你可曾见过他?”
谭怀柯摇了摇头:“那人十分古怪,自始至终不曾言语,我与三殿下在车上昏睡,醒来就发现身在蒲娘子家了,之后再没见过他。但蒲娘子说,那人不是哑巴,好生嘱咐了他们夫妇要如何照料我与三殿下,还留了不少银钱作酬谢。”
“嗯,如此用心救助,看来他确实与刺客无关。”申屠灼分析,“他把你们带到居延绿洲,应当是觉得这里比较隐蔽安稳,跟乌须商队在此驻扎的原因一样……或者,他就是这支商队中的人?”
“商队的人眼下都在和亲队伍中了,你看看有像那位面具客的吗?”
“有两个护卫身形有点像,但应该不是。”
“我也问过扶风,他说不认识什么面具客。”谭怀柯指尖点了点窗棂,小声道,“但我觉得他说得未必是实话。”
“如果扶风有所隐瞒,说明面具客的身份很是特殊,不便展露于人前。”申屠灼皱眉思忖,“你觉得他会是什么人?”
“头戴面具,不肯言语……有可能是我们认识的人?”
“你认识的?我认识的?还是三殿下认识的?”
“这就不知道了……”谭怀柯想了想说,“还有件事情很奇怪,当时你来接应我和三殿下,面具客最开始是不想让我上马车的,似乎想单独带着三殿下离开。但你来了之后,又有刺客追来,他就又把我顺手捎上了,不知是为何?”
“或许他的任务只是保护三殿下一人,嫌你在那儿碍手碍脚?”
“我还帮了他啊!马车也是我从小巷驾过来的,我哪里碍手碍脚了!”谭怀柯气怒不已,“刺客还没撤离,抢了马车把我丢在那里,好一个过河拆桥!”
“莫气莫气,只是猜测罢了。”申屠灼本在逗她,突然想到什么,说道,“等等,他是不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
“他知道刺客是冲着三殿下来的,所以他只要带着三殿下脱离险境即可。而你是被无辜牵连的人,当时百姓都在四散逃跑,你若混在其中,那些刺客不会留意到。他推开你,是不想让你继续以身涉险了。”
“那之后为何又把我带上了?”
“因为刺客追来了,看见你协助三殿下,自然不会再放过你。他见我们人手不足,只能勉强应付,怕你受伤,所以干脆带你一起走了。”
“好吧,也有道理。”
“若果真如此……”申屠灼疑惑,“我怎么觉得比起三殿下,那人更在意你的安危?”
——
下章:她?她哪来的公主命。
(本章完)
第97章 观瞻公主
第97章 观瞻公主
谭怀柯也觉得面具客的举动很奇怪,但无法坐实那人的身份和目的,一切就都只是他们的臆想罢了,于是说道:“可能就像你说的,他不想让无辜的人受牵连吧。反正捎不捎上我就在他的一念之间,谁知道他那时怎么想的呢。”
申屠灼道:“好吧,撇开这些不谈,他如此看重三殿下,丝毫没去理会陌赫大王子的死活,很像是安都暗中派来的皇子护卫。只要和亲盟约继续维持,那我们今后一定还会跟他打上照面,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城门口。
这支和亲队伍较为冗杂,载着金贵人,拖着大辎重,行进起来十分缓慢,入城时已临近黄昏,比郡守预计的要晚,但恰好是百姓们收了摊吃完饭,闲着没事看热闹的好时辰。所以车马进来的时候,池郡守还没迎上去,围观的人群已经欢呼了起来。
尽管暖阁动乱的恐慌还未完全消散,但百姓们观瞻和亲公主的热情依旧高涨。
郡中没有对外披露真实的情形,只说当时暖阁里有几位当地官员和富商在讨论开建憩街的事情,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惹来一伙穷凶极恶的强盗,不仅洗劫了暖阁,还想要绑架官员和富商勒索银钱,之后强盗抓的抓逃的逃,事情就这么平息了下去。
过了这么些天,哪怕还有人质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担忧岁末祭祀闹出祸端,会不会犯了忌讳以致流年不利,骤然听闻大宣皇子亲迎陌赫公主入关,也被这接踵而来的喜事冲散了愁云。毕竟是关乎国运的联姻,可比那什么强盗重要得多。
谭安芙出来采买胭脂绸缎,此时也在人群中。
她身边的丫鬟拎着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裹,怯怯提醒:“芙娘子,这里人太多,时候也不早了,女君让我们早些回去呢。”
谭安芙不以为意:“急什么,全城都来凑热闹,我也要看看这陌赫公主是个什么样的天仙。”她语带不屑,很是看不上这位前来和亲的公主,“若不是为了对抗提驽铁骑,区区西戎异族,哪有机会嫁给我们大宣的皇子做正妃。”
丫鬟不敢应声,只暗暗腹诽,人家好歹是个公主呢。
正说着,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从城门口往内延伸,渐次有小娘子娇俏地唤着:“三殿下!”“三皇子殿下!”
周问琮身披玄底绣金大氅,玉冠高束,淡然自若地控着骏马,俨然是个丰神俊朗的贵公子,半点看不出他腿上带伤。此起彼伏的呼唤中,更有绢帕丝帛朝着他那儿飞去,可惜还未近他的身,就被镇西军将士荡开了。
边关女子多自由奔放,不似安都那般拘泥于礼教,见到心仪的郎君便勇敢示好,哪怕对方是王公贵胄也毫不羞怯。
不怪她们使出百般手段,这可是三皇子呢,若是得了他的青眼,就算当不成正妃,说不准也能做个侧室,那也算飞上枝头了。何况人家器宇轩昂姿容俊美,怎么着也不亏的。
饶是谭安芙这般眼高于顶的,在周问琮经过时也不由得理了理发饰衣襟,还故作柔弱地嗔了一声:“哎呀,我的发钗被挤掉了。”
丫鬟眼睁睁瞧见她自己扯下发钗,用力往前方扔去。
周问琮的确被吸引了注意,目光淡淡扫了过来。然而也仅仅是扫了一眼,他甚至没有听清谭安芙说了什么,也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就跟之前那些耍小伎俩的娘子一样,谭安芙在他的视野中一晃而过。
他高高在上、矜持守礼,不会讥笑或怪罪这般明目张胆的小心思,也不会把这些示好或冒犯放在心上,是多情亦是无情。
马蹄踏碎了发钗上的珠子,丫鬟心疼不已,那可是了三两银子刚买的呢。
先是失落涌上谭安芙的心头,之后是气恼。
她狠狠揉着手中的绢帕,咬着嘴唇道:“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皇子罢了,连封地都没有,有什么好争的。要果真受重用,也不会给他安一个异族的正妻了。”
此时又一阵骚动传来——
陌赫公主的车驾到了。
——
橙红色的暮光中,华美的马车缓缓驶来,寒凉的风掀起车帘一角,里面炭盆烧得旺,便从缝隙泄出几缕轻白暖烟。
这回是满街的郎君伸长了脖颈,垫着脚推搡着朝那里张望,好奇心驱使着他们,都想一睹这位陌赫公主的芳容。
透过重重纱帘,却只能隐约瞧见一点厢中之人的轮廓。
有好事者吹响口哨:“恭迎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可否赏脸一见?”
随后有更多的人应和:“是啊公主殿下,莫害羞嘛,以后就是我们大宣的新妇了。”
还有人使诈,大声道:“嚯!那是什么?百戏杂耍吗?”“快看呐,这是特地表演给公主殿下看的?哦哟好惊险!太厉害了吧!”
可惜公主仍然不为所动。
就在这时,不知谁踢来的石头卡在了车辙下,令马车好一阵颠簸,不得不停了下来。
伴行在一旁的申屠灼及时勒马,躬身询问公主是否安好。
谭安芙皱了皱眉:“怎地申屠二公子也在?”
围观的一个书生回答:“灼公子本就是乐正,又绘制了千金渠的开凿路线,近来很是得郡守大人青睐,想来这次迎接公主的重任也交待给他了。”
确实。
谭安芙心想,从前只当这人是个纨绔,如今看来,却是有望通过察举跻身为官了?早知就不把心思放在那池公子身上了,空有个郡守叔叔,自己却不肯上进。好在眼下悔悟也不算晚,就是自己那个便宜妹妹太过膈应……
胡思乱想间,周围突然迸发出吵闹的起哄声。
谭安芙抬起头,只见一截皓腕伸出马车的门帘外,璀璨的蓝宝石珠串映得她肌肤雪白,纤细柔夷轻轻地掀起帘边,随后在侍婢的搀扶下,公主走了出来。
谭安芙怔住了。
镶嵌宝石的金冠,十二重纱的裙裾,流光溢彩的袍袖,锁骨间润泽的瑟瑟珠项链,都只是这位公主的陪衬。即便隔着一层面纱,也足以窥见她的绝色。
最惹眼的当属她臂间缠绕的赤绫,仿佛是用陈酿果酒染就的茜色罗纱,足有两丈长,却轻得能托起晚风,飘飘兮若临世的仙子。
许多人都看得呆了。
谭安芙身边的丫鬟忽然咦了一声,下意识地嘀咕道:“这公主的眉眼,好似有些像怀柯娘子呢……”
回过神的谭安芙嗤笑:“她?呵,她哪来的公主命。”
——
下章:艳惊四郡。
(本章完)
第98章 艳惊四郡
第98章 艳惊四郡
话虽如此,本着鉴别品评的态度,谭安芙还是仔细看了看公主的身形样貌。风掀起面纱的一角,短暂露出那张明艳照人的侧脸,她心头隐隐一跳,确实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可再去端详,又觉得没那么相像了,很明显是两个人。
谭安芙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陌赫人的眉骨眼窝都长那个样,云河香阶都见得多了。谭怀柯那一身穷乡僻壤的小家子气,就算给她穿戴上那些行头也扮不成公主。”
这会儿车辙下的石头已经被挪走,前面的路也都清理过了,但公主仍没有回到车厢内。她垂首抚了抚右边额头,对侍婢说了几句话。
侍婢转达给申屠灼,后者急忙去找扶风过来。
走在前面的三皇子也发现了这里的异样,调转马头来到公主身边,一勒缰绳翻身下马,满脸关切地问:“怎么了?受伤了吗?”
谭怀柯大方回答:“有劳殿下挂心,方才没坐稳,磕到头了。”
周问琮看向她额头,果然见那里起了块红肿,又见她因衣裳单薄冷得发颤,便顺手脱下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车厢里暖和,外头却冷得很,莫受了风。”
谭怀柯抬头,冲他感激一笑:“多谢殿下。”
叫来扶风的申屠灼看着这一幕,恨不得拽下那件大氅扔回到周问琮头上。他忍得牙都快要咬碎了,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小声抱怨:“差不多就行了啊,用得着这么情意绵绵吗!”
周问琮听而不闻,从扶风手中接过药膏,俨然想亲自给公主额头上药。
申屠灼试图从周问琮手里抢过药膏,假笑着说:“天寒地冻的,还是让公主殿下回马车慢慢上药吧。此处人多眼杂,到底不太妥帖。”
两人拉扯间,胥观白迎了上来。
她从容地伸手:“还是给我吧,我来为公主殿下上药。”
四人的目光互相交流了一下。
申屠灼:你解除软禁了?
胥观白:当然,又不是我泄密的。
谭怀柯:我这就回车上?三殿下,大氅需要还你吗?
周问琮:算了,你穿着吧,做戏做全套。仲期,要不你的大氅借我穿?
申屠灼:……我能拒绝吗?
最后谭怀柯与胥观白上了马车,申屠灼不情不愿地脱下自己的大氅给周问琮。确认公主安好,同时围观的人都真真切切见过公主真容之后,一行人重新启程,往郡守府行去。
上车时,谭怀柯感受到来自谭安芙的打量。
她淡然回望,眸光不动声色地掠过。
——
胥观白坐在谭怀柯身边,指尖撩开她的鬓发:“怎地真的撞红了,都肿起来了。”
谭怀柯道:“他们说了会颠簸一下,却没说什么时候颠簸。我僵等了半天没动静,就想着喝口茶水解渴,偏偏在起身的时候来了颠簸,我脚下没站稳,这就撞到了车顶。”
胥观白捻了些药膏,给她细细抹上:“既是提前布置的,丢石头前总该说一声吧。”
谭怀柯笑道:“约莫是怕被人看出破绽来吧,不敢做得太显眼。小叔说他咳嗽了一声给我提醒,但外头太吵闹了,我实在没听清。”
特地做了盛装打扮,就是为了要在这时候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河西四郡的百姓们要知道陌赫公主来了,想要阻挠和亲的那些人要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朝中支持和亲的那一派也需要提振信心,才好维护住两国的盟约。
所以谭怀柯的这次亮相,从那块制造颠簸的石头,到治疗磕碰伤的药膏,还有三皇子脱下的大氅,甚至适时掀起面纱的那阵风,都是精心谋划好的桥段。
只是原本没打算让谭怀柯真撞到额头,不曾想竟歪打正着,这才让申屠灼稍稍慌了神,而后与三皇子在怎么涂药膏上产生了一点小分歧。申屠灼觉得周问琮有些过于入戏了,当初也没说要亲自上药啊,怎么还临场发挥起来。周问琮则觉得他碍手碍脚,影响了自己塑造深情尽责好郎君的形象。
唯一的意外就是胥观白的出面,他们以为她尚未解禁,便没有安排她的戏份。
谭怀柯道:“多谢观白娘子解围,有中宫女史的接应,这场戏便做得更加真了。”她没有避讳什么,直接问她,“暖阁熏香那件事都调查清楚了吗?”
“说起这件事,我也要多谢你。”涂完药膏,胥观白为她理好鬓发,说道,“池郡守告诉我,灼公子送信入城,是你对替换熏香一事提出了质疑,这才从我的茶水和残留香灰中找到了证据,洗清了我的嫌疑。”
“我听说是你身边的侍婢做的?她是被什么人授意的?”
“那侍婢名叫怜秋,如今已被收押,言说父母和幼弟在安都被人挟制,她在我从中宫领命那日接到对方传信,说沿途会有人与她联络,告诉她要做什么。为了家人的安危,她不敢不从,至于对方的身份,严刑之下她也未能招供。”
“她也是个可怜人,应当是真的不知。”谭怀柯道,“对方只是在利用她,想来也不会轻易暴露身份。”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向池郡守求了情,暂且留她一命,再做详细查问。这一问,还真问出了些许线索。”
“什么线索?”
“怜秋说,与她接头的人都蒙着面,当初给她送来阿母染血的木钗作为信物,包裹木钗的绸缎是一种纹路细腻的江南织锦,即便在安都市面上也十分罕见。我觉得,兴许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去查。”
“太好了,总算有头绪了。”谭怀柯由衷地高兴。
“看来你这边也想清楚要如何做了,今日瞧见你这身装扮,我很惊讶,也很羡慕。”
“羡慕?有什么好羡慕……”谭怀柯脱口而出,又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差点忘记了,观白娘子对三皇子情根深种,自己虽是伪装,却也算是她的情敌了?
“是啊。”胥观白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我很羡慕你,羡慕你的无畏与坦诚,也羡慕你的问心无愧……”
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他们平安抵达了郡守府。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谭怀柯下得车来,就见郡守府门前一个人焦急地奔上前,被凶神恶煞的镇西军牢牢架住。
凌川拔剑质问:“来者何人!”
——
下章: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惦记他。
(本章完)
第99章 医馆收留
第99章 医馆收留
那人畏缩着拿出一个药瓶说:“军爷,我、我是入笙医馆的学徒,家师邱明心大夫让我过来候着,等和亲队伍一到,就来请做出这瓶伤药的大夫过去。”
凌川不耐道:“让开让开,这种事急什么,刚进城也不让人缓口气!”
医馆学徒满脸为难地恳求:“这……这事十万火急,还请军爷通融一下,就让那位大夫速速随我过去吧。”
凌川如同拎小鸡崽似的拎开他,警告道:“胆敢阻拦三皇子和公主殿下,我看你是不要命了!我管你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明日递上拜帖再说!”
眼见求助无门,那医馆学徒都要哭了,跪下来嚷嚷道:“不行啊,我请不到人,师父他老人家会气厥过去的!”而后伸着脖子朝队伍中喊,“大夫,哪位是大夫?求您跟我走一趟吧!公主……公主殿下,那位大夫是您带来的吗?请殿下帮我求求情吧!”
这学徒颇会死缠烂打,又是喊大夫,又是求公主,闹得郡守府前不得安生。
扶风听见是来找自己的,很是意外,没有直接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大夫,只在人群中探头探脑,揣摩着这人要干什么。
周问琮蹙眉,怀疑道:“不过是要问伤药的事,何至于如此急迫?”
申屠灼也察觉到异样,这学徒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敢在大庭广众下说明白。于是他拦下了正欲继续驱赶的凌川,上前询问:“什么事十万火急?”
学徒看看凌川,看看三皇子,又看看他,最后道:“师父说,要么直接把那位大夫请过去,要么就问陌赫的公主殿下要如何做。”
凌川斥责:“还想跟公主殿下说话?你怕不是个神志不清的登徒子吧!”或者是什么人派来试探公主深浅的?总之不能掉以轻心!
学徒任他打骂,跪在原地不肯挪动。
谭怀柯认得出来,此人确是入笙医馆的伙计,给扎里叔治腿的时候,就是这人帮忙绑的夹板。见他铁了心要带走扶风,谭怀柯也不能坐视不理,端起公主的架子,用混杂着陌赫腔调的大宣话说:“那是我带来的宫廷医师,名叫扶风,若是想要交流医术,我可以让他明日上门拜访你师父……”
话未说完,那学徒膝行上前:“恐怕明日就来不及了……”他想要小声禀告,碰上挡在公主面前的申屠灼,瞬间欲言又止。
谭怀柯道:“都是可信之人,你可安心说出实情。”
得到了公主的首肯,学徒终于掩着嘴,用极轻的声音说:“你们那位使臣身受重伤,被我们医馆秘密收留。如今命悬一线,师父也束手无策,这才让我务必请来那位疗伤圣手,还要亲口向公主殿下禀明,以免再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谭怀柯讶然:“大……我王兄在……”她与申屠灼对视一眼,稳定了心绪说,“我知道了,这就让扶风大夫先随你去医馆,之后我们自有安排。”
得了她的回复,学徒这才放下心来。
扶风一头雾水地过来:“什么事?是想要伤药方子吗?”
谭怀柯不欲声张,模棱两可地说:“既如此,你便跟着这位学徒去趟入笙医馆吧。”
二人匆匆离去,其余人鱼贯进了郡守府。
周问琮方才离得远,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等这支冗杂的队伍安顿好了,只剩几人坐在堂中,他寻机问道:“那什么医馆的学徒说了什么?”
这会儿谭怀柯也想好了对策,对他们说道:“陌赫大王子找到了,就在入笙医馆。不过他身受重伤,邱老大夫勉强吊着他的命,所以急着请扶风大夫前去相助。”
池郡守恍然:“我们寻遍全城都没找到,原来人就在入笙医馆!”
申屠灼:“应当是怕惊动了那些刺客,医馆收留了人也不敢走漏风声。否则我们还没把人接回来,可能就被彻底弄死了。”
“医馆显然已经知晓了大王子的身份,才会派人在此拦截,特地找和亲公主讨要擅长疗伤的医师。”谭怀柯分析,“所以大王子定然清醒过,也向他们交代了该如何行事。无论如何,我们该去见见他,看看他伤势如何,再告知他眼下的情形。”
“今日你刚刚露面,太过招摇,还是谨慎行事为好。”周问琮道。
“是啊,你如今的身份是陌赫公主,哪能轻易抛头露面。”池郡守也劝道,“医馆那边我派府兵去守着便是。”
“三皇子和公主在郡守府里,府兵还是要留在这儿,医馆那边我带队去守着吧。”凌川道,“我说那学徒支支吾吾什么呢,原来是不信我们。”
事情就这般定下了,谭怀柯未再坚持。
众人吃了第二顿接风宴,席上池郡守不禁感慨:“看不出来,当真半点看不出来,申屠大娘子这扮相,宛如陌赫公主本人亲临。”
周问琮多饮了几杯果酒,看向谭怀柯的眼神也有些迷离:“是啊,我这场和亲……终于能给父皇母后和东宫一个交待了。”
再次坐在席间,却从一介商女变成了陌赫公主,谭怀柯的心情犹为复杂,茫然不知今后还要面对什么。
胥观白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慰:“别担心,去安都这一路,我会陪着你的。”
——
夜半,谭怀柯换过衣裳,头戴一顶黑纱帷帽,翻窗出现在自己的房门外。
然后就遇上了抱臂站在墙边的申屠灼。
谭怀柯:“……”
申屠灼:“怎么才来?”
谭怀柯讷讷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来?”
申屠灼嗤笑一声:“看你当时那副样子,就知道你心里憋着主意。怎么?放心不下你那个便宜王兄?”
“确实放心不下。”谭怀柯坦然承认,“上回他提议让我假扮公主,被我严辞拒绝,结果现在又突然变卦,总要与他分说清楚,以防之后对不上说辞。而且他受了重伤,也不知是多重的伤,和亲的后续还要仰仗他配合,要是他没救过来,我们就更难了,总不能这对王族兄妹都找人假冒吧。”
“行了,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惦记他。”申屠灼阴阳怪气道,“所以我这不是陪你过去看看么,省得你念念不忘,担心得睡不着觉。”
两人悄悄翻墙出府,来到入笙医馆,正准备故技重施,一根箭矢扎在了申屠灼身旁。
凌川道:“你俩当我眼瞎?”
——
下章:阿斓,阿兄对不住你……
(本章完)
第100章 恍惚错认
第100章 恍惚错认
凌川把两个鬼鬼祟祟的人领进了医馆:“呵,翻墙,亏你们想得出来,当我们镇西军吃干饭的?”他瞥了眼申屠灼,“啧啧,可见你还是太冒失了,要是你阿兄想暗中潜入,刚刚就会先把我给制住。”
“啧啧,可见你还是太天真了,我阿兄若是还在,轮得到你来护送和亲队伍?”申屠灼反唇相讥,“河谷遇袭那夜,若前去营救的是你,又有几成胜算?”
“你……算了,不与你争辩。”原本凌川只是随意调侃两句,谁承想竟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回想起自己去收尸时见到的惨状,他也不由心有戚戚。
凌川把他们送到阿伊沙所在的内室门口,便没再跟进去,说嫌麻烦。
正要问有什么麻烦,那报信的学徒捧来两套麻布衣裳,说道:“扶风大夫交待,若要探望病患,需得先换上衣裳。”
申屠灼看着白色麻衣,大惊失色:“他不行了?这都让我们披麻戴孝了?”
学徒忙道:“莫要误会,这些衣裳是仔细浆洗熏蒸过的,扶风大夫说,病患伤口迟迟不愈,经不得半点脏污,须得换上干净衣裳、洗净手脸、脱鞋蒙面、包好头发才可入内。”
这下申屠灼明白了,对凌川道:“难怪你说麻烦。”
两人按照学徒的要求穿戴好了,进入内室,穿过两道屏风,才见到躺在榻上的阿伊沙。
他面无血色,身上有数处深可见骨的剑伤,看上去比三皇子要严重得多。屋内弥漫着一股浅淡的腥臭,是伤口腐肉散发出来的味道。
如此情状,当真是身受重伤,性命堪忧。
谭怀柯关切道:“他怎么样了?”
扶风放下手中涂抹伤药的器具,摇头叹道:“不太好,若不是邱大夫下重药吊着他一条命,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邱老大夫道:“他受伤太重,单单这些外伤就能要了他的命,一开始高热不退,而后伤口化脓,我给他用的药起效慢,差点压不住。
“幸而这时有人从城外送来一瓶伤药让我给验验,我验过之后,发现其对外伤治疗有奇效,便在清创之后给病患用了,才算堪堪稳住病情。然而他气血两亏,终究是太过虚弱,这些天还是越发昏沉了。我想要出城去请制作药膏的大夫一起想办法,可他身边离不了人,我怕我一走他就咽了气,于是只能派人去郡守府门口等着截人。”
面对此情此景,扶风也有些为难:“其实伤口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他最大的问题是失血过多,光靠你们这些人参灵药什么的,已然补不进去了,还是要用最快最直接的手段。”
邱老大夫反对道:“过血之法太过邪佞,行医之人,怎可以命换命?”
扶风摊手:“呐,就是卡在这儿了。我说要给找人来给他过血,就是把别人的血过到他的身上,可你们这位老神医坚决不允。”
“过血?”申屠灼质疑,“过血之法闻所未闻,当真行得通吗?邱老大夫说得对,若是用旁人性命去换他的性命,那边是有违天道,不救也罢。”
“陌赫确有过血之法,大医格涅鲁曾用此法救过一名宫廷侍卫。”谭怀柯顶着公主的身份为他解释,“不过此法很是凶险,也曾有人效仿此法救命,结果尚未过血结束,那人便一命呜呼,据说死状凄惨,极为痛苦。故而也有人传言,此法会触怒门罗神,降下神罚。”
“那是他们用错了方法。”扶风道,“我师父用兔子验过,不是所有血都能随便过的。比如一只兔子过血给另一只兔子,有时候能成功,但是换一只兔子就不行,被过血的那只就会抽搐而死。而且一次不能过太多血,否则供血的那只兔子也会死。”
“瞧瞧,稍有不慎就害了两条性命!就是因为此法有违天道,用你们陌赫话来说就是神明降下了惩罚!”邱老大夫说,“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是万万不会应允的!”
“那大医可曾说过,如何辨别什么样的兔子能过血,什么样的不能呢?”
“这个啊,他自己也搞不清。那个侍卫当时已经快不行了,被他死马当活马医,不过是侥幸活了下来,我师父自己也不敢轻易尝试过血之法。”扶风道。
申屠灼:“那你还敢将这法子用在你们大王子身上?”
扶风:“那怎么办,就让他这么等死么?不和亲了?不谈盟约了?大家各回各家?”
谭怀柯打圆场:“再想想吧,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扶风道:“你们且听我说完,大医是没有弄清楚什么样的血能过,但我之后自己尝试过,倒是发现了一些规律。”
虽然极力反对,邱老大夫却难掩好奇:“什么规律?”
扶风:“我也是用兔子试验,把两只兔子的血各取一滴出来,看它们是否能相溶,发现能相溶的血就可以过血。”
“这不就是……滴血验亲?”邱老大夫说,“意思就是,病患的至亲就可以给他们过血?唔,这样也合乎情理,毕竟至亲通常都是愿意的。”
“啊?你们大宣用这种方法验亲吗?可我用的是两窝兔子啊,完全不是一家的,用这个验亲不准的吧?而且,我也试过,真用兔子父母给小兔子过血,也是不一定能成功的,血不一定相溶,即便相溶了,过了血的小兔子也有可能会死。”
“这么说来,风险还是太大了。”申屠灼沉吟。
“你们都不应允?那怎么办?在这儿看他等死吗?”
“这……”邱老大夫犹豫再三,看向谭怀柯,“既然公主来了,这位病患是你亲兄长,就由你来做决定吧。”
——
谭怀柯心中也很纠结,事关阿伊沙的生死,也事关和亲的成败,她一个假扮的公主,到底不敢擅作主张。
她想了想说:“我需要考虑一下,如果可以,还是想让王兄自己拿主意。”
扶风无奈:“这我没办法,他昏睡得很死,一整天我都没见他醒过。”
邱老大夫却道:“老夫可为他施针,或许能令他清醒一阵。”
谭怀柯颔首:“有劳了。”
一炷香后,阿伊沙果然醒了过来。
扶风惊喜不已,偷摸拉着老头说:“太神奇了,这手绝活能不能教教我?”
因为有外人在场,谭怀柯仍旧谨记自己所扮演的身份,跪在榻前,用陌赫语对阿伊沙说:“王兄,我来了。”
她用麻布包头蒙面,此时仅露出一双眉眼。
可阿伊沙看见她的瞬间,飘忽的视线骤然定住,而后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中满是愧疚与不舍:“阿斓,王兄对不住你……”
下章:原来是舍不得我走?
(本章完)
第101章 不舍离别
第101章 不舍离别
阿伊沙神志不清,没有当场质问一句“你是谁,为何冒充我王妹”,倒是让一切变得更为顺畅,邱老大夫也成了这对异族兄妹的见证人,没有起半点疑心。
谭怀柯索性将错就错,顺着他的话说:“王兄,我在这儿。大宣的三皇子和凌校尉接我入关了,你坚持住,一定要好起来,我还等着你给我送嫁呢。”
“你……”听着她说话,阿伊沙渐渐清醒过来,脸上露出一丝犹疑。
“王兄你看,”谭怀柯刻意将手腕上的蓝宝石珠串送到他眼前,说道,“这一路艰难险阻,好在都平安度过,定是母妃和门罗神在保佑我们。”
看到珠串,阿伊沙便心领神会,勉力点了点头,掩饰了清醒后的落寞。
他想起来了,阿斓已经殁了。
眼前这个人是谁,他也大约猜到了。虽不知她为何改变了心意,也不知他们完整的计划是什么,但和亲得以继续推进,他还不能放任自己衰弱下去。
随后谭怀柯将过血之法说与他听,问他愿不愿意冒这个险。
阿伊沙拍拍她的手道:“再拖下去亦是无用,让大夫任意施为吧。”他转头看向扶风,似乎有些意外,“竟然是你……”
扶风曾是陌赫的宫廷医师,两人显然是旧相识。
得了他的首肯,扶风开始做过血的准备。邱老大夫一边嘴上说着“有违天道”“胆大妄为”,一边巴巴地守在旁边,看他究竟如何施展此法。
扶风没有急着过血,而是先筛选适合给阿伊沙过血的人。
在他的尝试中,申屠灼的血能与阿伊沙的相溶,凌川的则不行,之后又找了几名镇西军的士兵来扎针取血,最后选择了申屠灼和另一名士兵,先行给阿伊沙过血。
扶风让其他人回避,只留下邱老大夫陪同,以备不时之需。
两个时辰后,扶风满脸疲惫地出来,为了方便照料阿伊沙,应对各种突发情况,他这段时日就打算住在入笙医馆了。邱老大夫出来后若有所思,急匆匆地去翻找医书,还让学徒给自己准备笔墨,要将方才的见闻记载下来。
离开医馆前,谭怀柯再次去探望了阿伊沙。
他睡得很安稳,看上去面色红润了一些,过血之法似乎已经起效了。
尽管此人心机深沉,先前也一直在试探她、利用她,但谭怀柯能够理解他的苦衷,她发自内心地希望阿伊沙能尽快康复。阿斓公主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自己的王兄能肩负起两人共同的使命,为陌赫换来新生。
回到郡守府时,天已然蒙蒙亮了。
申屠灼将谭怀柯送到那扇窗户旁,抱臂示意:“公主殿下,护送到此为止,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房了。”
谭怀柯扶着窗沿,却迟迟没有动作。忽而她转过身来,掀起黑色纱帷,伸手捧住他的脸颊细细端详。
申屠灼一时怔住:“怎么?”
谭怀柯担忧道:“在医馆给大王子过血之后,总感觉你的脸色不大好,我怕你像扶风说的那些兔子一样,过了太多血给别人,把自己身子耗空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我……我才不是什么兔子,哪儿那么容易被耗空。”申屠灼被她摸得语无伦次,“只是取血时有些心慌,毕竟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流出来……其实过得不算多,没什么不适的感觉,就是太便宜那家伙了……”
“这会儿瞧着好多了。”感受到手上的温热,谭怀柯松了口气,“面色也红润不少,咦?怎么这么烫,你发热了吗?有没有哪里痛?”
“行了,你别……”申屠灼赶紧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在自己额头上摸索,无奈叹道,“我真的没事,你一夜没睡,快回去休息吧。”
谭怀柯抽回手,轻巧地撑坐上窗沿,噙着笑说:“多谢。”
申屠灼挑眉:“因为我过血给他?你为了那个大王子谢我?”
谭怀柯摇了摇头:“多谢你一直陪着我。”
“原来是舍不得我走?”申屠灼靠在窗边,状若调侃,却不由自主地迫近,深深凝望着她的双眼。
“是啊,舍不得。”谭怀柯回望着他,“你会去寻我的,对吗?”
对于即将到来的离别,二人心照不宣。
等阿伊沙伤势好转,谭怀柯就要以公主的身份跟着和亲队伍前往安都,而申屠灼要暂且留在张掖,将图纸上的“千金渠”付诸田间,为自己的察举入仕而铺路。
皆是前途未卜,皆是关隘重重。
想到此处,申屠灼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拥她入怀的念想,但谭怀柯已侧身跃入了屋内,缓缓阖上支起的窗扉。
申屠灼贪恋地看着她隐入朦胧,承诺道:“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来寻你,无论你是何名分,无论你身在何处。”
谭怀柯的手顿了顿,少顷,薄薄的一扇窗隔开了他们。
——
过血之后,阿伊沙不再虚弱昏沉,伤口也逐渐愈合,但扶风和邱老大夫都说,要想让他安然无恙地去安都觐见陛下,还得再调养十来天。
陌赫公主身份尊贵,平日里甚少抛头露面,人们只要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暂居郡守府就行了,除非十分必要的场合,否则无需她亲自出席。故而谭怀柯回城次日就褪去了装扮,回归了自己申屠家大娘子的市井日子。
动身前往安都之前,她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时日来安顿手里的铺子。
比她更焦头烂额的是申屠灼。
岁末祭祀之后,他凭借一张“千金渠”的图纸名扬四郡,池郡守又将开凿沟渠的事务全权交代给了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想走察举这条道了。
申屠老夫人不是瞎子,自然也洞悉了他的心思。
府中的这场争吵已经酝酿多日,早就该爆发了,只是申屠灼一会儿去城外寻人,一会儿去郡守府做客,一会儿还要去监督千金渠的开凿,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不容易逮到他回来,老夫人当即锁了大门,把人押到祠堂审问。
祠堂内只有寥寥五人,供案上的灯烛映着老夫人沉肃的脸,申屠灼跪在祖宗和父兄的牌位前,谭怀柯和申屠霁垂首立在两旁,蓼媪手里捧着一根藤条,侍候在老夫人身侧。
作为申屠衡的新妇,谭怀柯好歹也算是府中亲眷,平日里分了院落互不相扰,遇上这等关乎家族命运的大事,到底还是把她捎上了。
而后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
——
下章:谁都可以为我求情,唯独你,万万不能。
(本章完)
第102章 祠堂审问
第102章 祠堂审问
申屠老夫人指着亡夫的牌位怒道:“你阿翁是如何被安都那些人陷害诋毁,以致家业倾颓、抱憾终生,你都忘了吗!我让你们兄弟二人立誓不得入朝为官,你也忘了吗!”
申屠灼辩驳:“不去入仕,难道我们就不会被欺辱了吗?若不是阿兄执意从军,靠着战功博得一席之地,申屠家早就败完了!”
“你住口!衡儿从军,只打算一辈子驻守边关,招惹不到那些旧怨。可你呢?你是奔着安都去的!那些人正愁不能斩草除根,你这么做,就是把自己和申屠家都送上绝路!”
“阿兄已经死了!他死得无声无息,死得那般蹊跷,难道阿母你从未怀疑过吗!”申屠灼劝道,“阿母,你还不明白吗?躲是躲不掉的,与其像蚂蚁一样被他们碾死,不如掀了他们的棋盘……只有自己执子,才能让他们付出代价啊!”
眼见着越吵越激烈,申屠霁都被吓傻了。
老夫人气急,对申屠灼的一切言辞充耳不闻,从蓼媪手中接过藤条,就要在他身上动家法:“孽子!你还要执迷不悟?!”
藤条落在申屠灼身上的时候,谭怀柯忍不住迈了半步,又堪堪收回。
审问开始前,申屠灼自知躲不过这顿教训,找机会对她说:“待会儿无论祠堂里发生什么,你只管置身事外。”
见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谭怀柯既觉得好笑,又不免有些担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挨揍,我这长嫂还是给你求求情吧。”
谁知申屠灼郑重道:“谁都可以为我求情,唯独你,万万不能。”
谭怀柯不解:“这是为何?你怕我说不上话?”
眼看家丁来堵他了,申屠灼匆匆道:“你听我的,什么也别说,别给我求情。”
就这样,谭怀柯硬是咽下了为他分辩的话。
倒是申屠霁最先看不下去了,跪下来恳求道:“阿母,次兄能凭借察举入仕,也算是光耀门楣了,为何不让他去呢?咱们家龟缩在边关这么久,那些陈年旧怨早就追究不得了,那些针对阿翁的人恐怕也都老了忘了,只有我们自己还在担惊受怕……”
老夫人怒道:“你懂什么!你年纪小,根本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你阿翁当时位居大鸿胪,能把他扳倒的人,捏死灼儿简直易如反掌!
“安都、朝堂、王侯将相,你只看得到风光,却不知其背后的凶险。霁儿,你扪心自问,你是真的在为你阿兄着想,还是在做你高门千金的大梦!”
这话委实有些过分了,申屠霁被骂得无地自容,忍不住哭诉:“阿母,我只是希望家里日子过得好一些,我有什么错!两位兄长不也是吗,大兄从军,次兄入仕,难道不都是憋着一口气,想让申屠府重回往日的风光吗?
“是,我是想做高门千金,我凭什么不能是高门千金!阿母您说的那些人,曾经坑害过阿翁的官员们,他们要么早就风光无限,要么已然落魄颓唐,一切早就不一样了,谁还顾得上我们?您还当申屠家是什么中流砥柱吗!”
——
祠堂内吵得不可开交。
作为一个旁观者,谭怀柯觉得两边说得都有道理。
她能够理解君姑对三个孩子的维护,任谁经历了那般大起大落,都不想再把儿女推入泥潭,能安稳度日就是最好了。她也能够理解申屠家三兄妹的不甘,谁人没有青云志,既然明知自家有冤屈,父亲甚至含恨而终,眼看着家道没落,怎会不想拼尽全力争一口气。
君姑傅灵筠身为前太史令之女,亦不是目光短浅之人,这么多年支撑着逐渐倾塌的申屠府,想必也有过报复宵小、重回安都之心,否则当初就不会默许申屠衡从军了。说是一辈子驻守边关,若真的封候拜将,大可另辟一番天地。
然而她所有的忿气与希冀,都在得知申屠衡战死时烟消云散了。
痛失爱子的打击,让这位母亲从此一蹶不振。
她再不去想什么报复,不想去想什么名门望族的风光,她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平安逍遥,不要有任何风浪将他们摧折。
所以哪怕申屠灼对自己生怨,她也坚持不让他参加察举。
可惜终究拗不过他。
这个处处装得像个纨绔的孩子,竟是在给她搞阳奉阴违那一套,表面上天酒地,身边乐伶舞姬从不断绝,暗地里却吃尽苦头,弄出个什么“千金渠”来。有此功绩,加之池郡守对他如此信重,必定大力举荐,可说是正式踏上了察举之路。
藤条还是落在了申屠灼的背上。
足足抽了二十多下,申屠灼咬着牙生生受了,半点不肯屈从,反而顶撞道:“阿母,你打吧,除非把我打死,否则千金渠完工之后,我定要去参加考察和选拔的。”
眼瞅着他的背脊渗出鲜血,老夫人握着藤条的手微微颤抖。可她转头看见申屠衡冰冷的牌位,终究还是狠下心来,继续抽打下去。
她眼中含泪,边打边骂:“好,好,与其让你一意孤行,害得我们全家陪葬,不如我现在就把你打残,让你哪儿都去不得!”
打得太重了,之后这人还要下地挖渠,身子怎么吃得消?
谭怀柯再也看不下去,正要上前阻止,却被申屠灼瞥来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不要为我求情。
——为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申屠灼忽而勾了勾唇角,抬头看向怒发冲冠的老夫人:“反正阿母已经气成这样了,择日不如撞日,那我干脆再坦白一件事吧。”
申屠霁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阿兄疯了?阿母嘴上说得强硬,显然已经于心不忍,这种时候不是该服个软,说些劝慰的话吗?怎么还要火上浇油?
不过阿兄还有什么事要坦白?比偷摸参加察举还要严重吗?
老夫人打累了,正好喘口气:“孽子,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申屠灼语不惊人死不休:“没什么,就是当着阿兄牌位的面,想请阿母恩准,让阿嫂与阿兄和离,改嫁给我。”
谭怀柯蓦然睁大双眼:“……”
申屠霁惊呼:“老天爷啊!”
蓼媪急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夫人:“女君!女君!”
下章:申屠灼,你算计我?
祝大家妇女节快乐!
(本章完)
第103章 铺好前路
第103章 铺好前路
祠堂中一时兵荒马乱。
外头的仆役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原先渐渐缓和下来的抽打声又骤然加剧,质问控诉、哭喊求情,夹杂着失声惊叫,彻底乱成一团。
府中上一次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是大公子突然阵亡的死讯传来。那时关于大公子因何而亡,战报上说得不明不白,女君坚决不肯信,向镇西军讨要大公子的尸身,却只得到一捧黑灰和一杆长戟,最终不得不接受镇西军的托词和抚恤,在祠堂中痛哭失声。
如今二公子不知闯了什么祸,竟让素来端庄沉稳的女君再度失态。
申屠灼自小备受父母兄长疼宠,性子难免骄纵了些。家中重担从未落到过他的头上,以往流连在兰英馆、酒肆和赌坊之类的地方,与乐伶舞姬、狐朋狗友结交厮混,都没挨过女君半句责骂,这回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女君大动肝火?
申屠家仅剩的嫡子受罚,所有人噤若寒蝉,哪怕心中再多好奇,也躲开祠堂远远的,埋头干自己的活计,生怕被牵连进去。
申屠灼紧咬着牙,闷不吭声地挨揍。
老夫人气得头晕目眩,在蓼媪的搀扶下又打完一轮,用藤条指着他骂:“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当着你父兄的面,收回那些混账话!”
豆大的汗珠滴落在石板上,申屠灼抬头望着申屠渐知和申屠衡的牌位,说道:“阿翁阿兄在上,保佑我察举顺遂,重振申屠家的威名与荣光。待我功成名就,便请阿兄放妻和离,让守寡的阿嫂改嫁于我,不再蹉跎受苦、惹人非议……”
老夫人一藤条抽下来:“你住口!”
蓼媪自恃女君心腹,朝谭怀柯骂道:“好你个狐媚子,原以为你寡居偏院能老实点,谁知竟把主意动到了二公子身上!眼见大公子的家产谋不到,你便蓄意勾引二公子,撺掇他顶撞女君,是想借机执掌中馈吧,真是好歹毒的心思啊!”
眼见儿子不为所动,老夫人也将矛头转向谭怀柯:“你做了什么!我不计较你们谭家换人替嫁,还予你名分田产,给你栖身之所,我哪点对不住你,你要这般祸害我儿!”
谭怀柯淡然道:“这话是小叔提的,我也是第一次听闻呢,该问他作何想的才是。”
申屠灼为她辩解:“不关她的事,是我倾心于阿嫂!她不过是阿母和阿兄在皇商擢选中投下的筹码,还未过门就守了寡,何其无辜!她聪颖贤良,将几个铺面打理得红红火火,承受了那么多非议,被家里的仆役处处针对,却未有过丝毫怨怼,我心悦于她,想要迎她为我自己的新妇,有何不可?反正阿兄也没这个福分……”
“二公子,你莫不是被这胡女下了降头,得了失心疯了!”蓼媪惊呼,“女君,二公子不过是被迷惑了,家法该用在这狐媚子身上才是!”
“谭怀柯,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申屠府的家产你一文钱都别想拿到,更不要妄想改嫁给灼儿,成为当家主母!”老夫人怒极,抬手就要将藤条打在谭怀柯身上,“我当初就该让你下去陪衡儿!”
谭怀柯可不想平白无故挨顿打,当即错身避让,让那藤条落了空。
蓼媪本就与她有过节,见状跨步上前,想要反剪住谭怀柯的胳膊,好让女君的藤条结结实实落到她身上。这仆妇年纪虽大,力气却不小,平常惩治下人颇为熟练,谭怀柯忙着避让藤条,失了反抗先机,竟一下挣脱不开。
此时申屠灼站了起来,一把将蓼媪搡开,顺道从阿母手中卸下藤条,啪地一声抽打在蓼媪身旁的供案上。
他恐吓道:“蓼媪,仗着阿母信重,你平日在府中作威作福也就罢了,还真当自己是申屠家的主子了?分明是我出言无状,你偏要祸水东引,恐怕是想挟私报复吧!无论如何,谭怀柯还是申屠家的大娘子,你这么拘着她,是全然不把我阿兄放在眼里了!”
差点被藤条抽到,蓼媪吓得浑身哆嗦,颤巍巍道:“二、二公子,这狐媚子害得府中鸡犬不宁,老奴也是为了你好啊!”
“用不着蓼媪替我操心。”申屠灼转向一旁抚胸喘气的阿母,说道,“事情都说完了,罪也请完了,我还要去盯着各县开凿沟渠,恕不能在家久待。阿母若还想出气,便等我交了公差,回来后任凭责罚。”
“你……灼儿你……”
说罢,申屠灼披着满身鞭痕,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谭怀柯不欲留下承受迁怒,趁着蓼媪惊魂未定,拉着早已蒙了的申屠霁也离开了。
——
闹剧落幕,整个申屠府陷入诡异的宁静中。
众人都以为申屠灼真的径自去了县里,只有谭怀柯借着去布坊查账的由头,在乐府找到了他。此时大夫刚给他的背脊上好了药,他嘶嘶抽着气,正趴在软垫上忍受疼劲过去。
谭怀柯坐在屏风外,说道:“觉得疼就该喊出来,以君姑对你的软心肠,喊得越凄惨,挨的打就越少,谁叫你偏要逞强。”
申屠灼叹了口气:“总归是要受这顿教训的,还是让阿母把火气撒出来才好,否则怒极攻心,指不定憋出什么病症来。”
没了旁人在场,谭怀柯直言:“申屠灼,你算计我?”
且不说二人身上都背负着悬而未决的麻烦,事先申屠灼完全没有跟她通过气,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祠堂里说要她改嫁,当真让她措手不及。
申屠灼闷笑道:“怎么会是算计呢?我分明是在向阿嫂表衷情啊。”
谭怀柯也给气笑了:“那可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表衷情,差点让我也被家法抽得皮开肉绽。你不会单纯想用这等荒唐举动去掩盖私自参加察举的罪责吧,拿我这个可怜的寡嫂做挡箭牌,小叔你真是一点都不给自己积德。”
“我当真在表衷情,阿嫂为何不信呢?”
“……”谭怀柯不语,等着他的后话。
她不是不信他的情意,而是不懂他为何如此莽撞,不留余地。
得不到回应,申屠灼无奈地笑了笑。
即使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吓到,谭怀柯也依旧保持着清醒,陪他做完了这出戏。他们明明那么有默契,却如同阻隔着山海,可望而不可即。
“只是表完了衷情,还可以一箭双雕。”他郑重解释,“一来把罪责全都揽到我自己身上,阿嫂认也好不认也罢,阿母要对付的只有我。二来你不日就要以陌赫公主的身份启程前往安都,那么申屠大娘子也该有个消失的理由。”
“你早就筹谋好了……如今只要我提出离郡跑商,君姑绝不会阻拦,她巴不得我离你越远越好。”谭怀柯不禁动容,“为了给我铺好前路,你不惜做到这个地步吗?”
——
下章:我……我承你的情,你也不必与我客气。
(本章完)
第104章 跑商由头
第104章 跑商由头
近来谭怀柯也在谋划此事,她要假扮陌赫公主前往安都,势必要给申屠大娘子这个身份一个正当离开的理由。
原本她就想为布坊和药铺再拓展一下货源,尽管她接手后已经拓展过一次,但布坊的新品更替还是比较缓慢,拿到手的货源可能已经不是中原当下最时新的了,药铺的药材也受地域的限制,种类和品质与其他家拉不开差距,所以她还是想多走走多看看,给自家铺子多添点门路,这才是长久的生财之道。
同时她还想将西境这里的本土货、新奇货贩到中原其他地方,这也是她与父兄不远千里从陌赫来到大宣的本意。西境的香料、器物、纱绸、饰品,也是很有特色的,所谓物以稀为贵,大宣擢选皇商之举传到四郡,显然有意开辟更广泛的西境商道,两边的商贸一旦流通起来,就是商人获利的绝佳机会。
就算没有假扮公主这回事,谭怀柯也是打算尽快打点好铺子里要采买的货品,还有要带去贩卖的西境货品,眼下刚好要跟着和亲队伍去往安都,她自然想要顺水推舟,乘着这趟东风,把自己的小营生也做起来。
毕竟王妃之位她无福消受,还是亲手赚来的银钱最为妥帖。
只是她一直忧心要如何与君姑分说,在郡中用自己的嫁妆做些小生意是一回事,外出行商又是另一回事了。
说到底,她仍是申屠家的新妇,凡事要以夫家为先,若是君姑坚决不允准,她擅自离开便要落得个不孝之名,到时再回来,名声恐怕都要败坏了,不仅影响几间铺子的生意,皇商名额更是别想沾边,实在得不偿失。
而申屠灼此举,逼得老夫人别无他法,巴不得寻个由头让她走得远远的,省得两人日日相见招惹非议。只希望分开久了,这不成器的儿子能淡了心思,别总惦记着让寡嫂改嫁,自己也能给他另觅良人。
是以谭怀柯过两日再提外出行商,君姑定会应允,说不定还会给她行些方便,让她走得名正言顺,毫无后顾之忧。
正是为了这个目的,申屠灼才将对她的觊觎连同自己参加察举的事一并捅了出来。
捅出个弥天大祸,全由他自己背了。
见谭怀柯深受触动,申屠灼得意地说:“怎么样,是不是心疼我了,那我这顿打也不算白挨吧。就是可怜了我阿母,这回怕是气得够呛。”
“有你这般任性妄为的儿子,君姑下手算是轻的了,好好养你的伤吧。”透过屏风,谭怀柯看见他背后红肿交错的伤口,终究于心不忍,说道,“需要配药换药什么的,就去百草药铺,我……我承你的情,你也不必与我客气。”
“承我的情就好。”身上火辣辣地痛,心里却舒坦得很,申屠灼叮嘱道,“对了,虽说是帮你解围的托词,可我的心意和提议是当真作数的,阿嫂你也好好斟酌下,何时能与我阿兄和离。
“还有,别被颂枢的外表迷惑了,他惯会装成谦谦君子,其实什么离经叛道的事都敢去做,要不也不会与我为友了。记得你与他只是做戏,千万记得啊,我可不希望去安都时要改口叫你王妃……”
“你可闭嘴吧。”谭怀柯被他念叨烦了,转身离开了乐府。
——
接下来的几天,谭怀柯忙得脚不沾地。
阿伊沙的伤势好转之后,她见到清闲下来的扶风,心思便活络起来。
当初她想尽办法邀请邱老大夫去百草药铺坐诊,都被严辞拒绝了。老大夫一心在医道上求索,瞧不起商人的市侩,她也没办法强迫人家就范。不过眼下正是大好时机,有了扶风这个喷香的鱼饵,何愁钓不来邱老大夫呢?
想到此处,她果断把扶风安排到了百草药铺,美其名曰给他找了个更自在的住处。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谭怀柯的铺子里,扶风欣然受之。比起入笙医馆,他确实觉得这里更加亲切,还不用每天被老大夫的学徒们纠缠。
可惜他高兴早了,自从他搬来百草药铺,邱老大夫就时不时上门来与他探讨医理,两人探讨到兴起之处,还会将各自的手段施展在病患的疑难杂症上。久而久之城中就传开了,说百草药铺里有两名神医坐诊,一名是四郡中赫赫有名的邱明心老大夫,一名是来自西境的年轻游医,一身匪夷所思的域外秘术,令人大开眼界。
百草药铺的名气再次打响,许多人慕名来求医问药,着实让谭怀柯大赚了一笔。
这日谭怀柯来药铺清点库存,看看有什么药材容易短缺,方便去安都时多多留意,碰见邱老大夫也在。他和扶风刚给几个病患诊治完,正对坐饮茶,边聊天边歇息。
老爷子也不是个任人忽悠的,早就想通了其中关窍,见到她就从鼻子里哼出好大一声:“申屠大娘子可真是会做买卖,连我这把老骨头都算计上了。上回重金诱我过来不成,这次又用扶风大夫给我下套,果然商贾重利,无所不用其极。”
谭怀柯也不恼,亲手给他斟了盏茶:“邱老大夫,我知你不喜商贾做派,可我一没强迫您来我们药铺坐诊,二没趁势抬价骗取病患钱财,半点伤天害理的事都没做,甚至还让您也获益良多,有何不可呢?”
“哼,牙尖嘴利!”
“大夫行医,要治病救人,也要赚钱养家糊口,我开这间药铺,也可治病救人,也可赚钱养家糊口。论心论迹,二者说得上谁更高尚、谁更卑贱呢?”
“……”邱老大夫被她堵得无言。
“哈哈哈哈,老邱啊,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都是利用我俩给她家药铺赚钱的诡辩罢了。”扶风拆她的台,拆完又帮她美言几句,“不过她家人经商都很有良知的,从不赚不义之财,这点倒是可以放心。这几日我俩看了那么多病患,诊金药钱她一分都没多收。”
“嗯。”听到这话,邱老大夫才消了气,端起她斟的那盏茶饮了。
自此,邱老大夫算是默认了今后会时常过来百草药铺坐诊,权当感激她引荐扶风这个同道中人给自己结识。
事后邱老大夫总觉得哪里不对,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扶风说的她家人是谁?谭家人吗?
谭家人经商很有良知吗?
听闻那个谭礼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最喜投机取巧,为了钻营不择手段。不过他最近似乎遭了报应,不知是不是做生意赔了个大的,整个人委顿憔悴,还生了场大病,去入笙医馆开了好几副祛火药。
哼,活该。
谭家这个嫁去申屠府的女儿算是歹竹出好笋了,既聪慧又明事理。要是也向谭礼那般行事,他才懒得给她好脸色,就是用八抬大轿去抬,他都不会来给百草药铺坐诊。
——
下章:你要继续做我的女儿,就该替为父分忧。
(本章完)
第105章 谭家算盘
第105章 谭家算盘
近来谭家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谭怀柯也听说了,谭老爷在憩街盘下的那十间新铺子,算是彻底砸手上了——
皇商的擢选条件已然放在了明面上,但凡贩卖来历不明的货物,或者从事赌坊、章台馆子之类营生的商户都不可参与擢选。而憩街本就是为了容纳这些营生所搭建的地方,形成规模之后,很难在里面独善其身。
若只有一两间铺面倒也还好,大不了硬是做些正经生意,赔本了也无所谓,可谭老爷当初为了抢占先机,大价钱托关系搞来了十间铺面,这就等于被架在火上烤了。想赚钱就成不了皇商,想保住擢选资格就必须彻底抛弃这些铺面的收益,这对前期孤注一掷的谭老爷来说,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刚开始听到风声时,谭老爷就想找谭怀柯这个外嫁女来接手几间铺面,表面上由她来经营,实际上赚到的大头归谭家所有,如此他们既不用损失擢选皇商的资格,还能利用这个外嫁女赚到大把银钱,简直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只可惜谭怀柯压根不买他的账,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之后谭老爷又想了个法子,当初他是打通了严县丞的门路,由他做担保,自己从柜坊里借贷出大笔银钱,这才一口气拿下了半条街。摊上麻烦后,于是他又去找了严县丞,想把手头的铺面退回去几间,以减少损失,还能赎回一些银钱来还债。
然而严县丞转头就跟他翻了脸,说自己虽然是他的担保人,却从未应允过他什么,更不可能把他签字画押拿下的铺子再退回去。至于他欠下柜坊的借贷,若是现银还不上,就用谭家的产业来填补,总归赖不到他头上。
这下谭老爷子懵了,大好的发财梦碎成了渣滓,又急又气之下犯了头风病,不得不在家里躺了好些天,找入笙医馆开了几副药压压火气。
即便如此,谭家还是不得安宁。
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催债,不是谭安丰欠下的赌债,就是柜坊上门要他偿还借贷的本钱和利息。大概是被逼到了绝处,谭老爷反倒振作起来,心知这场劫难躲是躲不掉的,自己承受不起,便只能想法子转嫁到旁人身上去。
正愁该如何做,谭安芙抓住机会,带上自己的新仇旧怨,来给阿翁献计献策。
她说:“阿翁,那个外嫁的胡女拿了我们家多少好处,从没想过要回报,甚至还翻脸不认人,欺辱到我们头上来。这回家中有难处,就该让她出出钱出出力,否则她真要踩在谭家头上,把我们当软柿子捏了。”
谭礼撑着发胀的额头道:“你当那胡女好哄骗么?那时没让她糊里糊涂吃下憩街那边的几间铺面,这时候她更不会上当。哼,也不知她在清高什么,做什么生意不是做,竟还看不上地段那么好的铺面了。”
“既然她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们何必给她留颜面呢?”谭安芙道,“阿翁,您手里不是握着她的命门么,何不以此威逼利诱?她该不会以为进了申屠府,就能摆脱我们的控制了吧?为了保住如今的利益和名声,她肯定知道该怎么选。”
“她的卖身契?”谭礼皱眉,“啧,这事要三思而行,真要抖落出来,申屠府也不会给我们好脸色,弄不好就是鱼死网破……”
“我们又不是真要把事情挑破了,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罢了。”谭安芙道,“她手里的嫁妆是我们给‘谭家庶女’的,田产也是申屠府给‘谭家庶女’的,倘若剥下这层皮,她可就一无所有了,谅她也不敢怎么着。”
“可申屠老夫人……”
“若是她老实听话,自然也捅不到老夫人那里去。若是她非要让大家都难堪,大不了这门亲事作废,那么个无依无靠的胡女,要杀要剐的,由得他们申屠府摆布。”
“人家好歹是个名门望族,还是不要得罪的好。”谭礼仍在犹豫。
“阿翁,咱家到了这般田地,只能放手一搏了。”谭安芙竭力劝说,“申屠府这样的人家,最是要颜面的,我们大可去找老夫人商谈,把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下去,大不了让那寡妇下地府去伺候她的好儿子,给她消消气。”
“唔,容我再想想。”已经连栽了好几个跟头,谭礼不免谨慎起来。
“阿翁别想太多,我们不过是用卖身契逼迫那胡女接盘几间铺面,料想她应当不会自断后路。只是她满打满算就那点产业,就算倾家荡产也未必能填上咱们眼下的亏空,所以女儿还有一计……”
“说来听听。”
“岁末祭祀上,申屠府那位二公子可是大出风头,郡守大人都对他赞赏有加,眼瞅着是要走上察举之路了。”谭安芙面露羞怯,挽着谭礼的胳膊道,“阿翁,那吃里扒外的胡女是指望不上了,不若我们重新与申屠家结亲……”
“你想做申屠二公子的新妇?”谭礼直觉这事很难办,但架不住利诱,心思不由活泛起来。原本那场谭安芙与申屠衡的亲事,就是想让两家各取所需、联手获利,只是中途出了差错罢了。
那会儿谁能料到出了名的纨绔这般有能耐?
若能好生拉拢了申屠老夫人,让谭安芙嫁给二公子,待申屠灼博得了官身,皇商名额什么的,岂不是唾手可得?
谭礼眯了眯眼,心中做下了决定。
——
百草药铺的生意蒸蒸日上,这天谭怀柯正与仲铭交代事情,让他把申屠灼医治外伤的药调配好,送去露得县。
病愈的谭老爷突然找上门来,说要帮她理理这间嫁妆铺子的账。
心知来者不善,谭怀柯将他迎进了内间。
仲铭朝里面探了探头,加快了手中配药的活计。
看着这间起死回生还愈加红火的药铺,谭老爷张口就道:“怀柯啊,你要继续做我的女儿,就该替为父分忧。”
谭怀柯不为所动:“阿翁的忧,我恐怕分担不了。”
谭老爷施施然坐到上位,取出一块木简,说道:“你既叫我一声阿翁,有些事便由不得你。憩街那些铺面,你至少给我接盘三间。”
“还是那句话,接不了,我哪有那么多现银。”
“药铺、布坊,再加上你那新开的焉知肆,我也是生意人,这里头有多少利润,我能不清楚么?三间铺子,对你来说算不上为难吧。”
“你自己急着脱手的东西,凭什么让我来接?”谭怀柯隐含怒气,“谁不知道憩街以后是个黑产聚集地,那些银钱我不想赚,也赚不来。”
“有钱赚为何不赚?就凭你,不会还想去争夺皇商戳选的资格吧?”
——
下章:有这张卖身契在,你永远都是谭家的奴仆。
(本章完)
第106章 千金买契
第106章 千金买契
“只要是正当经营的商户,都可以参加皇商擢选,我想试一试,有何不可?”
“你这仨瓜俩枣的铺子有什么看头,给你机会你接得住么?”谭礼不以为意,“谭家到底树大根深,你手上现有的产业,还不如全交由谭家打理,多少能算个添头,这样抢到皇商名额的胜算还更大些。”
“谁不知道谭家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要不谭老爷也不会拉下脸来找我救急了。”谭怀柯没好气地说,“不过我这外嫁女早就与谭家无甚干系了,当初不是你们说的么,我过了申屠府的门,是生是死都与你们无关,嫁妆铺子亏空多少也与你们无关。怎么我自生自灭了没多久,你们倒是先反悔了?”
“区区一个胡奴,也有胆量跟我叫板?”谭礼将那块木简在手里敲了敲,“无论你有没有外嫁,有这张卖身契在,你永远都是谭家养的一条狗!乖乖听话我还能赏你点肉吃,若是想反咬主人,一棒子打死也无不可!”
“行啊,那你就把这卖身契拍到申屠老夫人的脸上去吧!看她是记恨我这身不由己、买来替嫁的胡奴,还是记恨你们这些不讲信誉、贪得无厌的奸商!最好闹到公堂上去,让官府来断一断这桩奇案,我倒要看看谭家以后还怎么在四郡立足!”
“你……真要撕破脸,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我本就不想捞什么好处,不过是舍得一身剐,就想拉谭家人做个垫背!”
见她这般决绝,谭礼却是不敢再硬逼了。这卖身契的确是柄双刃剑,能要挟到如今的谭怀柯,也能危害到谭家的信誉声名,所以他才迟迟不愿用它来做文章。真要把买奴替嫁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再与申屠府撕破了脸面,于谭家而言可谓损失惨重。
其实谭怀柯也不像看上去那么无所畏惧。
卖身契若被摆到台面上,她被休也好,被赶出申屠府也好,这些都无所谓,就算谭家要强行收回那两间嫁妆铺子,有焉知肆这个她自己的产业在手,何愁不能东山再起。但她怕的是,一旦恢复原先彩珠儿的身份,深查下去,就会牵连到阿斓公主遇刺的事情,不仅会引来刺客的注意,恐怕还会影响到他们接下来前往安都的计划。
所以她嘴上装得强硬,实际上是在赌谭老爷贪婪又谨慎的脾性。
谭安芙只当谭怀柯是个好糊弄的,吓唬吓唬就会就范,殊不知这其中的利弊她早就权衡过了。以她对谭老爷的了解,这老狐狸绝不会真的冒这个险,这样一来,在这份卖身契上,他们就还有商谈的余地。
而谭怀柯等这个“余地”,也等了很久了。
——
果然,谭老爷的语气缓和下来:“怀柯啊,我们始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又何必真闹得水火不容呢,对谁都没有好处。我是为你着想,谭家过得好了,自然也不会忘了照拂你的,届时我们与申屠家珠联璧合,皇商之名唾手可得。”
谭怀柯见好就收,不再与他针锋相对:“谭家若能取得皇商名额,我自然也与有荣焉。谭老爷,您眼下最棘手的就是憩街那边的铺面对吧?若不是因为那十间铺面的拖累,谭家何至于到如此捉襟见肘的地步。”
“正是这么说。”
“哎,我是真想参加皇商擢选,可谭老爷说得也是,我手上这仨瓜俩枣压根不够看,还是不去奢望了。”谭怀柯提议,“这样吧,虽然我手头不算宽裕,但我还是愿意为谭家出一份力,接手几间憩街的商铺,但不是租下来经营,而是直接买下。”
“买下来?”谭老爷又有些犹豫了,铺子卖给她,以后赚了钱他可就分不到了,感觉自己还是吃了亏。
“对,买下,这样谭家才没有后顾之忧啊。”谭怀柯劝说,“擢选皇商要求商户与黑产毫无瓜葛,若是不与谭家彻底切割,还有账面上的往来,日后难免被有心之人翻出来纠察,要真的因此丢了皇商的名号,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事谭老爷自己也琢磨过,在偷摸赚钱和皇商名额中摇摆不定,那位诓他入局的严县丞曾说租出去经营也无碍,可那人的话他断然不敢再信了。如今想来,那点租金解不了燃眉之急,把现银拿到手才是最稳妥的。
谭老爷道:“唔,买下来可不便宜,你能接手几间?”
谭怀柯扒拉着算盘:“按照憩街现在的市价,我手里的现银只能盘下来一间。”
“一间?太少了!”都不够他偿还柜坊利息的。
“若是用我手里的两间嫁妆铺子去做抵押,约莫可以盘下来三间。”
“你不是还有个焉知肆么?一并抵押了,从我手里盘走五间去!”反正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谭老爷恨不得速速出手,多套点现银回来。至于谭怀柯要怎么办他才不管,那三间铺子归不了谭家,全抵给柜坊他都不在乎。
“五间……”谭怀柯看着他手里的卖身契,咬了咬牙说,“行,我可以盘五间下来,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谭老爷警惕道。
“我倾家荡产替谭家解围,总不能半点好处都没有吧。”谭怀柯道,“就用买你五间铺子的银钱,一并赎了我这卖身契如何?”
“不成。”谭老爷下意识反驳,这东西握在手上,以后总还能派上用场,他可舍不得丢了要挟她的把柄。
“那这生意是谈不成了。”谭怀柯叹了口气,“上千贯银钱都买不来我这卖身契,我又何必自讨苦吃,要不您还是去跟申屠老夫人摊牌吧,就说……”
“行吧行吧,你买下五间铺子,我便给你销了奴契。”
“成交。”
谭怀柯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她总算把这个威胁铲除了,以后恢复了自由身,再褪去一层层伪装,她就可以做回自己了。
至于那五间铺子,她可以另想法子解决。
上次与三殿下提起憩街,他似乎不满于眼下的构建谋划,还提过朝廷有意出台拓宽边关商路的政令,说不准会有什么转机呢。
至此,谭怀柯散尽千金,销掉了自己的奴契。
而谭老爷也觉得自己赚翻了,五间铺子出手,足够他偿还大部分的债务,剩下的五间大可慢慢寻找冤大头接盘。谭家再次于他手中起死回生,谭老爷志得意满,顿时百病全消。
与此同时,他又惦记上了谭安芙上回提及的事情。
谭怀柯已然销了奴契,今后不受控了,不如重新往申屠府送一个女儿?
那位浪子回头的二公子,如今看来,的确是个良配。
——
下章:还想再结姻亲?谭家可真是贪得无厌!
(本章完)
第107章 闻风而动
第107章 闻风而动
不止谭家一户这么想,河西四郡的好些人家都这么想。
申屠灼凭借绘制的“千金渠”图卷在岁末祭祀上一鸣惊人,随后池郡守又将开沟引渠的重任交给了他,但凡消息灵通点的人家都闻风而动,这位纨绔公子的风评立时反转,成了许多待嫁娘子眼中有前程的好郎君。
有人说,申屠二公子从前有兄长护佑,乐得做个浪荡儿郎,在乐府里领份闲差,过过眠宿柳的日子,只等着兄长拜将封侯,自可一世无忧。只可惜申屠衡英年早逝,他这才幡然醒悟,在阿母的鞭策下承担起家业,不得不奋发图强,给申屠府争口气。
也有人说,申屠二公子的纨绔只是表象,他从来都是家中最有智慧的人。当兄长从军挣功时,他安分享乐,结果他那位文武双全的兄长再出众又如何,还不是成了沙海枯骨,而他既保全了自身,又名正言顺地成了申屠府的下一任当家人。
而且他蛰伏多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震动四郡的“千金渠”,能拿出这般细致的图卷,绝非一日之功,恐怕是耗费了数年心血,只为了一朝功成。借助治剧实绩走上察举这条路,岂不是比他那兄长要明智得多。(注:治剧:察举考核中的一项,考察治理复杂郡县的能力。)
无论众人如何猜测,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浪子回头金不换,沧海遗珠般的好儿郎,再不押注就晚啦!
因此,近来申屠府的门槛常有媒人来踩,就连老夫人下令封府那日,外头都有两个媒人探头探脑地候着,生怕被人捷足先登了。
这两个媒人打听到府中老夫人动了怒,却不知是为何。毕竟在外人看来,能得到郡守大人的赏识,眼瞅着就要被举荐的儿郎,放家里供着还来不及,怎么会罚跪痛斥呢?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出来,说是二公子似乎有了心仪的小娘子,可惜门不当户不对,老夫人怕他受那小娘子拖累,这才会封府教训。
这谣言半真半假似是而非——
殊不知老夫人情愿申屠灼继续当个纨绔,也不想让他沾到察举为官之途分毫。殊不知他的确有个心仪的小娘子,却不是因为什么门当户对的缘由被阻隔,而是小叔觊觎阿嫂,要在已故兄长的牌位前强抢新妇。
媒人们嚼着舌根:“那二公子心悦的,不会是兰英馆的霏娘子吧?据说他给霏娘子写过好几首小曲儿呢。”
另一人磕着瓜子道:“不像,这几个月二公子都不怎么去兰英馆了,我猜是乐府里的乐伶舞姬。那边好些都是落魄世家的罪奴,颇有些来头的,不仅会琴瑟和鸣,还会舞文弄墨,这样的才最勾人呢。”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都无伤大雅,她们一边猜测二公子心仪之人是谁,一边更加卖力地为申屠府说媒。只可惜申屠老夫人面上和和气气地接待,却从未给过半句准话,只推说灼儿忙于公事不在家中,自己做不了他的主。
外人不知,其实老夫人是很想给申屠灼挑个好新妇的,尤其在他说出那番不孝不悌的抢嫂言论后,所以她才会好生应酬着这些媒人。
但是她更想彻底熄了申屠灼参加察举的心思,之后再考虑这些儿女情长。否则人家小娘子是奔着当官夫人来的,结果一转眼郎君的求官之路就被堵死了,难免心生怨怼,到时家宅不宁,也是桩麻烦事。
媒人们屡次失败,虽有些灰心,却也没有全然放弃。反正老夫人不冷不热地招呼着,还请她们坐在茶室歇息等候,多跑几趟也无不可,说不定哪一趟就跑对了呢。
在府中碰面的次数多了,这些媒人也都知晓了对方是为谁家来的,时不时还会互相损上几句,明褒暗贬也好,揶揄打趣也好,都是彼此惯用的伎俩,图个口舌之快罢了。而今日又添了一位新媒人,却是上一回说媒时的老面孔。
上回这些人登门说媒,是为了大公子申屠衡的亲事。而这位余婆,正是说和了谭家嫡女与申屠衡的那位媒人。
其余媒人对望一眼,不禁讶然。
不会吧,上回说好的亲事,儿郎死了,新妇也临时换成了家中庶女,那场招魂迎亲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这回是还没死心,又想把嫡女重新嫁进申屠府么?
有媒人问:“余婆,你不会又是为着谭家嫡女来的吧?”
余婆脸上堆着假笑说:“可不是么?两家真是天注定的姻缘,只不过两兄弟的命数打了个岔,害得月老差点牵错了线,这会若是捋顺了,还是两段佳话嘛。”
众媒人在心里狂翻白眼,什么牵错了线,分明就是嫡女不愿守寡,找了倒霉催的庶女来替嫁。还佳话,哪里来的佳话?谁不知道那会儿是招魂成的亲,跟棺材行的青庐之礼,真是害苦了人家小娘子!
可他们也很无奈,申屠老夫人似乎总是对谭家另眼相看,这回竟也不计前嫌,客客气气地把余婆请了进去。
余婆说得如何天乱坠,她们并不清楚。众人只知道,没过两天,申屠老夫人便请谭老爷夫妇过府一叙,当然,还让他们带上了掌珠谭安芙。
——
此时谭怀柯刚刚买下憩街那五间铺面,销掉了自己的卖身契,又去郡守府那里与观白娘子商量了前往安都的筹备事宜,百忙之中接到沛儿的传信,说老夫人喊她尽快回府。
难得从正门进入府中,谭怀柯立刻被引到了堂屋中。
见到盛气凌人的谭家三人,联想到先前听闻的媒人上门之事,她隐约明白,今日这一出,是君姑特意为她准备的……
其实申屠老夫人心中也颇为纠结。
那日余婆上门,她本打算好好奚落一番的,怎奈那余婆舌灿莲,说到一半,倒是让老夫人自己犹豫不决起来。
当初衡儿死后,两家若顺势退了亲也就罢了,谁知谭家一改之前亲善奉承的嘴脸,为了昧下聘礼,执意用庶女替嫁来履行婚约。
更过分的是,原本两家商量好的,由申屠家打点护送商队和进出阳关的便利,由谭家开拓西境商贸来博得皇商名额,这约定也随着申屠衡的战死而彻底作废。从那以后,谭家再未正眼瞧过申屠这门亲家,权当这门亲事不复存在,连自家嫁过来的女儿也甩手不管了。
自那时起,老夫人就对谭家寒了心。
此次余婆再度上门说媒,刚提到谭家嫡女多么貌美如、贤良淑德,实乃月老牵线什么的,老夫人便冷声回怼:“还想再结姻亲?谭家可真是贪得无厌!”
——
下章:亲姊妹配上亲兄弟,美事一桩。
(本章完)
第108章 庶妹成姒
第108章 庶妹成姒
为了做媒,余婆素来是什么话都敢说的,被老夫人迁怒了也不恼,殷殷切切地说:“都说姻缘自有天定,夫人不妨看开些,兴许前头那些波折,就是为了成全如今这对正缘呢?”
“什么正缘?他们谭家不过是看灼儿要入察举,这才想起来巴结了!”老夫人翻起了旧账,“且不说他们擅自换人替嫁,就说衡儿刚办完丧,申屠府最艰难的时候,他们可都躲得远远的。别说上门来搭把手,就连自家女儿归宁都没搭理,只让人回了趟乡下老宅,仿佛我们是门多不光彩的穷亲戚。如此背信弃义,半点不顾姻亲之谊,还好意思再来说媒!”
“哎呀老夫人,话也不能这么说。”余婆道,“当初两家谈得好好的,谁能想到大公子这般福薄,大喜之前出了事呢?到底是贵府先出了大变故,才逼得他们不得不找庶女来替嫁呀,要让唯一的嫡女来守寡,为人父母的哪里舍得呢。能不顾非议出此下策,可见谭家还是极重视这门亲事的,这次托我再来,其实也有告罪的意思,还望夫人多多海涵。”
“哼,落魄时诋毁背弃,兴旺时又上赶着来攀交情。谭家不愧是精于算计的商贾,惯会见风使舵。只可惜我们申屠府也不是好哄骗的,要说郡中与我们门当户对的人家,那可是多了去了,何必在他们一棵树上吊死?”
“夫人莫说气话,那会子您给大公子相看新妇,头一条便撇开了官宦家的小娘子,只说不敢攀那权贵门楣,富裕安泰的人家最合心意。您本就是有见识的女君,谭家嫡女终归是您相看时精挑细选出来的,也是大公子认可的人选,您当真忍心就此回绝吗?”
老夫人暗道,衡儿压根就没有成亲的心思,更遑论认可那什么谭家嫡女了。只不过衡儿有心让申屠家把握住朝廷的这阵东风,回来对她说了皇商擢选和开辟西境商道的政令,于是她琢磨着搭一门姻亲,好让申屠府在商贸上也有所依托。
与寻常人家不同,老夫人深知申屠家的子孙入仕则危,所以从不攀附郡中高门权贵,哪怕人家有意与之结交,也多被她委婉拒绝。
在她看来,虽然商贾常为人所不耻,却是殷实安稳之选。如今朝廷想要富国,显然也重视起了商贸,还要深入西境开辟商道,那就更应该抓住机会,尽早给申屠府找个盟友,谭家这才入了她的眼。
难怪世人都说无奸不商,两家已然闹到了这般地步,谭家竟一转眼就换了脸色,仿佛从前什么都没发生过,还能亲亲热热地让媒人上门议亲。这种唾面自干、什么好事都想摊上的无赖,老夫人都有些佩服他们了。
余婆兀自劝说:“亲姊妹配上亲兄弟,瞧着也算美事一桩,夫人您说是也不是?”
亲姊妹配亲兄弟?亏她说得出口!
老夫人正要怒斥她的浑话,忽然心念一转,反倒冷静了下来。
亲姊妹?亲兄弟?莫不是冥冥中真有这等荒唐的姻缘?
灼儿做了那么多年纨绔,什么样的小娘子没见过,每次问起却没有一个入得他眼的,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谭怀柯?会不会是他景仰兄长,顾念兄弟情义,觉得自己应当挑起照拂长嫂的责任?或是眼见长嫂独居守寡,对她心生爱怜,才会一时冲动?
且不说这情意从何而起,谭怀柯日日在外打理铺子,确实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灼儿既看得上她,兴许就喜欢谭家娘子这样聪颖干练、善于经商的?论起这个,想必谭家嫡女定然更胜一筹,怎么也不会比那养在乡下老宅的庶女差吧?
何况这两个小娘子到底是一家的姊妹,按着灼儿的不拘礼教的胡闹性子,日后就算真与谭怀柯之间有了说不清的瓜葛,两姊妹为了维护自家名声利益,想来也好遮掩过去。到时候她们姊妹又成了娣姒,被申屠家拿捏着,左右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另外老夫人还有一点私心。
灼儿执意要参加察举,真要去安都授官的话,她必会出手阻止。回头灼儿于仕途无望,心灰意冷之下,说不准又做回了纨绔。
若新妇是旁人家的小娘子,她还会觉得有所亏欠,可若是让谭安芙这背弃衡儿的势利眼所图落空,她是没有丁点愧疚的,毕竟没让她嫁给衡儿守寡,已是最大的宽容了。
——
余婆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都是替谭家解释开脱,夸赞谭家嫡女的车轱辘话,老夫人一心盘算着自己的筹谋,都没仔细听。
屋里炭盆烧得旺,说得口干舌燥,余婆停下来饮茶,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她原本也没打算要一举说服申屠老夫人,人家可是前任太史令之女,名副其实的高门闺秀,比她们这些婆子有见识得多,哪里会被三言两语所动摇。她也就是拿人钱财,多用点心替人办事,至于能不能说成,反正做媒的定金是不会退的。
大不了多来几次申屠府,反正老夫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又没有什么损失。偏厅里坐着的那些媒人,哪个不是抱着这种心思,谁知道二公子最终能看中哪家娘子,闲着就多喝点茶水罢了,这样的好茶在外头可是很难喝到的。
刚喝了两口茶,余婆就听见老夫人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样吧,我请谭家二老入府一叙,有些事还是当面聊开了才好。”
唔?余婆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好险才咽了回去。
这老夫人怎么回事?明明方才还大义凛然地斥责她,怎地突然就转了态度?莫非当真被自己说服了?或者两家各有所图,还不想就此断了往来?
不管怎样,事情能有转机,她这个媒人回去也好交代,顿时欢天喜地带话去了。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一出。
瞅着下首淡然端坐的谭怀柯,老夫人心想,应不应这门亲事暂且不提,多少可以利用谭家嫡女压一压这新妇的风头,免得让她以为自己真拿她没辙。
谭安芙也暗中向谭怀柯瞟去。
这小贱人仗着申屠府撑腰,之前都欺负她头上去了,就算假庶妹成了真姒妇又如何,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等她掌了申屠府的家,有的是法子磋磨她!——
下章:阿姊与小叔之间,恐怕难以相配。
(本章完)
第109章 难以相配
第109章 难以相配
堂中看似其乐融融。
老夫人体恤道:“新妇很久没跟家人好好团聚了吧?今日就当是寻常家宴,大家都不必拘束。只可惜你阿兄没来,两位亲家莫不是与我生分了,怎地不带上令郎一起过来?”
谭安丰前几日被追债的暴揍了好几顿,打得鼻青脸肿,吓得他都不敢出家门。幸而谭老爷把五间铺面卖给谭怀柯,手头宽裕了不少,把他那赌债连同自己欠柜坊的银钱一并还了,这才消停下来。只是谭安丰脸上青肿难看,实在不方便见人,自然也就不会带来了。
谭夫人找了个借口道:“安丰前日染了风寒,又是咳嗽又是头疼,烧得浑身没力气。我们就让他在家里歇着,免得把病气过给妹妹和亲家。”
“那可要请大夫好好诊治,小病也不可轻忽啊。”
“可不是么。”谭夫人知道自家近来风评有损,想给自己女儿撑撑场面,便道,“安丰这孩子很疼妹妹的,从小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要让着安芙。对安芙的亲事他也颇为上心,一直说要给她添妆送嫁,若不是身子抱恙,他定会陪着过来。”
听了这话,谭安芙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嗤之以鼻。
自己兄长什么德行,她还是很清楚的。阿翁阿母偏宠兄长,小时候那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她从谭安丰手里骗来抢来的,至于对她的亲事上心,那是生怕谭家为了巴结申屠府,给她的嫁妆太丰厚,到头来短了属于他的银钱,才想强撑病体跟来打探。
当然她不会在这里拆穿自己阿母,只是娴静温柔地坐着,很是羞窘似的。
而申屠老夫人也不是个任人糊弄的,谭家长子的事迹坊间多有传闻,都不必她派人仔细打听,就知道那是个不务正业的烂赌鬼。
从前还有人把他和灼儿放在一起比较,说二人在四郡的纨绔里都榜上有名,老夫人就很是不喜。灼儿不过是风流了些,到底还在乐府有份正经差事,论才学,参加察举也是绰绰有余。这谭安丰算什么,生意没见他做起来,成天只会赌钱败家,实在上不得台面。
要说他疼宠妹妹,老夫人也不大信。据闻谭怀柯嫁过来时,谭安丰在赌坊厮混了一夜,差点没赶上送嫁。虽说谭怀柯是庶女,在家里不受宠,可他连面子上的遮掩都不做,哪里像个有担当的兄长了。
这么一想,老夫人倒觉得谭怀柯算是歹竹出好笋了,至少为人处世谦逊有礼,还很有些做生意的手段,能看出是个精心教养的商贾之女。
或许谭家对儿子太过骄纵,但比较会养女儿吧。她见过几次谭安芙,都是乖顺贤良的模样,瞧着比她兄长机灵得多。
众人聊了聊家常,谭老爷对申屠府极为奉承,又对申屠灼褒奖有加,断言他以后定然前途无量,闲谈间再三暗示自家嫡女属意于这位二公子,两家正该亲上加亲。如此一来,以后河西四郡的商贸必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老夫人笑得和善,但始终没有应允,只与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地兜着圈子,而后对谭怀柯道:“新妇,灼儿是你小叔,他的亲事,你这当长嫂的也给参详参详吧。”
来了,君姑对她的敲打终于来了。
——
谭怀柯起身行礼,目光扫过诸人,得到谭安芙一记警告的眼神。
她四两拨千斤地回避了试探:“小叔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旁人怕是做不了他的主呢,君姑不也说了,要等他这阵子忙完千金渠的差事,回来再做打算么?”
老夫人却不肯放过她:“当初你替阿姊嫁给衡儿,心中可曾有过怨怼?他日若是你阿姊与灼儿喜结连理,你这姒妇该不会为难人家吧。”
这话提及了替嫁旧事,惹得谭家二老面上都不太好看。但又真切说到了谭安芙与申屠灼的亲事,倒让谭安芙雀跃起来——老夫人这般敲打谭怀柯,莫不是心中已有了成算,当真有意让自己过门?
她却不知,老夫人敲打归敲打,却不是针对这门亲事的。
谭怀柯浑然不惧,应道:“要说全无怨怼,那是蒙人的。”
未曾想她直言不讳,众人神色肃然。
谭怀柯继续说:“那会儿事出突然,我被赶鸭子上架似的送上舆,又碰上如此……特别的青庐之礼,着实有些不知所措。可相处下来,我倒觉得申屠府秩序井然,凡是都自有章法可循,足见君姑治家严谨,张弛有度。”
这番话一出,老夫人身后的蓼媪心中一紧。
自谭怀柯进门,她没少找她的茬,甚或在背后嚼她舌根,想着法子苛待她,如今却见她只字不提,一味表达对女君的心悦诚服,蓼媪汗颜之下又有些警惕,生怕她话锋一转,向谭家人告起状来,把她这磋磨新妇的老仆拖进泥潭里。
其实蓼媪纯属多虑了,在外人看来,谭怀柯似乎在申屠府很不受重视,既没有郎君体贴照拂,又不得君姑欢心,掌不了中馈。可对于谭怀柯来说,这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相比起坑害压榨她的谭家,申屠府对她真的还算不错了,君姑给了她五亩良田立身饱腹,还给她院落安逸独居,也从不干涉她在外开铺经商,这便是极好的归宿了。
故而她是真心感激申屠府,让她从那段颠沛流离中重获新生。
但她深知,若是谭安芙嫁进来,且不说申屠灼要闹什么幺蛾子,今后她自己的日子决计不会好过,光是应付这位“阿姊”的寻衅就够她烦恼的,万一被她掌了中馈,自己仅有的田产铺面恐怕都要保不住,所以谭怀柯必须让君姑打消这个念头。
谭怀柯接着说:“仰赖君姑的宽容慈爱,如今我心中早已无怨。只是作为姒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阿姊与小叔之间,恐怕难以相配。”
闻言,谭安芙再坐不住了,但她没让怒气冲上脸来,而是楚楚可怜地说:“妹妹何出此言?你我姊妹再成娣姒,与申屠家共历荣辱,本该是件幸事啊,哪里不得相配?”
“阿姊,我这是在为你说话呀。”谭怀柯故作惊讶,“我记得当初大公子身故后,阿翁阿母曾经商议过,要么直接退婚,要么与申屠家商量,将阿姊的婚约改为与二公子的,重新下聘过定。不是阿姊死活不肯,推说自己与二公子八字不合,往后必成怨偶么?
“阿翁阿母百般无奈,这才换了由我替嫁。难不成是之前弄错了,现如今阿姊与小叔的八字又契合了?哎呀阿姊,怪我多嘴,我还以为你与我那时一样,也是身不由己,原想着为你解围,没想到是你自己回心转意了,这……”
她适时住了嘴,谭家三人的脸色已黑如锅底。
谭安芙怒不可遏:“休要胡言!分明是你怀恨在心,不想让我好过!我何时说过什么八字不合了,我与二公子……”
突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哦?我倒是觉得芙娘子当初所言非虚,你我确实是八字不合,这辈子断不可能结缘。”
下章:说谁克死了郎君?她才是克死我阿兄的那个吧?
(本章完)
第110章 当堂奚落
第110章 当堂奚落
正主来了,堂中顿时一静。
谭安芙双颊绯红,杏眼圆瞪,做出一副受了欺辱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模样来,为自己申冤道:“二公子,天地可鉴,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都是我这庶妹信口雌黄,二公子莫要迁怒于我啊!”
这话她说过么?确实是说过的。可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了,她只恨自己当初有眼无珠,没看出申屠灼是个藏着本事的,否则哪里还需要如今这些波折。
谭老爷跟着帮腔:“哪里就八字不合了,先前我就找大师算过,二公子与安芙的生辰八字最是契合。大师还说了,这姻缘是上天注定,就算前头出过什么岔子,终归也会被红线牵着走到一起。”
非要说二人八字契合也就罢了,还把跟申屠衡的婚约比作“岔子”,谭怀柯对这家人的善变和无耻叹为观止。
见不得女儿委屈,谭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正是呢,大师说安芙有旺夫之相,做了她的郎君,定能心想事成,入仕则官运亨通,经商则财源广进。可不像那些个丧门星,未出阁就克死了郎君,生来就是当寡妇的命。”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但凡长耳朵的都明白她暗指的是谁。
因着谭老爷纳过乌须女子为妾,谭夫人向来对胡女颇有成见,哪怕知晓如今的谭怀柯并不是那个胡姬的孩子,她还是看不过眼,在家时要么当她不存在,要么出言贬损令她难堪。加上方才谭怀柯明着给谭安芙下套,让她在申屠府大丢脸面,谭夫人更是气愤,抬举自家女儿之余,非要把她踩在脚下碾一碾。
原本申屠灼淡然以对,只当看他们一家子的热闹,这会儿却是动了真怒,冷眼瞧着这对母女道:“说谁克死了郎君?要说丧门星,这位芙娘子克死我阿兄的那个吧?”
突然被安上这个罪名,谭安芙脸色煞白,张皇无措地说:“我不是,我没有……”
“怎么没有?”申屠灼截断她的话,“是你跟我阿兄定下了婚约,而后镇西军就传来我阿兄战死沙场的消息,如此巧合,难道不是因为你克到了我阿兄么?
“我阿嫂是替你嫁过来守寡的,分明是你种的因,自己不敢担着,非要逼着自己妹妹来承受恶果。这会儿竟然还倒打一耙说是我阿嫂克死了郎君,你们真是习惯了找别人当替罪羊啊,不会以为我和我阿母是傻子吧?”
——
“哎呀说什么克不克的,这都是意外,谁也不想见到的,是吧?”好端端的扯到这种晦气东西上来,谭老爷瞪了眼自家细君,示意她别再多嘴了。
“芙娘子说我迁怒,我还真就是迁怒!”申屠灼不依不饶,“上回与你们谭家议亲,结果我阿兄不明不白地没了,这回你们又来打我的主意?是想把我也拖进黄泉吗?说什么面相旺夫,我反正是决计不敢信的,回头把我旺得掉进河沟里淹死,我找谁说理去!”
他这张嘴着实歹毒,连老夫人都管不住,想制止已是来不及了。
见他骂出了气势,谭怀柯忍俊不禁,干脆坐回了原位,喝喝茶尝尝点心。
申屠灼接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谭家打的什么主意,我阿兄是军中校尉,军功显赫,又身负护卫西境新开商道的职责,你们便是为了这个才让嫡女与他定下婚约。我当时不过是个纨绔,芙娘子心比天高,是断然看不上我的,八字岂能相合?
“我阿兄走后,申屠府艰难时你们不来;我阿嫂独自支撑,受人非议时你们不来。而今见我弄出了个颇受郡守大人赏识的引渠图,名声变好了,察举也有望了,这才想起了‘兄死弟及’这一茬,这算盘打得我在县里挖沟的时候都听见了!”
这下谭老爷也被骂急了:“二公子何出此言啊,近来我们谭家产业的经营太耗心神,我们不过是顾不上许多琐事罢了,怎会故意怠慢亲家呢。”
申屠灼哼了一声:“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更是有趣。我们申屠府历经大起大落,如今算是重振旗鼓了,而你们谭家还是从前享誉四郡的谭家商号吗?且不说先前亏空的产业欠下的烂账,单是憩街那十间新铺子,谭老爷你赔进去多少银钱?我听说上门追债的都快把谭家门槛踏破了吧!”
谭老爷尴尬道:“这……做生意嘛,一时周转不灵是常有的事,谭家家大业大,远没有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何况憩街那些铺面已经解决了,二公子多虑啦。”
“是啊,解决了,是谁帮你们解决的?”申屠灼逼问,“你们方才说的丧门星,那个被你们用两个濒临关张的铺面打发出来的庶女,可是掏出了所有积蓄,抵押了所有产业,从谭老爷你手里接盘了五间憩街的铺面呐!你们那有脸面在她面前逞威风!”
“这……唔……”谭老爷顿时哑口无言。
此事申屠老夫人并不知晓,闻言很是惊讶,不由望向谭怀柯,心说这孩子被家人如此苛待诋毁,却愿意倾尽所有帮扶一把,这份纯孝的确难能可贵。相比之下,那得了好处还咄咄逼人的谭家人,当真是有些丧良心了。
谭怀柯冲着君姑笑了笑,显然对他们争执的那些并不在意。
老夫人暗暗叹了口气,有持家经营的能力,又有这般豁达的心境,长得还美,啧,难怪能把灼儿的魂给勾去了。
可这样下去也不行啊,总得想个法子断了灼儿的念想。
申屠灼这顿奚落,让两家的关系重回冰点。所谓的家宴也不知是怎么吃下去的,谭家人恨不得囫囵塞上两口就告辞,全然食不知味。
谭安芙臊得满脸通红,只觉丢尽了脸面,看向谭怀柯的眼中满是憎恨。但她竟然坚持留了下来,竭尽所能在老夫人和申屠灼面前维持体面,甚至表现得更加楚楚可怜了。她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似乎仍旧心有不甘,不知又在琢磨什么。
这场宴席最终不欢而散,谭安芙与申屠灼的议亲自是没有着落,权当这次是亲家来探望嫁给申屠大公子的女儿,也算说得过去。
从容应对了整个考验后,谭怀柯趁机向老夫人提出自己要去安都跑商。
老夫人问:“你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娘子,怎么突然想起来跑那么远去经商?”
谭怀柯游刃有余地回答:“君姑你也看到了,我在郡中的产业,最多就是一些田地和三间铺面,如今还都抵出去帮扶谭家了。若是依旧安于现状,怕是迟早坐吃山空,连偿还柜坊的债务都难免吃力,更遑论去参加皇商擢选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倒是有心上进。”
连番遭遇挫折,竟还没有放弃成为皇商的愿景,想到自己对她的试探和打压,老夫人都有些愧疚了。她何尝不知,谭怀柯这时候提出远行经商,也是为了回避申屠灼石破天惊表的那份衷情,以免她这个君姑为难。
到底是自家儿子被娇惯坏了,行事太过随心所欲,就算动了心思也该藏着掖着才是。人家这寡嫂当得安分守己,哪像他那样不尊礼教。
哎,真是个伶俐孩子啊,只可惜她与灼儿的八字命数,恐怕也不相合……
——
下章:我来为你送行。
(本章完)
第111章 离愁别绪
第111章 离愁别绪
与一墙之隔的正院相比,谭怀柯这里显得冷清很多。可方才那顿家宴实在令人膈应,就算菜色再怎么丰富美味,申屠灼也是食不知味。
于是夜深人静后他又来偏院蹭饭了。
折腾了大半天,沛儿生怕自家大娘子吃亏,一直侍候在她身边不敢离开,此时偏院里炉火炭盆早就熄了,要重新烧上。
回来后,谭怀柯也觉腹内空空,便切了羊肉和胡萝卜,放进大瓷缸里,再加上葡萄干、枸杞和红枣,盖上盖子放在灶上慢炖。
听见申屠灼翻墙落地的声音,她眼皮子都没抬,熟稔道:“哟,小叔为了填肚子,真是甘冒大险,这是闻着味儿就来了?”
申屠灼丝毫不与她客气,嗅了嗅鼻子道:“太香了,这可是焉知肆眼下最受推崇的缸子肉哇,能有这口福,谁能经得住诱惑。”
谭怀柯叮嘱沛儿看着火候,出来招呼申屠灼坐到屋内炭盆边。
“开挖沟渠不是很忙吗?你怎么突然赶回来了?”
“你让仲铭去给我送药,那小子是个鬼灵精,给我带话说,谭家人好像又去找你麻烦了,还提了憩街铺子的事。其他人倒没什么,谭老爷确实难对付,我便想着抽空回来照应着,免得你被那老狐狸欺负了去。”
“我说那天仲铭在药铺外间磨蹭什么,原来是偷听了几句,给你通风报信去了。”谭怀柯笑道,“不必挂心,那件事我已经跟谭老爷谈妥了。”
“怎么就不必挂心了?我刚回来就听说你抵押了所有铺子,就为了盘下谭老爷那五间铺面?你不知道憩街如今是烫手山芋吗?”
“眼下是烫手,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有转机呢?”谭怀柯不以为意,“何况我只是拿手里的铺面找柜坊做了担保,只要每月能还上约定的银钱,便不会收走我的铺子。以布坊药铺和焉知肆如今的收益,还是能撑得住的。”
“总归还是太冒险了。”
“真的没关系。”谭怀柯神色粲然,“盘下那五间铺面,我怎么都不吃亏的,你可知我找老狐狸换来了什么?”
见她如此开怀,申屠灼已大致猜到:“你把卖身契讨回来了?”
谭怀柯点了点头:“正是!”
“那确实是不亏。”申屠灼也替她高兴,他很清楚,能恢复自由身,才是她眼中最划算的买卖。
“就算哪天经营不善,我把所有铺面都拿去偿了债,大不了从头再来,做个小摊贩也能起家。”谭怀柯饶有兴致地说,“当然了,那是最坏的打算,我还是更愿意当个小富贾。”
“既然如此,那就恭祝彩珠儿老板财源广进,早日富甲一方!”
“二公子的嘴可真甜,难怪好些小娘子都为你钟情。”谭怀柯乐呵呵地调侃他,“好在你这趟也不算白跑,这不是刚巧赶上君姑给你说媒议亲么?”
“莫要打趣我了,阿嫂明知我心有所属。”申屠灼毫不避忌。
“是么?君姑要是见了你这幅嘴脸,恐怕又要往我身上安罪名。”
“阿母最多就是试探一下你,她发现你压根不着我的道,就知道问题出在我身上,给你安罪名也没用。”申屠灼道,“这会儿最让她头疼的还是我要参加察举的事,你敢信么,我去开凿沟渠,遇到最大的阻碍就是自家田产佃农挡路闹事。还有给我议亲什么的,都是她想挟制我的手段罢了。”
“小叔一表人才,又前程似锦,自然惹得郡中待嫁的小娘子惦记。”谭怀柯洗净了手,坐在炭盆边烤火取暖,抬眸望他,“君姑从前还觉着芙娘子善于持家、贤良旺夫呢,可见她看人不太准。”
“怎么?”听出她话里有话,申屠灼追问。
“她怎知我没有着了你的道?”谭怀柯单手撑着下颌,火光映红了她的面颊。
“你……”申屠灼一时有些痴了,“你真的愿意……”
“愿意什么?愿意跟你阿兄和离,改嫁给你吗?”谭怀柯没有正面回答他,“小叔,我大仇未报、前路杳杳,你也肩负重担、顾虑重重,如今所言,一切都只是镜水月。”
“那些艰难险阻,你我何曾怕过?”申屠灼不禁拉住她的手,深深看进她的眼中,“我只想问你,你当真着了我的道吗?彩珠儿……”
落在沙漠中的两颗种子,只需要一星水滴,就能扎下绵延百尺的根须。它们缓缓生长,嫩芽破土而出,在酷热与严寒中几经磨练,却又倔强地长出枝丫,互为凭依。
上天无知,予以雷霆;世人无知,束以礼教。
可那又如何?
若已情根深种,哪怕万劫亦不能摧折。
火光在他们脸上跃动,像是扑腾着悸动不已的心。
两个影子越靠越近。
端着缸子肉出来的沛儿守在在门外,转过身不去搅扰。
大娘子与二公子之间的情意,她如何看不出,可她也知晓,两人相知容易,相守却太难。能拥有片刻纵情,已堪称无畏了。
然而在意乱的前一瞬,终究堪堪止住。
是谭怀柯偏过了头。
她轻声唤:“沛儿,进来吧。”
——
沛儿推门入内时,两人已分坐开来。只是大娘子眸中潋滟,怔怔地望着炭盆,二公子喉结滚动,似乎在努力压抑什么。
沛儿轻咳一声道:“缸子肉已炖得软烂了。”
“我来吧,你再去炕一下饼子。”谭怀柯起身从她手里接过来,放到案几上,张罗着碗筷说,“先吃点暖一暖吧。”
“唔,好。”嘴上答应着,手上却撇开了羊肉,申屠灼木然地吃着胡萝卜,心想我早就够暖的了,该让我受点凉才是。
炕好的胡饼盛上来,两人蘸着汤汁吃了。
良久,申屠灼打破了沉默:“听仲铭说,有扶风和邱老大夫的悉心照料,那位陌赫大王子的上也养得差不多了。”
“嗯,是啊。”
“所以我这次回来,还有另一个目的。”申屠灼望向她,“你们很快就要启程了吧,我却要留在郡里开凿沟渠,不能陪伴在侧,时刻护你左右。”
“去做你该做的事,无需为我们担忧。”谭怀柯安慰道,“三殿下都打点好了,这一路有重重守卫,又有镇西军护持,到底是在大宣境内,谅那些刺客也不敢轻举妄动。”
申屠灼颔首,举起茶盏道:“明日我就要回县里去,今夜我来,权当为你践行吧。愿你此行诸恶不侵,事事顺遂,最好大仇得报,从此再无隐忧。”
离愁别许骤然涌上心头,谭怀柯与他碰了碰盏:“承你吉言。”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万万不可真做了王妃。否则我定要闯进安都,管他是三殿下还是什么王,先把你抢到手再说,反正我迟早是要抢阿嫂的。”
“……”什么叫迟早是要抢阿嫂的?谭怀柯无奈道,“那我也提醒你一句,可别真做了我姊夫,我瞧着芙娘子还没有善罢甘休,指不定还要耍什么手段。”
说完二人都苦笑出声。
阿嫂和小叔,姊夫与小姨,可真够乱的。
——
下章:他奉命而来,就是为了揭穿这桩李代桃僵的把戏。
(本章完)
第112章 行至武威
第112章 行至武威
阿伊沙的伤势已然大好,和亲队伍在张掖郡休整完毕,到了该启程的时候。
与此同时,谭怀柯也自行组起了一支小商队,从自家铺子和市面上筛选出五大箱精心挑选的杂货,既拥有西境特色,又符合大宣民情。囊括了阳玛的漆器和金饰、陌赫的香料和宝石、于阗的白玉、乌须的机巧,还有焉知肆别具一格的菜品秘方,织云布坊结合关外技艺纺出的绸纱,扶风在百草药铺里不知怎么捣鼓出来的治病药丸等等。
为了掩人耳目,谭怀柯刻意比和亲队伍提前两天出发,带着沛儿和雇来的四个镖师押运货物出城,而后她悄悄折返回来,今日将在郡守府以陌赫公主的身份再出一次城。
这几天申屠灼在县里开挖千金渠,正是紧要关头,实在分身乏术。正如他自己所料,启程的正日子是赶不上与她道别的。
那夜吃完践行的缸子肉,他还开玩笑说,若真要给谭怀柯送行,还得送两次。一次在申屠府门口送他的阿嫂去跑商,一次郡守府门口送陌赫公主去和亲,恁他又多少离愁别绪,也要被这荒唐事消磨光了。
和亲队伍出发当日,郡守府内一片忙乱。
谭怀柯连着两天出城去入城来,也是累得够呛。身为陌赫公主,她还必须精心妆扮、盛装出行,所以天未亮就被胥观白叫了起来,先让扶风给她易容,再让侍婢给她描妆,戴上那重得压脑袋的金冠,还有各种繁复的珠宝缀饰,最后坐上宽敞华美的车舆,假装不经意地撩开纱帘,向欢送自己的百姓颔首致意,跟着和亲队伍缓缓出城。
忙完这一切,谭怀柯坐在马车里都快要昏睡过去了。
胥观白和两名侍女与她同乘,见她纤长的脖子再难支撑沉重的脑袋,金冠一下下磕在窗棂上,发出嗒嗒声响,便帮她取下了金冠,在脖颈后塞了一团软枕,好让她坐得舒服些。
谭怀柯强撑开眼皮向她道谢。
胥观白温婉笑道:“辛苦你了,昨夜上灯时分才赶回府中,接着又被郡守大人和我们唠唠叨叨了大半宿,今早还要应付这么多事,满打满算你就只睡了一个时辰,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了,趁着这会儿无事,好好歇一歇吧。”
即便她假扮公主不止一次了,但谭怀柯还是难以适应,总觉得披上了这层尊贵艳丽的外皮后,自己的心头就像被摞上了千斤重的巨石,一举一动都耗费力气,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什么破绽,导致所有人的努力前功尽弃。
有胥观白在身旁陪着,她心下稍安,靠着软枕小憩了一会儿,不过两炷香的工夫又醒了过来。这会儿她神思清明了不少,便不肯再偷懒了。
谭怀柯直起身来:“路上颠簸,睡也睡不踏实,还是喝点茶水醒醒神吧。”不等侍女伺候,她径自取了案上煮好的热茶喝了,说道,“沛儿和我的小商队在二十里外的驿馆等候,按着和亲队伍的脚程,大约今晚可以与他们会合。”
胥观白道:“放心吧,这边沿途都是官道,你雇来的那四个镖师,都是凌川将军麾下得力干将,定能守好的你的货物。”
谭怀柯赧然道:“我不是担心这个,只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那五大箱货物都是我自己跑商用的,结果却要劳烦镇西军的将士们为我护送,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无妨的,等晚上两支队伍会合,你的货物就跟和亲队伍的箱笼并在一起护送,四个镖师也可以归队了,不都是一样的么。原本找你来铤而走险,就是我们对不住你,能为你提供点便利才是应该的,切莫放在心上。”
“好,有劳你们费心了。”
“不必客气,回头到了安都,我们再给你找个好安顿的地方,待此间一应事了,你把铺子开起来了,我们才能放心。”
谭怀柯撩起纱帘看了看天色道:“这会儿还早,观白娘子,之后要面对的考验很多,我还是有些心慌,你再给我讲讲那些宫中礼仪吧,免得我在人前露怯。”
胥观白道:“好,这本就是我这个女史该做的。后天我们抵达武威郡,朝中可能会再派官员来接应,眼下尚不知来的会是哪边势力的人,多做些准备也好。”
晚间,和亲队伍与小商队在驿馆会合,次日向着武威郡而去。
入城之时,武威郡守携尚书台客曹前来,恭迎三皇子、陌赫公主一行驾临。
——
依旧是避不过的宴席。
一屋子座上宾,郡守蔺彦弗哪个都得罪不起,开席就挨个敬了一遍酒。他留意到陌赫公主的酒盏只略微沾了沾唇,面前的佳肴也没动几下,还不时用手撑着额头,面色似乎有些苍白,看上去精神不振。
蔺彦弗关切地问:“公主殿下,是菜色不合口味么?若是吃不惯,殿下尽可以告诉我想吃什么,我让他们重新换过?”
谭怀柯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蔺大人不必劳神,是我近来略有不适,已请大夫看过了,说是不服水土,须得慢慢调养才好。”
“不服水土?公主殿下生长于西境,若是到了安都有所不惯,那是理所当然,可如今还在河西四郡,与陌赫相隔不远,怎地突然就不服水土了?”尚书台客曹蔡昌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向,听闻谭怀柯身体抱恙,立即抛出了疑惑。
“王妹不是突然不服水土,早在张掖郡时就隐有不适。”阿伊沙围护道,“我们跋涉千里入得大宣边关,一路车马劳顿,王妹未能好好歇息,难免落下病症。”
“大夫说,不服水土除了地域变化以外,还常与心境有关。”谭怀柯虚弱地说,“想来是我首次离家远行,心中忧虑忐忑,才会引发头痛,吃不下睡不香。”
“原来如此。”蔡客曹没再纠结此事,在他看来,面前这位公主多半是心有不安,神思不属,故意拿不服水土作为借口,好早早离席,避免暴露更多破绽。
他奉命而来,就是为了揭穿这桩李代桃僵的把戏。
据他所知,真正的公主明明已经……
乐府歌舞再起,眼见公主愈加萎靡困顿,一副随时要离席的模样,蔡昌知道时机已到,举起酒卮冲到舞姬之中。
他推开弹琴的乐伎,兀自挑起旋舞,高声唱道:“阿伊达姆,阿伊达姆,铺杜鲁尔,娜琳依……米扎尔鲁,米扎尔鲁,亚苏西,卡度尼……”
蔺郡守怔在当场,万没想到这位客曹大人会突然发起了酒疯。
蔡昌越唱越有兴致,旋舞跳了几下,便踉踉跄跄地来到谭怀柯面前,打了个酒嗝,迷蒙着醉眼问道:“公主殿下,这是你们陌赫的请神歌吧?听说只有为王族请神祭祀时,大神官才会吟唱?我只粗浅学过两句,后面该怎么唱来着?还请殿下不吝指教。”
阿伊沙怒而拍案:“不准对我王妹无礼!你们大宣就是这样对待异国客人的吗!”
谭怀柯抬手,示意无妨:“王兄,客曹大人是性情中人,想必是对我们陌赫的风物心生向往,才要学唱我们的歌谣吧,只是这门罗神的请神歌……”
事到如今,他们已心知肚明,这位客曹大人必是反对和亲的那一派遣来的。
使出这般伎俩,无非是想探探这位不该存在的“和亲公主”的虚实。
——
下章:行刺?什么行刺?
(本章完)
第113章 请神容易
第113章 请神容易
蔡昌料她不会。
这首请神歌是先帝在位时,中郎将持节出使西境,于陌赫旧都王廷中听到的歌谣,由大神官亲口唱诵。不同于寻常的祝祷歌、放牧歌,陌赫的神权与王权密不可分,都由王族掌控在手中,这般能直达神明耳畔的话语,自然也只有王族可以聆听。
在他的判断中,席上这位公主必是冒名顶替的,就算这些人找来的是相貌匹配的陌赫女子,也决计不会唱诵这首请神歌谣。
正当他酝酿着言辞,想要当众戳穿公主的虚假身份时,只听谭怀柯在短暂的停顿后,说完了剩下的话:“只是这门罗神的请神歌……不可这般随意唱诵,须得更衣焚香,戴上鎏金面具,手持叩神铃奏乐起舞,方可表达对神明的尊敬。”
蔡客曹心中冷哼一声,不会就不会,找再多托词,假的也变不成真的。
他故作可惜地说:“哦?公主殿下是觉得太过麻烦,不想指教吗?”
阿伊沙自是知晓其中的陷阱,对于谭怀柯要如何应对这般试探,他心里也没底。之前他们做过许多准备,但未想到好事者会如此刁钻。他自己倒是对这东西颇为熟稔,可眼下哪里来得及教给谭怀柯呢?
他起身道:“且不说我堂堂陌赫王族,为何要应客曹大人之邀,莫名唱诵起舞,我王妹分明身体抱恙,精神不济,客曹大人竟执意要冒犯我等吗?”
蔡客曹连忙退后两步,做出受到惊吓的模样:“哎哟哎哟,大王子殿下言重了,都怪蔡某醉酒无状,胡乱生事。想来公主殿下不常参与贵国的请神祭祀,所以对此不大了解?可我听闻,陌赫王族年年都要在王廷举办祭祀大典,怎会独独漏了公主呢?”
这几乎要把指证谭怀柯假扮公主的话给挑明了。
阿伊沙心中焦急,思忖着该如何浑说过去,或者自己顶上去,将这位蔡客曹强行灌个烂醉?到时想个法子,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猝死了,就这么粗暴地遮掩过去?
见阿伊沙坐不住了,周问琮也在考虑怎么替谭怀柯解围,由他出面自然可以逼得蔡客曹偃旗息鼓,但躲得了这次,又能躲得了下一次吗?他们越是回避,对方就越会怀疑,若哪天坐实了公主是假的,恐怕东宫那里都不好交代。
二人不由自主地望向谭怀柯,却见她撑着案几站起,似是因为头晕目眩,稍稍扶着侍女静立片刻,而后走到台下,对蔡客曹说道:“方才我嘱咐侍女去取铃铛了,大神官的袍服我穿不得,醒神铃此地亦没有,但歌谣与舞蹈我看了许多年,多少会一些。既然蔡客曹有心观摩,阿斓便在此献丑了。”
阿伊沙:“……”她会?她怎么会的?
周问琮忍不住朝阿伊沙翻了个白眼,他的“王妃”不是胸有成竹吗?这位妇兄到底在瞎紧张什么?——
铃铛送了上来。
谭怀柯将铃铛缠绕在腕间,当真指教起了蔡客曹:“方才客曹大人唱的那几句中,有两处错漏。一处是铺杜鲁尔,该为婆登略尔才对,是烛光的意思,用大宣话来说,此句意为皎白的月亮啊,在夜空闪耀如银烛。还有一处是亚苏西、卡度尼,该为亚苏西卡,度门罗尼才对,意为公正的尊者啊,洒下清辉将大地轻抚。”
蔡客曹不禁愣住:“啊?哦……是这样吗?”
她当真会唱?还是碰巧纠正一下他的陌赫语?毕竟他只是离开安都前匆匆学了几句。
准备妥当后,谭怀柯赤脚起舞,在一声声清脆的铃响中,唱诵道:“阿伊达姆,阿伊达姆,婆登略尔,娜琳依……米扎尔鲁,米扎尔鲁,亚苏西卡,度门罗尼……”
铃铃——铃铃——
“卜努比亚,卜努比亚,伏尼克契,卡利祖尼尔……”翱翔的沙鹰啊,用尖利的喙啄破了神明的蛋壳。
“赫利吉斯,赫利吉斯,嘟噶斯麦,昆德西露依……”金色的蹄铁啊,在孔雀河的无尽波涛中淬火。
“嗡嘛——嚯咿——门罗卡密艾,捷卡克苏佛。”至高的门罗神啊,我看见祂于沙海的尽头悄然降临。
她的舞步轻灵,身姿柔美,不似大神官那般庄重,却也尽显陌赫人对神明的敬仰。
唱诵到尾声,谭怀柯将铃铛在蔡客曹的眼前落下最后一响。
铃铃——
她轻轻喘着气,因为体虚而扶住一旁的廊柱,语带挑衅地问道:“客曹大人,请神歌的全曲便是如此,你可学会了?”
蔡客曹手里的酒卮有些端不住了。
真的会?怎么可能呢?众所周知陌赫王族只有一位公主啊,不是死了吗?那这位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阿伊沙听到一半就放下心来,也渐渐明白了谭怀柯应对的关窍所在。
谭怀柯所跳的根本不是请神祭祀之舞,而是她为了焉知肆开张所学的陌赫祷祝舞,只不过做了一些步伐和手势上的改变,反正蔡客曹没见过真正的请神舞,肯定看不出破绽。
那首请神歌确实是陌赫王廷中的祭祀之曲,理论上也是秘而不传的。但历经数任大神官的口口相传与增减修缮,其中的词句已然多次更迭。谭怀柯方才所唱的歌辞,与他们王族近些年所听到的并不完全相同。
据蔡客曹所言,他唱的那两句源自大宣先帝时期,是从当时中郎将的记述中效仿而来。因提驽引发的战乱,大宣与西境多年没有深入来往,可见他们听到的请神歌也是很早之前的了,而且几经周转,许多词句也都记载得很不准确。
而谭怀柯所唱的这一版,恰好与他所听到的颇为相似,是对是错,蔡客曹本就听不大出来,更别说发现那些细节上的差异了。
至于谭怀柯为何会唱,阿伊沙也有所猜测。
大神官本应终身侍奉于王廷,为陌赫王族请神庇佑,直至他们身故,才可由继任者送出王廷,施以天葬。
但那年提怒铁骑突袭王都,王廷被焚毁,大神官及其弟子亦仓惶奔逃。等他们迁居于纳希河谷时,年迈的大神官早已不知所踪,只余下她的弟子代为执掌大神官之职。
想来就是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时日里,这首请神歌便由大神官之口流散到了民间。什么不得外传的请神歌,不仅大宣已有记载,恐怕许多陌赫族人也早就会了,只是不敢在贵族面前大声传唱罢了,可笑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王族,还把它当成是自己独有的殊荣。
明明只是在苟延残喘的败兵罢了。
那边谭怀柯喝了些热茶顺气,反客为主道:“客曹大人,我记得大宣有句俗语,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既已借着醉酒向我们陌赫王族提出质疑,便要想好如何承担这么做的后果。”她转向周问琮,“想要阻碍你我和亲之人,究竟是何居心呢?三皇子殿下。”
这下蔡客曹是真有点慌了。
没想到这看起来病弱娇柔的陌赫公主,竟是个狠角色!自己吃不得半点亏,还要当着三皇子的面给他难堪吗?东宫岂是好惹的?
当下他就清醒了,连忙请罪:“是我贪杯胡言,胆大包天,还请公主殿下莫怪!只是安都传言,说陌赫的和亲队伍遇到了行刺,公主下落不明。我见诸位在边关耽搁了那么久,生怕中途出了什么变故,说到底,终究是忧心公主殿下的安危啊。”
阿伊沙一脸茫然:“行刺?什么行刺?”
谭怀柯:“……”好么,这位比她还会演。
下章:大胆治,往重病去治。
(本章完)
第114章 疾在腠理
第114章 疾在腠理
蔡客曹比他更茫然:“啊?没有行刺吗?”
阿伊沙蹙眉道:“客曹大人该不会弄混了吧?或是边关传去安都的信报有误?”
“这……”情报有误吗?看到他这般理所当然的模样,蔡客曹自己都有些动摇了。
“我们这一路的确遇到不少波折。”阿伊沙真假参半地说,“从纳西河谷到阳关,没有安稳的驿馆歇脚,沿途都不太平,故而常会遇到肆意劫掠的沙匪。
“为了确保王妹无虞,我便先行一步入关,恳请张掖郡的池郡守派人接应。好在池郡守应对及时,通报了镇西军,由凌川将军带队将王妹迎回了城中,此事在河西四郡人尽皆知,怎地传到安都就变了?”
“那、那为何耽搁了这许久?”蔡客曹怔怔地问。
“当时我轻装简行,只带了几个随从,不慎在沙匪刀下受了重伤,多亏了张掖郡的邱老大夫悉心医治,才堪堪捡回一条命。王妹入城后见我伤成那样,忧心不已,执意要等我痊愈后再出发,因此才耽搁了行程。怎么,客曹大人等急了吗?”
“不、不急……”
“王妹只是与我分道而行,在沙匪来袭时受过些许惊吓,还有些不服水土,何曾下落不明过?哼,怕不是你们大宣有人企图阻碍和亲,故意编造的假消息吧?”
蔡客曹连连擦汗,只觉得自己犹如被架在火上烤,却还不得不问个明白:“若、若不是公主出了差池,缘何三殿下也亲临边关?”
周问琮摇头叹息:“唉,我也是听到了一样的假消息啊。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和亲对象遭遇行刺,还下落不明,我怎能不来亲眼看看?到了以后才知道,原来都是谣传,我可是跟着镇西军一起出城,将阿斓公主迎回来的。”
谭怀柯由侍女搀扶着,悄然坐回席间。若不是还要做出食欲不振的样子,她真想边吃糕点边看他们玩弄可怜的蔡客曹。
被轮番压制,蔡客曹当真怀疑起自己得到的信报了。
周问琮略作沉吟:“倒是在张掖郡岁末祭祀的时候,确实有过一次行刺,我也不幸被牵连其中。想来蔡客曹那会儿还在从安都赶来的途中,不可能提前知晓此事,除非……”
除非他也与那次行刺有关,特地在武威静候行刺的结果。
蔡客曹连忙否认:“不不不,三殿下,下官全然不知啊!下官说的行刺远在阳关之外,应当是针对和亲队伍的,怎么可能在张掖郡呢?”
“是吗?”周问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张掖的行刺显然与阿斓公主无关,那时候阿斓公主还未入城。虽然池郡守对外说是有盗匪想要抢夺富商财物,但我心知肚明,那些刺客多半是冲我来的。”
“何人如此猖狂,竟敢谋害三殿下!”蔡客曹恨不得剖心辩白,只盼着自己别被误会。他不过是被派来确认和亲公主的真假,怎地突然变成谋害皇子了!
周问琮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他们所说的这些有些模糊了确切时日,有些模糊了在场之人,大致一查确有其事,足可在这人面前蒙混过关了。
而且他就此反问了回去,看样子蔡客曹对岁末祭祀的刺杀一无所知,但对关外那次刺杀却了解颇多,可见两次刺杀的始作俑者确实不是同一个。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搅黄和亲,但各自动机和目的却未必相同,彼此之间似乎也没有任何默契。
这对他们来说倒是有利的……
旁观了整场交锋与反转的蔺郡守终于找到了打圆场的时机,在他的极力周旋之下,这顿宴席总算在一片虚伪的祥和中散了场。
——
蔡昌这一晚饮了不少果酒,又被这群人轮番训诫,只觉得自己脑袋里晕晕的懵懵的,差点忘记被交付的重任。
次日清醒之后,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了捋,觉得三殿下、陌赫公主和大王子所言,哪里都对得上,又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尽管昨夜那位坐在公主身侧的女史未曾多言,但蔡昌知道她是作为中宫的心腹来的,也知道她与三殿下有过众人皆知却毁于一旦的婚约。如果连她都觉得这位和亲公主没有问题,难道真是信报出了差错,那些刺客失手了?杀错了人?
蔡昌斟酌再三,还是决定保守一些。
之后他不再明目张胆地挑衅陌赫公主了,只是不断寻找合适的由头,旁敲侧击、谦逊有礼地试探一下。
比如不经意地问她一些陌赫的风土人情,王廷的特殊礼节,最有意思的一次,是他在周问琮和阿伊沙聊起与提驽铁骑的作战经验时,突然恭恭敬敬地插入话题,说阿斓公主才思敏捷,目睹家国受到欺凌,不知有没有迎战提怒铁骑的应对之法。
彼时谭怀柯正与胥观白逗弄着郡守府里的三只小狸奴玩,虽与大家身处同一个暖阁,却并未细听其他人在讨论什么,乍一听到蔡昌的问题,指着自己反问:“迎战提怒铁骑?你问我吗?我要是能有法子,还需要被送来和亲吗?”
蔡昌:“……”是哦,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暗道自己太过心急,以致于昏招频出,说话都失了分寸。
谭怀柯用一个铃铛逗弄着狸奴,漫不经心地说:“我是不知道该怎么打仗,但我知道决不能对提驽再三退让、予取予求。
“可惜眼下王廷中有许多人被打怕了,他们甚至想要主动投诚,只为换得提驽的嘉奖,让自己以后不被奴役,还能趴在提驽人的脚底下当贵族……简直愚不可及。
“当然,那些人觉得我与大宣三殿下的和亲与他们向提驽屈服是一样的,都是在摇尾乞怜,谁有比谁更高尚呢?但我不觉得。”
不知不觉,暖阁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周问琮与阿伊沙也停止了交谈。
谭怀柯仍在逗弄着狸奴,仿佛只是在随意诉说自己的见解,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
她说:“那些人想要投诚,是因为他们胆怯、自私、畏于强权,而我自请前来和亲,是为了反抗,为了联合最强大的盟友,去夺回属于我们的家园。
“我是一份祭品,也是一杆活着的兵器。总有一天,我们能冲破提驽铁骑的战阵,带着子民重回故土。王兄,你说是不是?”
她抬眸看向阿伊沙,眼中满是期许。
这一刻,阿伊沙几乎再次将她错认成了阿斓。
而周问琮也大为震撼,他知道谭怀柯天资聪颖、心性坚韧,但还是没有想到,胡族商女出身的她,竟能有这般通透的见识和胸怀。
谁说她不是真正的陌赫公主?
她就是。
蔡昌也是在这一刻泄了气,放弃了更多的试探,权当自己无能,实在辨不出真伪。
等碍事的人离开之后,谭怀柯杵了杵胥观白的胳膊,小声道:“依着你的建议,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怎么样,我装得像吗?”
胥观白敛眸:“像,太像了……”
眼见谭怀柯就要得意忘形,在外间煎药的扶风适时提醒:“殿下,你的水土不服之症都好全了?”光顾着假扮公主,忘记假扮生病了吧!
谭怀柯立时晃了两晃,扶住额头,虚弱地说:“哎呀,扶风大夫,我头好疼,怕是又犯病了,快给我看看。”
扶风装模作样地给她把了个脉:“唔,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
谭怀柯忍着笑嘀咕:“有劳扶风大夫了,还请您大胆治,往重病去治。”
下章: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洒扫仆役罢了。
(本章完)
第115章 持续装病
第115章 持续装病
给谭怀柯做完诊治,又盯着她喝完放了许多甘草的汤药,扶风收拾了药箱,饶有兴致地说:“真是稀奇,我还从未把人医得越来越病重过。”
谭怀柯携着胥观白走出暖阁:“你当真给我下毒……咳,用药致病了吗?我怎么反倒觉得身子越来越康健了,成天神清气爽的,得靠脂粉才能装出苍白病容呢。”
扶风摆摆手说道:“此时尚是轻症,用不着我做什么手脚,你装装样子就行了,没人会起疑的。回头到了安都,需要延请宫中名医为你诊治的时候,我再给你添点料,恐怕还需要针石相辅,做出重病之相。此法多少会有些伤身,便趁着这会儿,先给你把底子打好点。”
“所以你这都是在给我进补?”
“就是些补气健脾的药材,没什么其他效用。”
“可我不是要装作水土不服吗?你说要食不下咽,恶心干呕,失眠头痛,我这天天胃口大开,郡守府送来的餐食明明不够吃,却还要忍着饿故意剩下那么多,实在是个折磨。”
“哪里折磨了,你不是让观白女史去外头帮你采买吃食了吗?什么胡饼炖肉糕点的,武威郡的各色名小吃你一个都没落下。如今府中都传言观白女史是个馋嘴的,日日外食吃个不停,吓得蔺郡守都来问是不是哪里怠慢了。”
自知理亏,谭怀柯心虚辩解:“填饱肚子倒是其次,我也是为了品鉴一下四郡的其他美食,多长长见识,以后好给焉知肆研制新菜色。比如兰拓食肆的烤馍馍,还有陶记改良过的羊肚包肉,都有可借鉴之处。只是苦了观白娘子,时常要为我遮掩。”
为了硬拗水土不服,她只能夜里躲在帐中偷偷地吃,正好装作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胥观白温婉笑道:“这馋嘴的罪名由我担下也无妨。”
正闲聊着,谭怀柯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转头望去,暖阁周围只有两三个洒扫仆役,并无特别之人。
她没留意到,扶风也往某个角落瞥了一眼。
那里只有一个平平无奇的洒扫仆役,垂头清理着庭院中的枯叶,单薄粗陋的衣襟下,隐隐露出一截烧伤的疤痕。
先前他在暖阁外听到了一句话——
我是一份祭品,也是一杆活着的兵器。
那时他自嘲地扯了扯僵硬的唇角,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他又何尝不是呢。
只是她还活着,而他已经死了。
——
和亲队伍没有在武威停留太久,很快就继续启程了。
越往东走,他们就越发戒备,要想阻碍和亲,留给那些势力的机会不多了。在抵达安都之前,他们很有可能铤而走险。
不过接连刺杀失败,那些人应当会有所收敛,不会再用如此激进的手段。
而且周问琮说,他们已经进入了东宫所能掌控的势力范围,那些人再怎么嚣张,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东宫作对。
随着一步步深入中原,谭怀柯的不服之症越来越“重”了。
娄阳城内,他们故技重施,一方面让谭怀柯表现出虚弱萎靡,一方面让胥观白给她暗中多吃多补。扶风告诉她,这恐怕是她最后几天逍遥了,之后他就要下点重手,当真令她患上重病了,那时候她就算想吃也尝不出味道了。
思及此,谭怀柯决定珍惜为数不多的舒坦日子,好好逛逛市集,给自己增加在大宣行商的经验。于是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窝在房中装病,而是假装被胥观白哄着出来走动走动。
她假装走不动路,在沛儿的搀扶下去布坊挑选时兴的布料;假装询问哪些草药可以治疗水土不服之症,从而打探更实惠的药材来源;假装对那些诱人的食物丝毫不感兴趣,然后在胥观白的劝说下,勉为其难地每样尝一点。
过足了瘾之后,她才回到驿馆歇息,不过还是叮嘱胥观白给自己带份不翻汤回来。午间逛到那家铺子时,食客排了好长的队,她们没耐心等,当时就作罢了。只是回想起来终究不甘,于是“病弱难支”的谭怀柯只能恳请胥观白给自己想想办法。
胥观白也不负她的期待,在那家铺子打烊前,总算买到了一份不翻汤。
娄阳的“不翻”是指一种绿豆小饼,这种饼子一面豆绿,一面淡黄,入口即化。汤中还可以加上豆腐、丸子、剔骨肉等,再配上一碗熬煮多时的骨汤,令人食指大动。
见她挑着不翻小饼仔细查看,胥观白笑道:“别琢磨了,先尝尝吧,再不吃就凉了。”
谭怀柯道:“我就是不大明白,怎么做成一面豆绿一面淡黄的呢?观白娘子莫急,我这是在装作没有胃口,毕竟水土不服,要犹豫再三才能吃。”
胥观白无奈:“随你吧。”
此时扶风敲门道:“该给公主殿下切脉了。”
谭怀柯吓了一跳,筷子上夹的不翻饼掉在了地上。
她连忙把不翻汤推到胥观白面前,筷子也塞到她手里,而后谨慎地问:“扶风大夫,就你一人吗?”
若是那位蔡客曹也在,她可得装得像一点。
扶风嗤了一声,回答:“除了我,还有驿馆的大黄也在,这狗子馋得很,不知闻到什么味儿了,非要跟来。”
闻言谭怀柯就放心了,又把不翻汤挪回了自己面前。
胥观白开了门,大黄最先窜了进来,四处嗅了嗅,便直奔地上的那个不翻小饼。随后是扶风,他给谭怀柯把了会儿脉,说道:“嗯,养得够肥了,吃完这顿可以宰了。”
谭怀柯:“……”
扶风看她满脸郁卒,明知故问:“怎么了?吃啊,吃完我好磨刀霍霍……”
谭怀柯重新夹起一块不翻饼,顿时觉得没有之前闻着香了:“你这么说,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吃断头饭。”
呜——呜呜——
刚吃完地上那个不翻饼的大黄突然呻吟起来,而后难受地倒了下来,四肢不断抽搐,嘴角流出白色带血的唾液。
三人顿时大惊。
扶风最先反应过来:“汤里有毒,别吃!”
他蹲下身,用手掌按压着大黄的腹部,想让它将吃下去的饼子吐出来,可为时已晚,大黄从胸腔中发出“咯咯”的喘鸣,不一会儿就咽了气。
有人下毒……
谭怀柯急忙丢下筷子,转头看向胥观白。
胥观白不急着为自己辩解,而是催促扶风:“能查出是什么毒吗?”
扶风从药箱中取出一根银针,在汤里试了试,银针变黑。而后他又取出一个空瓷瓶,取了些汤水和不翻饼置于其中,说道:“有砒霜,是很常见的毒,或许还掺杂了些什么,我需要慢慢印证。”
胥观白道:“不是我干的。”
谭怀柯点了点头:“我知道,若你想要毒杀我,有数不清的机会,何必做得这般粗糙,多半是那些想要和亲公主毙命的人又出手了。”
扶风悲伤地抚摸着大黄的脑袋,让它闭上双眼。
他思忖着说:“反正要加重你的病情,既如此,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以中毒为名,让病中的陌赫公主病情加重,再做出想尽办法给她续命的假象,这样一来,倒让他们原本的计划实施得更加合情合理了。
当夜,驿馆中风声鹤唳,陌赫公主命悬一线。
下章:来,把灼公子带下去歇息。
第116章 犒劳渠卒
第116章 犒劳渠卒
张掖郡,露得县。
和亲队伍已离开二十余日,扒拉着算算,差不多该到娄阳城附近了。
申屠灼手持铁锸,穿着结实且方便干活的粗制短打,顶着冬末的暖阳,挨个检查着各条沟渠的挖凿情况。由于一直在沟渠边行走,时不时要下水清淤,还要帮着修正挖掘的方向,他跟所有渠卒一样,脱了靴赤着脚,满身泥泞。若是在埂上站得久了,腿上的泥浆就会被晒干,结成一块块地往下剥落。
身为池郡守新任命的水曹掾,申屠灼早就习惯了这种面朝沟渠背朝天的日子。一改从前在乐府时的风雅之姿,如今的他无暇顾及所谓世家公子的形象,成天水里来泥里去,只想赶在春季化冻之前,尽快把千金渠挖好。
他被晒黑了不少,头发随意用树杈子簪着,几缕碎发被泥巴黏在鬓边。腿上被尖锐的砂砾割出细小破口,没工夫抹药包扎,都是等它们自行结痂愈合。掌中除了拨弦弹琴留下的茧子,又生出了许多的农具劳作磨出茧子。
池樊宇来找他的时候,在土埂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轮,愣是没认出他来。还是申屠灼歇下来时看到了他,爬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有什么事。
“……”池樊宇侧头瞅着自己肩上的泥巴印,又看看面前这个辨不出面容的糙汉,不禁感叹,“兄弟,你这也太不修边幅了吧,竟比我上回见你还要邋遢?”
上回他跟着郡守叔叔来县里巡视,刚巧碰上他有急事要告假回家两日。那会儿他好歹梳洗了下,还问他借了两套体面衣裳,怎地数日不见,已“自甘堕落”至此了?这还是从前那个享誉四郡的纨绔公子吗?
“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干呢,谁顾得上邋不邋遢。”申屠灼在地上搓了搓脚上的泥,“再说了,我费劲巴拉梳洗干净了给谁看?给你看么?”谭怀柯又不在家,他又不想回去挨阿母的骂,邋遢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吧。
“行,我不如你洒脱。”池樊宇嫌弃地掸了掸肩上的泥灰,啧啧道,“要让我叔叔瞧见你这样,又要数落我不思进取了。”
“忙着呢,找我什么事,快说。”远远看到那边有人冲他挥手,申屠灼催促。
“开渠是利民的大事,近来有不少商贾自愿捐钱,说要犒劳灼公子和众渠卒。我叔叔觉得这也是好事,多少能填补些郡里的亏空,还能让你们吃好穿暖,干活更有干劲,就让我来知会你一声。到时候人家热脸贴上来,你别不领情,收了人家好处,记得说些好听的话。”
“就这事啊,我知道了。只要别在我面前指指点点,干扰我们开渠的进度,我带大伙儿好生应酬着就是了。”申屠灼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凡是想靠着这种手段让我修改引渠图,或是贿赂渠长私下改道挖掘的,我可一概不会理。”
“那是自然。”池樊宇满口答应。
远处的渠卒等不及了,小跑着过来禀报:“灼公子,那边好像开到地下泉了,您快来看看吧,接下来怎么挖?”
申屠灼讶然:“这么快?”按照先前的测算,地下泉应当还在更东边一点,没想到这么快就挖到了,那后续的路线也要做少许变更了。
他当即取了两把干艾草来到开渠处,池樊宇心下好奇,便也跟了过去。
只见申屠灼点燃手中艾草,放在刚刚开出的沟渠中。艾草的烟气袅袅升起,在渠中贯通处朝着东南方飘去。
他又用铁锸往前挖了一段,再次烧起艾草,观察烟气往哪里蔓延。
池樊宇忍不住问:“这是在做什么?”
申屠灼道:“这叫艾火寻泉,用此法便能找出这条地下泉的走向。”
看着他脏污却坚韧的背脊,池樊宇暗想,自己这兄弟真是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叔叔说得没错,他确实是能干大事的人。
——
自此,顺着申屠灼他们挖凿的水渠路线,隔三差五就会有商贾出银钱,给他们送衣裳和吃食,还有采买新的农具。
的确有人想借机收买申屠灼和那些渠长,让自家的田地或者铺子受益更多。不过都被申屠灼严辞拒绝了,他解释说,支渠布局都是经过“准、绳、规、矩”四器测量的,哪能依着他们的想法随意更改,到时候万一决了堤或断了水,那才是追悔莫及。
这日的“犒劳”格外隆重,竟有富贾烹羊宰牛,当着众渠卒的面操办起了流水大席。
申屠灼定睛一看,哦,原来是谭老爷。
这也难怪,他们脚下的田地正是谭家的,隔了没多远,他还能看到自己当初去暗中调查谭怀柯身世的谭家老宅。
谭老爷财大气粗,也惯会装阔收买人心,这顿大席丰盛无比,甚至还供上了酒水,着实让渠卒们欢喜满足。
只是申屠灼并不领情。
送送衣裳农具最好,办个大席让大伙儿饱腹也行,可弄那么多酒来做什么?喝醉了还能干活吗?失足掉河里怎么办?
虽然他下令不许饮酒,但那么多渠卒轮换着去吃席,从晌午吃到晚上,他也不可能时时盯着,有人偷摸喝了他也管不住。
眼见已经有人脚下打晃,申屠灼很是无奈,为了众人的安全着想,今日只能早早收工,拖延下来的开挖进度只能在后面几天补上了。
人家热情款待,总要去露个脸聊表谢意。
申屠灼午间繁忙,只匆匆啃了个胡饼,此时夜幕降临,等他检查完最后一段河渠后,那丰盛的席面也将近尾声了。
土埂上已醉倒了好几个渠长。
啧,果然没几个听话的。
申屠灼走到那边,朝谭老爷拱手:“多谢谭老爷盛情,我们今日也算饱了口福了。只是以后可千万别带酒来了,瞧瞧那些个醉鬼,喝了酒就得意忘形,在这儿容易捅娄子的。”
谭老爷乐呵呵地上前扶他:“是我疏忽了,想着酒能活血暖身,就给大家抬过来了。灼公子教训的是,下次不带酒来了,只供些热茶如何?”
“如此甚好。”
“哎呀,难得灼公子赏光,这便给你重开一席。”谭老爷殷勤道,“正好我也还没吃呢,便陪着公子一同用膳吧。”
明明那日在申屠府里闹得十分难看,可这两人就跟忘记了一样,谁也没有提起。
谭老爷是觉得脸上挂不住,他如今还能意气风发,全靠着谭怀柯接盘那五间铺面给的银钱,申屠家的人都心知肚明。申屠灼是不想再与什么芙娘子扯上关系,谭怀柯临行前特意交代了,不想让他莫名其妙成了自己姊夫。
本来就是一顿便饭,吃了也就吃了。
可谭老爷非要敬他酒,劝道:“灼公子,今日不是已经收工了吗?听闻你喜饮果酒,这酒是我特地从怀柯的焉知肆运过来的,来都来了,就饮一瓿吧。”
问道熟悉的酒香,申屠灼推拒的手不由停住。
好久没去焉知肆了,也好久没翻墙去偏院了,往日里会给他舀酒的那人已出门远行,长夜漫漫无以慰藉,倒是真让人想饮酒了。
于是他接过了酒卮。
垂眸望去,月光下,深红的酒浆泛起透亮的涟漪,正如他飘往安都方向的思绪。
申屠灼顿了顿,终是仰首抬袖,一饮而下。
很快一瓿酒就见了底,而申屠灼也醉倒在了案上。
谭老爷面上浮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吩咐仆役:“来,把灼公子带下去歇息。”
等申屠灼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身处谭家老宅的一间闺房之中。
——
下章:你管这叫情根深种?
第117章 春风一度
第117章 春风一度
刚醒来的时候,申屠灼还有点迷糊,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等眼睛适应了昏黄暗淡的光线,看清楚了周围的陈设器物,他瞬间警惕起来。混沌的思绪逐渐沉淀,此前的种种异样拼合在一起,一时令他冒出许多猜测。他没急着有任何动作,而是重新闭上眼睛,思考起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今日他们引渠到了谭家田地附近,谭老爷大摆流水席,犒劳一众渠卒。
就算要聊表谢意,或是为自己博个乐善好施的名声,通常请大家吃顿热乎的也就罢了,最多再供应些厚实的衣裳和农具,可谭老爷这做派,倒让人觉得他不是来给渠卒们鼓劲的,而是来拖他们后腿的。
整整大半天,敲锣打鼓闹得人心神不宁,烤肉炖肉香飘万里,十几坛酒轮番入席,谁还有心思琢磨沟渠要往哪里挖?全都惦记着席面上还能抢到多少酒肉。
而最后那些焉知肆的果酒,想必是特地给他留着的。
筹备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这条大鱼上钩。
忍受着脑袋里的晕眩和抽痛,申屠灼暗想,自己绝不是单纯地醉酒。焉知肆的果酒他喝过百八十回了,对自己能喝多少了如指掌,就这么一小瓿,最多令他有些醺醺然,何至于一头栽倒人事不知?何况这酒醉后也不该这般难受,以往他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从来没有如此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过。
所以他几乎可以断定,酒里是被下了迷药的。
至于自己身在何处……
通过仔细辨认,申屠灼已大致猜到,这里应当是谭家老宅。
当初他为了探查清楚谭怀柯的身世,谎称来给阿嫂收拾旧物,把这里的院落和几间房都粗略看了一遍,还找老媪仆役挨个问询过,对这宅子的布局还残留这一点印象。而且灌醉他的人是谭老爷,把他挪到这座老宅里来也合乎情理。
只是那老狐狸这么做,必然有所图谋,否则喊两个渠卒把他送回露得县衙就可以了,近来他吃住都在那里。
他图的是什么呢?
想威胁他增加附近的沟渠?没有必要吧,千金渠本身就已经将黑水河的支流引了过来,加上新开凿出的地下泉,水量算是附近最丰富的了。
想让他接盘剩下的憩街店铺?谭家不是周转过来了吗?那几间店铺也没那么着急脱手了,以谭老爷的脾性,虽然自己不会去经营,但肯定会放在那里待价而沽的。
或者想找他帮忙疏通皇商擢选的捷径?那也未免太心急了点,他才刚刚踏上察举之路,哪有那个能耐替他做这种事,再说他与谭家也没这么好的交情。
迷药的药效还没过,申屠灼仍觉得昏昏沉沉,反应也比清醒时慢了许多。直到此时,他才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味,是从不远处的香炉里散发出来的。
袅袅青烟盘旋而上,融在了此间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尤其床榻的附近,近似充盈成了一层薄雾,密密匝匝地笼罩着他。
由于一直身处于这样的香气中,申屠灼之前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可眼下这股甜腻的香气不断钻入鼻中,继而引发了阵阵燥热,让他想不留意都难。
巧合的是,这种香他识得。
名为红酥。
这是兰英馆惯用的一种贪欢助兴的香丸,不过由于价钱高昂,通常只有贵客点明了要才会用纯品,其余时候最多在其他香丸中掺杂一点,香气还留存些许,功用却趋近于无,只不过以此香为噱头,骗得客人多多销金罢了。
申屠灼常去兰英馆排演乐曲,自然熟悉得很。
从前他闻到的都很淡,而这间屋子里的香气如此馥郁浓厚,可见香炉里点的定是纯品的红酥,还不知道有多少丸在里头。
申屠灼后知后觉,一通百通,倏然解开了所有的疑惑,原来是自己想岔了,这一局不是谭老爷给他布下的。
既已猜到对方的目的,他自然不愿坐以待毙。
申屠灼艰难地撑坐起来,四下环视,打算先找点茶水来解渴。
吱呀——
这间屋子的门推开又关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临近,昏黄的烛光中映出一抹倩丽的身影,依稀可见那鲜艳轻薄的外裳半褪在肩。
四目相对。
谭安芙先是一愣,而后嫣然笑道:“灼公子贪杯醉酒,不曾想竟醒得这般快,倒显得是安芙怠慢了呢。”
——
申屠灼倚靠在床头,闻言冷哼一声:“区区果酒,能把我醉成这样?芙娘子未免太小看我这个纨绔了。我是哪里得罪了谭家,惹得你们要给我下迷药?”
谭安芙温柔地坐到榻边,深情地说:“灼公子误会了,你明知我对你情根深种,偏偏铁了心要拒绝我,半点情面都不留,我不过是想再与你清清静静地见一面,也好倾诉衷肠。”
申屠灼气笑了,看看自己绵软的四肢,又看看榻前的香炉,质问道:“芙娘子当真舍得下脸面,你管这叫情根深种?”
“灼公子何出此言?”谭安芙故作伤心,“我不过是个求而不得的痴心人,若你也同我一般求而不得,便能懂我为何出此下策,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名节了。”
“我求你别赌,我可不想给你的名节当筹码。”申屠灼心想,谁说我不是求而不得?可我再怎么求而不得,也不敢像你这般行事,否则肯定要被阿嫂腌制了埋沙子里风干。
“灼公子当真要如此无情?”
“又是迷药又是红酥,芙娘子没少逛黑市啊。”不想再跟她虚与委蛇,申屠灼问,“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
事已至此,谭安芙也装不下去了,干脆挑明了说:“买迷药的明明说能让寻常男子晕满两个时辰呢,没想到灼公子醒得这么早,害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呢。”
望着她裸露的半个香肩,申屠灼道:“你想准备什么?该不会真想用这种手段逼迫我与你春风一度吧?到时候找上我家去,再逼迫我阿母认下这桩亲事?”
“灼公子这不是都心知肚明了么?”谭安芙也受到了红酥香的影响,春心萌动,燥热不已,她又褪下另外半边外裳,俯身在申屠灼耳边呢喃,“委身于你,我自是心甘情愿。难得有红酥做媒,灼公子何不随性而为呢?”
“芙娘子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申屠灼咬牙忍耐,额头满是汗水。
不是他不想摆脱红酥的控制,这香他也不知自己闻了多久,想来已经浸透了。他是在等迷药的效果彻底散去,才能有力气推开送上门来的谭安芙。
迷药被红酥的效用冲撞,经由汗水溢出,倒是散得更快了些。
谭安芙越发肆意,柔荑在他的耳后、脖颈、胸腹处一一拂过,动情道:“灼公子,你就成全了奴家吧?此事于你于我,又有什么坏处呢?”
申屠灼侧头避开她的唇舌,努力握了握拳。
天杀的,不会真要给阿嫂当姊夫了吧!
下章:灼公子怎么跳河了?
第118章 清者自清
第118章 清者自清
眼下两人之中,反倒是申屠灼更为清醒,他反问道:“你自己想当官夫人,你父亲想走捷径拿下皇商名额,所以你们才把心思动到我身上。可这事对我来说有什么利益可言?论才貌,你可比得过那些高门之女?论家底,你们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谭安芙笑道:“可论手段,那些高门富贾之女可不如我胆大果决呀,她们放得下身段、舍得下脸面么?都说边关民风剽悍,女子亦是奔放洒脱、敢爱敢恨,可她们不还是做出一副温顺守礼的模样,等着家里安排亲事?”
“你这不叫奔放洒脱,你这是在强人所难。”
“那又如何?想要什么就该自己去争去抢,难不成还等着旁人施舍么?”情潮上涌,谭安芙面上绯红,言语也越发轻佻张狂,“灼公子,你就从了我吧……你瞧我那蠢笨如猪的阿兄,只会赌钱败家,以后哪能接管得了偌大的家业?唔,到时你我略施小计,整个谭家的产业就都在我们手中了。”
“我若执意不从呢?”
“不从?”抚摸着这具火热强健的身躯,谭安芙志在必得,“你要参加察举,名声品行最为重要,孝廉、至德的考评缺一不可,若你执意不从……”
她瞥了眼房中备下的酒瓿,说道,“那便只能再请你饮下几卮加了迷药的果酒,彻底醉死过去。明日早上我阿翁还要从老宅里分派汤粥给渠卒们,到时叫众人撞见你从我闺房里出来,我再哭啼委屈一番,还不是一样的结果么?
“只是这样一来场面更加难堪,灼公子当真不想配合么?”她不轻不重地咬一口在他下腹,“奴家瞧着公子这副身子……明明也很情愿的呀?”
在她极尽诱哄的话语中,申屠灼稍稍放松了下来。
仿佛被她说服了,或是在红酥的香气中彻底沦陷了,他竟接受了谭安芙的挑逗,并且把扭过去的脖颈转了回来,看似是要给予回应。
谭安芙见他放弃了抵抗,一副沉溺于欲念中的模样,当即喜出望外,动作也愈加放肆,坐在他身上腰肢款摆,急切地将自己脱得只剩薄薄一层里衣,又顺手解开了申屠灼的腰带,准备进一步往下探去。
趁着她垂首忙活时,申屠灼骤然半坐起身,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谭安芙以为他情难自抑,娇声唤道:“急什么呀,我还……”话未说完,她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而后被人死死按在了榻上。此时她仍没有反应过来,伸出胳膊搂住面前的男子,媚眼如丝地说,“前面装得好似个正人君子,原来灼公子喜欢粗暴这来么?”
积蓄已久的力气终于派上了用场,申屠灼粗喘着看向她,唇角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对不住了芙娘子,我这人就是喜欢粗暴一点。”
说着他掰开谭安芙绕在自己颈后的胳膊,扯下绑缚床帐的带子,将她双臂高高抬起,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木头床栏上。
谭安芙隐隐觉着不太对,问道:“你想做什么?”
申屠灼终于喘匀了气,翻身下榻,囫囵穿好自己的衣裳,在头晕眼中踉跄着来到案边,拿起早已冷透的茶水,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
而后他又去了角落处,从下了迷药酒瓿里舀了两杓果酒,喂着谭安芙喝下。由于收到熏香的影响,他的手有些抖,果酒撒出来不少,沾湿了枕头和褥子,还在她唇角和脸颊上留下浓郁的酒香,这场面显得更加淫靡。
眼见着谭安芙变得迷迷糊糊,他停下手,转身欲走。
谭安芙羞恼地恳求:“你……你不准走!灼公子,你就当行行好,疼疼我吧……”她艰难地动了动被绑住的手腕,眸中一片潋滟,“你自己不难受吗?大不了你与我行过鱼水之欢再走,无凭无据的,我以后也不好纠缠,何苦把我丢在这儿受折磨呢?”
她说得可怜,端的是楚楚动人,然而申屠灼丝毫没有动摇。
他阴阳怪气地说:“我可不敢赌这一把,什么无凭无据的,到头来你若是打着肚子找上门,我同样是百口莫辩。芙娘子啊,你这些小心思可不少,我还是清者自清最为稳妥。”
心知再无法留住他,谭安芙也不装了,骂道:“好你个申屠二公子,迷药被你硬生生扛过去了,连我黑市买来的红酥香都对你没什么效用,我可真是小瞧你了!”
申屠灼开了窗,一边深吸着外头的新鲜空气,一边查看接下来的逃跑路线——走大门肯定会被堵回来,还是得翻墙,幸好他对这座老宅算得上了解,知道哪里的围墙通向小路,倒是趁着夜色跑回县衙就行。
寒风拂面而来,令他神智越发清醒,说道:“你忘了,我可是兰英馆的常客,红酥这种熏香,闻着闻着就习惯了,如我这般意志坚定,自然经得住事。”
他的意思是自己常年在兰英馆教人谱曲奏乐、排演歌舞,掺杂一点浅淡红酥的熏香闻得久了,多少适应了些,不那么容易着道。可他说得简略,在谭安芙听来,就是说他自己常在兰英馆中孟浪,早已练就得收放自如。
谭安芙嗤笑道:“我当时什么坐怀不乱的真君子,不愧是出了名的纨绔。灼公子在兰英馆肆意挥霍,以致如此浓重的红酥都对你失了效用,恐怕身子早早就亏空了吧。谁要真与你行那青庐之礼,你多半也是力不从心的。”
正要翻窗出去的申屠灼立时停了下来,怒道:“谁说我亏空了!你可不要信口传谣!”这要是让阿嫂知道了,以后哪还有脸面求娶!
受这迷药和情潮的双重折磨,谭安芙浑身无力,却又如烈火炙烤,已难受得香汗淋漓,没力气再与他呈口舌之快了。
——
幸而老宅中的仆役年迈又稀少,申屠灼翻出了围墙,总算逃了出去。
他一路往县衙方向走,红酥的药效还是灼得他火冒三丈,路过白天引渠的黑水河支流,眼瞅着冷冽清澈的河水就在身旁,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映在河中。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远在天边的谭怀柯,心火烧得更加旺盛了。
有夜间巡查的渠卒看到他杵在那里发呆,提灯照了照:“什么人?”
申屠灼压根没有听见,抬脚就往河里跳去。
那渠卒吓了一跳:“灼公子?灼公子怎么跳河了!”
听见动静,在另一头巡查的渠卒也赶了过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徒劳地大声劝道:“灼公子!遇到什么难处,千万想开点,莫要做傻事啊!”
申屠灼在河里游了两个来回,沁凉的水让他冷静下来,回道:“嚷嚷什么!我就看看地下泉是往哪儿走的!”
他总不能说,自己差点被一个小娘子污了清白,去河里洗洗身子吧!——
下章:谭老爷托人办事,可真是上道啊。
第119章 见证之人
第119章 见证之人
从河沟里爬上来的时候,申屠灼冷得直打颤。
身子是凉了下来,但心火依旧旺盛。他不禁感慨,不愧是颇负盛名的红酥,药效真是经久不衰。好在这会儿人是清醒多了,很多事情也好办了。
等在岸边的渠卒递给他一套干净厚实的衣裳,伶牙俐齿地恭维道:“灼公子担了水曹掾的职,事事亲力亲为,真是让我们汗颜啊。”虽然不知道大半夜要来看什么地下泉的走向,白天看不是更清楚吗?
申屠灼也不好多说什么,随意点了点头,抖抖索索穿上衣裳,说话时牙齿也在打架,发出咯嘚咯嘚的声音:“唔,明天要赶工,我怕白天定的位置不清楚……再来探探水道。辛苦各位兄弟巡夜,那我先回县衙了。”
那伶俐点的渠卒忙给他递上一盏灯,让他提着走回去,免得一个想不开又滑进水里。
回到县衙后,申屠灼从木柜中翻出几枚自己带来的香丸,点燃了丢进香炉里。这是谭怀柯离开前亲手制成送给他的,用的是龙脑香,有提神清心之效。这段时日他常常熬夜,白天还要一刻不停地盯着沟渠挖凿,实在困倦又不得不强撑着,便会点上一枚解解乏。
轻烟袅袅,与红酥那种甜腻的香气截然不同,仿佛清冽的甘泉缓缓涌入四肢百骸,将不肯熄灭的欲火驱赶出去。
这不是什么解药,但却能带给他彻底的宁静。
等到一切平复,清晨的微光已从天边蔓延而来,透进了窗棂。
申屠灼整夜未眠,但或许是迷药让他睡够了,或许是龙脑香起了效用,他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梳洗过后,便又去县令给他安排的书房中查看引渠图纸。
他浑然不知,自己离开谭家老宅后,那里发生了什么。
——
两个时辰前,申屠灼从谭家老宅的院墙翻出逃离,独留谭安芙一人被绑缚在房中,可谭老爷却以为事情如预想般顺利。
为了确保能将此事坐实,又不至于闹得太大,他特意在申屠灼“醉酒”之后,又请来一名渠长商量,对他说道:“其实我方才想与灼公子提个不情之请,奈何他先一步醉了,只能来问问苗渠长你了。”
苗渠长很是谨慎:“别又是想让我们改道吧?谭老爷,我劝您还是歇了这门心思吧,多少人为了自家能多多受益,捧着银钱来求着水曹掾大人‘稍微绕一点路’,‘让河道多拐一个弯’,统统都被他回绝了,没一个真能说得上话的。”
谭老爷佯装懊恼:“早听闻灼公子铁面无私,油盐不进,所以哪怕我那小女儿就是他亲阿嫂,我也终究没敢去提。可我外舅几次三番来找我去说情,总要有个交代吧。苗渠长,您再给我想想办法,当真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吗?”
“哎哟,你这沾亲带故的都不敢提,我哪里说得上话?”苗渠长打着哈哈。
“难道先前引渠时,任何改动都没有做过吗?”谭老爷敬他一卮酒。
“那倒也不是……”苗渠长闷了口酒道,“但不是旁人求情求来的,除非是发现了新的水情,不得不做变更,要不然啊,谁劝都没用。”
“新的水情?我听说今天不是就发现了一个什么泉来着?”
“地下泉?那还是要看走向的……”
“那就是还有机会了?”谭老爷高兴道,“我是不知道那地下泉是个什么走向,但我家田地旁边就是我外舅家的,若是地下泉能让沟渠稍作改道,为何不能考虑从我外舅家那边过上一段呢?这不是两全其美?”
“这个么……”酒香诱人,苗渠长是个贪杯的,忍不住多饮了两卮,摸着下巴说,“明日便要动工,我也不知水曹掾大人那边做了什么决断,倒是可以帮你问问。”
“好,那最好了。”谭老爷识相地推给他两个小酒瓿,殷切地说,“有劳苗渠长了,这点酒就送你了,不成敬意。”
“丑话说在前头啊,我可不保证能说动水曹掾大人。嗝,若是他本就在考虑要从哪里改道,我或许能建议一二……”
“如此即可。”谭老爷道,“只是明日你们便要动工,说晚了怕是来不及?”
“唔,我这就去找水曹掾大人。”苗渠长起身欲走,还不忘拎起那两瓿酒,忽而又有点退缩,“不成,我今日饮了酒,嗝,水曹掾大人见了要骂的。”
“无妨的,无妨的,他自己也喝了。”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谭老爷扶住他交代,“我让仆役把灼公子送到我家老宅歇息片刻,还给他煮了点醒酒汤喝,苗渠长去找他谈沟渠改道的事,也可以喝上一些醒醒酒,料想他这会儿该醒了……”
就这样,苗渠长被谭家的老仆引着,去老宅寻申屠灼。
走在路上,苗渠长没忍住又开了一瓿酒,想着反正马上要喝醒酒汤了,不如再多喝点过过瘾。而他也发现了,另一个酒瓿里装的并不是酒,而是整整三贯银钱。
苗渠长乐陶陶地想,谭老爷托人办事,可真是上道啊。
看着他走向老宅的身影,谭礼捋须而笑。
掰扯了半天沟渠改道,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让这个苗渠长去给申屠灼与自家女儿的私情做个见证。
这人收了自己的银钱,到时也好拿捏。
有他这么个亲眼撞破的外人在,铁证如山,为了保住申屠灼的名声,申屠夫人必会速速给谭家下聘,以此来息事宁人。
不一会儿,苗渠长来到了谭家老宅。老仆带他进空荡荡的院子后,便诺诺告退了。
苗渠长喝得有些懵,四下望去,只见一间屋子里亮着昏黄的灯,料想就是水曹掾大人歇息的地方了。
他没急着过去,而是先将喝空了的酒瓿扔了,又把满是银钱的酒瓿藏在院中一个角落,想等谈完了事再拿走。
藏好酒瓿,苗渠长靠近那间屋子,敲了敲门:“水曹掾大人,你可醒了?”
此时,他听见里头传来不同寻常的声响……
——
下章:自作孽,食恶果。
第120章 自食恶果
第120章 自食恶果
苗渠长一时怔住。
这、这怎么像是……像是女子在低吟?水曹掾大人哪能发出这种声音?
他听得不甚清楚,又不敢贸然进入,瞥见一旁有扇窗户半敞着,好奇心驱使之下,便凑过去抬起窗棂,偷偷摸摸地往里探看。
这一看把他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一个衣衫单薄凌乱的小娘子躺在榻上,昏黄的烛光中,那张娇美的脸上泛着潮红,双臂不知为何高举过头顶,隐没在了层层迭迭的床帐中,似乎在艰难地挣动着,口中模糊地唤着什么,听起来缠绵悱恻。
苗渠长不禁咽了咽口水。
好家伙,哪里来的美娇娘?如此动情献媚之态,显然是安排好的吧,莫不是做给水曹掾大人看的?可大人也不在这儿啊,那仆役给他带错路了?
等等,这……该不会是谭老爷另给自己备的厚礼吧?
三贯钱,两瓿酒,外加美娇娘的一夜春宵?就为了给自家外舅的田地多引条沟渠,谭老爷可真愿意下血本啊。
苗渠长隐隐觉得自己是当不起这般贿赂的,可醉酒糊涂的脑袋哪里琢磨得了那么多,当下只以为谭老爷是想让自己尽心尽力地为他说好话、办好事,于是找了个醒酒汤的托词把他引到这里来……
至于找水曹掾大人商量河渠改道什么的,不是说大人自己也喝醉了吗?指不定也被安排了一位美娇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呢。
可到底没收过这样的“大礼”,苗渠长还是有些畏首畏尾。
此时就听里面美娇娘的呼唤越发急促:“来……啊,放开我……快放开我……好热,好难受,救救我……”
那声音婉转撩人,似款款深情,又似苦苦哀求,苗渠长听得血脉贲张。
美娇娘这是在盛情邀约?还是身不由己?什么放开她?她是被困在榻上了吗?那无论如何,自己必须要进去救她吧?
对,肯定要去看看她怎么了。
苗渠长说服自己,若是人家并非心甘情愿,自己就该把人放了,这般污人清白的便宜可不能占。但若是人家主动投怀送抱……那、那就另当别论了。
鬼使神差地,苗渠长推开了门,进去之后,又赶紧阖上了门。
瞬间,浓烈而甜腻的香气盈满了他的鼻腔,如同游蛇一般钻入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本就混沌的脑袋愈加昏沉,血气不断翻涌,指望着下半身而去。
从门口走到榻前,短短几步路,就令他憋红了眼。
什么要把人放了,什么不能占便宜,全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满心满眼只有那肤如凝脂面若桃的美娇娘,恨不得立时将人按在身下为所欲为。
申屠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谭安芙眼下既中了迷药又中了红酥,浑身酥软,欲念高涨,但还残存着一丝理智。
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一个人缓缓靠近。
跟申屠灼一样,来人穿着粗布短打,身上带着沟渠里的泥沙味道,但她立刻分辨出来,此人绝不是去而复返的申屠灼。
他比申屠灼要矮,身形过于瘦削,还有那番畏缩怯懦的姿态,与那人高门出身的公子气度天差地别。她就算再不清醒,也知道事情出了天大的岔子。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苗渠长看见她双腕被绑缚在床头,外裳都被解了开来,薄纱之下峰峦半露,随着灼热的呼吸起起伏伏。
美娇娘的脖颈中残留着西境果酒的紫红与醇香……
嘣地一声,他脑中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苗渠长扑了上去:“小、小娘子,别扭了,你扭得我要不行了……我这就来救你,我给你把布条解开啊……”
他的确遵守诺言,替谭安芙解开了手腕上的布条。那本是申屠灼担心迷药见效慢,怕她追上来纠缠才绑的,这会儿双重药效正发挥到了极致,就算解开了,谭安芙也全然没了反抗的力气,只能徒劳地推了两下。
在苗渠长看来,就是美娇娘挣脱束缚后象征性地欲拒还迎,随后就顺从了。
这下他还等什么,当即埋下头去,嗅闻着她脖颈间残留的醇香果酒,如同沙漠中渴急了的野兽,把她当成最为甘甜的泉水嘬饮。
谭安芙头晕目眩,感受到身上的黏腻,既觉得恶心欲呕,又觉得有所解脱,到后来自己也没了清醒的意识,彻底沉沦了下去……
——
另一边,谭老爷只以为木已成舟。
申屠灼到早上都没出来,想必是与安芙厮混了整整一宿。那苗渠长待得略久,大概是过足了眼瘾,后半夜鬼鬼祟祟地走了,看那神色,该撞见的也都撞见了,收了自己的贿赂,要找他作证亦是手到擒来。
接下来,谭家只要做好准备,就可以去找申屠府“讨个说法”了。
想到这里,他挥了挥手,示意谭安芙身边的丫鬟按计划行事。
老宅里的仆役年老蠢笨,吩咐的事情都记不全,什么都做得半半拉拉,实在不能让人放心,所以这些细致周密的活计,还是得让家里机灵点的下人来干。
天刚蒙蒙亮,那丫鬟奉命来到芙娘子的旧闺房,先将四周的窗户打开,让里面的熏香或其他气味散尽,而后推门而入,收走香炉里红酥香丸的残渣,替换成普通的熏香香灰。
这是谭老爷特意叮嘱的,要做成灼公子酒后乱性、情难自抑的场面,万万不能给人留下把柄,说是他们谭家在熏香里做手脚,亲手把女儿送到人家枕边蓄意勾引。
总之不能留下半点于己不利的证据。
周围布置得差不多了,那丫鬟来到榻边,准备将两人凌乱的衣裳一并收拾掉,那上面残留的熏香气味可以用果酒掩盖,她只需要将屋里的酒瓿踢翻,装作不小心弄脏了衣裳就行。
可是……怎么只有自家娘子的衣裳?灼公子的呢?
灼公子已经逃走了吗?何时逃走的?老宅里没人发现吗?
她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
估摸着是灼公子醒得早,自知犯下大错,有心逃避罢了。殊不知自家老爷早就留好了后手,那苗渠长可是个实打实的人证。
丫鬟拉开床帷,见自家娘子已然醒了,正双目无神地望着天。
她殷勤道:“恭喜娘子,这下可算如愿以偿了。”
谭安芙转过头,像是才回过神来,倏然爆发出崩溃的哭嚎:“完了!全完了!阿翁!阿翁!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下章:你们栽赃我,还要我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第121章 反咬一口
第121章 反咬一口
听完自家女儿的哭诉,谭老爷只觉得晴天霹雳,想不通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怎么能捅出这么大篓子。
正如谭安芙威胁申屠灼时所说,原本这天还准备了热乎汤粥,要分发给众多渠卒。若是申屠灼肯顺水推舟认下这门亲,这些汤粥便会送去开挖沟渠的场地,不会给他惹麻烦,若是申屠灼执意反抗,令他们不得不用强硬手段将他扣下迷晕,还要抵死不认,那今日分发汤粥时就要让他丢人现眼一番,以众口铄金作为威胁。
然而眼下一切都成了空。
申屠灼压根没在老宅里留宿,这会儿人都不知道在哪儿。谭老爷自然也没了乐善好施的心思,只让人把老宅封锁起来,一时不对外见客。
不久,谭夫人和谭安丰也过来了。
他们二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昨天晚上接到下人传信,说老爷让他们明日一早赶去老宅,有要事相商,这就稀里糊涂地来了。
谭安芙定下此计后,一来怕阿母忧心,会瞻前顾后地阻止她,二来怕兄长嘴上没个把门的,喝酒赌钱的时候误把事情抖落出去,所以没有提前告知他们,只与阿翁说了。谭老爷自知嫁过去守寡的假女儿已脱离了掌控,有心在申屠灼身上下赌注,攀附上未来的官老爷,虽然乍一听觉得她胆大胡闹,可仔细盘算过此事的利弊后,终归决定要铤而走险。
谁承想竟闹到了这个地步。
谭夫人和谭安丰很是嫌弃老宅的破落,进了院子就开始抱怨,说下人太少了,手脚也不伶俐,见到主家也不知道来迎。这倒是错怪了他们,除了给他们开门的老媪,此时宅子里所有的下人都在谭老爷跟前过堂,详细了解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人们也是一头雾水,他们哪知道主家在筹谋什么事情,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该引路的引路,该锁门的锁门,何况老爷还特地吩咐了,说芙娘子爱清静睡觉浅,那间房外无需留人值守,也别贸然去打扰,只要给小院门再加把锁,不让人随意进出就行。
谭老爷高声怒骂:“房外不留人,小院外不是让你们守着了吗?我不是还让你们留意屋子里的动静,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就来向我禀报吗?怎么无一人来向我禀报!”
守在小院门外的老杨头讷讷道:“我、我啥也没听见啊……主子,家里是遭了贼吗?芙娘子有什么贵重首饰被偷了?”
谭老爷咬牙:“是啊,家里遭了贼你们都不知道,一个个都睡死过去了是吧!”
气得胸口发闷,他这话说得声量小了些,老杨头没听清楚,侧着耳朵问:“啊?主子您说啥?家里被偷了一个穗子?”
谭老爷:“……”得,这是留了个耳背的守门,他能听到什么动静才怪呢!
“阿翁,这是在审什么呢?”谭安丰饶有兴致地插嘴,“家里遭贼了?妹妹被偷了个穗子?什么穗子这么值钱啊?”
“你闭嘴!一边坐着去!”谭老爷不搭理他。
“一个穗子能值几个钱,偷就偷了呗,犯得着动这么大肝火么?”谭夫人心疼儿子无端被骂,劝道,“长丰就是关心你一下,怎么还关心错了。”
事已至此,追究这几个老奴亦是无用,更不能把实情张扬出去,谭老爷只能把这口气生生咽回肚子里,把下人遣出去,与妻儿关起门来说话。
闻说了前因后果,又听说自己女儿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渠长给污了清白,谭夫人简直不敢相信,揪着谭老爷的衣襟哭闹:“怎么会这样?你疯了吗?怎么能让安芙做这种傻事?你这当父亲的,不去拦着她护着她,竟还助纣为虐!这让她以后如何嫁人啊!”
谭老爷于心有愧,可也不愿承认是自己的错,辩解道:“细君啊,都是她自己铁了心要做的,也是她自己下的药点的香!要问就问问你那宝贝女儿,从哪儿弄来的这些下三滥的玩意,对付别人没派上用场,全应在自己身上了!”
谭安丰也是大为震撼,万没想到自家妹妹会做出这档子事来,这是有多想嫁给申屠灼,当真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老宅里闹得鸡犬不宁,谭安芙那边还在要死要活,谭夫人只能一边尽力去安抚,一边催着自家郎君想办法周全,切莫把事情闹大了,真把女儿的后半生给葬送了。
眼见阿翁一个头两个大,向来不大灵光的谭安丰想出了个点子:“事情因申屠灼而起,要不……咱们还是去找他要个说法?”
——
谭家还真去露得县衙找申屠灼了。
只是与他们原本计划的上门逼亲不同,这次他们稍稍放低了身段,以谭怀柯娘家人的身份拜访,请他给寡嫂的嫡姐谋个出路。
话虽如此,谭夫人还是一贯地不讲道理,指责道:“无论如何,我们谭家也是与你们申屠家沾亲带故的,你怎能忍心将安芙一个人丢在那儿,还、还把她的手绑了起来?但凡她有机会逃脱,又怎会被一个渠长污了清白!”
申屠灼都被他们逗乐了:“你们还真会反咬一口,怎么还成了我的过错了?我若不将她绑起来,她可是打算一直纠缠不放的,还想再灌酒迷晕我,我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怎地,她的清白是清白,我的清白就不是了?”
谭安丰嗤了一声:“你一个大男人,讲究什么清白?大不了娶了我妹妹过门,做了我们谭家的女婿,难道还吃亏了么?”
申屠灼心想,我是想做谭家的女婿,但不是想娶这一位好吗?而且严格说来,谭怀柯也不算是他们家的女儿,搭上这些又蠢又坏的便宜亲戚可真是糟心。
谭老爷道:“灼公子,昨天不少人都见到你醉酒,被送进了谭家老宅,安芙这事若真的传扬出去,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吧。”
“怎么说不清楚?”早在他们说明来意时,申屠灼就想好了对策,“昨夜我不过是去你家喝了碗醒酒汤,不到亥时就出来了,之后还去探查了地下泉的走向,有两名渠卒真真切切看见了的,哪有闲工夫跟你家芙娘子厮磨。”
“若我非要说安芙是在亥时之前受了欺负呢?”
“那咱们就只好公堂上断个明白了。”申屠灼丝毫不惧,“要不就让县老爷好好审一审,最好把那位苗渠长也叫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那自然是不行的。
见说不过他,谭夫人豁出去道:“若不是你弃之不顾,安芙绝不会受此大辱!那苗渠长也是你手底下的人,反正你必须给安芙一个交代!”
申屠灼嗤道:“你们设计栽赃我,还要我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下章:我让他明媒正娶就是。
第122章 收拾摊子
第122章 收拾摊子
直到此刻还想讹上他,谭夫人自是不讲道理的。谭老爷说明来意后便没怎么开口,只放任自家细君胡搅蛮缠,约莫是想探探申屠灼的底线在哪里,看还有什么可乘之机。
倒是谭安丰,误打误撞戳到了申屠灼的痛脚。
他说:“灼公子,我小妹嫁进你们申屠府就守了寡,如今还背井离乡去跑商讨生活,你们这般冷待她,谭家都忍让了,足见我们有多看重这段姻亲。”
申屠灼有口难辩,阿母确实冷待了谭怀柯,潦潦草草分了家,也不给她掌中馈,几乎是对她不闻不问的,就连自己最开始也对她心存怀疑,没给她什么好脸色,还劝她自请和离,不要肖想阿兄的家产。
话虽如此,他之后可就改过自新了,甚至恨不得给她掏心掏肺。什么跑商讨生活,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去和亲,一不留神就要成为自己故交的王妃,难道他就舍得吗?别看他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其实全靠千金渠的繁忙事务排解苦闷,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撇开这些不谈,他们之间还有着叔嫂这层隔阂,谁能懂他的求而不得?
至于谭家,竟然还有脸说“忍让”?谁让他们忍让了?
阿嫂入关后的一切苦难,皆是出自他们之手,但凡有一点在乎,也不会任她进了申屠府就坐视不理,只当这“女儿”丢了死了。家中的富贵风光半分不让她沾边,惹了麻烦倒是一次都没忘记她。
就这样也好意思说看重这段姻亲?大概只有谭安丰这个没脑子的才能说出口。
见他皱眉不语,谭安丰更觉自己有理,侃侃而谈:“我小妹人虽不在张掖了,到底还是你们申屠家的大娘子吧,安芙这件事若张扬出去,谭家蒙了羞,难道小妹不会遭人非议吗?她一个寡妇日日当垆卖酒,少不得引人觊觎,更要被指责不守妇道。她已是很艰难了,以后回来哪还有安稳的容身之处?”
申屠灼忍无可忍:“既知道她处境艰难,你们就不该做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啊!自己攀附不成吃了大亏,还要把脏水往她身上泼吗?我警告你们,不管怎么样,眼下她是我阿嫂,谁敢招惹她,我定不会让他好过!”
“所以啊,你们申屠家就是脱不开干系。”谭安丰威胁道,“你若执意不肯出手相助,那我这便差人去给小妹送信,就说灼公子对安芙弃之不顾,害得她被旁人污了清白,叫她此次跑商就别回来了,回来了也要被人戳脊梁骨。”
“我……你……”申屠灼没想到,自己竟被这么个没脸没皮的玩意拿捏住了命门。
谭怀柯正处于决不能暴露身份的险境,怎么能任由这家伙派人送信,让她百忙之中分神处理这些糟心的破事。何况还要往他身上抹黑,什么叫对谭安芙弃之不顾,害得她被旁人污了清白?说得不清不楚的,他长几张嘴都解释不清。
最不可理喻的是,明明是谭安芙不知廉耻铸下大错,凭什么逼得她也回不来?那她在张掖没了容身之处,心灰意冷之下,万一真去给三皇子当王妃了,他这个苦苦守候的小叔岂不是要被活活呕死!
想到这儿,申屠灼知道自己不得不管一下了。
他建议:“这样吧,苗渠长是吧?他这人平日里还算忠厚,本身也没有家室,还略有几亩田产,既然……咳,歪打正着了,我让他明媒正娶就是。”
——
谭老爷蹙眉:“这……”
他不是没想过这么办,可不说谭安芙愿不愿意,让自家嫡女嫁给这么个没前程的小渠长,怎么算都觉得亏大了。
“他收了你们的贿赂,又做下这等荒唐事,原本是该治罪的,少不得要罚俸,还要罢了他渠长之责。但若是谭家愿意息事宁人,与他分说清楚,贿赂成了下定,荒唐成了情投意合,那我也就没了罚他的理由,还应当成全这对天赐良缘的璧人。”
“不成,万万不成!”谭夫人发了话,“来之前安芙就与我说了,她绝不肯委身于那什么渠长,若真要这么做,她立时便去找个绳子上吊。这事我也是不会允准的,好好的谭家嫡女,忽然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渠长,这都不用宣扬出去,谁都能猜到其中有什么丑事。”
“要是这样的话,恕我也无能为力了。”申屠灼冷下脸来,“闹到这个地步,你们不会还想着全身而退吧?不会还想着把自家嫡女送进申屠府当我的大娘子吧?既是不愿认下这个暗亏,那我也只能照常治了苗渠长的罪,把他遣得远远的,以后与谭家再不相干。
“听说他早上在寻我,想必是要找我商谈河渠改道的事,这会儿怕是都没想明白昨夜自己那艳福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轻薄之人是谁,我把他打发了也就罢了。至于谭安芙的亲事,那我就帮不上忙了,合该你们自己想办法处置。”
这样也算是有个着落,到时让谭安芙在老宅住一阵子,等那人远远走了,风头过去了,再寻个尚且门当户对的老实人嫁了,日子也就好过了。
谭安丰却道:“那个什么苗渠长,家里几亩田?有铺面吗?能出多少聘礼?”
直把谭夫人气得揪他耳朵:“聘礼聘礼,就知道聘礼!你掉钱眼里了!自家妹妹的终身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谭安丰不以为意:“趁早嫁出去算了,我这不是为了她好么?”
他也不全然是个傻的,谭安芙向来看他不惯,成天盘算着该由他独揽的谭家产业,当他不知道呢?这次她想爬申屠二公子的床,八成也是想借机瓜分他的老底,谭家若是当真靠她获得了皇商名额,他这个长子在家里哪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此时就这么定了。
临行前,谭夫人终究是不死心,问了一句:“灼公子,安芙对你一片痴心,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给她个名分?”
申屠灼冷笑:“可怜可怜她?谭夫人可真是厚颜。当初我阿兄战死,申屠府要与你们商量退婚时,怎不见你们可怜可怜庶女谭怀柯?若你们当时同意退婚,或是肯让她与我这个纨绔再议亲事,如今也就不必大费周章了,说不准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样的话,最好彩珠儿还是自由身,再不济自己也能与她有个更好的机缘,总比当下这般不清不楚、隔山隔海要好。
只是他自己也知道,世上哪有那么多或许。
谭夫人不屑道:“哼,那贱胚子也配?让她去给你阿兄守寡,已是给了她体面……”
申屠灼哪里听得了这种话,当即起身赶人:“谭夫人慎言!我言尽于此,还有诸多公事要办,你们请回吧,恕不远送!”
下章:好险就成了你姊夫。
第123章 不枉举荐
第123章 不枉举荐
谭家人离开后,申屠灼把苗渠长叫了过来。
回想起昨夜之事,酒醒后的苗渠长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不该收的礼他糊里糊涂地收了,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
今天早上他几次想要来县衙见申屠灼,都被衙役挡了,说水曹掾大人正与县令商讨河渠改道的线路,没空搭理他。
苗渠长当下就有些懊恼,到底是昨夜那场艳福耽误了,若是他心智再坚定些,不受那美娇娘的诱惑,就应当趁着水曹掾大人吃过酒尚且浑浑噩噩的时候给他提建议,兴许就能提前把改道线路定下,拖到这会儿,这事怕是难办了。
所以他想不明白,既然谭老爷一心想让他把引渠到外舅田地的事情办成,昨晚上又为何给他安排了那样一出呢?自己那时候也不知怎么了,脑袋里什么都不剩,身子跟不受控了似的,除了那事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凌晨他餍足又仓惶地离开谭家老宅,算是明白为啥那么多公子流连兰英馆了,可真是神仙一样快活。
可让他就此放弃,他又不大甘心,琢磨着怎么也该试一试。他算是个实诚人,要真的办不成,莫说那些银钱得退还给谭老爷,单是那美娇娘的人情债他就消受不起。他觉得至少自己可以去探问一下,若是水曹掾大人正好想从那边改道,也省得他多费口舌,事情总归是办成了。即便定下来河渠不能从那边走,他好歹是争取过了,良心上能好过点。
这般想着,他时不时就在县衙门口晃荡一下,打算觑准时机去问问,结果就看见谭老爷带着家眷进了县衙。
苗渠长顿时有些慌了。
怎地谭老爷亲自来了?还带着谭夫人和自家长子?莫不是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怕他收了好处不办事,只能自己来求了?
那、那他的银钱当真要退回去了?
谭老爷不会向水曹掾大人提起自己吧?要是发现他受了贿,大人指不定要怎么罚他了!哎,明知水曹掾大人油盐不进,昨夜就不该应承下这个事!
苗渠长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大嘴巴。
谭老爷一家走后,听闻申屠灼把他叫进去问话,苗渠长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完了,肯定是东窗事发,要治他受贿之罪了。
申屠灼的确是来追究他收下的三贯银钱的。
苗渠长讷讷交代,说自己昨夜被酒浆蒙了心,收了谭老爷的银钱,想去老宅找他商量河渠改道的事,结果昏了头迷了路,没找着他人。
他没好意思说出自己那段艳福,申屠灼也没有追问,只道:“河渠自然是要顺着地下泉的走向改道的,我已重新丈量过,要想经过谭老爷外舅家的田地就必须绕路,费时又费力,绝不可能迁就。此事我已经与谭老爷分说清楚了,你也趁早死心吧。”
“是,我这就退了谭老爷的银钱。”苗渠长灰头土脸地说。
“银钱不用退了,你上交给县衙就行。”申屠灼道,“谭老爷说就当自己给大家辛苦开渠捐粮饷了,面上还光彩些。”
“好,好,我一会儿就把银钱送来。”
“银钱虽然捐了,不过你私相授受,按规矩还是要受罚。”申屠灼干脆利落地给他下了判,“就此罢免你渠长之职,去敦煌郡做活吧,那边又要开渠又要凿窟,正缺人手。”
苗渠长哪敢不从,只得应下了。
事已至此,他终究于心不安,试探着问道:“水曹掾大人,昨夜您在谭家老宅……可曾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申屠灼一脸茫然:“什么动静?我哪有闲工夫在那儿久待,昨夜喝完醒酒汤就离开了,还抽空跟两个渠卒一起探查了地下泉。怎么,你遇上什么了?”
苗渠长挠了挠头,羞赧道:“我、我见到一个天仙似的美娇娘……”
申屠灼翻了个白眼:“我看你真是醉得不轻,发什么美梦呢?荒野老宅,哪儿来的美娇娘,就算真的有,怎地不来找我,就奔着你去了?”
那倒也是……
这下苗渠长自己也迷糊了,真是自己醉酒发梦,或是遇到精怪了?
苗渠长上交了三贯银钱,革职去了敦煌郡,这事就算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谭安芙保住了名声,却还是不怎么安分。据说她在家中吵闹多日,直把谭夫人都闹烦了,最后将她送到了老宅,只等着彻底消停了,让她在乡下找个老实人嫁了。
——
申屠灼继续开凿“千金渠”,并颇有建树。
开春之时,黑水河冰面消融,水位渐渐涨了起来,连带着各路沟渠开闸蓄水,令整个张掖郡的土地苏醒过来。
申屠灼数日未眠,挨个查看着每一条沟渠的引水状况。
池郡守来县里找他的时候,正看见他嘱咐渠卒按照“测水牌”的刻度分流,饶有兴致地问:“不是应该放满水吗?这里头有什么讲究?”
申屠灼解释道:“依《水品》律令,军屯田优先引水,所以要按刻度牌分流,民田水至牌三刻,军田至牌满。”
池郡守满意地夸赞:“好,好,还是你办差细致,不枉我为你竭力举荐呐。”
申屠灼精神一振:“可是察举有什么消息了?”
在水利上有了这等政绩,池郡守的面上也有光,对他的事也更为上心,这次便是带着安都那边的回复来的。
池郡守道:“光禄勋认可了你的茂才和治剧之能,待千金渠完全竣工,你便尽快动身去安都吧。你出身名门,又曾在太学就读,朝廷还要考察你的射策和对策。身为你的举荐人,我特来提醒一句,要想获得重用,经学万万不可丢下。”
申屠灼恭恭敬敬朝他一揖:“多谢郡守大人指教。”
当夜,他满身疲惫却又无法入眠,辗转多时,索性起身沾墨,给谭怀柯写信。
他絮絮写下先前谭安芙设计害他一事,感叹道:好险就成了你姊夫,幸而我坚守本心,终不至铸成大错。倒是你那自食恶果的阿姊,这回摔了个大跟头,被关在老宅中,日日足不出户,再闹腾不起来了。
又自夸说自己治剧有方,千金渠已临近完工,不日就要启程去参加光禄勋的考核,心中万般焦急,只想与她相约在安都重逢……
绢帛上密密匝匝写满了字迹,他却没有唤来朔雁传递,而是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他很清楚,此时谭怀柯那边处处都是险境,不能出半点纰漏。
因而再多牵挂,最终也只能付之一炬。
昏黄的烛火明灭,轻烟飘散到窗外,似乎还是扰动了千里之遥的人。
夜半惊醒,谭怀柯又梦到那张斑驳可怖的脸。
——
下章: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第124章 假戏真做
第124章 假戏真做
梦里那人原本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手中握着被鲜血染红的长剑,从黑暗中一步步逼近,再逼近,来到她的眼前。
鲜血滴在炙热的沙地上,瞬间被烫得凝固,散出轻烟。
他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沉默而狰狞,可不知为何,谭怀柯并不畏惧。
那恶鬼伸出手,将她从烈火包围的深潭中拉拽出来。
谭怀柯伸出手,趁其不备,揭下了他脸上的面具。
那是一张斑驳可怖的脸。
“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她听见自己问,“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呢?”
——
数日前,和亲队伍来到了冯翊郡。
此处已算是安都境内,按理说稍作休整便可进入皇城,但众人却被迫在此处停留下来,等候朝廷下一步的决断。
原因无他,陌赫公主在娄阳城不慎中毒,加上长期水土不服,病情每况愈下,亟需停止舟车劳顿,医治休养,否则可能撑不到面见陛下与中宫,就要香消玉殒了。
接到这个消息,左冯翊叶启元大人亦是提心吊胆。接待和亲队伍的重担就这么压在了他的身上,原本该是件大喜事的,如今却成了烫手山芋,若是陌赫公主当真在自己的辖区里殁了,他要如何向朝廷交代?
叶启元别无他法,只能事无巨细地照应着。
在见到公主本人之前,他就听闻这是位名动边关、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见到本人之后,他不由得想,阿斓公主美则美矣,看那满脸病容,却不像是能长命百岁的模样啊。照这般情状,大宣与陌赫的这场和亲能否顺利举行,实在说不准。
其实在他们看来,陌赫不过是个西境小国,就算公主被谋害,导致和亲失败结盟不成,料想陌赫也不敢真的找大宣来讨说法。但这场和亲事关三皇子的封王与边关局面的重整,自然也就与东宫的势力挂钩,眼下的确是朝中极为关注的大事。
此时东宫太子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境地,一边被陛下赋予了政令施行之权,一边又被剥夺了军队统辖之权。朝中官员也分成了好几拨,有明着支持东宫的,有暗中倒戈向五皇子的,还有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坚定不移的中立派……大家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不知在绸缪什么,各方角逐之下,便让这场小小的和亲充满波折。
无论叶启元先前是什么样的心思,这会儿他都希望三皇子和陌赫公主别出岔子,至少能让他安安稳稳地送出冯翊郡,至于后头如何,也就与他无关了。
宽敞精致的宅院中,谭怀柯已在榻上躺了两天。
自从借着娄阳城那碗下了毒的不翻汤假戏真做之后,她就感觉自己的身子骨和精神气一日不如一日。哪怕天气日渐暖和,外头春和景明,她也常常觉得寒冷刺骨,须得穿着厚厚的大氅才行。屋里的银丝炭更是不能断,她精力不济,一日要断断续续睡上十来个时辰,直把她消磨得憔悴羸弱,走路都没什么力气。
这天谭怀柯实在不想躺着了,在沛儿的搀扶下起身,去院里的亭子里坐坐。
胥观白就住在她隔壁屋里,时刻留意着她的动向,见状便去陪她说说话,顺道叫人请扶风来给她号脉诊治,看看解毒和调养得如何了。
二人屏退了宅中的其他仆役,只留了沛儿随侍在侧。
谭怀柯叹道:“本以为很快就能面见陛下和皇后了,谁承想竟被按在了这里。我要病到什么时候?和亲队伍何时才能进入皇城?”
胥观白道:“莫急,都到了这一步了,咱们更要沉得住气。当日你中毒的消息传进安都后,正是皇后下的旨意,让我们暂且停留在冯翊郡好生休养。出了这样的事,朝中定是要查问肃清一番的,这里是中宫和东宫都能照拂到的地方,待在这儿至少不会被波及。”
“左冯翊是太子殿下的人?”谭怀柯好奇。
“我也说不准,但他这个位子要想坐得稳,绝不敢公然得罪中宫和东宫。这座宅院偏僻清静,瞧着不慎起眼,却安排了层层守卫,可不就是怕出差错么。就连宅子里为数不多的仆役,也是各个口风严密,干活麻利却不多事,足见叶大人的用心。”
“确实如此。”谭怀柯道,“只是可惜了这满院子的春景,我都无法好好欣赏。近来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萎靡不振,再这么下去,真要亏空成病秧子了。”
“是吗?我来看看你还有几天可活。”扶风刚巧赶来,就听到她这句抱怨。
谭怀柯伸出手腕给他把脉,玩笑道:“如何?我还能活着进安都皇城吗?面见大宣皇帝和皇后的机会,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次呢……”
摸着脉,扶风眉头越皱越紧,惹得另外两人都紧张起来。
胥观白问:“有什么不妥吗?”不是用药仿出来的假病症吗?又不是真的要殒命了,何至于如此严肃?
扶风收回手,沉痛摇头:“唔,毒入脏腑,已无药可医,准备后事吧。”
谭怀柯气极反笑:“说点人话吧!就知道吓唬我!”
看穿了他的装模作样,胥观白松了口气:“扶风大夫好手段,当初说要给公主好好养身子,养好了才能经得起后续的苦熬干耗。如今果真如你所说,几帖药用下去,生生把一个康健的人磨成了气血两虚,瞧着公主都瘦了两圈了。”
扶风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人看着是瘦了病了,可这脉象还是不对啊,一摸就是没有大碍的脉象。眼下尚且能蒙混过去,真要进了皇城,和亲公主身染重疾,你们大宣的皇帝皇后定是要请名医来诊治的吧?我若做不出毒入脏腑的脉象,如何取信于人?”
“原来扶风大夫愁的是这个。”胥观白了然,“若是中毒至深的脉象实在做不出来,也不必过于烦忧,我可传信于中宫,恳请皇后打点好给公主请脉的太医,这样就不至于被拆穿了。反正我们的所作所为,中宫都是心知肚明的。”
“这么做破绽太多,容易留下把柄。”周问琮来到亭中,加入了他们的商谈,“中宫和东宫自是不会提出异议,但是别忘了,朝中正在彻查给公主下毒之人。公主中的什么毒,哪些人有可乘之机,这些事可不会被压下去,一定会有其他人要查验公主的病情。”
“那三殿下以为,该如何应对?”胥观白问。
“比起这个,我想先问问扶风大夫,为何突然对脉象如此在意?之前你不是信心满满,只觉得让公主体弱气虚、面露病态就行了吗?”
“啊,是因为……”既有人当面问起,扶风也不打算欺瞒,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帛,说道,“今早突然有颗蜡丸飞入我房中,里面传了一句消息。”
——
下章:配不出解药,哪敢当真对你下毒?
第125章 太医会诊
第125章 太医会诊
蜡丸飞进窗户?
在场众人一时怔住,先不提传递的消息是什么,刚刚还说这座宅院层层守卫,什么人能闯进来,还把蜡丸堂而皇之地投进窗户里?
“人没进来,是用弹弓在院外大树上射进来的。”阿伊沙姗姗来迟,手里拿着一把树枝削成的弹弓。
他与巴丹就住在扶风的隔壁,早上蜡丸穿透窗纱飞进来时,巴丹以为是暗杀,立刻做出了反应。阿伊沙没有轻举妄动,察觉隔壁扶风没有遭遇什么不测,飞进来的东西也没什么危险,便出去协助巴丹找寻偷袭之人。
可惜他们追出去时,那人已经逃之夭夭。
外头的守卫也被惊动了,确认了异物是从那棵大树上投射出去的,但那人显然做足了准备,一击得手就飞快骑马撤离,眼瞅着追不上了。
“弹弓?如此儿戏吗?”周问琮沉吟,“头一回见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顽童调皮。”
“可见那人对我们并无恶意,但却不便现身。”胥观白道。
“看似草率胡闹,管用就行。就是不知为何偏偏砸给了扶风大夫,是那人有意为之,还是准头不好。”阿伊沙意为深长地看了扶风一眼,“好了,我也很好奇,蜡丸里究竟说了什么?能看出是谁给的消息吗?”
扶风展开绢帛:“也是凑巧了,近来我在医书上学了点大宣文字,否则都看不懂这上头写的什么。大概就是提醒我们有人要来查验公主的病情,看她是否真的中了毒吧。这下我能不着急么?还没做好准备呢。”
周问琮接过绢帛扫了一眼:“的确是这个意思,没有落款,从笔迹上也看不出是什么人写的。”他心思缜密,想了想说,“那人应当知道你是公主身边的大夫,蜡丸多半就是专门给你示警的。而且他也对我们的计划了如指掌……难道是中宫那边?”
胥观白见他望向自己,摇头道:“若是皇后的意思,大可直接传信于我,三殿下怎么不猜是太子殿下的人?”
周问琮道:“不是东宫,因为太子已经派人给我传话,说明日就要给身体抱恙的陌赫公主安排太医会诊,没必要多此一举。”
胥观白颔首:“那还是东宫的消息更为精准。”
周问琮:“朝中不可能对公主的病情坐视不理,我一直知道这是个破绽,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来查验。扶风大夫,太医会诊可没那么好诓骗,有什么办法能做得更像?”
扶风为难道:“再给我四五天大概可以蒙混过去,明日就要来,时限太紧迫了。”
眼见商量不出什么好对策,谭怀柯道:“既如此,不如让我真的中毒。上回那些不翻饼不是晾干了还留着吗?我直接吃一点好了。”
扶风无奈道:“我的好公主啊,那些不翻饼是留着给我配解药的,如今我连里面有哪些毒都没弄明白,配不出解药,哪敢当真对你下毒?你不要命啦?”
“我就少吃一点,你把中毒的症状摸清了,不是更方便给我伪装毒入脏腑吗?或许还能据此推断出包含哪些毒素呢?”
“不行,太冒险了!”周问琮蹙眉,“对身体的伤害太大,你……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我倒是觉得可以一试。”阿伊沙道,“总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你们陌赫王族还真是铁石心肠,你当真不在乎她的生死吗?”周问琮道,暗指谭怀柯不是他的亲妹妹,被他随意利用。
“那要怎么办?”阿伊沙回怼,“就说她忽然病情大好,顺顺当当地给你做王妃,刺杀案的幕后之人不查了,大宣朝中的乱党也不揪了,我与她的仇都不报了?”
“我……”
“好了别吵了。”谭怀柯起身,终结了这场争执,“扶风,带我去吃不翻饼,吃多少、怎么吃都听你的,我信你能治好我。解药不着急,可以慢慢研制,先应付了明日的查验,不是还能趁机请教太医吗,一举两得。”
——
次日,有三位太医前来这座别院,轮番为陌赫公主诊治。
谭怀柯面容憔悴,病骨支离,太医会诊之后,给出了一致的结论——公主因水土不服而脾胃失调,加之毒入脏腑,必须要细致调养,兼以温和解毒,方可续命脱险,否则耗到油尽灯枯,纵使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了。
扶风对大宣的毒物知之不多,虚心求教,询问太医如何解毒。三位太医列出了自己认为的十余种可能,但仍旧无法确定最合适的解毒之法。他们素来求稳,不敢铤而走险,只说可以挨个法子试一试,但又切忌用料过猛,否则余毒未清又添新毒,可就麻烦了。
说了等于白说!
扶风忍不住翻白眼,还以为大宣宫中能有什么神医呢,原来也都是些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草包!当真只是来查验一下公主的病情,没想治好她是吧!
听完他的抱怨,周问琮叹道:“这几位太医都是人精,不知道是谁下的毒,又摸不清上头主子的意思,眼下他们只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最好是半死不活地吊着,反正错不在他们,只要面子上尽力就行。”
谭怀柯却坐不住了,让沛儿扶着自己起身,走三步都要晃两晃,气若游丝地说:“扶、扶风,你不是说帮我把毒性渐弱了吗?那不翻饼……我都没有直接入口,你给我过了两道汤水才喝的,为何我觉得……如此难受?”
短短一天一夜,她又是呕吐又是腹痛,一会儿燥热一会儿寒凉,浑身都不舒坦,只恨不得干脆死了,还能少遭点罪。
扶风道:“你能不难受吗?毒性确实是减弱了,我是用了其他草药催生出了脏腑有损的效果。可那不翻饼放了这么些天,早就腐坏了,哪怕是过了两道的汤水,也足以让你腹痛如绞、上吐下泻。”
众人:“……”
今日看到谭怀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当世奇毒,只沾一点就要取她性命。闹了半天,竟是那不翻饼本身惹的祸吗?
扶风还在骂:“早跟你说了太过冒险,你偏不听,若不是我拦着,差点一口吃下半个饼!好在这个不难治,我已给你配了药,过两天就好了。”
谭怀柯稍稍松了口气:“那、那就好,原是吃坏了肚子……”
众人又是担心又是好笑,只有扶风烦得挠头。
太医虽说给他缩小了毒物的范围,可要想做出解药,还是需要最准确的配方才行。
他没想到,这边正瞌睡着,不久就有人来送枕头。
下章:安都的达官显贵,就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
第126章 百胜灯节
第126章 百胜灯节
大宣的百胜节到了,整个安都张灯节彩,宵禁也在节日期间取消了。
当初太祖平息了持续数年的战乱,在这一日入主安都,故而设立了百胜节,以彰显天家威仪与仁慈,与民同乐。
百胜节为期三日,皇帝会在甘泉宫祭祀太一,各郡也会举办郡社,民间也会自发组织私社。家家户户彻夜点灯,照亮所有街道,小摊贩和大商户都会备下足够的货物和食材,以供欢庆时售卖。百姓们也会戴上傩面,舞蹈嬉戏,十分热闹。
冯翊郡郊外的那座宅院也点上了灯,原本院外的几株遮阴老树上也是要挂灯的,看着喜庆不说,能照着进出的小路,还能映在湖水中赏个倒影。但因为上次的蜡丸事件,那些树如今都被砍秃了,再挂不了灯笼。
既然确认了“毒入脏腑”,谭怀柯自是足不出户地养着病。
幸而扶风医好了她的呕吐腹泻,让她稍稍好受了些,否则中毒没把她耗得油尽灯枯,那腐坏的不翻饼就要提前送她上黄泉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百胜节的第一天,宫里来了人,说皇后殿下秘密召见陌赫公主,派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和四名车夫护卫,就将她匆匆接进了安都。
傍晚来到皇城附近,他们又在僻静处将马车换成了小轿,由那四名护卫抬往中宫。
召见来得太过仓促,谭怀柯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连沛儿都不能跟随在侧,难免忐忑不安。好在胥观白是中宫女史,可名正言顺地与她同行。
马车换成轿子后,胥观白就一路伴在她的轿边,陪她说说话,给她讲解百胜节的来由和习俗,还不忘提醒她入宫后的诸般礼仪,总算让她定下心来。
轿子逼仄狭小,谭怀柯待得憋闷,忍不住撩起轿帘,往外头探看。
夜幕降临,街面上却灯火通明。此时恰好有一支私社祭祀的队伍从他们旁边经过,欢快地奏着鼓乐,十余人皆带着各色傩面,或如百兽,或如木,或如神鬼。他们摇响腕间的串铃,口中唱念祝词,随着鼓点旋转舞蹈。
谭怀柯看得入了迷,若不是身体有恙,又急着入宫觐见皇后,她真想下了轿子,戴上傩面混迹到人群中,与大家一起庆贺节日。
由于取消了宵禁,即便到了平日打烊的时辰,街边的摊贩和商铺还在张罗生意。
她时不时就能闻到诱人的美食香气,看到琳琅满目的新奇器物,还有各种引人叫好的杂耍表演。这会儿生意最好的当属傩面摊子,她在闹市一连看到好几家,其中一个摊子前排着长队,显然要比其他家更受欢迎。
谭怀柯忍不住问:“观白娘子,为何那个摊子生意格外好?”
胥观白往那边扫了一眼,笑道:“因为大部分傩面摊子都是从匠人手里进的货,临时过来卖成品,摆出来的样式都大同小异。但是那家摊主自己有手艺,你仔细看,他只摆出来三五个自己独创的精细傩面,其余的都是做好的简易模子。摊主可以按照客人的喜好当场修改形状,还可以让客人在雕好的傩面上自己着色。”
“那他这门生意岂不是极为耗时?隔壁卖出去十几个了,他才只能做成一单。”
“可不是么,要不他那摊子前也不会排长队了。”轿子从傩面摊子的不远处路过,胥观白指着那里说,“不过你也不用替那摊主操心,他这一单可赚得多了,算下来恐怕比隔壁的好几个傩面加起来还要贵呢。”
“啊?他手艺如此精湛吗?做出的傩面这么值钱?”
“不是他手艺有多精湛,而是他懂得物以稀为贵,而且跟旁人做的生意也不同。其他摊主卖的只是一个傩面,他卖的却不止如此。”
“我明白了。”谭怀柯想通了其中关窍,“他为客人当场改出一个贴合心意的傩面,还能让客人体验到亲手着色的乐趣,这些才是他真正贩卖的东西。”
“没错,别看他一直在忙活,其实他耗费的心力并不多。你若是亲自去试试,就会发现做好的简易模子有很多种,当下时兴的样式几乎都已囊括在内,通常他要动手修改的地方很少。除非对方开价极高,或是提前订做,否则也不需要做出像他摆出来那般精细的傩面,不过是玩个噱头罢了。”
“可是有很多人吃他这一套。”谭怀柯不忘汲取生意经。
“安都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多的是达官显贵。”胥观白说,“他们不稀罕那些随处可见的寻常物事,就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
——
喧嚣渐渐远去,他们进了皇城。
行至中宫,轿子和护卫都留在了外面,有宫女来迎接,领着她们二人穿过回廊。
宫中也挂着无数灯盏,远比外头的还要精巧美观,谭怀柯却毫无赏玩的心情。仓惶的感觉再度袭来,她拢紧大氅,强撑着虚弱的病体,端出公主仪态,面上越发不露声色。
先前她在马车上问过胥观白:“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胥观白宽慰她:“无需担忧,你是陌赫公主,陛下为三皇子钦定的王妃,皇后慈和,又深知此次和亲的种种磨难与苦衷,定不会为难你的。”
隔墙有耳,有些话她们不能说得太过直白,但谭怀柯听得懂,皇后是太子和三皇子的生母,自始至终都是支持这场和亲的,应当不会对她不利,或者阻挠他们行事。
“那这次秘密召见,是为了什么呢?”陌赫公主的病情已由太医呈报给中宫,此时突然召见,还换车换轿掩人耳目,谭怀柯一时想不出缘由。
“朝中局势晦暗不明,和亲队伍已经到了,总不能一直拖着不见。或许皇后殿下是想当面见一见你,再做决断吧。”胥观白敛眸道,“有些事若等正式召见时拿到台面上,就是绝无更改、再反悔不得了,提早分说清楚,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宫灯摇曳,回廊终于走到了尽头。
少顷,她们见到了皇后。
——
下章: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第127章 秘密召见
第127章 秘密召见
隔着细密华贵的珠帘,谭怀柯执陌赫礼节,双手手背相贴,食指弯曲捏住拇指,自眉心划至胸前,躬身拜见:“陌赫国阿斓公主,敬问大宣皇后殿下安康。”
胥观白说过,她初入皇宫的所有拜谒都按照陌赫王族的礼节来应对,直到与三皇子大婚之后,才改为以大宣的礼节为主。于是阿伊沙将陌赫王族的礼仪一一教导给她,胥观白将大宣命妇的礼仪一一教导给她,长久的练习之后,如今她做起来已是得心应手。
乍看上去,她似乎就是名副其实的陌赫公主。
皇后屏退旁人,只留下一名心腹女官陪侍。女官轻轻撩开珠帘,她走出内间,绛色绣金的裙裾曳地而来,将一阵沉静的熏香气息带到谭怀柯与胥观白面前。
正如胥观白所说,皇后面容慈和,丝毫没有上位者的盛气凌人之感。
她与当今陛下是少年夫妻,曾经亦是名动安都的绝色佳人。而今她已是两位成年皇子的母亲,能看出上了些年纪,体态略显丰腴,却别有一番庄重典雅之美。
因不是正式临朝的场合,她的衣着妆容也很随意,头上松松挽了发髻,几乎没有什么缀饰,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美妇,来与她们话话家常。
皇后坐到早已摆好茶点饭食的案几前,示意她们各自入座,温和地说:“阿斓公主身体抱恙,从冯翊郡赶来宫中,一路车马劳顿,委实辛苦。来,快坐下歇一歇,不必拘谨。”
谭怀柯回礼:“多谢殿下。”
“观白也是,这一趟远赴边关,吃了不少苦吧,瞧着都瘦了一大圈。我让人给你备了最喜欢的梨肉圆子汤,趁热多吃些。”
“是观白任性,给殿下徒增牵挂了。”
待她们两人喘匀了气,大致填了肚子,皇后才切入正题,对谭怀柯说道:“本宫知你处境艰难,身子不爽利,近来还中了毒,本不该这般仓促地把你请来。可事关重大,有些话必须当面分说清楚,否则若生了误会嫌隙,后头再出了岔子,就不好收场了。”
谭怀柯端坐正色:“殿下请说。”
皇后直言:“当初陌赫那支和亲队伍被尽数屠戮,真正的阿斓公主早已身死,镇西军在太子的授意下将此事强行压了下去,本宫亦力抗朝中非议,遣观白去河西设法弥补周全。你可知我们费尽心思,为的是什么?”
“为了让这场和亲得以延续,为三殿下争取实权,从而稳固东宫的地位。”身在局中,谭怀柯也不用装傻充愣,与皇后绕弯子。
“正是如此。”皇后道,“就在前日,琮儿的封号已经定下。一旦与陌赫的和亲礼成,陛下欲封琮儿为秦王,授金册金宝,岁禄万石,府置官属,封地在安都以西十二郡,涵盖了河西四郡与阳关。”
“秦王……”胥观白心中一凛,秦、晋、齐、楚,此四字为最高亲王品阶,赐封秦字,可见陛下有意重用三皇子,且愿意给东宫增加一些底气。
“这封号也不是白给的。”皇后继续说,“提驽铁骑在西境日益嚣张,面上装得还算和气,却屡次侵扰大宣边塞,事后又以沙匪之名推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琮儿得此封号与封地,自是要挑起平定西境纷争的重任。
“本宫母族式微,以致如今太子统军之权旁落。当初为了指使镇西军掩下公主身故的证据,太子费尽心机,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若不是有琮儿与陌赫的婚约做筹码,能窥见一点陛下分割军权的苗头,恐怕连镇西军都不愿买太子的账。
“好在如今算是稳住了局面,本宫知道,你不过是被无辜卷入的替代者。可如今箭在弦上,替代者也必须以假乱真了。”
“可是殿下,我总归是个假扮的公主,最多支撑到完婚这一步,若是拖得再久,定会被那些谋害公主的人抓住把柄,届时反倒成了三殿下的拖累。”谭怀柯道,“而且我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哪里做得了秦王妃,待此间事了,我便做回本本分分的商贾,安稳度日即可。”
“镇西军军权在握,有了平定西境之功,何惧那些人的诋毁。到时就算一概不认,他们又能奈你何?”
胥观白欲言又止,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谭怀柯起身,以陌赫礼节下拜:“皇后殿下,即便大宣默认了我的顶替,可陌赫却未必会放过这个破绽。殿下有所不知,陌赫王廷的内乱不亚于大宣,否则也不会在公主死后那么久都毫无反应。两国本是要结盟的,若是因我这个顶替的公主而生了嫌隙,给了提驽挑拨离间的机会,岂不是得不偿失?”
皇后沉默片刻,叹道:“你说你只是一介平头百姓,依我看,能有如此见地,便可当得起秦王妃的称号。你父兄因和亲之事惨死,却因牵扯朝堂争斗而见不得光、报不了仇,你可是心中有怨?”
——
谭怀柯猛然抬头。
他们果然……什么都知道。
在这些上位者面前,那些冤屈和不甘,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却不知自己就如衣不蔽体一般,早就被看透了。
可是他们的念想在君王社稷面前太渺小了。
没人在乎他们的深仇大恨,太子一个授意,就在沙漠中抹平了上百人的性命。公主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这些无关紧要的平民。
谭怀柯摇了摇头:“我不怨,因为我深知自己所做的,就是在与那些凶手对抗,只是想要彻底扳倒他们,还需要等待时机。”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王妃你当真不做?”
“皇后殿下,阿斓公主前来和亲,三殿下封王掌兵,坐镇河西边关。即便秦王妃因病重而香消玉殒,但两国盟约既定,有陌赫大王子践诺,依旧可以共抗提驽。至于陌赫那边,有大宣作为后盾,大王子亦可获得更多支持。一切顺理成章,这是代价最小的做法。”
“好吧,既然你们都计划好了,那便这么做吧。”皇后无奈道,“只是可怜了琮儿,刚成婚就要做了鳏夫,倒是跟你的际遇差不多,约莫也是种缘分吧。”
这说的就是她谭怀柯这个身份了,对方显然对自己了如指掌,知道这些细枝末节也并不让人意外。只是把三皇子跟她这个望门寡相提并论,皇后还真是促狭。
言尽于此,皇后不再多劝,让女官取来一个药瓶,递给谭怀柯道:“虽说尚不能为你父兄报仇,但意图毒害你的那个方士已经找到,这是解药,待你‘香消玉殒’之后,便尽快解了体内的余毒吧,切莫当真伤了根本。”
解药!那不是省了扶风很多事?
看来东宫那边的清查已颇有成效……
谢过皇后,谭怀柯揣着解药,准备与胥观白一同离开,却听那女官道:“胥女史,陌赫公主已妥善迎回,礼仪也教导得当,你这就可以复命了。”
胥观白顿了顿,只好朝谭怀柯作别:“恕我不能陪你回去了。”
谭怀柯颔首:“无妨,你已为我做得够多了。”
如此,谭怀柯孤身离开了皇宫。
——
下章:蜡丸,又见蜡丸。
第128章 又见蜡丸
第128章 又见蜡丸
目送谭怀柯离开后,胥观白复又跪到了内间的珠帘前。
皇后略感疲惫,懒怠地靠在榻上,说道:“这次的差事办得还不错,总算是将先前自作聪明闯下的大祸弥补一二。”
胥观白伏地叩拜:“殿下不计前嫌,愿意赐我将功补过的机会,观白感激涕零。”
“你阿翁身为少府,受奸人撺掇,偏要为你与琮儿的婚约抱不平,竟派人去西境拦截和亲队伍。若不是念在此举碰巧引出了那些意图破坏和亲的乱党,你又自荐前往边关寻求应变之法,我是断然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殿下明鉴,胥家并非想要阻挠和亲。”提起那件事,胥观白仍心有戚戚,“婚约作废之后,阿翁想要弥补胥家名声上的损失,便筹谋着让我去做太子良娣。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让此事顺理成章,阿翁不惜让人假扮成沙匪,前去关外拦截和亲队伍。
“然而他只是想暗中说服公主,以胥家的助力作为交换,让她以三殿下正妃的名分从中斡旋,举荐我去太子身边。到时由我去做迎接公主的女史,既能全了我的颜面,又能彰显皇家恩德。这一切实非我所愿,更不知会造成那般不可挽回的后果。”
“罢了,在婚约一事上,本宫也没料到会有此变故,确实是胥家受了委屈,你们想讨些补偿也无可厚非。”
“可终归是因为我们的私心,让和亲队伍乱了阵脚,给了那些刺客可乘之机。”
“那场刺杀已被彻底按下,不必再愧悔挂怀。如今和亲队伍即将入京,又有了陌赫公主的替代之人,那就该物尽其用,把应得的全部收入囊中。”
胥观白顿了顿,抬头望向轻轻晃动的珠帘,试探着问:“殿下,她本是局外之人,待诸事尘埃落定,能否放她一条生路?”
皇后轻笑一声:“局外之人?她是那场河谷屠戮的幸存者、见证人,并且参与了我们以假乱真的全部谋划,待大婚礼成,不管她能活多久,就算当真病死了,也是名正言顺的秦王妃,你让她如何做一个局外之人?”
“可她只是想要帮我们成事,顺道给父兄报仇。事成之后,她什么都不求,只想做一个寻常商贾。来时的路上,她还在惦记着如何在安都经营……”
“她的所求所愿,很重要吗?”皇后淡淡道,“她若贪图荣华,执意要做那个名义上的秦王妃,本宫或许还能由得她多享一会儿这泼天的福气。可她偏偏什么都舍得下,教我如何能将她拿捏在手,确保她不生异心?”
胥观白心中不忍,却无力回天。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原是这般残忍的死局。
皇后温和地安慰她:“一只沙漠里爬来的蝼蚁罢了,何足挂齿?”
——
饶是城中依旧热闹非凡,谭怀柯经历了一天的劳顿,又提心吊胆地面见了皇后,坐在轿中只觉得精神不济,昏昏欲睡。
抬轿的还是那四名护卫,他们尽职尽责地把她送到换乘马车的地方,送她上了马车,就打算星夜兼程,继续送她回到冯翊郡的郊外宅院。车上之人身份贵重,中宫又要求送得隐秘妥帖,他们只想速速把人接来送走,自己好交差。
四人抬轿赶车很是稳当,却始终沉默不语。来时有胥观白作陪,谭怀柯尚不觉得难熬,如今只觉得漫漫长路,实在索然无味。
马车行至安都最繁华的地段,突然猛地一阵摇晃。
谭怀柯一时不察,额角磕在了车梁上,疼得她嘶嘶抽气。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她不禁掀帘问道:“出了什么事?”
赶车的护卫说:“无妨,前面冲出来一个乞儿,险些撞到。”
差点撞到人?
谭怀柯惊得一激灵,定睛看去,只见马车前方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嘴里嚷嚷着好疼啊。
谭怀柯忙道:“这是已经撞到了吧?快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那护卫却不以为意:“没有,我勒马及时,绝对没有撞到。贵人有所不知,安都里常有懒汉乞儿瞅准富贵人家的车马,故意冲出来佯装被撞,只为了讹上一点银钱,切莫轻信。大不了给他点银钱了事,我们快些离开,一会儿他就爬起来走了。”
“啊?还有这等奇事?”谭怀柯不解,“这也太危险了,真撞到了怎么办?就为了一点银钱,命都不要了吗?”
“贵人多虑了,这些人都精明得很,佯装被撞的次数多了,练就了一身躲闪的本领。他们常会伪造一些假伤轻伤,装作是被撞出来的,就算真撞到了,最多也只是擦破点皮,不会真把自己性命赔进去的。”
“可我看那孩子真的很痛……”谭怀柯仍是不放心,“哎呀,他吐血了!”
他们刚要用钱开路,就见那乞儿抱着肚子吐出两口血来。
正巧旁边有跳着傩舞的人群路过,有人惊呼:“马车撞人啦!把人踩得吐血啦!”
四周一下聚拢了许多看客,将马车围了起来。
他们虽然也见惯了讹钱的骗子,可那乞儿吐血吐得尤为逼真,甚至都没有力气爬起来去拦车,任谁看了都觉得是真被撞着了。
“是哪家的马车啊?”
“没挂族徽,瞧不出来,莫不是外地进城来的?”
“哟,好像是位女公子!”
哪怕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马车撞的,谭怀柯终究不忍对一个孩子见死不救。
她不顾护卫的拦阻,来到那吐血的乞儿身边,轻轻拍了拍他,关切询问:“你还好吗?撞到哪里了?我送你去看大夫吧?”
那乞儿一下抓住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肚子……疼,大夫……报官……”
不用他说,负责巡夜的官差已赶了过来,拨开人群道:“让开让开,别挡道!怎么回事?又是谁家的车撞了人?”
为了不把事情闹大,两名护卫走上前来与官差交涉。摊上这样的麻烦事,着实令他们头疼。他们不能暴露谭怀柯的身份,也不能搬出自己宫中侍卫的架子,只能用事先编好的官员内眷和家丁做交代,说来说去还是得赔钱,还要带人去看大夫。
受伤的乞儿身旁,另外两名护卫仍然守着谭怀柯,不敢稍离。
而谭怀柯却悄悄握紧了手。
方才这乞儿趁乱往她掌中塞了一枚蜡丸,跟那日用弹弓射进扶风房中一样的蜡丸。
——
下章:不会是想约着人家私奔吧?
第129章 夜半约见
第129章 夜半约见
所以眼前这出闹剧,就是为了给她传递这枚蜡丸?
谭怀柯重又看向乞儿,只见他平息了咳喘,也不再卧地打滚,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对她这个倒霉的贵人道:“女公子,你这车夫怎么赶车的?害我被撞掉了一颗牙,呸,呸呸,嘴里一股子血腥味,你得赔我这颗牙!”
赶车的护卫问他:“你刚不是说肚子痛吗?这会儿又不痛了?”
乞儿揉着肚子耍赖道:“肚子痛是我自己吃坏了肚子,与你们何干,撞掉了大牙才是真的。快快赔些银钱给我,我着急去上茅厕,然后还要去看大夫,吐了这么多血,可得好好补补身子。放心,给足了银钱,自不会耽误贵人赶路。”
护卫冷哼一声:“晦气。”
乞儿冲出来的时候他勒马及时,很笃定自己没有撞到人,方才看他抱着肚子痛苦呻吟的模样,只当他是想讹一笔大钱。估摸着看到官差来了,这小子也不敢太过分,自己就把脏腑内伤改为磕掉了牙。
谭怀柯收好蜡丸,取出一袋银钱给他:“往后走路留神些,吃东西也仔细些。”
乞儿在手里掂了掂:“女公子是善心人,会有好报的!”说完他心满意足地走了,起初还装作脚步拖沓,没走多远就健步如飞,俨然没受半点伤。
本以为要闹出人命了,结果又是一起撞车讹钱的戏码,既已破财免灾,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乞儿讹不了几个钱,加上赶车之人是京中官员的家眷,大过节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差摆摆手不再追究,交代两句“好生行路”就罢了。
围观人群散去,他们继续赶路。
谭怀柯回到马车上,捏开蜡丸,看清了里头绢帛上的字迹,若有所思。
行至城西,她忽然喊停了车,对护卫说道:“四位军爷,我抱病在身,实在经不住这般折腾。夜里寒凉,即便马车里有炭盆,我还是冻得手冷脚麻。左右不急于一时,可否先找个地方歇下,我们明日再回冯翊郡?”
护卫有些为难。
皇后的旨意是尽快送回,他们是想早点交差的。可人家好歹是来和亲的公主,总不能在路上怠慢了,若回去后因此加重了病情,他们也担待不起。
谭怀柯又道:“正值百胜节,这一路人多眼杂,也容易遇上像方才那样的麻烦事。不如在城中寻个地方好好吃一顿、歇息一晚,这些销都算在我头上,你们只管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出发,耽误不了多少时辰的,说不定反而事半功倍呢。”
四人商量了下,也觉得有道理,便在城西的阑珊客栈投宿。
谭怀柯单住一间上房,护卫们住在隔壁两间房里。
在皇后那里没敢多吃,又被扶风调养得体弱虚寒,谭怀柯给自己点了些热汤热食送进房里,还让店家给护卫也送去一些,让他们吃得舒坦。
而后她便等待着那人的到来。
只因蜡丸里的绢帛上写着:城西客栈,亥时三刻。
——
且说那乞儿讹到谭怀柯的银钱之后,又去一条暗巷里领了份赏钱。
给他赏钱那人戴着百胜节常见的红色傩面。
乞儿舔了舔自己缺了的牙,乐颠颠地说:“前不久跟人打架打松了的,今日让它死得其所,刚好用来换钱。”
傩面人:“……”
乞儿自夸道:“要不是我装得像,可不容易把那位女公子引过来呢。她身边那几个家丁好似很厉害,个个凶神恶煞的。”
傩面人一言不发,又给他加了几文钱,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乞儿却不急着走,收好钱揶揄道:“那女公子人美心善,你这般大费周章地传信,不会是想约着人家私奔吧?”
傩面人指尖弹出一颗石子,正中乞儿脑门。
乞儿捂着头哀嚎:“哎哟!随便说说罢了,怎地还急眼了!”
亥时三刻,傩面人翻窗而入,来到谭怀柯面前。
彼时谭怀柯已困倦不已,靠在榻上打着盹,听到细微的声音才蓦地惊醒,睁眼就是一张狰狞的红色傩面。
压下惊呼,谭怀柯抚着心口抱怨:“非要这般吓唬人吗?”
傩面人尴尬地退后两步:“……”
谭怀柯起身打量他:“是你用蜡丸给扶风传信,提醒我们太医要来探查我病情的?你是何人?为何要帮我们?你知晓我们的计划?”
傩面人:“……”
“这次是要告诉我什么事?为何不在冯翊郡的别院传信?”谭怀柯不住追问,见他仍旧不语,忽而想到什么,讶然道,“你不会说话?你……你是在张掖郡救过我的面具客?”
“……”
谭怀柯取来笔墨和一方绢帕:“若是说不出,就写下来吧。”
傩面人却没有接笔。
他先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别院戒备森严,周围的树也全被砍了,没法用弹弓投掷蜡丸,我只能在这里铤而走险。”
毕竟是安都附近,比之娄阳城的守卫要周密很多,他也没办法易容成仆役混进去。
此人的声音有些低哑,听着很是陌生。
谭怀柯怔了怔:“你不是哑巴……你是那个面具客吗?”
傩面人点了点头。
谭怀柯道:“原来你一路跟着我们来安都了,还在时时打探消息,你是谁的部下吗?三皇子?太子?皇后?”
傩面人没有回答,直接说明了来意:“这次是想提醒你,皇后给你的那瓶解药是假的。那些药看似能消解一部分毒性,实则是另一种毒引,服用后会在顷刻间要了你的命。”
“怎么会?是解药还是毒药,难道扶风验不出来吗?”
“那毒药本是一名云游方士所制,里头混杂了多种补药和毒素,着实难解,否则扶风也不会这么久都摸不清配方和解法。丹方之术犹为复杂,一时为药,一时为毒,经由不同的引子,也会造成不同的后果。扶风对中原药毒的认知有限,很容易被误导。”
“可皇后为何要害我?”
“中宫想利用你解决和亲的麻烦,巩固太子的势力。但对于这些权贵来说,事情了结之后,你这个真假难辨的公主就会成为他们最大的把柄。与其留着这样一个无法掌控的变数,不如让你彻底消失,死无对证。在他们眼中,杀人灭口是最简单的善后手段。”
谭怀柯几乎难以置信。
皇后是那样温柔慈和的人,还殷切劝说她安心留下当王妃,难道那些都是试探,只有最后这瓶毒药,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巨大的震动之后,她很快又平静下来。
一旦摒弃掉无谓的念想,从中抽身而出,往往就能看得更加清楚。谭怀柯恍然明白,皇后留她做王妃,实则是另一种控制她的手段,或许她若肯留下做这个王妃,还能多活几日,但也仅仅是偷生的几日罢了,而她的断然拒绝,只会换来这瓶断了病根的“解药”。
傩面人道:“你若愿意信我,那毒另有解法。”
——
下章:那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第130章 面具之下
第130章 面具之下
谭怀柯疑惑:“如何解?”
傩面人道:“此毒名为涅绽,炼制出它的方士已经被揪出来严审,并秘密处死,解药也尽数被销毁。我先你们一些时日进京,在中宫查到方士头上之后,仓促搜寻了那方士家中的丹房,在暗格中找到了涅绽的丹方,誊抄了一份。”
“既然是秘密处死,你为何能知晓其中细节?”
“……”傩面人没有回答,只道,“涅绽之毒十分诡谲,多服则性烈,直入经脉顷刻而亡;微服则性缓,浅浸脏腑日久毒发;若是服用皇后给你的解药,则会引毒入骨,届时药石罔效,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见他有意回避,谭怀柯不再追问。
不过能明确获悉中宫的探查时限与结果,还能对这种毒如此了解,他在安都定然有自己靠山和门路。
这样的人愿意帮自己,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谭怀柯接过他递来的丹方,上面写着数十种毒剂药材,不禁感叹:“这么复杂……难怪把扶风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傩面人提醒:“把这方子给扶风,让他仔细钻研调配,应当可以赶在你……与三皇子大婚之后制出真正的解药。在那之后,你须得尽快脱身,想办摆脱和亲后患,不要留给中宫对你再次出手的机会。”
“既然那名方士已被严审处死,那他背后的势力也该查出个眉目了。”谭怀柯问,“你知道是谁想要毒杀我吗?”
“你真的很机敏。”这次傩面人没有卖关子,说道,“指使方士给你下毒的是太常掾余文东,中宫心知肚明,但并不打算继续追究。太子未掌军权,五皇子母族势大,朝中重臣多有摇摆,要想查到是谁做的并不难,难在要如何对付他们。”
“所以针对和亲队伍的那场屠戮,还有张掖郡岁末祭祀的刺杀,不是查不出真正的幕后之人,而是不想查,也不敢动。”尽管对报仇的艰辛早有准备,谭怀柯仍是难掩失望。她曾以为,只要自己能面见掌权者,说出冤屈与真相,至少可以让那些凶手付出代价。
“你是亲身经历过的,那些证据或被销毁,或被掩盖,拿什么去揭露他们的阴谋?”傩面人道,“若只是单纯想要复仇,端看谁在给东宫使绊子就能猜到个大概,那些最不乐见三皇子借助和亲与西境结盟的朝臣,都是在背后推波助澜的黑手。
“可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最终的赢家来清算,否则一不留神,不仅无法将仇人扳倒,反而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傩面人平静地劝解。
他自己就落得这样的下场,不希望谭怀柯再重蹈覆辙。
平复下心绪,谭怀柯仰头看向他:“你是东宫的人?太子臣属?”
傩面人叹道:“我只是一把握在别人手里的刀。”
谭怀柯上前一步道:“算上岁末祭祀那次,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她伸出手,想去触碰他脸上的傩面。
傩面人后退一步,侧头避开了她的指尖。
谭怀柯固执地再度上前一步,直把他逼到了绝处,背脊抵在了紧闭的房门上。她没有收回手,但也没有无礼地掀开他的傩面,只是停在了那里,问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呢?”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
“至少可以让我记住你的模样吧?”
“我的脸……很可怕。”
“没关系,我不会被救命恩人吓到的。”
在傩面未能遮住的颈项上,她已经看到了一部分伤疤。这人两次露面都带着面具,应当是不想让自己受损的相貌吓到她。
谭怀柯试着将手指搭在了傩面边缘。
这次傩面人没有避让。
于是她揭下了红色的傩面,看到了他真实的面容。
从脖颈到左半边脸颊,再横跨到鼻梁,俱是斑驳又狰狞的伤疤,那是烈火灼烧留下的痕迹。谭怀柯难以想象,这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迫害与痛苦,又是怎样死里逃生的。右半边脸相对完好,依稀可见原先的清俊模样,然而乍看到这张脸,大多数人都会避之不及。
仔细辨认了他的容貌,谭怀柯点点头说:“好了,这下我记得你长什么样了,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傩面人从她手中取回面具,给自己重新戴上:“不要得寸进尺了。”
“脸都看得?名字叫不得?”
“……”傩面人侧耳去听隔壁护卫的动静。
看到那通红的耳根,谭怀柯忍俊不禁:“你怎么也这么面嫩,一害羞就红耳朵?”
说完她怔了怔。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申屠灼也是如此,或许是因为两人的侧脸有些肖似?
傩面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看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出。
少顷,谭怀柯的房门被敲响。
护卫问道:“贵人,可有什么不便?”他们似乎听到这边房中有轻微的声响。
谭怀柯咳嗽几声,做出放下茶盏的声音:“无妨,咳咳,夜间胸闷咳喘,喝点茶水压一压就好。”
见她无事,护卫安心回房。
傩面人抱臂候在客栈外,直至一切归于沉寂。
安都的夜空比河西的还要寂寥。
她说这是他第二次救她。
其实是第三次。
不过……她不记得也好。
——
次日清晨,四名护卫卸下疲惫,驾着马车一路顺畅地将谭怀柯送回了冯翊郡别院。
见她平安归来,众人总算是放了心。
阿伊沙问:“怎么就你一人?三皇子那个老相好呢?”
周问琮:“……”他和胥观白那点过往,到底是怎么传得人尽皆知的?罢了,反正在安都也是人尽皆知,躲也躲不过。
谭怀柯道:“观白娘子被皇后殿下留在中宫了。”
阿伊沙颔首,瞥了眼周问琮说:“嗯,也好,省得她日日在三皇子面前晃悠,有点旧情没什么,只要别想着跟你抢郎君就行。”
谭怀柯很是无奈:“王兄多虑了。”
周问琮赶忙切入正题:“母后喊你过去,可是交代了什么?”
谭怀柯回答:“为了确保和亲顺利,皇后殿下与我核实了接下来的计划,还给了我解除体内余毒的方法。”
毕竟是三殿下的生母,她隐瞒了假的解药和傩面人的事,只将那份丹方拿出来,对扶风说:“这毒名叫涅绽,出自一个方士之手,据说解药很难研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扶风神医,我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扶风结果丹方,兴奋道:“好好好,有方子就好办多了,你且多撑一阵子啊,等我给你好好调养回来。”
话是这么说,从表面上看,陌赫公主的病情却越来越重,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数日后,中宫颁布谕令,三皇子周问琮与陌赫阿斓公主的婚期提前。
太史令龟卜吉日,下月初六完婚。
与此同时,千金渠已然竣工,申屠灼怀揣光禄勋的察举文书,马不停蹄地往安都赶来。
——
下章: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第131章 但为君故
第131章 但为君故
武威郡郊外驿馆。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申屠灼看着案几对面,苦口婆心地说。
“谁说本公子跟着你了?不过是与你同路回安都罢了。”一道清亮的声音回他。
说话之人生着一对乌溜圆眼,身穿石青色蜀锦,腰封上胡乱缠了三圈驼毛绳,青布帻子下藏着几股绞紧的编发,两撇玄色兔毫黏的假胡须已翘了角,时不时要用戴着青玉扳指的拇指去抚平。乍看上去,活像个偷穿父兄衣裳的顽皮少年郎。
当然,只要眼神稍微好一点,就能发现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年郎。哪怕她刻意描画了刀锋般的眉毛,还在脸上抹了暗沉蜡黄的妆粉。
申屠灼虚指了下自己唇上,提醒她道:“胡子都歪了,干脆撕下来算了。陶映,你不会真觉得别人看不出来你是个小娘子吧,那得有多瞎啊?”
陶映重新抹了抹自己的小胡子说:“我管别人看不看得出来呢,就是觉得好玩儿。再者说了,我扮成这样,多少也能遮掩些自己的绝色容颜,否则这一路千里迢迢来河西,遇上不怀好意的歹人怎么办?”
“绝色容颜?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申屠灼!你积点口德吧!”陶映生气地说,“等回到安都换上最鲜亮的衣裙,看我不把你迷死。”
“要把我迷死可太难了。”申屠灼无奈,“所以你堂堂大鸿胪家的女公子,到底为何要折腾这一趟?匆匆来又匆匆回,不是徒惹陶大人担心吗?”
“早同你讲过了,我就是为了你而来啊。”陶映老神在在地说,“如今看来,我这一趟还真不是白跑的……”
——
数日前,陶映扮作从安都来的富商,亲自押镖到了张掖郡。
她带来了几箱江南来的织锦绸缎,都是时兴又上好的料子,件件价格不菲,一摆出来就吸引了郡里所有布坊的目光。
织云布坊的杜掌柜岂会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当即就要把她的货全包下,还想与她进一步谈谈以后的供货。可陶映并不是个见钱眼开的,她压根不急着卖绸缎,而是借着做生意的名头,与各家布坊拉关系话家常,明里暗里朝他们打听申屠家的逸闻。
看穿了她的目的,杜掌柜心道,这不是送上门来的生意嘛,于是假装不经意地告诉这位安都行商:“陶老板来得不巧,我们东家这几日去了安都,不然定要让她来亲眼瞧瞧这些绸缎。纵然咱们铺子拿不到供货,想来东家也愿意出高价买上几匹,做上两件裙裾,好孝敬申屠老夫人和霁娘子呢。”
果然陶映眼眸一亮:“你们东家与申屠府有什么关系?”
杜掌柜回答:“我们东家是申屠府的大娘子呀,去岁刚过门的新妇。”
陶映脸色又是一黑:“新、新妇?申屠二公子的新妇?”据她所知,申屠大公子去岁战死边关,那能娶新妇的不就剩申屠灼了吗?
杜掌柜惯会察言观色,一眼就看出面前这位不是什么少年商贾,多半是安都哪家的女公子,借着贩卖绸缎的由头来河西的。再看她对申屠府的上心,面上又藏不住事,同为女子,不难猜出她那点小心思。
哎,不愧是出了名的风流纨绔啊,可见当下申屠二公子要应试察举的消息不仅传遍了四郡,更是把从前在安都的青梅竹马给招来了。
不忍让她悬心,杜掌柜连忙解释:“不是二公子的新妇,是大公子的呢。这里头说来话长,我们东家也是个苦命人,当初为着先前定下的婚约,替她嫡姊嫁过去,是与申屠大公子的牌位行的青庐之礼……”
陶映立时松了口气,反倒为谭怀柯扼腕叹息起来:“原来是大公子的新妇,可怜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之后她很快回神,那这织云布坊不就是申屠灼寡嫂的产业么?
这几箱绸缎卖给谁不是卖,她又不是当真来经商的,赚多赚少都无所谓,能跟申屠灼扯上人情往来才是最重要的。
就这样,杜掌柜心满意足地拿下了这批绸缎。
陶映本想直接上门去找申屠灼,可稍稍一打听就得知,申屠灼在露得县忙于千金渠,已经多日未曾回家了。而且旁人兴许不知,她却是知道的,申屠老夫人厌透了京中官宦的勾心斗角,这些年偏安边关,也从未放下身段求助过申屠大人从前的故交旧部,恐怕连申屠灼要参加察举,她也是不允的。
这样一位执拗的主母,陶映哪敢轻易招惹,脑筋一转便又想了个接近申屠灼的办法。
若是直接去沟渠那里寻人多没意思,显得又突兀又掉价,她就是要让申屠灼循着自己故意留下的蛛丝马迹,主动来找她。
卖给织云布坊江南绸缎是第一步,接着她又打听了那位申屠大娘子手里的其他产业,一不留神被焉知肆的西境美食馋得神魂颠倒,心想这位寡嫂可真会做生意,这家食肆若是开在安都,定然也能宾客盈门。
不过她也注意到一件怪事,就是如此精明的大娘子,竟会拿大部分铺面作抵,莫名盘下了憩街的五间铺子。
陶映在这儿晃荡了两天就看出来,以憩街目前的构造和态势,可不是个做正经生意的好去处。虽说那些不正经的生意也能挣到不少银钱,但皇商擢选在即,像她这般清清白白的商贾,明明有更好的致富路子可选,按理说申屠大娘子不该在这上头下这么大赌注啊,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她不明白,可她从这件事上找到了一个能吸引申屠灼的点。
陶映豪掷千金,从申屠大娘子的母家、谭老爷的手里,把憩街的另外五间铺子给盘下了,紧邻申屠大娘子的那五间,做了另一个冤大头。
这可把谭老爷乐得合不拢嘴。
原本被坑走的现钱,一下子全回来了,还额外赚了不少。谭老爷只觉得时来运转,自家生意的亏空给填了个七七八八,拿下皇商名额也是指日可待!
正如陶映所料,此事很快传到了申屠灼耳中。
距离上回他差点被谭安芙坑害刚过去不久,听闻谭老爷又把憩街剩下的铺子转出去了,感到匪夷所思:“真的?哪个冤大头接了这烫手山芋,别是被谭礼诓骗了吧?”
池樊宇啃了口烤鱼道:“听说是个安都来的富商。”
申屠灼皱眉:“安都来的?”
——
下章:你从了我,以后定能平步青云。
第132章 榴花之约
第132章 榴之约
一个安都来的富商,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申屠灼最先想到的就是有人对谭怀柯的身份起了疑心,在暗中调查。
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他决定去亲自会会这位富商。
申屠灼直接从千金渠那边赶来憩街,只匆匆换了件干净衣裳,头发随意束了下,戴了个遮阳的斗笠,靴上还沾着不少黄泥。
这地方是张掖郡新扩充的一条街,由于道路和房屋都尚未建好,眼下还杂乱得很。即便如此,也已经能看出以后这里的经营风气了。有些赌坊和章台馆正忙着盖场子,几个人牙子寻了偏僻角落,把来历不明的胡奴拉出来卖钱,生意早就偷偷摸摸做起来了。
申屠灼看着直叹气,接了这里的烂摊子,且不说还能不能争取到皇商名额,商号的名声恐怕也会受损,谭怀柯要是做了这里的东家,麻烦事可不会少。
来到那五间闲置的铺面前,申屠灼在周围晃悠了两圈。
盘下这些铺面后,谭怀柯就去安都“行商”了,一时顾不过来。他便让府里的阿硕阿晖每日过来巡视打点,给门前屋后收拾妥帖。
刚出了巷子口,他就听见有人冲自己喊:“喂,你什么人啊?鬼鬼祟祟的,在我铺子门口晃悠半天了,当我看不见吗!走走走,再不走我报官了啊!”
申屠灼望去,就看见一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年轻商贾。
起先他没认出对方,对方也没认出他来。
陶映就是在等申屠灼找上门来,可她万万没想到,幼时那个金尊玉贵、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竟会变得像个邋里邋遢的庄稼汉。
两人对骂拉扯了一番,这才搞清楚对方的身份。
申屠灼不禁皱眉:“陶映?你跑这儿来做什么?可是安都出了什么事?”大鸿胪的女儿突然来到河西,难道真是谭怀柯那边不小心露了馅?
陶映掀开他的斗笠,怔忡良久,试图将面前这张变黑变瘦又胡子拉碴的糙汉子脸,与自己记忆中丰神俊朗的小灼阿兄重合。
她的眼中涌上泪水,难以置信道:“你真是小灼阿兄?你怎么、怎么变这样了?”
“我怎样了?”申屠灼不明所以,焦急地问,“你先说是不是安都出事了?三皇子与陌赫公主的和亲顺利吗?”
“和亲?”陶映稍稍平静下来,“和亲能有什么事?我出发的时候,听说和亲队伍刚过娄阳城,这会儿应该进安都了吧……阿翁为这事忙得不可开交,也没心思管我了,要不我也没这么容易偷摸跑出来。”
之后两人在焉知肆坐下聊,才大致知晓了来龙去脉。
那会儿池郡守的举荐文书刚送进安都,陶映从她阿翁那里得知申屠灼要参加察举应试,自那以后就在家里待不住了,一门心思要来河西找他。身为大鸿胪,陶大人忙着筹备大宣与陌赫的和亲,不慎疏忽了对她的管教。
听完她的讲述,申屠灼问:“那你为何要买谭礼手上的这五间铺面?不会是被他诓骗了吧?这铺面如今可是烫手山芋,你要再想转手可不容易。”
陶映满不在乎地说:“隔壁那五间不就是你阿嫂盘下来的吗?也算是你们申屠府的产业吧,我买几件铺子与你们做邻居,到时候一起赚钱,有何不可?”
“我阿嫂是被逼无奈,你图什么?”
“我就图你会因此而对我产生兴趣啊。”陶映感叹,“只是没想到你变化这么大,我都差点认不出你……边关还是太贫苦了,你们该早些回安都才是。”
“瞧瞧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当这是什么赚钱的好生意吗?”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铺子,那谭老爷嘴上说得好听。”陶映冷哼一声,“可能把自家女儿送去守望门寡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到底是出身高门的小娘子,陶映自小见多了阿翁与旁人虚与委蛇,一双眼睛利得很,从见到谭老爷起,就知道此人不好相与,十句有八句不能听信。而且作为大鸿胪之女,那些外邦贡品、异族风俗、边关商贸她都有所了解,敢打着商贾的名号来河西闯荡,自然不会被人三言两语就骗成冤大头。
知道她心里有数,申屠灼便不再多言,之后就不停地劝她回家。
陶映不是不愿意走,只是早就做好了打算,要与进京参加察举的申屠灼一路同行。为此她纠缠了申屠灼好些天,有一次还追到了千金渠,为了找他从田埂上掉进了沟渠里,浑身是泥地爬起来也没放弃,足见她有多么执着。
申屠灼自是不愿招惹她这个麻烦,前日夜里孤身离开张掖,谁承想刚到武威,就又被这块狗皮膏药紧紧黏上了。
——
武威郡的驿馆中,两人大眼瞪小眼。
申屠灼长叹一口气:“陶映,十年过去了,你自己也说我的变化太大,早就不是当年的小灼阿兄了。何况如今你阿翁官拜大鸿胪,而申屠府早已没落,我不过是个边关来的白身,门不当户不对的,你待如何?”
陶映执拗道:“你我确实分别许久,刚见面时几乎难以相认,可这些天相处下来,我觉得你仍是我的小灼阿兄。你的家世变了,心气却没变,再说你不是来参加察举了吗?不会永远都是白身的。”
“那我们也不合适,从前我就只把你当妹妹。”
“那是你没看到我这些年的变化。”陶映正色,“还记得那年赏春宴,你为我摘的石榴吗?我从那时候就认定你了。而今我长大了,阿翁张罗着要为我物色郎君,可我不愿听他的,我的郎君,自然要自己来物色。”
“我阿翁获罪被贬,陶大人是也亲眼见证过的,且不说他会不会同意,我这会儿哪有心思想这些儿女情长?”申屠灼劝道,“虽说我在千金渠上有了点实绩,可还要在安都经历各种考核才有机会被授官,朝中对我会有什么刁难还未可知,你又何必淌我这趟浑水?”
“你从了我,以后定能平步青云。”陶映殷切地说,“我会恳请阿翁襄助你的。”
见实在与她说不通,申屠灼只得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陶映,我有意中人了。”
前面那些大道理,半点没有动摇陶映的决心,偏偏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她慌了神,讷讷问道:“……谁?你的意中人是谁?我在张掖没听说啊。”
申屠灼并不瞒她,坦然道:“就是我阿嫂,谭怀柯。”
陶映愣在当场,以为自己听错了:“你阿嫂?你、你对你的寡嫂……”
“对,反正我阿兄已故,我倾心于她,有何不可?”
“不可!”陶映杏眼圆瞪,斗志昂扬地说,“我说不可就不可!不就是个稍有姿色的胡女吗,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了不起的!”
——
下章:终究是没赶上给她送嫁。
第133章 忆及青庐
第133章 忆及青庐
朝廷昭告天下,出于两国友好邦交的考虑,三皇子与陌赫公主的婚期大幅提前,由原先的十月初十改为四月初六。
得知这个消息的申屠灼天都要塌了。
他猜到婚期会提前,但没想到会提前足足半年之久。
原本他就想尽快到达安都,最好能赶在那两人大婚之前多见见谭怀柯,再找阿伊沙通融一下,让自己混进陌赫的送嫁队伍里。虽说到时看着那样的场面自己肯定会气闷难受,但能亲眼看着亲自护着,多少还是安心一些。
这下完了,按他如今的脚程,等到了安都,怕是黄菜都凉了。
若是差个十天八天死活都赶不上也就算了,偏偏他扒拉了一下,要是不眠不休地赶路,中途换的马再神速一点,兴许能堪堪赶上。这让他如何能甘心,当即加快脚程,疯了一样地往安都急行,直把跟着他的陶映累了个半死。
挂着黑眼圈的陶映忍不住骂道:“人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你这已经不是得意了,你这是不要命了啊!申屠灼,你到底在急什么?察举的时限明明很宽裕啊!”
申屠灼仍旧纵马狂奔,只说:“我没逼你跟着我,你要是累了就多歇歇。”
“我不!你不会是故意这般赶路,想让我知难而退吧!”陶映被激起了斗志,“我可告诉你,御马之术是阿翁亲自教的,才不怕你刁难!”
“随便你吧。”早知她油盐不进,申屠灼也懒得辩驳。
“可你这么拼,纵然人能扛得住,马也扛不住啊,脚程快的马耐力却不行,总归是要找地方歇息的。”
陶映见识不浅,一语成谶。
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他们不可能完全不合眼补眠,马匹也不可能始终保持全速,所以等他们赶到安都时,终究还是错过了大婚之日。
他们晚了一天,明知自己赶不上了,入城时申屠灼反倒不急了。
连着几天没吃好睡好,须发凌乱风尘仆仆,他知道自己当下有多邋遢,想着过阵子就要找机会跟谭怀柯碰面,特地找了家风雅舒适的客栈住下,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
陶映也跟着他去了客栈。
申屠灼道:“你家就在两条街外,乖乖回家去不好吗?”
陶映筋疲力尽地趴在案上:“回是要回的,了回去免不了挨顿臭骂,眼下我太累了,实在应付不来,先在客栈住一宿吧。”
见她这副憔悴不堪的模样,申屠灼也不忍心赶人。
倘若就这么把她送回去,恐怕陶大人要以为他怎么欺凌蹂躏自家女儿了。
——
去食肆点上热乎饭菜,两人边享用边听着其他食客谈论逸闻。那场和亲刚过去一天,安都百姓们都对此津津乐道。
有人说,那天瞧见陌赫公主坐在舆上,一身陌赫王族的矜贵服饰,缀着从没见过的宝石和瑟瑟珠,艳得直晃人眼睛。面纱被风撩起来,露出的容颜也是美若天仙。
陶映撇了撇嘴:“有那么美么?多半是衣裳和妆容衬的吧。”
申屠灼泼她冷水:“我亲眼见过,确实是美若天仙。”
陶映嗤了一声:“再美又如何?你也就只能远远看着而已,人家都当上王妃了,怎么都轮不到你来痴心妄想。”
申屠灼:“……”好狠的扎心一刀。
那边的食客又说,听闻此次和亲颇为不易,陌赫公主一路行来,在关外遇到过沙匪,入了关又水土不服。三皇子殿下忧心不已,动身去河西亲迎,多亏了他的悉心照料,让公主的病情有所好转,同时卸下了心防。二人历尽磨难,故而更加情深意重。
一位娘子插话道:“三皇子殿下原本不是与那少府之女有婚约的吗?这就作废了?”
她的同伴“嘘”了一声:“可别乱说,无媒无聘的,那婚约做不得准的。”
陶映叹了口气,小声嘟囔:“可怜了观白阿姊,多年的痴心,终究是错付了……”
话题岔开没多会儿,众人复又聊起了那场大婚。大宣西北盛行青庐之礼,据说三皇子府邸中搭建的青庐费了诸多心思,不仅遵循了大宣的王族礼制,更增添了许多陌赫风情的装饰,说那青色帷幔上缠着许多光彩照人的瑟瑟珠,还有细长金链串起的铃铛挂在廊檐下,风吹起时如乐声作响,实在精巧。
有小娘子红着脸说:“我舅母在三皇子府里做洒扫仆妇,她说那夜不知是夜风不止还是旁的什么,廊下的铃铛响了一整夜呢。”
旁边的姊妹窃笑:“想不到三皇子殿下如此……”
啪,申屠灼手里的木筷断成了两截。
陶映正听得入神,点心送到嘴边都忘了吃,冷不丁被飞出的筷子打断,恼道:“吓我一跳,不好用就换双筷子。”
申屠灼暗道,什么意思?除了是夜风吹的还能是什么?
那小娘子又说:“明日三皇子殿下要陪新妇回宫中请安,估摸着又是不小的阵仗。哎你们说,这次那陌赫公主应当穿咱们大宣的裙裾了吧?”
后头的话申屠灼就没仔细听了。
明日他们回宫,想来自己能逮着机会见上一面?
几杯酒浆咽下肚,申屠灼忽然想起谭怀柯与兄长牌位的青庐之礼,自嘲地笑了笑:“当王妃的排场总归是不一样,阿嫂嫁进我们申屠家时算是受尽了委屈。”
听到有关情敌的事,陶映格外上心:“怎么了?她受什么委屈了?”
两人都没留意到,在他们身后的角落中,有一位带着黑色帷帽的男子在独酌。厚重的纱幔下,似乎还覆着一层银面具。
申屠灼道:“阿兄战死沙场,仅有衣冠和兵器被送回家中,她就是跟阿兄的棺材和牌位行的青庐之礼……”
“棺、棺材?”陶映抹了抹胳膊,“那多瘆人啊?”
“可不是么?她胆子挺大的,一个人跪坐在青庐里,还自斟自饮偷喝了不少合卺酒。”
“……”合卺酒?那面具客手中的酒卮停了停。
“我那会儿不懂事,还躲阿兄棺材里扮鬼吓她来着。”申屠灼回忆着说,“自以为把她吓得不轻,谁知她酒壮怂人胆,竟差点用烛台捅死我。”
“……”这都什么玩意?面具客的唇角抽搐,幸而旁人不得见。
陶映翻了个白眼:“你吓唬她做什么?不管怎么说,她也是身不由己啊。按照习俗,她要独自在青庐里待上三天三夜吧,你让她一个小娘子如何煎熬。”
思及此,申屠灼也想给自己两个嘴巴:“不止三天三夜,阿母下令,她既要行青庐之礼,又要为郎君守孝,总共要在青庐里待上七天。”
陶映倒吸一口气:“七天!也太磋磨人了。”
面具客握紧酒卮,浑然未觉掌中硌得生疼。
——
下章:有负于她。
第134章 再见不识
第134章 再见不识
申屠灼解释:“阿母因阿兄之死痛彻心扉,当初的确对新妇过于严苛了。而我那时也在怀疑她别有用心,谭家人贪得无厌不知羞耻,我只当她也是那样的人。”
陶映努了努嘴,没再接话。
一来她觉得申屠老夫人着实不好对付,想到她对朝廷官吏的怨愤,加之自己这家世,若是将小灼阿兄拐到了手,恐怕也要面对诸多刁难。二来她也不想承认,自己竟然对那位寡嫂兼情敌心生同情。
申屠灼轻叹:“是我们有负于她。”
笃。
面具客将酒卮放在案几上,丢下几文钱,自行起身离开。
申屠灼不经意地看过去,只见到他的背影,还有荡起的黑色纱帷。那身影有种说不上来的眼熟,但那人已然走远,由不得他多想。
次日,陶映在客栈换回一身小娘子的衣裙,小蝴蝶似的窜到申屠灼面前:“小灼阿兄,难道我不是美若天仙么?”
申屠灼:“……快点,我先送你回去,之后我还有其他要事。”
陶映嘟囔:“你就一点没有被惊艳到吗?那我也像那陌赫公主一样,戴个面纱如何?”
“大可不必。”
“小灼阿兄,反正你都要送我回去的,不如就在我家住下吧?你阿翁曾是我阿翁的上官呢,看在我的面子上,我阿翁定会好生招待你的。”
“不用了,我先住几天客栈,回头自己租个小院住下就行。”他早就这般打算好了,到时候谭怀柯脱身出来,也算有个安稳的落脚地。
“你、你怎么油盐不进呢!”
“你才是油盐不进,好意我心领了,你先想想怎么应付你阿翁的怒火吧。”
两人说着路过了大鸿胪的官邸。
申屠灼不由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望那高悬的牌匾,觉得熟悉又陌生。当初阿翁官拜大鸿胪,自己和阿兄也曾是安都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惜啊,往日的风光不再,如今他不过是从边关来的一介考生罢了。
陶映家距离大鸿胪的官邸很近,拐过一条街就到了。
她有些近乡情怯,在门口杵了许久,脚尖蹭着地上的土,就是不肯入内。
申屠灼看透了她的心思,嘲道:“怎么?怕挨骂?”
陶映:“当然怕啊,你容我做好准备……哎你别过去,我……”
话音未落,申屠灼已替她敲响了门。
府中家丁开了门,一见到自家女公子,连忙把二人迎了进去。申屠灼本想抽身离去,转念一想,陶大人定要问询女儿此行做了什么、如何回来的,与其等他差人去找自己打探,还不如这就借机向他禀告清楚,顺道传达自己并无攀附叨扰之意。
于是他很快见到了大鸿胪陶维。
陶维终于忙完了和亲事宜,刚刚清闲下来,就看见离家多日的女儿回来了,当即腾出空来,准备好好让她吃吃教训。
即便有申屠灼这个外人在场,陶维也没有给女儿留面子,将她大骂一通,说她阿母担心得日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罚她先去看望侍候阿母,再禁足五日。
陶映苦着脸下去了。
之后陶维才与申屠灼多聊了几句。
自家女儿的心思他如何不知,申屠灼的身份和来由他也一清二楚,但他只问了陶映这趟的经历,有没有遇险,有没有惹麻烦,其余的并未多言。
由此可见,他并不看好陶映与这位小灼阿兄的婚事。
正好申屠灼也无这份心思,二人心照不宣。
陶维客气道:“多谢你将映儿平安带回,也祝你此番察举应试关关顺遂。”
申屠灼向他恭敬作揖:“承君吉言。”又状似闲谈地说,“陶大人近来忙于和亲之事,委实辛苦,今日三殿下带新妇入宫请安,大人可算如释重负了?”
陶维笑道:“恐怕日后还有的忙呢,今日可不单单是入宫请安那么简单。”
“怎么说?”
“喏,就我们说话的工夫,三殿下应当已经封王了。”
“这么快?”
“本就是跟着和亲一块儿办的事,也不算快了。”陶维捋须道,“今日之后,三殿下便是秦王了,授金册金宝,掌西北十二郡,接阳关镇西军。那位陌赫公主也就成了名正言顺的秦王妃,我们大鸿胪亦要在西境有所作为了。”
“正该如此。”
——
与陶大人寒暄过后,申屠灼往城中行去,正遇上三皇子封王而归,携新妇乘驾出宫。
官道两边围了许多人,都是来观瞻秦王与秦王妃的。
申屠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挤到前排,占了个好位置。远远望着那拢着纱幔的华贵轿辇被护卫簇拥而来,他不禁百感交集。
入宫前还是皇子仪仗,如今已是亲王仪仗了,足可见陛下对秦王的器重。
轿辇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谭怀柯的面容了。
她面上覆着轻透薄纱,神色略显憔悴,但仍旧美得动人心魄,周围不时传来对她美貌的赞叹。虽然这张脸是经过扶风易容的,不过在申屠灼眼中,仅仅是在谭怀柯的底子上画蛇添足了一番,甚至不如她原先的样貌更有风韵。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阵风,将谭怀柯挂在耳畔的轻纱吹落下来。
风带着轻纱吹向人群,有人起哄欢呼,有人伸手争抢。
而申屠灼一动不动,那轻纱恰好飞过他的头顶,他知道谭怀柯会循着看过来。
他在等她看到自己那一瞬的惊喜。
终于,那双妙目流转,居高临下地落在了他的脸上,却好似没认出来似的,又掠过他望向了飘然飞远的轻纱。
那是全然陌生的一眼。
仿佛有一把巨锤抡在了胸口,申屠灼只觉得心中一阵钝痛。
她没看到我?或是没有认出我?
怎么会呢?
不,不会的,她一定是有所顾虑,在忌惮什么……
四周的喧嚣都入不了他的耳朵,申屠灼心乱如麻,只想赶紧冲到她的面前,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相逢却装作不识。
想到此处,他排开重重阻碍,轻身纵跃,在人群上方抢到了越飞越高的轻纱。
见他身手了得,众人不由为他拍手叫好。
申屠灼回头看向谭怀柯,却见她与身边的秦王说着什么,全然没有留意这里的动静。
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做什么!
方才还能说是眼神不好没看到,这回他特地出了个风头,竟然还装作看不到,那绝对是故意的了!
一旁的纨绔公子与他商量:“兄台,这面纱可否割爱?我愿出十两银子买下。”到底是陌赫公主兼秦王妃的的物件呢,带出去多有面子,摸上一摸也是好的。
将面纱揣进怀里,申屠灼硬邦邦地说:“脏手拿开!我要去还给秦王妃!”
纨绔公子啐他一口:“也不回去照照镜子,人家什么身份,区区一个面纱丢了就丢了,还指着你去送还吗?”
申屠灼懒得理他,转身追着轿辇去了。
——
下章:咦?这不是仲期吗?
第135章 默契密语
第135章 默契密语
坐在轿辇上的视野更加开阔,正是因为看到了人群中的申屠灼,谭怀柯才会让面纱飘飞出去。她的本意是让对方知晓自己留意到了他,但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太过明目张胆。
轿辇行经那段路时,因刻意回避,她没有发现自家小叔那郁卒愤懑的脸色,只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欢呼。
余光瞥见那人借力跃起摘得面纱,谭怀柯暗道自己真是白费心思。想要这人低调行事实在太难,没领会她的用意就算了,怎地在哪儿都能出点风头。好在这种场合里起哄的百姓颇多,倒也不显得那么突兀,只当他是个风流好事的纨绔也就罢了。
思量过后,她侧首对周问琮悄悄说:“申屠灼入城了,他不清楚眼下局面,不如改道去医馆,我们找机会向他交代一二。”
周问琮望向她,点了点头。
明媚温暖的阳光下,他的王妃却显得格外苍白虚弱。为了完成这场和亲,他知道谭怀柯付出了太多,那些攻讦陷害、敌视倾轧本与她毫无干系,可她硬是陪着他生生忍受下来。而且她在岁末祭祀时舍命救过自己,于自己有恩在先。
从前他只当这场大婚是给自己谋取利益的手段,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如今搭上了一个小娘子性命的重量,令他既生钦佩,又生怜爱。
他不愿承认,方才看见申屠灼的瞬间,竟隐隐觉得这个好兄弟有点碍眼。
倘若身边的人当真成为自己的新妇……
连日来,他反复肖想过这样的情形,想着自己能否将她毫发无伤地保护好,能否让她有朝一日摆脱陌赫公主的虚伪名头,不必再举步维艰地夹缝求生,可当他从太子兄长那里得知母后给她假解药的筹谋时,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朝堂中的人心诡谲,终会成为束缚她的枷锁,甚至要了她的命。
她是身不由己,自己又何尝不是。
所以他目前能做的,就是把她牢牢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将原定的计划推进到底,成全她功成身退的念想。
于是秦王下令,临时改道前往医馆,为爱妃诊治旧疾。
为了确保秦王与王妃不受打扰,护卫排开众人,给前往医馆的道路清了场子。
看着远去的轿辇,有围观的人疑惑:“王妃身子抱恙,为何不请宫中太医诊治,还要特地跑我们民间的医馆问诊?”
其他人回答:“秦王妃原是异族公主,兴许是有什么咱们大宣没见过的疑难杂症,太医院也束手无策?我听闻公主自入关以来就一直水土不服,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这病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怕是挺折磨人的。”
“可不是么,若是太医官的法子管用,秦王殿下什么灵药供不起,又何必来找民间大夫?约莫是久病不愈,看民间大夫接触的古怪病症多,想给王妃试试偏方吧。”
“话说宁平医馆的蓝大夫就是位南边来的女游医吧,说不定真能有法子呢?”
“瞧着就是往宁平医馆去的,秦王殿下莫不是跟你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边轿辇停在宁平医馆门口,周问琮亲自扶着谭怀柯下轿,着人请来城中颇负盛名的女游医蓝大夫,给她好生诊治。
谭怀柯随蓝大夫进了清净的内间,但并未关门,只隔了一层竹帘。
周问琮在外等候,能隐约看见二人的身影,听见二人在交谈,但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他们本就是找个借口过来罢了,倒也不指望真的能把谭怀柯身上的沉疴治好。
正当他神思漫游时,护卫来报,有人自称王爷故交,携王妃遗落的面纱求见。
周问琮端坐正色,行吧,还挺会把握时机的。
——
听闻二人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医馆,申屠灼就猜到这是在给自己制造便利,哪怕沿途清了场,还是提前绕到医馆附近,让护卫通传。
不出所料,秦王答应了见他。
申屠灼一进医馆,没给周问琮见礼,而是四下环视,先确认了谭怀柯的所在。可惜他也与秦王一样,隔着竹帘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还是周问琮轻咳两声,提醒他注意当下的场合——
一个莽撞求见的故交跑进来,手里拿着自家王妃的面纱,还当着他这个正头郎君的面伸着脖子无礼偷看,当真是胆大包天。
申屠灼这才收回目光,朝他恭敬见礼:“拜见秦王殿下。”
周问琮轻轻颔首,装模作样地说:“咦?这不是仲期吗?你何时入京的?”
申屠灼:“……”好假,此人果然不是个会做戏的。
这会儿申屠灼不敢称他为“颂枢”了,一本正经地回答:“草民奉光禄勋之令,前来应试察举,刚巧在路边捡到……王妃的面纱,故特来交还。”
他躬身捧起面纱,周问琮伸手去取。
扯了两下,竟没有拿过来。
周问琮垂眸看他,说要交还,你倒是松手啊。
申屠灼只低着头,维持着这个姿势,心说你还真拿啊,区区一张面纱,就当赏给我不行吗?或者让我亲手交给谭怀柯不行吗?
直到第三下,周问琮才抢到手里,继而收入怀中。
申屠灼:“……”
之后两人天南地北地寒暄几句,他又时不时去瞥那边的竹帘。可他越是心急,周问琮就越不想遂他的心意。
好歹是自己千辛万苦娶来的新妇,他不要面子的吗?
何况陛下和皇后都赏赐了他们护卫侍女,现今他们身边鱼龙混杂,压根不适合明着见面和商谈,于是周问琮打算速战速决。
此时蓝大夫从内间递出一个方子,让药童去抓药。
申屠灼眼巴巴地看着。
然而谭怀柯仍没有出来,外头的人听见她稍微大声地说:“有劳蓝大夫为我施针。”
很明显,她在故意避而不见。
既是如此,申屠灼只能不再奢望。
周问琮取过药童手里的方子,详细看过后,嘱咐王妃的贴身侍女沛儿:“大膳房离得太远,药送到手里都凉透了,自今日起在东厢房专门设个小灶用于煎药。王妃时常在亥时气喘咳嗽,若胸闷难忍,便及时给她服上一帖,用以缓解。”
沛儿诺诺应下。
周问琮复又看向申屠灼:“咦?仲期还在?还有旁的事么?”
赶他走是吧,还是好假。
申屠灼识相告辞。
不过他也心领神会,秦王对沛儿的那番叮嘱,其实是说给他听的,点明了就是——
今日亥时,东厢房外。
——
下章:有本事别抢人阿嫂啊。
第136章 亥时东厢
第136章 亥时东厢
若非两人是幼年玩伴,对彼此的行事风格颇为了解,还真不容易听出周问琮这段弦外之音。离开医馆后,申屠灼逐渐回过味来。
谭怀柯对他避而不见,堂堂秦王还需要用如此隐晦的方式传话,可见他们这对“夫妇”身边有不可信之人,务必小心谨慎。
好在这趟也不算白跑,申屠灼安慰自己,算是与他们接上头了,阿嫂也没有把他抛诸脑后,回去收拾收拾,只等着亥时相见即可。
到了亥时,申屠灼特地穿了件玄色衣裳,虽然在夜幕中看着并不显眼,但离近了看是有银丝流云暗纹的。布料触感顺滑,针脚平直细密,这件他精挑细选的名贵又时兴的成衣,衬得他玉树临风,比之安都那些达官显贵也不逊色。
行至秦王府东侧小门,趁着四下无人,他偷偷摸摸地叩响了门环。
不一会儿,小门吱呀一声打开,沛儿将他迎了进去。
申屠灼正了正衣冠,问道:“阿……王妃在东厢房等我么?王爷也在?”
沛儿领着他来到院内假山后,递给他一个小包袱说:“灼公子这身衣装容易引人误会,还是先在此处换了衣裳再去吧。”
申屠灼:“我……非得换吗?”那这套贵得要死的成衣岂不是白买了!
沛儿背过身等他,坚持道:“要换的,王爷事先交代了,说灼公子你多半会穿得枝招展,像是来与王妃偷情私会似的,若被人发现了,王妃的清誉和他的脸面往哪儿搁。所以必须换上我们备好的衣裳,才不容易落人口实,也方便商讨要紧事宜。”
申屠灼边换衣裳边腹诽,本就是来私会的,管什么清誉和脸面,有本事逼我换衣裳,折损我的风流气度,有本事别抢人阿嫂啊。
换好之后,他抻抻粗糙的麻布衣角,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让他扮成打砸的仆役了?
好你个周问琮,自己当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王爷,非要在谭怀柯面前贬低他是吧!要说这人没点私心,谁信啊!
申屠灼跟在沛儿身后,没走两步就看见了一座青庐,俨然是大婚那天所用的。
正如外界传言所说,三皇子在这座青庐上费了不少心思。大宣传统的青帐帷幔搭得错落有致,垂纱轻纱层层迭迭,廊檐下装饰了颇具陌赫风情的金铃和珠链,华美而不庸俗。申屠灼眼力绝佳,在灯笼的映照中看见了帷幔上绘就的门罗神图腾,能在这种细处精益求精,周问琮对“和亲公主”的用情可见一斑。
越看越气,申屠灼道:“大婚都办完了,这青庐还留着做什么?”
沛儿摇了摇头:“王爷叮嘱说不要拆,我们做下人的也不知为何,兴许是看王妃喜欢,就先放着给王妃赏玩吧?”
此时已来到东厢房附近,远远就闻到一股药香。
申屠灼回过神,周问琮说的是约见他的暗语,却也是真实的情形,谭怀柯如今身子不爽利,夜间常犯咳嗽,的确要用药调养。
沛儿推开门,里面传来一声沉稳的招呼:“来了?”
申屠灼走进去,就看见周问琮跪坐在蒲团上,朝他颔首致意。屋内角落有一个跟沛儿作同样装扮的丫鬟,正用蒲扇一下下扇着煎药的炉火。
不过单从背影他就看出,那就是谭怀柯。
——
刹那间,申屠灼心中的怨愤烟消云散。
谭怀柯自己扮作了丫鬟,那他就应该扮作仆役啊,这才叫登对呢。再看看周问琮,哟,新封的亲王,翩翩的公子,那又如何,简直与他们格格不入。
沛儿关上了东厢房的门,独自在外头守着。
里面三人终于能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申屠灼问:“一切都还顺利吗?”
谭怀柯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那个小蒲扇,朝他笑道:“别担心,都在按计划进行……咳咳,这么快就能入安都,看样子你的事情也很顺利。”
申屠灼瞥了周问琮一眼:“我想赶来瞻仰秦王与王妃的大婚的,可惜没赶上。还没来得及恭喜王爷,一朝和亲礼成,事事得偿所愿。”
周问琮有些尴尬:“那个……先说正经的吧。”
三人互道别来之事。
听闻谭怀柯在娄阳被人下毒,又在冯翊郡经历太医会诊,申屠灼不禁为她捏了把汗。说来轻巧,但凡有一步踏错,恐怕谭怀柯的性命就不保了。
他实在想尽快结束这样的局面,问道:“之后应当没有什么危险了?过阵子与阿伊沙商量着里应外合,让秦王妃病重不治就行了吧?脱身之法可想好了?”
周问琮道:“仲期,且听我说。原本我也以为一切皆如所料,但自从上次谭怀柯被母后召见,提起那个下毒的方士,我总觉得哪里不太稳妥,于是多留了个心眼,去东宫求见了太子兄长,这才发现我们低估了安都的险境。”
“怎么说?”
“我万万没有想到,母后会想要对我的王妃下手。当初母后曾给过谭怀柯一瓶解药,说是那方士所炼制,可解她体内余毒,但那竟是诱使毒发的毒引!”周问琮后怕地说,“母后想要永绝后患,若不是太子兄长告知,我还被蒙在鼓里。”
“皇后殿下知道我们的计划,也愿意配合,但她不想留下我这个隐患,让东宫和秦王被奸人拿住把柄。”谭怀柯道,“我是在回程的路上,被曾经救过我们的面具客拦下,他告诉我那瓶解药实为毒引,万不能吃,还给了我一份从方士家里搜罗出的毒药方子。”
提及此事,周问琮深感无奈。谭怀柯拿回来的就是涅绽的方子,一直瞒着他皇后给了那瓶毒引的事,直到他从东宫回来再三追问,才吐露了实情,解释说不想因她之故,惹得自己与母后之间生了嫌隙。
说到底,还是不信他能护她周全。
“毒药方子有什么用?解药怎么办?”申屠灼急问。
“没关系,有了真实的毒药方子,扶风总能想出解法的。”谭怀柯安慰他,“这段时日扶风的钻研卓有成效,已经制出好几种药方了,端看哪种效果会更好。”
申屠灼稍稍安心,这才有精力顾及其他事情:“等等,面具客?那个面具客到底是谁?他给你的方子可信吗?”
谭怀柯摇了摇头:“我不知。”
周问琮道:“我也不知,但太子兄长说,他是可信的。”
申屠灼暗自咂摸:“是太子的人?”
——
下章:那青庐留着,自有用处。
第137章 青庐之火
第137章 青庐之火
对于面具客的身份,三人仍旧盘不出头绪,这时谭怀柯下意识地嗅了嗅,忽然转头看向炉子上的药锅:“糟了!药都熬干了!”
给王妃煎药煎糊了的丫鬟,也太不称职了。
她赶过去照看药锅,用布巾包着拿起锅盖,一阵浓烟腾空而出,带来草药焦糊的气味。想着不能干烧,谭怀柯舀了几勺水浇在里面,让药继续熬着。
申屠灼不放心,捋起袖子去帮忙:“这样兑水怎么行?配好的药包在哪?重新熬一锅吧,你身子不好,该喝的药可不能断。”
用蒲扇扇了扇火,谭怀柯悄悄瞥了眼那边的周问琮,无奈道:“我的药已经喝过了,有王爷督促,一顿都少不了我的。”
申屠灼哼了一声说:“哦,那他对你还真不错。”
“行了,别阴阳怪气了。”周问琮也走到这个角落里,看着寡淡如水的汤药说,“所以我们要制定更加周密的计划,让她可以无惊无险地离开秦王府,既能堵住东宫那些敌对势力的构陷,又能避开来自背后的斩草除根。”
“她的身份被架在那里,与其想着怎么悄无声息地送出去,还不如换个法子,把这事闹得越大越好。”申屠灼反应很快,心中已有了成算。
“仲期与我所见略同,闹得越大,越轰轰烈烈,能被那些外人钻的空子就越少。”周问琮道,“正因如此,我才会留着青庐。”
申屠灼逮住机会问:“我正要问你,那青庐留着做什么?显得你很深情吗?”
周问琮一本正经地说:“说得没错,就是为了显得我深情。”
申屠灼:“……”
周问琮道:“你是知道的,我不擅长做戏,每每做来总是漏洞百出,只能用这种旁门左道来协助一下。这样做给别人看,才更可信。”
“你到底想怎么做?”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周问琮故意跟他卖关子。
“等时机成熟了,我们会提前向外头递消息的,就在今日去过的那间宁平医馆,让扶风去找蓝大夫就行。”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古怪,谭怀柯打着圆场说,“扶风近来四处找草药问方子,与蓝大夫很是相熟了。”
“好,我知晓了。”申屠灼深深地看着她,“我等你重获新生。”
——
安都人人皆知,秦王妃身染重疾,日渐憔悴,大婚之后依旧不见起色。秦王自是忧心不已,为其四处求药,甚至重金悬赏名医,不惜一切代价挽救爱妃性命。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信这样的“深情”。
朝野之中渐渐传出质疑之声,说秦王是打算抛弃陌赫公主这枚棋子了,区区一个异族王妃,能为他换来的利益都已到手,还有什么继续做戏的必要。又说所谓的重病不治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谁知道他在迎亲的路上对陌赫公主下了什么黑手,如今在府中更加磋磨虐待,才会让一个好好的王妃性命垂危。
为了给爱妃治病,周问琮已多日不曾上朝,太子声色俱厉地驳斥了那些人的无端揣测,说太医官也频频去给秦王妃诊治,都可佐证秦王妃的身体状况,明明白白说了是重病迁延不愈,只因秦王告假在家陪伴新妇,就要遭受这般诋毁,是可忍孰不可忍!
作为随和亲队伍而来的陌赫使者,阿伊沙也说,虽然自己很是心疼王妹,但不得不承认秦王对阿斓的悉心照料,令他这个亲兄长看着也不禁动容。只能说人各有命,能嫁给秦王,为陌赫与大宣的邦交做出贡献,王妹自言已无遗憾。他这个当兄长的,只能日日祈祷,希望门罗神看在她善良与诚心的份上,赐予她更长久的寿数。
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秦王府中亦是兵荒马乱。
随着王妃身子每况愈下,王爷的脾气越发暴躁。从前那位温润儒雅的贵公子,如今像是被掏空了心口,除了在王妃病榻前尚能和颜悦色,露出少许笑容,其余的时候要么坐在未拆的青庐中饮酒消愁,要么将自己反锁在书房中,谁也不见。
皇后曾召见过他,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意有所指又难掩心疼地说:“不过是个异族公主,何至于此?”
周问琮抬起不满血丝的眼说:“是啊,不过是个可怜的异族公主,母后何至于此?”
对方是何意思,二人心知肚明。
皇后气闷道:“你……本宫是为了你好,你竟为了她来顶撞我?”
周问琮直言道:“儿臣不敢,但儿臣当真为她牵肠挂肚,还请母后……高抬贵手,莫要再行干预。”
皇后被堵得无法辩驳,只能叹道:“好,好,你只管去做你的君子罢,情意留不住,人也留不住,我看你能得到什么。”
胥观白候在一旁,目光落在周问琮的身上,未发一语。
大婚不到两月,秦王妃油尽灯枯,终是去了。
是夜,秦王悲恸不已,扶灵哀哭,直哭得晕了过去。
听到风声申屠灼:“……”可以想象他是做戏做不出来,干脆一晕了事。
扶风从蓝大夫那里得来了消息,按照秦王的嘱托,交给了申屠灼——
爱妃病逝,七日后,趁青庐燃火之时,接人出府。
这下申屠灼彻底明白了,那青庐留着,是当“灵堂”用的。
那座象征着秦王与王妃新婚缱绻的青庐,被重新换上了白色的帷幔,承载着秦王的不舍与深情,让病故的王妃在其中安眠。
按照大宣的习俗,秦王妃停灵七日,以供缅怀哀思。按理说七日后,就应当入土为安,但阿伊沙提出,希望能按照陌赫的习俗,用圣洁之火焚尽历经苦痛的肉身,从而让王妹的魂灵重归门罗神的怀抱。
尽管秦王万般不舍,但思及爱妃的信仰,还是同意照办了。
就在这一夜,陌赫大王子阿伊沙,和亲队伍中的其他陪同之人,还有一路护送公主的镇西军凌川将军,都来为她送行。
青庐改造的灵堂外,秦王在院中搭建了用于焚烧的祭台。按照阿伊沙的要求,祭台四周立着雕刻有门罗神图腾的木柱,而后在日夜交接之时,点起了圣洁之火。
阿斓公主躺在精心布置的祭台上,身下的火熊熊燃烧,火舌即将舔舐到祭台。
申屠灼静静地在东侧门外等候。
他知道,那座祭台下布置了机关,当大火包围住谭怀柯时,周问琮便会触发机关,让她从祭台上得以脱身。
但为了掩人耳目,还是必须制造一场骚乱。
一炷香后,申屠灼听见秦王府内传来惊呼:“走水了!灵堂走水了!”
又有人喊道:“王爷,王爷还在灵堂里面!快去救出王爷!”
——
下章:又是你?怎么哪儿都有你!
第138章 再度交手
第138章 再度交手
灵堂起火之前,阿伊沙正在祭台前向门罗神祈祷,恳请神明从圣火中收下信徒的魂灵,让阿斓得以忘却此生苦痛,去往无忧乐土。
眼见火舌逐渐窜高,浓烟模糊了众人的视野,周问琮瞅准时机,装作因悲伤过度而失去理智,将祭奠用的酒浆泼向灵堂周围的白色帷幔。
他大声呼唤着“阿斓”的名字,扑向她的灵位。
丧服的广袖掠过供案,状若无意地扫到了烛台,烛火落在地上,沾了酒的帷幔立时被点燃,以极快的速度席卷了整座灵堂。
承载了秦王与王妃新婚蜜意的青庐,转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那火势竟比祭台上的还要迅猛。
不知是谁惊呼:“走水了!灵堂走水了!”
众人反应过来,秦王还在里面!当务之急是先救出秦王!
两团大火熊熊燃烧,王府中顿时乱成一团。
周问琮以袖掩鼻,摸索到灵位后的机关,让躺在祭台上的谭怀柯顺着挡板滑落到地面,顺势脱下头饰外裳丢入火中,即刻以府内丫鬟的面貌混入人群之中。
趁着这个时候,凌川将军以护卫陌赫使团为名,率兵冲上祭台,一边拉出跪地祷告的阿伊沙,一边把一个大木龛丢进了火中。
阿伊沙被强硬地拽离祭台,但仍回头望着焚烧的火堆。
他知道凌川将军丢进火场中的是什么。
那是镇西军保留的阿斓骨灰。
河谷遇刺之后,阿斓公主被收敛尸骨的镇西军找到,彼时已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仅能以残存的首饰和衣裳布片辨别身份。为了便于存放,不引人注意,他们索性将阿斓的尸身焚尽成灰,连同那些首饰一起,用木龛储存。这样就算以后追究起来,也可说是以陌赫的宗教习俗给予了公主最体面的待遇。
谭怀柯方才头上戴的,就有那时阿斓公主留下的饰品。
如今连同她的骨灰,再次被付之一炬。
这么做仍有破绽,哪有烧完就成这般零碎的,但秦王府走水大乱,之后归拢公主骨灰和遗物的是陌赫使团之人,待一切平息,自然可抹平那些端倪。
阿伊沙眸中含泪,默默道:阿斓,为兄终于为你达成了夙愿,你可安心了……
护卫从灵堂中救出了被烟气熏晕的秦王,急忙抬着他去宽阔通风的地方,又火速派人去请太医,所有人忙得无暇他顾。
申屠灼从东侧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混乱景象。
他顾不上其他,只专心在仓皇奔跑的人群中找寻谭怀柯的身影。可王府中全是穿着相同衣裳的丫鬟,想一眼认出还真有些难度。
而谭怀柯此时也在想办法往东边走,可她一身丫鬟衣服,脸上又故意沾了黑灰辨不清面容,以至于被人当成了真正的丫鬟,拖着去舀水救火了。
正当她第三次逃离未果,被迫去提水时,一个白头发的老仆将她拉到了僻静处,沉声说道:“东边人太多了,一会儿太医也要从那边来,从西院出去。”
谭怀柯本想挣脱,听到他的声音骤然愣住:“你是……那个面具客!”
——
此刻他没有戴面具,但做了易容,看着像是府中柴房的老侯。有了之前的两次救助,谭怀柯愿意信他,原本紧张的心绪就缓缓平复下来。
她有些担忧:“从西门出?可东门有人要接应我。”
面具客道:“无妨,先出去要紧。中宫和那些心存疑虑的朝臣都知道你们会在今日做手脚,我怕他们一不做二不休……”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谭怀柯也心知肚明。
皇后作何打算暂且不提,如今她就是东宫一派最大的把柄,若是落入敌对势力的手中,那就是前功尽弃了。
面具客的忧虑不无道理,他们来到西院时,不知从哪儿窜出两个仆役,手持明晃晃的匕首拦住他们,显然蛰伏已久,就等着他们送上门。
周问琮与谭怀柯早知身边被塞了几个眼线,都预想过这种局面,否则也不会让申屠灼做好接应。这会儿申屠灼尚未赶到,但面具客也足以应付了。
为了不给面具客添乱,谭怀柯老老实实地躲在假山后,等他把那两人解决。
面具客是易容而来,不方便携带兵器,但丝毫无碍于他的招架和反击,对方的匕首转眼就到了他的手里。他的身法干脆利落,那两个杂鱼全然不是他的对手。眼见面具客反手割开一人咽喉,并将其远远踢飞,谭怀柯暗暗叫好,耐心等着另一人被收割。
正当她全神贯注地看着那边战况,忽然一张温暖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谭怀柯吓了一跳,挣扎道:“唔唔唔!”
申屠灼连忙在她耳边说:“是我!你在这儿看什么热闹,快跟我走!”
谭怀柯停下挣扎,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
申屠灼松开手,拉着她就要往西院的侧门走,随口问道:“那个老头是谁?秦王给你安排的高手护卫?”
谭怀柯记挂着那边,边走边回头:“不是,你还记得……”
说话间,面具客已然解决了另一个眼线,听见假山后的动静不由一慌,转身就见谭怀柯被人拖走了。他只能看见申屠灼的背影,以为又出现一个挡路的,当即前来营救。
他的速度太快,谭怀柯都没反应过来。
申屠灼听见背后破风之声,本能地拽过谭怀柯护在身后,自己迎了上去。
叮、叮——
长剑与短匕相接,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谭怀柯忙喊道:“别打!都是自己人!”
面具客看清了申屠灼的面容,手下就是一顿。但申屠灼并不知他是何身份,方才谭怀柯也没解释清楚,既然是对方先出手的,他便想先制住对方再说。
于是他虽未出杀招,却也没怎么留情。
短暂的愣神间,面具客被他划伤了手臂。
谭怀柯心中大为愧疚,冲过去查看他的伤势:“你没事吧?”
面具客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申屠灼收了手,蹙眉道:“你是谁?那里来的自己人?”
面具客仍不开口,谭怀柯以为他生气了,帮着解释说:“他就是那个救过我们的面具客,只是易容了。”
申屠灼追问:“又是你?怎么哪儿都有你?为何一直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
即便此人看似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可申屠灼并不能轻易信任他,毕竟他的身份成谜,自己连他的真面目都未曾见过。
面具客一言不发地往西侧门走去,为他们开道。
——
下章:你随我来。
第139章 兄弟相认
第139章 兄弟相认
秦王府中的骚乱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月上中天,申屠灼带两人来到自己前阵子准备好的城中小院。将虚掩的木门仔细栓好,他让满脸黑灰一身狼狈的谭怀柯去主屋梳洗更衣,对面具客道:“是走是留,你随意。”
面具客抱臂站在院中,留心着院外的动静,看上去没有要走的意思。
申屠灼觉得这人实在古怪。
谭怀柯说他不是哑巴,可两次照面,这人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怎地,是瞧不上他?不想搭理他?
不过看得出来,这人的确没有恶意,完全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白捡一个护卫,申屠灼也乐得轻松,去旁边的小屋里换过衣裳,想了想,又给外头这人带了件外袍,还有事先备下的金疮药。毕竟是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划伤了对方,人家还毫无怨言地协助他们脱困,总不能太过不近人情。
接过伤药和外袍,面具客朝他点了点头,当着他的面,很是自然地给伤口敷了药,换下了脏污的外袍。他仍然顶着那张樵夫老侯的脸,只是不再强装那老汉的佝偻模样,身板高大笔挺,看上去跟那张脸很是不搭。
望着他的身影,申屠灼突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没等他捕捉到什么头绪,小院的门被敲响了,沛儿压低的声音传来:“大娘子,二公子,开门,是我。”
申屠灼给她开了门,又往她身后看去:“有人发现你跑出来么?秦王府里如何了?”
沛儿摇了摇头:“应当没人发现。王府里的火已经灭了,秦王也醒转了,太医说没什么大碍。我按照王爷先前交待的,混在大王子那队人中出了府,我本就是王妃从西境带来的贴身侍婢,跟着他们走也是理所应当,没人对我起疑。”
申屠灼放她进来:“那就好。”
面具客不大放心,离开院子在巷口静候了一会儿,确认没有跟来的尾巴才回来。
沛儿去主屋与谭怀柯团聚,帮着打扫了屋子,收拾了铺盖。从养尊处优的王府搬到这样简陋的小院里,主仆二人却半点不觉得委屈,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以后可以过过踏实日子了。
和亲之路的颠沛流离、兵荒马乱,在这一夜尘埃落定。
次日清晨,睡梦中的申屠灼被劈柴的声音吵醒,出门去看,就见面具客继续顶着老侯的脸,干着老侯的活,在院里劈柴,胳膊上的伤对他来说似乎毫无影响。
申屠灼伸了个懒腰:“我阿嫂呢?沛儿呢?”
面具客挥动斧头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指向院外,意思是那两人都出门了。
申屠灼了然:“差点忘了,她们有许多小娘子用的东西要采买,还要去城郊的医馆找扶风,解药和调养身子的药都要赶紧服用。”
面具客点点头。
申屠灼抱臂看他:“所以,你为何还没走?”赖在他和阿嫂的小院里做什么呢?
面具客直起身,放下斧头,也抱臂看着他,两人的姿态有种说不出的相似。
申屠灼又道:“你昨晚睡哪儿的?”
面具客指了指他那间小屋。
申屠灼讶然:“睡我屋里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到。是自己太累了有所疏忽?还是这人身法高超来去无踪?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片刻,面具客突然勾唇而笑。
正要问他笑什么,申屠灼突然听见面具客说话了,这是此人第一次在他面前开口。
他说:“你随我来。”
只这四个字,却让申屠灼如遭雷击,如一根树桩子般愣在当场。
原因无他,他识得这个声音。这个时常入梦叮嘱他照顾好阿母和寡嫂,让他代替自己重振申屠府荣光的声音。
——阿兄的声音。
——
两人离开小院,来到城郊溪水边。
从这里可以远远看到谭怀柯和沛儿所在的医馆,除了拿药服药以外,扶风还要给谭怀柯施针清毒,确保不留后患。
来到僻静处,申屠灼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震动,带着一丝希冀和更多的难以置信,试探着问他:“你……你是……”
面具客蹲下身来,撕下脸上粘黏的树胶,用溪水洗去剩余的伪装,逐渐露出一张疤痕遍布的面容。他没再隐藏,一双眼沉静地望向申屠灼。
纵然那是张被烈火肆虐过的脸,依旧无碍于申屠灼认出他来。
那是他自幼崇敬的兄长啊。
申屠灼的眼眶瞬间通红,喉头哽着难以名状的情绪。阿兄面容被焚毁,可见当时战况之惨烈,此刻能安然现身,不知经历了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
“我就知道,那些杂碎怎配取你性命!”
他曾荒唐地在兄长的棺材里躺过三个时辰,只为陪伴在他的长戟旁,感知他死前最后的气息。他曾无数次地想着,自己能否像兄长那样坚如磐石,一肩挑起申屠家的重担。他也曾茫然无措,自己该如何为兄长报仇雪恨,哪怕以身入局也在所不惜。
可如今,活生生的申屠衡就立于眼前,巨大的喜悦和困惑涌入他的胸腔,令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阿、阿兄,你既活着……为何连我都瞒?你可知阿母为你伤心欲绝,你可知我……罢了,你定是有你的苦衷,如今你我相认……”
申屠衡摇了摇头,说道:“申屠衡已经死了,我已无法回头,阿母亦无需知道我还活着,否则哪天我再入险境,还要连累她为我担忧。”
“可是阿兄,家里需要你,单凭我一个人……”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甚至比我还要好。我本不打算与你相认,可你总是防备着我,不能全然信任,倒也是件麻烦事。”申屠衡道,“小灼,就按照你所想的那样去做,察举之后若要授官,我也会暗中助你。”
“阿兄,你重投了太子麾下?”
少年时,如同他与三皇子一样,申屠衡与太子也有同窗之谊,而且太子对他颇为赏识,自然而然地,申屠家的两个小子就被归为了东宫麾下,相约为将为臣。
他和阿兄自幼文武兼修,阿兄招式大开大合,对兵法尤有心得,被太子誉为将才。而他总不肯稳扎稳大地学,机敏有余韧性却不足,便被太子誉为偏才。当时他心有不服,问太子是不是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如兄长,太子却道,他的才华放不得战场,却可放得朝堂。
当时他太过年幼,并不能明白其中深意。
直到后来阿翁被朝中众臣屡屡针对,他才恍然领悟太子希望自己成为怎样的臣子。
而且他最后在太学的那段时日,除了被逼着加紧修习各种胡族语言,武技师父教他的所有招式,都是兼具隐匿和敏捷的杀招。
若阿兄要做沙场上的将领,他便要做游走于乱局中的刺客。
这边是太子当时对他们的期望。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不曾想阿兄竟迂回而来,回到了太子眼皮底下。
——
下章:也……不要告诉她。
第140章 喜忧参半
第140章 喜忧参半
申屠衡道:“我如今不过一缕残魂,寻不得容身之处,只能去做太子手里的一把刀。有些事明面上不好做,但若是有我暗中襄助,或许你们行事可以更便利些。”
好不容易与兄长团聚,申屠灼哪里可能让他受这般委屈,提议道:“阿兄,眼下秦王接手了阳关镇西军,河谷一案也随着秦王妃的病故盖棺定论,你大可光明正大地回去复职,我看有谁敢说你一个字!”
“不成,还不到时候。”申屠衡摇头,“申屠家在河西蛰伏已久,阿母不愿往事重提,但对你我而言,这次也算是个契机。小灼,你此番应试察举,难道不是为了给阿翁洗刷冤屈,为这么多年的忍气吞声讨回公道吗?”
“我是有这个打算,然而时过境迁,还有多少人愿意翻出当年的旧案,为一个早已没落的家族鸣冤?说出来不怕阿兄笑话,我就是想着搏一把,倘若实在无力为阿翁平反,那便算了,至少我可以在朝堂中自力更生。”
“小灼,你太天真了。”申屠衡道,“当初陷害阿翁的主谋,现如今已成了权势滔天的大司徒,位列三公,还是五皇子母族的靠山。即便你不想与之硬碰硬,他也绝不会放任你这样的‘故敌之子’留在朝中给自己添堵。
“虽说秦王得了十二郡的封地,河西和阳关镇西军看似也在东宫一派的掌控之中,但大司徒掌管地征财赋,擢选皇商一事就是他先提出来的。为充盈国库,大宣商贸正值焕新变革之时,与西境诸国的关系也颇为微妙,哪怕是太子也不敢随意对他指手画脚。所以为阿翁平反之余,我们还须布局长远,这也是太子让我暗中予你们策应的原因。”
“太子全力配合我们的计划,是为了紧紧抓牢陌赫这个盟友,让秦王将西境通商这块肥肉从大司徒口中夺下来……”申屠灼反应过来,“正因如此,他才愿意从皇后手里救下谭怀柯,卖阿伊沙和我们一个人情。”
提及谭怀柯,兄弟二人突然沉默下来。
溪水潺潺流过,申屠衡抬眼望向扶风所在的医馆,撕下外袍的半截衣袖,囫囵给自己蒙上半张脸。
申屠灼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地说:“阿兄,我刚买的新衣裳,借你穿穿的,怎么说撕就撕了?”说着觉得怪怪的,又赶紧换了话头,“你这样蒙脸也蒙不周全,回头我给你重新打个银面具……”
申屠衡摆摆手:“不用,我自己有。”
“哦,好吧。”申屠灼也看向那里,只见谭怀柯与沛儿走了出来,前者面色有些苍白,似乎施针消耗了她许多气力,后者手里都拎着许多抓好的药包。
“走,回去吧。”等两人走到前面,申屠衡远远跟上,对发愣的弟弟说,“我的事,也……不要告诉她。”
“啊?”申屠灼磕磕绊绊地说,“可……可她是你的……新妇啊。”
“……”申屠衡回头看他一眼,淡淡道,“是我有负于她。”
——
申屠衡没有跟着他们回小院,在半路与弟弟作别,七拐八绕就消失在了巷子里,不知又去忙什么了。
谭怀柯本就体虚,一番折腾下来十分疲惫,早早回屋歇息了。沛儿在灶屋给她煎药,阵阵药香飘散在院中。
看着阿兄早上劈了一半的柴禾,申屠灼挽起袖口,继续劈起了柴。
他心绪不宁,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
原本能与谭怀柯住在这样一个简朴却温馨的小院里,他是非常满足的。即便他们两人的身份仍然有隔阂,即便前方仍然遍布艰难险阻,只要能在一旁看着她,守着她,他就觉得自己充满了干劲,什么察举考核,什么勾心斗角,他都无所畏惧。
可阿兄没有死,他甚至比自己更有资格守护谭怀柯……
那他现在又算什么呢?
申屠灼木然地挥动着斧头,木屑随着闷响簌簌飞溅。
兄长的复生固然令他喜出望外,但也让他心头翻涌出无尽酸涩。望着木柴在斧刃下裂成两半,他恍惚间看见自己也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迫切想与阿兄并肩作战的自己,他至今还记得手指抚过棺木时刺骨的寒意,还有不得不违逆阿母意愿、想借由察举重入朝堂的彷徨,此时知道有阿兄从旁相助,他心中立刻轻松不少,更加斗志昂扬。
另一半却是阴暗纠结满腹怨念的自己,阿兄嘴上说“申屠衡已死”,可他分明活得好好的呀,如何能当他不存在呢?既然他还活着,那谭怀柯就不是寡妇了,阿兄是她名正言顺的郎君,自己这个小叔立刻就跌份了。
额头汗水滴落,心头妒火中烧。
他向来觉得阿兄是完美无缺的,比之申屠衡,自己眼下唯一的优势恐怕就是这张还算俊美的脸皮。若不是被烈火焚毁,原本阿兄也一样俊美无俦,甚至比他还要多一分英武。于是在这点上,他又觉得自己胜之不武。
何况阿兄于谭怀柯有救命之恩,算上河谷那次,已有三次救命之恩。
这又要他如何相提并论?
斧头重重嵌进木桩,申屠灼气得呼哧带喘。
是他不想做谭怀柯的救命恩人吗?是他不想做她的正头郎君吗?怎么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呢?这是老天要与他作对?
谭怀柯又不是那种只看重外貌的肤浅之人,但凡知道阿兄还活着,她……
她会怎么做?
沛儿端着煎好的汤药,送去给谭怀柯。申屠灼擦了擦满头的汗,不由看向那扇屋门。
他听见里面传来说笑声,还有谭怀柯被汤药苦到的呛咳声。
不知怎么的,申屠灼想起在秦王府时,看见她躲在假山后,探头看着阿兄的模样。她不知他是谁,只当他是面具客,却对他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
还有张掖郡岁末祭祀那次,他终于明白面具客为何对他点到即止,又为何因谭怀柯进退两难。阿兄一路护送她去往居延河岸,是在执行有关和亲队伍的计划,亦是对她的发乎情,止乎礼。
哐当一声,他将斧头扔在了地上。
坐在劈柴的木墩上,他无法抑制地想,不如把阿兄未死的消息一直隐瞒下去吧,反正阿兄自己也说了,不要告诉她。
如此,自己或许还有一争之力?
想着想着,申屠灼不禁自我唾弃起来。
他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低声骂道:“懦夫!申屠灼你可真是个没脸没皮、阴暗狠毒的懦夫!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眼见他啪啪打自己的脸,出来浣手的谭怀柯吓了一跳:“你做什么呢?”
申屠灼:“……没什么,有蚊子了。”
——
下章:总觉得小叔最近怪怪的。
第141章 刻意回避
第141章 刻意回避
为了给谭怀柯清除余毒,扶风废寝忘食地钻研涅绽本身的方子,由于涉及到以毒攻毒和相生相克,他必须向其他大夫请教,而后不断试验,一点点地调整解药中各种毒素和药性的配比,以防一个失手,反倒把谭怀柯送上了黄泉。
好在谭怀柯从王府搬出来了,无论是去医馆找他问诊,还是他去小院监督饮食和用药,都方便了许多,加上谭怀柯的底子本就养得很好,眼见着就恢复了生气。
申屠灼陪同谭怀柯和沛儿去城郊医馆,今日的病患有些多,似乎是某个村子走了水,有人救火时被烧伤,几个大夫忙得不可开交。
此时扶风正给一名胳膊烧伤的患者上药,见他们来了,点头示意稍候。
那病患说自己救火时被烧断的横梁砸到了胳膊,一时被压住挣脱不得,幸而得两个邻居拖拽救出,否则要被活活呛死。然而因为横梁压了许久,他那条胳膊被生生烧烂了一大片肌肤,以致血肉焦黑,疼痛难忍,说着说着病患的眼泪就下来了,生怕自己这条胳膊废了,以后干不了农活。
扶风的大宣话已经说得极为顺溜,看了看他的伤口,安慰道:“没事的,你这伤就是瞧着吓人,实际却没坏到筋骨,等新的皮肉长好了,留疤是肯定的,袖子遮一遮就是,区区干农活不会有什么妨碍。来,用这药敷一敷,两日一换,切忌别沾水。”
病患看他是个外邦人,有些不大信服:“这……这是什么药?好使吗?不会让我胳膊烂得更深吧?大、大夫,别怪我多心啊,之前隔壁村的老钱,原本只是手背烧伤,用了个什么偏方的药敷着,结果整个手都烂掉了……我、我就是害怕……”
扶风气得瞪眼:“怎么,你当我是庸医?”
一旁的其他大夫打起了圆场:“小丰啊,你就放心吧,扶风大夫的烧伤药保管好使,比我们原先的方子要好得多,前头用过的都说清凉又舒服,都不觉得怎么痛了,没几天伤处就能收口结痂,很快就好全了。”
名叫小丰的病患赶忙赔笑:“我信,我信,快给我伤药吧,有劳扶风大夫了。”
扶风没好气地给他敷药,边敷边吹嘘:“不是我夸口,当初为了救一个严重烧伤、呼气都困难的病人,我特地改良了药方和制法。他不仅身上烧伤,脖颈和脸也毁得厉害……”
原本百无聊赖的申屠灼忽然凝神,一双厉眼探究地看向扶风。
扶风尚无所觉,继续道:“以前我们那儿的烧伤药也时常会出现伤口溃烂的情况,我猜测可能是熬制的时候多少掺了点水。那人烧得太深,更经不起折腾,所以后来我就用油来熬药,再封罐放凉了给他用,这才把他救了回来。”
申屠灼眯了眯眼,愈加觉得事有蹊跷。
小丰再不敢质疑扶风的医术,连连点头道谢。扶风也没跟他多做计较,给他包扎完,又叮嘱了几句勤来换药就罢了。
轮到谭怀柯,扶风给她搭脉,眉头舒展开来:“嗯,调养得不错,余毒已清,但气血仍有些虚,还需再服三剂固本汤。”
谭怀柯向来谨遵医嘱,让沛儿按方子抓了药。
之后谭怀柯提议,说难得天气好,身子也爽利,想跟沛儿去附近的小市集逛逛,采买些时兴又不贵的胭脂水粉。
扶风嘲道:“安都城内的市集才叫繁华,怎么,不敢去逛吗?”
谭怀柯白他一眼:“明知故问。”
她刚从秦王府脱身不久,虽说卸去妆扮后与之前的模样不大相似了,沛儿也特意换了发饰衣裳,但还是要避着些从前王府的熟面孔,免得节外生枝。
谭怀柯望向申屠灼,以眼神询问他要不要一起。
大概是担心她们在安都人生地不熟,近来但凡出门,他都尽量跟着。只是不知为何,这人不像从前那般随性多话,偏喜欢不远不近地在后头吊着。
申屠灼避开了她的目光,说道:“你们先去,我随后来找你们。”
谭怀柯轻轻颔首,与沛儿先出去了。
——
郊外的小市集不比城中,许多摊子上的货物都比较粗糙。
比如城中的铺面里,胭脂至少会用雕的木盒盛装,或者纹精美的漆器,而这里常用简陋的竹筒或陶盏,但要说里头的东西,用起来倒也无甚差别。
还有吃食,城中的食肆一个赛一个的奢华,所用盘碗无不令人赏心悦目,点菜上菜的小厮嘴巴也伶俐,真真能把大白馍馍说得跟山珍海味一般。而郊外市集习惯用缺口的陶碗舀了就给,或者宽大的叶子随手一包,银货两讫,爱吃不吃。手艺好的支个破烂小摊,生意就红红火火做起来了。
尽兴地逛了一圈,谭怀柯对沛儿说:“我琢磨好了,还是先在这附近摆个方便张罗的小食摊,等摸清了安都人的口味喜好,再想着去城里开食肆。”
沛儿知晓她为这事愁了很久,赞同道:“好,就按大娘子说的办,我也来帮忙。”
谭怀柯走走看看,不禁停下脚步,往身后张望。
见申屠灼还没跟过来,她叹了口气说:“总觉得小叔最近怪怪的。”
“怎么?”之前还在说做小本生意的事,突然转了话头,沛儿没反应过来。
“沛儿,你有没有觉得,小叔像是在故意避着我?”谭怀柯道,“如今我们同住一个小院里,他天天帮着劈柴烧水的,却不肯跟我们一起吃饭,谈天的时候也少了。以前隔着申屠府上锁的院门,他还要天天翻墙来蹭饭呢。”
“是有点怪怪的。”沛儿想了想说,“会不会是二公子在筹备察举应试,心里还没什么把握,所以茶饭不思,没那个闲工夫了?”
“唔,他是买了不少书卷堆小屋里,应当是在恶补经学吧。”
“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二公子还在吃秦王爷的酸醋吗?”沛儿小声调侃,“我还记得他在王府里看到青庐未拆时的脸色呢,哎哟,说话都咬牙切齿的,差点害我憋不住笑。”
“噗,好你个沛儿,什么话都敢说!”谭怀柯微微红了脸,气得要拧她耳朵。
两人打打闹闹的,一会儿又商量起小食摊要开在哪儿,很快就把这茬抛诸脑后了。
与此同时,申屠灼将终于清闲下来的扶风拉到一边。
扶风不耐道:“哎呀,你做什么?”
申屠灼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你……救了我阿兄?”
扶风猛地怔住:“你、你在说什么?什么你阿兄?”
申屠灼道:“你说的那个严重烧伤、呼气都困难的病人,是不是我阿兄申屠衡?”
——
下章:我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啊。
第142章 里应外合
第142章 里应外合
扶风眼神闪躲,下意识抵赖道:“啊?什么?我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啊……”
见他如此欲盖弥彰,申屠灼更加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此时他倒是不着急了,抱臂嗤了一声道:“还装,装什么呢?我都与他开诚布公地谈过了,还看到了他如今的样貌,他脸上和脖颈上的伤疤,跟你方才描述得一模一样。”
其实申屠衡只是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并没有详细说过当初经历了什么,又是谁救了他。申屠灼故意这么说,只是想诈他一诈。
扶风有些动摇,但仍不承认:“这世上烧伤的病患那么多,你怎知是同一个……”
申屠灼乘胜追击:“是吗?张掖郡岁末祭祀时,他把我阿嫂和三皇子引到居延河岸,而你恰好就在佯装成乌须商队的和亲队伍里,恰好救治了重伤昏迷的三皇子,当真有这般巧合的事吗?如今想来,怕是他与你早有联络吧。
“入安都之前,我听说是你收到了在冯翊郡的小院里收到了来历不明的蜡丸,事后证实是他在暗中传递消息,告诫你们朝中有对陌赫公主不利的举动。那时他们以为是他在远处树上用弹弓失了准头,可我却知道,阿兄箭术精湛,玩弹弓更是不在话下,他就是瞄准了你那间屋子的窗户投的蜡丸,是也不是?”
这下扶风彻底装不下去了,摸了摸鼻子说:“好吧,既然他已经找过你了,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于是他将自己与申屠衡的相识过程和盘托出。
那时申屠衡凭借惊人的毅力从河谷炼狱中爬出,身上被大火烧得焦黑溃烂,硬是躲在因不想惹事而匆匆路过的商队货箱里,被带到了乌须族人在西境的聚集地。
商队的人发现他时,就只剩一口气了,瞧着他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大宣兵甲,又不敢怠慢,赶紧把他这个游医叫过来诊治。
扶风说自己费了老大劲才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之后从他口中得知陌赫公主的和亲队伍出了事,若不能以此遏制提驽铁骑的嚣张气焰,西境局势可能再生动荡。身为陌赫人,就算再看不上王廷里的风气,扶风也不希望好好的家园又一次被战火摧毁,所以他与申屠衡商量出个对策,去纳希河谷找亲善大宣的陌赫贵族出钱出人,组建了新的和亲队伍。
这才有了佯装成乌须商队来接应的那批人马,护送大王子阿伊沙和“公主”前往安都的一路上,也是他和申屠衡里应外合,想办法避开那些阻挠和亲的阴谋诡计。
申屠灼颔首:“所以你是我阿兄的救命恩人。”他恭敬一揖,“算我欠你个人情,往后有什么需要,尽可以跟我提。”
扶风不似大宣人那般谦虚客气,当即说道:“好啊,你不是要考什么察举去当官吗?等我看看你能当上个什么官,再找你讨要报酬。”
申屠灼:“……”这报酬要得可真实在,自己要是考不上,岂不是还要被这人耻笑言而无信、忘恩负义?
那边又有病患问诊,扶风正要离开,申屠灼补了一句:“那人的身份……暂且不要告诉我阿嫂。她……他们……总之等到合适的时机,阿兄应当自己会告诉她的。”
这句叮嘱里有多少私心,申屠灼只不敢去想。
扶风唇边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哦,放心吧,你阿兄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死后娶来的新妇,让我务必守口如瓶,否则我也不至于瞒得如此辛苦。”
待他去给病患看诊,申屠灼独自杵在那里发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
陶映解了禁足之后,又老实了好些天,才被她阿翁放松了管束。
闷在府中时,她听说刚成婚不久的秦王痛失爱妃,着实吓了一跳,那好不容易进京的陌赫公主,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怎地就香消玉殒了?虽说外头一直传言公主身体抱恙且久治不愈,可她还以为是那些人在说酸话,谁承想竟真是个红颜薄命的主。
当然,她也还惦记着小灼阿兄的那个阿嫂。
因之前离家出走之过,她成天被教养先生用女德磨耳朵,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从得知那个阿嫂在哪儿,在做什么,也不知申屠灼在忙活些什么事。如今在阿母的求情下终于得了自由,陶映当即如出了笼的鸟儿一般,亲自带着两个心腹侍女出去打探消息了。
事不凑巧,她去了申屠灼置办的小院,敲门却无人应。
彼时申屠灼正在面见光禄勋的议郎魏涛大人,与其议定察举应试的各项事宜,自是无暇应付她。而谭怀柯与沛儿张罗着在郊外市集摆摊子,生意刚刚有了点起色,也是忙得脚不沾地。陶映扑了个空,却并未放弃,转而去找附近闲磕牙的邻居聊天。
她找隔壁汪大娘子问:“娘子可知这户人家去哪儿了?”
汪大娘子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衣着和谈吐不俗,瞧着是个非富即贵的小娘子,便试探着问道:“你也是来相看申屠公子的?”
“啊?相看?相看什么?”这才到安都几日,小灼阿兄这就“艳名远播”了?
“总不会真是来找他阿嫂买胡饼的吧?”汪大娘子嗑着瓜子说,“这户人家刚从河西搬迁来没多久,就住着申屠公子和他寡嫂两人,哦对了,还有个小丫鬟。
“这附近谁人不知,申屠公子是被举荐来参加察举应试的,可怜她寡嫂在那偏远之地受尽欺凌,无依无靠,只能跟过来照应着小叔吃饭起居,顺道做点小本生意养家糊口,只盼着他能考中授官,也算全了她那亡夫的遗愿。
“瞧着那小叔日日拜访名师,夜夜苦读经卷,那寡嫂靠着卖胡饼和羊汤维生,还没钱在城里开铺子,只能在郊外小市集摆摊,哎,也是不容易啊。”
“……”陶映听着汪大娘子说的,还以为自己找错人了。
寡嫂受尽欺凌,无依无靠,这倒也不算是假话,毕竟申屠老夫人与她分了家,谭家那些人也着实作践人。可她好歹有田有产,坐拥三间旺铺呢,其中一个还是郡里生意最红火的食肆,哪里就穷到在城里开不起铺子了?
还有,申屠家再没落,也不至于要靠寡嫂卖胡饼和羊汤来养活吧?这到底是谁编的长嫂如母、感天动地的故事啊?
陶映深吸了口气,又问:“那方才说的相看又是怎么回事?”
——
下章:你就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阿嫂?
第143章 胡饼食摊
第143章 胡饼食摊
汪大娘子咯咯笑道:“相看嘛,还能是什么意思。那申屠公子尚未成家,人长得又俊,以后还有可能当大官呢,附近的小娘子见了,可不就容易动心么?自然就有人来上门相看,不过他们多半会打着幌子来,向小娘子你这般直接的倒是少见。”
陶映下意识想反驳自己跟那些人可不一样,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没错,而且她是千里迢迢跑去张掖郡,一路相看过来的,这会儿也是特地来情敌面前示威,实在没脸说旁人什么。
所以她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矜持道:“我不是来找申屠公子的,我是来找他那个寡嫂的。”
“哦,那你是慕名来买胡饼的咯?”汪大娘子似乎不大相信,但也没有驳她脸面,又抓了把瓜子,语气里带了点酸,“申屠大娘子做胡饼的手艺确实不错,我家郎君和两个小崽子也爱吃得很。只不过平日里她都在郊外小市集摆摊,最近要排好久的队才能买到。
“那大娘子很有些做生意的手段,说是为了照应邻里乡亲,可以让我们这些住得近的先买饼子,省得我们还要跑去郊外。哪家嘴馋了,就提前去她家院子里下个定,先给两文钱取个签子,第二天早上凭着签子来取饼,顺道付了余下的银钱就行。”
“唔,倒是颇有些巧思。”陶映不是很情愿地承认。
“再说申屠大娘子吗?哎呀,她可是个善心人。”又一位葛大娘子掺和进来,津津乐道地说,“她家的胡饼里裹了羊肉,份量本来就不少,若是有小孩去买,她都舍得给更多,上回我家小子风寒刚好,嘴馋去买她家胡饼,她说瞧着瘦了不少,又送了他一小块饼,可把我家小子乐坏了。”
汪大娘子说:“心眼确实不坏,可她家胡饼比别家的饼贵呢。”
葛大娘子说:“还好吧,就比福记的羊肉胡饼贵一文钱,但她家用料足啊。”
“好吧,不说这个了。”汪大娘子指了指小院门口,“喏,瞧见没,那人看似是来定胡饼的,其实是借机来相看申屠公子的。”
“啊?这怎么看出来的?”陶映张望,见一个仆妇在叩门。
“我看人可准了,谁是冲着胡饼来的,谁是冲着公子来的,一看一个准。”汪大娘子吹嘘道,“若真是为了买胡饼,应当在酉时申屠大娘子收摊后再来下定。她这会儿来,无非是在等申屠公子早些回来,能说上几句话罢了。何况我见她来过好几回了,多半是主家小娘子心里喜欢得很,还没甘休呢。”
陶映心想,这汪大娘子成天在门口看小院的动静,也真是闲得慌。不过照她这么说,小灼阿兄与他那寡嫂的奸情似乎还没成?
于是她又问:“如此痴情的小娘子,申屠公子都看不上吗?”
这回是葛大娘子接的话茬:“说的是呢,上回我去定胡饼,刚巧撞见焦家请的媒人在巴结申屠大娘子,央着她递个帖子给申屠公子,给焦家小娘子说项。当时申屠公子就在旁边屋里苦读经卷,媒人不敢扰他,就把事推给了申屠大娘子。”
“然后呢?申屠大娘子去递了吗?”陶映恨恨地想,怕不是自己全给扔了吧,鬼知道她对自家小叔是不是早就动心了。
“递了啊,当时有好几个定胡饼的人在场,都瞧见了呢。”葛大娘子笑说,“本以为会等人都散了再递,谁承想申屠大娘子赶着去做饼,当场就把申屠公子喊出来了。”
“咋样咋样,有回应不?”汪大娘子听得瓜子都忘记嗑了。
陶映也很在意,怎么觉得那位寡嫂半点没有吃醋的意思,小灼阿兄不会是单相思吧?
葛大娘子说:“哎,能有什么回应啊。申屠公子只接过去瞧了两眼,就恭恭敬敬给人退回去了,还让他阿嫂不必为这些事劳神,自己要专心备考,没心思去想这些儿女情长。这之后才算消停些了,不再有人递帖子。”
“面上是消停了,估摸着许多小娘子还没死心,只觉得这样的郎君才上进可靠。”汪大娘子道,“可惜我生的两个臭小子,若是有个女儿,少不得也要去多买几张胡饼呢。”
“净想好事呢你……”
听完这通坊间闲话,陶映总觉得这对叔嫂之间的相处怪怪的。有种说不上来的亲昵,也有种说不上来的疏离。
干想无用,看时辰还早,她决定去郊外小市集找找那个胡饼摊。
——
安都郊外的小市集中,各类摊贩沿街摆开,不似城中市集那般规规整整、井井有条,但也别有一番烟火气。
卖菜的农妇吆喝着新鲜蔬菜;旁边是卖陶器的小贩,粗陶碗碟摞得高高的;再往前是卖布匹的摊子,都不是什么金贵缎子,暗沉但结实的粗布担在竹架上轻轻摆动。此外还有卖农具的,卖胭脂的,卖小吃的……这里混杂着泥土、香料和食物的香气,陶映这样的高门女公子,还真没有好好逛过这样的市集。
喧嚣声中,一个名叫“焉知胡食”的小食摊格外引人注目。
摊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口大铁锅架在炭火上,里面翻滚着乳白色的羊汤,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羊汤是用羊骨和香料慢熬而成,汤面上浮着金黄的油,偶尔还能看到几片鲜嫩的羊肉在汤中沉浮。
旁边的小炉子上,谭怀柯正忙着炕胡饼。面团被她灵巧的手擀成薄片,撒上切碎的羊肉和香料,再卷起来压平,放到铁板上炕得两面金黄。胡饼出锅时,外皮酥脆,内里柔软,羊肉的香气混合着面香,让人忍不住驻足。
看来就是这个小食摊了,真是寒碜,陶映不禁腹诽。
正如汪大娘子所说,摊前排着长队,食客们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的羊汤和炕上的胡饼。一个小丫头动作麻利地招呼客人,将炕好的胡饼盛在陶盘里,在饼中间盖上“焉知”字样的红印——那是用汁特制的印记,显得别致又用心。
羊汤则是现盛现卖,碗里撒上葱和胡椒,热汤一冲,香气扑鼻。食客们捧着热乎乎的胡饼和羊汤,或蹲或站,吃得满头大汗,心满意足。也有食客要买了带回家,那小丫头便用麻绳把几张胡饼扎好递过去,边上还会系一小段红绸,也是描着“焉知”字样。
整个摊子虽简陋,却因申屠大娘子的巧思和手艺显得与众不同,成为市集中最受欢迎的食摊之一。
陶映很容易就认出哪个是申屠大娘子,趾高气昂地来到她面前说:“你就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阿嫂?”
——
下章:当真拮据?
第144章 当真拮据
第144章 当真拮据
谭怀柯拉好襻膊,擦了擦额角被炉子热出的汗,看向她问:“你是……”
陶映冷哼一声,矜持地自报家门:“我是当朝大鸿胪之女陶映,小灼阿兄的青梅竹马,与他有榴之约……”
“哦,原来你就是陶家小娘子啊!”谭怀柯笑道,“听小叔说你也接手了谭家在憩街的另外五间铺面?以后咱们就算是邻居了,你也想在张掖郡开铺子吗?”
“我……憩街那五间……啊?”陶映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就套起近乎了?确实那五间铺子买下来就是为了吸引申屠灼注意的,也确实跟她成了生意上的邻居,可是……她们不是情敌吗?为何突然聊上这个了?
“敢赌这一把,你可真是有魄力啊。”谭怀柯道,“我当初买下那五间是逼不得已,一直没想好要拿那五间铺子怎么办,都做好要全部砸手里的准备了。如今看到有人陪我一起下赌注,而且还是高官家的千金,我倒是更加有底气了。”
“你、你有什么底气?”陶映被勾起了兴趣,“你当真觉得那几间铺子能盘活?若是做了上不得台面的营生,可就不能参与皇商擢选了哦。”
“我知道。”谭怀柯手上不停,熟练地用木夹取出胡饼,放到一旁的陶盘里,“我只是一直在想,朝廷要擢选皇商的用意是什么,河西四郡为何又是重中之重?总觉得除了筛选合适的商户以外,还会有些其他的政令相辅。陶小娘子,你阿翁是大鸿胪,会不会知晓一些内幕,比如陛下对于大宣跟西境的通商是如何构想的?”
“我……我哪知道……”陶映不过是一冲动买下的铺子,还从未盘算过接下来怎么办。在她这种不愁生计的女公子眼中,那五间铺子算什么,大不了空在那儿就是了。
可经由谭怀柯这么一提醒,她倒是真的动了些心思,反正买都买了,得益于自小的耳濡目染,她自己也一直对西境的商贸货品很感兴趣,否则也不会假扮成商贾去寻申屠灼了,倒不如多多留心一下,反正自己赚钱也挺好玩的。
她还在愣神,谭怀柯却道:“对了,你是来买胡饼的?要几块?”
陶映差点忘记自己是来示威的,当即又端起了架子,只是气势大不如前,说道:“给我来两块吧,我倒要看看有多少吃。”
谭怀柯点点头,朝队伍那边示意:“好嘞,去那边排个队啊,把银钱给沛儿就行。”
排队?我堂堂大鸿胪之女,跟你聊着这么半天,买块胡饼还要排队?
陶映气得要发作:“你是故意的吧!”
谭怀柯不置可否,只陪着笑脸:“抱歉啊,都要排队的,否则其他食客要闹脾气的。看在你我都当了憩街冤大头的份上,我送你两碗羊汤,好妹妹别气了。”
她自是知晓陶映来做什么的,可真要当街对峙起来,影响她做生意不说,陶映这样的官家女公子,面上也挂不住,不如和和气气地化解开。
何况她与申屠灼之间的牵系,又岂是三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
等到陶映的侍女排到胡饼和羊汤,中午这波繁忙也算是过去了。烤完当下一炉胡饼,谭怀柯来到树荫下吃饼喝汤的陶映身边,问道:“陶小娘子觉得如何?好吃吗?”
陶映很想说“不好吃”,可她实在撒不了这个谎。
她在张掖郡也是吃过焉知肆的,原本觉得味道应该大差不差,可能她自己的手艺还不如焉知肆的大厨,可亲口尝过之后才发现,这胡饼的口味与焉知肆的大为不同,显然是经过改良的,说实话,更贴合她这个安都人的喜好。
羊汤也是,比之焉知肆的羊汤要少些胡椒的辛辣,但又增加了安都人喜欢的咸香口感,热腾腾一碗汤水下肚,只觉得酣畅淋漓。
陶映言不由衷地说:“还行吧,就那样。”
谭怀柯笑笑:“若是喜欢吃就常来,也可以去我那小院提前下定,省得排队了。”
陶映问她:“生意这么好,你就不想在城里开个铺子吗?多招些伙计来帮工,你自己也不用这般辛苦了。”
谭怀柯道:“我事先筹算过了,要在城里开铺子,费的银钱太多了。到底是人生地不熟,我怕一下子铺得太大,反倒收不回本,便想着先开个小摊子探探路。”
“银钱?”陶映不解,“你们还怕银钱不够?申屠府竟亏空至此吗?”
“陶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带来的货物不多,银钱也不多,就算全卖了也不够在城里好地段盘个铺面的,还得再攒攒。至于小叔,他如今忙着应试,我本就不想打扰他,而且他自己在千金渠上贴了不少本钱,君姑不支持他入京,自是一文钱都没支给他,他拿自己的积蓄租下那个小院,眼下很是拮据呢。”
“拮据?当真拮据?”陶映震惊不已,她以为汪大娘子说的那些都是申屠灼编来博同情唬人的,谁承想竟是真的?
谭怀柯颔首:“到了安都我才算知道,越是繁华热闹的地方,越是不好出头呀。从前的我还是太过鼠目寸光,该多见见世面才是。”
陶映不想承认,与她聊完这一遭,加上从邻居那边听来的闲话,自己没能高高在上地贬低她、羞辱她,反而心中暗生钦佩。
这样一个自食其力又坚韧不摧的小娘子,没有什么困难能阻碍她。
她也值得拥有自己的幸福。
可陶映终归是不甘心的,她抿了抿唇,问道:“小灼阿兄是不是对你生了情意,你……你是在等他察举授官之后,风风光光地来迎娶你这个阿嫂吗?”
谭怀柯的眼中露出一丝茫然:“我不知道……他会吗?”
“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陶映追问。
“我不知道自己与他是不是真能有个好结果。”谭怀柯直言不讳,“近来不知为何,他总是心事重重,也处处避着我……或许是要备考无暇分心,也或许是他有另外的打算吧?比如你,陶小娘子,论门第出身,我倒是觉得你与他更为般配。”
“我我我……我不是……”这分明是她来这一趟最想听到的话,陶映却羞红了脸。
谭怀柯从未与人倾诉过自己的愁思,面对陶映这样家世好、性子也好的女公子,她油然而生一种自卑——她不过是个异族女子罢了,阴差阳错结实了申屠灼,他有他要追求的功名利禄,自己也有想过的商贾人生,他们真的能成为彼此的归宿吗?
看着陶映语无伦次,谭怀柯用干净帕子擦去她嘴角的饼渣,接过她喝空的陶碗,回去收拾摊子:“所以我们也不必自苦,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陶映怔怔道:“好,等你在城里开了新铺子,我会去光顾的。”
——
下章:带去给我早逝的爱妃尝尝。
第145章 秦王买饼
第145章 秦王买饼
小食摊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因为每块胡饼上都盖着“焉知”红印,扎带上也会系着醒目的“焉知”红绸,“焉知胡食”的名声在安都也越来越响亮。
摊子前总是排着长队,新出炉的羊肉胡饼眨眼的功夫就被买完了,想吃到下一炉的少说要等上半个时辰。有时候备料用完了,等了那么久却买不到的食客就会怨声载道。
为了缓解这种局面,谭怀柯只能限制每个食客单次采买的胡饼不能超过三张,可即便这样,还是供不应求,甚至出现过为了抢饼而大打出手的纠纷。
后来有人知晓了小院那边可以下定,于是下定的人也越来越多。虽说减少了一些郊外市集那边的排队压力,可要准备的饼子和羊汤只多不少,谭怀柯和沛儿每天从早忙到晚,收摊时都累个半死。而且这样一来小院附近也容易聚集很多食客,实在扰人清静。
申屠灼的备考也受到了影响,他倒是没说什么,可谭怀柯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周围的邻居也颇有不满,汪大娘子和葛大娘子忍不住找谭怀柯聊过,觉得外头闹哄哄的,指不定混进什么心怀不轨的盗贼,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有做小吃买卖的同行眼红,效仿她的摊子做胡饼卖羊汤,选的地段甚至比她的要好,饼子上也盖了自家的红印,但总归棋差一着。
其实“焉知胡食”不是单靠饼子好吃出名的,熟客们都知道,这女老板生得美貌,颇具异域风情,还是个命途多舛的小寡妇,要养活一个千里迢迢赶来应试察举的小叔……这些坊间流传出去的闲话,莫名给摊子增添了不少噱头。
在许多人看来,第一个红火起来的是最有新意的,不容易买到的才是更好的,所以只有焉知胡饼没出摊或者卖光了的时候,其他效仿的摊子才能沾点光。若是手艺不够好,还会被食客评价东施效颦。
夜里谭怀柯算完账目,揉着酸痛的肩出神。
小本生意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很不错了,“焉知胡食”的招牌也算立起来了,可从盈余的利润上看,最多也就止步于此了。单靠她和沛儿两个人,还有这么个简陋小摊子,不可能承载更多的食客需求,看来是时候扩大规模了。
然而安都的铺面着实难找,且不说要费多少银钱,单是地段的挑选就让她发愁。如今她对这里熟悉了不少,深知皇城脚下的规矩繁多,有些东西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
当小摊贩时没什么人管,但若是想要盘下铺子开食肆酒楼,手续就麻烦起来了。安都可不像张掖郡那般松散,各项税赋都要按照算缗令和告缗令详细盘查,只有上上下下都打点清楚了,才能踏踏实实地经营。
谭怀柯尚有顾虑,她怕自己此时太过张扬,会给其他人惹来麻烦。
踌躇之下,寻铺面的事情就暂且搁置了。
读罢手边的书卷,申屠灼抬头看向主屋,见那一豆灯烛将将熄灭,不禁蹙眉深思……
——
这日谭怀柯照例出摊,午间正轮着沛儿去烤饼,她来收银钱递汤饼。又一批热腾腾的胡饼出炉,排了半天的队伍终于动了起来。
谭怀柯麻利地招待食客,结了五六笔单子后,她低头整理陶盘和麻绳,问排到最前头的食客:“要几块饼?几碗汤?”
那人道:“两块饼,扎了带走,再打两竹筒羊汤。”
听到他的声音,谭怀柯猛地一怔,抬头就见周问琮笑吟吟地看着她。
谭怀柯险些打碎陶盘,匆忙收拾好了,理了理襻膊束住的袖口,压低声音道:“王爷怎的亲自来了?若想要吃胡饼,差人来说一声便是……”
周问琮别有深意地说:“无妨,我想亲自来买,带去给我早逝的爱妃尝尝鲜。”
再度听他提起“爱妃”,谭怀柯有些无措:“啊,我……”
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只好又垂下头,给周问琮盛了两竹筒羊汤,又用麻绳咋好了饼子和红绸,递过去给他。
周问琮接过来,指尖在描着“焉知”二字的红绸上摩挲两下,絮絮道:“她是陌赫人,生前最爱吃羊肉胡饼,若知道安都也能吃到这般手艺,定是要多买些尝尝的。只是听说你这摊子生意好,每位食客一次只能买两块饼子,我也不想坏了规矩。”
谭怀柯道:“王爷说笑了,戌时收摊后,我再多做些给你……让小叔给府上送去。”
周问琮摆手道:“不必如此麻烦,方才排队时我也听说了,以后可以去你家小院提前下定。胡饼倒是不急,我有个生意想与你谈谈,收摊后可否来闲庭居一聚?”
由于两人多聊了几句,后面的食客催促道:“怎地这么慢,买好了没有?”
排了这么久,大家难免有些烦躁:“对啊,说好了最多买两块饼,老板不会多给吧?那我们岂不是又要再等一炉?”
“那不成!要是他能多买,我也要多买!”
“就是就是,做生意要讲规矩吧!”
眼看后面就要吵起来,周问琮回过头,谦和地说:“稍等,马上就好。”
他身份贵重,谭怀柯不想多生事端,原本想着两人见面恐会引起旁人疑心,是不是要推拒,见状只能匆匆颔首:“好,我会去的。”
周问琮这才满意地拎着胡饼和羊汤走了。
这时候有食客回过神来:“等等,刚刚那是秦王?”
“不可能吧?秦王亲自排队来买胡饼?这是有多馋啊……”
“我瞧着好像就是秦王啊。”那食客问谭怀柯,“老板,你不是跟他聊了几句吗?你评评理,我看错没有?他是不是秦王?”
“哎呀,我哪儿认识什么秦王啊。”谭怀柯打哈哈,“不过是他想多买几块饼,我跟他解释说不能多买罢了……好了好了,你要几块饼子?”
“两块饼子,不要羊汤。”听到后头有人反驳说肯定不是秦王,那食客还不甘休,“怎么就不能是秦王了?那红颜薄命的秦王妃不就是胡女?兴许是王妃爱吃,秦王思念亡妻,买回去供在案前的呢?”
一听到秦王与秦王妃的缱绻故事,众人便又转了口风:“这么说来也有可能……”“是啊是啊,听说秦王对那位异族王妃用情至深呢。”
专心递饼子的谭怀柯:“……”
戌时收了摊,谭怀柯先同沛儿回了趟小院,稍稍梳洗了下,换了身衣裳,又带了白纱帷帽,这才前往闲庭居赴约。
闲庭居位于安都最繁华的街巷,但闹中取静,是个风雅之地。
仆从领着谭怀柯走过回廊,往深处前行。庭中有曲水流觞,后院厢房与外界隔绝,鲜有人来打扰,雕屏风错落排开,案几上摆着精美的漆器酒具,墙上悬挂名家字画,此间清幽与奢靡,看得她大开眼界。
时隔三月,二人独处对坐,别有一番心境。
周问琮想起了大婚那夜,他们“夫妇”在青庐中秉烛夜谈,相敬如宾,一时怀念,但寒暄的话到了嘴边,他又觉着唐突,便什么都没说。
谭怀柯先开口道:“王爷,您说的生意是……”
周问琮堪堪拉回思绪:“听说你最近在物色安都的铺面?”
——
下章:让我做好人,你甘心吗?
第146章 早知今日
第146章 早知今日
谭怀柯讶然:“是有这个打算,王爷如何得知?”
秦王妃“病故”后,她终究有些心虚,也怕自己落下什么把柄,害得和亲之事稍稍平息又再起波澜,所以那夜趁乱离开后,一直没敢再与秦王府和周问琮有任何牵扯,只当自己这个“王妃”是真的消失于世间了。
而周问琮自那之后也是诸事缠身,原本要接手十二郡封地就够他忙活的,爱妃丧仪上的那场大火又令他呛了烟气,还要挨个应付太子、中宫、陛下、陌赫使团和朝中百官,有些是圆融善意的慰问,有些是居心叵测的质疑,着实让他心力交瘁,直到前不久才缓过神来。
故而两人已有许久未见了,谭怀柯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自己。
周问琮道:“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身上的麻烦俱是因这场和亲而起,我怎能忘恩负义,当真对你弃之不顾呢?近来朝中那帮人盯得没那么紧了,又得知你的焉知小食摊做得热闹红火,我自然要找机会帮衬一下,否则岂不是浪费我这秦王的权势了。”
谭怀柯忍俊不禁:“秦王的权势放在我这破落小摊上,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见她不再拘束,周问琮也牵起了唇角:“不管是不是大材,只要管用就行。小食摊生意虽好,却不是长久之计。眼下西市有处刚空出来的闲置铺面,地段尚可,你若看得中意,我可助你将其盘下。”
“王爷厚爱,属实不用如此费心,西市的好铺子价钱高昂,我怕……”
“怎的,亡妻生前爱吃胡饼,本王想要这胡食铺子离王府近点也不行么?”猜到她会婉拒,周问琮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何况置办铺面的银钱大头还是你自己出,本王最多帮着说两句话,少许贴补一二,等你生意做起来了,这贴补的银钱也是要还的。”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谭怀柯不再推拒,说道,“等铺子开起来了,我分三成红给王爷。”
“三成?爱妃这是都精打细算过了?”
“实不相瞒,西市那间铺子我垂涎很久了,苦于摸不到门路去谈……”在商言商,谭怀柯爽利地说,“王爷正是雪中送炭。”
两人相谈甚欢,吃了会儿酒菜,周问琮目光落在谭怀柯缝补过的袖口上,半是调侃半是惆怅地说:“你说说你,锦衣玉食的王妃不肯做,偏要吃这些苦……眼见你成日起早贪黑,仲期怕是恨不得立时闯进光禄勋应试授官,好尽快为你分忧。”
谭怀柯道:“他自有他的重担要挑,我不想在这些琐事上耽误他……王爷无需多虑,如今这日子过得舒心安泰,并不觉得苦。我倒觉得王爷才是受了委屈,朝堂上的争斗且不说,本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喜事,到头来却成了空守灵位的鳏夫。”
周问琮笑饮一卮酒:“从这点上看,你与我算是殊途同归了。”
谭怀柯先是愣了愣,随即笑出了声——
他俩一个寡妇一个鳏夫,都是守着灵位的未亡人,确是殊途同归。
——
谭怀柯走后,周问琮命人换过这顿残羹冷炙,重新摆上了一炉茶和两个茶盏。
他亲手煎茶,似是对着虚空说道:“这么点事,你自己为何不出面。”
申屠灼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转过雕屏风,坐到了他面前:“论财帛,我如今穷得叮当响,论权势,我唯一的指望就是察举,哪有哪有能力帮她。”
“所以你就来找我?”周问琮给他沏茶。
“哼,我不来找你,你还要犹豫着不敢见她,真不知你在纠结什么。”申屠灼道,“西市那间旺铺,空在那儿半个月了,要说没商户去出价,傻子才信呢。我去那儿旁敲侧击地问过,原东家说了,让我别白费心思,铺面早被一个达官显贵盘下了,点明要在那空放着,等最衬他心意的买主来谈。哎哟,这达官显贵是谁,真是好难猜啊。”
“……”周问琮窘迫道,“少阴阳怪气,积点口德吧你。”
“若不是我来找你,你还要把铺面捏在手里多久?等她攒够了本钱上门来谈?王爷啊王爷,你这脾性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畏首畏尾。”
“我是怕自己给她惹来麻烦,到安都这一路,又是刺杀又是下毒,她受的磨难还少吗?如今我在朝堂上是众矢之的,自然要投鼠忌器。”周问琮白他一眼,“就知道说我,那你呢?你不是向来不尊礼教敢想敢做吗?这回怎么怂了?”
“我……”
周问琮语带嘲讽:“让我做好人,你甘心吗?”
申屠灼灌酒似的闷了口茶:“你不懂,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周问琮冷哼质问,“从前在张掖也没见你有苦衷,怎地到了安都,眼看着自己要青云直上了,突然冒出什么苦衷来了?你怕不是嫌弃她这寡嫂是个拖累吧?”
“怎么可能!”申屠灼怒而反驳,“我是这样的人吗!”
“那谁知道。”为了报复好友方才的奚落,周问琮也刻薄起来,“你曾经信誓旦旦,视礼教伦常如无物,到头来还不是跟我一样畏首畏尾!早知今日,我就该留她做王妃!”
“不会的。”申屠灼平静下来,“你知她心气抱负,不会这般禁锢住她。颂枢,我能比你更有资格和优势,正是因为你为人太过君子。”
“……”周问琮亦是无话可说,只能闷了口茶,“她身世飘零,我以为你会给她一个安稳无忧的家。”
“你以为我不想给吗?”
若不是阿兄死而复生,若不是谭怀柯对面具客早有前缘的信任,阿兄又对谭怀柯真情流露百般照拂,他何至于如此挣扎。
他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的懦夫。
见他神思不属,周问琮叹了口气:“我不知你有何苦衷,可姻缘二字,终究要看两个人的心意,你切莫自苦,也切莫擅自为她做决定,倒教我更加悔不当初。”
两人各自叹息不语,空余一室茶香。
铺面找好了,“焉知胡食”的名号也传了出去,谭怀柯做了充足的准备,很快,焉知肆在安都的分店就张罗起来。
只是开张之时,谭怀柯也没想到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
下章:这一回,她要做去争食鲜肉的狼。
第147章 设为分店
第147章 设为分店
虽说是张掖郡焉知肆的分号,但谭怀柯对安都这家店格外上心,几乎将手里能拿得出的现钱全都投了进去,做足了前期的筹备。此事于她而言,可算是一场豪赌,所以这家店面的掌柜由她亲自做,事无巨细都要一一安排妥帖。
沛儿胆子小,见她为了这家店面破釜沉舟,不由很是忧虑,问她若是做不成怎么办。
安都不比别的地方,多使点银钱总能办成事,这一路陪着大娘子走来,她只觉得处处都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就要被那些达官显贵生吞活剥了,到时全副身家赔进去不说,张掖那边还欠着柜坊银钱,当真是没有容身之处了。
谭怀柯却道,正是因为安都水深路险,才要拼尽全力搏一把。而且近来为着擢选皇商的细则,大司徒还在与东宫较劲,京中多少商贾也在明里暗里勾心斗角呢,我们必须在这时候趁火打劫,才能从他们嘴里抢到肉吃。
她说得通俗,沛儿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自家大娘子早就看清了自己的目标,也准备好了要付出的代价,才敢如此孤注一掷。
开张当日,外头的挂鞭噼里啪啦地响着,抬眼望着焉知肆高悬的招牌,谭怀柯心想:终于,她不再是一盘任人宰割的肉了,这一回,她要做去争食鲜肉的狼。
与张掖郡的总店一脉相承,安都的店内也安排了舞姬表演库普苏尼罗舞,开场依旧是那曲经过润色的《牧野》,时而热烈如骏马奔腾,时而柔和如月映湖面,一下就将外头看热闹的人吸引到店里来。
等到食客盈门,舞姬开始抛送锦囊,里面包含了本餐免单、酒水畅饮等等惊喜,将开张的喜庆气氛烘托到了极致。而且谭怀柯承诺,整整一个月内,西境酒浆买一瓿送一瓿,单席所有菜品满百文减十文。
因为本就是做胡食出名的,焉知肆打出的招牌菜也都是胡食,并且仍然在许多菜牌下方设置了“地道原味”“尝鲜新味”和“特制口味”三种选择。但在备料上,谭怀柯让后厨多准备尝鲜新味和特制口味两种的用料,因为之前做胡饼时她就发现,安都人鲜少能接受地道原味的胡食,此地到底不是边关,胡人也没那多。
由此谭怀柯也想到,若是以后继续往南边开设分店,比如江南地带,恐怕能接受地道原味的百姓会更少,到时在口味选择上多半还要做调整。当然,那都是后话了,能把生意拓展到江南,想必她那会儿已经是享誉大宣的皇商了吧。
——
正招呼着食客入席点菜,谭怀柯突然瞧见门外有几个熟面孔在探头探脑,似是犹豫着要不要进来,她连忙迎出去说:“葛大娘子、汪大娘子、张叔、李阿婆,快进来呀,怎么到了也不知会我一声。”
这几家是小院附近的邻居,谭怀柯特地邀请他们带着家眷孩子一起来食肆吃饭,对之前食客在家门口排队买胡饼给他们带来的不便聊表歉意。
葛大娘子局促地在衣摆上擦擦手:“这不是看见你正忙么,就不大好意思打扰……”
驼背的张叔也有些畏缩:“申屠大娘子啊,你这门面鲜亮,进去的人看着都非富即贵的,我们……我们怕进去没有席位了。”
“哪里的话!”谭怀柯立时引着他们进门,“食肆开门迎客,巴不得大家都来尝尝我家的菜,还要多提些建议。是我要请大伙儿吃饭,自然早就把席面留好了,你们要是不来,可就真的浪费一席好菜了!”
“那、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啊。”汪大娘子招呼着身后的两个孩子,“大虎小虎,快谢谢申屠大娘子。”
跟着来的四个孩子见到这般热闹的景象,早就乐开了,又听闻有一大席好菜等着自己,口水也要流出二里地去,跟着阿翁阿母笑笑闹闹地进店了。
谭怀柯一直陪到他们落座,亲自敬了卮酒,说道:“我与小叔进京不久,承蒙各位邻居照顾。先前我开胡饼摊子,小院那边见天围满了人,惹得大家寝食难安,我在这儿给大家赔个不是。”
众邻居摆手:“这有什么的,我们没放在心上。”“那是因为申屠大娘子你家的胡饼好吃啊,我郎君的灯笼生意也跟着沾光了呢。”“是啊是啊,没有多打扰……”
谭怀柯敬了第二卮酒:“也是多亏了大伙儿的支持,我这焉知肆才能开起来,各位且安心,以后我就不在那边接胡饼生意了,但若是诸位邻居嘴馋了想吃,我还给你们做。”
热热闹闹地吃了一轮,张叔忍不住问:“申屠大娘子啊,我瞧那门口布招上写着安都分店,你这铺子的总店莫不是在河西?”
谭怀柯颔首:“正是,在河西张掖郡。”
“虽说河西那家开得早,可到底是安都更繁华兴盛,也更能做出名气。”张叔提出自己的想法,“你何不索性将这家店面设为总店呢?”
“张叔,不瞒你说,这事我也想过。”谭怀柯解释,“若我做的是其他生意,便真就把安都这家设为总店了,可我做的是胡食生意,来往食客谁不想吃个正宗胡食?哪怕口味稍有改变,但这源头还是不能改的,故而我思量再三,还是将这里定为分店。”
“对对对,在外头的时候,我听到不少人说这家店是从河西边关开过来的,东家又是个异域美人,肯定地道又新鲜……啊呀,你推我干啥!”汪大娘子口无遮拦,她郎君唯恐她得罪人,急忙暗中提醒。
谭怀柯却不介意:“是啊,没什么好避讳的,西境来的口味,西境来的东家,我这生意才显得与众不同嘛。”
她没说的是,其实将安都的焉知肆设为分号,还有另一个理由——
各地都有规定的皇商名额,她可不想跟安都本地的商贾竞争这里极为有限的名额,既然有的选,自然要把自己的产业归为河西四郡那边,竞争压力也会小很多。
招待完小院邻居,谭怀柯又去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几声呼喝,数名佩刀官兵面色冷肃地闯入,喧闹的食肆瞬间鸦雀无声。
领头的官兵喊道:“谁是这里的东家?”
周围食客纷纷侧目,葛大娘子攥紧了衣角,原本在席边嬉闹的大虎小虎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躲到父母身后。
谭怀柯眸光微闪,旋即含笑迎上前,从容行礼:“诸位官爷辛苦,小店开张首日,若有疏漏之处,还望海涵。”
那官兵道:“你这食肆本身倒是没什么,我们是来查验你这个东家的身份的。”
——
下章:你这过所上的身份,是真的吗?
第148章 查验过所
第148章 查验过所
查验她的身份?
谭怀柯先是一愣,而后恭顺客套地说:“过所等一应文书我们都是给京兆尹核过的,兴许是哪里不甚明了?还请官爷随我到雅间稍事歇息,我这就取来以供查验。”说着她故意大声吩咐,“沛儿,去给各位官爷备好茶点饭食,好生招呼着。”
官兵本就是来找茬的,想在食肆大堂里闹将开来,却倏忽被堵了话头,截断了方才闯进来的八面威风。沛儿也被教得机灵许多,当即从后厨捧来一应色香味俱全的烤肉、胡饼和糕点,还有清香解腻的茶汤,让西境装扮的舞姬引着他们去雅间落座。
香风阵阵,银铃叮当,官兵们一个晃神,已经坐席间吃上了。
专门选在开张之日的刁难,谭怀柯半点不敢轻忽,一边拿出过所文书给他们过目,一边给仆役使了个眼色,去给自己搬救兵。
果然,领头的官兵瞥了眼她的过所就随手撂下,吹着茶烟说:“瞧着是手续齐全,可你这过所上的身份,是真的吗?”
谭怀柯面露惊愕:“自然是真的,官爷何出此言?”
这惊愕不完全是装的,她一时想不明白,开店开得好好的,为何安都的官兵突然留意起了自己的身世户籍?难不成有人告发她是西境胡商之女?可真正知晓这件事的只有与和亲相关的寥寥数人,就算要借机发难,也应该在她当“王妃”的时候才最有用。若是只为搞垮她这家食肆,有必要这么做吗?
此事被谭家做得隐秘,要想拿到确切的证据,除非像申屠灼那般挖坟掘墓,或是逼着远在张掖郡的谭家人承认买奴替嫁。以她对谭家人的了解,这种承认了也没好处的事,他们才不会主动去干,到时跟申屠家彻底闹翻,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何况河西天高路远,短短这几日,能查出个什么来?先前也没听说谭家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多半不是那里走漏了风声。
所以,究竟是什么风把这些官爷吹来了?
那官兵说:“既然你说这过所是真的,那我且问问你,你是何时因何事入的安都?为何离开冯翊郡的时日与进入安都的时日相差了近半个月?这短短两天的路程,你是在哪里迷了路?还是偷摸去做了什么营生?”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那是因为他们当时没料到会接到中宫懿旨,让和亲队伍在冯翊郡驻留多日,所以事先做好了离开冯翊郡的文牒,但实际又以王妃病重的名义多住了许久,之后才前往安都。谭怀柯现有的过所自然不是秦王妃那份,但却是几乎同时办的手续,没想到在这儿被人指摘。
谭怀柯拿出准备好的说辞:“官爷明鉴,我不过是卡着过所上的限期,在冯翊郡多留了十来天,把一路从河西带来的货物清空,全部换成了现银傍身,因此才多有耽搁。我是怕进了安都之后,又要租房子栖身,又要供着吃穿用度,做生意的本钱就不够了。”
“仅凭你一面之词,谁知道是真是假。”官兵不以为然,“你说是在冯翊郡经商卖货的,可有人能为你作证?刚好掐着过所限期最后一日离开,可曾在当地报过赋税?”
“哎呀官爷,这可就为难我了。”谭怀柯不卑不亢地说,“若当真要细究,只能请冯翊郡守来为我作证了,可我一介小小行商,哪有脸面劳烦郡守大人呀。”
真要请来也不是不行,只要秦王一句话,自是没什么说不通的。但谭怀柯总觉得,这其中还另有蹊跷,不能轻易上了对方的套。
官兵又道:“再说说你这个铺子,听说在河西有总店,在安都是分店?那这告缗和算缗报在何处?”
谭怀柯回答:“按照大宣现行的律例,有固定经营场所的商户以铺面所在地来上报,总店报在河西,分店理应报在安都。”
见她答得无懈可击,官兵继续挑刺:“看户籍上说,你是谭家嫁去申屠家的望门寡妇?那你手里的产业,算作是谭家的,还是申屠家的?”
这就纯属是在没事找事了,谭怀柯压了压心头的火气,说道:“官爷,不知此事与我的过所有何干系?”
官兵咄咄逼人:“怎么就没干系了?如今朝廷要重新登记所有商户的来历,你若不解释清楚,回头出了差错,谁来担待?”
正争执间,一道清朗的声音闯入:“官爷这话好生奇怪,能出什么差错?”
谭怀柯回身望去,只见申屠灼匆匆赶来,气都还没喘匀。
——
领头的官兵像是认得他,原本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见他入内,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拱手道:“申屠公子莫怪,我们也不过是秉公办事。”
谭怀柯暗道,这还没通过察举呢,自家小叔在安都如此吃得开吗?
申屠灼道:“我阿嫂虽是谭家女,是申屠家的新妇,名下所有产业却是她自己经营的,与谭家和申屠家都不相干。”
“可她到底嫁进了申屠家,即便郎君已故,这些产业也该归夫家所有。”
“我是申屠家主,我说不归就不归。”
“申屠公子可要想清楚了,令尊曾身居高位,申屠家在安都并未销户,若是归到申屠家的名下,就该算作安都商户,可比什么边关蛮夷之地的商户有用得多。”官爷语气倨傲,话里有话,“你应该知晓,远在天边的利益可敲不开近在咫尺的门呐。”
“多谢提醒,河西虽偏远,却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申屠灼岿然不动,“我们离京已久,到安都来只能算作初来乍到,有些浑水可不敢去趟。”
申屠灼淡淡看了眼谭怀柯,后者已心领神会。
对方意图不明,看似为他们着想,实际是在给他们挖坑。若是当真把铺面归到申屠家的名下,或是改为登记在安都的商户,单看眼前或许会有一些助益,甚至能给申屠灼察举之路提供便利,恐怕之后却会后患无穷。
虽然谭怀柯尚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但她相信申屠灼不会坑害自己。
而且她自己也是打定主意要保留河西商户的名号的,这样才有皇商名额的一争之力。
此处正僵持着,又听外间传来一阵骚动。
陌赫大王子一身金光灿灿、袒胸露腹的西境贵族装扮现身,感慨道:“安都总算能有家入得了眼的胡食了。”
跑堂的赶忙迎上来:“这位客官想点些什么?”
阿伊沙不屑地瞟他一眼,懒懒道:“我口味刁得很,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把你们东家叫来给我点菜。”
又听另一位小娘子摇铃催促:“东家何在?早就点了要带走的,我家女君想吃顿新鲜热乎的胡食,可等不了那么久。”
谭怀柯循声望去,不禁一愣,观白娘子何时来的?
本想耍个威风拿人问罪的官兵:“……”怎么个事?
申屠公子就不提了,早就听闻食肆东家是这位秦王门客的寡嫂。
近来正与大司徒谋划西境商路的陌赫使者怎么也来凑热闹?还有那中宫女史……她说的女君不会是皇后殿下吧?
——
下章:他这是接了个什么烂活啊?
第149章 招惹不起
第149章 招惹不起
官兵信念电转。
他接到的指令是给新开张的焉知肆找点麻烦,给这个河西边关来的小寡妇东家一点下马威,轻则罚她大笔银钱,坏她这家铺子的生意,重则把人抓了磋磨几天也是可以的。
可眼下是怎么回事?
陌赫使者和中宫女史都来捧场,这是巧合?还是他们刻意为之?
有人在这东家身后撑腰?这食肆什么背景啊?
常年混迹底层官场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上头不是单纯地派他来吓唬人的,也不是想从这新铺子的东家身上多捞点油水,或者虚情假意地给申屠公子卖个好,恐怕多少有点不可告人的目的。
姑且不论那些惊扰不得的食客为何在此,当下这领头官兵的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只是方才话赶话地架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
官兵轻咳一声,缓了语气:“想来东家和申屠公子都有自己的考量,我这边不过奉命行事,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也不好过分强求……”
谭怀柯亦是见好就收,拿回自己的过所,客气说道:“多谢官爷提点。”
眼见弟兄们蹭吃蹭喝都差不多了,领头的官兵招呼一声,喊他们出去候着,美其名曰别叨扰了人家做生意。
谭怀柯见状,知他还有后话要单独交代,便识趣地留了下来,准备打点一二。
可能是怕那些官兵找茬闹事,始终陪在她身边的申屠灼往外探了探头,也跟着他们离开了雅间。他看得出来,领头的这位心里犯怵,已不准备上什么严苛手段了,最多就是些银钱往来,谭怀柯自己就应付得了。
果然,待周围清静了,那官兵说:“旁的都没什么,只是冯翊郡那边行商的赋税,总要禀告清缴。既然你也不方便再回冯翊郡查证,在这里补缴也是一样的,回头我这儿给你出个凭据,这错漏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话说到这份上,谭怀柯哪还有什么听不懂的。
而且人家显然是奔着要问她罪来的,一个不小心所有商路都要断绝,最后只是高高举起她的身份查验,轻轻落下这么点薄惩,显然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的留情了。
谭怀柯赔笑应和:“那是应该的,我们当时走得匆忙,确是忘记缴了,能就此补上是最好,省得还要跑一趟冯翊郡了。”
她正要去账房把“欠下的赋税”支取出来,雅间的门突然从外间打开了。
秦王周问琮迈步进来,见到里头的人似是一愣,退出去对身后的申屠灼说:“哎?里头有人了,莫不是走错了,是这雅间吗?”
申屠灼道:“没错,早先订的就是这间。王爷勿怪,方才闹了点小误会,迫不得已占用了下,马上就张罗好了,是吧阿嫂?”
谭怀柯心里是真的一愣,面上却无比熟稔地接话:“哎呀今日属实太过忙乱,倒叫王爷看了笑话。沛儿,赶紧收拾一下,切莫怠慢了贵客!”
周问琮温和笑道:“何谈怠慢?今日分店开张,忙乱些才好呢,且不说大娘子在河西于我有救命之恩,单单为了吃上一顿地地道道的胡食,我也定是要来的。”此时他才看向那边尴尬的官兵,疑惑道,“这位是?”
官兵跪地下拜:“秦王殿下,下官乃是卫尉员吏,前来……例行公事。”
周问琮颔首:“免礼,公事可办好了?”言下之意,办好了就可以给他用膳腾地方了。
官兵忙道:“办、办好了,下官正要走呢。东家,呃,申屠大娘子,今日误会尽除,祝贵店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所谓的赋税分文未取,官兵脚下抹了油似的溜得飞快。
他不禁在心里啐了一口。
天杀的,他这是接了个什么烂活啊?
半点油水没捞到不说,还差点得罪了秦王!人家那可是救命恩人,多大的脸面!这么深的背景,他是吃饱了撑的才来招惹这焉知肆!——
与来时的趾高气昂不同,那队官兵离去时似有点避之不及的意味,未表现出任何不满,更没说要给东家任何处罚。
外头的食客们见了,不由纷纷感叹谭怀柯的好手段,瞧着方才那些官兵的气势,他们还以为今天这食肆开张要闹黄了,还没摆上席面的饭菜也吃不成了。谁承想只是将人带进雅间说了几句话,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应付过去了。
于是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说这焉知肆的东家绝不是寻常的边关小娘子,指不定跟安都哪家权贵沾亲带故的。
自认为知晓内情的人道:“这位东家不是申屠家的大娘子吗?当年申屠大人可是官拜大鸿胪啊,如今他家二公子从边关回来参加察举,守寡新妇开间食肆维持生计,多半是从前长辈的故交在帮衬着吧。”
也有人反驳:“哼,帮衬?那位申屠大鸿胪一朝被贬,直贬到边关去再不复重用,彼时连个帮他求情的同僚都没有,依我看啊,那些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哎?我倒是听说这东家背后的靠山另有其人……”
“什么另有其人?”
“嘘。”
谭怀柯招呼着周问琮落座,便与他告了罪,从雅间里出来寻人。
大家都来给她撑腰,自然要好生谢过。
她给胥观白取来盛好热菜的食盒,递到她手中说:“多谢观白娘子捧场,也替我多谢你家女君容赦之恩。”
皇后殿下能让她把这间铺子开起来,谭怀柯已是感激不尽。
胥观白冲她笑了笑:“恭喜开张,来时我都有些恍惚了,以为自己还在张掖郡。”眸光移向雅间阖上的门,她说,“秦王也来了。”
谭怀柯叹道:“是啊,难得大家又齐聚在了焉知肆。”
送走了胥观白,谭怀柯又去敬了阿伊沙一卮酒:“多谢大王子殿下替我解围。”
阿伊沙挑眉:“解什么围?我来吃饭罢了。”他指了指肉串说,“这儿的调味不如张掖那家店,你跟厨子好好说说。”
谭怀柯答应着:“下回殿下来了,我们单独给你调味。”
阿伊沙意有所指地说:“这铺面到了你手上,各种曲折难免落人口实,近来可能有些传言不太好听,你别往心里去,让那些疏忽大意的人自己去找补。”
谭怀柯没听明白:“啊?什么传言?”
阿伊沙瞥了雅间一眼:“你自己去问问就知道了。”
——
下章:斗上一斗,又有何妨?
第150章 有利有弊
第150章 有利有弊
得了阿伊沙的提醒,谭怀柯满心疑惑地回了雅间。
里面原在谈论着什么,申屠灼似乎还有些激动,谭怀柯只模模糊糊听到一句“你自去挡着那些脏水,别沾到她身上”,待她推开门,却只看见二人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周问琮干巴巴地说:“焉知肆的菜还是那么特别。”
眼前这般情形,显然是有什么事瞒着她。
谭怀柯心中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坐下,端起一卮酒道:“今日王爷能亲自来捧场,委实令小店蓬荜生辉。大王子和观白娘子也在,我方才先出去道了谢,若有怠慢,还请王爷见谅。也算是凑巧,承蒙诸位的关照,这才让我避过了查验过所这关。”
申屠灼拈酸嘀咕:“怎么只谢过他们,不来谢我?”
谭怀柯白他一眼,搬出两人对外宣称的说辞:“你是我卖胡饼供着来考察举的小叔,自家人帮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一句“自家人”就把他给说美了,心里想着,与秦王行过青庐之礼又如何?到头来她口中的“自家人”还是只有自己。
周问琮饮了酒,避重就轻地说:“大娘子言重了,新店开张,我们岂能不来?再说你的过所本就清清白白,哪有什么问题,那些人不过是想趁机找茬捞油水的。”
“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心虚……”谭怀柯轻叹,“我信得过你们,却信不过谭家那帮亲眷,这事压在我身上,总归是个祸患。”
“无需担心,会有解决办法的。”周问琮安慰,“眼下你只管开好焉知肆,给自己囤积更丰厚的营商资历和家底,好堂堂正正地去争取皇商名额。”
“说到皇商名额,我正有不解之处,听闻王爷接管河西之后也参与了擢选事宜,可否向您请教一二?”谭怀柯切入正题。
——
“何处不解?”
“刚刚那群官兵突然找上我,恐怕不是为了查验过所那么简单。毕竟他们过所上没查出什么,反倒一直揪着我这焉知肆到底算作河西的产业还是安都的产业,而且小叔与他们周旋时,他们几次三番劝说我将总店改为安都,这么做是有什么用意吗?”
周问琮与申屠灼对视了一眼。
谭怀柯太过敏锐,立时就抓住了关键,自然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周问琮道:“安都水深,你秉持着河西商户的身份不动是最明智的,如此在竞争皇商名额时多少能占点地域优势。”
“对,我就是这般想的。”谭怀柯继续分析,“可我不明白,我这样一个做胡饼起家的市井小商户,无论算作是河西的还是安都的,招谁惹谁了呢?何至于要找官兵上门要挟,硬要让我屈从?若不是见到你们后投鼠忌器,我今日多半会被他们当场拿下吧?”
“那是因为他们不是冲着你来的。”申屠灼冷哼一声。
“这事怪我做得不够周全。”周问琮坦言,“你我虽前缘已尽,终究还是故人。见你寻铺面屡屡受挫,我不方便明着帮衬,只好找来掮客先将这铺面占住,而后过到你的手上。谁料这掮客口风不严,收了些好处就将我与这铺面的牵连抖落了出去。”
“牵连?他们知道是我假扮公主与王爷和亲了?”谭怀柯大惊。
“不不不,那倒没有,和亲之事早已尘埃落定,他们自己也使了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再追究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周问琮尴尬道,“只是早些时候有传言,说我因思念陌赫亡妻,去城郊的市集上买她最爱吃的胡饼供奉,不久之后又传出我暗中给胡饼摊子物色了地段上佳的铺面。
“不知怎么的,在权贵口中就传成……我看上了与亡妻有几分相像的申屠大娘子,给你找铺面之余,还有意将你纳为妾室。”
“……”谭怀柯愣了愣,一时没转过弯来,“我假扮的秦王妃重病而亡,你又要纳我回去做妾室?我替代我自己?且不说这里面是何等纠缠,王爷,听起来你就是个故作深情、见异思迁的薄幸之人啊。”
“都是流言,流言罢了,我并无此意。”周问琮慌张辩解,“再说我怎会让你做妾?”
“这是做不做妾的问题吗?”申屠灼忍无可忍,“别以为你是王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她再怎么说也是我阿嫂,你死了这条心吧!他们往你身上泼的脏水,但凡溅到我阿嫂一点,你看我……”
“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住口吧。”谭怀柯听着都头疼,难怪观白娘子望着雅间欲言又止,阿伊沙也对她说什么传言不太好听,劝她别往心里去呢,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可见有时候找了靠山,也会有所弊端。
周问琮承诺:“这事由我来澄清,绝不会污了你的名声。”
好不容易捋顺了思绪,谭怀柯又觉得哪里不对:“就因为这种风流韵事吗?他们是想磋磨我这个‘妾室’一下,看看你这秦王会不会冲冠一怒?”
申屠灼道:“他们对付你,是想给秦王一个警示。”
周问琮颔首:“如今大司徒要借着皇商擢选来与东宫的势力抗衡,而我接下了包含河西与阳关的十二郡,往后大宣与西境的经商必要过我之手,他们怎会不忌惮?
“或威逼或利诱,只要让你这样的商户转变为他们所能掌控的地域,就可以削弱我对西境商路的管辖权。没了商路支撑,财权便会全然旁落,于我们而言是大不利,而你是他们最容易对付,也最能拿来震慑我的牺牲品。”
“原来如此。”谭怀柯终于了然,“我们这些一心经营,只是想争夺皇商名额、开辟西境商路的商户,不过是权贵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棋子罢了。
“王爷不必忧心,我谭怀柯虽只是一介商妇,却也分得清是非。他们想逼我这样的商户改换门庭,无非是要断河西商路的根,好拿捏你这十二郡的掌事人。
“可我这焉知肆的招牌本就是根植于河西,自打来到安都,便没打算为谁低头——商户的归属我不会改,皇商的名额我更要争,若有人非要拿我作伐子,那就用这条贱命跟他们斗上一斗,又有何妨。”
下章:熏衣送考。
第151章 熏衣送考
第151章 熏衣送考
焉知肆被官兵上门找茬,是因大司徒要借她这个河西商妇打压秦王而起,也是因秦王亲身回护并澄清与她的牵系而终。
当日胥观白还算收敛,并未言明“女君”身份,只有认出她宫中女史做派的官兵心里犯嘀咕;陌赫大王子瞧着金装玉裹,端着西境贵族的气势吸引了一众食客的目光,实际也只表明了他对焉知肆地道胡食的喜爱;而秦王驾临,三言两语打发了官兵,还与东家娘子和申屠公子雅间共饮,才当真成了席卷安都的“美谈”。
鉴于朝中对手早就播下了流言的种子,秦王于开张之日捧场又是有目共睹,坊间很快就传出秦王有意纳申屠大娘子为妾的消息。
这段风流韵事被描绘得有鼻子有眼,说秦王为了给陌赫爱妃供奉胡饼,与城郊摆摊的申屠大娘子结缘,不惜以地段上佳的铺面作为讨好,只为博美人一笑。
大宣对所谓的守节无甚讲究,二人一鳏一寡,若真成了,亦是一段佳话。唯一的诟病之处是怕滞留京中的陌赫使臣指摘秦王薄情寡义,自家王妹尸骨未寒,就被当成牵线搭桥的幌子,给其他美娇娘做嫁衣了。
说来说去,无非是皇族的颜面上有些不大好看,但以秦王如今的声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更何况人家陌赫使臣也没说什么,四处结交大宣权贵的同时,自己还成了那家食肆的常客,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此,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流言即将成真的时候,秦王却故意让人弹劾了自己一下,而后堂而皇之地解释,说自己只是想扶持河西商户在安都立足,而申屠大娘子曾与自己有恩,便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他言之凿凿,当着阿伊沙的面,称自己对已故公主情根深种,断不可能以追念爱妃为由续弦纳妾。而后陌赫大王子含泪盛赞,说秦王痴心至此,令人感佩,只可惜王妹没有常伴左右的命数云云。
待这一出烂俗又热闹的大戏落幕,焉知肆的名头在安都可谓一时无两,生意好得忙不过来,常有排队排满整条街的盛况。
虽说从中获益良多,但身处流言中心的谭怀柯却也不堪其扰。
有许多人不是为了吃饭来的,只为了瞧瞧她这个“差点被秦王纳为妾室的寡妇”生得什么模样,更有人出言不逊或恶意狎戏。
为免惹出祸端,近来谭怀柯已很少亲自出面招呼客人了。
因食肆做得红火,谭怀柯很快就填补上了亏空,甚至还有了另开铺子的余力。她见这条街上的胡人胡商越来越多,便动起了做香料生意的心思。
香料是西境在大宣最受欢迎的货物,也是她与父兄原本要入关来做的生意。之所以她在河西没有开起香料铺子,一是因为那时她自顾不暇,只能手里有什么就做什么,而是因为四郡的香料生意早已初具规模,要想从众多香料商人手里分一杯羹,实在有些困难。
而安都就不同了,或者说越往中原深入,西境的香料就会越紧俏稀奇。
她仔细探访过,安都虽然也有不少香料铺子,却大多是行商从边关倒卖来的,品质一般且价格高昂,只有权贵才能用得起。而且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卖家自己也一知半解,许多香料的调配和用法都有偏差错漏,以至于大大影响了其效果。
谭怀柯觉得,这里头有不少“可乘之机”。她自己就会制香调香,又精通西境与大宣的语言,只要善加利用,这门生意不愁做不起来。
想到此处,她果断盘下了距离焉知肆不远的另一间铺面。
这次没有其他人帮衬经手,全由她自己操办,多了些手续上的麻烦,却也少了些腥风血雨。直到这间“忘尘香铺”开张,都没什么人发现它与焉知肆是同一个东家。
——
为了减少排队等位的时间,焉知肆最近开了外食档口,方便食客买些方便带走的菜品回家去吃。例如烤肉、萨木萨、胡饼、果酒,可以像小食摊那般拿了就走,但胡辣羊蹄、肉拌面、椒麻鸡、缸子肉等等大菜,要想吃的话还是得等席位。
这日焉知肆门口的队伍又拍了老长,谭怀柯坐在忘尘香铺里远远看着,只当偷个闲。
她自认为做了充足的准备,但香料生意没有她预想得那样好做。尽管她的香料价钱更便宜,种类更繁多,品质也不错,可并没有吸引来很多主顾,甚至不如那些倒卖香料的铺子更受青睐,只能不温不火地吊在那里。
谭怀柯觉得自己需要重新捋一下经营策略,但这些天她又没法静下心来好好琢磨。
原因无他——
申屠灼入宫经受察举考核了。
约莫是带入长嫂这个身份已久,谭怀柯觉得自己比申屠灼这个考生还要紧张,送考时为了驱晦纳吉,她还特地调配了香丸给他熏衣。
入宫前夜申屠灼睡不着,忽而闻到一股清冽悠远的香味,好奇之下出门查看,就见谭怀柯披衣立于月下,将他面见陛下要穿的衣裳展开挂起,置于熏笼上,继而用绸扇轻轻煽动香炉烟气,让那股香气缓缓浸透衣料。
见她对自己如此上心,申屠灼自是深受触动。
他上前询问:“阿嫂亦未寝?怎地夜半为我熏衣……唔,这是什么香,实在好闻。”
谭怀柯边忙活边说:“用陌赫话直译过来,这叫琅观香,用料复杂得很,不太好调,我光是收集材料就用了半月时日呢。”
“何必如此劳神,就用寻常香料就是。”申屠灼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问过夫子,说通过考核者通常要先任郎官,经考察后才能外放授职。”谭怀柯赧然而笑,“我不知郎官是做什么的,只听着与陌赫话的琅观很像,若是用这种香丸熏衣,多少能讨个好彩头吧。”
“确实是个好彩头。”申屠灼忍俊不禁。
青烟缭绕在她身周,申屠灼一时看得痴了,只觉得眼前人似敦煌石窟里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又令他不敢亵渎。
谭怀柯整了整衣摆,见他发愣,问道:“怎么了?”
申屠灼回过神来:“既是这般难得的香,为何不在屋里熏衣?外头有风,烟气要被吹散了,多可惜啊。”比起衣裳,他更心疼谭怀柯吹风着凉,只不敢明说。
谭怀柯抬头望着钩月:“陌赫人信门罗神,日光月光,都蕴藏着门罗神的力量。我祈愿你能一举入仕,熏香被风带去天上,门罗神就会知晓。”
她看向申屠灼,眸光灿灿,“我相信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此时此刻,申屠灼穿戴着琅观香的熏衣,坐于殿试席间。
——
下章:你比申屠渐知那个懦夫有胆量。
第152章 射策抽签
第152章 射策抽签
前来应试之前,申屠灼就知道自己会遭受刁难。
他是由地方郡县以“治剧”之才举荐上来的,池郡守在推举时已经详述了他如何通晓政事,如何费数年绘制了“千金渠”,从而为河西四郡水利做出贡献。依照大宣察举的应试规则,他理应只需要参加殿试的对策作答。
然而光禄勋告知他的考核方式是:先为射策,再为对策。
射策主要是针对太学生和以明经科被举荐之人,重点考察这些弟子对经学的掌握程度,并不适用与申屠灼。但光禄勋给出的理由是,他少时曾为太学生,与皇子同窗,由诸位博士悉心教习,若非去边关后荒废了学业,本当无惧此项考核。
这就相当于明着给申屠灼加试,而他无法推辞。
射策的考题,通常是由考官将经学中的疑难问题分门别类,按难度分为“甲科、乙科、丙科”,分别写在简册上并加以密封。其中甲科最难,可能涉及《春秋》中的微言大义,乙科常涉及《礼记》中的礼制细节和变革,丙科则为《论语》的基础释义及延伸。
毫无疑问,申屠灼要应试的是甲科。
得知自己要考射策之后,他在张掖郡时就着手经学复习,到了安都更是拜访名师,只为能将自己从前学过的东西捡起来。在此期间,他也曾多次碰壁,被同为太学院弟子的少时玩伴羞辱为家道中落的乡巴佬。
那些人大多已蒙荫庇,能够毫不费力地在朝中为官授职,不像阿兄与他这般,需要豁出性命才能在军中立足,需要尝尽苦头才能得到一个被举荐的机会。
但他也早已不是那个心高气傲的纨绔,任凭外人如何奚落,考制如何变更,他自岿然不动,再多险阻也动摇不了他的心志。
射策考核即将开始,主考官走了进来。
申屠灼抬起头,就看见大司徒祁正初端坐于上,手执十余个密封简策,唇畔带着谦和的笑意,夸赞诸位考生颇有才气,鼓励他们专心应考。
申屠灼:“……”
饶是他心知再坚定,也不免觉得是老天爷在跟自己作对。
祁正初如今位列三公,是五皇子母族的靠山,东宫最大的政敌,皇商擢选的主事人,秦王开辟西境商路的阻碍,以及当年陷害他阿翁的始作俑者。即便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他们一直猜测,和亲公主遇刺一事,多半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申屠灼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有时候看到仇敌就在眼前,不仅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得不仰其鼻息。要他在这人的手里赢一局,那不是比登天还难吗?
秦王不是说,这次射策的主考官应该是太常大人吗?
这是专门为挡他而换的人?
然而千言万语,终是汇成一句“来都来了”。来都来了,还能站起来要求换考官么?只能硬着头皮考了。
——
祁正初朗声道:“本场为射策考试,我这里有十八签简策,已按甲乙丙三科分好,你们每人上来抽取一签,在我面前拆封题目,再回到案前撰写答卷。各位都是明经科的大才,如何答题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
众考生恭敬应和。
于是从右首第一名考生起,依次上去抽签。祁正初会在核对考生名字与籍贯后,将其对应的签筒取来放到面前。
轮到申屠灼上去时,甲科的签筒中还剩下三个简策。
祁正初很是自然地拿过签筒,亲手晃了晃,递到他眼前,闲谈道:“当真是造化使然,竟能在此遇见故人之子。”
申屠灼按捺住心中的翻腾,伸手欲取签。
在他手指碰到其中一个简策时,祁正初忽然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签筒,让另一个简策滑到了他指尖。
申屠灼抬眼看他:“……”
几个意思?简策上动过手脚?不都长一样吗?莫非这根签子的题目特别难?
祁正初不动声色地说:“抽吧,不要有什么顾虑。”
目光回到三根一模一样的简策上,申屠灼竟有些卡住了。问题不在于这三根签子上是不是动了手脚,是不是这根签子的题目特别难,而在于他要不要顺从祁正初的意愿。
若是就取这根签子,算不算是一种挑衅?
这人是断然不想让自己入仕的,保不准这个简策里的题目就是一个大坑,只等着他往里跳,摔个头破血流,届时多年艰辛,尽数付诸东流。
若是偏要换一根签子,也算是对他的反抗?
可这样动手脚没有意义,他无法预测考生会选哪根签子。所谓输人不输阵,当初阿翁就是被此人逼得无路可退,若真的换一个简策,倒显得自己怕了他似的。
正混乱时,申屠灼深吸一口气,顿觉一股清冽悠远的香气直冲灵台,令他如梦初醒。
他在做什么?
还没看到考题,就被主考官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弄得心神不宁,简直是自掘坟墓。
当下他不再多想,随手取出了指尖碰到的那根签子。
内心挣扎许久,实际只是一瞬。
他将签子递给主考官。
祁正初哼笑一声,边启封简策边道:“你比申屠渐知那个懦夫有胆量。”
申屠灼咬牙:“你……祁大人,考场上就不要追忆当年了,还请告诉我题目为何。”
祁正初将简策展开给他看:“阐释《公羊传》的治世之理。”
取过简策,申屠灼回到案前答题。
确实不是一道简单的题面,但也绝对算不上刁难,可见方才祁正初就是在故意试探,借以扰乱他的心神。
琅观香的气味让他心绪渐渐沉静,思索起回答这道题的脉络——
公羊寿与胡毋生共同将口耳相传的《公羊》学说著于竹帛,以“微言大义”而著称,强调“大一统”“君权神授”和“三世说”等治世之理。
从题面入手,应先将这三点详细释义,但射策答题不能如此浅薄,不仅要引经据典,还要将自己在政务上的独到见解融入其中,阐释清晰……
想着想着,申屠灼突然明白这道题的考点在哪里了。
曾经的公羊学大家更注重灾异谴告,其中的伦理辨析十分复杂,而当今圣上更偏好务实的治世举措。所以他不能拘泥于原本的释义,更应该强调公羊学说中的“人道之治”,将空泛的“大一统”思想转化为具体的政令措施,如统一赋税、控制盐铁、大兴水利等政策。
这也是他自己所擅长的领域……
——
下章:既要论兵,亦要论商。
第153章 对策问政
第153章 对策问政
有了思路后,申屠灼斟酌良久,列出自己想表达的要点,并将每一点拓展延伸,结合自己在郡县办差时所遇到的各类情形,印证自己对《公羊传》的理解。
写到末尾,他不禁有些犹豫。
是该点到为止,用类似“千金渠”的成效引出太平盛世的祥瑞征兆,坚定真诚地歌功颂德一番;还是针砭时弊,让经学与现世融合得更加紧密,从而提出自己的建议?
眼看作答时限就要到了,申屠灼望着最后一炷香的青烟,深深嗅闻了下萦绕在鼻端的琅观气息,让内心在此刻保持清明。
点到为止固然稳妥,可相比之下就会显得平庸。
说到底,察举殿试的最终目的是要吸引陛下的注意,最出彩的答案一定是最贴合上意的那个,那陛下想看到什么呢?
先帝在时,曾有人以“灾异谴告说”为核心,通过阴阳五行来构建宏大的公羊学说,警示该如何规避灾厄,最终因触怒先帝而遭冷遇。历经连年战乱,如今大宣正值填充国库、壮大国力的关键时刻,极为注重民生贸易,可相关的政令却迟迟推进不下去。
眼前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皇商擢选,时至今日仍是个雾里看的谜团。外头流言四起,今天传哪些商户没有资格,明天传哪种营生最好入选,孰真孰假根本无从判断,否则谭老爷也不会被骗得团团转了。
天下商贾千千万,即便受到讹诈也不敢吭声,只能殷殷盼着获得“皇商”名号后一举翻身。殊不知这政令早就违背了朝廷的初衷,到头来不过沦为权贵中饱私囊的幌子,国库是否充盈尚未可知,劳民伤财却是肯定的了。
所以陛下最想看的,应是能为他排忧解难的经学依据。
想通了这一点,申屠灼终于落笔续写。
太平盛世近在咫尺,歌功颂德自是要提,而后他根据公羊学说,将君权至上与各项政令的推行成效挂钩,详细阐释了权利在层层下放之后出现的畸变。最后以“皇商擢选”为例,列出可能出现的弊端,以及相应的规避手段。
他知晓这份答卷会由大司徒先行阅览,而祁正初不仅是陷害他阿翁的政敌,也是“皇商擢选”这条政令的实际施行者,但他并不因此避讳。
这是一场放在明面的谋划,祁正初反而不敢动他。
若是足够幸运,刚好押中陛下在意之处,那他这份答卷的考评必不会差了。
——
射策殿试过后,明经科的被举荐者就离开了,而申屠灼被留在了一处偏殿,光禄勋特意安排他住上一宿,等待次日的对策问政考核。
讲起来是在宫中留宿,似乎彰显了对他这个考生的看重,其实压根没什么好待遇,只给他在犄角旮旯里匀了一间守夜的下人房出来,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内侍伺候着,连茶水、烛火和被褥都没给他备下。
幸而谭怀柯事先给他塞了些银钱,申屠灼朝一个内侍使了不少钱,这才换来一顿茶水点心和两盏灯烛,让自己能凑合着过完这一夜。
反正他也无心入睡,干脆和衣躺在榻上发呆。不过那件外裳他却不忍弄皱了,将其小心脱下展在架子上,有风吹进来时,还能把浅淡的琅观香带到他身边。
今日见到大司徒祁正初,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此人确实是当初害得阿翁名誉扫地被贬边关的祸首,但他当时年少,并不知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阿翁又在坚持什么。哪怕时至今日,站在祁正初的面前,他仍然看不透这人有什么目的,这位城府极深的上官随意晃一晃签筒,就能令他冷汗涔涔、心神动摇。
那一瞬间他在想,自己真的斗得过这样的人吗?
是不是应该听从阿母的教诲,此生不再踏入朝堂?
可事已至此,他也无法退缩了。当初躺在阿兄棺材里时,他就决定要直面申屠家遭受过的诋毁和屈辱,要为阿翁平反,为阿兄报仇。
如今阿兄侥幸未死,倒是让他更有底气了些,故而在答题时也更加敢于险中求胜……
忽而一阵风来,伴着门扉被敲响的声音。
申屠灼起身看去,只见一道内侍模样的人影立于屋外,手里还抱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团物事,便去开门问道:“可是帮我寻到被褥了?”
然而外头却不是方才他请托的那个内侍,而是另一个生面孔。
那内侍将被褥递过去,不冷不热地说:“祁大人记挂着申屠公子留宿宫中多有不便,差我送来些软和被褥,顺道给您带句话。”
申屠灼皱了眉头:“什么话?”
内侍道:“祁大人说,有回安都光耀门楣的志气是好的,只是要奉劝一句,别太过自以为是,重蹈曾经大鸿胪的覆辙。”
申屠灼颔首:“多谢转达,听完祁大人的忠告,我心里踏实多了。”
看来数年过去,这位大人还是没变,仍然不想放过他们申屠家,如此他反而知晓该怎么做了,也算正中他的下怀。
次日清晨,又一场殿试开始了。
与前日不同,这场考核由陛下亲自担任主考官。
参加对策问政的考生均为各郡县按实际功绩举荐的能人,除了本身德行出众以外,举荐时以才能划分,包括文采出众、通晓政事的“茂才”,熟悉律法、擅长断案的“明法”,还有迎难而上、治理有方的“治剧”。
考题是由太常草拟,陛下钦点三道,在殿试上宣读,再让考生们在简策上当场作答。
前两题申屠灼都押中了,答起来十分顺畅,第三题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题目是:论当下如何应对提驽铁骑的威胁。
提驽铁骑?
虽说与河西边关有密切干系,可这明显是针对军制的问题吧?殿上这些人,就算不是明经科出身,也大多是儒家弟子,无一参过军上过战场,连提驽铁骑的照面都没见过,更遑论去谋划要如何应对了。
就连他自己也只是略懂一些提驽语,见过一些提驽人,要说怎么对付这些将西境诸国打得支离破碎的凶残兵力,他最多讲些粗浅的御敌之术,都不太有胆量写在简策上,怕给真正的将军们看了笑话。
申屠灼琢磨着,这题该让阿兄回答才对,以阿兄的谋略与沙场经验,还不是轻轻松松那些最优异的考评?
可惜这会儿答题的是他。
苦思半晌,眼看时限要不够了,申屠灼捋起袖口,准备生搬硬套写份答案,墨汁不慎滴在了袖口暗纹上,晕开成脏污。
他有些懊恼,这衣裳是谭怀柯亲手缝制熏香的,回去得仔细清洗。可瞧着袖口那种奇特式样的绣纹,他突然茅塞顿开。
那绣纹是陌赫独有的祈福形状,也象征着西境风俗与商贸的入关。
提驽想要对抗大宣,靠的是铁骑的威名,而大宣想要对抗提驽,却未必要用武力去硬碰硬,从陛下近些年的种种举措来看,也是极不主张在西境动用刀兵的。
难怪要开辟西境商路,难怪要大动干戈地擢选皇商……
所以这道题仍是问政,问的是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
申屠灼想了想,提笔写下——
提驽铁骑虽称雄于西境,却未曾一统诸国。
若要断其根基,毁其野望,既要论兵,亦要论商……
——
下章:这授的什么官,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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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香铺出新
第154章 香铺出新
宫中传来消息,申屠灼通过了察举考核,不仅在射策甲科中取得了优秀的考评,还因对策问政的答卷获得了陛下的赞许。
不过他并没有被认命为郎官,依照陛下的旨意,光禄勋将他任命为大行治礼丞,为大鸿胪下辖属官,主要负责接待外邦使团,协调礼仪细节,以及草拟大宣开辟边关商路、拓展对外贸易的具体细则。
今日的焉知肆比开张当天还要热闹。
东家喜事临门,全场餐食酒浆半价酬宾,惹得食客们欢呼起哄,争相道贺。
雅间内坐了四人。
谭怀柯玩笑道:“我以为通过察举考核的人都会被任命为郎官呢,还特地给他熏衣时用了琅观香,看来没派上什么用场。这授的什么官,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
周问琮道:“话不能这么说,郎官不过是宫中近臣,没什么正式职务,大多是给那些太学院出身的明经科弟子准备的。仲期这大行治礼丞却是握有实权的,还可直接参与到当下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政令施行中,称得上是极为重用了。”
“啊呀,莫要再打趣我了……”申屠灼被灌得酒意翻涌,双颊熏红,说话都要慢半拍,全然架不住他们的调侃。
“是吗?这算重用?我瞧着不就是来接待我这个陌赫使臣的吗?”阿伊沙又给他蓄满一卮果酒,说道,“对了,你们驿馆的被褥实在太粗糙了,扎人得很,我提过好几次了,你能不能让人给我换成丝绸的?”
“上好的锦缎都嫌……粗糙,你是有多金贵?”申屠灼大着舌头说,“你们这些陌赫贵族,身上叮呤咣啷戴那么多金银坠饰……嗝,丝绸被你们一碰就刮,简直暴殄天物,死、死心吧,我不会给你换被褥的。”
“我也想要几匹丝绸,带回去给织云布坊用。”谭怀柯也不放过他,“大行什么……治礼丞,我也是陌赫人,你是不是也该好好招待我?”
“对,她是我王妹,算使团的一员。”阿伊沙道。
“我作证,她是来与我和亲的。”周问琮道。
“休要胡说,跟这些都无关……”申屠灼只是迟钝,思绪尚且清明,“她是我……阿嫂,千辛万苦供我察举出头,她想要丝绸,我自会拿俸禄给她采买,跟、跟你们都无关!”
吵吵闹闹了好一会儿,四人撤了宴,换上醒酒茶。
周问琮叹道:“大行治礼丞……我倒是没想到,父皇会毫不避讳,就这样让你去做大鸿胪的属官,可见还是惦记着你阿翁的。”
申屠灼嗤笑:“惦记?怎么个惦记法?把我阿翁一贬三千里的那种惦记吗?”
周问琮拍拍他的肩:“但父皇授予你这个官职,还让你草拟开辟西境商路和对外贸易的细则,相当于给了你插手皇商擢选的权利,显然是有意挟制大司徒。对于当年那件事,恐怕父皇也是迫不得已。”
谭怀柯看向阿伊沙:“若果真如此,大王子是不是也可借着开辟商路一事与东宫拉近关系了?先前不是一直受制于大司徒,许多事情谈不妥么?”
阿伊沙不喜醒酒茶的味道,将其推远了说:“牵涉到两国的利益,自是要谨慎商谈,眼下能多一个切入点,对我们陌赫而言是好事。若是大鸿胪和东宫这边能给我们提供更好的条件和价码,陌赫自然会鼎力支持。”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结盟。
谭怀柯饮了一杯醒酒茶,只觉前途骤然闪起金光,仿佛自己已然行走于大宣与西境的繁华商道上,没有提驽铁骑的威胁,也没有沙匪肆虐。
而父兄的枉死之仇,似乎也有望得报了。
有个当了官的小叔,真不错啊。
——
申屠灼授官后,焉知肆门前更加兴旺,可忘尘香铺的生意却依旧惨淡。谭怀柯暗中走访探问了安都的其他香铺,想看看他们是如何经营的。
这一探,还真让她发现了些许秘诀。
那些香铺里的香料都是经过多手倒卖来的,品质一般,损耗又多,货源也十分紧俏,所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做平民生意。之所以价钱那般高昂,并不是因为这些香丸本身有多名贵,而是特地冲着京中权贵来定价的。价钱高了,才能彰显出身份的与众不同。
而且安都权贵盛行跟风,似乎众人对各种香料有何功效、味道好不好闻、自己喜不喜欢并不十分在意,但凡有一种新的香丸香膏受到宫中贵人们的青睐,不久那些官邸或富商的家中女眷就恨不得人手一盒。哪怕并不适合自己,也偏要跟上风潮才行。
谭怀柯心想,自家的香料生意想要支棱起来,既要顺应安都这种奢靡跟风的习气,又要跟别家做出不同,在货源和客源上都要有所拓宽。
她仔细分析了下,大家喜欢跟风买香,本质上是因为对西境传来的香料并不了解,可选的种类也少,只能跟着宫里的喜好去买,这样是最稳妥的。那她想要把自己的香丸香膏送到这些权贵的眼皮子底下,就要赋予它们更多的名头,这样才能吸引他们来做更多的选择。
于是谭怀柯了心思,把忘尘香铺重新布置了下。
原先的西境香料名字都是根据发音直译过来的,因为没什么便于理解的意思,所以大宣人总是记不住。受“琅观香”与“郎官”的启发,她将各种西境香料的名改成了富有含义的大宣文字,无形中增加了祈愿祈福的意味。
而后她给自家每种香丸香膏都做了详细标注,例如用了那些草药,有什么功效,最开始散发的是什么气味,中间是什么气味,末尾是什么气味,不仅让买香的主顾对自己适合什么香有更清晰的了解,还让他们交流时有了更多的用香心得。
其他香铺不过是做个倒卖的贩子,东家自己对这些都不甚明了,而她就是胜在自己懂香又会搭配制香,能给主顾们提供更多的额外价值。
最后,谭怀柯请申屠灼帮忙,让当地乐府编演一些描绘西境的离奇故事,并且把自家最稀有名贵的香料融入进去,两三首相和歌辞传了出去,忘尘香铺的生意就好了起来。
然而令谭怀柯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
——
下章:这香……当真能催生情爱?
第155章 旖旎熏香
第155章 旖旎熏香
近来申屠灼忙于公务,在大鸿胪、大司徒、陌赫使臣、秦王与东宫之间来回周旋,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来用。好不容易轮上休沐,他顾不得什么避嫌什么逾矩,巴巴地跑去忘尘香铺躲懒,那里是闹中取静,最让他放松的地方。
自打用上了新的手段,香铺里时常聚集着嗜香之人。这里的主顾大多是出阁或未出阁的娘子,也有颇喜香道的郎君,众人因不同的缘由各自凑团,会在谭怀柯提供的香室中试香品香,交流心得。
申屠灼躲在最最角落的香室里,半卧在榻上,闭着眼睛嗅了嗅,问道:“这是什么香?从前没有问过。”
谭怀柯手持长柄竹扇,将小香炉飘散出的烟气轻轻扇了过去,回答:“前几日新做的宁神香丸,参考了大宣的《香乘》方子,用了沉香、乳香、龙脑、茯神,以枣泥粘合。看你累得眼下乌青,好让你平心静气,多歇息会儿。”
“可我不想睡,烦忧的事情太多,就算睡着了也不安稳。”申屠灼坐起身来,睁开眼看她,“我来这儿寻清静,就是想同你多说说话。”
“好啊,你想同我说什么?”
“你先把这香灭了,再闻我真要犯困了。”
“好吧,那我给你换个香。”谭怀柯笑了笑,用小罩子封住香炉,等里头的香丸熄灭,又重新换过一颗新的香丸。
青烟袅袅,长柄竹扇缓缓摇动,扇得满室馨香。
申屠灼问:“上回你托我编排那个什么香料的歌辞,我本想亲自写的,奈何实在抽不出空来,又怕耽误你的生意,只能找乐府的方乐官代劳,他作的你可满意?”
谭怀柯点点头,竹扇抵在唇边笑说:“挺好啊,你不曾听说吗?近来那首乐府歌很受欢迎,民间都在暗暗传唱呢。”
“是吗,那就好,若是我来作辞,保准……”申屠灼突然觉得奇怪,“嗯?为何要暗暗传唱?明着传唱不行么?说起来,我还当真不曾听到过。”
“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让方乐官来作辞的。”谭怀柯道,“你不知他最擅长作香艳缱绻的相和歌辞吗?”
——
“香艳?有多香艳?”申屠灼讶然,他只是听闻方乐官很有名气,一心想着给谭怀柯的香铺造势,哪里知道他会往这方面去发挥?
“什么鬓边乌云搔心尖,什么白膝湾下挽泥尘……哎呀,你自去听了就是。”谭怀柯羞得双腮绯红,竹扇都扇得愈加快了。
听得这两句,申屠灼已能猜到个大概,登时懵了:“这是编出个什么故事来了,就是这般香艳辞曲让你的香丸卖出高价?你那又是什么香丸?”
谭怀柯开了香炉盖子,一扇子扇过去:“就是这种香丸,你闻闻,觉得如何?”
此时满室充盈旖旎香气,申屠灼嗅了嗅,只觉得口干舌燥,血气翻涌,心口砰砰直跳,再去看谭怀柯,见她眸光潋滟,腮上红晕未褪,愕然道:“莫不是……催情香?”
谭怀柯悠悠道:“此香名叫欢宜帐中香,顾名思义,是给夫妇帐中所用,你不是不想犯困么,我便想着给你提提神……”
申屠灼霎时精神了,手忙脚乱地合拢衣衫,又想去拿小罩子熄灭香丸,结巴道:“阿嫂,这香……当真能催生情爱?那你我岂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瞧把你吓的。”逗完了他,谭怀柯大笑不止,“不过是以沉、檀、麝三香为主,辅以蔷薇露罢了。小叔,你可是陪我去过张掖郡黑市的,那里的香用料足够猛烈,才有催情助兴的奇效,我这儿的香重在愉悦情致,哪有那般灵验。”
“……”短短几息间,申屠灼已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承认,方才那会儿自己心中既是惶恐又是希冀,只想着能否借此机会与谭怀柯挑明心迹,能否在这朦胧香气中求得她意乱情迷的一吻。
可惜一切只是臆想罢了。
他不禁叹了口气:“阿嫂,你莫要做弄我……”
谭怀柯摇了摇竹扇,晃开面前的烟气,语气中带着嗔怨:“特地让你试一下香的,你当这是作弄,便是做弄吧。”
申屠灼握紧了拳,他听得出她话中深意,却不敢再做回应。此时阿兄面上的伤疤浮现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这是他阿兄过门的新妇。
良久,待得心绪与身体都平静下来,申屠灼才转了话题:“看你先前眉头紧锁,香铺生意可还有什么难处?”
谭怀柯用小罩子熄了香丸,说道:“确实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情形。”
虽然通过她的大力宣扬,大家渐渐对西境香料有了不少了解,也更愿意到忘尘香铺来调香试香,但她也发现,安都人太过喜欢追逐风潮,这种执着远超出她的预期。
那些编进乐府歌辞里的,或是有王公贵族特别钟爱的名贵香品,哪怕价钱再高昂,再不适合自己,也有许多主顾抢着要买。由于这些香料往往都要用上麝香、龙涎、茉莉干等等稀有难寻的香料,所以出货量很少,总是供不应求。
而铺子里其他的香料,既是品质很好,价钱也公道许多,可依然只有零星主顾会捎带手买些自用,并不会太过热衷。
可谭怀柯不可能给每种香品都作辞编曲,或是强行推荐给那些官家小娘子们试用,这就导致铺子里的名品奇货可居,压根不够卖,其他香料囤货甚多,却乏人问津。
听谭怀柯说完,申屠灼沉吟:“平民甚少使用熏香,实在觉得气味难闻,用皂荚刷洗刷洗便罢了,最多自己寻些有香气的树叶烧着熏熏。但凡爱用熏香的都是讲究人家,怎么也要是个富商小贾、书香门第,太过廉价的香反而会让他们觉得丢份。”
谭怀柯点头:“我算是看明白了,安都里这些权贵啊,为了争个虚荣脸面,多少银钱都是舍得的。难怪其他家香铺胆大妄为,敢把寻常香料的价钱卖这么高,可不就是为了赚冤大头的钱么。”
申屠灼忍俊不禁:“那你打算怎么办?只赚冤大头的钱,那些便宜的香料就不卖了?”
谭怀柯皱了眉:“我还没想到应对的法子。”
就在这时,沛儿敲了敲香室的门说:“大娘子,一位老主顾来买香,他要得多,问得细,恐怕要您亲自去接待了。”
谭怀柯起身推开门:“好,我过去。”
申屠灼想了想,也跟了过去,却不曾想见到了一个熟人。
——
下章:何为素封?
第156章 高人指点
第156章 高人指点
大主顾来了,谭怀柯赶忙迎上去:“于老板,这回看中了什么香?”
于老板四十来岁,大腹便便,长着一张圆润饱满的脸,成日里笑容可掬,是个看着实诚又颇为精明的商人。他闲着没事就会来忘尘香铺逛逛,不仅是因为他家娘子颇喜香道,他自己也对这门生意分外感兴趣。
谭怀柯一度觉得,于老板是不是想摸清她这里的状况,而后自己开家店面来抢生意。当然,她也无惧这样的竞争,一家独大固然挣得多,但也容易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且眼下自家铺子的香品产量跟不上,要想扩大规模,也需要拓宽一下门路。
不过于老板只是来买香,从未提起过其他的诉求,谭怀柯自然也不好探听。
“内子催得紧,要我看看贵店有没有新出的香丸,还得有劳谭老板为我推荐。”于老板与她打了个招呼,又看向她身后,“哟,这不是申屠大人吗?真是巧了。”
“我说先前怎地在于素封身上闻到了熟悉的熏香气味,原来是我阿嫂的老主顾了。”申屠灼客气道,“我不过是来帮阿嫂打打下手,个中门道都不大懂,你们聊着,不必管我。”
于老板便开始挑选熏香。
谭怀柯将他请进香室,让他挨个试香,并告知每种香料的用法及功效。闻到其中一款新品香丸,于老板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谭怀柯连忙灭了那颗香丸,开窗散去余味,说道:“于老板的体质怕是与苏合香不协,含有这种香料的最好都不要用了,免得伤了身子。”
“啊?这么严重吗?我以为就是不习惯这种香味。”于老板揉了揉鼻子。
“这是常有的事,各人体质不同,就像有些人不能服用某种食物或草药一样,若是不慎误服,轻则患病起疹,重则性命堪忧,万不可小看呐。”谭怀柯道,“以后我也不会给您和于娘子推荐含有苏合香的香品了。”
“还是谭老板细心。”于老板很是满意,“那方才几个新品,都给我来一份,还有你家最出名的那个欢宜帐中香,哈哈,上回只得一盒,哪里够用,再多给我一些。”
申屠灼:“……”真这么好用吗?
谭怀柯去给他取香盒,歉然道:“于老板,别的都还好说,欢宜帐中香实在缺货,稀有香料供不上,我自己也着急呢。铺子里新立了规矩,就算是大主顾,一次也只能买一盒,就这样,我这儿的存活恐怕也撑不了几天了。”
于老板啧啧道:“哎呀,你这样可不成哪,哪能让人想买却买不到呢?”
“哎,我也不想让老主顾们寒了心,奈何实在是缺那几味名贵香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谭怀柯叹了口气,试着推荐囤货较多的熏香,“这样吧,我多送您一些其他香丸,虽不比帐中香名贵,却也是很好闻的。”
“好吧,我拿回去给内子试试,看她喜不喜欢。”于老板非常阔气地扫了一大堆香盒回去,而后对谭怀柯说,“冒昧问一句哈,这些寻常香料品质虽然不错,却不大受青睐,谭老板为何还要备下这许多?”
见他主动提起,谭怀柯心想,恐怕这才是于老板多次光顾垂询的目的,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终于来找她聊生意经了。
谭怀柯坦言:“不瞒您说,我本意是想在安都掀起一阵香料的风潮,上至权贵下至平民,都能对来自西境的香料感兴趣,再加上我融合了大宣的制香配方和工艺,何愁生意做不好呢?却不曾想,这些我自以为价廉物美的香丸少人问津,大家独独喜欢稀缺货。”
于老板呵呵笑道:“安都人就是这样的啦,谭老板你也别钻了牛角尖,为何非要将这些寻常香料卖给平民呢?”
谭怀柯怔了怔:“可单做权贵的生意,总归是无法扩大的,能买得起稀有香料的毕竟是少数,出了安都我这香料生意就撑不住了。”
“看得出来,谭老板颇有野心,也十分懂行。”于老板和气地说,“我有一计,兴许可以帮到你,不知谭老板可愿听上一听?”
“求之不得,多谢于老板赐教。”
此时于老板露出了精明的一面:“不过这计策也不是白白献给你的,我对西境的生意颇感兴趣,包括你那家焉知肆,还有这忘尘香铺。如今我正着手筹备一件能让大家共同获益的大事,后头若有需要谭老板协助的地方,还望你莫要推辞。”
谭怀柯有些犹豫,毕竟她不知晓于老板要做什么,万一是什么伤天害理的生意,那岂不是让自己跳进火坑里了?
“这……”
“阿嫂,于素封是正经商贾,从不沾手不义之财,想来不会诓骗于你的。”一旁的申屠灼突然插话,顺势朝谭怀柯使了个眼色。
谭怀柯心领神会:“那好,承蒙于老板关照,只要我力所能及,定会鼎力相助。”
申屠灼显然与这位于老板相熟,她不信外人,却是信他的。听他如此说,料想是知道于老板口中那件大事是什么,让她赶紧抓住机会。
于老板很是高兴:“我那计策,方才已经告诉你了,希望对谭老板有用。”
说罢,他便拎着十几个香盒,回家孝敬娘子去了。
——
回到香室,谭怀柯问道:“你为何叫他于素封?据我所知,于老板不叫这名啊。”
申屠灼解释:“《货殖列传》有言,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是说没有官爵封邑,却富比封君的人,被称为素封,于老板正是这样的人。”
谭怀柯欣羡不已:“富比封君……他这么有钱呢!”
申屠灼笑道:“可不是么?他虽是一介商贾,却得不少权贵敬重,实力可见一斑。而且他最近的确在筹谋一件大事,所以我料想他不会坑你。”
谭怀柯兀自思忖:“方才告诉我了?告诉我什么了?”
申屠灼亦不知于老板在打什么哑谜,帮她回忆道:“方才于老板想找你多买些欢宜……咳,帐中香,你说存货太少,几味名贵香料稀缺,只能卖一盒给他,而后为表歉意,就多送了他几盒寻常香料……而后又问你为何要做平民生意……”
谭怀柯蓦地睁大眼:“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
下章:我道是什么神奇的香丸,就这?
第157章 新招频出
第157章 新招频出
自从谭怀柯调整了策略,忘尘香铺的生意又更上一层楼。
原先的七间香室常年满座,她不得不又往后院扩建了几间香室,同时结合自己在百胜节上学来的让客人亲手绘制傩面的经验,打造了一个便于客人尝试自己调香制香的简易作坊,让真正懂香爱香之人能体会到更多的意趣,此举亦是广受好评。
但最绝的是,经由于素封的提点,她推出了新的卖香之法。
由于寻常香料和几种名贵香料的库存悬殊,需求量的差距也很大,所以谭怀柯将单纯限制购买名贵香料数量的规则,改成了配货购买的规则。
也就是说,想要买到名贵香料,必须先搭配着购买足够数量的寻常香料。她设定了一个百两银子的门槛,只有在一个月内累计购买寻常香料达到百两银子,才能获得购买一盒名贵香料的资格。
这条规矩刚出来的时候,惹来许多不满的声音。其他香铺的生意受到了威胁,自家的老主顾都被那边挖了过去,终于坐不住了,便联合起来指责谭怀柯在强买强卖。客人们明明想买指定的货品,却非要先买那么多其他香丸才行。
对此谭怀柯给出了解释,说名贵香丸所需的材料太过稀有,她这小小店铺就算想多买些都没有足够的货源,如果放任大家随意购买,结果就是被那些恶意倒卖的掮客占了便宜,自家老主顾反而抢不到货。
之前已经出现过好几次这样的事件了,有掮客买到名贵香料后,转手就趁忘尘香铺断货的时候,加价好几番卖给急求这种香料的老主顾。老主顾破了财帛,谭怀柯毁了名声,好处全让那些掮客占去了,着实令人恼恨。
所以提升购买名贵香料的门槛,实际上是在保护自家老主顾的利益。
而且对于客人们来说,每盒香料的价钱并没有变动,寻常香料照常供货照常使用。若只是想挑适合自己的香丸使用,那铺子里还有诸多选择,价钱公道,品质也都有保证。若只是冲着名贵香料来的,那当然情愿把银钱在实打实的香料上,总好过白白给了那些黑心掮客吧,如此一来,还能打消一些攀比之风。
另外,谭怀柯还在原有的基础上,给自己家主顾更多的优惠,可以更少的银钱,买到更多的香。但凡有了新品,也会无偿送去给这些老主顾试用。有了这等待遇,本就喜欢彰显自身地位的权贵们何乐而不为呢?
陶映来到忘尘香铺的时候,正巧见到一位官家女眷的侍女拿着笺子来兑换购买名贵香料的资格。她看见谭怀柯收下那张散发着特殊馨香的笺子,核对过后,才从锁好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无比精致的香盒,与那侍女银货两讫。
谭怀柯笑意盈盈地同那侍女寒暄,而后递给她一张新的香笺,让她带回去给家中女君。说话间,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小巧的荷包,对那侍女打趣:“来,这个送你,是新品香末,佩在身上能招桃的。”
那侍女满心欢喜,将荷包佩在了襟上。
陶映冷哼一声:“谭老板真是好手段,惯会收买人心的。”
见她来了,谭怀柯笑着迎上:“稀客呀,这不是大鸿胪陶大人家的女公子么,喜欢什么样的香,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下。”
如今申屠灼就在人家阿翁手底下任职,可不得好好招呼着么。
陶映道:“我就要你们店最出名的那个,那个什么……欢宜帐中香。”
——
谭怀柯愣了愣:“欢宜帐中香?你自用么?”
陶映红了脸:“你、你管我是不是自用呢?我就想买回去熏着玩,你就说卖不卖吧。”
谭怀柯道:“卖自然是卖的,只是这香可能不太适合你,用起来反倒不能安眠,若是想要自用,我觉得另一款帐中香更为妥当……”
“我就想要欢宜帐中香,你先让我试一下香。”陶映道。
谭怀柯便领她去了香室,给她点了一炉欢宜帐中香,问到:“如何?”
陶映嗅了嗅:“我道是什么神奇的香丸,就这?”
谭怀柯执起长柄竹扇,轻轻扇开烟气:“这香有活血愉情之效,不怎么伤身,助眠的功效却不如其他帐中香,你当真喜欢?”
陶映杏眼圆瞪,气呼呼地说:“那日小灼阿兄来找我阿翁谈事情,我就闻到了一股很特别的香气,问过才知道,熏上的就是你家铺子里的欢宜帐中香。怎么,你能给他用,我就不能买来给他用了吗?回头他再来跟我阿翁议事,我就点在阿翁的书房里。”
“噗,我还没见过这么用欢宜帐中香的,兴许能让你阿翁和小灼阿兄谈公事时心情愉悦。”谭怀柯忍俊不禁,“罢了,你若当真要买,那还是得按我们铺子里的规矩来。”
“什么规矩?”
说着谭怀柯取来一张香笺,朝她解释道:“因为欢宜帐中香颇为名贵稀有,所以要在我们铺子买够百两银子的其他香料,才能买上一盒。”
陶映微微颔首,接过香笺翻看嗅闻:“嗯,我听说过你家这个规矩,今日也是顺道来见识一下,看看谭老板是如何‘强买强卖’的。”
谭怀柯道:“是真的供不应求,我总不能把钱让那些黑心的掮客挣去吧。”
陶映抚摸着香笺上的压,提出自己的困惑:“可那些权贵们并不需要这么多的寻常香料啊,安都人都太好面子了,能用昂贵稀有的,绝不会屈尊取用便宜货。”
“我知道啊。”谭怀柯悠然地说,“虽然他们自己不需要,可他们还是愿意源源不断地采买配货,你猜是为什么?”
“不就是为了凑够百两银子,获得购买名贵香料的资格吗?”
“不止于此。”谭怀柯摇了摇手指,目露精光地说道,“我这么做并不纯粹是为了控制名贵香料的出货,消耗寻常香料的库存,更是为了让权贵之外的平民百姓能接触和了解到我家铺子的寻常香料。”
“什么意思?”
“于素封提点我,权贵们不屑于用寻常香料,不会来买,平民们觉得香料都是昂贵奢靡的,也不会来买……
“那我就让权贵们来做我的推手,怂恿他们买下那些寻常香料,然后作为礼物送给亲朋好友,或者赏给下人仆役,终究让这些货品有了合适的着落。等到这些潜在的客人见多了用惯了,知道这些香料并不昂贵,自然就成了我的新主顾,这不是一举多得吗?”
“你……你想得如此长远?”陶映叹为观止,“那其他的香料铺子不眼红吗?你不怕他们有样学样,截你的胡吗?”
“这个么……我自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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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你要不要加入?
第158章 惹人动念
第158章 惹人动念
谭怀柯这般气势汹汹地抢生意,其他香铺自然不愿坐以待毙,他们也积极展开了自救。
先前指责她设立百两银子的购香门槛是在强买强卖,那是他们的第一招。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越是宣扬她家“强买强卖”的名声,忘尘香铺的生意就越好,那些权贵恨不得捧着银子去换购买名贵香料的资格,生怕自己落于人后。
之后他们又想了一招,就是去仿制谭怀柯那些供不应求的名贵香料,想要走跟她同样的路子。可他们本身就不是特别会制香的人,从外头倒卖来的香料大多是那些老旧样式,一年最多就出两个新品,要想乘上谭怀柯这阵风潮,着实有些吃力。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去放手一搏了。
两家香铺把各自采买来的香料合计合计,请来专门的制香师按着谭怀柯那香料的配方勾兑压制,的确能出个大差不大的,可这一套忙活下来,成本着实增加了不少,要想铺子不亏损,上架的价钱只能比忘尘香铺还高,毫无竞争之力。于是他们就只能缩减其中龙涎、麝香等等稀有香料的用量,这样一来,香气却失了平衡,以致旁人嘲笑他们东施效颦。
谭怀柯告诉陶映,她知道有些恶意抬价的掮客也是这些铺子派来的,干的都是倒买倒卖的勾当,目的就是从她这里捞上一笔横财,还能顺便败坏她的声誉。不过在她设立百两银子的门槛之后,这样倒卖也划不来了,他们只好忍气吞声地作罢。
几番折腾下来,这些香铺的东家也累了。
谭怀柯朝陶映神秘地眨了眨眼,凑近了说:“有两家铺子的东家前几日来找过我,你猜他们想做什么?”
陶映忍不住好奇,倾身过去与她挨着头,小声地问:“想做什么?”
谭怀柯道:“他们来求和了,问我可否将自家的香品以低价大量供给他们,让他们也来帮着卖,这样既能缓解我这小小店铺的压力,又能让他们分到一杯羹。”
陶映瞪大了圆眼:“你同意了?可不能轻易答应啊,等他们生意好起来,悟出配方自己也会制香了,转头就会把你踹开,说不定还要在背地里泼你脏水呢。”
“就是这话呢,我当然不能答应。”谭怀柯赞许地看着陶映,“所以我也给他们提了要求,要想做我这些香料的生意,必须挂我的招牌,听我的调遣……”
“让他们做忘尘香铺的分店!”陶映立刻明白过来,“所有的货品从你这里出手,由你来把关,包括配方、定价、购买门槛、主顾维系都由你这里来统筹,这样就不怕他们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了!”
“对,相当于我盘下他们的铺子,来做自己的生意。”
“好手段!”陶映不由兴奋起来,甚至还畅想起了将来,“那忘尘香铺需要尽快拓宽采购香料的渠道了,制香师也需要多多招募……呃……”
她突然停了下来。
等等,我不是来买欢宜帐中香,来向她这个情敌示威的吗?怎么跟她聊起这个来了?忘尘香铺怎么样,关我什么是啊?
看出她的懊恼,谭怀柯轻摇竹扇,表明自己的心意:“陶小娘子,我想邀请你来一起经营忘尘香铺,你可愿意?”
陶映快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用手指着自己说:“啊?我?我好歹是世家的女公子,来跟你一起经营香铺?你、你怎么想的?”
谭怀柯老神在在地说:“我们陌赫人从没有看不起商人的说法,虽说大宣向来以商贾为末等行当,苛捐杂税也是逮着商贾身上薅,可经年战乱之后,朝廷里的官老爷们也发现,行商是积累财富最快最平和的手段。
“陛下之所以要擢选皇商,不就是想给商贾名正言顺的出头机会,心甘情愿为家国军政赚回更多的金银储备吗?如今安都中的官宦世家,手底下多多少少都经营着一些产业,谁敢说与商贾毫无瓜葛?”
陶映嘴硬道:“是又如何?你道世家子弟好养活么,各个吃得精细、穿得华美,连熏香都要用最抢手的,光靠朝廷的俸禄哪里够?可你也太唐突了,我为何要想不开,好好的女公子不做,去经营什么铺面?”
香丸的烟气袅袅,谭怀柯笑着说:“因为我知道你喜欢经商,就跟我一样呀。否则你怎会在安都置下了三处铺面,当着漆器铺、酒肆和布坊的幕后东家,又在张掖郡豪掷千金买下与我相邻的五间铺面,足可见你颇好此道,还十分大胆。”
陶映没什么气势地拍了拍案几:“你、你探查过我?”
谭怀柯坦然承认:“自从上回你来找我,我就稍稍留意了一下。实不相瞒,我向你发出这样的邀请,有一部分也是出于私心。
“陶大人是小叔的上官,且不论你与小叔的姻缘如何,我从来不希望与你交恶。与其让你我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针锋相对,倒不如携手去做些更有意思的事呢。当然,倘若你对香料生意毫无兴趣,我也不会强迫,不过是个提议罢了。”
“你倒是实诚,是想巴结我阿翁?”
“陶小娘子言重了,我哪里能巴结得上大鸿胪。”谭怀柯哂然,“我是想巴结你这位女公子,好为我参与皇商擢选做准备呀。若是你愿意加入,我们就能互有弥补,一下子多了不少同旁人竞争的筹码。”
“我……我才……容我想想。”要说不动心,那绝对是假话。在陶映心中,谭怀柯除了是小灼阿兄的心上人外,更是一个非常聪慧有手段的商女。她不得不承认,这次来买欢宜帐中香,有一个原因是对她如今的经营方法十分好奇。
“好,我会耐心等待你的答复。”谭怀柯扇了扇香丸最后的烟气,意味深长地说,“我这欢宜帐中香可真是惹人动念啊,你说是不是,陶小娘子?”
“我……你……”听出她的打趣,陶映不由得红了脸,嗔道,“我也是没想到,谭老板竟会把这般风流手段用在我身上!”
——
不出谭怀柯所料,陶映答应了下来。
她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本钱来扩大香铺的生意——首先说服了另外两个香铺的东家,将铺子改为忘尘香铺的分店,而后找到更多采买香料的门路,招募和教习更多的制香师。
短短三个月,忘尘香铺俨然成了安都最大的香料铺子。
连带着陶映也赚了个盆满钵满,甚至亲自参与到铺子的经营中。有了她这位官家女公子的背书,又有了更多权贵追捧她们的香料。
就在此时,于素封再次找上了谭怀柯。
——
下章:皇商之名,又有何愁?
第159章 加入商会
第159章 加入商会
于素封邀请谭怀柯商谈要事,却是约在了焉知肆的雅间。谭怀柯暗想莫不是他吝啬于请客,想让她来承担这顿饭钱吧?她倒不是心疼自家食肆这点利益,只是觉得奇怪,商贾之间的宴请总该有个主客之分,这般不清不楚的邀约,着实有点奇特。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于素封早在邀约前就包下了当日的雅间,并且预付了午膳、茶点,甚至翻台补偿等一应费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焉知肆的东家,而谭怀柯是宴请的外客。
不仅如此,聊到后面谭怀柯才明白,于素封这么做还另有一番用意。
见面时,谭怀柯殷勤地寒暄:“怪我近日忙于开香铺分店的诸多事宜,疏忽了焉知肆这里,竟不知于素封如此卖我面子,包下了雅间来宴请我这个东家,实在令人汗颜。今日一应费用,合该由我来……”
于素封抬手打断她的话,圆胖的脸上带着笑意:“这等虚应之言,谭老板切莫再说了。正是怕你会抢着做东,我才一早就把银钱全都付了,还不让他们透露给你。
他那双细小的眼睛里透着精明,“谭老板,我这么做的本意不是让你难堪,而是为了让你了解我的诚意,毕竟接下来要谈的事,整个安都恐怕没有比焉知肆更合适的地方了。”
两人分案对坐,谭怀柯示意沛儿舀好酒布好菜,便让她在门外守着。
待雅间完全清静下来,谭怀柯才问:“于素封要找我谈何事?”
于素封没有急着表明来意,转而盛赞道:“听闻忘尘香铺近来生意如日中天,不仅解决了名贵香料供不应求的问题,还把寻常香料的库存也清了个空,更是把其他香铺堂而皇之地收入囊中,短短几日就开起了分店,想必谭老板费了不少心思吧?”
“说到这个,我当真要敬您一卮酒了。”谭怀柯大方地起身敬酒,说道,“当日于素封的一席话,便让我如醍醐灌顶,这才想出了化解难题的招数。”
“哎?这功劳可别赖到我头上。”于素封故作不解,“我那天说什么了?不过是仗着自己财大气粗,厚着脸皮找你买了欢宜帐中香回去孝敬内子,还趁势宰了你好几盒寻常香料罢了。我可没有给你出那么些鬼点子,又是设销百两银子的门槛,又是笼络京中权贵的家仆侍女让他们代送香笺,还去打压收买竞争对手的。”
他嘴上说着推拒的话,手里的酒卮却没耽误,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谭怀柯也玩笑道:“是吗?原来是我会错了意,我还以为于素封是特地来提点我的。”
“哎呀,且不说我给你了什么灵感,经商多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谭老板这般玲珑心思的商贾。好似这些经营上的难题,到了你手里便都能玩出新的招,就此迎刃而解。”
“于素封谬赞了。”谭怀柯重新舀了酒浆,“你我还要继续互相吹捧下去吗?”
“吃点菜吧,你家这炙羊肉实在太香了。”于素封腆了腆自己肥软的肚皮,咽了咽口水说道,“可把我馋坏了。”
“那我们先填填肚子吧。”谭怀柯忍俊不禁。
她算是摸明白一点这位于素封的脾性了,看似没个正形,实际是个商场中的老油子,三言两语就能让人卸下防备。
——
等于素封彻底解了馋,他擦了擦手脸,终于切入正题。
这次他不在迂回,提醒她道:“上回我去你的香铺,曾说过我在筹备一件能让大家共同获益的大事,希望谭老板能予以协助,今日要谈的正是此事。”
谭怀柯颔首:“请说,我自不会赖账。”
于素封开门见山:“或许你已听说过,我是广利商会的会长。这次来,就是想邀请你加入我们广利商会。”
想让她加入商会?
在大宣经营了这么久,谭怀柯当然听过广利商会的大名。而且她不是来安都之后才听说的,是在张掖郡就听不少商贾提过,其中不乏心向往之的溢美之辞,也不乏被对方抢了生意的愤恨之言,只是她从未肖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跟这种大名鼎鼎的商贸组织搭上关系。
中原地大物博,商贾们往往只能局限于自己力所能及的地域经营,于是他们常常通过各自签订契约来协作分配物资和货品。
在大宣行商,有“均输”“平准”等政令需要官商协作,民间的商会可作为居间方周旋于两者之间,协助管理贡品采购和赋税征收。而广利商会是规模最为庞大、覆盖地域最为广阔、招募商贾也最为繁多的商会。
于素封之所以能富比封君,不光是因为他有卓越的经商才能,更是因为他对商会的掌控与管理,令他在官商两道都备受推崇。
谭怀柯想了想说:“原来忘尘香铺是对我的考验。”
她顿悟,于素封很早就在观察她,试探她,目的是为了看她是否能够应对各种风险,是否有资格加入广利商会。
可广利商会存在已久,为何说是近来筹备的大事呢?
又为何对她如此看重呢?
谭怀柯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
于素封回答:“我近来筹备的大事,是想在广利商会中特设一条门路。此路大道朝西,不仅要覆盖到大宣的河西四郡,更要延伸至阳关之外的西境诸国,在即将开辟的商路上砸下一颗颗榫卯,为我们攫取数之不尽的财富。”
谭怀柯愕然:“您是想将西境商贾纳入麾下?”
“正是如此。”于素封坦言,“大宣《市律》有言,商会作为民间商贾的自治机构,须得辅助官府维护贸易稳定。如今朝廷想要开拓西境商贸的决心愈发明显,我们商会自当走在前面。之所以来找你,就是希望你能在加入商会后,挑起这个担子。”
“我?”谭怀柯讶然,“我一介异族商女,当真可以吗?”
“正因为你有异族血统,又颇有经商手段,我才会属意于你。”于素封推开雅间的小窗,朝外头看去,“而且你看,你的焉知肆中,早已聚集了许多胡商小贩,但凡想要在安都立足,无论是为了吃上一口家乡菜,还是为了汲取你开铺子的经验,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汇聚在这里。
“忘尘香铺亦是如此,你需要更多的香料来源,就势必要与更多河西与关外的商贾建立联络。既然你本来就要做,为何不能在商会里施为呢?”
这样的建议令谭怀柯心中大为震动,一时思绪万千。
而于素封此时又给出了最为诱惑的一击,他说:“有商会为倚仗,又有协理之功绩,皇商之名,又有何愁?”
——
下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第160章 站得更高
第160章 站得更高
这顿饭吃完,谭怀柯明明没喝多少酒,却觉得自己晕乎乎的,像是被门罗神当头砸下来一块大金砖,着实令她回不过神来。
事关重大,她并没有立刻答应于素封,而是承诺好好考虑一下。
于素封表示理解,说申屠大人近来也在大鸿胪手底下参与草拟西境商路开辟等事宜,她若是想多了解朝廷相关的政令,可以找自家小叔多打听打听。
谭怀柯正有此意,送走他之后,自己盘算了又盘算,终是拿不定主意。于是她傍晚去焉知肆的厨下让人备了十几道菜,又带上刚出炉的烤馕,前往官署去给申屠灼送饭。
这阵子申屠灼时常在官署待到很迟,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原本谭怀柯隐约觉得他在刻意避着自己,只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他专心应考摒弃一切杂念。自从他被授官大行治礼丞,她倒是不觉得二人之间明显疏远了,毕竟他的公务是实打实的繁忙,熬得他形容憔悴眼下发青,连补眠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陪伴家人了。
见他办差太过辛苦,谭怀柯也仗着长嫂的身份,给他送过几次饭菜。
她是鼎鼎大名的焉知肆东家,每回带去的饭菜都无比丰盛,不止能让申屠灼一人果腹,连带着一干同僚也能大饱口福,就连守门的官差都能分到些茶点,更别说孝敬给陶大人的精致餐食了,故而她去官署从未受过阻拦。
谭怀柯和沛儿拎了满满四个食盒过去,官差见着她们就自觉让开了门。
招呼着大家伙吃了顿热乎乎的晚饭,趁着申屠灼小憩的工夫,谭怀柯向他提起于素封的打算,问自己是否要接受邀请,加入广利商会。
申屠灼手指点了点案上的简策,陷入沉思。
那正是有关商会介入西境开拓的建议,前日刚刚草拟完成,尚未呈给陛下御览。而于素封竟已提前找上了谭怀柯,甚至在三个月前指点她破解香铺难题时就布好了这一步棋,此人在经商一道上的先见之明可想而知。
此刻申屠灼也不由暗叹,难怪人家能富比封君,这等眼界绝不是寻常商贾能企及的。
不过涉及谭怀柯的切身利益,他还是觉得要更谨慎些为好。
申屠灼道:“于素封不是江湖骗子,相反,他的信誉向来为人称道,所以我觉得此事可以信他,也大有可为。
“但你也不能在加入商会后任其摆布,西境商路的开辟尚且是个谜局,朝中无人可以断言其后果,就连大司徒和东宫都不敢直接插手干预。所以我们也须得警惕给他人做嫁衣,别到时候协助朝廷和商会干完了活,转眼就被旁人抢了功劳。”
“你说的我也想过,可要如何防着这一点呢?”谭怀柯正是为了这个发愁。
“这是你自己说了不算,于素封说了也不算,得让广利商会中的所有商贾都达成共识,还要上报给朝廷知晓。”申屠灼道,“总而言之,你得要求于素封放给你实权,将商会中所有与边关和西境通商的事宜全权交由你来经手。站得更高,你才能看得更远。”
“我一个半道子加入的胡商,就算于素封肯放权,恐怕商会中的其他人会不服。”
“不怕,我方才为你想过了,我们就这么办……”
——
申屠灼给谭怀柯仔细筹谋,尽他所能为她铺好了后路。这一聊就聊到月上中天,官署里就剩他们这间屋子还亮着灯。
既已有了成算,谭怀柯心中安定不少,笑着调侃:“到底是入了官场的人,如今比从前更会钻营了,哪里还看得出那副纨绔模样。”
一豆烛光映在她眸中,灿然晃动申屠灼的心神。
夜深人静,孤叔寡嫂共处一室,让他竭力压抑的念想如春草般萌发。
谭怀柯跪坐在案前,收拾着吃完的碗盏食盒,衣袖拂过,扬起阵阵撩人馨香。无论是什么熏香,此刻在他鼻尖都恰如欢宜帐中香。
申屠灼喉结滚动,鬼使神差地问:“那阿嫂是喜欢当下的我,还是喜欢从前的我?”
谭怀柯正要起身与他话别,闻言脚下一歪,差点跌倒,连带着刚收拾好的食盒也滑落了盒盖,眼看着里头的碗盏就要倾翻。
申屠灼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咣啷啷。
盒盖还是滑落到了地上,打着转才停下。
而谭怀柯栽在申屠灼怀中,一时也有些发懵。她感觉到那双有力的臂膀揽着自己,越收越紧,越收越紧,甚至压得她胳膊有些痛了。
还有那近在耳畔的心跳声,砰咚砰咚,与她自己的一样快。
她闭了闭眼,抬头看向申屠灼,回答他的话:“从前的你不守礼教,肆意妄为,倒也不失为性情中人。而今的你官位在身,一言一行都被人盯在眼里,可还敢吗?”
申屠灼垂眸:“我……”迎着她的目光,他想说我敢,什么官位,什么旁人的闲言碎语,他何曾在乎过,可他说不出来。
他怕的从来不是那些,而是无法面对自己重获新生的阿兄。
“你不敢了。”谭怀柯嘲道,“虽说我从未奢望过你我会有善果,但我也没有想到,你竟连剖白自己的心意都做不到。无妨,申屠大人自去步步高升,我作为寡嫂也自会与你并肩同行,你我就当是生意伙伴,昔日旧情,我只当会错了唔……”
不等她说完,申屠灼再也按捺不住压抑已久的欲念,狠狠吻上了她的唇。
屋外回廊上的灯笼轻轻摇曳,映出两人模糊的剪影。
谭怀柯并未推拒,陌赫女子敢爱敢恨,要比大宣这些被世俗礼教束缚的子民要爽快得多,她早知道自己的心意,也从不在乎自己是个寡妇。她喜欢谁,想对谁好,只要门罗神不降下一道雷光把那人劈死,就谁也拦不住。
甚至于在她看来,就算自己贪图享乐把名义上的小叔给睡了,而申屠灼碍于颜面不肯给她正妻的名分,那也是全无所谓的。大不了把他一脚踹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反正她又不靠旁人的宠爱活着,她还要参加皇商擢选、忙着去开辟西境商路呢,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掰扯什么礼教廉耻、儿女情长。
打更人路过,惊醒了意乱情迷的两人。
此处到底是官署,他们又各自有重任在肩,这绵长的一吻,已是能拥有的最大温存。
申屠灼道:“不管你信不信,你说的那些我都不在乎,从前不在乎,而今同样不在乎。只是我仍有心结,无法对你坦诚相待,这对你不公平……”
谭怀柯以指封住他的唇。
她两颊晕红,替他整理好微乱的衣襟,摇头叹道:“偷情虽云乐,却也着实令人提心吊胆,受不住啊。”
申屠灼:“……”
谭怀柯捡起盒盖,提着食盒走了。
外头沛儿也收拾好了其他同僚用过的碗盏,守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嘀咕着说:“大娘子,这官署深夜怪吓人的。方才一阵妖风,吹得灯笼打晃,我看过去的时候,好似看见一个飘忽的人影……”
谭怀柯四下看看:“哪里有人?八成是你看错了,看成那只官差养的肥狸奴了。”
沛儿转瞬就被带偏了话题:“哇,大娘子你是不知道,那狸奴今日吃了六块羊肉……”
屋内,半面伤疤的打更人抱臂站在申屠灼面前。
他斥责道:“你不该这般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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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你若不敢予她情意,就没有资格妨碍我。
第161章 兄弟大吵
第161章 兄弟大吵
“我辱她?”申屠灼恼羞成怒,“我与她心意相通,不过情难自抑,这就叫辱她吗?”
“朝中针对东宫和秦王的手段层出不穷,你尚且自身难保,能给她什么承诺?她为我守节三年,日后还可恢复自由之身,与申屠家断绝来往,不必受那些栽赃构陷的连累,可你若执意感情用事,难道要让她这无辜之人来承受我们复仇的风险?”
“是啊,她为你守节……”申屠灼气不打一处来,“当初不是阿兄你与阿母的谋划让她被牵扯进来的吗?而后你自己在战场上险些殒命,下落不明,害得她替嫁成了望门寡,这会儿反而怪到我头上来了?分明是你辱她在先!”
“我哪里知道会出如此大的变故!”申屠衡一掌拍上案几,“不管怎么说,她如今还是你阿嫂,你这般对她,想过她要如何自处吗?”
“这会儿知道给她安上长嫂的名头了,你不是说申屠家的长子已经死透了吗?那她同你还有什么瓜葛?”怒气上头,申屠灼也是一拍案几,“阿兄,我看你不是想劝我对她放手,是想用夫妇名分拴住她吧!你对她生了情意,当我看不出来吗?”
“住口!”申屠灼大骂,“起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呢?眼下她正处在加入商会擢选皇商的关键时期,你要在这时候毁她声誉吗!”
“行,你可以义正辞严地指责我,那你敢当面问明她的意愿吗?”方才其实是谭怀柯更为洒脱主动,奈何申屠灼也自知失控无可辩驳,只道,“你是她名正言顺的郎君,你的牌位是与她行过青庐之礼的,你怎么不去向她表明身份,光明正大地为她遮风挡雨呢?”
“我一介游魂,只会给她带去灾祸!”
“阿兄,你怕什么?怕她嫌弃你被烧毁的面容?怕她怪你害她做了望门寡?”申屠灼往他心口插刀子,“还是怕她心目中那个舍命冲进河谷救援的大英雄不复存在,成了一个苟且偷生的懦夫?”
“申屠灼,你够了!”
“阿兄,你根本不知道她曾经多么敬仰你。”申屠灼自嘲地说,“在与你的牌位行青庐之礼那夜,她就认出了你的长戟。她把你视作救命恩人,也愿意成为你的守寡新妇。若不是以为你早已战死,或许我根本没有可乘之机……”
申屠衡猛地怔住。
直到此时,申屠灼才终于将自己深埋心底的自卑和盘托出:“她这般精明通透的人,甘心守着你那座荒凉的小院,却不曾觊觎过属于你的家产中馈,只要了申屠府的五亩田地独自过活,你当她是为了谁?
“阿兄,从小到大,你都是最被寄予厚望的那个,论武,我打不过你,论文,先生说你是大才,而我只会耍些小聪明。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好争的,只要跟在你身后当个纨绔就行了,申屠家自有你来光复荣耀,谁知道一切都毁于一旦。
“你的牌位将她迎进了门,我以为是谭家人别有居心,还想过让她自请和离,可她执意不肯。哪怕时至今日,她几乎摆脱了谭家的控制,也未曾提过要与你和离。
“阿兄,你可知我嫉妒得要发疯。”
申屠衡不禁愕然:“小灼……”想到自己“战死”后,阿母、胞弟和新妇承受的苦难,他心中万般愧疚。
话说到这个份上,申屠灼也不怕更丢脸了:“你作为面具客时两次救她,她也对你念念不忘。阿兄,兴许她当真倾慕过你,可你决不能蹉跎她的一生。”
申屠衡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申屠灼不甘道:“你若不敢予她情意,就没有资格妨碍我。”
——
二人坐下来喝了盏茶,终于平息了各自的怨气。
申屠灼问:“来找我有何事?”
作为太子的传话人,申屠灼以打更来掩藏自己的身份。今夜突然出现,自然不是为了抓这对叔嫂的现行,而是另有要事。
申屠衡放下茶盏:“东宫让我带话,两件事。一是广利商会想揽下西境商路的开辟,这对我们而言是个绝佳的机遇,能从祁正初手中瓜分一部分财权,所以务必要促成。于素封此人惯会见风使舵,若是能让……咳,她来全权接手,于我们而言更是如虎添翼。”
申屠灼颔首:“知道,已经在想办法了。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与阿翁那件冤案有关。”
“找到给阿翁平反的证据了?”申屠灼正襟危坐,“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人借势个个平步青云,还能留下证据?”
“当年若是坐实了阿翁通敌叛国,断不会只是这等处罚,所以那些陷害阿翁的证据本就站不住脚。陛下也心知阿翁不过是个替罪羊,奈何架不住群臣口诛笔伐,又急于平息边关争端,这才给阿翁下了贬谪的旨意。”申屠衡道,“然而太子的耳目近日探听到,阿翁当年出使西境,曾留下过五卷简策,但抄没搜查时,这五卷简策却遍寻不到,报了遗失。”
“所以太子殿下怀疑,这五卷遗失的简策中,藏有当年案件的重要讯息,很可能是阿翁引火烧身的真正原因?”
“正是如此。”
“那要如何去寻,可有线索?”
“没有。”申屠衡摇了摇头,“要真那么好找,当年就会被翻出来了。而且我们也无法判断这些简策的实际价值,可能是指向乱党魁首的罪证,也可能是是阿翁自行藏匿的罪证,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无妨,总归是个方向。”申屠灼蹙眉道,“回头我在大鸿胪官署中仔细查找,说不准当年有所遗漏。”
“嗯,尽力而为即可。”申屠衡安慰,“太子将此事告知你我,意在提醒我们谨慎行事,越是深入探寻,就越容易落入敌方的陷阱。”
“放心吧阿兄,论打仗我不如你,论那些旁门左道的小手段,你不如我。”
申屠衡捡起案几边的一个香囊,意味深长地说:“我确实不如你。”
那是谭怀柯身上佩戴的物件,里头是她自己调制的香料,悠长淡雅,沁人心脾,应当是方才情迷之时不慎遗落的。
从他指尖抢过香囊,申屠灼摸了摸鼻子:“啊,多谢阿兄。”
申屠衡提灯离开:“谢我做什么?当我看不穿你那点心思?别以为朝我示弱我就会心软放手,胜负未分,我既占了先手,为何要相让。”
申屠灼:“……”
数日后,阿伊沙最先有了动作。
这位陌赫使臣经由广利商会的引荐,朝忘尘香铺下了个大订单。
——
下章:她到底是何来历?为何能有如此能耐?
第162章 商会猜忌
第162章 商会猜忌
那日周问琮邀约谭怀柯的闲庭居便是于素封的产业,同时也是广利商会在安都的议事公所。它的内院清静雅致,商会中人若要处理纠纷、探讨行规或引荐结交,大多也会选在此处宴请商谈,必要时于素封也会出面调停。
谭怀柯骤然加入商会,有几个行业的大东家对此颇有微词。他们一方面觉得不服,一方面觉得自家产业受到了威胁,便相约聚在此处声讨抗议,还专门请来于素封坐镇,顺道打听一下这新入会的谭老板是什么来路。
于素封来的时候,三个老板已经聊了好一会儿了。
他坐下换了一轮茶,说道:“我知你们对谭老板心有疑虑,对于西境商路的开辟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来,今日就把你们的不痛快跟我说说,我来给你们解解惑。”
周老板做的是绸缎生意,运往安都以西十二郡的布料,近半数都是被他包揽下来的,自打得知商会中的西境生意要由谭怀柯接手,他就怄得寝食难安,此时第一个站出来说:“于素封,咱们广利商会历来招募的都是根基深厚、经验丰富的行商,她一个半吊子的胡商混进来蹭个名头也就罢了,如何能让她挑起这等重任?”
徐老板应声附和:“可不是么?我们也打听过了,她生母是异邦人,在张掖郡不过是个丧夫守寡的小娘子,靠着夫家的接济才有了几亩田地,做起了三间铺面的生意。如今来了安都,怎地就摇身一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了?开了个焉知肆还不满足,成心要抢我们香料商的生意,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素封看向斜对面席上的张老板:“张老板不是做珠宝首饰生意的吗?据我所知,谭老板手里可没有这方面的产业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张老板笑得温文尔雅:“哎呀,我就是来凑个热闹。虽说谭老板并未涉足我们珠宝商的产业,可西境商路上刮来的风,多多少少都要吹到那些宝石美玉上的,我们这些常年往来西境的商贾,总要未雨绸缪嘛。”
他绵里藏针,俨然是在质疑于素封有意放权给谭怀柯的事。
见于素封似乎不为所动,周老板又道:“不是我们小肚鸡肠,您看中她经商的才能,非要让她入会,我们别无二话,可西境商路的掌舵人选,您还是要仔细斟酌啊。”
徐老板抿了口茶:“焉知肆能从河西开到张掖,还能如此宾客盈门,我自是钦佩,也承认她很有头脑。可那忘尘香铺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产业,就算把其他香铺盘下来改成了她自己的分号,做的也依旧是小笔生意,我们香料的大宗单子,她可曾接过?”
张老板捻着腰间珠玉说:“西境生意哪有那么好做,当年我张家为打通于阗商路,可是在那沙漠里实打实折进去三批羊脂白玉,她有这个胆量做珠宝商的担保人吗?若在关外被沙匪劫了货,难道要商会替她来填这些窟窿?”
于素封吃了些茶点,等他们诉完了苦,擦了擦手说:“看来各位东家当真对谭老板一无所知啊。也难怪,单从资历上看,她确实不大够格,可要说手段和胆量,她绝对能够胜任西境商路的开拓人,而且是最合适的人选。”
“何出此言?”张老板眯眼问道。
“你们可知我方才从何处来?”
三人摇了摇头。
徐老板问:“您比约好的时辰晚到了许久,是有什么要事耽搁了?”
于素封圆胖的脸上挂着精明笑意,说道:“方才我就在隔壁院落,应陌赫使臣的要求,为他引荐谭老板作为陌赫香料运往大宣的承接商……”
徐老板不以为意:“这有什么,陌赫是西境香料最大的供应国,我家也与他们有着常年稳定的合作,她又不是独一份的。”
“不是寻常的承接商。”于素封补充道,“阿伊沙殿下属意她为王室认可的承接商,由陌赫贵族掌控的稀有香料和香丸秘方,以后就交由她来制成贩卖。”
“什么?”此话一出,徐老板惊得跳起,“凭什么给她?”
陌赫贵族有多难松口,徐老板深有体会,徐家谈了这么多年也没谈成的生意,竟然就这么落到了那个小娘子的头上?那些稀有香料和香丸秘方,里头的利润大到无法想象,更别说大宣那些好面子图新鲜的权贵,对这些堪比贡品的珍贵玩意趋之若鹜。
于素封呵呵笑道:“你问我凭什么给她?我哪儿知道呢?我只看见阿伊沙殿下与她一见如故,两人席间用陌赫语相谈甚欢,我都听不大懂。后来约莫是顾及我还在场,才换回了大宣话,就这么会儿工夫,这位陌赫大王子直接称呼她为‘彩珠妹妹’,生意也就顺顺利利谈下来了。徐老板,你能找谁说理去?”
徐老板感觉自己天都要塌了,急道:“那、那以后我家生意该怎么做啊?”
“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呗?”于素封提点他,“你难道不该庆幸,谭老板是我们商会的一员么?你也说了她一己之力恐怕吃不下这么大的单子,若是让她做了西境商路的话事人,自然会带着大家一起分杯羹。”
“唔,于素封说得有理。”徐老板镇定下来,心中已盘算起了后路。
商人逐利而生,有徐老板这个前车之鉴,另外两人也不禁抛下原先的成见,重新审视起谭怀柯这个新入会的老板。
她到底是何来历?为何能有如此能耐?
张老板试探着分析:“听闻她生母是西境胡女,想来陌赫大王子有些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所以更为信任她吧。而且她小叔刚刚察举授官为大行治礼丞,与使臣相交密切,这里头多半还有掺杂了巩固两国邦交的意思。”
于素封叹道:“无论是什么原因,总归是人家有本事揽来生意,旁人羡慕不来呀。”
——
这厢的声讨无疾而终,三位老板起身告辞,甫一出门,正好在院里撞见了同样散了席的谭怀柯与阿伊沙。
阿伊沙仍用陌赫语和她交谈:“你安心接管商会里的西境生意,王廷那边若要找麻烦,我自有办法应对。”
谭怀柯担忧道:“王姬把持朝政,想来与你过不去,殿下要多加小心。”
“无妨,大宣这条商路的开辟与我有利,待我回国之时……”
“大王子殿下,谭老板,餐食可还用得舒心?”于素封朗声招呼,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很不错。”谭怀柯笑着望过来,“还未谢过您代为引荐。”
“是大王子殿下点名要与你谈生意,我不过是传个话罢了。”于素封谦虚道。
“院子挺好,不过我还是更习惯胡食。”阿伊沙漠然地冲他微微颔首,转头对谭怀柯道别,“彩珠妹妹,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好,殿下慢走。”谭怀柯无奈,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撑场子,倒也不必刻意喊一声彩珠妹妹,怪难为情的。
送走了阿伊沙,谭怀柯却没急着离开,而是看向另外三位老板,说道:“今日真是凑巧,正好有些话想对几位说,于素封,可否行个方便?”
三位刚刚说完她坏话的老板:“……”
——
下章:连镇西军都请得动?
第163章 贡缎疑云
第163章 贡缎疑云
于是几人又回到了茶室中。
毕竟刚刚在这里说了她不少坏话,如今本人坐到自己面前,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谭怀柯却不以为意,跪坐在案几边,挽起袖子,重新沏上四盏茶,依次递给于素封和三位老板,说道:“我初入商会,许多规矩还没摸透,大家同气连枝,以和为贵,若有疏忽怠慢的地方,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场面话一说,见她姿态放得低,其他人也只好应承着喝了茶。
于素封好整以暇地坐着,似在专心品茶。
徐老板最先沉不住气,说道:“谭老板,听说阿伊沙殿下许了你陌赫贵族掌控的稀有香料和香丸秘方?你瞧瞧,这么大的单子……”
“这么大的单子,徐老板怕我独吞?”谭怀柯笑道,“徐老板大可放心,大王子殿下将这些托付给我,是看中我识香懂香,对西境和大宣的营商规矩都有所了解,想等商路正式开辟,让我给这门生意把把关。单凭我一家香铺,自是承接不了这么多香料,倒是还要请徐老板帮着运送分发,才能赚得更多呀。”
“谭老板大可放心,我们徐家经营香料这么多年,绝对是最有底气的!”徐老板试探着问,“就是不知那些秘方……谭老板可愿与我等分享?”
“这个么……”谭怀柯故意卖了个关子,“大王子殿下说但凡给了我的,尽数交由我处理,哪些秘方适合公开,或者交由哪家参与制香,我自会仔细斟酌。”
只这一点,就把徐老板拿捏住了。
徐老板殷勤地笑了笑:“哎呀,谭老板与我同为商会盟友,以后该多多来往才是。”
谭怀柯转向一言不发的周老板:“绸缎生意我只是略有涉猎,远不如周老板人脉通达,大宣最名贵的绸缎织锦,除了进贡给宫里的,恐怕就属您家的最为精美了。”
周老板淡淡哼了一声。
谭怀柯继续道:“只是我听闻大宣有均输旧例,按理说布料这类货品应当由商会报给官府,再由官府下令统一调配。为防止有商贾囤积布料以求奇货可居,还要分散给多家商贾送往不同州县,如今周老板一人独占安都以西的布料生意,就不怕被官府追究么?”
周老板自若道:“小娘子,我自有我的办法。”
“周老板敢这么做,想来是有些特别的门道的,旁人真是羡慕不来。”谭怀柯谦虚地说,“不过近来秦王接手了十二郡,有消息说他要重新整肃货品均输和赋税征收呢,周老板可要多家留心了。”
“什么?我怎么没有听说?”
“兴许是消息还没传到您的门路那儿?”
话到此处,周老板坐立难安,一盏茶没喝完就先行离席,瞧着是去打探消息了。
张老板捻着白玉珠串,阴阳怪气地说:“谭老板还真是神通广大,秦王想要做什么,你一介胡商却能提前知晓?”
谭怀柯拢袖含笑:“不过是与秦王有些私交罢了。”
“私交……”张老板别有深意地哼了一声,“不知是哪种私交?”
“听说谭老板曾在张掖郡救过秦王一命?”于素封插嘴道,“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救命谈不上,我只是为受伤的秦王当过车夫。秦王却是位重情重义的殿下,我能在安都立足,殿下助我良多。”
“唔。”张老板沉吟不语。
“对了,殿下说从前的西境商路常常遭遇沙匪,受损最大的就是珠宝商了。以后的新商路会有镇西军沿途护卫,我与镇西军的凌川将军相熟,张老板若要从于阗国运送宝石珠玉,我可与他联络一二,请他多加关照。”
连镇西军都请得动?张老板彻底服了。
要说谭怀柯是什么来历,似乎也说得不清不楚,可人家手眼通天,若真想蚕食他们的生意,根本不废吹灰之力。
可怜他们还想着怎么把她排挤出商会……实在鼠目寸光。
经此一谈,谭怀柯算是在广利商会站稳了脚跟。
于素封顺水推舟,将商会在西境商路的诸多事宜去全权交到了她的手中。
——
有了商会作为后盾,谭怀柯很快扩大了自己的产业,数月之后,她在布料、香料、食肆和药材上都延伸出了新的铺面。
当她触摸到新采购的江南丝帛时,不禁陷入了回忆。
她想起阿母温柔地告诉自己,大宣的丝绸是虫子吐出的丝制成的,年幼的自己曾经感到多么惊奇和不可思议。她记得自己追问,说做成布料的丝这么长,那些吐丝的虫子会不会也长到很长很长?
出身于中原的阿母笑得怀念又忧伤。
阿翁也承诺过,等入关后,带她去摸摸丝绸,看看南方吐丝的虫子。阿兄还用假的虫子吓唬她,与她在河谷里打闹嬉戏。
而如今,她终于摸到了自家采买的名贵丝帛,也见到了那种名叫“蚕”的虫子,知道了它们如何吐丝作茧,那些蚕茧又如何缫制成绸缎。
她有那么多喜悦想要与他们倾诉,可身旁却再无至亲。
谭怀柯沉浸在过往中,直到胥观白唤醒了她:“申屠大娘子,你怎么了?”
她连忙用锦帕擦了擦脸,应道:“没什么,观白娘子有何事?”
原以为胥观白是来她这新开的织云布坊买布料的,却不承想,胥观白将她拉到的僻静之处,谨慎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块贡缎?”
谭怀柯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贡缎?”
胥观白提醒她:“张掖郡岁末祭祀时,我们不是查出替换香丸的人是我的侍女怜秋么?当时怜秋交待……”
谭怀柯示意她不必多说:“我想起来了。”
怜秋交待,与她接头的人都蒙着面,当初给她送来阿母染血的木钗作为信物,包裹木钗的绸缎是一种纹路细腻的江南织锦,即便在安都市面上也十分罕见。
胥观白猜测那是块贡缎,奈何始终没机会详查。
“可是有什么新的线索了?”谭怀柯问。
“今年宫里又得了那种贡缎,中宫分得最多,剩下的循制分赏,卢少府特意来求了这种贡缎,说是家中女眷尤其偏爱这靛色暗纹的。”
“你怀疑卢少府与岁末祭祀的搅局有关?”
“那场刺杀着实凶险,事关三皇子的性命,料想卢少府不敢擅作主张,而他是大司徒最器重的得意门生……”
——
下章:租下凶宅。
第164章 租下凶宅
第164章 租下凶宅
谭怀柯神色一凛:“所以你怀疑是大司徒要暗害秦王……”
胥观白道:“祁正初有意扶持五皇子,一直想要削弱东宫势力,在两国和亲的节骨眼上做出这样的安排,不是全无可能。”
“他想要阻止和亲……”谭怀柯猛然意识到什么,“那河谷里的那场刺杀……阿斓公主和我父兄的死,是不是都与他有关?”
“先别急着下定论。”胥观白拉住她的手,“你觉得河谷里的那些刺客,与岁末祭祀的那些人是同一批人吗?”
“我……记不太清了……”谭怀柯努力回忆,“不太像……他们用的兵器不同,河谷里刺客用的是箭矢和弯刀,岁末祭祀的时候,那些人用的好像是剑……说话的腔调也不一样,河谷里那些人说大宣话的口音,我至今也没听过相似的。”
“既是如此,便没有实证。”胥观白道,“但我们总归要多加留心,如今秦王得势,据说不日就要启程去封地,我怕大司徒还有后手。”
“观白娘子,你果然还是对秦王念念不忘。”从晃神中走出,谭怀柯回握住她的手,与她说起体己话,“今日你特意前来,不止是想要告诉我,更是想要我转达给秦王是吗?你为何不亲自告诉他呢?陌赫公主已死,你与他大可再续前缘……”
“前缘?”胥观白惨淡地笑了笑,“哪里有什么前缘,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眼下你已加入了广利商会,西境商路开辟之时,你定然也要会河西去的,想来与他同路,你们彼此互相照应着,我也能放心些。”
“你不同我们回去了吗?”
“我在中宫做女官,也是很忙的,抽不开身。”
“好吧。”
“申屠大娘子,”离开时,胥观白回身祝福,“但愿你能得偿所愿,早日手刃仇人。”
——
自从申屠灼得知阿翁有五卷简策下落不明,便一直在暗中查找。
然而他翻遍了大鸿胪的官署,便览了所有卷宗,仍是毫无收获。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起了自家曾经在安都的宅院。
当年他阿翁获罪被贬后,那座宅子被卫尉搜查过几遍,而后阿母就将家中的值钱物事尽数带走,宅子也变卖了当做盘缠。
他记得宅子卖给了一个黎姓的富商,可如今再去看时,却见那宅子已然空置,里头长满了荒芜野草,显然许久没住过人了。他找牙人问过,说是那户富商住进去不就,家中就频繁有人生病,接连死了好几个亲眷,生意也一落千丈,差点赔了个倾家荡产,而后那富商再不敢多住,把宅子抵给了牙行。
这座宅子接连两任主人都倒了大霉,不是获罪被贬,就是家破人亡,哪里还有人敢住,之后不知怎么传出闹鬼的传言,就彻底荒在了那里。
听申屠灼说完,谭怀柯双眸发亮:“凶宅?那我们岂不是能狠狠压价买到手?”
申屠灼:“……这是重点吗?”
“那是你的家,你不想回去吗?你不是想找那个什么简策,兴许你阿翁就把他藏在那宅子里的某处,没被人搜出来呢?”谭怀柯提议,“如今我们也有了足够的银钱,以凶宅为借口再压压价,就可以帮你把它买回来了。”
“我在想,为何那户黎姓富商住进来后灾祸不断?当真只是时运不济吗?”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坑害他们?目的是什么呢?”
“会不会是他们在宅子里发现了对谁不利的线索,导致被人盯上了?”申屠灼揣测,“我们当时走得匆忙,阿翁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在宅子里?”
“多想无用,我们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谭怀柯拍了拍申屠灼的胸口,豪气地说,“小叔不必忧虑,买下区区一座凶宅的银钱,我谭老板还是付得起的。”
“是么?你确定?”申屠灼戏谑地说。
牙行中,谭怀柯瞪大了眼:“什么?凶宅也这么贵?怕不是在讹我们吧?我们现在住的宅子可比这便宜多了!”
与她交涉的牙人道:“同在安都,也要看地段啊,临近城郊的宅子自然要便宜得多,这宅子曾是官家宅邸,高门大户,论地段那是一等一的好。就算是凶宅,名声不好,近几年也涨了不少价呢。”
“涨价有什么用,还不是卖不出去?照样砸手里。”谭怀柯还想压价。
“哎呀,反正就是这么个价,我们牙行也不能吃亏不是?”
谭怀柯咬了咬牙,正想割肉付钱,却听申屠灼道:“那我们不买,租下来可以吗?”
牙人道:“可以是可以,但这宅子不能短租,只能长租,至少要租满一年。”
谭怀柯不敢再轻忽安都地价,问租金要多少。牙人报了个数,她松了口气,虽然还是挺贵的,但好歹能接受,不至于令她肉痛。
做成了这笔生意,牙人也挺高兴,肯租这种的老宅子的主顾很少,名声不好,又要费工夫清扫打理,能租出去一年就算赚大了。
办好了租赁手续,谭怀柯就准备带着自家小叔进去翻找线索。
然而申屠灼拦住了她:“不急,晚上再去。”
谭怀柯不解:“我们光明正大租的宅子,为何要偷偷摸摸地晚上去?”
申屠灼不肯解释:“你别管,总之晚上去就对了。”
到了晚上,看着眼前黑灯瞎火、阴森可怖的宅院,谭怀柯崩溃不已:“非要晚上来吗?不是说闹鬼吗?你就不怕撞着不干净的东西?”
申屠灼把灯笼举道自己的脸下面,故意哑着嗓子说:“我就是要……会会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啊……”
谭怀柯气得猛踹他一脚:“不许吓唬我!你在前面探路!”
被踹了也甘之如饴,申屠灼暗笑,打头领着她进去。
这是他曾经的家,即便已经面目全非,杂草丛生,他还是能熟练地找到路,哪里是去主屋的,哪里是去厢房的,他都一清二楚。
谭怀柯还是觉得毛骨悚然,一手提着自己的灯笼,一手紧紧抓着申屠灼的衣带。
窸窸窣窣!
草丛中突然窜过去什么东西,吓得她失声惊叫,赶忙拿灯笼去照,照见两只圆溜溜的绿色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申屠灼安芙道:“别怕,只是黄鼠狼罢了。”
谭怀柯眼里含着泪:“我真是疯了才陪你晚上来。”
又走了一段,到了书房附近,申屠灼停了下来,环视四周。
谭怀柯也用灯笼帮他照着:“进去看看?”
申屠灼一时没有回应。
一阵阴风吹过,忽然间,在灯笼的光晕之外,廊柱后的阴影中,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伫立不动的黑色人影。
谭怀柯拽了拽申屠灼,颤声道:“你……你看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申屠灼看过去:“哪里有人?”
——
下章:你觉得会在哪儿?
第165章 旧案探查
第165章 旧案探查
谭怀柯再看过去,发现那里的人影倏忽就不见了。
她吓得要发抖:“当……当真有鬼?”
申屠灼牵着她上前几步:“那可说不准,我住这儿的时候肯定没有,后来就不清楚了。兴许是那商户枉死的家人心有不甘,终日在此游荡?”
谭怀柯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感受到她冰凉的手心,申屠灼案子露出得逞的笑容,随即推开了书房的门。
因许久未曾主人,推开门时扬起了一阵灰尘,在灯笼的映照下胡乱飞舞。申屠灼衣袖拂开耷拉下来的蛛网残布,当先走了进去。
外头的风吹拂进来,灯笼飘摇不定,偶有虫影飞过。两人走过时,在堆积着厚重灰尘的地面上留下纷杂脚印。
申屠灼举起灯笼打量书房里的陈设,说道:“这里与当年我们离开时已大有不同,案几柜子都重新换过,摆放的位置也变更过,应当是后来那家商户的手笔。”
他径自绕过歪倒的屏风,走到里屋,语气中带着怀念,“这里曾有个多宝阁,阿翁喜好收集一些小玩意放在上头,比如奇形怪状的漆器、香炉,他自己做的木雕,还有从外邦带回来的兽骨。”
听他说着话,谭怀柯没有那么害怕了,松开他的衣带,提着灯笼帮忙四处探照:“照你所说,当年申屠府被搜查过很多次,至少明面上没有找到缺失的五卷简策。
“我们尚不知晓那些简策是用来证明你阿翁清白的,还是用来定罪的,但多半是被有意藏起来了……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密室暗格什么的,一般重要物件不都是藏在这种地方吗?”
此处的地板年久失修,谭怀柯不慎踩到一块腐朽处,只听咔嚓一声,木板断裂,下陷出一个凹坑,她站立不稳,脚踝卡了进去。
谭怀柯吓了一跳,但并未惊慌,发现一时拔不出脚,便蹲下身来清理木茬。
听到动静,申屠灼赶忙过来查看:“你还好……”
他突然噤了声。
谭怀柯仍在掰扯着木茬,回道:“我没事,你先找着。”
没听见他的回应,谭怀柯不由抬起头来,就见申屠灼怔愣着望向书房外间——
那里站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与她方才看见的一样。
哐啷。
书房门在那道人影的身后阖上。
谭怀柯登时寒毛直竖,手上哆哆嗦嗦地扒拉着木茬,却是越着急越拔不出自己的脚,说话都带了哭腔:“你、你这回看见了吧!”
申屠灼平静地说:“看见什么?我只看到风把门吹关上了。”
谭怀柯:“……”
此时那个黑影说:“你就别吓唬他了,这么大人了,还没个正形。”
申屠灼嗤笑:“不是你吓唬她在先么?”
谭怀柯:“??”
——
待申屠灼把灯笼照过去,谭怀柯这才看了个清楚,那黑影哪里是什么索命恶鬼,不过是个熟人罢了。
“面具客?”谭怀柯问道,“你怎会在此处?”
“我叫炎沙,为东宫办差。”申屠衡蒙着大半张脸,走过来解释,“缺失了五卷简策的消息便是我透露给申屠大人的,他要来这里探查,就顺便知会了我一声。”
“原来你们私下一直有联络,我还以为你们不大对付,毕竟先前你都懒得搭理我小叔,一句话都不肯同他说。”
申屠衡:“……”
申屠灼摸了摸鼻子:“我和他的关系……倒也没那么差。”
谭怀柯转向他:“难怪你偏要晚上来探查,约了人也不早说,面具……炎沙大人又不是外人,瞒着我做什么。”
申屠灼有苦难言:“我……他……”
来到谭怀柯身边,申屠衡轻松掰开一整块木板,而后小心地拉出她的脚,扶着脚踝轻轻转了转,问道:“这样疼吗?”
谭怀柯摇了摇头:“还好。”
“嗯,没伤到筋骨。”
“抱歉,我方才看见你,还以为是……闹鬼了。”谭怀柯缩回脚,撑着一旁的案几站了起来,假装很忙地掸了掸手上的灰尘。
“不怪你,我本来就像。”申屠衡自己调侃。
申屠灼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醋海翻腾,气势汹汹地掀起柜子上朽烂的绸布,连着咳嗽好几声:“咳咳咳咳!还记得我们是来办正事的吗?”
谭怀柯瞥他:“被呛到了?别去抖落那些布。”
三人打完照面,各自去搜寻线索。
申屠灼摸着小榻旁边的木柜,挨个轻叩里面的木板,说道:“在我印象里,家中没有什么密室,两个上锁的暗格,一个在书房,一个在主屋。”
申屠衡接话:“主屋我去看过了,木龛被砸了锁,什么都没有。”
谭怀柯有些诧异,似乎炎沙对这座宅子也十分了解?不过她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或许人家来得比他们早,事先排查过一遍了。主屋那木龛既然已被砸了锁,显然也是之前就被人发现了的,没那么隐蔽。
咚咚。
“在这儿,这里有个翻板。”申屠灼抽出翻板,用灯笼往里照了照,拎出一只风干的老鼠,还有卷破破烂烂的简策。
“找到了?”谭怀柯激动地问。
申屠衡却很淡定:“瞧着不像。”
果然,申屠灼随手翻了翻,嘲道:“是族谱,没什么用。”
说着他丢给申屠衡。
申屠衡展开到最后,目光在自己的名字上停留稍稍停留,状若无意地说道:“论理该把你阿嫂也记上才是。”
申屠灼咬牙冷笑:“记上去一个‘谭氏’?让她为……为我阿兄守寡?”
申屠衡敛眸,将朽烂的族谱丢到一旁:“罢了。”
谭怀柯只觉得稀奇:“你们大宣真是讲究,竟然还有族谱这种东西。我又没法给你阿兄传宗接代,按规矩应当上不了族谱吧?”
另外两人没接话,气氛有些古怪。
又翻翻找找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
申屠灼叹道:“就这样吧,这么多年了,原本也没指望还能找出什么。”
申屠衡道:“再想想别的法子。”
谭怀柯突然想起什么:“炎沙大人,你比我们早到?是怎么进来的?”
申屠衡坦言:“翻墙。”
“翻墙啊,倒是跟某人的习惯颇像,都不爱走正门。”谭怀柯瞥了申屠灼一眼,抱怨道,“早知道能偷摸进来,我何必费租宅子的银钱?”
“不是你说要帮我把老宅买回来的吗?这会儿又心疼钱了?”申屠灼反驳,“再说了,租下来总归要稳妥些,万一还有没清查的角落呢?难道回回来都要做贼吗?我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暗中行事的鬼魅!”
“……”听出他的讽刺,申屠衡沉默不语。
“说得也是。”谭怀柯想开了,“租都租了,住进来才划算。正好小院的租约也快到期了,回头我请人把这儿打理一下,咱们搬回来住好了。以后你去官署方便些,炎沙大人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来。”
“多谢。”申屠衡望着她说。
“客气什么?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谭怀柯笑言。
——
下章:如此一来,你就是这里名正言顺的女君。
第166章 入主宅邸
第166章 入主宅邸
不久,谭怀柯与申屠灼就搬进了那座周围都是权贵居所的老宅。
经过翻修清理之后,原本荒芜可怖的宅邸立刻旧貌换新颜,变得宽敞亮堂起来。他们叔嫂二人加个沛儿,住在里面占不了多少地方,故而后头的院落厢房都空置着。即便如此,单靠沛儿也照护不了这么个大宅子,申屠灼有公职在身,谭怀柯自己要忙于生意,盘算过后,还是多雇了几个仆役侍婢来分担一应活计。
如今申屠灼发了俸禄,谭怀柯手头也宽裕多了,大可不必再省吃俭用苦着自己,日子过得越发舒坦精致。沛儿跟着自家大娘子也学到了不少手段,俨然成了府中的大管家,使唤着几个仆役侍婢,将主家的饮食起居安排得妥妥当当。
休沐时,申屠灼坐在亭中煮茶品茗,不由感慨:“虽说与曾经的荣华还相差甚远,可也勉强算是重振门楣了。以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到这里来,重温年少时的光景。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谭怀柯安慰:“君舅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们兄弟二人感到骄傲的。”
申屠灼叹了口气:“阿翁想来嫌我顽皮跳脱,始终对阿兄寄予厚望。若是阿兄能做完未竟之事,料想会比我更有成就,只可惜……”
谭怀柯为他重新斟满了茶盏:“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看开些,莫要去纠结那些无可追溯的缘法。若你阿兄没有枉死沙场,你也不会如此不甘,拼了命地挤进朝堂里来。
“眼下你面对的尔虞我诈、人心险恶,可不比你阿兄的少,而你都能气定神闲地应对,甚至还有余力暗查君舅当年的案子,这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你当真这般看好我?”
“那是自然。”谭怀柯笑言,“都说官商勾结,你可是我这个奸商在官场最坚实的靠山,请务必帮我多赚些银钱,万万不能倒下啊。”
“嗯,言之有理,那你可要好好巴结我。”申屠灼得了便宜还卖乖,“来,我要谭老板亲手为我吃个枣泥糕。”
“你自己没长手吗?”谭怀柯不肯惯着他。
“你喂我吃一个,我就发挥官商勾结的作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谭怀柯立刻挽起袖口,拈起一整个枣泥糕塞他嘴里,急忙打听:“什么好消息?”
申屠灼被噎得说不出话:“唔唔你就这么……喂我?想……噎死我吗?”他给自己灌了口茶,好不容易咽下去,在谭怀柯的催促下说道,“好消息就是,我在草拟的西境商路文书中谏言,将张掖郡的憩街重新修整规划,摒弃原先那些以收容难民为由,实则见不得光的腌臜买卖,作为边关正常贸易的新据点。”
“憩街!”谭怀柯难以置信道,“憩街要重新修整?那也就是说,以后那里的东家算不得是做黑产生意的了?可以恢复皇商擢选的资格了?”
“只要这份谏言能被采纳,定然是可以恢复资格的,而且那里以后会成为边关商贸至关重要的地段,何愁生意不好做?铺面价钱恐怕要翻好几番。”
“太好了!”谭怀柯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能赚更多银钱固然是好,能恢复皇商擢选的资格更是好上加!你是不知道,商会里有消息说,下个月初就要登记参与皇商擢选的商户了,我正愁憩街那里要怎么办呢,都想着要不要去求陶小娘子先帮我盘下来了……”
“陶映?你与她何时搭上的?”申屠灼生怕陶映对她说些有的没的,给自己的娶嫂之路雪上加霜。
“这你就别管了。”谭怀柯仍旧沉浸在喜悦之中,“等等,你这谏言管用吗?什么时候能颁布政令,给憩街正名?”
“此事已得秦王批复,大鸿胪承办,不出意外的话,几日后就会颁布了。”
“好,那我早早做些准备。”谭怀柯按捺住兴奋,做出陌赫祈祷的手势,“祈求门罗神庇佑,希望一切顺遂。”
——
二人难得赋闲,便多聊了会儿。
在搬进宅邸之前,他们趁着翻修,已然翻遍了所有可能藏东西的犄角旮旯,还是没有找到任何与那缺失简策有关的线索。
搬进来之后,更是反反复复地探寻过,谭怀柯还让申屠灼传信给炎沙,请他来府中用饭做客,顺道一起查找,仍旧毫无收获。
自此,当年那案子的线索算是又一次断了。
不过申屠灼也没有全然灰心:“没关系,再想想别的办法,近来我在暗中寻访阿翁从前的同僚,包括那些已经致仕的官员,或许还会有其他线索。”
谭怀柯点了点头:“你也要多加小心,遇事切莫急躁,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沛儿列好了一份添置家具器物的单子,来询问两位主人是否还有补充。谭怀柯扫了一眼,问申屠灼:“既已安定下来,要不要将君姑接到安都同住?这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故乡,多少会有些眷恋的。”
申屠灼摇了摇头:“阿母不会愿意回来的,她的母家当年也被牵扯到阿翁的案子里,闹了个家破人亡,我瞒着她通过察举入仕,更是违背了她的心意。早前寄去张掖的书信,阿母一封也未回过,恐怕这会儿都还在气头上,绝不会来的。”
“好吧,君姑这大半辈子,也吃了不少苦。”谭怀柯心有戚戚。
“不必介怀,我阿母比你想象中还要坚强许多。何况这十几年她栖身张掖,早已习惯了那里的风土人情,虽地处偏远,却比居于安都要舒心踏实。”申屠灼调侃道,“阿嫂,你就安心在这儿住着吧,如此一来,你就是这里名正言顺的女君,我这申屠府里的中馈,全都交由你来掌管。”
“哦,那这府里的男君是谁?”
“那自然是我……”申屠灼抢着回答。
“自然是我亡夫?”谭怀柯也调侃,“小叔果然敬爱兄长,令人好生感佩。”
“……”申屠灼只能把苦水狠狠往肚子里咽。
寻找申屠渐知那几卷缺失简策的事情尚且没有进展,这日谭怀柯在香铺核算账册时,却突然传来一个噩耗。
沛儿慌慌张张地跑来报信:“大娘子不好了!二公子被抓了!”
拨动算珠的手微微一颤,谭怀柯猛地抬起头。
——
下章:获罪下狱。
第167章 获罪下狱
第167章 获罪下狱
放下手头的事,谭怀柯强作镇定,先吩咐铺子里的其他人各自忙活,而后拉着沛儿来到最僻静的香室,问她发生了什么。
沛儿焦急地说:“官署的衙役来家中报信,说来了一队官兵,奉什么御史大夫之命,把二公子给带走了,让我们这几日老老实实待在府中,不要惹是生非。”
谭怀柯蹙眉问道:“大鸿胪可知晓此事?”
“正是陶大人遣衙役来的,那几个衙役都是熟面孔,先前我们去官署给二公子送吃食的时候,也给他们带过烤肉来着。他们说那些官兵半点情面不讲,当着陶大人的面抓人,陶大人喝问是何罪名,那边含糊其辞,给了个渎职贪墨的由头。”
“渎职?贪墨?”谭怀柯思忖,“这是两个罪名,要说是渎职,小叔是大鸿胪的属官,该由陶大人亲自指摘定罪才对,可陶大人显然不知此事,才会被那些官兵打了个措手不及。至于贪墨,总要有些金银赃物作证,咱们府上怕是要被搜查了。”
“那、那我们赶紧回去……”天降灾祸,沛儿有些六神无主。
“回去也没用,难道我们还能拦得住官府的搜查吗?”谭怀柯无意识地收拾着香炉里的灰烬,借以平复心绪,想了想说,“你且先回府里去,若有官兵上门,能拖得一时就拖一时,实在拖不住了,就放他们进去搜,无论搜出什么,只说主家不在,什么都不知。”
“好,我这就回去。”眼见谭怀柯也起身朝外走,沛儿担心地问,“大娘子你要去哪儿?陶大人让我们不要到处乱跑,反倒惹祸上身。”
“陶大人托衙役带的那句话,恐怕另有深意。”谭怀柯道,“你不用管我,事出蹊跷,我再去打探一下消息。”
说罢,谭怀柯匆匆去了城中忘尘香铺的分店。
见她眉头紧锁,掌柜紧张地迎了上来:“东家,可是刚到的货有什么问题?”
谭怀柯摇了摇头:“我要见陶小娘子。”
这家店铺的二东家就是陶映,她鲜少亲自出面应酬生意,但也从不散漫,几乎日日都要巡视关照名下的诸多铺子,对经营一道很是上心。这几日香铺新到了几批货,又赶上每旬对账,她定是要亲自来盯着的。
陶映果然在香室里拨着算盘。
尽管她被谭怀柯忽悠着合伙开起了香铺,可在商言商,在私言私,对待这个情敌,她还是不大客气:“哟,什么风把大东家吹来了?”
谭怀柯坐到她对面,开门见山地说:“陶小娘子,我有事相求,还请你施以援手。”
陶映抬了抬眼皮,又拨了几下算盘珠子,算完这笔账才说:“人人都说申屠大娘子聪慧过人,竟也有为难的时候么?我俩不过是生意上的往来,若是香料运送或者账目出了问题,不用你求,我自会妥善处理,至于旁的么,你我之间有什么情分,能让我施以援手?”
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谭怀柯道:“你我之间是没什么情分,可你与我小叔不是有榴之约总角之交么?如今你要眼睁睁看着他获罪下狱吗?”
陶映惊道:“小灼阿兄?他怎么了?什么获罪下狱?”
谭怀柯将沛儿那里听来的都与她说了,而后恳求:“我不奢望别的,只想请你带我引荐,去贵府拜访一下陶大人,把事情问个明白。”
陶映颔首,推开算盘说:“这个好办,你随我来就是。”
——
谭怀柯随陶映来到了大鸿胪的宅邸。
守门的家丁本不欲让谭怀柯进入,却受不住陶映的呵斥下令,终是放了她进去,并赶紧通报了家中男君。
陶映骄纵惯了,径直去拍了她阿翁的书房:“阿翁,申屠大娘子求见!”
陶维拿自家女儿也没办法,只能顺了她的意,请二人在书房叙话。
对着谭怀柯,陶维冷哼一声:“我特地派人去叮嘱,让你们安分待在府中,不要到处瞎打听走关系,免得惹祸上身。申屠大娘子当真是半句都没听进去,竟还从映儿身上入手,找到我门上来了。”
谭怀柯福身作礼,不卑不亢地说道:“正因为听进去了,这才千方百计地来求见大人。陶大人那番话,一来是及时告知以作安抚,二来透露出事有蹊跷,不就是让我们早做提防,顺道看看我们作何反应吗?眼下先来找陶大人问明情况,也是理所应当吧?”
“我以为你会去求见秦王,你们申屠家不是与秦王素来交好么?”
“小叔因何获罪尚且不明,若是贸然去求秦王,我怕反而中了对方的计,到时不仅秦王会收到牵连,恐怕连东宫都要惊动,那才真是惹祸上身了。陶大人派人提醒我待在府中莫要乱跑,想必也有这个用意吧。”
陶维仔细看了看她,目露欣赏之色:“倒是我小看你了。”
陶映急道:“快说说小灼阿兄犯什么错了?怎地突然就被抓了?”
“渎职贪墨,给我的就是这个罪名。”陶维淡淡道。
“这罪名给的潦草,像是用来敷衍的。”谭怀柯说出自己的猜测,“对方来意不明,揪着这种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的由头也无济于事。陶大人,我想问下,来抓我小叔的官兵是哪里的?是光禄勋的中郎将带队?还是卫尉卫士?”
“申屠娘子问到了关键处。”陶维回答,“是京兆尹的人。”
“京兆尹?”陶映疑惑道,“京兆尹有权审理渎职贪墨的朝廷命官吗?不应该御史大夫派属臣来办吗?”
“陶大人以为呢?”谭怀柯问。
“只有涉及安都境内的案件,才会发给京兆尹来负责。”陶维道,“但申屠灼身为大行治礼丞,近来所办之事俱为外邦岁贡、边关商路等等,与安都并无瓜葛,何来渎职贪墨一说?所以我觉得,对方此举意不在定罪,而在于威慑。”
“威慑?小灼阿兄是得罪什么人了吗?”
谭怀柯细细想来:“得罪了什么人……至少明面上没有。”她眸光微动,说道,“只是我们最近才租下了申屠府的老宅,在修缮之后搬了进去,不久就出了这个事。依陶大人之高见,对方的目的,会不会是申屠府的老宅?”
她说得隐晦,但相信陶维一定听得懂。
申屠灼虽是暗中探查当年大鸿胪的案子,可要在官署里找寻那些缺失的简策,陶大人不可能毫无所觉,而他们租宅搬家之事,这位上官也是一清二楚的。
听她提及此事,陶维看向自己女儿:“我头疾犯了,疼得睡不着觉,你去趟药铺,照着老方子抓几帖药来。”
——
下章:可曾想过换一条门路?
第168章 另寻出路
第168章 另寻出路
这显然是要打发她走了。
陶映心有不甘,有什么是她不能听谭怀柯这外人却可以听的?
她很想留下,却又不敢违抗父命,只得噘着嘴离开:“我这就去,阿翁保重身体。”
谭怀柯却看得明白,陶大人是不想自家女儿被牵扯进那件陈年旧案中,只不知是他自己问心有愧,还是怕毁了她记忆中的申屠伯父和小灼阿兄。
陶维循着她的话问道:“你们搬回申屠府老宅之后,可曾找到过什么线索?”
谭怀柯摇头:“一无所获。”
“想来也是如此。”陶维遥望窗外青竹,不禁叹道,“当年申屠渐知被疑通敌叛国,这宅子早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哪里还能残留下什么证物来。而后三公会审,一时众说纷纭,要说通敌的文书凭据,申屠渐知身为大鸿胪,自是有一些与他国臣属使节往来的信件,里头常会提及岁贡、商贸、矿石、马匹等物,却是不能作为铁证。
“要说人证,倒是突然冒出了好几个来,有大宣人,也有西境人,一会儿说他私贩战马铁器,一会儿说他出使时泄露军情。到头来什么都没个定论,但终归认为他玩忽职守,给提驽国提供了助力,害得边关连连受扰,被判了个贬黜河西,终生不得回朝。
“这案子牵连甚广,查到后来人人自危,哪怕是素来交好、全然信他之人,也不敢当出头鸟,为他多说一句辩驳。申屠一家怨恨至极,亦是情有可原。”
“那陶大人觉得,此案可有冤情?”谭怀柯斗胆试探。
“我不知晓。”陶维目视她道,“当年我也不过是申屠大人手下的大行治礼丞,上官在筹谋什么,哪轮得到我来过问?何况他那次出使西境诸国,历时两年之久,刚回来就被下狱查办,出使期间他究竟搭上什么人,做了哪些事,只有他自己的纪行简策有所记述,可偏偏还缺失了最重要的五卷。”
“听起来像是我君舅自行藏匿起来的。”谭怀柯想了想说,“那五卷简策,难道是足以给他定罪的证物?否则若是对他有利,为何不和盘托出,借以洗脱罪名呢?”
“御史大夫也是这般想的,故而派人一遍遍搜查,却始终没有找到。申屠大人坚称那些是各国风物和岁贡礼单,并无他用。”陶维别有深意地说,“但是申屠娘子,你可曾想过还有一种可能,他不敢拿出来,是因为没有这五卷简策,只他一人获罪被贬便罢,倘若真的交了出来,又所托非人,反而会落入家破人亡、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这五卷简策,很可能是对旁人造成威胁的证据。而那个旁人,君舅自知无法将其扳倒,只能暂且隐藏证据,等待他日再寻良机。”谭怀柯顿悟,“时至今日,谋害君舅的人仍在忌惮着那五卷简策,他们察觉小叔在暗中调查,我又租下了申屠家的老宅翻新,怕我们当真找到什么,来个旧案重提,所以先下手为强……”
“我所说的也都是猜测,做不得准。”陶维撇清关系,“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此案早已无人在意,申屠渐知到死都没能为自己平反,就凭你们这两个小辈,又能做什么?”
谭怀柯拜服在地:“且不论当年旧案如何,恳请大人看在两家往日的情分上,帮我想想办法,救出小叔吧。”
——
陶维垂眸看她:“我听闻申屠娘子在安都白手起家,靠着卖胡饼卖出了一座焉知肆,又靠着香料生意加入了广利商会,可见手段了得。经商时都知道不能硬碰硬,须得徐徐图之,怎地到了生死关头,反倒急躁起来了。”
能不急躁吗?这可是人命关天啊!谁知道申屠灼下狱后会被如何对待。
不过如此听来,这位大鸿胪像是已有成算了?
申屠灼好歹是他的属官,要真出了什么事,渎职也好,贪墨也罢,一个不留神他也要连带受罚,想必不会真的坐视不理。
何况还有陶映会跟着一块儿闹腾。
谭怀柯再拜:“请大人指教。”
“不要自乱阵脚。”陶维坐在案几前,自行点了一颗宁神香丸,“对方怕你们找到缺失已久的线索,你们找到了吗?”
“没有。”
“申屠灼当真渎职贪墨了吗?在我看来也没有。有人无凭无据地羁押了朝廷官员,还是个即将被委以重任,前往边关开辟商路的官员,你觉得他们能撑得了多久?”
“陶大人的意思是……对方也不过是在威慑试探,只要确认我们是白忙一场,逼得我们彻底罢手,也就没什么好追究的了?”
“难道他一个京兆尹,真敢越俎代庖吗?”陶维晃了晃香薰炉,看着青烟飘出,一手扶额道,“头疾缠人呐,还是要吃几贴药缓缓,这几日就不去朝中议事了。”
大鸿胪罢朝?恐怕称病是假,抗议是真。
当着他的面把人带走,连个像样的由头都给不出,实在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原来在她尚且不知所措的时候,陶大人已经安排好了许多事。到底是混迹官场的前辈,事情刚发生就有了对策,谭怀柯深感钦佩。
她第三次拜伏:“多谢大人出手相帮。”而后她起身说道,“我家铺子里有提神清热的新品香丸,是陶小娘子亲自监制的,我还想着她为何如此上心,原来是为着大人着想。稍候我就让铺子里送来一些,望能有助于平复大人的头痛。”
陶维哼笑:“好好的闺秀,正事不做,整天忙活这些……”
他说得语带嫌弃,却难掩对自家女儿的偏宠疼爱。若不是得了他的首肯,陶映哪能肆无忌惮,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得知申屠灼应当不会有大碍,谭怀柯便放了心,向陶大人拜别。
临出门时,陶维提醒道:“既然此路不通,你们可曾想过换一条门路?”
谭怀柯隐约猜到他所指为何,回转身来问道:“陶大人可知哪里有走得通的门路?”
陶维拨弄着袅袅烟气:“那老宅先前不是还有过一任主家么?说是一家子撞了邪祟,不知最后用了什么法子,才把那邪祟驱除。”
邪祟?
谭怀柯心中微动:“我会去寻那户人家问问,看他们是如何驱邪的。”
——
下章:阿嫂,你把我浑身上下都看遍了?
第169章 一场误会
第169章 一场误会
得知主家出了事,府中一片愁云惨雾。
四个仆役都是刚雇来不久的,原本就听闻这宅子不大吉利,心里有些犯嘀咕,如今住着还没几天,自家大人就莫名被下了狱,他们更觉得惶恐不安。
常媪压低了声音说:“这宅子荒了多少年了,一直没人敢租敢买,偏生女君不信邪,就这么大喇喇地住进来了,也不请人做个法事驱驱污秽。这下好了,申屠大人出事了吧?这才走马上任当了多久的官啊,风头还没出,人先被关起来了。”
燕丫头瞥了眼后院,搓了搓手臂:“听我祖母讲,这宅子前头的主家都没有好下场,当了官的遭贬黜,做生意的亏大钱,从前还撞邪死过人呢……阿母原先叫我不要来的,可我想着女君和善,给的工钱又丰厚,有什么邪祟,这么多年也该散了吧,谁承想……”
“不至于吧?我反正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五大三粗的阿鹏道,“我瞧这宅子挺好啊,又大又敞亮,哪里像是有邪祟的模样?何况申屠大人到底怎么了也没个准信,咱们就别自己吓自己了吧。”
“你成天就在柴房大院附近晃悠,年轻人火气又旺,能看出什么才怪了!”老丙头丢下手里编的笸箩说,“明明没漏雨,西边那间厢房里却总犯潮气,阴冷阴冷的,我在里头做上半天活计,腿脚就又僵又疼。依我看,多半是有怨气不抒,阴魂不散……”
沛儿实在听不下去了,丢下擦洗布巾,叉着腰厉声训话:“乱嚼什么舌根!主家的事轮得到你们在这儿议论吗?女君宽厚待你们,倒养出些搬弄是非的毛病了?再让我听见半句浑话,收拾收拾滚出去做苦役吧!”
当即所有人噤若寒蝉,缩着脖子散开干活。
傍晚时分,谭怀柯从陶府回来了,沛儿张罗着端上热乎晚饭。
谭怀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胃口:“别浪费了,拿下去给大伙儿加餐吧。”
见她满脸疲惫,沛儿只能撤了餐食,重新给她奉上茶点:“女君多少吃点,切莫太过忧心,伤了身子。”
谭怀柯揉了揉额角:“陶大人说此番举动威慑居多,倒不会真把小叔怎么样……但他终归落到了有心人的手中,只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长夜漫漫,屋里的灯亮了一夜。
申屠灼一日不回,她又如何睡得安稳。
——
次日,突然有一群官兵来拍门,谭怀柯没去铺子,便亲身来迎。
大门一开,十几个官兵呼啦啦闯了进来,领头的大声喝道:“奉京兆尹之命,前来搜查大行治礼丞的宅邸!”
沛儿慌张去拦:“搜查什么?各位官爷,我们公子犯了什么罪?毫无缘由就把人抓走不说,怎地还要上门抄家吗?”
官兵一下推开她,不以为意道:“不是抄家,是搜查。官府办差,你们这些小娘子懂什么,来啊,给我好好搜,每个角落都别放过!”
谭怀柯扶起沛儿,眼看着十几个人就要冲进府里,镇定地说:“也好,早就听闻这老宅不祥,前头两任主家也都遭了难。昨日我特地去问了大师,大师说这宅子里怕是有些厉害邪祟,常人镇压不住。刚巧各位官爷来了,就顺道给我们好好翻翻,官爷们火气旺,兴许能把那邪祟吓跑呢,我们也算能安生了。”
领头的官兵冷哼一声:“把我们当驱邪镇宅的了?你就不怕搜出什么罪证来,给申屠灼定个死罪?”
谭怀柯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面上装作浑不在意:“官爷,我一个嫁进申屠府的望门寡,没有郎君护持,不受君姑待见,得靠自己做生意过活,哪还能顾得上旁人?
“先前好不容易供着小叔察举授官,谁承想他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眼下出了事,我巴不得撇清关系。尽管搜,搜出什么来,尽管定他的罪就是了,只要不是什么诛九族的大罪就行了。哎呀官爷,不会真要诛九族吧,那我这寡妇的命也太苦了呜呜……”
“不至于,小事而已。”官兵嗤道,“有箱南边来的贡品失窃,东西过的他的手,我们大人怀疑他渎职贪墨,自然要过来搜搜赃物。你是他阿嫂?你且交待清楚,今日申屠灼可有带什么可以的箱货回来?”
“箱货?没有啊……”
与官兵随意攀谈着,谭怀柯心下稍安,正如陶大人所言,果然是个巧立名目的小罪名。说是渎职贪墨,回头找到了对方想找的东西,就正好定罪,找不到就赔个不是,后路都留好了,左右就是个过场。
府中刚开始搜查,忽然又来了一队人拍门。
看装束是安都卫尉,领头的说:“御史大夫有令,即刻停止搜查!”
官兵赶忙叫停了自己手下,问道:“怎么回事?”
卫尉解释:“那箱贡品找到了,是库房清点搬运的时候出了错,着实是一场误会。此事已然报与京兆尹,那边已经把人放出来了。听说秦王那边震怒,要来问责,趁着还没把人彻底得罪,赶紧打道回府吧。”
于是众人又呼啦啦地出去了。
官兵一改先前的嚣张,对谭怀柯和和气气地说:“我就说么,申屠大人那样的才俊,何至于如此糊涂,原来是一场误会。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还望大娘子莫怪。听闻秦王与贵府颇有往来,若是秦王问起,还请大娘子口下留情啊。”
说着他命人把翻乱的东西全部归回原位,这才火急火燎地走了。
送走了这两拨官兵,谭怀柯便让沛儿领着轿夫去接人,自己在门口等着。方才说人已经放出来了,得快些迎回来才稳妥。
不一会儿,轿夫把申屠灼抬了回来。
眼瞅着人进门时还好好的,大门刚刚阖上,申屠灼蹒跚两步,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谭怀柯大惊,连忙招呼仆役把他扶进屋里,又叫沛儿去城郊医馆请扶风过来。
守在榻前,她拧了拧沾水的布巾,敷在申屠灼滚烫的额头上,忧心问道:“这一天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申屠灼闭着眼,抓住她的手放在心口:“我没事,莫要心焦,自乱了阵脚。”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见他神智尚且清醒,谭怀柯道,“你浑身上下不见伤处,缘何发起高热?”
“阿嫂,你把我浑身上下都看遍了?”
——
下章:我在骗你……与我同床共枕。
第170章 同床共枕
第170章 同床共枕
谭怀柯抚上他烧红的脸颊,调笑道:“是啊,方才给你擦身时都看遍了,你待如何?”
申屠灼张了张嘴,纨绔公子信手拈来的情话卡在喉间,只化为一句:“我能如何?阿嫂,我难受得紧,头好疼,你多陪陪我。”
他难得示弱,谭怀柯心里一软,动作更加轻柔:“还是很烫,这么烧下去人要受不住的,我再给你擦一遍身子吧。”
“不用。”申屠灼抓着她的手腕,脸上更红了,“真不用,一会儿让扶风给我看下就行,左右不过是风寒罢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染上风寒了?陶大人不是说走个过场么?”谭怀柯问道,“你别给我打马虎眼,那些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申屠灼抿着唇,本不想告诉她,却拗不过谭怀柯的追问,只得说了个大概。
京兆尹那些人的确不敢对他下重手,但他们又要从他口中问出话来,试探他有没有查出有关旧案的线索,时隔多年搬回老宅有什么目的,是不是有什么报复的手段,这就让他们不得不给他“吃点教训”。
皮肉伤会被看出伤痕,落下对朝廷命官动用私刑的口实,于是他们就给他淋了冷水,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大声叫喊也无人问津,像是被丢进了一个万劫不复深渊中,每时每刻都是一种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又冷又饿、神思委顿的时候,终于有人来提审他。
此时他又来到了一个无比亮堂的小屋中,十几个烛台围绕着他,亮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而后那些人一遍遍地问,反反复复地问他同样的问题,如同一个无尽的循环。
他们不给吃食,不给他水喝,也不让他睡觉。
每当他昏昏欲睡之时,就会有人把烛台凑到他的跟前,火光和烟气逼得他无法入睡,还有蜡油滴在皮肤上,灼烫出小小的红痕,用疼痛不停地刺激他,让他保持清醒。
这般忽冷忽热、忽明忽暗、不吃不喝不睡的折磨,从他被带入京兆尹的牢狱开始,一直持续到御史大夫派来的卫尉漫不经心地说了声:“哎呀,一场误会,快把人放了吧。”
而后他被人强拖着梳洗打理,换上了清爽华贵的衣衫,仿佛只是被请来款待了两顿饭,随意问了几句话一般。
如此轻描淡写地放了他。
仅仅是一天一夜罢了,申屠灼却以为自己被关押了三天。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京兆尹,压根无力追究他们的所作所为,碰见沛儿领来的小轿,坐上去就已发起了高热。
听完他的叙述,谭怀柯蹙眉道:“竟是用了这般下三滥的手段,难怪不见外伤,你且好好养病,咱们不能干吃这个哑巴亏。”
恰巧此时扶风来了,给申屠灼看了诊。
的确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底子好,风寒只要服下几帖药,稍加调理就好,只是真正的磋磨都在暗处,可谓极其阴险。
扶风边开方子边道:“都说心病难医,我倒是觉得,只要痛痛快快报复回去,让对方也尝到苦头,多少能给自己疗疗伤,带来些慰藉。”
此时申屠灼已然昏沉睡去,知他无碍,谭怀柯忍俊不禁:“都说医者仁心,你这外邦来的医者怎地尽用些偏方。”
“管它是不是偏方,管用就行。”
“先等他好起来吧。”谭怀柯道,“既然已经付出了代价,总要知晓对方是何来头,才能给出真正威胁到他们的回击。”
——
扶风走后,谭怀柯仍旧守在榻边,边煎药边想事情。
窗外掠过一阵冷风,申屠灼忽然闭着眼呢喃:“阿翁,你为何不肯瞑目……阿翁,我和阿兄会为你平反……”
谭怀柯叹了口气,给他掖好被角。
她一度真的觉得这宅子不吉利,聚集着多少人的怨恨,久久不肯散去。可如今她又能坦然以对了,对于旁人来说,这或许仅仅是个荒芜多年凶宅,可对于申屠灼来说,这里终究是他难以忘怀的家。
他在这里感到安心,也感到惶惶。
心结一日不除,他都自觉无颜面对故去的阿翁。
不过谭怀柯也略感疑惑,小叔念叨着要和阿兄一起为亡父平反,是忘了阿兄也已魂洒沙场了吗?或许在他的心里,申屠衡始终未曾离去,仍与他并肩而行吧。
不一会儿,申屠灼又开始嘀咕:“阿兄,你回来了……你、你莫要怪我……”
好吧,这是又梦见申屠衡的魂灵了么?
见榻上之人在睡梦中也是眉头紧锁,像是很不安稳,她想了想,取来自制的宁神香丸,在小香炉中点上,置于榻边。
谭怀柯小声安抚:“你已尽力而为,郎君怎会怪你呢?”
申屠灼像是被魇着了,犹在呢喃:“莫要怪我……对阿嫂动了邪念……”
谭怀柯:“……”
宁神香丸起了作用,令他心绪渐渐平和,不再噩梦连连,许是这一觉补回了些许元气,没多久他就醒了过来。
谭怀柯盛了汤药给他:“还在高热,先把药喝了。”
申屠灼抬眼望着她,接过药喝了,苦得面容扭曲。
他打了个寒颤,拢着被褥说:“好冷。”
谭怀柯忙道:“那我再给你加床被褥吧,晚间再喝一帖药,发了汗就好了。”
申屠灼猛地拉住她,豁出去一般说:“阿嫂,我不是想要被褥,我是在骗你……与我同床共枕,你可愿意?”
谭怀柯垂眸看他:“这就是你的‘邪念’?”
“我以为只是在梦里说了胡话……”申屠灼自嘲,“既如此,就让我趁人之危一回吧,反正我阿兄……应是管不到的。”说着他警惕地四下看看。
“看什么呢?”谭怀柯道,“你阿兄是真英雄,又不是冤魂不散。”
“谁知道他散没散。”申屠灼暗自腹诽。
“就算我今日与你同床共枕……”谭怀柯没有推开他,反倒凑了上去,拥住他热烫的身躯,指尖拂过他的喉结、胸膛、小腹,在他耳畔轻声说,“就凭你这气弱体虚的模样,又能对我做什么?”
“你别看不起人……咳咳……我……”
谭怀柯倏然松了手,转身去拿了被褥丢在他身上,嗤笑道:“我不知你在怕什么,申屠灼,你不是向来不拘世俗礼教么?怎地胆子这般小,只敢在病中对我动邪念?”
申屠灼仰面躺倒,把被褥盖在自己脸上:“想博你爱怜,怎地这么难?”
——
下章:安都不可久待。
第171章 何错之有
第171章 何错之有
谭怀柯看了看她,和衣躺到了他身边。
感觉到榻上窸窸窣窣的动静,申屠灼整个人都僵住了,缩在被褥里大气都不敢喘。而后又感觉到谭怀柯在帮自己整理被角,熟悉的幽香萦绕在鼻端,直令他心如擂鼓,明明上一刻还冷得打颤,这会儿却又觉得热得要冒汗了。
谭怀柯拉下遮住他头脸的被褥,笑说:“这样不嫌闷吗?”
二人的呼吸缠绕在一起,眸中倒映着对方的面容,所有的欲念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夜晚被无限放大,一寸寸侵蚀着他们的肌肤和神智。
嘣——
申屠灼仿佛听见自己脑中的那根弦断了,那根约束着他、拉扯着他的弦,在谭怀柯的目光下不堪一击。他不知自己此刻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翻身按住谭怀柯的肩膀,将她压在了身下。
不知是因为尚在病中的身体太过虚弱,还是他压抑了太久,仅仅这样一个举动,就让他喘息不已。他注视着那两片肖想多时的唇瓣,像是落入了一个熟悉且旖旎的梦魇中,越陷越深,越靠越近。只是从前他知晓那是虚妄的梦境,如今他却分不清是不是真实了。
他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谭怀柯怔愣片刻,而后回应了他。
情潮在这一刻汹涌而来,申屠灼紧紧拥着朝思暮想的人,只恨不得碾碎所有的阻碍,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什么叔嫂不伦,愧对兄长,什么处境凶险,全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是想爱一个人,何错之有?
他们从未如此靠近过,近到彼此的心跳都能听见。
感受到紧贴着自己的硬热,谭怀柯稍稍回过神来。倒不是她不情愿,陌赫女子从无守贞一说,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大可去勇敢追寻,哪怕没有结果也无妨。可她碰触到申屠灼健壮胸膛的同时,也察觉到了超乎寻常的滚烫,顾忌他的病体,实在不应在这种时候瞎折腾。
想到此处,谭怀柯的手指从下往上掠过炙热的心口、颈项、下颌,最终抵住他的唇,推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申屠灼意识模糊,事到临头哪肯甘休,还要凑上来纠缠,谭怀柯却再度退了几寸,轻声告诫:“扶风说了,你这场病来势汹汹,须得好好将养,否则以后落下病根,年纪轻轻就气血两亏,那可就不值当了。”
看得见吃不着,申屠灼呼出一口热气,忿忿地躺回了原位:“谁气血两亏了?我看他才是气血两亏!”
谭怀柯摸了摸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满意地说:“不愧是神医,汤药这么快就见效了。发了这好大一身汗,小叔应当不觉得冷了吧?”
“……”申屠灼忍着不去看她,兀自赌气,“岂止不冷,我心火都快烧着了!”
“那你慢慢烧吧。”谭怀柯笑盈盈地起身下榻,整理好衣裙鬓发,“我去给你温一碗粥来,等你烧完了垫垫肚子。”
“哦,多谢阿嫂。”申屠灼生无可恋地说。
——
申屠灼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并没有气血两亏,这场病看着来势汹汹,但在扶风的精心调理和他自己的清心寡欲之下,很快就好得差不多了。
见他没什么大碍了,谭怀柯便不再陪着,商会和铺面的事务繁多,她都得兼顾着。何况她还记得陶大人的提醒,想去打探一下申屠家老宅先前那任住户的去向。
由于他们调查旧案被人察觉,申屠灼还因此受了惩戒,谭怀柯不敢贸然行事,堂而皇之地去打听这户人家的下落,所以她只能剑走偏锋,耐心寻找合适的机会、合适的人选,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提起。
比如她在商会与其他老板说闲话聊生意时,感慨自己冤枉钱租到了凶宅:
“原本想着我那君舅到底是当过大官的,兴许能借着故居旺一旺,谁承想这宅子当真邪门,也不知是被人改了风水还是怎地,一住进去就走背运。旺不旺财运且不说,我那小叔大好的官运差点被断送,连身子骨都不如从前康健了。”
生意人最信这些,听得津津有味:“申屠大人当年官居大鸿胪,按理说这宅子绝对是个升官发财的宝地啊,怎会落得这般情状?莫不是真有人在风水上动了手脚,祸害了申屠大人一家,还要借着祸害其他人?要想转运,得先找到这祸害的源头吧?”
也有人给她出主意:“我倒是觉着,当年申屠大人那事赖不到这宅子头上,那会儿闹得再严重,也不过就是贬谪而已,一没罢官二没丢命,只能说办错了差事,惹恼了天颜。可我听说后头那个姓黎的商户,才是真的撞了邪了,家里人死的死病的病,生意也是一落千丈,我怀疑啊,是这家人不懂规矩,没留神搞坏了好宅子的风水。”
谭怀柯故意抱怨:“那我是要找到这户人家,问清怎么回事,才能破解此局吗?这也太麻烦了吧,都过去好些年了,谁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
于是话题就转向了这户黎姓人家去了哪里,可曾有人听过见过。幸而广利商会的人脉通达,就这么神神叨叨地打听了几回,竟真让她得了个信——
有个药商透露,在那个黎老板离开安都前,自己与他做了最后一笔生意,约莫知晓他要往哪儿去。而这药商所说的地方,十分出乎谭怀柯的意料。
与此同时,扶风正在老宅给申屠灼复诊,巧合的是,他还碰上了另一个人。
正在搭脉的扶风眼睁睁看着那人翻窗进来,视自己为无物,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翻找了点银钱塞进怀里,然后抱臂站在一旁,朝申屠灼扬了扬头:“病好了吗?”
扶风惊叹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贼呢,你当这是自己家么,进来就拿钱?”
申屠衡道:“这不是我家吗?”
扶风:“……”好吧,无法反驳。
申屠灼却是气不过:“你凭什么拿我的私房钱!”
申屠衡道:“这是她贴补给你的吧?那就是从我这一房出去的钱,你放着也是放着,我有急用,先收回来给我用。”
申屠灼:“……”这说的是人话吗?
扶风收了手:“再过两天就好清了,最近可以多吃点好的,准备上路了。”
“你这大宣话学得什么玩意,什么吃点好的准备上路,我上什么路?”
“不是要离开安都回河西了吗?”扶风道,“正好我也游历够了,跟你们一起回去。”
“我也跟着你们去。”申屠衡道。
“你凑什么热闹?”
“太子下的令。”申屠衡掂了掂钱袋,“这些银钱就是给我当盘缠的。”
——
下章:死都死了,免得让她为难。
第172章 不如西归
第172章 不如西归
听着兄弟俩斗嘴,扶风忍不住问:“既然要一起上路,你们就打算一直瞒着她吗?”
原本吵闹的气氛忽然就沉寂了下来。
申屠灼靠坐在榻上,瞥了自家兄长一眼,阴阳怪气道:“他要想说,自己说去就是,我又没拦着他。死得不明不白,活得也不明不白,白白强占着一个新妇,天理何存?”
扶风也不禁埋怨:“我本就不是个嘴严的人,来和亲时替你瞒着也就罢了,那时候怕一个不慎惹出祸端来,如今大伙儿都聚在一起了,还要替你瞒着,那也太强人所难了。
他越说越上头,“任凭你再怎么抛却原本的身份,我认得,你阿弟认得,回了河西恐怕会有更多人认得出你,就单单瞒着她一个吗?你是真不把她当自己人啊。”
申屠衡摆了摆手:“我也去河西,但不与你们同行。我此番的任务是暗中护卫秦王赴封地,监视阳关和西境各方动向,及时与东宫传信。”
“所以你要跟在秦王身边?”申屠灼问。
“我独自行动,秦王亦不知我的存在。敌在明,你们在明,我在暗,若是混在你们当中,反倒怕给你们招来危险。”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跟至亲至爱相认呗。”扶风撇撇嘴,“你们大宣人可真别扭,就喜欢自以为是,一会儿顾忌这个,一会儿顾忌那个,偏偏不知道珍惜眼前人。”
“不是不想,是不能……”申屠衡无奈道,“若是相认之后还要再来一回生离死别,还不如不要相认了。于她是如此,于阿母亦是如此,若不是情势所逼,我连小灼也是不想相认的。你们不必为我忧心,眼下当个孤魂野鬼就挺好,无牵无挂的。”
“是吗?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申屠灼嗤道,“无牵无挂?那你跑来探什么病,还来抢阿嫂给我的私房钱?你分明哪个都放不下!”
“……”申屠衡沉默不语。
“你当我们不牵挂你吗?你总是神出鬼没的,我们想找也找不到你。你救了她的命,她很感激,也很崇敬你,生怕你哪天被奸人所害,不知道倒在哪个阴暗角落。可你呢?你连堂堂正正地面对她都不敢!”
申屠衡被他数落得也有些恼火,冷哼一声道:“骂我骂这么起劲,我若堂堂正正地向她表明身份,你当真甘心吗?”
“……”这下轮到申屠灼沉默了。
“况且我也不是瞎子,她如今对你……”申屠衡下意识地扶了下面具,“我死都死了,又何必令她为难,不过是徒增烦恼。”
“你这是胜之不武,你让我如何与一个死人相争!”
咔嚓咔嚓。
扶风不知何时抓了把瓜子来,一边嗑一边看他俩吵架。
两兄弟互相气个半死,终于想起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夫,申屠灼骂道:“就你挑的事!我们西归这一路你给我把嘴缝死!”
申屠衡接话:“敢说漏了,我就让你西归变归西。”
扶风吓得一激灵,干笑着做了个封嘴的动作以表决心。
——
三人终于冷静下来,有心情聊正事了。
申屠衡道:“那日你被京兆尹陷害,她为了救你出来,去求见了陶维。不知陶维跟她说如何说的,近来她在商会里打探着那个黎姓商户的去向。”
申屠灼讶然:“这事太子也知道?他派人盯着阿嫂?”
“太子没有过多关注,是我自己……怕她招惹到那些人的注意,就盯得紧一些。”申屠衡掩饰着尴尬,“如今这局势,于私于公我们都知道仇家是谁了,只不过尚且扳不倒他,凡事还需更加谨慎才行。”
“的确。”申屠灼不情不愿地承认,“那些人敢对我出手,难保不会拿她来作威胁。”
世俗礼教他毫不在乎,直接强抢兄长的新妇他也不是做不出来,只是他不得不考虑当下的复杂局面。申屠家想要讨回公道为父平反,东宫和秦王想要扳倒政敌,万一功败垂成,那真是诛九族的下场。
谭怀柯已经为他们做得足够多,他哪里忍心再置她与险境?
在这件事情上,他与申屠衡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扶风对着申屠灼啧啧摇头:“你这次受这么大罪,可见这安都是真不能久待了。”
申屠衡蹙眉道:“只是线索又断了,我们还是找不出切实的证据……”
就在这时,谭怀柯从商会回来了,推门看见三人,倒没觉得有什么违和:“都在呢?扶风,我小叔调养得如何了?”
扶风又嗑起了瓜子:“好得差不多了。”
“炎沙大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申屠衡警告地瞥了眼扶风,说道,“秦王要西行前往封地,申屠大人痊愈之后,要领命去开辟西境商路,皇商擢选在即,你也要回张掖郡打点铺面……想来你们不日就要返回河西,太子让我来嘱咐几句。”
“是啊,我们都在做准备了。”谭怀柯看着他,直言,“我猜太子殿下不止是让你来嘱咐几句吧?炎沙大人,你这次不与我们一同西行吗?”
扶风朝她拱手以示佩服,赞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申屠大娘子呀。”
申屠衡只得点头承认:“我有任务在身,与你们顺路,但不能同行。”
谭怀柯面露遗憾:“那真是太可惜了。”她想了想,走到屋中的柜子前,翻翻找找出一袋银钱来,递给他说,“我知你独来独往惯了,身边既无人照应,便多带些银钱傍身吧,总之别亏待了自己。”
申屠灼愕然:“不是,那都是我的私房钱啊!怎地又给他……凭什么给他这么多!”
谭怀柯振振有辞:“给的又不是你的俸禄,你心疼什么?人家是我的恩人,拿点银钱报恩怎么了?我还没说你呢,上回给你打点士族的银钱,怎么少了一大袋?你都用到哪里去了?不会又去这个馆那个坊逍遥了吧?难怪扶风说你体虚!”
“啊?我没……我……”抢钱的就在自己面前,申屠灼有口难辩,气得快要吐血,半天憋出一句,“我……已经给过他一袋盘缠了!”
“这样啊,没事,多给他点也无妨。”谭怀柯没有收回手。
“多谢。”申屠衡坦然收下第二袋私房钱。
“……”申屠灼瘫在榻上,朝扶风伸手,“你再给我开点清热去火的汤药。”
扶风笑得差点被瓜子呛死。
闲谈过后,谭怀柯瞥了眼扶风,欲言又止,显然有事想与另外两人说。
扶风看完了热闹,拎着药箱识趣走人:“不打扰你们了。”
送走了他,谭怀柯确认外头无人,这才回转对他们说:“我打听到了,那个黎姓商户的去向……陶大人说得没错,恐怕真与君舅那件案子有关。”
申屠衡问:“何出此言?”
申屠灼问:“那人去了哪儿?”
谭怀柯回答:“那黎姓商户变卖了这座宅子后,便带着家眷离开安都。因为家中有人久病不愈,临行前去找一个相熟的药商采买了足够的药材。据那个药商说,那家人用卖宅子的钱雇了几个家丁护卫,要去往河西。”
河西?河西四郡?——
下章:与来时的心境截然不同了。
第173章 心境变迁
第173章 心境变迁
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
谭怀柯曾思虑过,那商户家道中落,生意上又赔了许多钱,把宅邸存货变卖之后,要么是想找个地方东山再起,要么就是寻个乡间安享余年。若是想要东山再起,那多半会去繁华富庶之地,若是图个安享余年,最有可能就是回到故乡。
据说黎记商号是从南方发家的,所以许多人都猜测他们是回了老家,进可行商倒卖再赚几笔,退可守着田产衣食无忧。谭怀柯先前探问到的消息,也有说在江南见过黎家商铺的,但细问之下才知是同姓的旁系远亲,与自己要找的人并不相熟。
直到碰见这个药商,才发现原先寻找的方向错了,他们竟出人意料地去了河西边关。
这就不得不令人生疑了。
那时申屠渐知也被被贬去张掖做郡太守卒史,黎家先是买下了申屠府宅邸,遭难后又举家隐秘迁居去了河西,倒像是追着讨债似的,怎么看都与申屠家有所牵连。
谭怀柯对申屠衡说:“炎沙大人,我知东宫也在留意这桩旧案,还请您将此事传达给太子殿下,就说我们此番西归,会借机调查黎家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要去往河西。殿下曾助我们良多,若果真能查出新的线索,也算是为殿下铲除异己尽一份力。”
申屠衡颔首:“申屠娘子蕙质兰心,深明大义,我替殿下和……申屠大人谢过。”
申屠灼回忆良久:“可我们这些年并没有在张掖见过这家人啊。”他下意识地看向申屠衡确认,后者未作回应。
看样子阿兄也没印象,可见不是自己年纪太小记不清。
“倘若这家人当真与阿翁有牵连,就算刚开始为了躲避风头而不愿相见,之后也总要找机会接触的吧?”申屠灼疑惑,“可我们从未听家中长辈提起过,也不曾在张掖听说过哪家姓黎的商户,会不会就只是一个巧合?”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眼下仅剩的线索了。既然陶维有意提及,又有些蹊跷之处,还是要去细查一下。”申屠衡道,“兴许他们与申屠大人有特殊的联络方式?或者瞒着其他人暗地里碰过面,这些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嗯……若是这样,恐怕就不太好查了,毕竟阿翁病故已久,死无对证。”
“小叔,你有没有想过去问问君姑?”谭怀柯提议,“君姑出身官宦之家,其父曾官居太史令,当时申屠府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想她不可能袖手旁观的。而且我总觉得君姑对君舅的案子颇为不忿,更是对安都朝堂恨之入骨,以致于宁愿在边关苦熬,也不愿让你阿兄和你重入仕途,这里面是不是还藏着其他缘故,她未曾告知与你?”
申屠衡望向申屠灼。
申屠灼会意,点了点头:“好,我会找机会探探阿母的口风。”
虽然这次回去,多半会因为参加察举之事先被阿母狠狠数落,甚至家法伺候,但总归要有这么一遭的,他心知自己逃避不得。
此番互通有无之后,申屠衡就此离去,将情况回禀东宫;申屠灼安心养病,并着手准备西行开辟商路的事宜;谭怀柯作为广利商会拓展西境生意的掌事,也做好了各项交接,要乘着这趟西风给商会打好边关通商的根基,同时也给自己在皇商擢选中博得更大的赢面。
不久,秦王率先出发前往封地,镇西军的凌川将军随行护卫。
申屠灼从大鸿胪那里获得新的官牒过所,与谭怀柯与扶风紧随其后。申屠衡没有特地来与他们道别,料想已独自先行,缀在秦王队伍附近了。
反而是最该回陌赫复命的阿伊沙被强留了下来。
临行前,众人在安都的焉知肆又聚了一回,谭怀柯担心阿伊沙的处境,问他要如何应对大宣这种变相的扣押,阿伊沙却似甘之如饴。
他说:“陌赫公主虽如期完成和亲,奈何不幸身陨,要想继续维持两国盟约,本就该有人留下为质,我这个大王子实乃不二之选。
“况且眼下陌赫的局势未明,与其回去跟王姬斗个你死我活,不如在大宣多待一阵子,等到新的商路开辟,我手里也有了更多的筹码,到时就算王姬还有什么后手,呵……”
剩下的他不欲多说,只慢条斯理地饮酒。
谭怀柯知道陌赫王族中有许多分歧,就连公主和大王子在和亲途中失去音讯,那边都没有做出及时的处理,一直拖到他们这里自行找到了公主的替代人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才勉强凑出一队人马来撑场面,可想而知陌赫王廷里有多么混乱。
若不是在自己的国家难以容身,阿斓也不至于以和亲来为自己谋求出路,阿伊沙身为名正言顺的王储,也不至于被迫到外邦来充当使臣。
扶风坐在角落,听到阿伊沙的话,不屑地笑了声:“话虽如此,殿下也不要太过小看了王姬的手段,如今你不在陌赫,整个王廷怕是都以她马首是瞻……你们兄妹俩从前在她那里吃的苦头还少吗?”
阿伊沙觉得他话里有话,想要深究之时,扶风却不肯多说了。
这顿辞行酒之后,众人便各自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前路。
——
与来时的忐忑与迷茫不同,谭怀柯对这趟旅途充满了期待。
或许是因为摆脱了被迫假扮他人的命运,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生意大有起色,或许是因为找到了未来的方向,她感觉自己的心境已大有不同。
而且在返回河西的路上,也少了之前那种被穷追不舍的阴霾。
大概是觉得他们这帮人离开安都后就不再有直接的威胁,新商路的开辟于各方而言都有利可图,所以这一路十分消停。除了申屠灼沿途还有许多士族的应酬之外,谭怀柯几乎是边行商边游玩,既赚到了银钱,又体会到了十二郡的大好风光。
踏入河西四郡之一的武威郡时,他们蓦然有了中归乡的感受。
秦王暂且停留在穆州,那是他封地的中心,也是今后的秦王府所在,不过在处理完相应政事之后,他还会巡视边关,彻底接管那里的镇西军,到时应当还有再见的机会。
只是周问琮尚且用朔雁翘毛给申屠灼传信,遥祝他们诸事顺遂,然而申屠衡却始终没有消息,沉寂得就像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似的。
当晚一行人宿在驿馆中。
谭怀柯不禁有些担忧:“炎沙大人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他还在护卫秦王吗,眼下是留在穆州了?”
申屠灼哼了一声:“我看未必。”
扶风摊手:“他若不想现身,谁也没有办法。”
——
下章:哪里来的胡笳声?
第174章 火中一曲
第174章 火中一曲
夜里谭怀柯睡不着,越是临近阳关,她就越有种说不上来的焦躁。诚然,商会的事务和自家的铺面有许多要她操心的地方,可那种焦躁并不是来源于此。
像是经历了万水千山之后的近乡情怯,又像是转身面对从前自己的恍惚。
那是一种混杂着紧张与兴奋的躁动。
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无论是为河谷中惨死的父兄报仇,还是在大宣和西境的商贸中闯出一片天地——就快要迎来实现的那一刻。
月亮悬挂在空中,尚不算圆满,但仍然令她心怀希望。
谭怀柯披衣倚在窗边,手背相贴,食指弯曲捏住拇指,阖目向门罗神祷祝,祈愿自己牵挂的人康健安泰,无灾无难。
看起来秦王这一路还算顺遂,只不知背地里可曾遭遇险境,而那位行踪飘忽、杳无音信的炎沙大人是否安好……
谭怀柯对他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要说相识已久,却又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正忧心着他的下落,忽而从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胡笳声。
那是首有些耳熟的乐曲,被河西的夜风吹得零零落落,更显得断续婉转,似是被砂砾磨碎了尾音。其声低回处辱叹息,荡开身世浮沉的苍凉,高亢时又如热切的倾诉,恍若对思念之人有无数心事,却在无奈中欲言又止。
谭怀柯躺回榻上,静静听着这个乐人的吹奏。
那曲调像是一种温柔的安抚,最终抚平了压抑的灼痛与彷徨,陪伴她安然入睡。
次日他们再度启程,谭怀柯不禁问道:“昨夜你们可曾听到胡笳声?”
扶风茫然:“胡笳?谁没事大晚上的吹胡笳?我向来睡得沉,没听见啊……哎呀,莫不是那附近有章台馆子?早知该多逛一逛,混口酒喝也好。”
谭怀柯又看向申屠灼。
这位精通音律,又机敏得很,总不会也没听到吧?
岂料申屠灼避开了她的目光,随口道:“许是哪个醉汉夜半发癫,吹着玩吧。曲子倒是不错,化用了我一首相和歌辞的曲调,可见我这乐正在四郡颇受景仰。”
难怪觉得耳熟,原来是申屠灼谱的旧曲。
“看把你美的。”谭怀柯撇撇嘴,嘲道,“差点忘了,咱们申屠大人可是闻名乡里的纨绔,流连章台的常客。”
“……这就别提了吧。”申屠灼尴尬道。
——
河西的城镇相隔甚远,他们今夜只能宿在野外,正巧碰上了一支往中原去的商队,两边互相试探了下,见对方没什么可疑之处,便聚在一起安营扎寨。
人一多就热闹起来,大家升起一个大大的篝火,彼此交流几句,分食了一些牛羊肉干,就算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了。
那商队里有西境人,也有大宣人,不同的语言混杂,倒也聊得不亦乐乎。
申屠灼朝他们问了几句现有商路的情况,那些行商也没避讳,有人嗤道:“商路?那还算是路吗?如今西境有首歌谣,你们都没听过吗?”
“什么歌谣?”申屠灼很是感兴趣。
“流传在商队里的歌谣。”那西境人举起酒囊喝了一口,起身打了个呼哨,踏着凌乱的舞步,用于阗话朗声唱了出来。
扶风边听边给他鼓掌击节,顺道给他做了翻译——
十车的商货从西面来
两车送给铁骑换脑袋
两车送给沙匪把路开
一车吃食别忘丢给饿狼豺
一车珠宝更要往那沙里埋
再来两车去砸那阳关隘
余下两车进城卖
赚多赚少全靠猜
十车的商货从西面来
且看我下回还在不在
那人边唱边跳,倒是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申屠灼听得五味杂陈。看来西境诸国和大宣的行商苦这条破商路久矣,提驽铁骑威胁恐吓,沙匪横行霸道,不过是混个生计,却要时刻把脑袋提在手里,被各种难关卡着,着实委屈他们了。
而他此行任重道远,若是促成了新的商路,不止功在当下,更是利在千秋。
旧商路的艰难谭怀柯亲身经历过,只是没想到还被编成了歌谣传唱,想来是西境的局面越来越混乱,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了。
为了缓和愁苦的气氛,谭怀柯他们这支商队做了点小生意,最简单的以物易物,而后以广利商会的掌事身份,与他们结了个善缘。
扶风暗中戳了戳她道:“你还挺会笼络人心的么。”
谭怀柯小声道:“如此严苛的情形下还能往返两边做生意,可见这些商贾的底子都很雄厚,正是要在他们有顾虑和难处的时候结交,以后才好互惠互利嘛。”
众人吃吃喝喝了一会儿,便开始围着篝火高歌跳舞。
谭怀柯也被拉了上去,方才那个唱歌的于阗人还要送她一个狼牙饰品做礼物。谭怀柯愣了愣,摆手拒绝了。
申屠灼看着这一幕,转头问扶风:“不是有意结交吗?她怎么不收对方的礼物?”
扶风刚吃完一只烤羊腿,嘬着手指头道:“送别的就算了,狼牙配白玉,这是于阗人在求爱啊,哪敢随便收。”
申屠灼登时坐不住了:“啊?怎地突然就求爱了?你们西境人也太荒谬了!”
他急忙跟过去,拉过谭怀柯的手,再狠狠瞪了那于阗商贾一眼。
于阗商贾还不肯罢休,用蹩脚的大宣话问:“你、你是她什么人?”
申屠灼怒道:“我?我是她……是她……”
就在他语塞之时,忽而传来一阵清越的胡笳声,众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只见戴着半幅面具的人缓缓走来。
他来得突然,顿时引起那队商贾的警惕。
谭怀柯高兴地迎了上去:“炎沙大人,原来是你!”她听出来了,对方吹奏的曲子正是昨夜传来那首,“你愿意跟我们同行了?”
见他们是同伴,商队那边便放松下来。
申屠衡垂首看着她,眸中带笑,目光掠过于阗商贾手中的狼牙白玉,继续吹奏乐曲。
得知他安然无恙,谭怀柯心怀大畅,随着这首乐曲跳起旋舞。
申屠灼瞥了兄长一眼,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他算谭怀柯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阻拦旁人去向她表明心意。可他又怎能甘心认输,就算是自己的兄长,是她名义上的郎君,也不能横刀夺爱吧。
何况这是他谱的曲。
专为她谱的曲。
于是他也加入其中,和着那首曲子唱道——
有女如珠玉,旋舞赤焰间。
烬中生皎月,炽色照无眠。
彩凤披锦绣,烈烈向西归。
新笳蚀碧落,旧人忽忘言。
一曲舞罢,谭怀柯停了下来。
她的气息尚未喘匀,隔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望着他们二人。
下章:好似惊鸿一瞥过的人。
第175章 不曾相识
第175章 不曾相识
热烈的气氛并没有因此被打断,有人唱起一首大漠歌谣,大家再度跟着跳了起来。西境人天生善舞,他们的情感也比大宣人更加外放,从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心意。
谭怀柯朝这边走了过来。
一时间,那两人都感到莫名紧张,申屠衡指节僵硬地握着胡笳,申屠灼想喝点水润润喉咙,却不慎被呛到,只能弓着腰咳嗽。
见他如此狼狈,谭怀柯轻轻拍抚他的背脊,笑着调侃:“只唱了一阙就作罢,申屠乐正许久未曾开嗓,竟是生疏许多。”
申屠灼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却仍是咳得说不出话。
谭怀柯又看向申屠衡:“炎沙大人亦是兴致高昂,看不出你还会吹笳,昨夜你就在武威跟上我们了是吗?”
申屠衡颔首自谦:“音律一道,我实在不如申屠大人,胡笳不过是从前在西境游历时偶然学来,昨夜遥望驿馆灯火未歇,便用申屠大人的曲子借献佛罢了。”
此时申屠灼终于止了咳,直起身来,故作风流地说:“伊人在前,有曲相和,正是即兴作辞的好光景。”
谭怀柯看看他,又看看申屠灼,只觉得二人之间十分古怪。
申屠灼还想再说什么,被谭怀柯打断了。
她对申屠衡道:“炎沙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后者自然应允。
看着两人离开篝火照亮的圈子,去往僻静的营帐边交谈,申屠灼暗恨自己方才为何要喝那口水,白白错过了与她闲谈的时机。
与他同样失落的还有那名于阗商贾,他对大宣话并不精通,然而仅仅看着这三人的相处情形,就明白自己来得晚了,只得默默地收起狼牙白玉,坐回自己的位子饮酒。
申屠衡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胡笳,询问道:“申屠娘子有何事?”
谭怀柯道:“炎沙大人,可否拿下面具,再让我看仔细些?”
申屠衡顿了下,将胡笳插在腰后,顺从地取下了那半幅面具,垂首任她摆布。
就着明灭不定的光影,谭怀柯端详着面前这位炎沙大人的样貌。
当初第一次见到他取下傩面,她就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可那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要说是何时何地有过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此时在火光的掩映下,这样的感觉不知为何变得更加清晰,像是要唤醒她被浮沙掩埋的记忆……
由于太过专注,谭怀柯有些出神,不由得伸手拂过他的烧伤疤痕,久久未曾言语。
她的指尖带着些许凉意,像一滴清冷的水珠缓缓滚过,沁润了那些狰狞的沟壑,渗透到早已被炙烤干涸的心河。
怕自己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申屠衡打破了沉默:“申屠娘子?”
谭怀柯这才回过神来,向他解释:“抱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炎沙大人好似我惊鸿一瞥过的人。”
“惊鸿一瞥?”申屠衡失笑。
“嗯。”谭怀柯认真地说,“像是梦里见过的英雄,或许是你几番出手相救,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吧。”
“梦里见过也作数吗?”申屠衡问,“什么样的梦?”
“到处是死人的梦,砂砾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烈火吞没了一切。”谭怀柯仿佛沉浸在了回忆中,“梦里有个英雄从天而降,他身披铠甲,手执长戟,所向披靡……然而我与他只有惊鸿一瞥,不曾相识。”
跨越过生死一线,千山万水,终究不曾相识。
申屠衡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既是一场噩梦,又何必念念不忘。”
谭怀柯侧首望向熊熊燃烧的火堆,敛眸轻笑:“只是觉得很可惜,有些人一生只能得见一面,有些恩情早已无处可偿。”
——
眼瞅着那边又是摘面具,又是碰伤疤,还零零碎碎说了那么多话,申屠灼忍得气闷,举起酒囊吨吨吨灌了好几口。
那名于阗商贾都从沮丧中重新振作,又去高歌旋舞了,他却仍是妒火中烧。
终于,他等到谭怀柯回来了。
申屠灼没好气地说:“哟,还记得我呢?怎么不陪你那位炎沙大人多聊会儿?”
谭怀柯道:“他不喜欢这么吵闹的场合,先去自己的帐子里歇息了。”
“既然不喜欢这种场合,那他来凑什么热闹?显摆他会吹胡笳吗?”申屠灼继续阴阳怪气,“我看你一双眼睛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了,还以为你会跟去他的帐子呢。”
“我要是去了,你待如何?”谭怀柯故意逗他。
“呵,你去呗,你要是去了,我就……我就……”申屠灼咬牙,“我就去给你们送上好酒好肉,咱们三个一醉方休!”
谭怀柯噗嗤笑了出来。
她温柔唤道:“申屠灼。”
冲天的火气就在这声呼唤中蓦然散去,申屠灼怔怔:“怎么?”
“方才那首歌辞是何意?”她哼唱着问,“彩凤披锦绣,烈烈向西归。新笳蚀碧落,旧人已忘言……谁是新笳,谁是旧人?”
“你知道我是何……唔……”
谭怀柯以一枚浅淡的吻封住他的话。
随后她拉着他起来,踩上那跳跃的火光:“来跳舞吧!你会跳我们陌赫的舞吗?”她快乐地笑着,“若是你们大宣有太多规矩,不如你嫁来我们陌赫吧!”
受她的感染,申屠灼忍俊不禁,在喧闹中附和:“是个好主意!”
直到月上中天,众人才各自安歇。
大大的篝火被分成了数个小火堆,放在了每个营帐附近。炎沙的帐子离得最远,但也被分到了一个小火堆。
谭怀柯看见申屠灼给炎沙垒好火堆后,带着酒囊和肉干,进了他的帐子。
她没去打扰,和衣睡了。
小小的帐子上映着两兄弟的影子。
申屠衡道:“她虽是我名义上的新妇,我却不想以此来拘束她,也不想她得知我的过往后,用愧疚和怜悯来面对我。”
申屠灼哽住:“阿兄……”
“待大仇得报,一切尘埃落定,若我还能以申屠衡的身份回家尽孝,便放妻和离,还她自由,亦可解了束缚你的枷锁。若我不幸身死,你也不必再将她视作阿嫂……”
“阿兄,莫要说那些丧气话!我与阿嫂的事我自己有分寸,你大难不死,必是上天眷顾,我绝不会再让你身陷险境!”
申屠衡笑着摆手:“不说那些了,为兄只是想让你过得更加肆意些,就像从前一样。”
申屠灼举起酒囊:“我也希望阿兄早日卸下重担,得以功成身退。”
等他喝完,申屠衡拿过酒囊也灌了一口,说道:“回到张掖后,我不便去见阿母,要先去镇西军给东宫办些事。”
“办什么事?”
“这你就别管了。”申屠衡叮嘱,“你通过察举授官,恐怕阿母不会轻易罢休,你……你好自为之。”
“嗯,我晓得……”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慌。
“还有,多护着她点。阿母这边倒还好说,谭家那帮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
下章:家法伺候。
第176章 家法伺候
第176章 家法伺候
抵达张掖郡时正直暮色四合,申屠府中刚刚上灯。
申屠灼自知难逃一劫,尽管无比忐忑,但还是提前派人递了消息,告知老夫人大约何时能与阿嫂一同归家,好让府里早做准备。
扶风不愿趟他们家的浑水,一进城就溜去了入笙医馆,又跟邱老大夫交流心得去了。
等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地来到家门口,府里果然做好了“准备”。
那仆役刚挂好了灯笼,瞧见申屠灼便殷勤地迎了上来:“二公子回来了!”又与身后的人说,“快,快去通报女君。”
申屠灼并不着急进去挨训,侧身等着谭怀柯一起,然而谭怀柯还未迈上台阶,那仆役竟理直气壮地伸手拦阻,语气冷硬地说:“大娘子请留步,女君吩咐了,既已分家,您还是回自己的偏院为好。”
谭怀柯对此毫不意外,所以本就没打算跟着申屠灼入府。
当初以行商的名义离开时,她为了换取谭家那里的卖身契,不得已盘下憩街的铺面,身上背着巨额债务,四处遭人指指点点,与申屠府的关系更是极为冷淡。君姑早当她没了利用价值,若是就这么放她进去了,她才会觉得奇怪。
对于仆役的怠慢,她压根不以为忤。
申屠灼却看不下去,当即怒斥那仆役:“放肆!阿嫂是我申屠家明媒正娶的新妇,岂容你们狗眼看人低!她与我一同回来,自当一同去拜见阿母,哪有走偏院侧门之理!再敢出言无状,我就先治你们个目无尊卑!”
那仆役面露为难:“可是二公子,这是女君的……”
谭怀柯不想在此徒惹麻烦,上前安抚申屠灼,淡淡道:“无妨,小叔你且先进去吧,想来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前头还有难关要应付呢。”
申屠灼语塞:“……”
谭怀柯拍了拍他的胳膊,悄声说:“君姑的头一波怒火,你定是要自己受着了。你先去挨骂挨打,千万挺住,我随后就来救你。”
心如死灰的申屠灼狠狠瞪了那仆役一眼:这到底是刁难谭怀柯还是刁难自己,分明是逼着他独自承受阿母的训诫!
谭怀柯朝沛儿招呼了一声,便带着自己的仆役和家当往偏院行去。
岂料那毫无眼力的仆役还不肯罢休,大摇大摆地要去接管那些人马辎重:“大娘子自己回偏院即可,二公子的侍从和行李自有我们来打点。”
这下连沛儿都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开他牵马的手:“说什么呢,这都是我家大娘子的人手和金银细软!”她把车上的两个小包袱扔过去,没好气地说,“喏,你家二公子的行李就这么点,拿去就是!嘁,谁稀罕啊!”
仆役愣了愣:“啊?”大娘子这么有牌面吗?
申屠灼冷哼一声:“对,那些都是阿嫂的,拿好我的小包袱,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
心情惴惴地走进主屋,一看到这里的阵仗,申屠灼浑身都绷紧了。
不待他开口问安,站在老夫人身后的蓼媪便大声呼喝:“来人啊,恭迎二公子!”
话音刚落,四个孔武有力的仆役上前架住了申屠灼,两人把他强行按在了屋子正中央的案几上,另外两人手执长棍,立于他两边。
申屠灼不敢反抗,只能急忙出声哀求:“阿母,且听我申辩,我此番前往安都……”
然而申屠老夫人压根不听他说话,只冷冷道:“家法伺候!”
棍棒顷刻间落在申屠灼的后背,噼啪声不绝于耳。本以为多少能缓口气,先被斥责几句再挨打,谁承想阿母铁了心要惩治他,上来就要让他尝尽皮肉之苦。可怜他准备已久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全排不上用场,只能生生挨揍。
饶是申屠灼皮糙肉厚,也经不住这严厉的责打,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然而他向来不是什么“硬骨头”,惯会偷奸耍滑,只有四分疼都要装出十分来,当即哭嚎道:“阿母!阿母为何打我!从前我做个纨绔,成天正事不干,混迹于秦楼楚馆,人人都道我是个废物,文不成武不就,只知道挥霍家业,阿母都不曾打过我!
“如今我开凿千金渠,以治剧之能察举授官,也算不辱阿翁生前之名!郡里谁人不说我是个大才,偏偏只有阿母你看不得我建功立业吗!”
哗啦!
老夫人气得砸了茶盏:“建功立业?你可知朝中有多少人想要我们死,想要我们身败名裂!从小我怎么教你的?你当个纨绔也行,吃喝玩乐怎么都行,就是不可踏入仕途!可你怎么做的?绘图修渠,还执意入京参加察举……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是吧!”
“为何阿兄参军就可以,我去察举就不行!”
“还敢提你阿兄!”老夫人红了眼眶,“我只恨当初不够坚决,纵容你阿兄加入了镇西军。他博了军功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落了个尸骨无存!现下你也不听话,难道还要我再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些魑魅魍魉剥皮抽筋,步上你父兄的后尘吗!”
“阿母,我不会的……啊呀……”
“二公子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罪……”眼见申屠灼疼得面色发白,蓼媪最先不忍心了,不由劝道,“女君,给点教训就是了,莫要真的伤了公子啊。”
“给我狠狠地打!”然而老夫人气怒未消,“把他打废了,也好让他辞官!”
谭怀柯从偏院侧门回了家,命人安置好家当,就听见主屋那边热闹起来。虽然离得太远听不真切,但从时高时低的哀嚎声中就可判断出来,申屠灼这是进门就挨打了。
本想等君姑稍稍出口气再去劝架,这样才最能见效,可想到前阵子这人刚在京兆尹受过磋磨,她实在忧心,便不再多等,要从偏院和主屋连接的小门过去。
谁知这门又被锁了起来,而且许久未用,锁头都生了锈,恐怕拿钥匙都不好开了。
谭怀柯捋起袖子,找来一块大石头,边砸边骂:“什么高门大户,都落没这么久了,这些装模作样的规矩半点都不肯丢!守的什么门面!怕的什么入仕!就是一群胆小鬼!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看我砸烂你们这些破锁!”
咔嚓,锁头应声而断。
谭怀柯丢了石头,振臂一挥:“常媪,阿鹏,你们跟我来!沛儿,去小叔院里叫来阿硕和阿晖,都给我去主屋撑场子!”
各人领命:“是,大娘子!”
谭怀柯就这样气势汹汹地杀去了主屋,沿途还不忘给他们做交代:“阿鹏,待会儿你进去就把打人的棍棒都夺过来,常媪,你听好了……”
——
下章:不会真当自己也是这府里的女君了吧?
第177章 巧化干戈
第177章 巧化干戈
来到主屋前,谭怀柯遭遇了两名仆役的拦阻。
对方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闯门,也没把她放在眼里,牢牢堵在门口说:“没有女君的允许,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谭怀柯冷哼一声:“是吗?那容我先进去问问君姑,看自己算不算闲杂人等。”说着她朝后一招手,“阿鹏,开门。”
阿鹏孔武有力,上前将那两个仆役排开,拉门时发现落了栓,便一脚踹了开来。
谭怀柯不吝夸奖:“干得好。”
由于他们的骤然闯入,申屠灼那边的责打停了下来。
在屋内一干人等震惊的目光中,谭怀柯朝上首的老夫人福身见礼,像是完全没留意当下是怎样的场合,恭顺柔和地说:“给君姑问安。”
老夫人厉声质问:“谁准你进来的!”
谭怀柯无辜道:“我与小叔一同从安都归家,理应先来朝君姑问安,只是府中仆役不让走正门,刚从偏院过来绕了点远,君姑不会是因为我耽搁了这么一会儿而动怒吧?”仿佛这时才看清屋内的阵仗,她故作惊讶,“啊哟,这是怎么了?缘何这般对待小叔?”
老夫人懒得与她争辩,对两个执杖的仆役说:“给我继续打!打到他愿意辞官为止!谁要是敢拦着,就给我一并家法伺候!”
谭怀柯便也不装了,大声喝止:“我看谁敢打他!”
“好你个谭家女,目无尊卑,蓼媪,把她给我轰出去!”老夫人当即把矛头转向了她。
“是、是,女君……”蓼媪过来要拉扯谭怀柯,离得近了,瞧见申屠灼背上纵横交错的血印子,又难免心生恻隐,暗暗希望有人能劝女君手下留情,哪怕这人是向来与她不太对付的大娘子,一时间动作就有点犹豫。
抓住蓼媪稍显迟疑的机会,谭怀柯灵活地避开。
在她的眼神示意下,阿鹏一把搂住那两个仆役手里的棍棒,直接拖到门口扔了出去。两个仆役瞥见女君难看的脸色,赶忙去捡棍棒,转头又被阿鹏给拦住了,于是三人就这样缠斗起来,虽然阿鹏以一敌二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也足以让他们近不了申屠灼的身。
与此同时,常媪按照谭怀柯先前的吩咐,趁乱去翻找了二公子的包袱,翻出他那一身官袍,递给了自家大娘子。
谭怀柯转手将官袍披在了申屠灼的背上,而后正色道:“来啊,申屠大人此番回来有公务在身,我看谁敢对大行治礼丞动用私刑!”
一时间众人都骇住了。
对不孝子执行家法是一回事,侮辱朝廷官员又是另一回事了。如今申屠灼官袍加身,老夫人固然可以不屑一顾,其他人可没这个胆量。
老夫人当真被她气得手抖:“你……你……谭家女,你反了天了!”
蓼媪见状,赶紧回去扶着她顺气:“二公子已得了教训了,女君消消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岂不是正着了这谭家女的道?”
申屠灼稍稍缓过一口气,忍着疼痛,艰难地转头看向谭怀柯。
谭怀柯冲他眨了眨眼,小声说道:“说了会来救你,我来得可及时?”
申屠灼扯了扯嘴角:“多谢阿嫂。”
老夫人还未甘休,扬声道:“来人啊……”
瞧见沛儿和阿晖来了,谭怀柯也扬声道:“来人啊!扶二公子到一旁休息。”
沛儿机敏地应声:“是,大娘子。”
于是阿晖和阿鹏两人合力搡开了抢棍棒的仆役,把饱受毒打的申屠灼架到蒲团铺成的软垫上,还不忘给他拢好官袍。
眼见自己达到了目的,谭怀柯也坐到案前,让沛儿给自己沏了盏茶,摆出了一副要好好与君姑对谈的架势。
主屋阖上了门,除了主人外,只留几名心腹家仆在场。
——
被这么一闹,老夫人也只能将“家法”作罢,转而开始狠狠训诫。
惹得老夫人动怒的无非就是申屠灼察举授官这事,来来回回也就是骂他不孝,说他无视自己的警告,入仕途就是去送死,要步他父兄的后尘云云。
谭怀柯都没仔细听,趁着喝茶的工夫问沛儿:“阿硕呢?”
沛儿回答:“来的路上通报说有客上门,找谁的也没说清楚,阿硕估摸着是要找二公子的,怕家丑外扬,先出去应付着了。”
谭怀柯点点头。
此时老夫人刚好骂完一轮,申屠灼正要出声申辩,谭怀柯适时放下茶盏,抢在他前头开口:“我知君姑心有不忿,也是真心为郎君和小叔筹谋,可君舅的事情已然过去这么多年,朝堂也早已物是人非,与其胆战心惊地龟缩一隅,不如试试旁的出路?”
老夫人没好气道:“你一个外人懂什么!”
谭怀柯温和地说:“其他的我或许不懂,可我知道君姑含辛茹苦,将儿女教养得都很出色。申屠家的两个儿子分明都是可造之材,无论在哪儿都能闯出一番事业,君姑又何必刻意阻拦,让明珠蒙尘呢?”
她这话说得熨帖,纵然老夫人余怒未消,多少也挺进去一些。
谭怀柯趁热打铁:“如今木已成舟,小叔这官位已经坐上了,还被委以开辟西境商路的重任,我们一家人理应携手襄助才对,怎地还要给他添麻烦呢?安都那么多凶险,小叔都挺过来了,我们也更加明白,逃避不是办法,必须蓄力反击,才不会重蹈覆辙。”
“凶险?”老夫人闻言紧张起来,“你们在安都遇到什么事了?”
“没什么,阿母切莫有心。”申屠灼安慰道,“多亏了阿嫂为我奔走周旋,一场误会罢了,我这不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么?”
他说得轻松,老夫人身为太史令之女,岂会不知这些所谓的“误会”有多凶险,哪里还能冷得下心肠责打他。
谭怀柯又道:“这些年小叔眼见着君姑苦苦支撑,又承受了丧夫丧子之痛,他自是心疼你的。他下定决心参加察举,并不是为了忤逆您,而是为了给君舅洗刷当年的冤屈,为您受过的委屈出口恶气呀。君姑,眼下谁人不称赞小叔有出息,您肩上的担子也好卸下来了,这申屠府也算是有了个稳得住局面的男君了。”
到底是坐镇许久的女君,一下就听出了她话里有话,老夫人哼道:“你是想说我年纪大了,掌不住家了是吧?灼儿自是有了官身,做府里的男君也是应当的,可你算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商女,替嫁来的望门寡,不会真当自己也是这府里的女君了吧?”
“既已分了家,我早说过不会染指君姑手里的产业。”谭怀柯不以为意,“我本就是给已故郎君掌家的女君,何必争来争去闹得难看?”
“嘁,手里不过几亩田产几个破落铺面,摆架子给谁看呢。”蓼媪嗤之以鼻。
就在这时,阿硕敲门传话:“女君,外头有客人求见。”
老夫人疑惑:“我今日未曾约见客人。”
阿硕道:“这个……他们是来求见大娘子的。”
——
下章:何时这般厉害了?
第178章 今非昔比
第178章 今非昔比
求见大娘子?
除了申屠灼以外,其他人都一脸意外。在他们眼中,谭怀柯就是个妄图攀附高门的商贾之女,被拿来搪塞给申屠府的小寡妇,说是有几间铺面在手里,不过就是娘家撒手不要的破落陪嫁,仅有的田产还是夫家施舍的,很是上不得台面。
虽说这两年那个什么焉知肆经营得还不错,可充其量也就是混了个温饱富足。何况谭家本身也没落了,欠了好些外债,这一没权二没势的,谁来求见她啊。
蓼媪翻了个白眼:“莫不是来讨债的吧?先前说要去安都行商,不是朝柜坊借了不少银钱吗,大娘子该不会是还不上了吧?啊哟,人家追债都追到咱们府里了!”
老夫人又没了好脸色:“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谭家在外头也欠了好些债,眼见着生意都做不下去了,你那败家的弟弟还成天在赌坊里挥霍。不管是什么缘由,自己闯的祸事自己去解决,我们可不会帮你还债填窟窿。”
“讨债?不应该啊。”谭怀柯自己也很茫然,向柜坊借的钱她都如数还上了,好端端的怎会有人上门讨债呢?
“阿嫂朝柜坊借的银钱是用来盘下憩街的铺面的,再不济还有铺子能抵,就不劳蓼媪费心了。”申屠灼回怼,“何况阿嫂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断没有还不上的外债,我看还是先把人请进来再说吧,别怠慢了人家。”
谭怀柯看向他:你知道是什么人要见我?
申屠灼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放心,是来给你撑场子的。
老夫人想了想,示意蓼媪速速把屋里收拾干净,又让申屠灼把官袍穿戴好,切莫让外人看了笑话,而后才命人将客人请了进来。
——
来人是两名锦衣华服的商贾,都是焉知肆的老主顾,谭怀柯认得。
进屋后,两人先向老夫人见礼,随后便殷勤地对谭怀柯作揖:“谭掌事,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商会终于要重视起咱们这边的生意了!”
这下谭怀柯明白了,他们都是广利商会的成员,得知她是商会在河西与西境的掌事,特地过来混个脸熟,之后新的商路开辟,大家也好互通消息,有钱一起赚。
谭怀柯起身相迎:“周老板,于老板,客气了。借着此次与陌赫的和亲,大宣与西境的商路定是要拓宽的,关于此事,商会已有了初步的章程,待我梳理好之后,自会召集大家一同商讨,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得了她这句话,两位老板更是满脸堆笑:“哎呀,谭掌事不必过谦,您刚从安都回来,且好生安顿一下,我们再给您接风洗尘。”他们又趁机与申屠灼搭话,“申屠大人若有闲暇,也请与谭掌事一同赏光。”
申屠灼摆手拒绝:“我身体不适,还有公务在身,多有不便。你们商会里的消息和动向,谭掌事最为了解,有她来协调处置,断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两位老板都是人精,本就不指望能请到申屠灼这位负责商路开辟的官员,不过是顺口试探一二。如今谭掌事来坐镇河西,那能力是得到会长认可的,又是申屠大人的亲大嫂,想知道什么难道还打听不到吗?
就这样聊了一会儿,两位老板心里踏实了,便识趣告辞。
临行前他们不忘奉承几句:“老夫人可真是有福气啊,家中新妇经商颇有手段,二公子又是贤能之才,申屠府可谓是光耀门楣了。”
老夫人只得咽下气怒,佯装满意地笑了笑。
蓼媪更是震惊不已,什么商会?什么掌事?这谭家女何时这般厉害了?眼瞅着这声望都要压过女君了!
她心里藏不住事,等客人走后就阴阳怪气地问了出来。
沛儿终于逮着机会呛声:“我家大娘子……我家女君现下是广利商会的掌事,这些商贾要想从新的商路里捞油水,可不得好好巴结着我家女君么?”
蓼媪憋得老脸发红,却不敢再在言语上欺侮了。
见老夫人沉着脸目露忌惮,谭怀柯主动示好:“君姑,郎君虽已亡故,我们却终究是一家人。在我看来,分家不过是面子上的事,君姑高瞻远瞩,这么做于小叔的仕途也有利,说到底,都是为了让大家过上舒心日子嘛。”
“嗯,你能明白最好。”老夫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记得当初君姑与谭家约定互相扶持,我看倒也不必舍近求远了。”谭怀柯道,“与其寄希望于我那自私自利的阿翁和不成气候的弟弟,倒不如交给我来谋划。届时我若能被擢选为皇商,便能给申屠家再添一份保障。”
这话彻底说到了老夫人的心坎里。
那时她与申屠衡想要的局面也不过就是如此,军商联合,进退得宜,就算申屠一族只能偏安在河西,就算要遭受更多的打压,他们永远都还有一条后路。而眼下除了忧心申屠灼再翻旧案的处境,竟比她所预想的还要好上几分了。
见老夫人心绪平和,显然看开了不少,谭怀柯朝申屠灼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对周围的仆役下令:“你们都下去吧。”
老夫人看了看他,心知他有重要的话说,便让蓼媪也离开了。
等到屋内只剩他们三人,申屠灼这才将安都发生的事挑三拣四地说了,郑重地问:“阿母,我们查到那家黎姓商贾很可能来了河西,你可知晓他们的下落?”
老夫人蹙眉思忖:“黎姓商贾?你阿翁刚来河西那会儿,确实有不少人前来探望和结交,可我没听说过什么姓黎的。再说了,他们不过是那个旧宅邸的买主,生意失败也好,家眷病故也好,之后去了哪儿,与我们有何相干?总不至于来寻仇吧?”
申屠灼无奈:“原以为阿母能知道些内情……无妨,我们再从别处入手吧。”
老夫人忍了又忍,劝道:“那些陈年往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吧,再追究下去,我怕他们还要对你下手啊。”
“阿母,有时不是我们想收手就能收手的,我们越是逃避,对方越是嚣张,没有筹码握在自己手中,他们更容易将我们置于死地。”申屠灼道,“要想高枕无忧,只有抓住他们的痛处,让他们也尝尝我们吃过的苦,从此再也不能翻身。”
“原来你心里……一直憋着这口气。”
“当然,阿翁的蒙冤,阿兄的战死,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
下章:我觉得君姑有所隐瞒。
第179章 有所隐瞒
第179章 有所隐瞒
一场轰轰烈烈的“家法伺候”,就这样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问安之后,申屠灼与谭怀柯相继离开,老夫人坐在主屋上首,唯余无可奈何的叹息。蓼媪进来侍奉,见她眸中含泪,焦急道:“女君,出了什么事?莫不是那谭家女仗着自己羽翼渐丰,当真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老夫人与她相伴数十载,知她是为自己心忧不平,只是终究囿于眼界,常常看不透世情冷暖,有时还会借着为她出头的名义自作主张。
从前蓼媪刁难衡儿新妇的那些作为,虽非她亲自授意,却也都看在眼里,只是她瞧见谭家女就想起自己那蓦然战死的长子,心里总归是膈应着,更不会特意为那新妇伸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随蓼媪折腾去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正如谭怀柯所说,她与申屠府的利益已然绑在了一块儿,眼下正是联合起来翻身自救的大好时机,何况在商路开辟和皇商擢选两件事上,他们都要寄希望于这个新妇身上,所以断不可在这时候拆自家人的台了。
于是老夫人摇了摇头,对蓼媪说:“别总想着找她的不痛快了,偏院那小门也别总是上着锁了,除了咱们自己,又能锁得住谁呢?灼儿和谭家女都有要紧的事情要做,近来就不要再给他们添乱了。”
听出她话里的警告,蓼媪诺诺应下:“是,老身晓得了。”然而她还是不太放心,“女君,您不是一直不赞同二公子入仕吗?现下就这么放手不管了吗,别的倒没啥,二公子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
“我倒是想管,你看他乐意听吗?”老夫人哼道,“原以为他是最看得开的那个,谁承想比他阿兄还要记仇,这犟骨头简直跟他阿翁一模一样。”
“女君,您说二公子好端端怎地突然想起要参加什么察举了?还刚巧就在谭家女嫁进府里之后……不会是谭家女劝说的吧?”蓼媪自顾自跟谭怀柯斗了许久,到底还是堵着一口气,想最后在女君耳边吹吹谗言,好灭灭谭怀柯的威风。
“我知你不喜这谭家搪塞来的庶女,这小娘子也的确称得上精明狡诈,但灼儿私自参加察举一事,倒真的怪不到她头上。”老夫人睨她一眼,“你当这条路这么好走呢?灼儿靠的还是治剧之能,没个好几年的经营,哪可能获得举荐?何况我们申屠一族还顶着那些污名未除,他自己不说,难道我还预想不到吗?这回在安都,指不定受了多少委屈。”
“确实是的,瞧着二公子都瘦了不少。”蓼媪点头应和。
“哎,恐怕是时候该歇歇手了……”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你也省省心吧,别再与那谭家女过不去了。我们不给她掌中馈又如何,她这般的性子和能耐,有了如今的家底,还当不得衡儿那一房的女君吗?”
“女君说得是。”
“只是可惜了衡儿……无缘见到家里的好光景了。”
蓼媪算是彻底明白了,女君这是真的认可了二公子,也认可了谭家女。
那番盛怒之下,分明隐藏着一颗慈母之心。她虽然反对二公子入仕,却也因此与有荣焉。二公子如此有出息,申屠府的往后有了倚仗,她怎能不欣慰。
至于谭家女,从前女君就多有宽容,既然她的作为对申屠府有利,看在大公子的面子上,也不会再刻意疏远。蓼媪暗暗警醒,往后府里的下人也要对她敬重三分了。
老夫人从伤怀中走出,想起申屠灼身上的伤,赶紧嘱咐:“让人给灼儿送些药去,他在安都就受过磋磨,可不能在家里伤了根本。”
蓼媪领命:“哎,女君且宽心,我这就差人把伤药送去。”
老夫人又独自想了会儿事。
尽管蓼媪方才是有意诋毁,但灼儿在安都的情形她在郡里也略有耳闻。因为家中并不赞成他应试察举,所以他这一路的衣食住行都得靠自己打点。
于是她就听到外头传言,说谭怀柯这寡嫂行商卖货,甚至起早贪黑地卖胡饼来贴补家用,一力扶持申屠灼到通过察举,授予官职。
自然有人嘲弄申屠一族家道中落,也有人怪她这个阿母不近人情,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老夫人本身也并不在意他人的议论。只是那谭家女能做到这个地步,于情于理,都是个值得信赖和钦佩的人。
不过老夫人也隐隐觉得,这叔嫂二人是不是太过亲密了?一个给得倾其所有,一个受之心安理得,他们当真有这么深重的情分吗?——
那边申屠灼得了下人送来的伤药,转手就递给了谭怀柯。
怕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谭怀柯便一路送他回到西院,这会儿申屠灼遣散了院里的闲杂人等,非要让她接手上药的活计。
谭怀柯也不推辞,让他脱下外裳里衣趴在床榻上,用竹片取出药膏,在他纵横交错的伤处一一抹匀。
那坚实的后背上布满了血印子,有些已经淤紫,虽未见血,看上去还是触目惊心。谭怀柯蹙着眉头,心疼道:“君姑可真狠得下心,你去安都时不闻不问也就罢了,荣归故里了还要受这份罪吗?我要是晚去一会儿,怕不是要把你骨头给打断了?”
申屠灼被药膏刺激得嘶嘶抽气,却是笑着安慰:“家法而已,看着又严肃又骇人,实际都是些假把式。别看那两个仆役人高马大的,手劲压根没多大,要不怎么会被阿鹏一下子就攘开了呢?”
“就你嘴硬,那刚刚喊得呜哩哇啦的是谁?我在偏院都听见了。”
“当然要喊得大声了,不然怎能惹人心疼?嘿嘿,只有两分是真,剩下的八分就要靠喊出来,这是我小时候挨打就明白的道理。”申屠灼痞痞地回头看她,“要不怎么把你召来救我,阿母又怎么能那么快消气?”
“君姑消气难道不是靠我的舌灿莲么?”
“所以还得多谢阿嫂啊。”
“不不,小叔不必过谦,还是多亏了你的苦肉计做衬,让我这不受待见的小寡妇也在家逞了回威风……”
两人各自奉承了几句,才提起正事。
谭怀柯揉着他瘀滞的地方,说道:“我总觉得君姑有所隐瞒。”
申屠灼咬牙忍着痛附和:“我也这么觉得,当初来找我阿翁探问结交的人那么多,阿母怎能如此肯定,说没有黎姓商户这号人?”
“何况我们潦草提及那户人家遭遇变故,只得又变卖了宅邸离开安都,可能往河西来了。君姑为何那般在意对方家中的境况,又是为什么而来呢?”
“唔,恐怕阿母心中还有所顾虑。无妨,等我回头再试探一二。”
“我也会在商会中帮着打听的。”
——
下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第180章 接风宴席
第180章 接风宴席
整个大宣境内,蠢蠢欲动了近两年的皇商擢选终于开始了。
近来正是各大商号登记造册的时候,广利商会在河西的商贾们十分重视也十分谨慎,刚巧赶上给谭怀柯这位掌事接风洗尘的宴席,便顺理成章地朝她探问了起来。
这场宴席设在周老板的满醉楼中,包含谭怀柯在内的八人,都是广利商会在四郡里各个行业的成员,未必都是富商巨贾,但都各有所长。
眼看在座诸位彼此都熟悉了,作为宴席的东家,周老板率先说出自己的忧虑:“我听说这次登记要如实上报自家所有的产业和资财?哎,倒不是我不愿意报,就怕跟当年算缗令和告缗令出台时一样,是个要坑害咱们的由头啊。”
有其他人附和:“可不是嘛,先帝在位时下令征算缗,一算是一百二十钱,一缗是一千钱,那些自己做自己卖的小作坊还好些,每四缗征收一算,像咱们这样的商贾,还有那些放贷的柜坊,每两缗就要征收一算,实在是太过苛刻了。”
“可不是嘛,咱们还得走南闯北地运货,那些达官贵人的车驾,每辆征一算,轮到咱们商贾就得翻倍,五丈以上的船舶也要征一算……哎,遇上年头不好的时候,忙忙碌碌绕上一大圈,又是雇人又是租赁车船,实际赚来的银钱还不够交算缗的。”
“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先帝连年征战,国库亏空嘛。”
“征算缗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告缗,人人都有检举商贾隐瞒财产、逃避算缗的权利,检举者还能得到没收财产的一半作为奖励,另一半归朝廷所有。那时候可真是咱们先辈的噩梦啊,检举成风,诬告盛行,多少银钱充进了国库,就有多少商贾家破人亡,侥幸活下来的还要被罚去戍边一年。”
“所以这次登记如此详尽,不会再让我们这些商贾重蹈覆辙吧?”
谭怀柯道:“诸位切莫多虑,时至今日算缗令和告缗令也并未废除,真想要这般盘剥大家,无非就是再掀起一波告缗的风潮就是,可朝廷并无此意。我们自己也都清楚,当今陛下无意再穷兵黩武,只想迅速催动商贸,算缗已然降了许多,有些郡县四缗征一算,有些甚至是六缗征一算了,各地商会这才壮大起来。
“再说告缗,那段光景我不曾经历过,只听说曾经中产以上的商贾大抵都被告过,以致于大宣的商贸很快就加速萎缩,民偷甘食好衣,不事蓄藏,导致那一轮告缗令执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榨不出商贾的油水来。朝廷也知晓此法不得长久,故而近些年的告缗大多敷衍处置,只有太过明目张胆的商贾才会被严惩。
“所以这次登记,就只是粗略了解一下各个商号的家底罢了,各位按照自家产业的情况如实登记即可。不过我还是奉劝各位不要虚报,也不要瞒报,否则一旦查证不实,反倒毁了自家的信誉,那可就不值当了。”
一个年迈的药材商说:“谭掌事,你年纪轻,怕是还不够了解朝廷那些腌臜手段,敢下这样的断言,是有什么可靠的依据吗?”
——
周老板忙道:“褚老这是不信任谭掌事?那您就有所不知了,咱们谭掌事可是在秦王面前都吃得开的人,这么说自然是有依据的,是吧?”这番话听着像是在打圆场,实际上是想逼谭怀柯放出更多的消息来,好让自己人的心里更加安定。
果然无奸不商,圆滑里都带着狡诈。
谭怀柯却是早有准备,并没有把自己知晓的后续动向和盘托出,只就事论事地说:“周老板谬赞了,秦王有什么想法,我区区一个商女如何得知?但擢选皇商放出的风声是大家都明了的,一旦入选,算缗就少了地方上的层层盘剥,会大幅下降,寻常的告缗也几乎无效,毕竟检举皇商就是检举朝廷,谁有那个胆子?”
她举起酒卮,敬那药材商,“褚老若是仍然有顾虑,大可再观望一阵子再登记。”
褚老哼哼两声,没再说话,饮下了酒。
而后又有个年轻商贾,面露焦急地说:“谭掌事,我还有个疑问,就是憩街那边是真没指望了吗?我家阿翁糊涂,不知听信了哪位官员的浑话,撒手就盘下了两间那边的铺面,这下倒好,依着擢选皇商的要求,恐怕我家商号第一批就要被刷下来了。”
周老板摇头叹道:“就说朝廷会给我们挖大坑吧,当初有不少人都以为憩街大有可为,重金盘下那里的铺子。谁承想擢选皇商的要求那么严格,虽然我自己家里没有那些边缘产业,可也觉得不忿,当真是沾着一点都不行吗?”
其他人也劝他:“在登记参选之前趁早出手吧,留在手里不是等着被人抓把柄吗?”
憩街要彻底改造的政令尚未正式发出,料想还压在秦王手上,郡里的商贾自然也没想过会有转机,谭怀柯不好提前言明,只笑道:“巧了,我在憩街也有铺面。”
席上的人都是一怔。
那年轻商贾问:“啊?你也有?几间?”
谭怀柯答:“我之名下的有五间,还有一个生意伙伴让我代管的五间,加起来足有十间吧,算是半条街了。”陶映在她回河西前,与她商量了此事,情敌归情敌,有钱不赚才是真的跟自己过不去。
“十间憩街的铺面?那你登记参选了吗?”
“昨日已去登记了。”
“这也太冒险了!”年轻商贾想了想,忽觉哪里不对,“谭掌事……你是不是提前得知了什么消息?”
“我盘下那五间铺面也是逼不得已,事到如今,我也只有赌一把了。”谭怀柯模棱两可地说,“但我的赌运一向还可以,这局是输是赢,应该很快就能见分晓,诸位大可再稍等几天,至于已经身在局中的人,不如就听天由命吧。”
听她这么说,在场的人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赌这么大,难道这憩街真要有大动作?那之前那么多来来回回折腾的商贾,岂不是一念登天,一念坠地?
这场宴席吃完,大家各自都有了盘算,明里暗里都行动起来。
谭怀柯也去了自家的焉知肆,离开张掖许久,也是时候去查查账目了。
然而她进门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不由退出去重新看了眼门头,是“焉知肆”的招牌没错。
铺子还是那个铺子,与她离开前并无不同。
唯一的违和是,自己那便宜阿翁,竟摆出一副东家的派头在那儿宴请宾客。
——
下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第181章 吃里扒外
第181章 吃里扒外
只见焉知肆的中央用屏风圈起了一块区域,里面的食案排得整整齐齐,各位宾客笑谈其间,而坐在最上首的就是谭礼。
由于有屏风相隔,谭礼并没有一下看见谭怀柯,仍在侃侃而谈:“今日请诸位到此,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到我们谭家的底气和信誉。眼下谭家的商号虽不及我祖辈那时鼎盛,但也是根基深厚、大有前景的,哪怕有极少数的产业周转不灵,也只是暂时的,请大家相信我们谭家人的能力。
“瞧瞧这门庭若市的焉知肆,还有时下高门大户的小娘子最青睐的织云布坊,汇集了邱老大夫和西境神医坐镇的百草药铺……假以时日,还怕我们谭家的产业不能东山再起吗?到时回馈给诸位的,可远远不止那些零散的账目。”
倚在屏风外听着,谭怀柯差点笑出声——
搞这么大阵仗,原来是想借着一场宴席拖延欠账?
由此可见谭家近来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也不知在谭礼的昏招频出和谭安丰的债台高筑之下,商号内里都烂成什么样了。若不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想来心高气傲的谭礼也拉不下脸来,用她名下的产业给自己充门面。
果然,宾客中有人质疑:“谭老板,这焉知肆不是申屠大娘子的产业吗?怎地又算成是谭家的产业了?就算申屠大娘子是您的女儿,可铺面归到哪家商号,还是得真正的东家说了算吧?您也别怪我多嘴啊,做生意嘛,亲父女也要明算账的,何况已是出嫁女了。”
谭礼捋须笑道:“诸位有所不知,这焉知肆的铺面原是我给怀柯的嫁妆,是织云布坊的旧址。只不过当时布坊经营不善,在我的建议下,怀柯就给布坊另外物色了一间铺面,并将这里改成了焉知肆。既出自谭家,自然也算是谭家产业的一部分了。
“何况那申屠府的二公子如今已入了仕途,按大宣的律法,官员名下不可设立商号,两家既已是姻亲,那将小女掌管的产业重归谭家,不也是顺理成章的吗?”
“好一个顺理成章。”谭怀柯实在听不下去他的胡扯了,从屏风后现身道,“作为焉知肆的东家,我倒是不知自己的铺子要归给谭家商号了,阿翁哪里听来的消息?”
“怀柯啊,你来的正好。”谭礼看似亲昵地迎了过来,实则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给了她一记警告的眼神,钳住她胳膊的力道也极紧,显然是要她言辞谨慎,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这个慈爱的父亲诚邀。
然而谭怀柯对他的威胁毫不在意。
她来到最上首的食案前,全然不顾什么父女相携的温情景象,用力拂开谭礼钳着自己的手,转而接过沛儿递来的酒卮,朝着宾客们说:“多谢诸位今日赏光来焉知肆,这一卮酒我代表广利商会敬诸位。”
“广利商会?”席间议论纷纷,“那不是安都最大的商会吗?”
“申屠大娘子去了趟安都,就成了广利商会的成员了?”
“这是做了什么生意?前些年我想进都进不了呢。”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谭怀柯已让所有人的注意放在了自己身上,不理会谭礼尴尬铁青的脸色,她解释道:“我在安都靠着卖胡饼起家……”
有人发出“嗤”地一声:“卖胡饼,申屠大娘子说笑呢吧?”
谭怀柯笑着继续说:“靠着卖胡饼起家,供我家小叔察举应试,而后又开了焉知肆的分店,还有一间忘尘香铺,生意做得红火了,于素封就邀我加入了商会。”
“于素封亲自邀请你加入商会?”
“忘尘香铺?啊我想起来了,前阵子我家外姑从安都带回两盒香丸,就是这家香铺的,说是难抢得很,京里的显贵都趋之若鹜,想多买点还不让呢。原来竟是申屠大娘子开的铺子吗?那咱们河西是不是也要开起来,让咱们这边跟安都的贵人们都用一样的香。”
“自然是要开的,”谭怀柯回应,“而且我的商号登记在河西,所以咱们张掖郡的忘尘香铺才是总店,安都的供货都要靠后了。”
“那敢情好,咱们比贵人们还要先用上新品,多有面子!”
“香铺近来已经在筹备了,不日就要开张,我也在参选皇商的登记中如实填报了。”谭怀柯状若无意地说,“来,我再敬大家一卮酒,如今我担任了广利商会在河西的掌事,往后还要大家多多帮衬着。”
“掌事?”有人反应极快,当即就改了口,“还请谭掌事多多关照啊。”
众人其乐融融,只有谭礼气得生烟,沉着脸道:“不问过家里一声,你怎敢擅自去登记参选!快将那登记撤回来,你我好好合计之后,再定下如何填报!”
她自己报上去了,谭家还如何分一杯羹!
谭怀柯面对宾客笑意不减,面对谭礼却是厉声威胁:“谭老板今日在此开宴,是为了让我下不来台,逼着我与谭家联合参选?那我也实话跟你说了,我名下的产业,你们谭家一分一毫都别想攀扯!”
“你!”谭礼大怒,“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我劝你想清楚了,有什么话我们可以私下再谈,再闹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眼瞅着这宴席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了,谭礼咬牙,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
宴席散后,谭怀柯与谭礼关起门来对峙。
谭礼冷哼道:“你能有今日,别忘了是谁给你创造的机会!”
谭怀柯反唇相讥:“哦?是你们强迫我替嫁创造的机会吗?是你们给我烂账一堆、濒临关张的铺面创造的机会吗?”
“不管怎么说,这焉知肆的铺面是我给你的嫁妆,无论如何都该算作谭家的产业!若你执意不肯撤回参选登记,别怪我将你告上公堂!”
“那您就去告吧,从我被你们买下,代替谭安芙嫁给申屠大公子开始告。”谭怀柯提醒他,这事既是她的软肋,也是谭家的软肋,真要告上去争个明白,谁也捞不着好。
“我不跟你扯别的,单单只说给你做嫁妆的两间铺面,必须还给谭家!”谭礼开始晓之以理,“你手里还捏着憩街的五间铺面,那地方就是为了窝藏黑市和见不得光的产业,沾上了就翻不了身,此时你就算报上去了,也一定会被刷下来。好好的铺子别浪费了,何不把它们交予我?谭家的商号做好了,你不也跟着沾光吗?”
“呵,这跟强抢有什么区别,谭家的商号,我能沾到半点光吗?我在憩街的铺面就不劳您费心了,反正我都已经登记了,就算刷下来我也认。”谭怀柯轻描淡写地说,“啧啧,我倒是没有想到,谭家竟已落魄成这样了,连出嫁女的嫁妆都想抢回来?”
谭礼重重叹了口气:“怀柯,阿翁实在是没法子了……”
——
下章:你别把我逼急了……
第182章 深闺怨妇
第182章 深闺怨妇
“安丰那小子在外头欠了一屁股赌债,”眼见她油盐不进,谭礼又开始动之以情,“先前好不容易周转过来的现银,一不留神全给他折了进去。好几个铺子青黄不接,阿翁只能赊账做生意,赚来的刚刚够填本钱。
“谭家的底子你是晓得的,只要能让我把外债清了,这偌大的家业转瞬间就能盘活,所以你何必把这两三个嫁妆铺子攥在自己手里不放呢?只要归到谭家名下,等我们获得皇商名额,定会给你分好处的。”
谭怀柯在心中嗤之以鼻。
就凭谭家从前的所作所为,这人怎么有脸在她面前自称“阿翁”的?他们之间难道还会有什么父慈女孝吗?
口口声声说要清楚外债,盘活家业,可谭安丰嗜赌如命,永远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他们当真管束过吗?谭礼自己好大喜功,偏爱走旁门左道,栽倒了一次又一次,却从不吸取教训,只想着把别人经营起来的产业抢到自己手里,再借着谭家曾经的声望粉饰太平。
这样一个从内到外都烂透了的商号,哪有半点可信之处?
谭怀柯再度冷淡拒绝:“谭老板,上回我用接手五间憩街铺面为代价,换回了自己的卖身契,从那以后,我就与谭家再无干系了。而且实话跟你说吧,焉知肆不是我一个人开起来的,背后还有申屠府的暗中扶持,否则以我那时候的拮据,哪里出得了这么多银钱改造和经营?所以这铺面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请你不要再打我家产业的主意。”
的确是申屠灼借给她的本钱,只是这钱没有走过明路,外界看着就她一个东家。如今申屠灼走了仕途,她以申屠衡遗孀的身份自立门户,刚好珠联璧合。
谭礼仍不罢休:“只要你还占着我女儿的身份,申屠府跟谭家便是姻亲,本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当初申屠老妇人与我议亲的时候也是这么定的。你赶紧把登记撤回来,与谭家产业合并,届时皇商之名简直手到擒来。
“你也不用怕有什么损失,再不济你还有给我给你的憩街铺面,那里的生意虽上不得台面,却也能保你赚个盆满钵满,只不过洗不白,成不了皇商罢了。我不知你为何要冒着被刷下来的风险去登记参选,莫不是在跟谭家赌气?让你替嫁守寡实属我们无奈之举,阿翁在这儿跟你赔个不是,你看行不行?”
“谭老板,我再说一遍,我与谭家已没有任何瓜葛。”谭怀柯要被他气笑了,“什么替嫁守寡,我早就不在意了。眼下我是广利商会在河西的掌事,萨斓商号的东家,至于能不能选上皇商,咱们各凭本事就是。”
“哼,这么说,你是想跟谭家彻底撕破脸咯?”
“是啊。”谭怀柯理所当然地说,“难道我们彼此还有什么情分可言吗?”
“好你个下贱的胡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别把我逼急了……”
“谭老板怎么倒打一耙,把我想说的话抢去了。”谭怀柯离开雅间,走到掌柜的面前,翻出焉知肆的账目,冷笑着说,“趁着我外出行商,谭老板还真把焉知肆当自家产业了?在这儿吃饭开宴从来不付现银的。
“掌柜的不敢擅自做主,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儿,往后谭家人来焉知肆,一概不许赊账,已经欠下的这百八十两,我自会差人上门结清。”
“好好好。”谭礼甩袖,“你既要把事情做绝,那就别怪我不仁不义了。”
“谭老板,慢走不送。”
——
回家之后,谭怀柯疲惫地倚在榻上,长叹了一口气。
近来商会的事务,铺子的经营,还有各处的探问打点实在耗费心力,阖目歇了会儿,她闻到熟悉的熏香气味靠近,眼睛都没睁就笑着招呼:“小叔来了?可别再跟我聊商路开辟的事了,让我清静清静吧。”
申屠灼没说话,坐到一边,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么。
下一瞬,谭怀柯就闻到了香甜诱人的点心味道,鼻尖嗅了嗅,刷地睁开了眼,就见新鲜出炉的沙棘糕团:“哇,快让我尝尝。”
忙活了一天,俱是人情往来,就没好好吃过一顿安生饭。糕团入口软糯,带着沙棘的酸甜,让谭怀柯顿时精神起来。
见她吃得欢实,申屠灼这才开口:“听说你今天狠狠下了谭礼的脸面?”
嘴里包着糕团,谭怀柯含含糊糊地说:“是啊,他在我的焉知肆里充阔气做人情,还惦记着把我的产业都划归到谭家名下,可不得让他认认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东家。”
“这时候跟谭家闹僵,你就不怕他反咬你一口吗?”申屠灼有些忧心,“谭礼向来不是什么善茬,他的手段不可小觑。”
“我就等着他来咬我呢。”谭怀柯说。
“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惹他动怒的?”望着她狡黠偷笑的模样,申屠灼忍俊不禁。
“我正捉摸着要从哪里下手呢,他自己送上门来了。”谭怀柯努力咽下糕团,喝了口水说,“挺好吃的,就是有点噎人……我毕竟不是真正的谭家庶女,就算卖身契被销毁了,这把柄捏在谭家人手里,始终是个祸患。”
“嗯,确实。”知她自己有数,申屠灼放下心来,“这件事是把双刃剑,于谭家于你都有威胁之效,端看要怎么利用了。”
“所以我要在皇商擢选之前,把这件事解决。否则到了关键时刻被他们反咬一口,轻则丧失成为皇商的资格,重则要被谭家人牢牢黏住不放,才是真的麻烦。”
“是我杞人忧天了,原来谭掌事早已留好了后手。”申屠灼拿了最后一个糕团来吃。
“哎哎,再给我半个!”谭怀柯扑过去抢了一半来,笑着闲谈,“你不知道,谭礼还当我是个深闺怨妇呢,问我是不是在跟他这个阿翁赌气……”
与此同时,谭家正处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谭礼憋了一肚子的气,把家里人挨个数落了一遍,骂夫人纵着谭安丰去赌,赌得输光了家底;又骂谭安丰是个扶不起的废物,再好的铺子到他手里都要搞砸;最后骂谭安芙,说她当初信誓旦旦能哄得申屠灼娶她,结果弄巧成拙,差点把谭家的名声都败坏了。
另外两人自知理亏不敢言语,谭安芙却是不甘挨训的,当即反驳道:“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回娘家来本是想要找个倚仗的,谁知道家里已成了这么个烂摊子!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不做二不休,让我以子相携,生生赖上他们申屠府!”
她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怨毒。
——
下章:凭什么,那些本该是属于我的!
第183章 悔不当初
第183章 悔不当初
那次诱骗申屠灼不成,谭安芙被关在乡下宅院里躲避风头,一个月后,那名误打误撞搅了局的渠长已在申屠灼的安排下离开张掖,但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为了不让家丑被宣扬出去,谭夫人只能寻了个还算凑合的寻常人家,把谭安芙潦潦草草地嫁了过去。对方是与谭家有生意往来的小布商,眼见着天上突然掉馅饼,好好的富商之女竟莫名相中了自家儿郎,也心知其中必有猫腻。
然而商人重利,只要能换来更多的好处,他们也不在乎谭家是怎么想的,左右自己家白得一个新妇,吃不了大亏。于是他们先做出不情不愿的模样,以自家高攀不上为由推脱了两回,耗到谭家这边等不及了,而且显然找不出比他们更合适的下家,这才狮子大开口,聘礼没给多少,却要他们拿好几处田产和铺面做陪嫁。
谭礼舍不得给,谭安芙因此跟家里大吵了一架。
原本谭安芙就觉得自家兄长是个靠不住的败家子,再殷实的家产到他手里都是要砸进赌坊里的。她自诩比谭安丰有本事得多,奈何阿翁阿母始终把她当做外人,不肯分她半点掌家之权,她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那时谭安芙据理力争:“给我的嫁妆,归根结底还不是家里的产业?那包家还指着跟谭家的布庄做生意,谅他也不敢骑到我们头上撒野。与其让阿兄再掏空几个铺子还债,还不如交由我来打理经营,好歹家里还能留条后路!”
谭礼却不同意:“你以为自己嫁进包家就能当家做主了?他们先前百般推拒这门亲事,又处处怠慢拖延,连聘礼都只给了那么点,摆明了是要给你立威呢!如今你怀着个野种,还迟迟不肯喝药落胎,我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但嫁妆得听我的,给两间铺子够你养活自己就行了,给多了难保包家不会动什么歪心思,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你以为我想留着这个野种吗!”谭安芙抚着肚子,恨恨道,“当初那一计若是能成,这就是申屠灼的孩子,我早该入主申屠府了!要我说就不该跟包家议这门亲事,应当不管不顾闹到申屠老夫人面前去!”
“你疯了?当真不要脸面了吗!”谭夫人拉着她哭诉,“别再去招惹申屠府了,真闹大了,你又能讨到什么好!”
“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谁能说得清?我硬说这孩子是申屠灼的,他们为了息事宁人,就算不肯给我正室的名分,说不准也能做个妾。”谭安芙的眼中透着癫狂,“什么脸面,什么名声,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能白白怀了这个孩子,阿母,你这就去包家退亲,等我显怀了,趁着申屠灼赴安都参加察举,就去找申屠老夫人……”
啪!
谭礼一掌掴在她脸上,止住了她的话。
“你以为申屠府像包家一样好拿捏吗?你以为申屠老夫人那么好糊弄,看不穿你那点伎俩吗?”谭礼怒骂,“人证、物证都在人家手里捏着,二公子早就防着你了!你还没敲开申屠府的门,他们就能把你拖到公堂上对峙,再把那个什么渠长召回来,到时你要如何?你自己要找死我不拦着,可别污了谭家的名声!你可以不要脸面,我还要的!”
“那你们就让我去死好了!”其实谭安芙被关在乡下老宅时就明白,申屠灼是不会给她可乘之机的,可她实在不甘心,崩溃道,“我这嫡女的陪嫁,竟还不如那冒名顶替的胡女丰厚吗!就这么五亩田产,两间铺子,你们打发叫子呢!”
“安芙啊,话不能这么说。”谭夫人劝慰,“那胡女是去做望门寡的,我们可没有给她田产傍身,搭上的那两间铺子也是半死不活,哪有你这两间挣钱呢?你嫁过去后只要好好经营,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哎,你以为为父不想让你嫁得体体面面吗?要是嫁去申屠府,两家结为姻亲,各取所需,多给你些嫁妆撑门面也是应该的,可这包家算什么东西,他们肯认下这门亲事,就是在觊觎谭家给你的陪嫁,咱们也不能不防啊……”
总之闹到最后,谭安芙就这么不甘不愿、匆匆忙忙地嫁了过去。
——
成亲之后,包家君姑很快就发现谭安芙怀有身孕,对这来路不明的孩子,他们倒也没有声张,算是全了谭家的颜面。
只是谭安芙的郎君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她怀孕不便为由,没几天就抬了小妾进门,而后又说要替她分忧,让她安心养胎,堂而皇之地插手了她那两间旺铺的生意。谭安芙找他理论过几次,刚开始对方还编些借口以作安抚,后来干脆不装了,直说她的嫁妆就是让包家忍气吞声的补偿,难不成还要留给她肚子里的野种吗?
谭安芙气不过,眼见肚里的孩子成了累赘,干脆自己喝药落了胎,没歇几天就去跟夫家斗智斗勇了。又要斗君姑,又要斗小妾,还要跟郎君争铺面,直把她累得憔悴不堪,时不时就跑回娘家来抱怨和讨要银钱。
这次刚好撞上谭礼在焉知肆吃了瘪,家里不能给她在夫家撑腰,她又平白挨了顿骂,当即把怨气都撒了出来:“凭什么她谭怀柯就能把申屠府和谭家的好处都占尽了?若不是我当初把她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她能有今天?
“原本就该是我嫁给申屠衡的,这是议亲时就定下的,怎就让她白捡了便宜!申屠衡战死了又如何?我若嫁过去,不还是申屠家的女君吗!
“都怪苍天不公,都怪阿翁阿母你们只顾眼前,我真是悔不当初!若不是让她顶替我,织云布坊、百草药铺,还有那个什么焉知肆,都该是属于我的!有申屠府和谭家的相助,我只会比她经营得更好!这些都该是我的!”
谭礼冷冷道:“这会儿后悔有什么用?怪天怪地又能挽回什么?那些东西都该是谭家的,眼下就该好好想想要怎么抢回来!”
怀着满心怨念,谭安芙咬牙道:“既然她回来了,那我这个阿姊就去找她话话家常……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憩街的铺子还在她手里,她哪里来的底气参选皇商?呵,不管她耍什么手段,就算拼个鱼死网破,我也决不能让她好过!”
然而没过两天,一个令整个张掖郡措手不及的消息传了过来。
谭礼得知后,差点一口气把自己憋死。
他与谭安芙一样,曾经有多么得意庆幸,此刻就有多么悔不当初。
——
下章:听谭掌事的准没错。
第184章 花憩之争
第184章 憩之争
——憩街要改头换面了。
此消息一出,张掖郡的各大商号尽皆哗然,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
起初还有人怀疑这是个愚弄他们的假消息,就跟最开始建造憩街那会儿一样。那时为了吸引郡里的商户们投钱,就有官府衙役故弄玄虚,偷摸鼓吹这里以后将取代响铃街,成为张掖郡最繁华的集市,惹得谭礼等人纷纷砸下重金,还以为自己占得先机。
谁知后来突然变卦,说是要把全郡的赌坊、章台馆子、人牙子,还有到处流窜无法管辖的黑市挪到那里去。伴随着皇商擢选的规则颁布,真是把他们那一批“先下手为强”的商号弄得苦不堪言。
大家暗地里议论,说这条街名字起得明媚好听,却不是做敞亮生意的地方,实际就是为了清洗响铃街和云河香阶等处的贸易,让东躲西藏的小摊贩和上不得台面的产业腾地方,腾给那些算缗交得多、与官府关系紧密的正规商号。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自然是为了让内定的商号更有机会参选皇商。
像谭礼这样的商户,说白了就是被放弃的那一拨,可怜他还自以为巴结对了人,提前获知了内幕,殊不知是被旁人当做了垫脚石。
所以他很庆幸,自己及时止损,找了谭怀柯这么个冤大头,仅仅用一张卖身契就让她奉出大笔银钱,心甘情愿地接手了憩街的烂摊子。
可谁能想到,就在皇商擢选最紧要的关头,竟再度出现了反转?
众人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探问,想知道这消息从哪儿来的,是真是假,之后还会不会有变化,最终得了准信——
此乃秦王授意,千真万确,断不会再做变动。
为了掌握更清楚的情况,这两天申屠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一边是各地的县令县丞来找申屠灼这个秦王故交兼朝廷官员询问上头的意图,一边是广利商会里的各位老板来找谭怀柯商谈应对之策。
烫手山芋转眼间成了踹在怀里的大金砖,商会里捏着憩街铺面的老板们已经传开了,听谭掌事的准没错。
没过多久,秦王正式的谕令得以颁布,一部分人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一部分人死了的心又活络起来。
——
申屠灼和谭怀柯给前来问询的人做了解读:秦王认为憩街设立的初衷是好的,随着西境新商路的开辟,确实需要更多的集市来承载更多的贸易。但引诱商户投钱建造,却在建成后翻脸不认,让商户们平白遭受损失,还无法参加皇商擢选的做法,实在令他所不耻。
秦王为此大发雷霆,勒令彻查是什么人在背后做局,诓骗了多少商户,很快揪出了两名县丞,还有三个贿赂官府衙役的商号。这些人联手放出假消息,先是恶意哄抬商铺价钱,再是高价转让自己手里的铺面,以此圆满脱身,不仅赚取了巨额钱财,还害得自己的竞争对手无法参与皇商擢选。
如今这伙蠹虫都被一举抓获,参与其中的官员衙役锒铛入狱,那几家商号都被罚没了家产,东家也比罚去戍边,秦王还严厉斥责了池郡守御下不严。
憩街的改造势在必行,这里的产业也将重新谋划安排。既然已经摆脱了涉足不光彩生意的污名,为了补偿那些受骗的商号,秦王恢复了他们参加皇商擢选的资格,只要名下经营的产业符合要求就行。
在接管封地之后,秦王将前来河西四郡巡视,建立西境与大宣通商的专属贸易区,并重新划定此处征收算缗的规则。
按照当下的趋势,憩街就要打造成这样的贸易区。
与此同时,结合申屠灼这边的差事,新商路开辟之后,还将在四郡内提供入关胡人的住所,让他们可以在大宣境内安居乐业,而不是被沙匪和人牙子欺辱买卖。
这些举措在四郡大受欢迎,让许多大宣人和胡人都看到了希望,大家纷纷期盼着秦王殿下快些来巡视,给当地带来更多的商贸繁荣。
当然,也有人因此而痛彻心扉。
比如谭礼。
虽说他就是憩街骗局的受害者,可罪魁祸首遭到报应之后,他并没有觉得很高兴。
如果那些铺面还在他的手上,新的政令便如天降甘霖,不但解了他无法参加皇商擢选的燃眉之急,更能让整个谭家商号焕发新生。那可是减免算缗的专属贸易区,朝廷属意扶持的地方,铺子开在那里,真是想不赚钱都难!
他原本拥有十间铺面,将近半条街啊,可如今呢?
倘若他没有受骗,没有高价盘下那些铺面,压根没动过什么抢占先机的心思,他不会如此懊恼。倘若他咬牙吃下那个大亏,把铺面牢牢攥在手里,不去贱卖给谭怀柯和那个人傻钱多的安都客商,这会儿更是欢欣得意,只等着财源广进。
可偏偏他步步走错,亏了又亏,眼看着大好的机会从自己眼前溜走,曾经的“冤大头”一举翻身,在原属于自己的铺子里赚个盆满钵满,还能继续参加皇商擢选……
真是比剜了他的心都难受。
谭礼在病榻上喝了三天汤药,才终于缓过神来。
回想起谭怀柯在焉知肆说的那些话,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她知道……她早就知道憩街要改造!咳咳,秦王、申屠灼……广利商会,他们都是串通好的……串通好的!”
谭安丰近来被关在家里,一文钱讨要不到,去不了赌坊,只能守在父亲身边,此时终于肯在家业上动动脑筋了,说道:“阿翁,都是一家人,我们再找怀柯谈谈就是,大不了再从她手里盘下两间回来,左手倒右手,让她给我们算便宜些。”
谭礼喝了水润润喉咙,斥道:“你说得轻松,她……她跟我们是一家人吗?我当时逼着她盘下那五间铺子,明摆着让她无法参选皇商,难道她这会儿能有什么菩萨心肠?咳咳,何况现如今憩街的铺面根本不愁卖,多少商户出高价都买不到,你还指望她贱卖给我们?”
“那我们也加点价呗。”
“加点价?”谭礼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先前替你还债砸了多少银钱?咳咳,你知道家里还欠了多少货款没付?本来就周转不灵,柜坊都不愿放钱给我们……哪儿来的钱加价买铺面?天上掉钱吗!”
“那……那怎么办?要不拿家里现有的铺面换些银钱?”谭安丰琢磨着,“把我手里那几间半死不活的铺子卖了,等换到了银钱,我们可以不找那个白眼狼,去找远在安都的冤大头买啊。阿翁,你不是有五间憩街的铺面卖给那个客商了吗?”
“这倒是个办法……”谭礼沉吟,“你总算提了点有用的。”
谭安芙不动声色地捧了汤药进来,敛去了眸中的算计。
凭什么让谭怀柯坐享其成?她可不像父兄这般欺软怕硬,自己亏了的,偏要从她手里抢回来!
——
下章:我为你寻来一盒瑟瑟珠。
第185章 舍近求远
第185章 舍近求远
自从回到张掖郡,谭怀柯感觉自己一刻也不得闲,但忙于自家生意的扩张,以及与各个商号的老板周旋时,她也觉得自己拓宽了不少眼界。
很疲倦,但也很充实。
得益于秦王施行的新政,她直接把忘尘香铺的总店开在了憩街,足足占了自家两间铺面。相比于寸土寸金的安都市集,河西的单个铺面就要宽敞得多,更何况还将两个铺面之间打通了,光是试香室的数目就比安都那家翻了一番,还划分出了更加精致完善的自制作坊,可以让顾客自己尝试制香和调香。
不过谭怀柯还仍然沿用了安都分店的规则,对稀有名贵的香料限量销售。顾客需要通过购买足够金额的寻常香料,集齐特制香笺上的压,才能获得购买稀有名贵香料的资格。只是河西到底不如安都富庶奢靡,而且西境往来香料的品种也更多,竞争更激烈,所以经过考察试验,谭怀柯设置的金额门槛只有安都那边的一半。
即便如此,那种争抢稀缺的噱头还是被她带起来了,而且听说忘尘香铺在安都深得权贵青睐,此地的富豪大户们更是心动,纷纷想要追捧安都的风潮。能跟达官贵人用上同样的熏香,岂不是十分体面吗?
就这样,忘尘香铺在憩街站稳了脚跟。
之后她还要考虑自己剩余的铺面,还有陶映甩手给她的铺面要如何经营。
她打算给织云布坊再开一家分店,焉知肆再开一家分店,结合憩街的后续规划,这两家都会更偏向于迎合西境人的喜好。然后再开一家医馆,让扶风在这儿能有个安稳落脚的地方……剩下的就租给其他商户,反正以当下的势头,绝对可以租出一个高价。
在她给铺面招租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件趣事。
陶映当初交待她,自己的五间铺子可以租给她经营她自己产业,不用付给她租金,但要将每三个月的账目报与她知晓,赚到的银钱要给她分红。或者由她作为自己的代理人,把铺子租出去给旁人经营,那就要给她付租金,但谭怀柯可以从中抽取两成代管费。
在盘算好这十间铺面要如何分配后,谭怀柯便将自己的一间铺面和陶映的两间铺面拿出来招租了。很快就有人上门询价,一个比一个开得高。
谭怀柯本以为谭礼一定会坐不住,来找自己讨要铺面。
其实她与谭家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在商言商,只谈利益不谈旧怨,若是他们想要,只要肯出跟市价差不多的租金就可以。只是她猜测谭礼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大概不会甘愿给出市价,依他的性子,最多肯在谭怀柯当初买下的价钱上稍加一点点。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谭家竟然舍近求远,托人去问了陶映的那两间铺面。
——
忘尘香铺里,谭怀柯朝申屠灼聊起此事:“你说他为何这么做?陶映远在安都,对他来说又是个陌生客商,怎么情愿绕这么大个弯子,也不来问我呢?”
申屠灼饶有兴致地试着香,顺便为她解惑:“正因为陶映远在安都,又是陌生客商,谭礼才会看中她手里的铺子。”
“怎么说?”
“首先,憩街改头换面这件事,让谭礼受的打击太大了,一手好牌打了个稀烂,实在是不堪回首。
“其次,他深知自己与你颇有龃龉,当初半是胁迫半是诱哄地让你接盘了五间铺子,差点丧失了参选皇商的资格,这会儿哪里能拉下这个脸来找你。你知道他肯定会狠狠压价,他也知道你绝对不会让他占到这个便宜。
“最后,他不认识陶映,但很清楚这个人傻钱多的东家无法亲自照管铺面。那五间铺面也是他卖给陶映的,对于这个陌生客商,他就拉得下脸来谈了。他可用代为看管、合伙经营等等借口来压价,运气好的话,还能仗着陶映不了解张掖的情形,言巧语几句,用极低的价钱租下铺子。”
谭怀柯明白了:“确实如此,难怪他只让牙人去问那两间铺子。”
申屠灼将小香炉扣上,在她面前晃悠两下,看着袅袅轻烟模糊了她的眉眼,笑说,“可惜啊,谭礼眼光不行,运气也不好。他怎么也没想到,陶映是个很有经商头脑的官家千金,而你和她两人本就是沆瀣一气。”
“怎么能说是沆瀣一气?应该是珠联璧合。”谭怀柯纠正。
“这些事陶映全权交予你处置了吧,他肯定没想到最终还是问到了你头上。那你打算怎么做?租给他吗?还是与他合伙?”
“谭家是个泥潭,如今全靠祖上的光鲜强撑着,合伙是不可能的。”谭怀柯道,“租给他们倒是可以的,但陶映可不是好糊弄的,还是那句话,照着市价给,最多不给他往上加,就看他舍不舍得出这份银钱了。”
“对眼下的谭家来说,恐怕有些难。”申屠灼悠悠地说,“我听说他们欠了太多外债,柜坊都不肯放钱给他们了。”
“那也是他们自作自受,轮不到我来怜悯。左右我不会亲自出面,找牙人跟他说就是了,省得他又拉不下脸面……咳咳,”谭怀柯挥着长柄竹扇,“就说你放太多檀香了,快把香炉拿远些,熏得我眼睛要睁不开了。”
“这可是我亲手调的香,你就这般嫌弃?”申屠灼蹙眉叹息,阴阳怪气地说,“哎呀,如今谭掌事可是郡里的大财神,寻常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了……”
“哪里的话,申屠大人可不是寻常人。”谭怀柯笑着哄他,“能得大人的素手调香,真是门罗神赐给我的福分。所以这香,还得我手把手教你调制才好。”
说着谭怀柯把他拉到调香室,打算按照他自创的配方,重新调制一份香丸。
然而两人并不知晓,今日的香铺内,有个幽魂般的人影时刻留意着他们。
谭安芙原本是来找谭怀柯的,但刚绕过忘尘香铺的屏风,就看见她与申屠灼双双进了一间僻静的试香室,不由动起了其他心思。
两人试香没什么不妥,可谭安芙总觉得这对叔嫂之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
试香室是一个个独立的隔间,相对比较封闭,也有不少伙计会来来往往给客人取香,所以为了不引人疑心,谭安芙只能远远守着,假装在挑选香丸,看不清也听不见,并不知道两人在里面做了什么。
但调香室就是公用的地方了,顾客只要付了钱,就可以自行进入。
就在此处,她躲在角落的镂空木栅后,听见申屠灼对谭怀柯说:“我为你寻来一盒瑟瑟珠,这下能讨好你了吗?”
——
下章:隐有私情?
第186章 登门拜访
第186章 登门拜访
调香室并不是一个适合私会的地方,想来不会有人如此孟浪。谭安芙听到申屠灼说这句话的语气,也是玩笑多过于轻佻,更像是在为什么事情告饶。
但直觉告诉她,这二人之间就是有古怪。
于是她取来木臼和木杵,假装自己在此处调制香料,继续偷听下去。待他们那边多说了几句话,才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似乎先前谭怀柯有意出关去往西境,跟广利商会的其他成员一起接洽什么珠宝生意,但申屠灼坚决反对,以新的商路尚未正式划定线路,沿途会有沙匪钻防卫的空子为由,让池郡守拒绝了这一批好几个商号的出关申请。
没拿到过所,自然也就出不了关,眼看着生意被耽搁,谭怀柯就朝他抱怨了两句,质问他是不是消极怠工,怎么忙活了那么久,新商路还是没有建成,还在任由沙匪猖獗。
申屠灼就在那儿苦口婆心地解释,说镇西军本应在新商路上出兵巡视的,但秦王没来亲自坐镇,那边就总是推脱,不肯动真格的。而且若是想做珠宝生意,必须要雇足够的护卫押镖,否则还是容易招惹来沙匪强盗。
谭怀柯担心那笔生意被旁人抢去,手上调香的动作都透着火气,把木臼捣得咚咚响,要他给个准话,什么时候才能让他们顺利取得过所。申屠灼只好打马虎眼,搬出秦王来给自己脱罪,又从怀里掏出一盒瑟瑟珠,说要讨好她。
之后谭怀柯就被这盒瑟瑟珠吸引了注意,香料都忘记调了,打开盒子,拈起里头的珠子仔细看看,高兴道:“这比我们商会拿到的那批成色还要好,你从哪儿得来的?”
见有了转机,申屠灼便顺杆爬:“是个西境行商带来的,他手里握有矿源,但因怕被劫掠,千里跋涉只带来一小斛,我也是大价钱买来的这些。只要你别再心急催促,等到新的商路通了,我定然把他引荐给你,如何?”
谭怀柯立时消了气:“好吧,算你会讨好,那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她想了想说,“不能白白承你这个情,前两天你那玉珏的络子不是断了吗?回去我用这些瑟瑟珠给你重新编一个,保准比之前那个雅致。”
“这是我送你的心意,你再送还给我吗?”申屠灼调侃,“真是受宠若惊。”
“想得美,你那络子用不了几颗,剩下的我自己做成珠串镯子……”
此时香铺的掌柜来找谭怀柯对账,申屠灼也还有其他事情,两人就此作别,只留下调制了一半的香料,还有隐于暗处的谭安芙。
玉珏络子?珠串镯子?
用同样的瑟瑟珠来做,这不就是定情信物吗?
要说这叔嫂二人没有私情,谭安芙决计不信。只是口说无凭,要想把这种事情闹大,让谭怀柯被唾弃鄙夷,就得找准时机,当众揭穿。
咚。咚。
一下一下,混着嫉妒与憎恨,谭安芙将手里的香料捣成了泥沫。
——
过了几日,谭安芙以阿姊的身份去申屠府见谭怀柯。
她明知谭怀柯那偏院有另外的小门,却还是先去敲了大门,只为了听一句仆役们不屑的驱赶,让她去偏院找那所谓的大娘子。
虽说这对她这个娘家人而言也始终怠慢,但她就是想看到谭怀柯在这座宅邸中不受待见的模样。记得上回阿翁带她来跟申屠灼议亲时,谭怀柯那偏院是给落了锁的,摆明了各过各的,不让她沾申屠府的光。
眼下她自己过得不好,自是想拿这事戳一戳谭怀柯的痛脚。
可谁承想,听说她是申屠大娘子的阿姊,那开门的仆役竟殷勤地把她迎了进去,还熟门熟路地领她过去。
谭安芙愣了愣,疑惑道:“贵府的主屋跟偏院打通了吗?怎地不叫我走小门了?”
仆役以为她是拿话嘲讽,揣着明白装糊涂:“打通?偏院和主屋一直是连通的呀,都是一家人,哪里分什么大门小门呢?”
如今他们得了女君的令,都把大娘子当主子,哪还敢像从前那般怠慢。而且近来上门拜访的富商贵人有一多半是来求大娘子办事的,他们这些下人都能跟着收到些打点,早变得精明油滑起来,那些人得笑脸相迎,那些人可以摆摆架子,他们自己心里都有杆秤。
像谭安芙这样的亲眷,就算平时没什么往来,面子上也得过去不是?
他却不知,谭安芙压根不想领这份情,她巴不得这儿的仆役都不把谭怀柯放在眼里。这样的巴结和尊崇,本该是属于她的!她才应该是真正的申屠大娘子!
连通主屋和偏院的那扇小门,曾经被枯枝子挡着,木头都腐朽了,现下却扩建成了一扇敞亮光鲜的新门,上头还有门环。
仆役领着谭安芙来到门前,不敢直接推门,而是小心地敲了敲,唤道:“沛儿,大娘子的阿姊来了,开开门吧。”
“阿姊?哪个阿姊?”沛儿的声音传来,门吱呀一声开了。
见到谭安芙,沛儿冷笑了一声:“哦,芙娘子啊,找我们女君有什么事?”
谭安芙忍无可忍:“你个刁奴,敢这么跟我说话?”
沛儿早就不是从前那个看到她就打抖的小丫头了,跟着女君见了那么多世面,区区一个谭安芙算什么阵仗。
她翻了个白眼,倒是没有阻拦:“想也知道是来求我们家女君帮忙的,不就是为了憩街的铺面么?算你运气好,女君正好不忙。”
谭安芙气怒不已:“你给我等着,我……”
沛儿对那仆役说:“往后我们女君的亲眷过来,还是要先通报一声。”
仆役来回看看她们,心领神会:“哎,好嘞。”
谭怀柯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正在给申屠灼的玉珏编那个络子。她的手巧,跟织云布坊的绣娘学了新的样,把碧莹莹的瑟瑟珠穿上去,编出来的非常别致。只是她实在太忙,就这么个小络子,做了好几天了,今日才将将收尾。
谭安芙走进屋子,不由在心里嗤了一声。
什么女君,还不是寒碜得很,甚至不如她出嫁前的闺阁富丽阔绰。
见了谭安芙,谭怀柯丢下手里的活计,招呼她入座:“原以为会是谭老板来找我,没想到竟是芙娘子出面,是为了憩街铺面的事么?”
“唤阿翁作谭老板,见了我也不叫一声阿姊,申屠大娘子还真是忘本了。”谭安芙冷哼道,“憩街那铺面是阿翁受人诓骗,接连吃了两遍亏,怨不得旁人,就算找上你,怎么?你愿意把铺子还给他么?”
“只要按市价出钱,我当然可以与谭家好好聊聊。”
“市价?且不说谭家如今的境况,就凭阿翁那抠门的性子,绝不肯跟你谈市价。”
“原来芙娘子早就心知肚明。”谭怀柯揉揉发酸的手指,给自己舀了碗沛儿煮的葵羹,“所以你今日不是来找我谈憩街铺面的?”
“不是。”谭安芙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我是来找你谈灼公子的孩子的。”
当啷。
满满一碗葵羹洒在案上。
——
下章:哪儿来的孩子?
第187章 关于孩子
第187章 关于孩子
热烫的葵羹从案上流下,弄脏了谭怀柯的衣裙,由于太过震惊,直到腿上感受到了汤水的潮湿,她才匆忙扶案站起,将沾染残渣的裙裾抖落开来。
谭安芙对这样的场面十分乐见。
果然,这胡女对申屠灼颇为在意,当着人家的寡嫂,还动了不伦的心思。
她起身走上前,假意关切道:“哎哟,妹妹你还好吧?怎地吓成这样?这葵羹还冒着热气,别被烫着了,快去换身衣裳吧。”
虽是一身淋漓狼狈,谭怀柯却很快回过神来,一边招呼着沛儿收拾案几,一边淡定地对谭安芙道:“芙娘子稍候,我去更衣。”
谭安芙体谅地颔首:“好,等你回来再聊。”
说话间,谭怀柯去了内间屏风后,沛儿在外头应了一声,谭安芙装作收拾被汤羹浸染的案几,翻翻这个拎拎那个,顺势将一个小物件快速拢进了袖口,还将其他零碎扫了开来,反倒让案几上下更加凌乱了。
沛儿端着水盆抹布进来时,就看见谭安芙施施然坐在一旁席上,对她指手画脚:“你家女君不小心打翻了羹汤,那儿,还有那儿,都擦仔细着点。那边的脏污没瞧见吗?哎,这没教养的野奴干活就是不利索。”
这显然是对她之前出言不逊的报复,沛儿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不敢随便说话,只能忍着气擦洗,在心里腹诽她小肚鸡肠。
不一会儿谭怀柯就回来了,借着更衣的机会,她已将情绪彻底平复下来,也想好了要如何应对,入座后还朝谭安芙笑了笑:“芙娘子久等了。”
为了将那片狼藉收拾妥当,沛儿把案上的其他物件都挪去了别处。此时谭怀柯重新盛好了一碗葵羹,嘱咐她说:“这葵羹清淡可口,送去给芙娘子尝尝。”
沛儿捧了碗过去,谭安芙心情大好,没再找她麻烦,抿了一口说:“还行吧。”
谭怀柯给了沛儿一个安心的眼神,待她阖上门离开,才捡起话来说:“芙娘子先前提到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
谭安芙再次抚上肚子:“妹妹有所不知,我曾与灼公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就是那次意外,令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我确实不知,这是何时的事?竟从未听小叔提起过。”谭怀柯好奇道。
“就是你出发去安都行商之后。”谭安芙说得有鼻子有眼,“那时他担任水曹掾,在露得县附近通渠,阿翁设宴款待,想要与他商讨沟渠路线。晚间他多饮了几卮,便留宿家中老宅,不知为何误入了我的院子,一时醉酒情迷……”
谭安芙没再详述,只目露委屈,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谭怀柯痛心疾首:“没想到小叔竟做出这样的事!那谭家为何不找申屠府讨个说法?总归是你们占理呀,怎么也该给你个名分的。”
“此事不甚光彩,灼公子正要赶着察举应试,闹开了怕是要丢了大好前程,自然不会朝外人提起。早先申屠老夫人拒绝与阿翁议亲,灼公子又匆匆离去,这事就僵在了那里。我们谭家也是要脸面的,怕声张出去反倒令我难堪,最后这亏只能让我默默咽下。”
“真是苦了你了。”谭怀柯同情地说,“那后来呢?孩子如何了?”
“说起这孩子……呜呜……”谭安芙拭了会儿泪,哽咽道,“那次之后不久,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阿母怕我遭人非议,想让我喝药落胎,可我实在于心不忍,只想着为灼公子留下这孩子。阿翁阿母苦劝无用,只好给我草草寻了个人家嫁了。”
“这……帮别人养孩子,你家郎君也乐意吗?”
“起初我还想瞒着,可这种事哪里瞒得住,我那郎君自然是不乐意的。”这会儿谭安芙才是动了真情实感,恨恨道,“郎君以此为要挟,让我用嫁妆来补偿他,而后又故意下我脸面,抬进来一个姬妾。我与他闹了起来,他便动手打我骂我,还联合君姑一起给我灌下落胎药,可怜我那孩子尚未成形,就……”
她说得半真半假,哭得梨带雨,瞧着委实凄惨,哪里还有从前趾高气昂、耀武扬威的模样,就连谭怀柯都不免心有戚戚。
叹了口气,谭怀柯道:“事已至此,芙娘子莫要太过伤怀。如今你是想怎么做呢?与郎君和离,让小叔给你个名分?”
谭安芙摇了摇头,凄然道:“如今申屠大人是何等身份,当初我就高攀不上,更遑论眼下这般落魄光景。孩子没了,我也没了别的念想,就当是过眼云烟吧。妹妹你也不要再跟申屠府的人提起了,提了也是徒惹风波,我已嫁做人妇,日子还是得向前看。”
“芙娘子放心,我晓得。”谭怀柯应承。
“告诉你这些,也不过是看在你还挂着谭家女的名头上,提醒你明哲保身,切忌不可太过信任申屠府的人。他们从我与申屠衡的亲事开始,就是想盘剥我们谭家的利益,想想他们以前怎么对你这个守寡新妇的,眼下见你发达了,全然是另一幅嘴脸了。巴结的时候叫你一声大娘子,别到时候像我一样,被他们剥皮拆骨,吃干抹净,再想后悔也晚了。”
“确实,知人知面不知心,多谢芙娘子提点。”
喝了两碗葵羹后,谭安芙就此告辞。
谭怀柯在案前独坐了一会儿,对沛儿道:“等二公子回来,让他来找我。”
沛儿从她脸上看不出端倪,又按捺不住疑虑,只能试探着问:“是芙娘子说了什么吗?女君切不可信她一面之词,芙娘子惯会搬弄是非的。”
谭怀柯笑道:“沛儿长进了,知道不能轻信于人了。”
见她已然有了成算,沛儿松了口气:“我就是觉得芙娘子特意来寻女君,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事。她自己过得不好,就见不得别人过得好。”
谭怀柯边与她说着话,边翻找着刚刚她收拾过的物件:“沛儿,我那个串了瑟瑟珠的玉珏络子你见到了吗?要给小叔的那个。”
沛儿也帮她找起来:“没有啊,我没见到,还以为女君你编好收起来了。”
遍寻无果,谭怀柯叉腰看着剩下的瑟瑟珠,皱眉嘀咕:“还真是没什么好事。”
至于谭安芙那边,她早知孩子这事毫无对证,也坐不得实,那些瞎话更不能当真闹到申屠老夫人和申屠灼的面前,故而只是来找谭怀柯说道几句,做做样子。
她的目的有两个。
一是扰乱谭怀柯的心境,试探她对申屠灼到底有多在意,再趁机挑拨一番;二是找机会拿到这对叔嫂的“定情信物”,以便后续施为。
如今这两个目的,她都达到了。
——
下章:你的孩子,没保住。
第188章 胆战心惊
第188章 胆战心惊
接到沛儿的传话,申屠灼匆匆了结手上的公务就回来了。
难得谭怀柯盛情邀约,他自是沾沾自喜。估摸着是广利商会有什么新的动向,知会他一声?或者单纯就是给他串了瑟瑟珠的络子编完了,要当面送他?他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她,晚间在那偏院里蹭个饭,正好一并说了。
申屠灼兴冲冲地去了,进屋才发现谭怀柯神色凝重。
他当即紧张起来:“怎么了?铺子出什么事了吗?还是商会里有人找茬?”
“都不是。”谭怀柯摇了摇头,别有深意地看着他,“我是在为一个人伤心难过。”
“谁?谁伤你的心了?”那目光看得申屠灼心里发颤,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实在担心她,一时顾不得许多了,“谭礼那老匹夫又来找你麻烦了?你等着,看我去把他们谭家挨个给收拾了!缠着你还没完没了!”
谭怀柯示意沛儿阖上门出去,亲手给申屠灼盛了碗新煮的葵羹:“你刚忙完差事,先喝点羹汤垫垫肚子吧。”等申屠灼怔怔地喝了口羹,她学着谭安芙的模样,垂首敛眸,用绢帕掩着眼角说,“我是为你难过呀小叔,你的孩子……没保住。”
话音刚落,申屠灼“噗”地一声把刚入口的葵羹喷了出来。
跟谭怀柯乍听到这个消息一样,葵羹再次弄脏了案几,而且这次的刚煮好,比晌午那瓮还要烫,激得申屠灼连忙站起,抖落着衣摆上的淋漓说:“什么东西没保住?”
谭怀柯差点憋不住笑,好在绢帕遮着半张脸,姑且压住了场子。
她这么做就是打着捉弄他的主意,怎能只有自己为这事失态呢,何况还是他“灼公子”惹出来的烂缘分。
谭怀柯继续凄然地说:“你的孩子呀。”
申屠灼震惊不已:“你有孕……不对,我们什么时候……”脑中乱七八糟地卡了一会儿儿,他还是没弄明白,“啊?哪儿来的孩子?”
于是谭怀柯把今日谭安芙说的话绘声绘色地演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申屠灼始终没有打断她,随她演了个痛快,只是认真听着,脸色精彩纷呈——
听到谭安芙怀有身孕,他先是讶然,而后又有点五味杂陈;听到谭安芙以舍不得孩子为由不肯落胎,露出一丝看穿了她的不屑;听到谭安芙成亲后闹得家宅不宁,最终还是用药落了胎,他终是有些不忍,目露惋惜。
谭怀柯演完后,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说:“那孩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来,又不明不白地走了,小叔不觉得心痛吗?”
申屠灼叹息:“孩子何辜,偏生命不好投错了胎,白白走了这么一遭。”接着理直气壮地说,“不过这与我何干?我从未与谭安芙有过苟且,那自然也不是我的孩子。开凿千金渠的时候,谭家人的确想算计我,想趁着我酒醉迷糊,逼着我跟她生米煮成熟饭,可他们的计谋完全没有得逞啊。”
“是吗?怎么就没得逞呢?”谭怀柯追问。
“谭安芙点的那什么香,太烈太冲,熏得我头晕,我就推开她跑出去了。”申屠灼信誓旦旦地说,“我在河道里洗了个冷水澡就醒了神,这都是有几个渠卒可以做人证的。至于后来的事,是谭礼带着夫人求到我头上我才知晓的。”
“所以谭安芙是着了别人的道?”
“哎,说来也是他们谭家自作孽,谭礼大概是想拿我的把柄,找人给我与谭安芙的‘私情’做个见证,不曾想那证人反倒入了套,谭安芙自己也被那香迷了心智,糊里糊涂地就此酿成了大祸。谭家不想声张出去,我便惩罚了那犯事的渠长,给他们留足了脸面,没想到谭安芙还要恩将仇报,往我头上扣罪名。”
“原来是这样。”谭怀柯微微颔首,“我说为何来找我陈情哭诉,不去找你对质,也不去找君姑求个名分呢,想来她也知道蒙混不过去,只能在我这儿虚张声势。”
“可她告诉你这些做什么呢?”申屠灼无奈道,“难不成是想让你可怜她,帮她重振家业,救她这个阿姊于水火吗?”
“当然不是,芙娘子可不是甘愿低声下气的人。”谭怀柯淡淡道,“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是我,我猜她还有后招。找我说这些,不过是想挑拨一下你我之间的关系罢了。”
“你不会真信了她的鬼话吧?”申屠灼激动地说,“我对天发誓……”
“我若是真信了,还会来找你问话吗?定是要一状告到君姑那里去,再闹得申屠府和谭家都鸡犬不宁。”她瞟瞟他的下半身,阴阳怪气地说,“可惜啊,艳福没有享到,孩子也不是你的,小叔这个纨绔当的,属实是空有其表。”
“阿嫂若是肯改嫁于我,大可以看看我是不是空有其表。”
——
既已自辩清楚,申屠灼终于放松了下来。
饶是衣摆裤腿上都是葵羹的脏污,他也不甚在意,还趁机问道:“哎呀阿嫂,这几天我总觉得腰间空落落的,差点什么,你把我那枚玉珏要过去这么久,是打算不还了吗?”
知道他这是讨要自己承诺的瑟瑟珠络子,谭怀柯避重就轻地说:“最近太忙了,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做,再给我宽限几日吧。”
申屠灼嬉皮笑脸地说:“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事?其实编不好也不打紧,那玉珏不还我也不打紧,知道阿嫂会为了我吃醋,比什么都让我开心。”
“吃醋?我吃醋了吗?”
“你没有吗?那方猜是谁明知谭安芙信口胡言,还偏要试探我一番?”
谭怀柯抿着笑,把话岔了开去:“看你来时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
说到这个,申屠灼正色道:“确实有好事,颂枢要来张掖巡视了。”
“秦王已经动身了吗?”
“何止动身,他这一路从武威到酒泉,简直雷厉风行,把河西的各级官员收拾得服服帖帖。眼瞅着这两日已经绕道先去了阳关,看样子是要给镇西军一个下马威了。”
“那真是太好了。”谭怀柯欣然道,“别的我不懂,但因为镇西军对新商路的开辟消极应付,害得你差事办不妥,我们商会生意也被耽搁,实在是太膈应了。秦王去耍耍威风,咱们也算是有人撑腰了。”
“可不是么,他还让翘毛给我送了信,说要在张掖郡摆下大宴,以表当日岁末祭祀施救扶助之恩德。”
“这么隆重吗?他也太客气了吧?那不是郡里人分内的事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皇子被剁成肉泥吧。”
“呵,我倒是觉得他别有用心。”
施救,是谭怀柯驾马车陪他前往城郊躲避刺客;扶助,是谭怀柯假扮陌赫公主与他同行回到安都和亲。
申屠灼酸溜溜地犯嘀咕,指不定冲什么来的。
——
下章:今日我就让她再出一回风头。
第189章 全城盛宴
第189章 全城盛宴
秦王在阳关多待了一阵子,闹出不小的风波。
原先镇西军对新商路的开辟颇有微词,觉得是多此一举。他们自认为当下通往西境的商路就很不错了,没必要再搞什么新路线。而且巡视了这么多年,将士们都更加熟悉这条道,甚至跟一些商队混熟了,从中捞了不少好处,若是骤然大改,他们还得从头来过。
故而开辟新商路的政令下达已久,镇西军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起来每天都在那条路线上晃荡了几圈,可遇到沙匪就当没看见,遇到商队请求护送也不搭理,反倒让他们回原先那条道上去,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正因他们的消极应付,两条商道分散了兵力,竟还不如从前更安泰了。西境的商队不知该走旧道还是新道,谭怀柯他们的珠宝生意迟迟无法谈妥。
秦王在阳关大发雷霆,彻查了几桩收受贿赂、包庇走私的案子,还揪出了胆敢与沙匪分赃的巡查队长,将两个公然违令的将领军法处置。这一番杀鸡儆猴做下来,镇西军当即清澈了不少,让去新道就去新道,兵力调动如臂指使,见到沙匪都想抢着去立功。
等收拾完了这边,他才调头往张掖郡来。
正如申屠灼提前收到的消息那样,秦王一改在阳关的冷厉严酷,对张掖郡温和怀柔,让前阵子刚被他训斥过的池郡守都如沐春风。
按照秦王的要求,池郡守大方奉出自家宅邸,设下一场盛况空前的大宴,邀请了城中颇有名望的士族,还有与皇商擢选息息相关的各大商户,在其乐融融之中,一起承接秦王的感谢与报偿。
其实很多人都不清楚秦王要感谢什么,但他们也并不在意,只当这是秦王树立威信、拉拢人心的借口罢了。反正他们正好可以借机巴结攀附一下达官贵人,对自己也大有助益。各大商户更是铆足了劲往这场宴会中挤,光是入席资格就争了个头破血流,毕竟谁不想在秦王跟前混个眼熟呢?若真得了他的青睐,离成为皇商还会远吗?
就这样,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中,秦王开宴了。
这场大宴不光是一顿饭,从早上就开始入场了,池郡守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找来近千盆的草木卉,摆满了整座府邸。这在河西这种土地贫瘠的地方实属少见,光是赏看这些争奇斗艳的,就够宾客们津津乐道了。
乐府的曲乐表演更是没有停过,茶点也不间断地供上,宾客们陆续进场,赏的赏,听曲的听曲,吃茶的吃茶,各有各的玩乐。当然更多人还是聚在一起攀谈交流,能受邀进入这场宴席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多结交,为自己拓宽人脉才是最要紧的。
申屠老夫人作为此地的世家大族,也受邀前来赴宴了。申屠灼陪她一起来的,只是老夫人喜欢清静,也不想与安都那边的人或事再有瓜葛,朝秦王见礼之后,便自寻了个偏僻茶室坐着,留下申屠灼与秦王闲谈解闷。
周问琮看了看老夫人身边:“怎么不见她来?不会没邀请她吧?”
知道他说的是谁,申屠灼没好气地说:“帖子上邀请的是申屠府女君,有阿母在上头压着,我阿嫂岂会抢这个风头。”
“这……不对啊,我分明特意嘱咐了要给她递帖子。”周问琮略感焦急。
“我就说你设这场大宴没安好心!”申屠灼咬牙道,“就算你是秦王,也不能觊觎别家人妇吧!不管怎么说,她仍是我阿嫂,奉劝你早日放弃,不要越陷越深。”
“哦?可你阿兄身故,她也早已出了孝期,我诚心以待,为何不能争上一争?”周问琮浑然不惧,“再者说,我与她正正经经行过青庐之礼,本王想念自己的王妃,何错之有?”
“你的王妃不是陌赫公主吗?与我阿嫂有何关系?”
“我就是要见她,你拦得住?你凭什么拦?”
两人斗了半天气,最后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各自喝了些冰镇葡萄汁,降了降火气,才肯好好说会儿话。
申屠灼道:“她是广利商会的掌事,接的是那边的请帖,自然不会跟着阿母来。”
周问琮点了点头:“我知道。”
申屠灼问他:“镇西军那边怎么样了?”
周问琮叹了口气:“朝中有人不甘心把阳关兵权移交给我,我早就料到军中会有势力从中作梗,但没想到情况比我想的还要严重。镇西军把持西境商道多年,作威作福惯了,不用谁来挑拨,他们自己就敢糊弄我。”
他将自己在那儿遭遇的阻碍向申屠灼道来,“旧商道能让他们中饱私囊,他们哪里还愿意给新商道卖命?原先的油水捞来都是他们自己的,现下有了大鸿胪和所谓皇商的介入,他们唯恐自己的好处要被分走,自然消极怠惰。”
“我说他们为何迟迟不肯去新商道巡查,我们连新的驿站都建好了。”
“说到那些驿站,你在奏表上提的那些点子很好,之后我会去那里看看,若是办得好了,怎么着也要给你记上一功。”
“哎哟,秦王殿下还想亲自去看?不会是想假公济私,一路跑到我阿嫂的老家纳希河谷吧?那可是很远的哦。”
“仲期你能不能不要阴阳怪气了。”周问琮无奈,忽而想起什么,“对了,这趟去阳关,我特地去军中搜罗了些东西……”
——
由于谭家经营不善,信誉受损,差点没讨来入席的资格。谭礼又是托关系又是使银子,好不容易才把一个刚起家的不就小商户挤了出去,换来了请帖。
地方就那么大,参加宴席的人数需要控制,池郡守立了规矩,一张帖子最多只能放两人进来。谭安芙硬是把谭安丰怼得败下阵来,让阿翁带她入席。
谭礼一边笑脸迎人,一边对女儿抱怨:“天杀的,我说那姓陶的安都行商怎地油盐不进,原来跟谭怀柯是一伙的!这两人合谋,把我那十间憩街铺面全给吞下了,如今竟是一间也不肯让给我,当真欺人太甚!”
谭安芙冷哼:“我早说了别想在这事上讨到便宜,谭怀柯那个白眼狼,巴不得我们一家人穷困潦倒,也就阿翁你还指望她能记得咱们的恩情。”
“哎,眼下只能再找找别的门路了。”
“别的门路自然要找,但这口气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生生咽下。”瞥见谭怀柯与商会众人在一起赏,谭安芙攥紧了手中的物事,“呵,今日我就让她再出一回风头。”
——
下章:叔嫂不伦暂且放到一边,申屠家不能丢这个丑。
第190章 暗中告状
第190章 暗中告状
大宴尚未开席,正是众人四处赏玩结交的时候,谭礼忙着与自己的旧友攀谈寒暄,明里暗里让人家给自己引荐生意伙伴或达官贵人,好给谭家的产业再续续命。谭安芙则找准了机会,蹭到了申屠老夫人所在的茶室。
这间茶室沿着曲折回廊而建,连通着郡守宅邸的西院,宽敞且僻静,掀开窗就能看到园子里装点的鲜。茶室里添置了许多屏风和案几,零零散散地摆着,不少世家夫人都带着未出阁的小娘子在这里躲清净,顺道还能物色一下外头品貌端正的郎君。
申屠灼和谭怀柯都各自有请帖,占不了申屠家的赴宴资格,申屠老夫人便带了申屠霁来随侍。这会儿申屠霁倚在窗边,有些百无聊赖,她想去院子里凑热闹见世面,又怕阿母不同意,于是换了个法子说:“大嫂是不是也来了?我上回在织云布坊买了几匹布料,想问问她该怎么做衣裳呢。”
老夫人哪里不知她的心思,抿了口茶说:“她眼下正忙着,你且安生坐会儿……”
正聊着,一旁传来怯怯的招呼:“申屠夫人,可算找到您了。”
老夫人抬眼,淡淡颔首:“包家大娘子,你也来赴宴了?”
这话语气平平,倒不见得有什么情绪在里头,可谭安芙听着就跟往心上扎刀子似的。什么包家大娘子,包家那小商户哪有参加这种场合的资格,她想凑上来还是得倚仗娘家,顶着包家大娘子的名头,平白显得她比旁人矮了一寸。
怨忿归怨忿,谭安芙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仿佛与她们十分熟稔,顺势坐到了申屠霁身旁的蒲团上。申屠霁暗暗撇了撇嘴,往窗边靠了靠。
见她面露犹疑,老夫人道:“包大娘子有什么事吗?”
谭安芙左右看看,刻意半掩着面小声说:“方才我随阿翁在东院听曲,与申屠大人在回廊里打了个照面,之后就见他往主屋行去,估摸着是去求见秦王殿下了。”
“嗯。”申屠老夫人心不在焉地应着。
“这本没什么,可申屠大人那时被送茶点的仆役撞了下,匆匆离开之后,我就在地上看到了这个……”谭安芙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接过来看了看,不动声色:“多谢包大娘子交还。”
申屠霁大大咧咧道:“这不是次兄的玉珏吗?怎地如此不小心,就这么落在地上了。”
谭安芙蹙起眉头:“认出这是申屠家的玉珏,我便赶紧捡拾了起来,因一时碰不到申屠大人,只好来找老夫人了。只是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这显然是有备而来,老夫人也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夫人请看,这拴着玉珏的络子是簇新的,想来是近日刚换的络子。”谭安芙声音压得更低了,“换络子原是寻常,可这上头的瑟瑟珠却有些不妥。前几天我去找妹妹聊聊家中境况,不意间看到……看到……”
“看到什么?”申屠霁急得追问。
“看到妹妹的案上也有一串这样的瑟瑟珠镯子。”谭安芙讳莫如深地说,“谭家也做过西境瑟瑟珠的生意,不同产地不同批次的珠子,品相都差别很大。我认得出来,妹妹那串镯子,和申屠大人这络子上的瑟瑟珠怕是出自同源。”
“包大娘子这话是何意?”老夫人冷哼一声,将那玉珏搁在案上。
“真的假的?我看看!”申屠霁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好奇,赶紧拿过来细看,“真漂亮啊,这瑟瑟珠通体莹碧透凉,是顶好的品相,整个河西四郡都难找到一样的。”
“可不是么。”谭安芙索性把话挑明,“如此珍贵的瑟瑟珠,一人拿来做了珠串镯子,一人拿来打了玉珏络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夫妇俩的定情信物呢。老夫人,瞧这编络子的手艺,不知是谁如此巧思,用的是织云布坊的金丝红锦线,打的是如意同心结。”
这下就连申屠霁都听懂了,当即惊得脱口而出:“你是说我次兄和大嫂……”
老夫人厉声喝止:“霁儿!休得胡言!”
——
谭安芙继续煽风点火:“寡嫂与小叔……原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只是唯恐夫人您还被蒙在鼓里,不能早做打算。他日若是被旁人拿去大做文章,不仅会影响申屠家的声誉,申屠大人的仕途多半也会受人指摘,那就得不偿失了。”
老夫人哼道:“包大娘子还真是热心肠,刚巧捡到我儿的玉珏不说,还刚巧在我家子妇那里见过同样的珠串。有劳你费心,特地跑来告诉我,只不过这是我们申屠府的家事,尚且轮不到外人来说三道四。”
“我……”眼见没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谭安芙也豁出去了,不再压低声音,而是故作难以置信地说,“夫人,我以为申屠府向来家风正肃,规矩森严,难道你就坐视他们叔嫂二人的苟且之事吗?”
“我家子妇是你亲妹妹,我倒是不知你为何要在我面前刻意诋毁她。”老夫人收起玉珏络子,无动于衷地说,“原本来这儿是躲清净的,竟还要被人无端叨扰,若是包大娘子闲来无事,还请另寻别处赏玩吧。”
谭安芙咬了咬牙,冷笑着说:“夫人既不愿听,回头闹出了风波,休怪我没有提醒。”
老夫人兀自关窗喝茶,不再理她。
待她走后,申屠霁不安道:“阿母,大嫂和次兄他们不会真的……”
老夫人叹了口气:“无论真假,今日这场大宴,咱们申屠家怕是要丢丑了。”
“怎么会呢?次兄的玉珏咱们不是拿回来了吗?”申屠霁也压低了声音,“什么瑟瑟珠定情物的,又没有实证。”
“流言蜚语,要什么实证。灼儿见天往那偏院跑,他俩又能有多清白?真当我老糊涂了么,先前锁了院门也拦不住,我又能有什么奈何?”老夫人道,“你当这包大娘子真是好心提醒吗?他们谭家与谭怀柯因憩街的铺面之争生了嫌隙,恐怕是想借此机会坏她名声,让她失了申屠家的倚仗,好割肉给谭家垫脚参选皇商呢。”
“这……这要如何是好?且不说大嫂的名声,次兄刚刚为官,身负重任,这不是要给我们整个申屠府泼脏水吗?”
老夫人敛目想了想说:“她来找我,本是想借我的手暗中惩治谭怀柯,眼见我不着她的道,待会儿恐怕还要借机发难。叔嫂不伦暂且放到一边,申屠家不能丢这个丑。霁儿,你去找你大嫂,把这事告诉她,看她如何应对。”
申屠霁急忙起身去寻人了。
不一会儿,申屠霁喘着气跑回茶室:“阿母,大嫂让我给你带话。呼,她说——”
彼时谭怀柯从容笑答:“感恩君姑深明大义,我早有盘算,任凭我那阿姊出什么招,自不会让她辱没了申屠府的名声。”
——
下章:大嫂如此理直气壮?
第191章 理直气壮
第191章 理直气壮
申屠霁松了口气,给自己灌了两盏茶,悄声宽慰道:“大嫂如此理直气壮,看来与次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阿母且安心吧。”
到底是在郡守宅邸,方才谭安芙最后几句有意声张,已引得她们不远处的宾客侧目,这会儿虽面上看不出来,指不定有几双耳朵隔着屏风听热闹。老夫人见她一派天真的模样,没有多言,只摇头叹息。
谭怀柯说“感恩君姑深明大义”,可没说“君姑莫要听信他人谗言”,深明什么大义?不就是默认了自己与申屠灼暗地里的往来吗?她是在多谢自己没有当场发难,没有顺着谭安芙的挑拨拆她这个申屠大娘子的台,甚至还差人提醒她留意。
她早有盘算,正表明她与申屠灼“苟且”已久,压根有恃无恐。饶是有人非要戳穿对峙,她也浑然不惧。
老夫人阖目养神,暗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
当初给衡儿相中的姻缘,怎地阴差阳错落到了灼儿的头上?而且自灼儿授官归来,明显对这个寡嫂更加上心了。那时她刚经历丧子之痛,将满腔怨恨宣泄到了这桩亲事上,终究是坑害了一个无辜替嫁的小娘子,难道这就是上天对她的报应吗?
就在老夫人伤神之时,谭安芙却开始惺惺作态,借着赏的契机,做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与其他商贾女眷攀谈起来。
旁人见她神色焦急,时不时往茶室和商会那边望去,便有意打探:“芙娘子这是怎么了?瞧着心事重重的。”
早些谭家兴旺时,这些女眷也算是她的闺中好友,虽然知晓她已为人妇,但对她夫家实在不甚了解,还是习惯称呼她“芙娘子”。
谭安芙十分受用,自然地接下话茬,故作忧虑道:“哎,我兴许办了件错事。”
接着她将自己如何捡到申屠大人编了瑟瑟珠的玉珏,如何交还给申屠老夫人的经过说了,那些小娘子意兴阑珊,觉得这有什么做错了的。而后谭安芙语气一转,说自己多了句嘴,在老夫人面前提起自己曾在妹妹院里见过同样鲜亮的瑟瑟珠手串,不知怎么的,就惹了老夫人沉了脸,还让她不要信口雌黄。
她假装自己不懂,那些小娘子可都是惯会揣摩的人精,霎时间就想到了有关申屠府那对叔嫂和各种传言,从前都是捕风捉影,这回岂不是有了送上门的物证么。
其实寻常人嚼舌根,最多就冲着别家的秘辛过过嘴瘾,既不会真的去求证,也不至于当众下别人的脸面。然而近来谭怀柯操持着广利商会在河西的诸多事宜,为了争取在新商道上的经营权,明里暗里动了不少其他商贾的利益,早有人对她怀恨在心,正愁没找到把柄拉她下来呢,这就逮着了送上门的机会。
毕氏商号因为谭怀柯的介入,失去了最大的西境珠宝货源,这段时日他们与广利商会闹了好几次龃龉,张掖郡人尽皆知。而谭安芙这番话,实则就是说给毕家的大娘子听的。
不出她所料,毕大娘子将此事转述给了自家郎君。
毕老板远远瞥了眼在商会中如鱼得水的谭怀柯,冷笑了一声:“她若是安安分分当个小寡妇,谁在乎她家里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可她偏偏心比天高,还要跟我抢生意,呵,那就别怪我让她无颜留在河西……”
——
晌午时分,大宴开席。
庭中千盆奇摇曳生香,乐府的丝竹管弦绕梁不绝,今日的郡守府邸似乎彰显着河西未来的繁华。铜磬敲响,满院喧嚣倏然沉寂,只余高台之上玉器轻叩、衣袍摩挲的细响。
秦王玄衣金绣的身影立在玉阶高处,手中犀角酒卮映着天光,恍若执握着阳关之外的灼灼骄阳。目光扫过端坐在案前的宾客,那些象征着钱权的织锦华服、谄媚的世族面孔,还有商贾们精光四射的眼,尽数被收进他含笑的眼底。
“诸位。”周问琮清朗的声线破开浮华,“阳关肃杀之风犹在耳畔,新的西境通商之路已近在眼前——今朝设宴,是本王要酬谢诸君!
“谢诸君在商道更迭之际仍以大局为重。”酒卮向西略倾,敬向世族坐席方向,“世族鼎力,方使阳关内外驿站新立,烽燧得筑。”再转向商贾云集处,“商户通达,才令驼铃不绝,货殖如川。
“我曾在张掖遭遇盗匪劫掠,也曾在此地蒙受恩德。”他不由望向远处被繁掩映的谭怀柯,神色柔和下来,“此酒饮尽,愿河西商脉恰如张掖的千金之渠,本王将与诸君共凿新道,同饮皇商活水!”
满堂轰然应诺,百盏齐举,与秦王把酒言欢。
而后乐府歌舞再起,将大宴的气氛烘托得更加热烈。酒过三巡,众人见秦王兴致高昂,便也不再拘束,穿梭于各个席间,开怀畅饮起来。
就在此时,一处角落引发了骚乱。
伴随着一声愤怒的斥责,面颊熏红的比老板被推倒在地,重重砸翻了一位宾客的案几,盘盏酒菜哗啦啦撒了遍地,惹得秦王都望了过来。
周问琮问:“怎么回事?”
毕老板借酒装醉,指着对面的推人者说:“申、申屠大人为何动怒?男欢女爱,天、天经地义,有什么说不得的嘛,想、想来你那位无福消受的阿兄,也不会介意的,是吧?”
申屠灼大喝:“再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说着他就要去踢踹比老板,被一旁的人生生架住了。
周问琮见状,蹙眉拍了下案几:“到底怎么回事?”
听到秦王的质问,毕老板仿佛才意识到这是在什么场合,摆着手大着舌头说:“嗝,启、启禀殿下,不过是些乡野流言、寡妇艳情罢了,都、都怪我醉酒失言……”
“什么寡妇艳情,我让你闭……”申屠灼不知内情,下意识看向谭怀柯,却见她轻轻颔首,冲自己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申屠灼倏然会意,又转了话头,“休要装醉!背后毁人清誉算什么本事,有胆你就当着秦王殿下的面,说说你是怎么污蔑我阿嫂的!”
“哼,说就说!你们敢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毕老板怼到申屠灼面前指了指他,又摇摇晃晃转着圈去指斜前方的谭怀柯,“你们叔嫂二人,不是早就暗通款曲了吗?”
“叔嫂二人……暗通款曲?”周问琮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听这话反倒不怎么在意了,他先是别有深意地看了眼申屠灼,又向谭怀柯的方向确认了下,便饶有兴致地帮他点明,“你是说申屠大人和他寡嫂?”
——
下章:寡妇门前是非多。
第192章 从容以对
第192章 从容以对
叔嫂不伦?
庭中霎时掀起轩然大波。
这等内宅秘事,若是任由坊间私下传开,哪怕没有实证,也会有损人家娘子的清誉,闹得鸡犬不宁;若是有知情人一状告到官府,那就必须拿出实证,一旦证明二人确有苟且,犯了《女诫》的娘子轻则名声尽毁,重则被夫家休弃,还遭受责罚。
可如今这般情形,既不是状告官府,又不是私下传闻,却是一下子捅到了秦王面前,如此声势浩大,反倒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了。
把事情彻底闹大,又不至真的伤及自身,谭怀柯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池郡守咳了一声,尴尬地对秦王道:“那个……殿下,毕老板应是酒醉胡言,这等杜撰出来的艳情俗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属下这就让人扶毕老板下去歇息……”
秦王朝他摆摆手,说道:“看似是个不着调的艳情俗事,可毕老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言之凿凿地揭穿,还以此戏谑大行治礼丞,那还是在这儿掰扯清楚为好。免得在座的诸君只听得了个开头,不知其真相,回头指不定传成什么模样。”
“对对,殿下说得在理。”池郡守连忙应和。
“事涉申屠世族,又涉朝廷官员,若是属实,原也该奏请上报,依律解决。若是信口雌黄,无端污蔑,就算只是酒后戏言,不至于对薄公堂,也该当众致歉,还人清白。正好我听曲听得腻味了,既然所涉这人都在席上,不如由本王当场评断一下?”
“有殿下主持公道,那自然是最好的了。”好好的大宴上闹出这么个幺蛾子,池郡守擦了擦汗,只能硬着头皮恭维。
“申屠灼,申屠大娘子,毕老板说你二人有染,可有什么要辩驳的?”周问琮适时将主动权抛给他们。
谭怀柯站了出来,仪态端方地对着周问琮福身行礼,从容地说:“殿下见笑了,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自我嫁入申屠府以来,因着那场婚事较为瞩目,身边的流言蜚语就没消停过,本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不知毕老板为何会突然发难,在宴席上招惹小叔……”
申屠灼忿忿叙述:“方才我正吃着酒菜,陈县令和另外两个老板来问我商道路线作何变更,驿站设在何处,毕老板中途醉醺醺地插话,没说两句正经的就开始污蔑我阿嫂,鬼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呵呵,身正、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叔嫂二人,嗝,要真的没什么,怎会传出这样的流言?他们都说……都说……”毕老板像是醉得厉害,一段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说着说着眼皮就耷拉了下来,似乎要睡着了。
“他们是谁?都说了什么?”谭怀柯淡淡地问。
“说你们……暗通款曲……”
“这暗通款曲究竟是何意?毕老板可否说得清楚些?”谭怀柯当众质问,“我初嫁即守寡,小叔怜我这个寡嫂无依无靠,在我最为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助我开起焉知肆,这算是暗通款曲吗?”
“我从前是个纨绔,阿兄战死后,我才想着要挑起家中重担,是阿嫂激励我,让我下定决心,完成了千金渠的舆图。”申屠灼道,“她为了偿还我借给她开焉知肆的本钱,在安都散尽家财,靠卖胡饼帮我在京城安身立命,这算是暗通款曲吗?”
周问琮颔首:“嗯,此事我在安都时也略有耳闻,坊间都说是申屠大娘子这个寡嫂辛辛苦苦供着自家小叔走上仕途。”
在座的许多人为此动容,纷纷夸赞申屠大娘子有情有义。
事关家族声誉,申屠老夫人原本只是旁观,闻言也不禁点了点头:“我们申屠府几经兴衰,子妇能与灼儿守望相助,本该是一段佳话,哎,不知为何会被人传得如此不堪。”
有广利商会的商贾看不下去了,站出来为谭怀柯申辩:“我道是怎么个事呢,眼下终于瞧出点名堂了。申屠大娘子身为我们商会在河西的掌事,之前因着西境珠宝货源的问题,与毕氏商号有过生意上的摩擦,毕老板这会儿跳出来,不会是想挟私报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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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更是将这场“叔嫂不伦”的揭发引到了另一个方向。
秦王接茬道:“哦?还有这等事?各家商号积极参与新商道的开辟是好事,可不要演变成恶意竞争啊。”
又是一番议论纷纷,三言两语间,大有将那点子小情小爱轻轻揭过的意思。谭安芙急忙看向毕老板,却见他在这关键时刻做了缩头乌龟,在旁人的连声诘问中,竟两眼一翻睡死过去,还有他家娘子,几次欲言又止,终归是选择了不当出头鸟。
胆小怕事的东西!谭安芙在心里啐了一口,这下只能她自己上了。
——
眼看众人转而讨论新商道的事了,谭安芙忽然期期艾艾地跪到庭中,抹着眼泪说:“怪我,都怪我,是我方才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害得毕家娘子有所误解,才闹出这档子事来。”
申屠老夫人扶着额头,只觉得这芙娘子着实蠢笨惹人厌烦,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给她和衡儿定亲。
终于等到她强出头,谭怀柯差点压不住唇角。
秦王瞥见谭怀柯神色,不由挑眉,这般跃跃欲试,可见后头还有好戏可看,于是他顺势问到:“这位小娘子是……”
谭怀柯替她作答:“这位是我阿姊,如今是包家大娘子。”
谭安芙:“……”这时候扯什么包家!存心下她脸面吗!
“哦,包大娘子,你来说说怎么回事吧。”周问琮和善地问。
“我……我在园中捡到申屠大人不慎掉落的玉珏,便交予了申屠老夫人,之后闲谈时说起那玉珏络子上编的瑟瑟珠与舍妹手串上的一样……恐怕就是这句话惹得毕家娘子误会,加上毕老板与舍妹有些生意上的龃龉,才会闹到这个地步……”
“瑟瑟珠?”有商贾议论道,“眼下新旧商道尚未完全更替,珠宝货源断了供,品质好的瑟瑟珠可是极难得的。”
“可不是嘛,我听说在西境那边,瑟瑟珠常作为男女欢好的见证吧?”
“好像是陌赫的说法,我还记得秦王殿下与陌赫公主和亲的时候,那公主身上戴了好些莹润碧透的瑟瑟珠呢。”
“一个编了玉珏络子,一个做了腕间手串,这申屠大娘子和申屠大人不会真的……”
谭安芙成功将众人的视线拉回到叔嫂二人的身上。
然而涉事的两人却丝毫不见慌乱。
申屠灼想着:难怪她始终不把玉珏络子还给我,原来是给谭安芙做局去了。
谭怀柯来到申屠老夫人面前,说道:“君姑,小叔的玉珏应是在您这里了,可否借来给亲王殿下和在座诸位看看?”
申屠老夫人将玉珏递给她:“拿去吧。”
——
下章:妹妹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遮掩呢?
第193章 反客为主
第193章 反客为主
接过玉珏,谭怀柯高举起来,向秦王、郡守和宾客们展示,而后询问谭安芙:“阿姊说的可是这条络子?”
谭安芙道:“正是,上回在妹妹那里见着的,不就是这些瑟瑟珠吗?初见我就觉得这碧色润得着眼,绝不是那些杂矿里的边角料可比的,这会儿细看之下更是珍奇,饶是放在郡里最大的珠宝商手里,这等品相也是难得。”
谭怀柯点点头:“阿姊是个识货的,这瑟瑟珠确是珍品。小叔将它们交予我的时候,我正愁没给商会找到瑟瑟珠的稳定货源,可他以近来商道更替尚未完成为由,拒绝告诉我货源是西境哪位老板,我便想着编个络子送他,也好从他嘴里套些话出来。”
“是是是,都怪阿姊多嘴,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谭安芙看似是在为她说话,实则句句泼她脏水,“你们叔嫂二人素来亲近,申屠大人将如此珍贵的瑟瑟珠全送了你,你又为特意为他编了玉珏络子,当真是情深意重。”
“说是为了商会的生意,嘿嘿,怕不是假公济私呢……”宾客们小声揣测。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什么货源啊商道啊都是借口,兴许申屠大人就是专程大价钱买来这些瑟瑟珠,只为讨好心上人罢了。”
“那申屠大娘子也算投桃报李,领了这份心意?”
“啧啧,叔嫂不伦,那死去的申屠大公子是说不得什么了,难道申屠老夫人也坐视不理吗?就算先前被蒙在鼓里,如今也不能任由那大娘子败坏家风吧。”
谭怀柯仍是镇定自若:“阿姊方才说见过我用同样的瑟瑟珠做了手串?”
谭安芙笑道:“是啊,妹妹眼光好,手也巧,那日帮你收拾案几,这玉珏络子旁不还有个串了一半的镯子吗?我记得里头还夹杂了小金铃铛,着实精美,我瞧着都眼红呢。你们叔嫂二人都用这瑟瑟珠做贴身饰品,幸好这是在大宣,要是放在陌赫,指不定要被旁人误会成定情信物呢。”
秦王在上首适时插话:“唔,这倒是让本王想起了爱妃。爱妃生前也说过,在陌赫的习俗中,瑟瑟珠是用来传递信仰和情意的。有时他们会用瑟瑟珠串起铃铛制作祷祝法器,祈求门罗神能够看见自己的虔诚,听见自己的心愿,有时他们会用瑟瑟珠制作成漂亮的配饰,送给心悦之人以表爱慕。”
有秦王的话佐证,更给谭怀柯与申屠灼之间的关系增添了旖旎之色。
在宾客们的交头接耳中,秦王叹了口气:“爱妃曾经送过我一面瑟瑟珠帘,我将其挂在了青庐之中,可惜最后被付之一炬……”
眼见他伤怀,池郡守连忙宽慰:“殿下切莫耿耿于怀,相信王妃在天之灵,定会时时刻刻惦记着殿下,为殿下祈福的。”
秦王半真半假地回忆完,抬袖饮下一卮酒,看向谭怀柯:“申屠大娘子,此刻你腕间戴着那瑟瑟珠串吗?”
谭怀柯面露惊讶,否认道:“镯子?珠串?我并没有给自己做过这种配饰啊。”她偷偷将左手向后藏了藏,对谭安芙说,“阿姊怕不是看错了?”
留意到她微小的动作,谭安芙找准机会,上前攥住她的手说:“不会吧,我瞧得可是一清二楚,妹妹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遮掩呢?”
说着她志得意满地捋起她的袖口。
——
宾客们按捺不住好奇,各个伸着脖子看热闹,就连秦王和池郡守都站了起来,只为能看得更加清楚些。
——谭怀柯的腕间空空如也。
失算了?
谭安芙又去扒拉她右手,还是什么都没有。
趁着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谭怀柯从袖口里拿出了一件物事:“阿姊莫不是在找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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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
她掌心向下,一条红绳编就的络子从指尖荡下,发出清脆的金铃声响。
谭安芙乍然兴奋:“对,就是这……”话未说完,她便皱起了眉头,疑惑地看向谭怀柯的另一只手,“怎么又是块玉珏,又是条络子?”
此时谭怀柯两只手中都有一个串着玉珏的络子,仔细看去,那两块玉珏正是一对。
想到了什么,谭安芙忍不住嗤笑:“原来不止是瑟瑟珠,连玉珏都是一对,妹妹这是承认了与申屠大人的不伦……”
“够了!”申屠老夫人喝止她,“休要胡言乱语!”
沉默已久的老夫人站了起来,走到谭怀柯身旁,颤着手拿过那串带有金铃的络子。
庭中众人屏气凝神,以为老夫人要向谭怀柯发难了。
然而老夫人悲恸地说:“这是吾儿申屠衡的玉珏,与灼儿的本是一对,在子妇嫁进来之后,我便将衡儿的这枚交由她来保管。”
有宾客嘘道:“啊?搞了半天,这是申屠大娘子给亡夫和小叔各编了一条络子?”
也有人不信:“老夫人莫不是怕家丑外扬,有意偏帮吧?”
老夫人怒目而视:“我怎会拿衡儿的事扯谎!这两块玉珏是我郎君亲手雕琢,两只朔雁的喙上可有他们的名字,怎会有错!”
秦王兴味盎然地说:“所以申屠大娘子并不是在做什么定情信物,而是在追忆亡夫,给申屠家两兄弟的玉珏编织新的珠串络子?哎,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娘子啊。”
池郡守附和:“包家娘子,你确是眼拙看错了,可不能信口诬蔑啊。”
情势陡然转变,谭安芙慌乱道:“不,我没有看错,当时她做的就是手串!她原本就是要做珠串镯子的!你们看,这串络子上还串着金铃,跟申屠大人那串不一样,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改了编法,他们叔嫂二人就是行了苟且之事!”
“阿姊,你竟如此恨我吗?”谭怀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编给小叔的络子,是为了偿还他协助我在商会立足的人情,也是为了探听西境珠宝商的消息。正是在给他换新络子的时候,我想起君姑给我的那串郎君的玉珏络子也陈旧了,刚好可以一并给做了。
“秦王殿下说得没错,瑟瑟珠在陌赫是用来传递信仰和情意的。因为郎君已逝,我便编上金铃为他祈福,小叔尚且健在,又嫌弃金铃累赘,我便没有给他编上。不知我这番举动,为何会被阿姊曲解成定情信物?”
“不,不,是你处心积虑……是你故意要让我当众出丑……”谭安芙望着周围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只觉得羞愤欲死。
“阿姊,处心积虑的是你才对吧。”谭怀柯抬起申屠灼的玉珏道,“那日你从我院里走后,顺手盗走了小叔的玉珏,是也不是?”
——
下章:你这个卑贱的胡女!只配做我奴仆!
第194章 彻底决裂
第194章 彻底决裂
思绪混乱中,谭安芙已全然被她牵着走了,下意识地狡辩:“我没有,那玉珏是我在那边的回廊上捡到的……”
申屠灼反驳:“阿嫂说我的络子没做好,我压根就没带玉珏来赴宴。”
“你跟她是一伙儿的!自然帮着她说话!”
“那又有谁能证明你不是存心构陷呢?”谭怀柯道,“当时发现玉珏不见了,我不曾深想,以为是自己忙乱中掉在了哪处角落,还想着若是弄丢了要如何向小叔交代。我对他说络子没编好,并不是随口蒙混,而是真的还有最后几个绳结没有收尾。你看,就是这里,多谢阿姊帮我编完了,只是这些绳结与我的编织手法不大一样,还是能看出瑕疵的。”
“嗯,确实不太一样。”申屠老夫人就在一旁,将兄弟俩的络子拿到眼前比对,点了点头,“灼儿这条前头的手法更精巧些,收尾就显得太过仓促了,衡儿这条却是完美无缺,还配了祈福金铃,子妇有心了。”
申屠灼暗想,难怪自己的玉珏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那天自己问起络子编好了没有,她还刻意回避,原来是在预先挖坑,等着谭安芙自己往里跳。
谭怀柯步步紧逼:“所以小叔今日根本不可能佩戴玉珏而来,你又是如何捡到,如何交还给君姑的呢?阿姊,你特地选在这样的场合,想尽办法往我和小叔的身上泼脏水,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
见苗头不对,装睡的毕老板掐了下自家娘子,后者会意,连忙趁机为他开脱:“包大娘子,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都怪我太过蠢笨,被你三言两语蒙骗,害得我家郎君醉酒失仪,差点诬陷了申屠大人和申屠大娘子!申屠大娘子不是你的亲妹妹吗?谁能想到有人会败坏自家妹妹的名声呢!”
此时席上众人已断定是谭安芙设计坑害,纷纷指责:“这是一早就想好要坑害申屠家的叔嫂二人?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是啊,到底有什么仇怨,竟然这般对待自己妹妹……”
“听说原本该是这位芙娘子嫁入申屠府的,后来大公子战死,她骤然反悔,这才推了自家妹妹去做望门寡。约莫是看妹妹过得好了,自己反倒沦落到了小门小户,心中不甘吧?”
“哎哟,这不是自己做的孽吗,是她自己命不好,怪得了谁呢?”
这些话语闯入谭安芙的耳中,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她仓惶地看向周围,只觉得每个人都面目狰狞,都在肆无忌惮地耻笑她。
谭安芙崩溃了。
她突然哼笑起来,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指着谭怀柯说:“我妹妹?哈,你们都被她骗了!所有人都被骗了……她才不是我妹妹!她不是……”
谭礼原以为她能成什么大事,如今见势不妙,赶紧去捂她的嘴:“胡说什么呢!我看你也喝醉了!走,跟我回去!”
“不,我不回去!”谭安芙一把甩开谭礼,冲谭怀柯大声吼道,“你凭什么顶着我妹妹的名头当申屠大娘子?你这个卑贱的胡女!只配做我的奴仆!”
“谭安芙!你疯了吗!”谭礼怒喝。
“我没疯!”谭安芙道,“秦王殿下,郡守大人,我要检举此女!她来历不明,冒充我的庶妹谭怀柯嫁入申屠府,其实不过是我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一个胡奴!”
登时全场哗然。
申屠老夫人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
“郡、郡守大人,小女一时疯癫,口出妄言,请容我带她离开,好好管教……”谭礼几次上前捂嘴不成,只想着赶紧把人拖下去。
“既如此,那你就把人带下去吧,免得扰了殿下兴致。”虽说池郡守看热闹也正起劲,但毕竟是秦王大费周章开办的宴席,总不能让这种家务事抢了风头。
然而秦王却不肯放过谭礼,说道:“无妨,本王的私宴罢了,早说了诸位不必拘束,有什么想说的自可畅所欲言。”他还特地给谭安芙递了话头,“包大娘子,你这话是何意?难道申屠大娘子的身份是伪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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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伪造的,她是假的谭怀柯,也是假的申屠大娘子,她的一切都是假的!”谭安芙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道,“区区一个胡奴,我们谭家给她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如今她却忘了本,处处与我们作对!”
“你……哎……”事已至此,谭礼无可奈何。原以为谭安丰已是够蠢的了,没想到这看似精明的女儿,更是个惊天动地的蠢货。
“包大娘子,你说她是胡奴,手里可有她的卖身契?”池郡守审问。
“自然是有的!”谭安芙看向谭礼,“就在我阿翁那里。”
谭礼却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说:“什么卖身契?我不知此事。”那卖身契已被谭怀柯接手憩街铺面时顺道赎回去了,此时如何能拿得出来。
谭安芙讶然:“怎么会?她分明就是我买回来的胡奴!”
池郡守冷哼一声:“无凭无据非说人家是胡奴,我看包大娘子是真的醉酒了吧。”
“不,我没有醉酒!她真的是我买来的胡奴!家里的侍女仆役都可以作证,她绝不是我的妹妹谭怀柯!我妹妹好多年前就病死了!”谭安芙混乱地说,“不信你们问她自己!她要不肯说就给她上刑,逼她说实话!”
“包大娘子,你莫要再胡闹了!”池郡守逐渐失去耐心。
“你自己说!”谭安芙紧紧攥住谭怀柯的胳膊,几近癫狂,“我今天就要撕了你这块遮羞布,让他们看清你的真面目!”
谭怀柯掰开她的手,坦然地说:“没错,我不是真正的谭怀柯。谭家庶女一直被养在乡下老宅,早在多年前就夭折了。”
没想到她会直接承认,谭安芙兴奋道:“瞧见没有!她认了!她自己认了!”
谭礼却知道再无回转的余地,颓丧地退到一边。
谭怀柯没去理会席上众人的震惊与疑惑,只朝申屠老夫人说:“君姑对不住,骗了你这么久,我也是身不由己……”
老夫人质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谭怀柯解释道:“我的本名叫阿布都伊尔萨斓尼,陌赫人,当初随父兄前来大宣经商,谁料遭遇沙匪劫掠,父兄都惨死在……沙匪手中,只余我一人幸存。
“而后人牙子将我带进关内黑市贩卖,被包大娘子挑中买下。她不愿履行与申屠大公子的婚约,谭家便让我以谭怀柯的身份,代替她与已故的申屠衡成婚。
“婚后守寡,又无娘家帮扶,我只好自己想法子做生意。赚了些许银钱后,我向谭老板赎回了卖身契,所以如今已是自由身了。”
池郡守问:“谭老板,是她说的这样吗?”
谭礼无奈点头:“确是如此。”
池郡守神色一凛:“所以是你们谭家为了让女儿逃避婚约,故意用买来的胡奴诓骗申屠家?既不用让女儿守寡,又不用退回彩礼,谭老板这算盘打得可真响啊!”
——
下章:她与申屠衡的婚事……还作数吗?
第195章 恢复原身
第195章 恢复原身
谭礼吓得额上生汗,抬袖擦了擦,连忙跪地陈情:“那时申屠大公子战死的噩耗骤然传来,我们全家一时慌了神。婚期在即,我与细君也是爱女心切,这才出此下策,还请秦王殿下和郡守大人看在我们为人父母的苦衷上,从轻发落……”
宾客们都没想到事情会往这样的方向发展,不由议论得更加起劲。
有人觉得大好的姻缘成了望门寡,谭家想要让女儿脱离苦海也是情有可原。有人觉得这就是背信弃义,什么好处都想占上,哪怕谭家当时悔婚都是可以理解的,何必要找个胡奴冒充自家女儿糊弄申屠家。
而眼下众人最关心的就是,既然身份不匹配,庚帖婚书自然也是错了的,那这位陌赫小娘子与已故申屠大公子的亲事……还作数吗?
谭安芙阴恻恻地笑说:“这下你们都信了吧?她算什么申屠大娘子?就算赎了奴籍,她也是个卑贱的胡女!凭什么抢走我的姻缘,凭什么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谭礼忍无可忍,剜了她一眼骂道:“你消停点吧!”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如今木已成舟,这假的“谭怀柯”都做了那么久的申屠大娘子了,池郡守竟也不知该如何决断。
周问琮对池郡守说:“买奴替嫁一事,终归还是要看苦主如何看待。池郡守,申屠大公子是寻不到了,我们不妨问问申屠老夫人的想法。”
池郡守附和:“殿下说得在理。”继而转向尚在愣神的老夫人,温声道,“这桩婚事是两家当初议定好的,可惜天不遂人愿……申屠夫人,事已至此,你想如何处置?”
听到他的问话,老夫人目光扫过谭礼、谭安芙,又落到谭怀柯身上,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这门亲事定得太过仓促了。
“衡儿身故,原是我们申屠家先失了信,那时我沉浸于丧子之痛,终日浑浑噩噩,未曾顾及后续琐事。但见谭家并未退婚,只是换了庚帖人选,想着也算是成人之美,了却吾儿残愿,便顺水推舟,促成了此事,岂料竟造就了今日局面。
“哎,所谓阴差阳错,大抵就是如此吧。
“虽说庚帖是错的,身份是假的,可申屠家迎进门的是个活生生、真切切的人。的确是她与吾儿的灵柩共行了青庐之礼,是她为吾儿守灵服丧,哪怕寡居偏院也从无怨言……身为新妇,她并未犯下什么过错,甚至还将手里的产业经营起来,连带着府里也沾了不少光。我想衡儿在天之灵,一定觉得亏欠了她,不忍见她再受委屈。”
池郡守道:“所以申屠夫人的意思是……”
老夫人握着申屠衡那条玉珏络子说:“无论她是何出身,这子妇我是认下的。倘若她还愿意做衡儿的娘子,那便将婚书改个名字罢了,申屠府依旧是她的夫家靠山。倘若她有心与申屠家分割,我也同意她与衡儿和离,往后亦可另觅良缘。”
“好,申屠夫人不愧是名门之后,心胸豁达,有礼有节。”池郡守赞道,“虽然这门亲事的过程不尽如人意,但依我看,分明是场阴差阳错的好姻缘嘛。”
“是不是要姻缘,就要问问申屠大娘子作何想了。”周问琮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谭怀柯知道,只要她开口,周问琮定会借机让她彻底恢复自由,摆脱寡妇的名头,但她其实并不想立刻与申屠府划清界限。一来她没觉得做这个寡妇有什么不好,二来老夫人也在话中给了她暗示,只要她一日是申屠大娘子,他们就能当一日她的靠山。
她与君姑相持良久,深知她看似给出了两个选择,实则在提醒她与申屠府的利益绑定。
凡事都有代价,获得自由就意味着她要失去申屠府的扶持,而申屠府失去她也将失去近在眼前的一颗摇钱树。
她知道自己该如何选,老夫人也知道。
于是谭怀柯道:“代替旁人嫁入申屠府虽非我所愿,但君姑不曾苛待,还赠我郎君之信物,立身之田地,允许我外出行商,经营产业。我自觉过得很好,也受益良多,实在不该将这些恩情弃之不顾。承蒙君姑不弃,还愿承认我这个子妇,彩珠儿感激不尽。”
“彩珠儿?你不是叫什么萨什么尼吗?”池郡守问。
“我的陌赫名字在大宣话里就是彩色宝珠的意思,大人唤我彩珠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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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珠儿,如此说来,你是想脱离谭家,恢复原本的胡女之身,重新修改婚书,继续做申屠衡的娘子?”周问琮向她确认,“你想好了吗?”
若是她愿意,他也可以为她提供栖身之地。
在周问琮的心目中,他们二人亦是行过青庐之礼的夫妇,只是那场大火掩埋了一切,竟令他再无追忆的机会。是她助他成为了如今的秦王,就算做不成眷侣,他也愿意偿还她舍身和亲的恩情。
又或者,他以为她会想要摆脱“叔嫂不伦”的束缚,名正言顺地与申屠灼在一起。
然而她似乎不想这么做。
彩珠儿笑着拜伏:“恳请秦王殿下做个见证,让我恢复原本的身世来历,予我陌赫胡商的过所,这便是我最想要的。”
——
至此,彩珠儿终于做回了自己。
对于周问琮来说,这场大宴办得十分圆满。他不仅成功拉拢了世族和商贾等各方势力,彰显了自己平定河西、开辟新商道的决心,还为彩珠儿实现了她的一个愿望。
虽然他本以为自己能给她更多。
宴后重逢,彩珠儿对他说:“从前种种,皆是我心甘情愿,殿下从不欠我什么。”
只这一句话,断了他其余的念想,却也全了他们所有的情义。
之后池郡守也来找她,承诺改日就将新的过所给她,并旁敲侧击地打听:“哎呀,申屠大娘子好大的面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殿下这是有意偏帮你呢。”
彩珠儿糊弄道:“大人言重了,今日殿下设宴,未曾想竟因为这等琐事扫了雅兴,殿下不怪罪,已是大恩德了。”
“殿下是没怪罪你,可他怪罪了别人哪。”
“此话怎讲?”彩珠儿疑惑。
“虽说申屠夫人口称不再计较,你也依旧是申屠大娘子,但谭家可是切切实实犯下了篡改户籍、蒙骗世族的罪行,殿下便让我依律惩戒。”
“怎么个惩戒法?”
“其实也不是多严重的罪名,谭礼和他那个惹是生非的女儿各打了二十大板,再罚些银钱也就罢了。”池郡守道,“总归是他们咎由自取,若不是非要在大宴上攀扯混闹,原也不至于遭这个罪。”
彩珠儿在心中忍笑。
她就是想让谭安芙把这事闹大,这样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啊。这一步步的,不力气推着点,她还怕谭安芙缩回去呢。
应付完了池郡守,真正令她头疼的人出现了。
——
下章:你就偏要当我阿嫂是吧?
第196章 两个匣子
第196章 两个匣子
此时宾客们大多都散了,庭院显得空旷许多,终于没了那些悄声议论和指指点点。
申屠灼将彩珠儿拉到一边,抱臂冷哼:“你就偏要当我阿嫂是吧?”
站得太久,心绪又一直紧绷,彩珠儿有些累了,便倚在廊柱上忍笑道:“怎么了?不当你的阿嫂,你想让我当什么?”
“秦王和池郡守都已经帮你恢复身份了,阿母也同意你与阿兄和离,你就不能顺水推舟摘了这申屠大娘子的名头,好好成全了你我的情意吗?”
“小叔未免太心急了吧?”彩珠儿安抚道,“好不容易才在众人面前澄清了叔嫂不伦的责问,若刚刚摆脱谭家,我就迫不及待地与你阿兄撇清关系,之后再与你不清不楚地纠缠在一起,你猜外面会如何传言?我和申屠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道理我都懂……”申屠灼心中不忿,嘀咕道,“可如此难得的机会,差点就能给我扶正了,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了?你不会是想过河拆桥,将我弃之不顾吧?”
“噗,你这语气好似个深闺怨妇。”彩珠儿忍俊不禁,只能温声哄道,“好了,相信小叔你也知道,眼下不是一个好时机。即便咱俩之间名正言顺了,也还要过君姑那一关呢。再者说,如今你我都有重任在身,与其在这种儿女私情上耗费心力,还不如先把正事办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再……再……”
“再续前缘?”
“对对对,就是这意思。”彩珠儿道,“不过是继续给你阿兄当寡妇,你还怕我跑了不成?我可舍不得你家这个好靠山。”
“……”申屠灼暗想,倘若东宫的差事都能妥善解决,阿兄得以“死而复生”,那她就不是个“寡妇”了,再加上一路上那些救来救去的恩情,还有彩珠儿对阿兄的崇敬,万一她到时候不想和离了呢?
然而这些心思他都只能憋着。
哎,真是夜长梦多。
——
甩开那些糟心的念头,申屠灼道:“不说这些了,你跟我来。”
彩珠儿疑惑:“还有什么事?”
“秦王召见,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给你。”申屠灼哼了声,“开宴前我问他,他还不肯跟我说,非要亲手交予你。”
“殿下?殿下来找过我了啊,为何方才不给我?是忘记了吗?”
“找过你了?你们聊什么了?”申屠灼酸溜溜地问。
“啊,没什么。”彩珠儿打了个哈哈,催促道,“方才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定是散席时人多眼杂,有些话不方便说,那东西也不方便给。咱们快过去吧,殿下如此郑重召见,多半是有要事相商。”
正如他们所料,周问琮屏退随侍,让护卫守在门外,只留了他们二人在屋里,当真是要说不可泄露的秘事。
他将两样被绸布包裹的物件放到案上,说道:“找你们是为了这两样东西。”
单从外表上看,那分别是一个宽扁的长匣子和一个方正的小匣子,至于里面装着什么,实在猜测不出来。
见他神色严肃,申屠灼蹙眉问:“这是什么?”
周问琮先拆开长匣子外头包裹的绸布,从匣子里取出了一把弯刀。
乍看到这把刀,彩珠儿便不由得一颤,脱口道:“殿下,这刀是从何处得来?”
“你果然识得这样的刀。”周问琮颔首,“前阵子我绕道去了阳关镇西军,除了整顿军纪之外,还为了探寻陌赫公主河谷遇刺一案。当初是镇西军去清扫了河谷,但他们不敢擅自销毁证物,所以把河谷中搜罗到的许多东西留存了下来,比如这把弯刀。”
“这就是当初那批刺客所用的刀。”彩珠儿回忆着说,“那时出现的第一批沙匪,所使用的兵器很杂,瞧着没什么特别的。但第二批血洗河谷的刺客,不仅使用了十分厉害的迷魂香,还都手持这样的弯刀,看上去训练有素。”
“第一批沙匪的来历我们已经查出来了,是胥少府派去的,目的只在拦截队伍,拖延和亲,并不是想赶尽杀绝。”
“胥少府?”彩珠儿震惊不已,“观白娘子的父亲?”
“怎么,你不知道吗?”周问琮看了看她,“此事早有定论,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也正因如此,胥观白才会被中宫派来善后。”
“我、我不知道啊……”心念电转,彩珠儿这才明白观白娘子在中宫时,对自己的态度为何那般古怪,原来是对她在河谷的遭遇心怀愧疚。
“无妨,少府的作为只是私怨,并未真正伤及和亲,中宫将此事压了下去,胥观白将功补过,也就不再追究了。”周问琮拉回正题,“但是这种弯刀,实在颇为蹊跷。”
“给我看看。”申屠灼拿过那把弯刀细看,手指拂过刀背,不时敲击刀身,“是大宣的锻造工艺,但形制跟大宣的刀大不相同,很有些西境兵器的风格。”
“不如说得更直白些,这种弯刀在提驽军队中最为常见。”周问琮道。
“等等,我见过提驽的弯刀。”申屠灼反驳,“他们冶炼不出这般纯的精铁,刀的色泽要更杂更暗些。阿兄也跟我说过,提驽的刀沉重有力,但更容易卷刃。”
“这边是蹊跷所在。”周问琮指出关键,“这是如何锻造出的提驽弯刀?又是谁提供给那些刺客的?”
“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彩珠儿恍然,“那些刺客说话的口音非常奇怪,我一直以为是哪里的大宣方言,如今想来,那些刺客兴许根本不是大宣人,他们很可能是刻意说着大宣话的提驽人?”
“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就复杂了。”申屠灼看向周问琮,“朝中有人通敌?”
“就这样下定论还太早了。”周问琮叹了口气,“拿不到实证,东宫也寻不到由头去弹劾那些人,反而有可能被倒打一耙。”
“不管怎么说,我们自己心里有了数,可以继续朝这个方向查。”申屠灼道。
“嗯。”周问琮点了点头,暂且放下弯刀,拆开了那个小匣子,此时他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彩珠儿,你再来看看,可认得这个?”
彩珠儿走上前,垂首看向那个匣子里的东西,登时睁大了双眼。
这个物件,比弯刀还要令她惊讶。
——
下章:这是个……黎字?
第197章 阿母遗物
第197章 阿母遗物
这是一个略显陈旧的妆奁。
原本还算精致的木雕纹路有好几处磨损,细小的缝隙中残存着许多砂砾,看上去灰扑扑的很不起眼。然而彩珠儿的指尖刚碰触到它斑驳的边角,就像被火灼伤似的猛地缩回手。
妆奁漆面剥落的地方露出陈年木色,依稀可见曾经悉心描画过的并蒂莲纹——她阿母每日梳妆时,总会一边摩挲着一边出神。
“这是……”彩珠儿怔怔道,“我阿母的妆奁。”
“看来我没有认错,真是属于你家的器物。”周问琮笑意温和,将妆奁交予她手中,“这样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殿下如何知晓这是我家的?”彩珠儿问。
“我也是无意间在镇西军搜罗回来的零碎里翻到的,当时找到这堆东西的士兵说,这妆奁被压在骆驼鞍袋下面,没有被烧毁,也没有被沙土埋透。跟它一起找到的,还有标注着陌赫语‘哈朗’的商货,我记得你阿翁名叫哈朗。”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彩珠儿还在做王妃的时候,曾与他聊起过自己真实的身世,也提过此番随父兄入中原,经商谋生之余,也是为了带着阿母的遗物去寻亲,完成她归乡的心愿。他始终惦记着这件事,便亲自在那堆积成山的尸骨和杂物中扒拉了三日,这才找到了这个小小的妆奁。
“多谢殿下。”彩珠儿怀抱着妆奁,感激地说,“这妆奁虽不贵重,却是我阿母生前最喜爱的器物,我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
“举手之劳罢了。”周问琮示意她打开,“你且看看,里头可还缺了什么?”
彩珠儿颔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妆奁的盒盖。
约莫是因为摔滚过,里面的铜镜已然变得凹凸不平,还被砂砾刮出了数不清的细纹,照出来的人影扭曲模糊,有俨然是不能用了。
取出铜镜,下方胭脂格里的红泥所剩无几。
这是陌赫特有的一种瓣碾磨浸润制成的胭脂,闻起来应当有一股独特的香,但如今红泥都已经干涸了,妆奁长久地混在尸骨堆中,只散发出难以名状的腐朽气息。
彩珠儿想起,当年阿母总爱蘸了这种红泥,点在她眉心,给她穿上亲手做的大宣服饰,教她跳自己也刚学会的胡旋舞。
阿母的陌赫话带着婉转的中原腔调:“我们彩珠儿啊,是从水乡飞到沙漠的鸟。或许有一天,阿母也可以带你飞回去看看……”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彩珠儿收拾好了妆奁,里面还有一些钗环配饰,不甚齐全完好,但也没什么关系,还是妆奁本身更加重要。
正当她要阖上妆奁时,申屠灼突然道:“等等,那是什么图案?”
——
彩珠儿手上动作顿住:“什么?这个吗?”她以为申屠灼在问阿母发钗上的图案,随口解释道,“是莲,阿母从家乡带来的器物,很多是莲式样的。”
申屠灼走上前:“不是这个。”他将放回去的配饰又取了出来,指着妆奁底部一个不大起眼的标记问,“我是说这个,外头像是个莲瓣的轮廓,里面看着像个字?”
彩珠儿仔细瞅瞅:“有划痕磨损,看不太清,从前我都没留意过。”
周问琮也凑了过来:“我来看看。”
三人围着妆奁琢磨了片刻,彩珠儿想了个法子,拿来一杆笔,蘸了些许嫣红的胭脂,在那图案上描画:“是划痕混淆了我们的视线,划痕与原本的刻痕深浅不同,力道不同,我们只要辨认刻痕重描一遍,应该就能还原出来了。”
待她描完,申屠灼一眼就识了出来,却皱着眉不敢信:“这是个……黎字?”
彩珠儿也是一懵:“黎?”
他们探查了那么久的黎姓商户,难道近在眼前吗?
周问琮不解:“什么意思?黎字怎么了?”
申屠灼将有关大鸿胪贬谪一案的推测告之于他:“我们怀疑那户人家与我阿翁有过私下的联络,或许阿翁把某些证物存放在了他们那里。”
周问琮想了想,摇头道:“不对,彩珠儿的阿母二十年前就去了陌赫,跟黎姓商户举家迁往河西的时间对不上。”
申屠灼道:“可这不能表明二者全无关联。”他转向彩珠儿,“你阿母叫什么名字?”
彩珠儿茫然道:“阿母……我只知道阿母的陌赫名字叫阿诗莉,从未听过阿翁唤她大宣的名字,阿母也不曾与我们说过。”
周问琮:“你们原本打算将你阿母的遗物送往江南?”
“是的,阿母的故乡应当是在江南,但具体是哪里,恐怕连我阿翁都不知晓。我们也只是想带着阿母的遗物回去找找看,兴许能见到她的亲眷。”彩珠儿难过道,“后来阿翁和阿兄在河谷出了事,所有凭据都遗失了,我也无心再去探寻什么。”
“所以归根结底,我们还是要先弄清楚黎家是怎么回事。”申屠灼把方才取出的配饰放回妆奁,递还给彩珠儿,安慰道,“别灰心,如今我们又有了更多的线索,可以通过商会再去询问一下,也可以再去探探我阿母的口风。”
“更多的线索?单凭这个妆奁吗?”彩珠儿仍然沉浸在伤感中。
“对,多亏殿下为你寻回了母亲的遗物,我们才能继续调查下去。”申屠灼轻轻点了下妆奁上的并蒂莲纹,说道,“除了那个‘黎’字,这些莲纹也是线索。你说你阿母从家乡带来的器物许多都有莲纹,加之妆奁底部那个类似族徽的图案,也有着莲的轮廓,所以我想,这个黎家很可能与莲颇有渊源。”
“这般想来,阿诗莉在陌赫语中,也是水中的意思。”彩珠儿道,“我从前只以为是江南水乡的莲众多,阿母比较喜欢罢了。”
“我听闻沙漠尽头的身毒国信仰佛教,随着当年张大人出使身毒国归来,还有之后西境商路的延伸,大宣也渐渐有了不少佛教信徒,而莲在这个教派中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象征着宁和安详。”申屠灼思忖道,“我在想,黎家是不是有个分支也信仰佛教,或者与西境信仰佛教的商队常有生意往来。”
“如此也说得通。”周问琮颔首,“就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查吧,说不定会有些意外的收获?我会从旁协助你们,毕竟这也是东宫交给我的任务之一。”
——
下章:冥冥之中……
第198章 坦言相告
第198章 坦言相告
有了莲纹样的线索,彩珠儿通过商会继续打探,倒是得到了一些模糊的消息。有人说曾在几个小商队里见过类似的纹样,并且答应找来给她看看。
数日后,彩珠儿将搜罗来的器具拿回来,与申屠灼一同鉴别。
将所有的莲纹样挨个与妆奁上的比对后,彩珠儿失望地叹了口气:“乍看上去都是莲,可细看下来,描绘纹样的笔触、角度和形态多多少少都有差别……如果是有长期的生意往来,怎么会这么难找呢?”
申屠灼拿着几个器具来来回回地看,劝慰道:“别灰心,可能只是运气不好,还没碰上黎家那条线。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黎家没落之后,很久没有再做这些生意,所以在市面上留下的商货就很少见了,或许我们该去找找那些古旧之物。”
“很久没有再做生意,那就意味着他们来到河西之后,只求安稳度日,彻底没了东山再起的心气和能力……”彩珠儿不免有些伤感,“黎家在安都时何其风光,应当算是有名的富商巨贾了,不过短短两年,一切就化为了泡影。”
“在那样的朝堂纷争中,能及时抽身逃出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你说得对,好歹保全了家眷的性命,留得青山在,总不可能半根柴禾都找不到。”彩珠儿振作起来,从妆奁中取出阿母的一对耳饰,对着光亮欣赏,“这坠子上的莲与妆奁底部的形状是一样的,可见的确是黎家特有的纹样……唔,不知道是不是比对了太久,弄得我有些混乱了,总觉得这纹样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也这么觉得?”申屠灼蹙眉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纹样有些熟悉,还以为是我眼了或者记错了。在哪儿呢?会有莲纹样的地方……”
“在哪儿呢?”
两人对坐着冥思苦想,都觉得脑海里闪过什么,可又偏偏抓不住,仿佛距离真相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绸布,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正当他们抓耳挠腮的时候,申屠霁的声音在书房外传来:“次兄,你不是答应我,要帮我凑满忘尘香铺的笺子,让我有资格买她家珍奇香料的吗?我就还差二十两了,能不能再援助我一点点,就一点点……”
申屠灼烦躁道:“哎呀正忙着呢,别吵我!”
“呜呜,你就帮帮我吧,王家小娘子眼见着都要凑够了,她要是也用上了那顾盼香,定是要朝我炫耀的,次兄,你忍心看自家妹妹被人压上一头吗?”
“我忍心!怎么不忍心了!你有空在这儿磨我,不如去跟你阿嫂学学如何制香,学会了什么香弄不到?”申屠灼隔着门数落她。
“那、那不一样!”申屠霁委屈道,“我又不是单单要用那个香,我要的是集满忘尘香铺的笺子!哎呀,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就说借不借我银钱嘛!”
“回回都找我借,我借你的银钱你还过吗!”
“噗。”眼见申屠灼被妹妹魔音穿耳,彩珠儿忍俊不禁,“女叔且进来吧,我瞧瞧你那笺子还差多少。”
“阿嫂也在?”申屠霁顿了顿,似有些尴尬,磨磨蹭蹭地推门进来了。
要紧事情被打断,申屠灼翻了个白眼。
彩珠儿笑道:“女叔是想要集满笺子,拿到香铺的贵客专属香盒印记是吗?还想要新品顾盼香?怎地不直接来找我?”
申屠霁瞥瞥没个好脸色的申屠灼:“次兄不让我走后门,说我以前眼高于顶,经常找阿嫂的麻烦,应当钱来赎罪。”
“这叫什么话,都是一家人,难不成我还跟你计较吗,倒显得我是个小心眼。”彩珠儿拿过她的笺子看看,“就差两个压了,我做主,回头直接给你补上。”
“多谢阿嫂!”申屠霁当即喜笑颜开,跪坐到她身边说,“那我要自己选个贵客印记可以吗?就印在那顾盼香的盒子上!”
“行,没问题。”两个压就换到自家女叔的人情,这个太值了。
申屠霁挽着彩珠儿的胳膊,朝自家次兄皱皱鼻子:“还是阿嫂大度又阔气,谁稀罕你那几个臭钱!”
申屠灼怒道:“哟呵,有人撑腰,胆子肥了是吧!”
兄妹俩正在斗嘴,彩珠儿突然一拍案几,把他们吓了一跳。
申屠灼警觉:“怎么了?”
彩珠儿激动地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了!”她轻轻掰过申屠霁的脸,指尖拂过她的耳垂,“不是这对,是焉知肆刚开张那回,你跟观白娘子一起去给我捧场,那时你戴的耳饰,是不是莲坠子?”
申屠霁怔怔:“啊?什么?”
“你有没有一对莲耳坠?是从哪儿买的?”申屠灼追问。
“有啊,我的确有一对莲耳坠,那是我最喜欢的耳饰,重要场合才会佩戴的。”申屠霁道,“不过那不是我买的,是阿母送给我的。”
“阿母给你的?”
“是啊,怎么了?”申屠霁一脸茫然。
彩珠儿赶忙让她取来那对耳饰,仔细比对之下,发现那莲纹样与妆奁中的完全吻合。
两人不由扶额苦笑,他们寻了这么久的东西,居然近在眼前?
彩珠儿问申屠灼:“所以你觉得眼熟,也是因为见过女叔的耳饰吗?”
申屠灼却摇了摇头:“不,我从未留意过她的耳饰……感觉应当是在其他地方见过,啧,实在想不起来。”
“无妨,先去问问君姑吧。”
“嗯,之前就觉得阿母有所隐瞒,如今实证在手,希望阿母能坦言相告。”
——
将妆奁和申屠霁的耳饰放在手边,申屠老夫人叹道:“原来你竟是黎家后人,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是时候告诉你们了。”
据老夫人所言,早在申屠渐知任译官令时,就结识了黎家商号的老板。
那黎老板本是江南人士,因与当时的家主闹了矛盾,便分了家产出来,自行去做生意。他有胆识也有手段,从江南一路行商到阳关外,不知怎么搭上了身毒国佛教信徒的线,给他运送彩矿、色土和金粉,并以此发家致富。
也是在那时候,黎老板与出使西境的申屠渐知相识。沙漠之路凶险万分,申屠渐知在黎家商队的护送下行进,造访诸国,多次化险为夷。
之后黎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申屠渐知也官拜大鸿胪,两人看似没有了交集,直到申屠渐知骤然获罪遭贬,黎老板适时接手了申屠家位于安都的宅邸。
老夫人道:“这些都是来到河西之后我才听你阿翁提起的,变卖产业离开安都时,我只当那黎老板是个寻常富贾。没想到朝中那些人连黎家也不肯放过,不知用了什么腌臜手段,害得黎家老母病逝,生意也都赔了个干净。为了保全家眷,黎老板不得已又回了河西。”
申屠灼问:“他是来寻阿翁的?”
老夫人摇了摇头:“不,他是来皈依佛祖的。”
——
下章:若是见到从姊和……从姊夫,阿兄一定很欢喜。
第199章 敦煌佛窟
第199章 敦煌佛窟
彩珠儿讶然:“皈依佛祖?”
老夫人道:“这黎老板虽富裕过,却也是个苦命人。早年因本家的强硬摆布,要把他的妹妹送到当地官员家中做舞姬。据他所说,他那妹妹自幼聪慧,饱读诗书,论品貌才干都该有个更好的归宿,哪里肯受这等委屈,他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妹妹沦为族中祭品,便悄悄把她送了出去。正因此事,他得罪了本家,被逐出门户。
“然而他当年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未曾想到那接走妹妹的家仆,转头就将她卖给了人牙子。等他应付完族中那些人,再去安排好的宅子中寻找,哪里还能见到妹妹和那家仆的踪影,不由悔恨得捶胸顿足。”
“他……他后来有去找过自家妹妹吗?”彩珠儿隐隐感知到了什么。
“找过,他辗转找到了那个家仆,又找到了那个人牙子,再三逼问之下,得知妹妹被卖到了河西给人做姬妾,等他找来时,那家人说她妹妹趁乱逃出了边关,不知去了哪里,再后来就杳无音信了。”老夫人叹息,“他就是在找寻妹妹下落的时候,搭上了身毒国的生意,靠着运送敦煌的彩矿和色土发了家,估计也是那时候信了佛。”
“黎老板的商队愿意一路护送阿翁,还适时接手了我们在安都的旧宅,阿翁是不是也帮过他什么?”申屠灼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这两人看似淡漠疏离,实则有着过命的交情,想必其中一定有所牵连。
“确实如此。”老夫人道,“你阿翁曾答应帮他在西境诸国找寻妹妹的下落,并且也真的帮他找到了。”
“找到了?”彩珠儿心中怦怦直跳,“在……在哪里找到的?”
老夫人看着她说:“在陌赫,过去的陌赫王都。”
彩珠儿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疑惑:“黎老板的妹妹……是我的阿母吗?”
“先前我并不知道是谁,男君也没有提过。”老夫人看着那妆奁说,“如今看来,应当就是你的阿母吧。”
“可是阿母从没有跟我和阿兄说起,我们不知道她的亲眷来找过她。”彩珠儿怔怔。
“黎老板告诉男君,他寻到了自家妹妹,但妹妹不愿跟他回大宣,只说自己已在陌赫安了家,有无法割舍的亲人。”老夫人和蔼地说,“想来比起那个冷漠的故乡,她一定更喜欢自由自在,还有你们相伴的大漠。”
“原来阿母早就见过了至亲,她是为了我们而留下的。”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彩珠儿再次感受到了母亲热烈的爱,正是这样坚定的情感,支撑着她面对所有苦难。
“得知妹妹安然无恙,有儿有女生活幸福,黎老板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老夫人拿起申屠霁的耳饰,说道,“为此他送了我们不少谢礼,这耳饰便是其中之一,霁儿幼时喜欢抓着玩,我干脆就送给了她。”
“阿母,上回我们就问过黎家的事,您为何假装不知?”
“那时你们刚从安都回来,不告诉你们,是怕你们沉不下心,莽撞行事,反倒被旁人捉住马脚。”老夫人道,“如今秦王威望渐成,你们也算有了倚仗,多了解一些当年的事也无妨。何况我也没有想到,子妇竟与黎家大有干系。”
“阿母,方才我就想问了,黎老板给身毒人运送的彩矿、色土和金粉,究竟是做什么用的?”申屠灼不免好奇。
“为了给他们寺庙绘制壁画,还有给佛祖塑金身。”老夫人回答,“生意做得久了,黎老板自己也成了佛教的信徒,所以他带着家眷从安都迁来之后,就定居在了敦煌郡。”
“敦煌,敦煌……”申屠灼乍然醒觉,对彩珠儿道,“我想起来了,我是在敦煌见过这样的莲纹样!”
“你是在敦煌哪里见过?”整理好情绪,彩珠儿问。
“我想想,上回我去敦煌为乐府作辞,顺便找竺廷尉打探……”说到这里他不由顿住,担心提及阿兄的事引得阿母伤感,便含混了过去,“打探一些消息,那时竺廷尉正在鸣沙山巡防,我去找他的时候,看到那里的崖壁上开了许多石洞,就是在其中一座石洞里见过!”
“石洞?”彩珠儿不解,“为何会有石洞?”
“那是一些佛教信徒开的石窟。”老夫人道,“黎老板也是那里的开窟人。他在路过张掖时,匆匆拜访过男君一面,之后就去了敦煌开窟,那里有天然的彩矿和色土,可以用来绘制佛像和经变壁画。”
“石窟……壁画?”彩珠儿望向申屠灼,在对方的眼里也看到了同样的希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或许他们应当去敦煌,找黎家人问问当年那个案子的线索。
——
滞涩已久的关窍一旦打通,事情骤然变得顺畅起来。
在竺廷尉的协助下,他们很快找到了黎家人,准确地说,是黎家后人。
彩珠儿满心以为能见到自己的阿舅,然而天不遂人愿,他们只见到了黎老板的小儿子黎拓。黎拓说,他的兄长去鸣沙山开窟了,两个阿姊已嫁作人妇,阿翁和阿母都于数年前病重而逝,如今家中只留他一个照看。
他不似父兄那般尊崇佛法,只略有涉猎,平日里还是更喜欢读书。
虽然深感遗憾,但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阿母的至亲,彩珠儿还是十分高兴的,对黎拓这个从弟也很亲近,极尽关怀。
黎拓刚满十二岁,年纪尚小,隐约听兄长提起过一些家中旧事,但知之不多。面对彩珠儿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异族从姊,他有些手足无措。
眼见黎家简陋逼仄,屋子的土坯都塌了不少,彩珠儿不禁动容:“这些年你们吃了不少苦吧,放心,都会好起来的,回头我就让人给这里重新修缮一下,总不能光顾着开窟礼佛,倒让自己住的地方破落不堪吧。”
黎拓尴尬道:“不、不用了,阿兄说家中虽不似从前那般昌盛,多少还留着一些家底,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若我擅自接受旁人施舍,阿兄会怪罪我没志气的。”
“怎么是施舍呢?我这是有求于你们,理应给些报偿的。”彩珠儿道,“黎拓,可以带我们去找你阿兄吗?有些事情想问问他。”
“好啊,正好我也要给阿兄送吃的了。”黎拓挎上个褡裢,往里头揣上几块胡饼,还有一个水囊,看了看彩珠儿和申屠灼,“若是见到从姊和……从姊夫,阿兄一定很欢喜。”
“从姊夫?啊,不,他不是……”这下轮到彩珠儿尴尬了。
“误会了,我是她小叔。”申屠灼努力压着嘴角说。
——
下章:原来那几卷遗失的简策藏在这里。
第200章 鸣沙佛窟
第200章 鸣沙佛窟
两人跟着黎拓来到鸣沙山,只见绵延的崖壁上,错落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石窟,并不繁多密集,看上去只是零零星星地分布着,如同小小的巢穴般镶嵌于黄褐色的岩壁间。
开凿声叮叮当当回荡在山谷中。
工匠们手持铁凿与锤钎,在陡峭的崖面上一点点錾出佛窟的轮廓。低矮处尚可通过垒石攀爬开凿,在更高的地方,有人身上绑着绳索,从山顶悬吊下来开凿,而后将碎石装入另一根绳上的藤筐,沉降到山谷底部。
另一些人在洞窟内忙碌,用木架支撑穹顶,再以细砂不断打磨石壁,为后续雕凿塑像、绘制壁画做准备。
山脚下,驼队载着从西境或关内运来的彩矿与色土缓缓行进。朱砂、青金石和孔雀石等彩矿就地加工,碾磨成粉末,而后工匠们以陶钵盛水调和,提炼出鲜艳夺目的颜料:赭石如落日,群青似深海,辰砂若罂醉,更有金粉闪耀,熠熠生辉。
洞窟内的画师踩在梯上,以笔蘸取颜料,在平整的岩壁上勾勒罕见的纹,还有飘逸的飞天衣袂,庄严的佛陀宝相。
彩珠儿叹为观止,不由问道:“他们在画什么?”
黎拓回答:“最简单的是散衬底,用来衬托窟内的彩塑。有些是身毒国那边流传过来的释迦生平。比如乘象入胎、夜半逾城之类,这些都是有粉本可以参照临摹的。
“还有些是讲述因果报应、苦修行善的本生故事……喏,这一窟是萨捶那舍身饲虎,那边还有九色鹿舍己救人。很多画师也喜欢随性作画,所以即便是同样的故事,画出来的也大不相同。”
彩珠儿看得目不暇接:“太美了。”
申屠灼仰头看着这些洞窟,感慨道:“近些年开的窟越来越多了,可见有越来越多的大宣人开始信奉佛教。”
黎拓点点头:“可不是么,往来西境的商队常常带回这些粉本画卷,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能看得懂。佛祖教人苦行向善,能涤荡心中污浊,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彩珠儿道:“我们陌赫的门罗神也是教人向善呢,只是没有流传得这般广。”
再往深处走,就到了黎家开的洞窟了。
黎拓的兄长黎燃正在给一尊佛陀塑像。泥胎佛像覆以金箔,黎燃用软毛刷蘸胶,将金粉层层刷于佛身,再用玛瑙刀碾平抛光。光芒流转间,佛像面容慈悲庄严,与四周壁画中的莲纹交相辉映。
莲纹……
彩珠儿的目光落在那些莲纹上,果然与阿母妆奁中的如出一辙。
黎拓呼唤:“阿兄,我给你带了胡饼!”
黎燃探出洞窟,垂首往下看,因为背着光,彩珠儿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警惕地问:“你身边那两个是什么人?”
黎拓高兴地说:“是从姊和她小叔!是阿姑的女儿来寻我们了!”
——
黎家的洞窟不算很高,黎燃三两下爬了下来,解开腰间的绳索,擦了擦额上的汗,一边拿起水囊喝水,一边打量着彩珠儿和申屠灼。
他比自己年长不少,彩珠儿唤了声“从兄”。
黎燃既没有表现出质疑,也没有他们预期中的热络,只淡淡说了句:“唔,确实是阿姑的女儿。”
“你认得我?”彩珠儿惊讶道。
“不认得。”黎燃随意地说,“阿翁说阿姑嫁了个陌赫人,生了一双儿女,你这长相看着就是个陌赫人。”
“就……就凭这个?”彩珠儿哭笑不得。
“阿翁在陌赫王都找到阿姑的时候,我匆匆见过她一面。当年你还很小,没见着你,如今瞧着你眼睛嘴巴挺像阿姑的。”黎燃大大咧咧地说,“而且你来寻亲,总不会什么信物都没有吧,黎拓虽然傻乎乎的,但没那么好骗。”
黎拓:“……”
彩珠儿拿出妆奁,向他诉说了各种曲折。
黎燃从弟弟的褡裢中取出胡饼,就着她说的话下饭,听完后哼了一声:“就为了那几卷简策,难为你们能找到这儿来。”
申屠灼追问:“你知道这些简策在哪儿?”
黎燃不紧不慢地说:“饿得很,等我吃完这些胡饼,再带你们去拿。”
申屠灼难掩内心的波澜:“真在你们这里!”
黎燃摆摆手:“我那阿翁是个一根筋的犟脑瓜,说要寻到阿姑,翻山越岭穿越沙漠也在所不惜,说要报答什么申屠大人的恩情,哪怕折腾得家破人亡也要信守承诺。”不知是不是被胡饼噎着了,黎燃哽住,喝了几口水才缓过来,“要我说,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做什么非要往自己身上揽……”
黎拓忍不住插嘴:“可阿翁没有做错,阿翁此生无愧于天地。”
黎燃自嘲:“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黎家的因果,阿翁这一生,也足够波澜壮阔了。我给他和阿母修好了窟,希望他们来世能过得自在些。”
吃完了胡饼,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黎燃起身擦了擦手,重新绑上了绳索。他示意申屠灼也绑上,后者早就等不及了,摇头说不用,仗着身手敏捷,跟着他三两下就跃到了洞窟中。
那洞窟比黎燃正在塑像的还要高一些,里面也更加宽阔。
彩珠儿在崖壁下等着。
她问黎拓:“所有开窟的人,都是佛教的信徒吗?”
黎拓道:“能来到鸣沙山来开窟的,多少都听过些佛陀的故事和经文,但这些洞窟不全是他们为自己开的,有些也就是混口饭吃罢了。”
彩珠儿了解到,这些开窟者中,既有为生计奔波的工匠画师,受雇于权贵富户,为那些家族完成“功德窟”,也有如黎家这般的信徒,将家族信仰与对亲人的追思刻入岩壁,期望终此苦旅,可修得来世康宁。
从那个洞窟的佛陀底座中,申屠灼安然取回了那五卷简策。
彩珠儿见他眼眶微红,没有问简策里写了什么,只岔开他的思绪问道:“我在下头看不见,那洞窟里画着什么?”
申屠灼道:“画的是尸毗王割肉贸鸽,说的是……”
那尸毗王发下宏愿,救护一切众生,证菩萨道。为了保护被饿鹰追逐的鸽子,他将自己的血肉割下,要饲喂饿鹰。
饿鹰将他的血肉与鸽子放在一起称重,说这肉还差得远呢。
尸毗王几乎割下全身血肉,仍不抵鸽子的重量,最后将自己全身都放在了秤上。
最终他以身证道,因陀罗以神力令他恢复如初。
听着引人入胜的故事,和着山谷里的风声,彩珠儿行过一个个洞窟,仿佛看见属于阿母的莲从江南蔓延至大漠,在这条永恒的长河中绽放。
不久,秦王驾临敦煌郡。
申屠灼将这五卷简策摆到了他的案前。
——
下章:要报仇雪恨,这还远远不够。
第201章 简策真相
第201章 简策真相
周问琮看完这五卷简策,沉吟良久:“难怪申屠大人当年想尽办法将它们留存下来,无意间收集到这些罪证,他就猜到自己会逃不过那些陷害。”
申屠灼沉默着,只觉得荒唐又不甘。
所谓的纪行简策,是申屠渐知出使西境时一路记载的见闻和事迹,最终归拢到大鸿胪官署时,却独独少了面前的五卷。
在这五卷中,描述了他在阳关外遇到一支怪异的商队。当时他正跟着黎家的商队往陌赫行进,与那支商队只是有段短暂的交集。
怪异之处在于,那支商队自称是去西境诸国贩卖绸缎和茶叶的,可他们运送货物的箱笼包裹得严严实实,骆驼拖拽的车辙印也深得非比寻常。黎老板经常运送这些货物,以他的经验来说,那几车绸缎和茶叶不应看起来如此沉重。
而且那支商队里的人总是绷着面孔不说话,哪怕是停下休息的时候,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点干粮喝点水,没有人说笑打闹。不像他们这边,锅子热气腾腾地支起来,就有年轻的伙计到水洼里搓澡捉鱼,摘点野果打打牙祭,还有人为了抢块肉干比试摔跤,叫骂起哄。
黎老板曾过去与他们搭话,看能不能互相以物易物,就当是结个善缘。对方却只是含糊过去,说自己的货都是卖家下过定的,由不得他们自行贩卖,多了少了都不行。既如此,黎老板也不好强求,只私下里与申屠渐知闲聊,说这些人瞧着就不太会做生意,一板一眼的,没有商贾的油滑练达。
到底是萍水相逢,他们也不好去干涉人家怎么做生意,申屠渐知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没过多久,两支商队分道扬镳。由于申屠渐知要去探访一处舆图上记载的绿洲,看那里是否还有胡族聚居的村落,便与黎老板约好了在乌须小城会合,带着使团的人前往舆图上模糊标注的位置。
然而就是在这里,他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
申屠渐知没有想到,三天前就已经拐去阳玛国方向的那支商队,为何会绕道出现在这片山谷之中,而且他们正在与提驽铁骑做着交易。
那些货物也并不是什么绸缎茶叶,而是大宣精炼的刀兵铁器。
借着峡谷山石的遮掩,申屠渐知偷听到双方在用提驽语交流,听起来十分熟稔,多次提及了“祁正初”“五皇子”“镇西军”“边关骚乱”等等。
很显然,朝中有人暗通敌国。
当时他就知道,自己怕是卷入了巨大的麻烦中。
之后使团不慎被那些人发现,护卫和下属拼死保护,申屠渐知才侥幸逃了出来,去往乌须与黎老板会合。
当时黎老板见他满身狼狈,身边随从一个都不剩,不禁大骇,问他发生了什么。
申屠渐知只道自己遇上了穷凶极恶的沙匪,并没有告知他真相。
后面的事,就是秦王和申屠灼推测的了。
回朝后,申屠渐知果然遭到了极其猛烈的弹劾,数条罪名加身,人证物证都早早为他备好,令他无从自辩。幸而他也不是全无筹划,在回到安都之前,他秘密联络了黎老板,将自己写下的五卷简策转交给了他。
黎老板看到简策的内容后,自知事关重大,连忙赶去安都策应,希望能为申屠渐知作证翻案,谁料尚未抵达就已尘埃落定。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接下申屠府的老宅,暗中为他留意京中动向,可惜也遭到了那股势力的猜忌打压,不仅经营多年的生意毁于一旦,还差点将自己的一家老小也赔了进去。
不过他处事谨慎,终究保住了这五卷简策,或许在前往安都之前,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将故友交予的重托留在了绝对安全之处。
再后来,申屠渐知一路贬谪至张掖郡,黎老板也居家迁往敦煌。
世事沉淀,当年的真相被掩藏在了佛陀座下,直到此刻重见天日。
——
彩珠儿不解:“可是我不明白,既然已经掌握了祁正初的罪证,申屠大人为何不公之于众呢?那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啊!”
周问琮回答他:“因为没有胜算。对方早就给他挖好了坟茔,只要他一脚踩上去,定会摔个粉身碎骨。以当时的情形,京兆尹、卢仆射,给申屠大人强安罪名的个个都是祁正初的走狗,倘若他供出这五卷简策,才是真的走上了绝路。”
申屠灼道:“确实如此,这五卷简策到不了陛下御前就会被销毁或篡改,届时扳倒对方不成,反倒可能成了自己的罪证。只有将其藏匿,才能让对方有所顾忌,不敢痛下死手——不得不说,阿翁已经做出了最能保全自身的选择。”
“等等,大宣的刀兵铁器……运送给提驽?”彩珠儿反应过来,“和亲队伍遇袭时,那些刺客用的弯刀,会不会就是这些兵器?”
“简策中所描述的,与我在镇西军那里找到的十分相近。”周问琮颔首。
“那我们如今取到了简策,能否为申屠大人翻案?”彩珠儿忿然道,“至少要把大司徒祁正初扳倒吧?他与提驽早有勾结,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交易!这些人必定不会坐视大宣和陌赫结盟,共同对抗提驽,所以阿斓公主被刺杀,也是他暗中谋划的对吗?我的父兄……就是枉死在他的手里!”
“别急,彩珠儿,冷静下来。”周问琮温声安抚,“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想要报仇雪恨,单凭这五卷简策还远远不够。”
“为何不够?这不是铁证吗?”
“不,这些不是铁证,而是死无对证。”申屠灼无奈地说,“如今阿翁和黎老板都已身故,当年亲眼见证此事的人无一存世。
“若我们仅凭这五卷简策状告祁正初通敌,他大可以反咬一口,说是我为了替阿翁翻案而伪造了证据。他在朝中党羽众多,而我不过是刚刚通过察举的大行治礼丞,如何与他相抗?到头来,我只会变成第二个阿翁。”
“好吧。”彩珠儿压下心中怒火,“原来这就是君姑一直忧心之事。”
“这简策只记录了他们交易刀兵铁器,却无法直接证明刺杀和亲队伍、害死你父兄的幕后主使就是他。”申屠灼道,“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比如他与提驽往来的密信,或是参与此事的活口证词。”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殿下,您觉得呢?”申屠灼看向周问琮。
“此事牵连甚广,不可操之过急。我会即刻禀报东宫,请太子殿下暗中调度,探查祁正初近年与提驽的往来。一有消息,我会立刻派人传信。”
——
下章:那支商队依然存在。
第202章 太子密令
第202章 太子密令
趁着停留在敦煌的机会,彩珠儿精心物色了几间铺面,打算将自家的萨斓商号拓展到这里,同时也将广利商会涉足彩矿和色土的生意布局过来。
虽然鸣沙山那里的洞窟还不算很成规模,但她隐约嗅到了商机——这样的造物实在太精绝太特别了,往后很可能会形成一种风尚,引得更多的平民百姓、士族显贵来参与其中。到时从材料、器具到工匠、画师,都将串联成完整的产业。
抢先入局,才能赚得更多,彩珠儿深知这个道理。
等候东宫消息的时候,申屠灼也没闲着,借由新商道的开辟,他已经开始提前排查与提驽国往来密切的商队。
作为当下西境最强盛霸道的国家,许多商队都会与提驽做生意。类似乌须、阳玛这样的小国,几乎完全在提驽的掌控之下,发生在这些地方的贸易,也要被提驽强征税赋。
为了探查得更加清楚,申屠灼不惜跟随镇西军一起深入西境大漠,建立商道驿站和巡防的同时,沿途走访了大小商队和各国流民。皇天不负有心人,这趟总算没有白跑,他粗略筛选出了五支商队,都是与提驽有过可疑交易的。
周问琮对此不甚赞同:“太危险了,为何不等东宫的谕令到了再行动,多少能给你调遣一些护卫。你又不是什么将军,镇西军那帮兵油子可不会真把你当回事。”
申屠灼刚从乌须回来,风尘仆仆地说:“与其在这儿干等着,还不如先去晃荡着碰碰运气。我堂堂大行治礼丞,身负开辟新商道的重任,找各个商队攀谈问话天经地义,没人会怀疑。等东宫那边下命令派人手,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行吧,平安回来就好。”周问琮叹道,“我知你等得心焦,可还是不要太过莽撞,若是为了给父兄报仇把自己折了进去,那就太不值当了。”
“唔,我心里有数。”申屠灼含混应答。
其实他这趟也不算是孤身行动,申屠衡亦暗中与他同行,作为曾经的镇西军将领,还顺道给他提了许多有关驿站和巡防的建议。
不过申屠灼很早就发现,秦王似乎并不知晓自家兄长侥幸未死之事,最多只知道太子身边有个身手不凡的暗卫。可见东宫将这步棋隐藏得极深,难怪申屠衡一直小心谨慎,从不肯对外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自然也不会给阿兄招惹是非。
彩珠儿也从报仇的忿恨中平静下来,问道:“所以当年那支倒卖精铁兵器的商队依然存在,很可能就在那五支可疑的商队中?”
申屠灼道:“我们此行遇到了一支提驽军,虽未曾交手,但我看到一个士兵劈兽骨剔皮肉,用的不是镇西军留存的那种弯刀,而是短刀,看刀刃的光泽和弧度,很像大宣这边的锻造手法。那五支商队有遮掩隐瞒之处,至于是不是他们,暂不能确定。”
彩珠儿想了想说:“当年申屠大人的案子闹得那么大,对方不可能毫无警惕,我猜这条生意可能中断过,但并没有彻底停止。尤其在秦王殿下与陌赫公主和亲之后,东宫势力日益壮大,他们可能会更加急着拉拢提驽,这段时日或许会有些大动作。”
“你说得很对,申屠大人遭贬,朝廷曾着手查过西境商道,可惜没有发现异常。如今新商道的开辟对他们来说也是新的风险,正因如此,先前镇西军里才会人得到授意,试图挑起新旧两条商道的争端。”周问琮赞道,“彩珠儿,谁说你不懂朝堂纷争,要我说,你分明看得比很多官员都要透彻。”
“我真的不懂朝堂,但我懂商贾之道。”彩珠儿自谦,“无论输送精铁兵器的那些人原本是做什么的,这一趟趟跑的就是生意,有人为了权势,有人为了金钱,有人为了掠夺,如此大的利益诱惑,他们抵抗不了,也收不了手。”
“只要他们还在做这门生意,我们就一定能抓住把柄。”申屠灼信誓旦旦。
——
终于,东宫传来了消息。
顺着申屠渐知的那五卷纪行简策往回追溯,即便当年的证据已消失殆尽,不足以给祁正初定下通敌叛国的罪名,至少能以此为凭,谋划他们接下来的调查方向。
太子与他们所见略同,认为近期朝局动荡,大司徒必然会有不安分的动作,让他们紧盯河西这里与提驽密切解除的商队,从而拿到最新鲜明确的证据。
为此太子还特别给申屠灼下了密令。
这条密令晚于之前的消息两日,未经秦王的转交,直接递到了申屠灼的手中。
申屠灼看完密令,将帛书放在火上烧了个干净。
彩珠儿亦不知他收到了密令,她又跑了一趟鸣沙山,找黎家那对从兄弟问了不少关于修建洞窟的细节,包括选用彩矿和色土的品质、提炼方法等等。
等她抽出空来,才问起申屠灼打算如何去找证据。
申屠灼斜倚在榻上,手边放着冰镇的葡萄,轻松自若地说:“这还不简单,先去找到最有可能跟提驽做兵器生意的商队,然后我就找机会混进去,给他们打打杂,等他们松懈的时候,偷把刀,再偷个信件账本什么的出来,全身而退!”
“你不打算带上东宫派来的护卫吗?或者找秦王讨要一支镇西军的精兵也好啊。”彩珠儿担忧地说,“否则一旦被他们识破,你还有命回来吗?”
“东宫的护卫,一身安都带来的贵气,看着太扎眼了,还是那句话,容易打草惊蛇。至于颂枢那边……镇西军里头的势力本就错综复杂,尚且不能全然信任,说不准在哪里给我们挖个坑,所以还是轻装上阵为好,大不了让他给我挑两个亲兵跟着。”
彩珠儿拧眉看着他:“总觉得你心里还藏着什么事。”
申屠灼起身,给她捧来一碗剥好的葡萄:“能藏着什么事?你就放心吧,这回与我阿翁那次不一样,我们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没什么大风险。”
“是吗?”不知为什么,彩珠儿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当然了,就为扳倒一个大司徒,何至于把我自己搭进去。”申屠灼岔开话题,“对了,届时还要劳烦阿嫂陪我演一出戏码,好取信于其他商队。”
“什么戏码?在哪儿演?”
——
下章:姊姊你信我,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第203章 油滑脚夫
第203章 油滑脚夫
配合申屠灼和彩珠儿的筹谋,周问琮重新布局了阳关的城防。
新商道开辟之后,他早就想动阳关的审查与防卫,只是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让此举发挥出更大的效用。
长久以来,阳关的城防早就自成一条利益链——
给了好处、打通人脉的商队只需要象征性地查两下就可以放行,货物多了少了,是不是按照申报的清单来做告缗,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反,若是生面孔愣头青,什么靠山都没有,即便商队是本本分分地运货,样样都符合规定,他们也要伸手拦上一拦。要么故意拖延出入关的时辰,要么硬挑几个错处扣押货物威胁东家,直到对方心领神会,乖乖上供。
而秦王这次来了个釜底抽薪,所有涉及城防边检的将领士兵,从上到下统统换掉,任你之前有多扎实的人脉,多诚恳的孝敬,一律打回原形。
那支倒卖精铁兵器的商队之所以能在阳关畅行无阻,定是在边防有着多年的耕耘。给他们放行的将士未必知道这支商队真正运送的货物是什么,但一定喝饱了油水,习惯了敷衍以对,反正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什么岔子,何必多管闲事呢。
可如今这番变动下来,他们立即失去了从前的倚仗,想要加深与提驽的往来,就必须赶紧另寻出路,用最迅速便捷的手段打通新的边防人脉,再次获得通关特权。
自接手镇西军,秦王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改制,给边防大换血这事顺理成章,确实造成不小的麻烦,但没有引起对方的怀疑。趁此机会,彩珠儿协助申屠灼密切关注着那五支可疑的商队,打算从中筛选出最有可能是大司徒门下走狗的那一支。
终于,他们将目光锁定在了一支名叫丰泰的商队上。
这支商队比申屠大人纪行简策里写的那支要有迷惑性,不知是干这行时间久了,还是吸取了从前的教训,面上看着与寻常商队别无二致。领队的东家与其他商贾谈笑风生,像是很熟络的模样,甚至还互相做起了生意,但他们还是露出了马脚。
在出关前和入关后,几乎所有商队都会在城郊塔子场休整,大家可以在这里备好饮水和干粮,招募押送货物的伙计,或者通晓西境商道和各国风土人情的向导。在这儿停留一两天都是正常的,可丰泰商队已经在塔子场足足休整了六天了。
很显然,边防换过之后,他们一时还没找到带着精铁兵器通关的门路。
锁定了目标,彩珠儿和申屠灼就开始了他们的戏码。
——
塔子场的土墙边,彩珠儿裹着纱巾,叉腰站在一块歪斜的木牌旁,牌上潦草写着“招募押货伙计,待遇丰厚,工钱日结”。
不时有人上前询价,彩珠儿便熟练地与他们商谈。
两个懒散的脚夫问:“什么路子?”
彩珠儿道:“酒水路子,从陌赫回来的,只需要接进关内,能走不?”
脚夫又问:“几天?几个钱?”
“两天。”彩珠儿手上比了个数。
“这么多?”两天的工钱抵得上别家半月的,脚夫大喜过望,还以为自己碰上了冤大头,赶忙道,“能走,能走,几时出发?”
“我家的工钱可没那么好拿。”彩珠儿端起东家的架子,“陌赫话会说吗?”
“不、不会……”
“那边酒坛子数不过来,路上颠簸,卡在关外了,你们捡得了石头吗?”这意思并不是她真的不知自家酒坛有多少,也不是真要他们捡石头,而是暗指她想瞒下告缗,从中多赚些银钱,但边防查得严,要找有门道的人帮着疏通关系才行。
“这钱赚不了。”两个脚夫听懂她的话,知难而退,“刚通的路,谁能捡得动。”
之后又来了几个人,仍是没有彩珠儿能瞧得上的。
为了少缴些赋税,通关时隐瞒告缗是河西商贾常用的手段。若是没被发现,自可大赚一笔,就算不慎被发现了,也不似从前那般要被严惩流放,最多罚上两倍的银钱赎罪。利字当头,故而许多商贾都敢于铤而走险。
彩珠儿这般招募伙计,也引得了丰泰商队那边的留意。
如今风声紧得很,若是她能以此招到靠得住的门道,哪怕多点代价,把这样的押货伙计撬过来,他们也愿意。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褪色短打的青年晃荡过来,驻足在彩珠儿的招工木牌前。他腰间叮当挂着两个酒葫芦,脏污的防沙面巾掩着口鼻,只露出一双滴溜乱转的小眼,莫名透着股鬼祟的劲头,瞧着就不像是个正经脚夫。
彩珠儿刚看到他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只当又是来搭讪应招的,直到他轻咳两声开口说话,她才意识到这是申屠灼准备好给那边下套了。
扮成脚夫的申屠灼油滑地说:“姊姊招人?什么路子呀?”
彩珠儿:“……”她拼命忍着才没有露出破绽,这声腻死人的“姊姊”噎得她直翻白眼,只能憋着笑回他,“酒水路子,接陌赫回来的货,两天,能走不?”
“能走,当然能走,姊姊放心,我阿卓最会伺候酒水路子了!”
“会说陌赫话吗?”彩珠儿一本正经问。
“会啊!”申屠灼叽里咕噜说了句,尾音还发飘。
“……”彩珠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姊姊姊姊,除了会喊姊姊你还会什么!”
“哎呀姊姊别生气,我陌赫话只会讲一点,但是提驽话说得很好的。”
“可我不需要你会说提驽话!我这儿是跟陌赫的酒水路子!”压了压火气,彩珠儿继续给他递话,“那边酒坛子数不过来,路上颠簸,卡在关外了,你们捡得了石头吗?”
“方才我就听他们说了,姊姊要招能捡石头的。”申屠灼道,“我要没这个本事,可不敢往身上揽这个活。”
“这么说……你有法子?”
“我没有法子,但我有人呐。”申屠灼嘿嘿笑道,手上比了比,“工钱给到这个数,姊姊你信我,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真的假的?就凭你?”彩珠儿佯装警惕,“别是讹我的吧。”
申屠灼凑近,压低声音却故意漏了点让周围人听见:“我有个阿叔,刚被调到阳关边防当差,就管着清点货箱。不过是多几个酒坛子嘛,我去托个口信,给足了孝敬,我那阿叔稍稍松个手,那验讫的红印不就盖上去了?”
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彩珠儿不禁被说动了:“那就试试吧,把货押得妥帖了,赏钱少不了你的。若是敢诳我,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不远处的丰泰商队中,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们没有贸然行动,只等着看彩珠儿这边是否真能如愿瞒下告缗,带着从陌赫接回来的酒坛子顺利入关。
两日后,他们在塔子场等到了结果。
——
下章:那是个哑巴,有把子力气。
第204章 混入商队
第204章 混入商队
丰泰商队的东家和领队看见彩珠儿和那个叫阿卓的油滑脚夫回来了。
他们接回了五大车酒坛子,来到塔子场后,车队停下休整,彩珠儿这个东家张罗着清点货物,并给跑这趟商的伙计们结算工钱。
忙活了好一阵,就听她对自家的几个长工说:“行了,剩下的送去张掖,那边会有人接手的。”又转向临时雇来的伙计,“工钱都结完了,各回各家,散了吧。”
有两个脚夫道:“东家,我们还供了你们一头骆驼……”
彩珠儿恍然:“嗯?征骆驼的银钱还没付吗?瞧我这记性,事情太多就给忙忘了,来,拿着,这是当初说好的价吧?自家的骆驼自己牵回去啊。”
因着焉知肆和其他几个铺子的生意,萨斓商号本就是往返西境运货的老东家,只是从前彩珠儿很少亲自露面,近来她为了拓展敦煌郡的生意,一直长留此处,已成了塔子场的熟面孔。她的商队通常都走最稳妥的商道,没什么大风险,也从不苛待伙计,加上付工钱向来大方爽快,许多脚夫都抢着接她的活。
不一会儿,其他伙计都走了,唯独阿卓留了下来。
他仍是那副油滑的模样,腆着脸说:“怎么样东家,我没诳你吧?”
彩珠儿抱臂瞥着他:“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足足免了我两车酒坛子的告缗,可见你那靠山挺硬的啊。”
阿卓刮了刮鼻子,志得意满:“那可是我嫡亲的阿叔,当真管着事的!就前几天,我带一支阳玛商队运毛毡毯子,里头夹了两箱子珠宝,我让阿叔打了声招呼,城防那边压根没过眼就给放进关了。”
彩珠儿拍拍他的肩,从袖中取出一袋单独备下的赏钱,偷摸塞给他:“行,下次需要这门路的时候还找你。”
阿卓掂了掂,喜笑颜开:“好说,往后还要多多仰仗萨斓东家。”
半真半假的戏码演完,彩珠儿适时退了场。而申屠灼仍留在塔子场中,咬着个草根四下晃荡,似乎在寻觅着下一个待宰的东家。
丰泰商队的东家十分谨慎,并不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早已事先差人去边防蹲点,目睹了彩珠儿那支商队入关的全过程。这会儿人回来了,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确认了萨斓商队瞒报两车酒水告缗的情况。
他这才朝领队抬了抬下巴,示意去试探那个阿卓。
——
那领队去找阿卓搭话,问他接不接绸缎路子的“向导”,说是向导,自然也是要提供一些特殊的指引。他们开价不菲,原以为对方必定满口答应,谁知阿卓反问了他好几句,问他们是哪个商队的,运的什么货,走的哪条路,为何偏偏选中他。
领队不耐道:“拿钱办事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阿卓吐出嚼烂的草根道:“不问问怎么行,有些路子能做,有些路子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做啊。像我先前那主顾,她做的正经酒水生意,无非就是撒撒手的事,要做的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盐铁生意,我和我阿叔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都说了是绸缎生意,难道还不正经吗?”领队斥道。
“正经是正经,我这不是不大熟悉你们商队么。从前我阿叔没在这肥差上,我也是刚刚做起向导脚夫,嘿嘿,瞧你们停在塔子场好几天了,还是问清楚点好。”
“嘁,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丰泰可是敦煌有名的大商号,若不是秦王给边防统统换了人,我们又有批绸缎急着送去乌须,哪里需要找你做向导。”领队摆起了架子,掀起自家货箱的一角给他看,“萨斓商队那几坛子酒算什么,我们这可是江南来的绸缎,路子走通了能捞到多少油水,你自己掂量去吧。”
“哦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阿卓瞟了眼货箱内柔滑瑰丽的布料,目露精光,连忙狗腿地巴结上,“东家莫怪,我胆子小,先前是听说萨斓的东家发工钱大方,才去顺道接个活儿,早知道有您这么粗的大腿,我还看得上那点小恩小惠么?”
聊到后来,阿卓就成了他们这趟生意的“向导”,不仅要跟着出关,还要一路送完货再入关回来,工钱和打点也都谈好了,直把阿卓乐得合不拢嘴。
几番试探下来,丰泰的东家也对这人放了心。
若是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们反而会觉得有点蹊跷。如今看来,就是个小人得志又畏首畏尾的老油子,好好利用起来,他们这条西境的路子重又畅通无阻,等到没用的时候,随手处理掉就行。
就这样,申屠灼终于混进了这支商队。
次日,丰泰商队在塔子场做最后的休整,领队给阿卓递了个水囊,问道:“怎么样?出关都打点好了吗?”
阿卓拍着胸脯说:“放心吧,保准不会出岔子。”
领队点了点头,边盯着伙计清点货箱边说:“好好干,过了关,好处少不了你的。”
就在这时,一个满脸癞子的脚夫扛着个大箱子过来,不慎撞了阿卓一下。
阿卓脚下一歪,破口大骂:“看着点路!长没长眼睛啊!”
那癞子脸艰难地抬起头,嘴里呜呜啊啊了几个字。
阿卓还要再骂,领队按住他说:“算了算了,别跟他计较。这人叫阿沙,长得丑,还是个哑巴,不过肯吃苦,有把子力气,雇他一个能顶两个苦力。”
“哑巴就能撞人了吗?又不是瞎子。”阿卓掸了掸被他撞到的地方,嫌弃地说,“啧,真是晦气。”
“唔唔。”阿沙唯唯诺诺地让开。
两人擦肩而过,只有眼神短暂交会。
——申屠灼暗自庆幸,阿兄也顺利混进来了。
有了彩珠儿这个障眼法做铺垫,又有亲王这个“嫡亲的阿叔”疏通关窍,丰泰商队自然无比顺利地通了关,而申屠灼也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眼下他在商队里的待遇出奇地好,脏活累活都不用干,就连路都不要他带,成天吃吃喝喝,躺着都能白赚工钱。
相比之下,申屠衡就要比他凄惨得多。
他做了易容,为了扮得更真,又让扶风暂时毒哑了自己,每天要干最重的活,还要被其他伙计嘲笑欺负。不过这些在他看来,根本无关痛痒。
深入西境大漠的三天后,阿沙去搬货,阿卓做监工,两兄弟找到了独处的机会。
申屠灼把水囊递过去,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她知道你也在商队里。”
申屠衡顿了顿,放下货箱,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水,以眼神加手势询问:她怎么知道?
——
下章:太子的密令,我去完成。
(本章完)
第205章 刺杀计划
第205章 刺杀计划
申屠灼自嘲地笑了笑。
他说:“出关那天,她混在城门口的人群里,目光停在了我身上,也停在了你身上。她认得你啊,无论你成了什么模样。”
申屠衡也笑了笑,用手在沙里写字:吃醋了?
申屠灼坦然承认:“是啊,酸死我了。她都不知道你是她名正言顺的郎君,可就是对你诸多留意。我猜想,你在河谷里现身救了她一家的英姿,实在令她难以忘怀,下意识地记住了你,以致于对你始终保有依赖崇敬。”
申屠衡写道:你想多了,那时我与她都未曾照面。
申屠灼叹了口气:“或许吧,不过阿兄,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与你公平竞争吧。”
申屠衡疑惑:什么?
“我想把她从你手里抢过来,名正言顺地抢过来。”
——你把我牌位砸了就行。
“……我说正经的!”
——等事情了结,让阿母放她与我和离,解了你这叔嫂不伦的枷锁就是。
“我说的不是这些。”申屠灼摇头,看着兄长说,“我想让她彻底放下对你的仰慕与愧疚,放下你对她三番两次的恩情,真心实意地选择我。阿兄,从小到大我样样不如你,这回我真的想赢你一次。”
——她不喜欢我,最多只是想报答我。她喜欢你,你在纠结什么?
“是吗?”申屠灼反问,“等事情了结,你就可以恢复原本的身份了,到时你俩尚未和离,她对你又是牵肠挂肚,又是失而复得,又是以身相许,那我算什么?祝福兄嫂百年好合的苦命弟弟吗?”
这番胡搅蛮缠下来,申屠衡被他搞得很是无奈:那你到底想怎样?
申屠灼终于表明了目的:“我想为她报了杀害父兄之仇,让她不必再被困于梦魇之中,这个功劳,阿兄你就别跟我抢了吧。”
申屠衡听懂了他的意思,但没有回话。
申屠灼继续说:“太子殿下的密令,想必你也收到了吧。我在明,你在暗,这是双重保障,可见东宫对此事志在必得。”
将水囊扔还给他,申屠衡仍旧沉默。
太子给他们兄弟二人下令:第一个任务,彻查各路商队,获取向提驽倒卖精铁兵器的交易账目。第二个任务,借机刺杀与祁正初勾结的提驽将军,拿下密信等实证,彻底断了大司徒里应外合的念想。
第一个任务还算好办,这趟跑完或抢或偷,总能到手。可第二个任务的风险极大,俨然是要拿命去赌的。
申屠灼嘴上说要争夺彩珠儿的爱慕心意,实则是想独自揽下这个九死一生的脏活。
见兄长不应,申屠灼道:“如今丰泰商队对我这个偷奸耍滑、无所事事的向导没什么戒心,还指着我带他们入关回城。他们要么想拉我下水,要么利用完后就灭口,不会太过提防着我,所以我是最容易下手的。”
申屠衡哼笑一声: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是想抢功劳。
申屠灼笑道:“可不是么,扳倒大司徒,我不仅能平步青云,还有望抱得美人归呢,阿兄就让让我吧。”
申屠衡背起沉重的货箱,佝偻着背脊往板车上运,佯装被他绊了一跤。
远处传来丰泰伙计的招呼声:“阿卓,差不多就行了啊,别把这哑巴折腾坏了,还指着他装货卸货呢。”
一转身,申屠灼又恢复成了那副油滑的痞子样:“我可没有下黑手啊,闲着没事逗他玩玩罢了,他自己摔的。”
——
这一路运货还算顺利,为了躲避镇西军的巡查,他们时常会走偏僻的小道,因而遇到过两拨沙匪。不过他们这帮人瞧着就是难啃的骨头,沙匪也不是傻子,围着他们绕了两圈,发现他们浑然不惧,甚至纷纷掏出武器准备反抗,便马不停蹄地撤走了。
之后阿卓就隐隐发现了不对劲,去问领队:“是不是走错了?这不是往乌须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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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他的质疑,领队不屑道:“返程的时候才会经过乌须,给那边的都是些散货,咱们的大货另有买家。”
“大货?”阿卓回头看看驼队拉着的车,又看看领队的脸色,心知自己恐怕上了贼船,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选择了闭嘴。
“怎么,这时候知道怕了?”然而领队并不在意,都走到了这里,这人再想脱身已是不可能了,明日清晨就要交接,瞒着他也无用,干脆敞开来说,“前面那辆小车是绸缎,你猜猜后面的货箱里装的是什么?”
“我、我猜是更值钱的绸缎。”阿卓战战兢兢地回话。
“是锻好的兵器。”领队不吝告知。
“兵……兵兵兵器?”阿卓欲哭无泪,“这是要掉脑袋的!”
“敢做这门生意,自然不会怕掉脑袋。”领队道,“用零星的精铁兵器换提驽的铁矿和马匹,这买卖可是划算得很呐。”
“铁矿可以伪装着运入关内,那马匹我是真没辙啊。”
“马匹有专门的马场养着,还有特殊的入关渠道,用不着你这小喽啰瞎操心,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哦,哦,那就好。”
“眼下你的小命在我们手上,最好识相点……”
“大人放心!我懂,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又不是不想活了!”
夜半,申屠两兄弟于山壁岩缝里碰了面。
申屠灼咬牙道:“精铁刀兵换取大量铁矿和战马,这生意做得可谓是胆大包天,祁正初莫不是想要谋反吗?他养了多少私兵?”
申屠衡在地上写道:扶五皇子,无异于谋反。
申屠灼在心中谋划妥当:“阿兄,明日清晨两方就会交接,届时我先去唔……”
未等他说完,申屠衡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又点了两根扶风特制的线香插在他脑袋边上,把他彻底熏晕过去。
而后他自己摒了气息,离开了隐蔽的岩缝。
大漠夜凉如水。
申屠衡喂自己吃了哑毒的解药,片刻后吐出一口黑血。
喉间的滞涩褪去,他站直了身躯,唇畔带着笑意。
抬头望去,银月如盘。
正如他们河谷初遇那夜,亮得不合时宜。
——
下章:不必多一个人……
(本章完)
第206章 风蚀埋骨
第206章 风蚀埋骨
一阵清凉的风掠过岩缝,拂过申屠灼的面颊,唤醒了他。
睁开眼的时候他还有些迷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睡在这么个地方。转头看看四周,几截细腻的香灰散落在耳畔,尚且残留着些许余味。
克服了短暂的头晕目眩,申屠灼扶着岩壁起身。
记忆渐渐倒灌回来——
糟了!
兄长暗算了自己,还用迷香延长了他昏厥的时辰,定然是决意要撇下他,自己去刺杀那个与商队接头的提驽将军!
外面什么情况了?
晨光熹微,大漠的风裹着沙粒铺面而来,方才他神志不清,未能仔细辨别,此时深吸几口气,便从中隐约闻到浅淡的血腥气。
申屠灼从数十尺高的岩缝跃下,奔向丰泰商队的营地。
那里无声无息,有着不同寻常的沉寂。
昨夜还热闹喧嚣的驻地,此刻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人。不过细看之下,都是管不上事的伙计,领队和几个核心人物都不在其中。
那些从塔子场临时雇来的脚夫尽数昏迷,从他们身边摔落的陶碗来看,应是吃了下药的汤水饭菜,不致命,只是睡得死。而丰泰商队那些长工伙计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们多半察觉到了营地的异样,试图找出暗中作祟的人,能看出明显的反抗痕迹,可惜无济于事。
这些人的脖颈间绽开一刀细线,喷涌而出的血在黄沙上凝成黑褐色。
他们都被干净利落地解决,一刀毙命。
冲突中,用于伪装的货箱翻倒,绸缎铺展开来,有些被黄沙掩埋,有些被血污浸染。几匹骆驼却恍若未觉,正低头舔舐着大块的盐巴。
从这样的景象中,申屠灼几乎可以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清晨时分,领队带着几个心腹,将那些精铁兵器送去与提驽人交接。申屠衡把他迷晕之后返回营地,将剩下的脚夫下毒放倒,遇到反抗者直接杀掉封口。算算时辰,这会儿他应当已经追上了领队,准备在交接时借机刺杀。
不能再等了!
顺着骆驼拉货留下的脚印和车辙印,申屠灼前往交易地点。那是一座“风城”,周围都是风蚀形成的蘑菇状土墩,还有蜿蜒曲折的岩壁,如同一座奇形怪状的迷宫,其中的道路错综复杂,稍不留神就容易走错。
好在今日没有遭遇严重的沙尘,申屠灼兜兜转转,终于在风城的一个石窝外,看到了商队的骆驼和货箱。
然而他来得太迟了。
那些货箱已被打开,不仅被验过,还被仓惶中拿出来使用了。石窝深处传来金铁碰撞之声,还有领队和提驽士兵的争执。
他听见有人用提驽话怒骂:“你们耍诈!大宣人果然不可信!”
领队百口莫辩:“不是!我们没有!我不知那人是哪里冒出来的!真的,相信我,他不是我们的人!”
然而暴怒中的提驽士兵根本不肯听他多言:“刺客是跟着你们来的,将军被杀,你们一个都别想逃,统统留下偿命!”
接着又是一阵混乱,夹杂着领队绝望的哀嚎。
将军已经死了?阿兄刺杀成功了?可是对方人数众多,他还逃得掉吗?申屠灼焦急万分,越过重重货箱和尸体,一遍杀着残兵,一边赶往石窝深处。
“抓住刺客!他偷走了将军的密信!”
“追!不要放过他!”
风城太大了,申屠灼只能听见岩壁阻挡的回音,却分辨不出方向,很快就又失去了追赶的目标,只能在一个个土墩里打转。
“这里!刺客还有帮手!唔!”
见到落单提驽士兵他就杀,鲜血溅了他满脸。
寻路的途中突然被人抓住了衣摆,申屠灼不得不停下脚步。
被捅穿胸口的领队还欲求生:“阿、阿卓……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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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质问:“阿沙呢?阿沙往哪里逃了?”
领队睁大双眼:“你、你跟他是……一伙儿的……”
“我问你!他去哪儿了!”
“你、你们是东宫……”血流得太多,领队的瞳孔涣散开来,再发不出声音。
“混账东西!”申屠灼扔下他,继续往前搜寻。
沙地上拖曳着几道新鲜的血痕,延伸至远处的岩丘后。申屠灼一眼就判断出来,那是兄长会选择的撤离路线。
可是他人呢?为何还未撤出?
申屠灼攥紧了拳,喉头发苦,此刻他意识到,阿兄或许没有想要逃,他以身诱敌,就是要耗光他们所有的战力。
他在为他扫清所有障碍。
——
申屠衡早已筋疲力竭,全凭着本能拼杀,他深知自己无力突围,但他相信,申屠灼可以完成他们的未竟之事。
终于,他等到了唯一的希望。
申屠灼冲杀进来,挟着他杀出一条血路。
刀卷了刃,就换一把刀,伤上添伤,又有何惧?兄弟二人身上几乎被鲜血浸透,但他们没有放弃。风城的地形有着天然的逃脱便利,提驽士兵被分散在里面,他们正面迎上的并不算多,申屠灼且战且退,将兄长暂且拖到了安稳之处。
兄长身上的伤口太多了,必须先行处理,否则人还没出去,血就流尽了。
“阿兄,别担心,我们能出去。”申屠灼放下他,撕扯着自己的衣裳,为他包扎。
“别白费力气了。”申屠衡笑了笑,“心口两个大洞,堵不住了。”
“不,阿兄你撑着点,我这儿还有扶风给的伤药,阿兄……”拨开他的衣襟,申屠灼看着那两处触目惊心的伤,顿时红了眼。
“你来得正好,可见扶风给的迷香份量算得很准。”申屠衡任他徒劳地救治自己,仰头看着破晓的天空,“可惜没有她做的好闻,是不是?咳咳,唔……”
眼看他咳出大口的血沫,申屠灼的手都在抖:“阿兄,你别说话了。”
安抚地拍拍他的手,申屠衡从怀中取出蜡丸封好的帛书:“这是提驽将军与大司徒勾结的密信,交易账目可以在商队营地力找到,你带回去……”
那颗蜡丸被血染成了刺目的红色。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根本堵不住。
申屠灼松了手,接过蜡丸,反而平静下来:“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申屠衡又咳了几声,身躯迅速颓败,而眸光却越发璀璨。
他说:“挺好的,小灼,我终于可以解脱了……”他的声音渐渐低弱,“我早该死在那个河谷中了,不过是苟延残喘了几日……
“我只庆幸,阿母不知道……我又活过一回……
“还有她……一直以来,我只是她的亡夫,她也与我……不曾相识……
“小灼,不要告诉她……什么也不要说,这样就很好了。”
“不必多一个人……为我伤心。”
大漠晨光普照,申屠灼背着兄长的尸身,在黄沙里踽踽而行。
彩珠儿于梦中惊醒。
——
下章:他在与我道别。
(本章完)
第207章 忌日之酒
第207章 忌日之酒
一晃过了半月,近来彩珠儿日日都去塔子场,见到提驽或乌须回来的大小商队就格外留意,时常去找那些受雇的脚夫打听,是否见过丰泰商队的踪迹。
别家以为她想拉拢丰泰进广利商会,或者要与对方争抢生意渠道,并没有太过在意。有人说在乌须旧都附近见过他们,有人推测他们进了风城,消息断断续续,也不知真假,反倒让彩珠儿更加心焦。
好在又过了几天,她等回了申屠灼。
丰泰商队浩浩荡荡地出去了二三十个人和八车箱货,这趟不仅亏了个底朝天,活着回来的就只有寥寥数人,此事很快就在塔子场传开了。
货全没了,骆驼丢了好几头,领队和长工也都把命留在了沙漠里,只有五个雇来的脚夫幸免于难,牵着两头骆驼狼狈地回到塔子场。
丰泰商号的东家险些背过气去,揪着那五个脚夫问发生了什么,他们却也说不清楚,只道领队带着伙计和货物进了风城,说好交易完了就出来,然而他们在营地等了三天三夜,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西境里杀人越货的情况也很常见,这几个脚夫生怕惹祸上身,又怕自己讨不到工钱,便试图拖着剩下的绸缎去乌须贩卖,结果途中又遭遇了沙匪,东西被抢了个精光,能保住一条小命已是上天眷顾了。
见什么都问不出来,自家的生意又不能张扬,丰泰商号的东家只能作罢。
他问当时雇佣的那个向导阿沙是否回来了,哪些脚夫茫然摇头,说他会将提驽话,多半也是跟着进了风城,然后死在里头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东家心知不妙,不再纠结于商队如何,赶紧去给安都传信。
彩珠儿没在塔子场见到申屠灼,也没见到炎沙,悬着一颗心回到敦煌驿馆。她不能接受申屠灼埋骨黄沙的结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正想着要不要去求见秦王,派一队镇西军前往风城搜寻,就看到申屠灼卸去了伪装,神情寥落地回来了。
瞬间,所有的急切和悲恸烟消云散,彩珠儿欣喜地拉着他坐在案前:“你回来了!还顺利吗?有没有受伤?”
申屠灼摇了摇头,安慰道:“我没事,别担心。”
见他面色不佳,彩珠儿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交易账目没拿到手吗?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想其他办法……”
“不,到手了,我已经让人送往安都,告知东宫。”
“嗯?到手了?”彩珠儿回过神,“我说炎沙大人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他已经回太子身边复命了是吧?太好了,这下必定能重挫大司徒的锐气!”
“……”申屠灼喉中哽住,半晌才挤出一个“嗯”。
他牵着骆驼,驮着兄长包裹严实的尸身,一路轻装简行,比那些脚夫要提前好几天回城入关。他先去见了周问琮,让他派心腹将兄长舍命夺来的蜡丸密信和自己找到的交易账目送去东宫,而后又去了张掖城郊,将申屠衡的尸身入土安葬。
为免旁人起疑,他不敢挖开兄长先前那座庄重体面的衣冠冢,只是将他埋在了后面的空地中,垒起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坟茔。正如兄长所说,从镇西军宣布他战死的一刻起,申屠衡就已经死透了。他只能顶着一张被焚毁的面容,成为隐于暗处的孤魂野鬼。
彩珠儿敏锐地察觉到他有心事,问道:“既然任务都完成了,你为何这般沮丧?”
申屠灼勉强扬起一个笑:“没事,真的没事,我就是太累了。”
彩珠儿道:“我正想问呢,不就是偷个账目吗?怎地把丰泰商队搞了个全军覆没?脚夫说他们进了风城,之后呢?你也跟进去了吗?”
申屠灼微微颔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他们看我会说提驽话,所以也让我跟去了。我与……炎沙联手,拿到了交易账目,但不知为何领队与提驽那边起了争执,先是吵了几句,之后突然大打出手……反正他们是狗咬狗,我和炎沙就趁乱逃了出来。”
彩珠儿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剩下的事就交给秦王和太子殿下吧,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嗯。”接过她递给自己的茶盏,申屠灼灌进了干涩的咽喉。
“前些天我做了一个梦。”为了缓解他的疲惫,彩珠儿闲聊道。
“什么梦?噩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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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什么噩梦,就是有些奇怪。”她回忆着说,“我梦到你的兄长、我的亡夫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都没有见过他,也没与他说过话……”
当啷。
手中的茶盏掉落,申屠灼忙不迭去捡。
彩珠儿帮着擦了洒在岸上的茶水:“怎地这般不小心?”
“梦到他?然后呢?”申屠灼追问。
“他穿着在河谷中救我时的那身甲胄,立于朝阳下的黄沙中,长戟斜背在身后,蒙着防沙面巾,看不清面容,不过像是在对我笑。”
“他说什么了吗?”
“他来与我告别。”彩珠儿有些赧然地笑着,“说这辈子与我空有夫妇之名,却无相守的姻缘,说我的一切委屈怨怼他都愿意担下,来世再找我赔罪弥补。”
“嗯,他放不下你。”申屠灼握紧了拳,几乎要将真相说出,却终究没有违背诺言。
“其实我何曾怪过他呢?他救过我,本就是我欠他的人情,嫁与他做新妇,也算给了我立身之处,只是可惜了,缘分稀薄至此,竟只能在梦中一见。”彩珠儿忽然想起什么,扒拉着手指算算日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他的忌日要到了,定是入梦来提醒我呢。”
“是吗?”申屠灼自嘲,“我竟也差点忘了。”
“过两天就回张掖吧,也该去祭拜他了,否则君姑也要怪罪的。”
——
回到张掖,正赶上了申屠灼的忌日,彩珠儿带着殷红的陌赫酒浆,还有亲手做的烤馕和萨木萨去祭拜他。
申屠灼也随她一起。
摆上祭品,彩珠儿对着申屠衡的墓碑说了几句话,让他不必忧心自己,依着大宣的地府习俗,只管去投个好胎。
申屠灼什么也没说。
他想着,就当他是个卑鄙小人吧,将兄长的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不让彩珠儿再为心目中的大英雄落一滴眼泪。
兄长热烈地重活过一次,与自己心仪的小娘子结识过。
只他一人记得就好。
离开前,彩珠儿发现亡夫墓冢的后面还有个小小的新坟,不由疑惑:“这里何时又添了座坟?怎地也不立块碑牌。”
申屠灼道:“兴许是谁家的的孤魂吧,只能潦草下葬。”
彩珠儿点点头:“嗯,怪可怜的,既然跟郎君是邻居,那就顺道祭一下吧。”
她举起一卮殷红甘甜的果酒,洒在了他的坟前。
回首望去,似有来生。
——
下章:皇商的名单下来了。
(本章完)
第208章 皇商放榜
第208章 皇商放榜
朝局变天了。
据传东宫势力与大司徒一党正面交锋,太子殿下在御前抛出申屠渐知遗落的五卷纪行简策,上面详细记载了当年他在出使西境途中所见到的阴私勾当——祁正初派出的虚假商队暗通外敌,以精铁兵器换取矿石和马匹,事情败露后,还要将整个使团屠杀灭口。
太子当堂质问祁正初居心何在,意欲何为!
祁正初浑然不惧,辩称这些简策来历不明,若当真是申屠渐知所撰,为何当初他获罪入狱时没有拿出来为自己伸冤?也从未有人知晓简策在哪儿?时隔久远,为何恰巧在此时被找到?怕不是太子殿下为了栽赃陷害,铲除异己,特意伪造出来的吧?
正如太子所料,单凭纪行简策无法让祁正初认罪,随后他从木匣中取出一枚碎裂的、染血的蜡丸,递到祁正初的面前:“这是一名镇西军校尉混入商队,拼死搜查到的证物,他从那个提驽将领的手中抢来了一封密信,大司徒可要看看上面说得什么?”
祁正初的神色终于出现了裂痕。
接下来,太子又将商队与提驽交易精铁兵器、矿石和马匹的账目呈给御览,丰泰明面上的东家也被秦王秘密收押,送往安都下狱。
陛下雷霆震怒,不久之后,祁正初被判车裂之刑,其同党亦尽数被拔除,申屠渐知终于洗刷了当年被污蔑的冤屈,可惜已无缘再回安都叩谢皇恩。
当然,这些事传到河西四郡时,早就已经尘埃落定。
对于这里的百姓而言,安都所发生的动荡就像是话本里的神仙故事一样遥远,谁死了,谁赢了,只要不打仗,都不会影响到他们过日子。
彩珠儿也只是在秦王动兵之时感觉到些许紧张的氛围。那时周问琮连夜调集镇西军,摆出了随时要前往安都应对叛乱的架势,好在最后只是虚惊一场,由于提驽的将领被刺杀,祁正初的后路被斩断,东宫那边诸事顺遂,用不着他入京平叛。
得知祁正初被车裂伏诛的那一刻,父兄大仇得报,彩珠儿有了如释重负之感。
他们只是平凡的陌赫百姓,在那些权贵士族眼中与蝼蚁无异,可是她不信命。她一直知道报仇很难,既然自己不慎卷入局中,何妨陷得更深一些、赌得更大一些,终有一日,她能够触及到权利的边界,用那些人自己制定的规则,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彩珠儿也很庆幸,自己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她依然有着自己追求的事,有着自己珍惜的人,不枉被孤零零留在世上这一遭。
——
新商道的开辟渐入佳境,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就在彩珠儿志得意满,打算扩大广利商会在河西的影响力时,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中。
皇商擢选的结果出来了。
张掖郡放榜那日,秦王竟然亲临郡守府,说要当面给中选的商号道贺。这让原本就热闹的场面变得更加人声鼎沸,大早上郡守府外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前些日子就有各种传言甚嚣尘上,从四面八方不同的渠道泄露出不同的名单,有人高价购买,却是没一个做得了准的。众商号等得心焦,又被骗得委屈,实在按捺不住,纷纷想尽办法找人疏通关系,企图打探最真实的情报。
池郡守也是不堪其扰,连他七舅姑的从兄的三姊夫都找上门撬他的嘴。可怜他也是有苦难言,河西四郡的皇商名单都在秦王手中,他压根就不知道任何内情,问了也是白问。可那些人哪敢去探秦王的口风,所以最终还是全堵到他这里来。
为了彰显被皇家选中的威望,池郡守特地在府邸门口立了两根高耸的桅杆,只等着秦王将绣在布帛上的名单挂上去,供所有人瞻仰。
府邸门前人头攒动。
彩珠儿叫沛儿陪着一起来的,她立在人群外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绢帕。她来得很早,晨露沾湿了绣鞋,此刻却浑然不觉。
远处铜锣“咣”地响起,秦王的亲卫捧着朱漆托盘缓步而出,黄绢做的名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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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也来到了现场。
池郡守携百姓们叩拜:“参见秦王殿下。”
彩珠儿也跟着其他人拜伏行礼,起身时脚下踩到裙摆,微微踉跄。再抬头时,迎上了周问琮的目光。
周问琮知道她会来,方才就在人群中寻找着她,看到她朝自己跪拜,一时有些恍惚。
他们从前做过举案齐眉的眷侣,虽然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而且成日提心吊胆,可那样的时光依旧令他无比怀念。那时的她站在自己身边,并不需要行平民之礼。
后来他从太子那里得知,原来母后曾对她动过杀心,不由一阵后怕。也是在那时他明白了,为何自己竭尽所能地对她好,却依旧留不住她。
她不喜欢被权势摆布,也不想再做他人的棋子了。
周问琮静静地看着彩珠儿,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似遗憾,似安抚。
彩珠儿怔了怔,心中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放榜了!放榜了!”
人群突然涌动起来,人们纷纷向前拥挤,彩珠儿却趁乱退了出来。
她仰头望着那张巨大的黄娟,听着池郡守高声唱诵:“入选皇商的名单有……毕氏商号、福泉商号、碧云商号……”
没有萨斓商号的名字。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确认了自己落选,彩珠儿仍然觉得十分难过。她白手起家,这一路闯荡下来,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如何不委屈,如何能甘心。
中选的商号在欢呼庆贺,落选的商号在哀叹惋惜,纷扰的声音在她耳畔嗡嗡作响。
沛儿连声安慰,说以后还有机会呢,正要扶着她转身离去,忽然有人叫住了他们:“萨斓商号的东家?王爷有请。”
跟随护卫从侧门进了郡守府,彩珠儿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周问琮。
彩珠儿恭敬行礼,强扯着唇畔的笑说:“原以为这次定能中选的,果然还是我太过托大,让殿下见笑了。”
周问琮示意她坐下,命人给她奉上茶点,说道:“初选的名单上是有你的,只是中途出了些岔子,才会将你暂且除名。我请你来就是想要告诉你,不要灰心,这只是第一批皇商名单,萨斓商号已在后续备选之中。”
彩珠儿犹豫着问:“我想知道是出了什么岔子,导致我被除名。”
——
下章:自己浑身脏污,就想拖着别人下泥潭。
第209章 重振旗鼓
第209章 重振旗鼓
周问琮叹道:“这世上有些人,自己浑身脏污,就像拖着别人下泥滩……”
这样的说法印证了彩珠儿的猜想,她笃定地说:“是谭家。”
周问琮无奈颔首:“凭着你的经营能力,以及手中几项产业的发展势头,入选皇商本该理所应当,可问题出在了你最初起家的那几间铺面上。
“谭礼在登记自家商号的时候,还是将给你作为嫁妆的那两间铺面算了进去。其中一间是原先的织云布坊,之后被你改成了焉知肆,但单从铺面位置来说,仍然属于谭怀柯的‘嫁妆’铺子;而织云布坊最早是谭家的产业,即便被你搬到了云河香阶,也仍然与谭家产业脱不开干系。他们自家的产业衰败不堪,却偏要给你也添堵。”
“所以无论是我用嫁妆铺的位子另起炉灶,还是将原有的铺子改头换面,都被他们说成是沾了谭家的光?”彩珠儿气得冷哼,“张掖郡长了眼的都知道,织云布坊和百草药铺交到我手里的时候都萧条得快要关张了,分明是我一手盘活了它们……早知今日,我就该彻底换地方,彻底换名字,让他们抓不到把柄!”
“这事也怪我。”周问琮自责道,“我以为你抛却谭怀柯的身份后,就自然与谭家撇清了一切关联,谁承想被谭礼那个老狐狸硬是钻了空子。到底是老奸巨猾的商贾,他以产业归属不清为缘由,向擢选官员递交了诉状,由于这是本朝首次擢选皇商,许多条例并不明晰,如此掰扯来掰扯去,就将萨斓商号从名单中剔除了。
“我曾为你争取过,然而当时东宫与祁正初的较量已然令我分身乏术,恰逢我奉旨领军待命,准备回安都平叛的那段时日,皇商的名单已在朝中敲定了下来。不过我向皇兄谏言了此次擢选的不妥之处,只要你这里摆脱了谭家的威胁,依然可以参加后续的擢选。”
“我明白了。”彩珠儿平复了心情,自省道,“这不怪殿下,反倒要多谢殿下告知我其中的缘由。说到底,还是我过于自负了。
“要说全然没有借助谭家的力量,其实也不尽然。织云布坊和百草药铺算是老字号了,布坊的掌柜颇有才干,是谭家曾经雇佣的;药铺亏空甚大,可草药的货源也是现成的。这两间铺子的确是我能够起家的支柱,无论我是不是谭怀柯,既然与申屠家的姻亲还在,所谓嫁妆就是无可辩驳的。
“是我没能事先与谭家把账算清楚,才会被谭礼摆了一道。”
见她厘清了其中利害,周问琮关切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彩珠儿抿了口香茗,眸中恢复了光彩:“当然是重振旗鼓,再夺皇商之称咯!殿下放心,我不会被这点小挫折打倒的。”
周问琮温润笑道:“好,我永远支持你。”
“殿下,其实我已经赚到很多了。”彩珠儿剖白,“最开始想要做皇商,是想要走一条自己勉强碰得到的捷径,尽量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才有能力为枉死的父兄报仇。如今大仇得报,成为皇商就只是我自己的愿望了。我相信只要生意做得红火,还能带着更多的人致富,一定会取得更大的回报。”
“说得没错!朝廷开辟了新的商道,就是为了扶植更多像你这样的商贾,贯通中原与各处的贸易,借此提升大宣的国力。”
“嗯,所以我刚刚就想好了。”彩珠儿坚定地说,“我要先找谭礼解决铺面归属的问题,以谭家如今的状况,他想要的无非是足以填补亏空的银钱,有了流转的现钱,才能挽救手中逐渐败落的产业。”
“你不怕他狮子大开口?”周问琮戏谑,“他们一家可都是贪得无厌的。”
“我与他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在商言商罢了。”彩珠儿自信道,“他也不是傻的,太贪婪只会让事情卡在那里,我等得起,谭家却等不起。”
“确实。”
“等彻底解决了谭家这个后患,我就要回一趟陌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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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陌赫?你、你不愿留在大宣经商了吗?”周问琮大惊,一时乱了章法,忘了她方才还说要再次参与皇商名额的竞争,心头只想着她若是回了陌赫,岂不是再难相见了?
“怎么会呢?”彩珠儿莫名,“我是为了开拓新商道上的生意呀,当然要往返大宣和西境诸国,给商会增加一些筹码了。我对陌赫最为了解,所以就从陌赫开始。”
“话虽如此,可西境沙匪尚未尽数剿灭,大漠的气候又复杂多变,我听闻一场沙暴就能覆灭整个商队,终究是太过冒险了……”
“沙匪和沙暴都不会阻碍我的决心。”彩珠儿道,“而且殿下,那些也不该是我这样的商贾操心的事了。要想震慑住沙匪,得依靠镇西军的威望,给我们这些往来商队提供信心和保障;而要想躲避沙暴,除了听天由命之外,更要依靠我家小叔的这样的能人,为我们选出一条最为安稳的线路。
“我期待着那一天,殿下,这条商道将贯穿江南、中原、河西与西境诸国,驼铃摇曳作响,贸易绵延不绝,成为一条千古繁荣之路。”
“是,会有那么一天的。”望着她粲然的双眸,周问琮也被深深触动。
——
落选皇商之后,彩珠儿去见了谭礼。
即便谭家已经败落,还欠下了许多外债,但宅子里仍然维持着曾经的体面,好似一直强撑着等候她的到来。
沛儿敲响了门环,来开门的是个佝偻的老仆。
这老仆已不大认得彩珠儿了,彩珠儿却对他还有印象。这是谭家乡下老宅里的仆役,当初为了让她装得更像谭怀柯,谭礼曾派人把她送回去交待了一番,算是走了过场。这些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想来是城中的宅子用不起那些伶俐的仆役了,只能从老宅里调来填补。
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彩珠儿见到了谭礼。
谭礼正歪在黄梨木榻上,指尖捻着一卷烂账,见着她便眯起眼招呼:“这不是萨斓商号的东家吗?听说你落选了皇商?”
对他的挑衅,彩珠儿不以为意:“谭老爷好算计,用两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破落铺子,就断了我成为皇商的财路。”
“怎么说不清呢?那不是我们谭家给你添的嫁妆吗?”
“既是嫁妆,那便是归我自己处置的了,怎地又被你们拿回来说道?”
“你要真是我女儿,那自然不会跟你计较这些。可众所周知,你与我们谭家闹成了这般境况,我要收回这两间铺面,有何不可?”
“行,既然谭老爷要跟我算这个账,咱们这次就彻底算个清楚,再请官府做个见证。”
“可以啊,我倒要看看你能拿出多少诚意。”
——
下章:你再等等我不行吗!
第211章 出关回乡
第211章 出关回乡
申屠灼道:“还记得那个人牙子被杀的案子吗?在当时的阿伊沙看来,人牙子吴酬拐卖了阿斓公主,把她的蓝宝石手串典当,流传到了黑市,然后他是怎么对待吴酬的?断手、割喉,生生折磨致死,那个小院里鲜血淋漓的惨状,你都忘了吗?”
提起这件事,彩珠儿仍然历历在目。
她想了想,替阿伊沙开脱道:“可那吴酬的确可恨,落到他手里的奴隶大多不是自愿为奴的,来历不明的都被他伪造了身份,而且还惨遭虐待,我也是其中的受害者。大王子这么做,一来是心疼妹妹的遭遇,二来也算是为民除害,我倒是觉得大快人心呢。”
“哼,你怕是被他蒙蔽了吧。”申屠灼不忿地说,“从结果上看似乎是这样,但他这么做的初衷远不止于此。折磨他是为了逼问公主的下落,给自己妹妹报仇;杀了他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以防引来那些刺客;放走奴隶也不是出于善意,而是为了利用仲家两个孩子来引你现身。此人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你当真觉得他只是个楚楚可怜的大王子?”
“我什么时候说他楚楚可怜了?”彩珠儿无辜道。
“反正我看你就是对你们陌赫的大王子念念不忘,”申屠灼焦躁地说,“此番你跟他回纳希河谷,不会在路上英雄救美、芳心暗许、日久生情吧!回头生意也不想好好做了,风风光光做了他的王子妃……”
“行了!越说越没边了!”彩珠儿动了怒,截住他的话头,正色道,“申屠灼,我在你心中就是这般轻浮之人吗?若我真是这样的人,当初为何放着大宣的秦王妃不做,还要靠着卖胡饼供你参加察举?”
“我……对不住……”申屠灼自知失言,懊悔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是我妒火中烧,满嘴疯话……”
“而且你对陌赫的局势太不了解了。”彩珠儿道,“阿斓公主临终前,曾告诉了我一些王室秘辛……总之这其中太过复杂凄凉,大王子在陌赫王廷的处境,恐怕还不如在大宣做质子时安稳。他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地位已是难上加难,我只是想要蹭一段同行的商路,回去后可不敢再给他添麻烦了。”
“这么说来,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一点为好。”
“你的心眼啊,也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彩珠儿取笑他,又伸头往天上看,“话说回来,翘毛今日怎地没来讨食呀?”
往日到了时辰,翘毛就会过来找申屠灼要投喂,虽说它自己在外头也不愁吃喝,但哪有不劳而获的食物吃起来香。何况申屠灼和秦王都格外娇惯它,这阵子它常常两头撒娇,眼见着就胖了两圈,彩珠儿真怕它哪天就飞不动了。
申屠灼不以为意:“兴许是去颂枢那里了吧。”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翘毛一声慌张的鸣叫,随后扑棱着翅膀仓惶飞远。下一瞬,只见一只沙鹰盘旋而降,朝翘毛逃走的方向追了半圈,又绕回来歇在了回廊的梁柱上。
申屠灼怒喝:“不许吓唬我家翘毛!”
沙鹰居高临下,不屑地整理着自己的尾羽,似乎完全不把他和那只朔雁放在眼中。
彩珠儿拉住申屠灼:“好了好了,人家终归是猛禽,可能也不是故意要吓唬翘毛的。让翘毛多飞飞也好,瞧瞧它都胖成什么样了。”
说着她抬手去够沙鹰脚上绑的竹筒,可惜它站得太高,一时够不到。
申屠灼想帮她,结果刚碰到竹筒,沙鹰就用倒钩状的喙去啄他,若不是他躲闪得快,怕是要被啄下一块肉来。
他都给气笑了:“怎么,单单送给她的,我碰不得?她又够不着,要不你下来!”
彩珠儿道:“你跟它较什么劲?我去搬个案几来就是了。”
像是听懂了他们的话,那沙鹰竟自己啄断了绑绳,用喙将竹筒抛了下来。彩珠儿看了绢帛,上面交代了阿伊沙他们将要出关的时日,嘱咐她可以在敦煌郡的塔子场与他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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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珠儿收了信说:“看来我明日就要启程了。”
即便心中百般不舍,申屠灼还是祝福她:“希望你们此行一路顺遂,等这边的差事办完了,我看看能不能向大鸿胪申请出使西境……”
“出使西境?太危险了,你们刚刺杀了一个提驽将军,就不怕他们报复吗?”
“无妨,他们又不知道是我干的。”申屠灼笑道,“再说了,我可懒得管那么多,就是想去看看你的故乡罢了。”
“好。”彩珠儿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若我回来得早,下次就与你一同去,若你去得快……我便在纳希河谷等你。”
——
三日后,彩珠儿在塔子场等到了阿伊沙的队伍。先前扶风与彩珠儿说好了,他也想回去看看,便卸下了在入笙医馆的活计,加入了商队。
商队和护卫队合并之后,浩浩荡荡十分瞩目。令彩珠儿没想到的是,他们出关时,秦王竟率领镇西军亲自来送了一程,直把他们送到了阳关外十里。
这一段路上,周问琮与阿伊沙商谈了许久,彩珠儿并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想来是与两国和亲和邦交有关的事宜。之后周问琮来找了彩珠儿,告诉她自己加强了镇西军在新商道的巡视,最远可以保护他们到哪里。
他叮嘱:“过了那个界碑,你万万不要落单,不要与阿伊沙的队伍分开,那里的沙匪专盯着富商劫掠。”
彩珠儿应下:“好,我记得了。”
周问琮又道:“但是进入陌赫地界之后,你最好就不要与他同行了。如今王廷被王姬把持,他护送和亲归来,公主消香玉陨,指不定有什么罪名要安给他。”
彩珠儿想了想,问出了自己一直好奇的事:“大王子显然是对大宣亲善的一派,若是他当真有难,大宣是否会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周问琮望向不远处的阿伊沙,两人目光交汇,彼此和善圆融地笑笑。
然而周问琮口中说道:“他若不能扳倒王姬,就没有扶持的价值,大宣为何要与一个无法收复自己国家和臣民的王储结盟?”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倘若手中没有任何筹码,又怎能指望他人来押宝下注。
彩珠儿看着阿伊沙的背影,眼中隐隐露出担忧。
待周问琮率军撤回,阿伊沙来到彩珠儿身边,闲谈一般问道:“他是不是跟你说,到了陌赫就离我越远越好?”
彩珠儿尴尬地怔住,不知该怎么回话。
阿伊沙冷哼一声:“我早就看明白了,他们大宣人啊,都是说一套做一套。”
——
下章:那你愿意被我利用吗?
第212章 利用与否
第212章 利用与否
彩珠儿牵着骆驼,垂首避开了他的目光:“殿下,如今西境纷乱,我只是一介商女,只求能安安稳稳地做点生意,赚些银钱,好安身立命……
“王廷中的那些争斗,想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惟愿殿下能扭转局势,得偿所愿,若是有什么短缺,或者想要联络大宣那边,可以派人来告知,我都会尽力协助。”
“我骂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大宣人,你在愧疚什么?”阿伊沙哂笑,“当初你能答应假扮王妹,成全两国和亲之事,已然是对我最大的恩情了,我感激你还来不及。你我算是共过患难,我将你视作妹妹,这一路护送也是理所应当,不用觉得有什么亏欠。”
“多谢殿下。”彩珠儿稍稍松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每次与阿伊沙相处,她都觉得有些紧张。明明他待自己很是温和亲善,可就是莫名悬着一颗心,总觉得看不透他的意图。
“回去之后,你安心去做你的生意,王廷的事我自己可以应付。”阿伊沙道,“只是秦王那般告诫你,不让你与我走得太近,倒是有点欲盖弥彰了。关于阿斓那支和亲队伍遭遇刺杀的真相,我猜他有些实情瞒着没告诉你。”
“什么实情?祁正初就是幕后操控之人吧,他不是伏诛了吗?”
“祁正初被定罪之时,我就在安都。作为阿斓的王兄,侥幸逃脱刺杀的使臣,我旁观了整场抄家灭族的热闹,甚至亲眼看着他受车裂之行,呵,实在大快人心。”阿伊沙露出玩味的笑容,“当然,我也将他的供词和搜出来的证物仔细翻看过了。有一处细节,于公于私都很值得在意,东宫给秦王的卷宗里不可能没有提及,可看你这模样,他竟没有透露分毫。”
“细节?”彩珠儿下意识地为周问琮辩解,“秦王殿下事务繁多,兴许是疏忽了吧,其实对我来说,只要父兄大仇得报就行了,其他的……”
“我若是告诉你,阿斓和你父兄的仇还没报完呢?”
“殿下不妨直说吧,莫要与我打哑谜了。”
“河谷遇袭时,你说镇西军将领率军击退了沙匪,而后刺客伏击,燃放了一种特殊香味的迷烟,使得河谷中的所有人陷入脱力昏迷,只能任人宰割,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
“那种迷烟在祁正初一个爪牙府中搜到了。”阿伊沙道,“我虽不曾亲身体验过,可我到底是陌赫人,对香料也颇有了解,稍加留意就发现,这种迷烟中混入了一种叫叩骨的珍奇香料,是陌赫王廷中特有的。”
——
“叩骨?”彩珠儿迷惑,“为何我不曾听说过这种香料?”
“因为这种香料的制法太过复杂,也太过残忍。制香师要将数十种香料碾成粉末,填埋在生肉里喂给沙狐吃,喂满半年,等香料渗透了沙狐的躯体,再割喉取血,拆下骨头浸泡在血中多日,才能得此异香。”
“如此制香……实在有伤天和,就不怕门罗神降罚吗?”彩珠儿震惊不已。
“神罚?”阿伊沙不屑道,“此香极为珍贵,原本就是教院用来祭祀门罗神的,因有活血通脉的奇效,大医也会将其入药,用这种方子来给贵族治病,才好收取高昂的诊金。你问扶风就知道了,他对这里头的腌臜门道最是明了。”
“这种香是王廷特有的,却被添加在了河谷刺杀的迷烟中……”彩珠儿反应过来,“所以陌赫王室很可能也参与其中,为了确保他们刺杀成功,和亲失败?”
“是啊,我也没想到王姬表面上应允了和亲,却在暗地里布下了杀招。”阿伊沙不禁叹息,“阿斓应当是从迷烟中闻出了蹊跷,心知王姬绝不会放过自己,所以才会在情急之下将一切托付于你。”
“公主用自己的命保下了我……”彩珠儿神色黯然。
如此说来,父兄和公主还有一个仇人未除,她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呢?
有大风卷着沙尘吹来,阿伊沙为彩珠儿拉好了面纱。
他说:“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全部的真相,并不想将你拖入王室的泥潭。秦王分明知晓,却不肯告诉你,就是怕你被我利用,不计后果地协助我夺权。”
抬头望向漫天黄沙,彩珠儿下定了决心:“父兄之仇、公主之恩,我岂能坐视不理?殿下,我会竭尽所能帮你的。”
阿伊沙戏谑:“这么说,你是心甘情愿被我利用?”
彩珠儿笑着摇头:“只是想做个有情有义的人罢了,何谈利用与否?”
阿伊沙正色道:“此番回去尚不知要面对什么,彩珠儿,你不要思虑太多,朝局之争我自有办法,你只要在城中好好做生意就行。若实在斗不过,我再请你帮我向大宣求援,相信秦王定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秦王殿下他……罢了,还是说正事吧。”彩珠儿想了想,还是将阿斓临终前托付给她的话转告给阿伊沙,“公主曾经告诉我,她将一个王室的秘密藏在了先王后位于教院的画像中,想来我是无法去祭拜先王后的,这东西还得劳烦殿下去取了。”
“为何之前没有告诉我?”阿伊沙怔了下,“阿斓原本是让你去取的?”
“之前我们都身处大宣,也不知何时能踏上归程,我觉得还是守口如瓶为好。公主没有言明,只说若有一日能回到陌赫,记得去取一下……殿下,是有什么不妥吗?”
“无妨。”阿伊沙沉吟,“我会去找找的。”
夜间扎营时,彩珠儿去问了扶风:“叩骨香是什么?”
扶风正啃着烤羊腿,闻言背脊一僵,神色扭曲地看向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彩珠儿将那迷烟粗略描述了下:“殿下说你对这种东西更了解。”
扶风艰难地咽下食物,苦着脸说:“这时候提这个,到嘴的肉都不香了。”
“你就跟我说说吧,这叩骨香是怎么回事?”彩珠儿也没了吃饭的心思,索性拉着他闲聊,“用虐待残害沙狐的手法制香,实在是残忍。”
“沙狐……哼,何止是沙狐?”
——
下章:秦王这个乌鸦嘴。
第213章 叩骨香奴
第213章 叩骨香奴
彩珠儿问:“此话何意?”
扶风道:“在教院记载的制法中,是以多种香料喂食爱宠,使得爱宠肌骨生香。那些香料搭配得宜,多有滋补功效,丰富食物的口味之余,并不会毒害爱宠。待爱宠寿终正寝,再取下一小块骨头,制作成饰品佩戴在身边。
“我猜想最开始做出叩骨香的制香师,只是想以骨饰来纪念自己的爱宠,让自己闻到这个香气时,就能回想起曾经相处的时光。”
“西境牧民众多,许多地方都有取骨为饰的传统,有时是为了炫耀勇武战绩,有时是为了祭奠追思,的确不足为奇。”彩珠儿道。
“是啊,制作这种香太过费时费力,还要看自身机缘,也没办法大批量地制作,所以民间对其并不熟知。但不知从何时起,叩骨香的需求越来越大,对于王室和贵族而言,越是珍奇难得,越是令他们垂涎,后来竟演化成了强塞香料,歃血浸骨的残忍手段。
“所谓的爱宠,起初以沙狐居多,但贵族们渐渐不满足于用沙狐来制作叩骨香。在他们的心目中,漂亮听话的奴隶亦是爱宠,为何不能用来制香?甚至那些奴隶比沙狐这样的小畜生更好掌控。沙狐被逼急了还会挠人咬人,被拿捏住身家性命的奴隶却不会。”
“用人来制香?”彩珠儿瞪大了双眼,只觉得骇人听闻。
“不错,贵族们强迫自己最喜欢的奴隶吃下数十种香料堆砌的食物,从来不管那些餐饭好不好吃,也不管那些香料是否有毒,总之赏给你了,就必须全部吃干净。吃不下去或者吐出来的奴隶就要挨打,久而久之,那些被称为‘香奴’的人就麻木了。
“他们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每天只要能少挨点打就满足了。到后来他们毒入骨髓,常常痛得满地打滚,求死不能,有些贵族觉得香味还没浸透,不想让香奴太快死掉,便会送来给我们医治……那些香奴一个个骨瘦如柴却散发着奇异香味,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对爱宠的恩典、纪念,只觉得惨绝人寰。”
“难怪你会离开王廷的大医院。”
“离开大医院还有其他的缘由……总之,我亲眼见过香奴被活生生割喉取骨的场面,教院的制香池里终年香气四溢,却着实令我作呕。”
“我明白了。”彩珠儿颔首,“陌赫的贵族与平民之间隔阂甚深,有些贵族甚至不把平民和奴隶当人。哪怕旧都已毁,所有人不得不流亡迁徙到新的家园,这样的等级观念依旧根深蒂固,那些人仍然觉得只有自己配得到神明的眷顾。”
“呵,陌赫繁盛之时还算好的,再怎么说大家过得还算好日子。”扶风冷哼,“正是因为国家衰落了,提驽欺凌到了王室和贵族的头上,他们不敢冲着铁骑叫嚣,就只能把忿恨怒火统统发泄在平民和奴隶身上。”
“真是令人不耻。”
“能怎么办呢?再不耻也是我们的故国,总不能当真丢下它不管吧。”
得知了香奴的存在,彩珠儿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知道自己在那些贵族眼中也不过是牲畜蝼蚁,可就像扶风所说,她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陌赫变得更糟。若是百姓的日子过得不好,有何谈生意兴隆呢?
而改变这一切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尽力扶持阿伊沙夺权上位。
或许只有这样,才有希望让陌赫重获新生。
——
越过界碑,商队已临近陌赫地界。黄沙卷地,风啸如刀,骆驼不安地低鸣踢踏,使节团与商队的护卫警觉地握紧了刀柄。
突然,远处沙丘后扬起一片尘烟,马蹄声如闷雷逼近——是沙匪!
“戒备!”
巴丹厉喝一声,翻身跃上马背,长刀出鞘,寒光映着烈日。他身形魁梧如石山,刀锋横扫,率先劈落一名冲至近前的匪徒。
鲜血溅在漫漫黄沙上,瞬间被封杀吞没。
阿伊沙沉着冷静,他冲着所有人道:“就地隐蔽,让骆驼围成小圈,留下六人守好物资和箱货!其余护卫随我冲杀!”
骁勇的战士们应道:“是!”
策马经过彩珠儿身边时,阿伊沙垂首看了她一眼,嘱咐道:“别逞强,躲到圈子中间,记得拿把匕首防身。”
彩珠儿晃了晃手里的短刀:“放心吧,我早有经验了。”
阿伊沙哭笑不得。
的确是早有经验了,相比起她从前经历的那些险境,这样的袭击都算是小场面了。
他策马疾驰,身形矫健如猎豹,反手抽出弯刀,刀光如银月划破风沙。一名沙匪从侧翼扑来,他侧身避过,刀锋斜挑,那人咽喉绽开血线,踉跄栽倒。
沙匪人多势众,嘶吼着围拢而来。巴丹怒吼一声,如猛虎入羊群,刀势大开大合,所过之处匪徒纷纷退避。阿伊沙则游走如鬼魅,刀法凌厉精准,每一击都直取要害。两人率领护卫组成阵势,彼此之间互为倚仗,硬生生在匪群中撕开一道缺口,朝着他们的首领而去。
躲在翻倒的货箱中,看着骆驼圈外围沙尘四起的拼杀,彩珠儿不禁心想,秦王可真是个乌鸦嘴啊,说什么来什么,连遇匪的地点都推算得分毫不差。
望着阿伊沙奋勇杀敌的身影,她又暗自感慨,没想到大王子武艺如此高强,从前在陌赫的时候,似乎只听过二王子穆南顿是力可扛鼎的勇士,倒是没留意过大王子的厉害呢。不过大王子的长相比二王子俊美多了,若是让那些贵族女子见识到这样的身手,怕是更要芳心暗许、为君痴狂了。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外头的战况已然接近尾声。
巴丹的刀光如雷霆,阿伊沙的身影似疾风,加上护卫们默契的配合,逼得那群沙匪一退再退。虽然最后没有手刃狡猾的沙匪首领,但也足以让他们意识到,这是个他们无法战胜无法劫掠的队伍,只能狼狈而逃。
巴丹甩去刀上血珠,咧嘴一笑:“痛快!”
阿伊沙则微微喘息,目光仍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再无伏兵后,才收刀入鞘。
他回到骆驼圈的最中间,跳下马来,弯腰朝彩珠儿伸手:“来吧,我们继续赶路。”
彩珠儿收起攥紧的短刀,拉着他的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夸赞道:“殿下英武,我有预感,接下来的归乡之旅,定然有惊无险。”
阿伊沙勾唇而笑:“是吗?”
彩珠儿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张嘴远不如秦王灵验。自踏上陌赫国土的那一瞬起,一切都变了模样。
——
下章:你是不是觉得……信错了我?
第214章 信错了我
第214章 信错了我
进入陌赫地界的前一夜,他们宿在了距离纳希河谷十里的营地中。正式回国之前,使节团和商队都需要休整一番。
阿伊沙朝巴丹交代了许多事,又亲自查验了从大宣带回来的诸多回礼,而后挨个与其他陪同出使的团员交谈,看上去十分忙碌。
原本的和亲队伍已经全军覆没了,这支仓促补救的使节团是临时拼凑出来的,每个人都牵扯着某个贵族的利益,有些是明面上的,有些是暗地里的。但无论如何,这些支持者冒着违抗王姬的罪名协助他完成和亲,本身就担负了极大的风险,这样的人情定然不是白白欠下的,回去之后,阿伊沙必须一一偿还,为这些贵族争取相应的利益。
心知大王子要面临严峻的考验,彩珠儿不敢去打扰,打点好商队的伙计和货物后,她便安静地坐在一旁,从自己的妆奁中取出那条蓝宝石珠串,藏在袖中拨弄着。
烈火焚尽的尸骨、奢靡夺目的陪嫁、天妒红颜的名望……阿斓公主的一切几乎都留在了大宣,只剩下这条珠串,跟随彩珠儿回到了故国。
倘若没有那场刺杀,倘若公主平安顺遂地与亲王成婚,倘若父兄仍在,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可以跟着商队走南闯北的小小商女,不知今日将是何光景?
正当彩珠儿出神之际,阿伊沙不知何时坐到她身边,瞥了眼她手里悄悄拨弄的蓝宝石珠串道:“在想什么?”
彩珠儿道:“在为阿斓公主祈福。”她看向阿伊沙,“殿下没有带公主的任何东西回来吗?哪怕是一个牌位呢?”
阿伊沙不以为意地说:“牌位?那不过是大宣人自欺欺人的摆设,一块破木头罢了,有什么好带回来的。再说了,她已嫁入皇家,到死都是秦王妃,就算未与秦王生同衾,总要与他死同穴吧。何况若是问她,她定然不肯回来,只想把陌赫的烂摊子都丢给我。”
他说得轻松,惹得彩珠儿笑起来:“是吗?我倒觉得公主很在意陌赫朝局的。”
“她当然很在意,不过在出发去大宣之前,她曾对我说过,这是她能为陌赫和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待她嫁给三皇子,稳固了两国邦交,我就要带着这层盟约回国,去面对我无法再逃避的命运。”
“即便公主不能随殿下回来,她也一定会护佑你的。”彩珠儿安慰。
“其实阿斓曾是个非常天真活泼的小女孩,有时甚至调皮得让人头疼,然而自从母后病逝,她就逐渐变得谨小慎微,慢慢地很少见她开怀笑闹了。”阿伊沙道,“她带来大宣的那些陪嫁,都是她自己喜欢的小物件,留在大宣陪陪她也挺好的,倒是你手里这条珠串,能再次回到陌赫,她想必会很高兴。”
“这是先王后亲手为她做的吧,或许我应该归还给王室?”
“千万不要,阿斓一定更希望你戴着它走遍天下,去看看那些她无法见到的风光。”
“好吧,不过这珠串太过显眼了,我还是收起来为妙。”彩珠儿收好妆奁,问道,“大宣有句话叫近乡情怯,殿下是否有这样的感觉?”
“我不仅情怯,还胆怯。”阿伊沙笑道,“一想到要应付王姬,还要应付一大堆等着看我下场的贵族,我就烦得脑袋大。”
“殿下莫怕,不是还有很多支持你的贵族吗?”
“支持我?你错了。”阿伊沙指了指那边的使节团,“那些贵族不是支持我,而是支持这场和亲。他们未必站在我这边,只是局势未明,想要两头下注罢了。”
“这些争斗实在太复杂了。”彩珠儿叹道,“果然还是做生意赚银钱更适合我。”
——
次日,纳希河谷的晨雾被驼铃声搅散,他们终于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远离旧都、长途迁徙的伤痕仍刻在河谷边缘——
牧民们用枯柳枝搭成半人高的围栏,圈着为数不多的羊群。树皮兽皮制成的帐篷像灰黄的蘑菇,零散缀在水位低浅的河床两侧。女人们跪在石臼前捣碎沙棘果,橘褐色的汁液染脏了他们打满补丁的衣摆。
不过相比起几年前的贫瘠荒芜,已经算是大有改善了。至少如今能看见草甸羊群,还有炊烟从陶土灶里升起来了。几个光脚的孩子看见他们一行人,起着哄跟在骆驼后面,好奇地猜测货箱里装着什么。
有年岁小的孩子想要伸手去摸,不等护卫们驱赶,已经被大人诚惶诚恐地拉走了。
彩珠儿听见孩子的阿翁斥责:“没长眼吗!那可都是贵族老爷!”
越往河谷的腹地走,风沙磨人的呼啸声便减弱一分。草屋帐篷渐渐被抹了赤色泥浆的石屋所取代,屋檐下挂着铜铃与风干肉,穿粗布长袍的奴隶捧着陶罐往来穿梭。彩珠儿注意到这些石屋的门楣上大多雕刻着纹样,比如衔着月亮的沙蛇,这些都是象征贵族的徽标。
彩珠儿明显感觉到,沦为奴隶的人越来越多了。
正如阿伊沙所说,因为曾经的荣光与财富惨遭提驽掠夺,贵族们就变本加厉欺压起了本国的平民。纳希河谷算不上大,更不如从前的旧都丰饶,不想挨饿的平民只能卖身为奴,只为换得一家人的口粮。
有些奴隶外表看着光鲜,实际过得还不如那些游荡在外围的牧民。短短几步路,彩珠儿已经看到好几个瘦骨嶙峋的奴隶了,他们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几乎都惨留着鞭痕。
若按照秦王的嘱咐,她早该与阿伊沙分道扬镳了,不过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共度患难,哪怕已经引来了一些别有深意的注目,遭到了一些贵族的指指点点,彩珠儿也始终没有主动离开,反倒是阿伊沙先提了出来。
他说:“再往前就要到王廷的隘口了,彩珠儿,我们不妨稍事歇息,在这儿吃顿饯别酒就散了吧。你也该去卖货赚钱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
见他自有打算,彩珠儿道:“好。”
吃完这顿饭,彩珠儿的记忆停留在阿伊沙朝她举起第三盏果酒。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酒量颇好的她趴在了案上。
彩珠儿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迷蒙地睁着眼,看着殷红的酒浆滴落在地。
滴答,滴答,滴答——
温暖的指尖落在她颊边,轻柔地为她理好散落的鬓发,拭去飞溅在唇角的酒浆,而后绵软无力的身体落入了坚实的怀抱中。
恍惚间,她听见阿伊沙满含歉意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信错了我?”
黑暗袭来,彩珠儿彻底失去了意识。
——
下章:我以为你是用来对付王廷里的人!
第215章 物尽其用
第215章 物尽其用
原本在隔壁食案上吃得正欢的扶风蓦然怔住,塞了满嘴的肉干嚼不动又来不及下咽,只能全吐了出来。眼见彩珠儿就要被带走,急忙起身拦住了阿伊沙。
他质问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阿伊沙淡然回应:“下了点迷药,就是你昨天给我的那种。放心,我控制着药量,不会让她太难受的。”
“不是,你对她下迷药?”扶风难以置信,“先前你让我配药,我以为你是用来对付王廷里的人啊,你怎么用在她身上?不是,你到底想做什么!”
“既然知道我要对付王廷里的人,剩下的就不要多问了。”阿伊沙要继续往外走。
“不行,你先把她放下,我马上给她配个解药!”扶风转身去开自己的药箱,麻利地从里面取出几个瓶瓶罐罐,絮叨着说,“不是说好了要放她离开,任她去做生意吗?怎么突然又变卦了?你等会儿,等她醒了,你自己跟她把话说清……”
话未说完,巴丹就在阿伊沙的示意下敲晕了他。
扶风也栽倒在了案上。
阿伊沙无奈下令:“把他那些瓶瓶罐罐收拾好,给他带在身边,一起送进牢里。先关上几天再说,免得误事。”
巴丹颔首,用肩膀轻松地扛起扶风,顺手把药箱挂他脖子上,跟着阿伊沙出去。
就在他们把酒饯别之时,食肆外的队伍已然换了一番面貌。
商队的人都被驱离,连同箱货安排在了市集附近,给他们的说辞是东家要陪着大王子觐见国王与王姬,让他们自行安排。
而骆驼拉的板车也改为了囚车,昏迷不醒的彩珠儿就这样被关在了里面。扶风比她还要凄惨,连个囚车都没有,被巴丹担在骆驼背上继续前行。
绕过纳西河谷最后一道隘口,石墙高耸的影子突然压了下来——
他们来到了王廷。
王廷用整块整块的青灰岩垒成围墙,缝隙里填着混有朱砂矿的细腻泥浆,远看像一道道血色的藩篱。墙头插着的牛皮旗帜猎猎作响,上面绘着口衔灿阳的沙漠狼头,这是陌赫王室的族徽,代表着此处最高的权利。
宫门前立着一座石雕,三只沙狐跪伏扬首,形成一个基座,上面托举着一尊缺了左臂的门罗神像。这神像是从旧都搬运来的,原本已经在战乱中倒塌,摔得四分五裂,是教院号令信徒们将其千里迢迢地运来,之后重新修补而成,所以身体上有许多残破与黏合的痕迹。然而神像的左臂遍寻不到,不知是不是天意使然,预示着陌赫的衰落。
站在神像下,阿伊沙对巴丹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把这尊残缺不全的石雕运过来,为了修补它,平息神明的怒火,又惩罚献祭了数不清的奴隶,教院那帮老不死的,还真是冥顽不灵。”
瞥了眼周围的卫兵,巴丹劝道:“殿下慎言,门罗神的信仰不可亵渎。”
阿伊沙不以为意,嗤笑道:“跟神明没关系,是他们觉得自己的威严不可亵渎。哪怕国将不国、民不聊生,也要张扬自己手中仅剩的那点权利。”
他的大放厥词引来了卫兵的侧目,但毕竟是大王子,他们也不敢做什么。
进入王廷后,阿伊沙没有直接去拜谒父王和王姬,而是让人先行通报,自己则带领使团休整歇息,沐浴更衣,顺道把彩珠儿和扶风关进了地牢。
正如他所料,王姬没有急着召他觐见,而是给彼此留足了应对的时间。
阿伊沙换上了华贵的王子服饰,前往地牢探望醒来的彩珠儿。
——
朦胧中,彩珠儿感到一阵钝痛从太阳穴蔓延,仿佛有牛毛细针扎进了自己的脑袋里,每一点缓慢的复苏,都带来些许酸胀刺痛。
彻底醒来后,她用绵软的手臂支撑起身体,坐在甘草堆上发愣。
这是哪里?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
彩珠儿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大王子殿下算计了,此刻正被囚禁在地牢中。可是他什么这么做?自己已经答应要帮他了不是吗?难道是为了逼她向大宣求援?
对面的地牢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呻吟,彩珠儿发现那里竟然关着熟人。
她试探着问:“扶风?”
对面那人迷迷糊糊地回答:“唔?我怎么被关进王廷地牢了?彩珠儿?你也在?”
“你知道这是王廷的地牢?扶风,你对这里很熟吗?以前被关进来过?”
“怎么说话呢?谁家好人会被关到这破地方来?我只是以前从这里提过重刑犯给大医院试药,来过几次吧。”扶风观察了一会儿说,“这是个单独的囚室,在整个地牢最深处,有专人把守,一般只用来关押死囚……不过这会儿好像只有我们两个。”
“是啊,谁家好人会被关进这里?”彩珠儿哭笑不得,“所以我们是犯了什么罪?”
“……”扶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在食肆里发生了什么,气愤地骂了句陌赫脏话,说道,“我俩是被大王子给坑了!他用我配的迷药迷晕了你,又让护卫把我敲晕,还把我们关到这里来,肯定是动了什么歪心思!我就知道,王室之人的话一句都不能听信!”
“我想不明白,殿下究竟有何打算?”彩珠儿喃喃。
“我的打算很简单,”阿伊沙的声音由远及近,回答了她的疑问,“就是物尽其用。”
“什么物尽其用,我才不想再被王室所用,你快把我放出去!”扶风起身抱着地牢的栅栏,朝阿伊沙申诉,“还有彩珠儿,她一心想帮你,你就这么对她?”
“是她自己说的,心甘情愿被我利用。是吧,彩珠儿?”阿伊沙站在牢门前,瞧见里面靠坐在墙边的人,蹙眉道,“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彩珠儿闭眼揉着额角:“等会儿,我还有点头疼,这迷药后劲还挺大。”
阿伊沙隔着栅栏对扶风说:“你那药怎么回事?不是说没什么毒性么?我只是想让她晕过去,又不是想要她的命。”
扶风气不打一处来:“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谁知道你会用在彩珠儿身上!不是说在必要时迷晕王廷护卫用的吗?那我想着迷得越沉越方便行事啊,配药的时候当然就下手重一点,谁让那些护卫从前刁难过我?”
彩珠儿难受道:“别吵了,吵得我头更疼了。”
阿伊沙放低了声音:“药箱就在你旁边,你赶紧配出解药来。”
扶风讶然:“嗯?你怎么还把药箱留给我了?”只听那边叮呤咣啷地响了一阵,半晌,他配好了解药,递给阿伊沙说,“她已经醒了,不用让她服下,烧给她闻闻就行。”
阿伊沙取来火石,在彩珠儿的牢房旁点燃解药,嗅入轻烟后,彩珠儿果然舒服很多,思绪也更加清明了。
她接着前面的话问:“你想怎样物尽其用?”
阿伊沙道:“你冒充陌赫公主去和亲,我要你担下这个罪责。”
——
下章:她凭什么替你顶罪!
第216章 全盘认罪
第216章 全盘认罪
彩珠儿跪坐在燃烧的解药前,抬头透过袅袅轻烟望着阿伊沙:“殿下,你从一开始,就是想推我去做这个罪人?”
阿伊沙坦然道:“是,阿斓身死,和亲出现了差错,即便大宣得过且过不予追究,到底是损害了陌赫王室的颜面和利益,必须要有人来承担后果。”
扶风听不下去了,破口大骂:“是我离乡太久听不懂陌赫话了吗?还是你已经不会说人话了?该承担后果的难道不是你这个使臣吗?身为兄长,你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妹妹,身为使臣,整个和亲使团全军覆没只有你一人幸免,是你腆着脸求彩珠儿假扮公主的,怎么反倒恩将仇报呢?她凭什么替你顶罪!”
“凭我是贵族,是王室,而她只是个平民。”阿伊沙高高在上地说,“贵族可以享受特权,可以为所欲为,平民只能任人摆布,这不就是陌赫的规矩么?”
“阿伊沙,你疯了!”扶风难以置信地说。
“我明白了。”短暂的惊讶过后,彩珠儿恢复了平静,仿佛谈论的不是有关她生死的事情,“如果你想洗脱自己身上的罪责,从而重新树立大王子的威望,收拢人心,获得与王姬抗衡的筹码,那我该认下的罪行,远远不止一个假扮公主。”
“确实如此。”阿伊沙垂眸,“彩珠儿,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慧。”
“我可以做你的祭品,但你有把握取胜吗?”
“彩珠儿,你不要听他的……”扶风急道,“他们王室没一个可信的!”
彩珠儿向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阿伊沙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在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中,有没有把握重要吗?我只能孤注一掷,成功或失败,又与你这样一个祭品何干?”
彩珠儿颔首,自嘲一笑:“倒也是,但我还是要预祝殿下能带着阿斓公主的遗愿,解陌赫之困,立万世之功。”
阿伊沙立在牢房门前,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转身离去。
扶风抓着栅栏说:“彩珠儿,你也疯了吗?你不要命了!”
彩珠儿疲惫地靠墙坐着,无奈道:“都被关到这个地方来了,还能怎么办呢?殿下说得没错,贵族就是可以对平民和奴隶为所欲为。眼下我能做的,就是尽力配合,希望他能从王姬手里成功夺权,否则我就只能白白被献祭了。”
“可你认下这些所谓的罪行,还能有活路吗?”
“我也不知道……”彩珠儿叹息,“王室的人,心思真的很难猜。阿斓公主是这样,大王子殿下也是这样,他们兄妹二人都给我挖了深不见底的坑,若是能成事,或许他还会顾念一点点旧情吧。”
“都是疯子……”扶风喃喃。
“不过你别担心,此事与你无关,想来大王子只是把你关进来陪陪我,给我解解毒,不会真的对你如何的。”彩珠儿安慰他。
“行了,你先操心你自己吧。”扶风和衣躺下,看着压抑的囚牢穹顶说,“他亲自来确认你醒了没有,还让我给你解了迷药,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押着你去领罪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不害怕吗?”
“还好吧。”彩珠儿说,“殿下定然已经为我编好了诸条罪责,我只要顺着他的话认下就行了。接下来就是等死罢了,不费什么力气。”
“……”扶风笑了出来,“我真佩服你,当得了寡妇,扮得了公主,封得了王妃,如今连死囚也做得心安理得,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小小商女。”
“神医过奖了。”
——
地牢里不见阳光,只有火把照明,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彩珠儿被两名卫兵带了出去。
隔着牢门,扶风紧张地看着她,却是无能为力。
外头日影西沉,还未到陌赫人吃晚饭的时候,彩珠儿心想,看来他们是想先商量好对祭品的处置,再好好摆一桌接风宴?
正如她所想,卫兵将她带到了议事殿中。
王姬耶琳亚早早就给阿伊沙设好了局,当着陌赫王和一众亲信贵族的面,看似关切,实则步步紧逼地审问了阿伊沙这趟送亲之行的经历——
为何有传言说阿斓公主遇刺身亡?为何中途要重新组建使团?为何这场和亲拖延许久却又草草收场?与大宣结盟的代价是什么?作为使臣,阿伊沙与大宣做了什么样的利益交换?是否应当承担保护公主不力、辱没本国尊严的责罚?
彩珠儿被押解而来,正是阿伊沙为自己辩驳的最终时刻。
耶琳亚的声音如同纳希河谷中的薄雾,看似轻柔却暗藏寒意:“她就是假扮阿斓的那个商女?大宣三皇子在阳关亲迎,竟没有识破吗?”
阿伊沙站在大殿中央,微微抬眼:“彼时阿斓已然遇刺身故,然而和亲之事迫在眉睫,万不可临阵反悔。这商女带着阿斓的信物找到我,主动提出要代替公主与三皇子和亲,虽然她居心不正,但为了顾全大局,我也只好将计就计,将她假扮成了阿斓。有我从中斡旋,此女又恰好生着一副陌赫女子的相貌,三皇子周问琮最初并未起疑。”
“是么?此女的出现,倒像是有如天助?”耶琳亚缓缓朝彩珠儿走来,朱红色的指尖挑起她的下巴,“抬起头,让我看看有多像我们的公主……”
彩珠儿被迫抬起头,接受着所有人的打量。
她也借此机会,看见了从前没有资格瞻仰的贵族们。国王肥胖的身躯挤在王座中,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十分吃力,起伏的胸口中发出浑浊的喘音。他的目光有些滞涩,半天才聚焦到彩珠儿的脸上,而后含糊地唤了声:“阿……阿斓?”
耶琳亚蹙了蹙眉头:“看来是有点像呢,害得王上都差点认错。”
彩珠儿注意到,在王姬席位的旁边,站着一个极为高大健壮的青年,他比阿伊沙还要高出大半个头,身上的肌肉虬结,全然承袭了国王年轻时的大块头,看上去就是个力大无穷的勇士。她认得,这位就是被誉为“陌赫第一勇士”的小王子穆南顿,从前在王族祭礼上远远看到过,像座小山般显眼。
此时穆南顿正用一种惊讶且赤裸的眼神紧盯着她,让彩珠儿觉得如芒在背。
耶琳亚审问道:“所以,你为何会有阿斓的信物?阿斓临死前对你说了什么?”
彩珠儿恍然,原来王姬最在意的是公主的遗言。
她状若瑟缩地回答:“那天沙匪来袭,大肆屠杀劫掠和亲队伍和我们的商队……我父兄惨死在沙匪刀下,我在躲藏的时候,遇到了受伤的阿斓公主。”
她真假参半地讲述,“公主恳求我救她,可我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她?于是我丢下她,自己逃到了别处。最后那群沙匪找到了她,杀了她灭口,还抢光了那些和亲的陪嫁。我侥幸不死,只从她的尸身上摸索到一个珠串,原本想着入关卖了换钱,后来发现大王子殿下在寻找公主下落,便去自荐,假扮公主完成和亲……”
——
下章:区区商女,也敢觊觎公主之位?
第217章 沦为祭品
第217章 沦为祭品
耶琳亚眯起眼睛,目光在彩珠儿身上逡巡。
她突然轻笑一声:“有意思,区区商女,不仅觊觎公主之名,还敢堂而皇之地冒充公主去和大宣的三皇子和亲?谁给你的胆子?”
彩珠儿克制着身体的颤抖,忿恨道:“商队的人全都死了,我父兄也未能幸免,我一个胡女入关,在大宣人生地不熟,以后要怎么过活?既然横竖都活不下去,为什么不铤而走险呢?反正大王子殿下正愁没有替代公主的人……而且我成功了!我瞒过了那位三皇子,还当上了秦王妃!那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耶琳亚戏谑地笑道:“那敢问秦王妃,为何又落到这般阶下囚的境地?”
彩珠儿畏惧地瞥了眼阿伊沙,支吾着说:“我……我……”
“因为她太过自以为是!”阿伊沙冷哼,“她满心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殊不知大宣的皇室早就知道公主遇袭身亡的消息,那位三皇子也早就识破了她的伪装,只不过为了皇室的颜面和两国的邦交,顺水推舟、逢场作戏罢了。
“待三皇子获封秦王之后,皇后就要借机毒杀她这个假扮的公主,以绝后患,若不是我想留她一命,好回到陌赫禀明真相,她哪里还有机会站在在这里。”
“百忙之中还有心思救她,大王子似乎对这商女十分在意?”耶琳亚试探道。
“呵,不要小看了她,最开始连我都差点被她给骗了。”阿伊沙看向彩珠儿,眸中闪烁着凉薄恨意,“当初她对我说是阿斓临终前留下遗言,还把贴身饰品交托给她,让她带着信物来找我,由她来协助我完成和亲,我还当她是心怀大义。
“相处久了,才发现她不过是个处心积虑的骗子。之后秦王深入调查了那场袭击,得到了不少线索……最终在我的逼问下她才露出马脚,承认自己对阿斓见死不救,只是因为死无对证,才趁我疲于应对之时冒险自荐。”
彩珠儿浑身一颤,却不是因为恐惧。
她突然明白,阿伊沙刚发现自己拥有阿斓的蓝宝石珠串时为何那般谨慎,甚至提议由她来加班阿斓公主也是一种试探。那时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怀疑阿斓的身死与她有关。他怀疑过她是刺客的同伙,也怀疑过她对阿斓见死不救。
或许直到她想尽办法从秦王府脱身,不再顶着阿斓公主的名头行事,他才慢慢放下了戒心,也敢交付一点点信任。
究竟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才会让他如此孤绝多疑。
而此时耶琳亚关注的是另一件事:“线索?秦王发现了什么线索?难道和亲队伍的覆灭还另有隐情?”
阿伊沙道:“的确,秦王已然证实,袭击和亲队伍的并不是寻常沙匪,而是大宣叛党与提驽勾结,为了阻止和亲而设下的杀局。”
“竟然是这样……”耶琳亚故作惊讶,“哎,可怜的阿斓,当初若是肯听我的劝,不要如此着急和亲,何至于命丧刺客之手。”
“好在大宣已彻底铲除了叛党,两国盟约顺利缔结,也算能告慰阿斓的魂灵了。”阿伊沙恭敬行礼,“父王,幸得门罗神庇佑,我这趟出使总算不辱使命。”
“嗬嗬,吾儿……辛苦……”
“辛苦是辛苦,凶险也确实凶险,可阿斓公主身死,和亲队伍覆灭,身为使臣的大王子不需要承担任何罪责?”耶琳亚朱唇轻启,俨然要向阿伊沙发难。
“我当然难逃罪责。”阿伊沙迎难而上,“身为兄长,竟让自己的妹妹葬身黄沙,实在无颜面对父王与母后,甘愿承担一切责罚!只是秦王和这商女提供的线索中,还有些许疑点没有查清,容我揪出所有参与刺杀的凶手,为阿斓报了血仇,再责罚不迟。”
“还有疑点?”耶琳亚蹙眉。
“勘察过那片河谷的镇西军似乎找到了一种迷香的粉末,剿杀叛党时,大宣那边也从某个官员家中搜出了那种迷香,只是不知从何而来。”阿伊沙看向彩珠儿,“她是刺杀中唯一的幸存者,那香味她也闻到过。”
“哦?是什么样的香味?”耶琳亚饶有兴致地问。
“我……”彩珠儿磕磕绊绊地说,“当时在河谷中,我的确闻到过非常奇特的香味,但分不清是什么香料,以前从未闻到过……之后我和大家都没了力气,只能任人宰割……”
听着她的话,耶琳亚与阿伊莎的视线在空中交锋。
耶琳亚明白了——
阿伊沙已经知道自己与那场刺杀脱不了干系,掌握了能够往她身上泼脏水的证据,但他选择了息事宁人,看似是推出了一个商女来当替罪羊,实则是将一个能够辨认迷香气味的证人摆在了她的面前,威胁她不再追究自己的失利。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
“为妹复仇,自是应当。”耶琳亚骤然转身,缀满珠链的袖摆扫过彩珠儿的脸颊,“既然这商女已经认罪,按我陌赫律法,亵渎王室者当受火刑!就等门罗神祭那日,以她血肉平息神明怒火吧,大王子可有异议?”
“听凭王姬裁决。”阿伊沙道。
届时最后的证人消弭,他们两方互不追究过往,大可接着往下斗。
侍卫上前拖拽彩珠儿时,她平静地看了阿伊沙一眼。年轻的大王子站在那里,华服加身却形单影只,像极了那尊千疮百孔的门罗神像。
她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
他们都别无选择,这场戏演到这里,已经无法回头了。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关闭,彩珠儿隐约听见耶琳亚意味深长的声音:“大王子果然……深明大义。”
——
回到囚牢的第二天,彩珠儿就生了病。
她蜷缩在单薄粗糙草席上,头脑昏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地牢的阴冷缓缓渗透进她的骨髓,每一次呼吸又有着灼烧般的刺痛,带她陷入了无尽的梦魇。
父兄惨死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说要带着她一起走,不让她再留下受苦了。
还有那个面目模糊的镇西军校尉,她的亡夫申屠衡,在焚毁的青庐中朝她伸出手,喊了她一声“细君”。
阿斓公主的蓝宝石珠串勒住了她的咽喉。
她突然剧烈呛咳起来:“咳、咳咳……”
石墙上的火把在她朦胧的视野中扭曲成跳动的鬼影,耳畔传来哐哐的声响,是扶风在拼命摇晃着牢门。
扶风焦急道:“彩珠儿!你病了!把手伸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彩珠儿迷糊着说:“我没力气,过不来,就算过来了,你也够不着吧……”
扶风道:“谁说够不着!我跟大宣的大夫学过悬丝诊脉,你抽一根丝线……抽不动也没事,拔一根头发绑在手上丢给我……”
不等他说完,彩珠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
下章:祭品可不能想死就死。
第218章 又入虎口
第218章 又入虎口
眼见着彩珠儿这病症来势汹汹,扶风急忙高声呼救:“来人啊!卫兵!要死人了!”
然而外头毫无动静,卫兵像两截木头桩子般守在门口,对里面的任何声响充耳不闻,只要人逃不出去就行了,有谁会对两个死囚上心呢?
叫嚷了半天无人回应,扶风自己也累了。
给他留了药箱,还留了个病患,偏偏隔着两道牢门无法医治,怎么,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彩珠儿病死吗?这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的刑罚!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天杀的大王子!还是不是人了!只为了一己私欲,当真要把她逼到这个地步吗?我又犯了什么罪了,要被你关到这个破地方来!早知如此,就该在回来的路上给你下毒,毒死了一了百了!省得再受这份委屈!”
一口气骂完,他觉得痛快了许多,坐在地上呼呼喘气。
听见彩珠儿沉重的呼吸和迷糊的呓语,他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想着能不能先给她吃点提神醒脑的药丸,把她唤醒了再做诊治。且不说死到临头要怎么脱身,总要先看看她得的什么病吧?万一是昨日受审时被动了什么刑,下了什么毒呢?
这么想着,扶风便从药箱中找出所剩无几的药丸,瞄准了往彩珠儿手边丢去。
一颗,滚得太远了;两颗,太近了够不到;三颗……
“你砸她脑袋做什么?”一片阴影投了下来,阿伊沙的声音蓦然响起。
“哎呀吓死我了!你……殿下来了怎么不出声!”扶风丢得太过专注,压根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来的。
“我倒要听听你还能骂出什么话来。”阿伊沙道,“就凭你方才说要毒杀我的言论,足以判你亵渎王室的死罪了。”
“啊?我方才说话了吗?没有啊?”扶风顾左右而言他,“我就是喊卫兵来救人,殿下你看彩珠儿都病得晕过去了!”
说话间阿伊沙已经打开了他的牢门,又打开了彩珠儿的牢门,说道:“去给她诊治。”
扶风犹豫着问:“我?这就可以出来了?”
阿伊沙蹙眉催促:“快点!放你出来还要磨蹭,想陪她一起等死?”
一听这话,扶风赶紧收拾了药箱,来到彩珠儿的牢房中,把她扶起来仔细诊脉,半晌说道:“还好,应当只是风邪入体,加之此地寒凉,一时发起了热。她身子本不弱,可前些日子车马劳顿,回来还要强撑着精神配合你认罪,强压下去的病症就全发出来了。”
阿伊沙颔首:“即刻给她用药。”
扶风摊手:“我这儿没药了,药箱里本来就没多少存货,对症的更是稀缺,得拿着方子要去外头采买才行。”
“你刚刚砸她的是什么?”阿伊沙蹲下身来,手掌抚在彩珠儿的额上,顿觉灼烫不已。
“那些只是想让她吃下去醒醒神的药,这会儿用不上了。”
“妄称什么神医,要你何用?”阿伊沙嫌弃地说。
“我……她……”扶风百口莫辩,“我知殿下是想让我在这儿看顾着她,可我只是个大夫,又不是神仙,哪有隔这么老远给人治病的?”
阿伊沙丢给他一块腰牌:“拿上这个,往后你可以进出囚牢给她送药,务必医好她。”
扶风收下腰牌:“若王姬的人问起……”
阿伊沙道:“无妨,她自己下的令,要在门罗神的祭礼上对彩珠儿施以火刑。身为祭品,可不能想死就死。”
“火刑献祭……殿下,你当真要这么对她?”
“不是我要这么对她。”阿伊沙为她理好鬓发,眸光晦暗不明,“当她从阿斓手中接过信物的那一刻起,这就是她的命运了。”
——
扶风被释放后,就只剩彩珠儿孤零零地待在牢房中了。
前几日她病得昏沉,总是分不清是梦是醒,时而睡得不省人事,时而惊醒说起胡话。有了腰牌做倚仗,扶风每日都以给祭品吊命的名义来探望她,给她灌了几帖重药下去,又给她喂了些软烂的汤饼,才终于退了那吓人的高热,令她神智恢复了清明。
彩珠儿深知自己的处境,从没想过要从王姬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但她也没放弃要给自己谋条后路。病情有所好转之后,她靠着扶风的探望来获悉外面朝局的动向,以期能找到些许自救的机会。
王室之人不可尽信,尽管如约配合了阿伊沙的谋划,但彩珠儿吃一堑长一智,无论大王子一派是输是赢,她都不会把活命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去他的命运,去她的祭品!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凭什么让她这个无辜之人偿命!
她还要去做大宣的皇商,在西境的商路上赚钱呢。
怀起揣着不灭的志向,在扶风的调养下,彩珠儿反倒在死牢中给自己养足了气血。阿伊沙待她这个“祭品”也很是不薄,食水顿顿充足,汤药也是管够,更有干净的衣裳配饰供她换洗妆扮,连牢里的干草都换成了轻软的褥子。
扶风啧啧称奇:“知道的你是要被火刑献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盛装出嫁呢。”
彩珠儿笑道:“还是别了,我这辈子算是嫁够了。”
第一回嫁给申屠衡的牌位,莫名成了守寡新妇,平白受了那么多磋磨。第二回嫁给三皇子周问琮,没做多久秦王妃,还要整日提心吊胆。要不是因为这些姻缘,她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凶险的境地。
为了方便她确认时辰,死牢里点了香柱。
这日临近傍晚,彩珠儿听见有人来了,以为是扶风,招呼道:“今日还要喝药吗?不是说我这病已好得差不多了?”
然而来的并不是扶风,只见两个陌生的卫兵走来,一言不发地打开她的牢门,粗鲁地反绑了她的双手,就把她押了出去。
彩珠儿心念电转,试探问道:“是大王子殿下要见我?”
没有回应。
阿伊沙若要见她,应当不会是这样的阵仗。
彩珠儿继续猜测:“是王姬殿下要见我?”
两名卫兵仍不开口,只带着她往王宫深处行去,一路竟畅通无阻。
正当彩珠儿预想着要如何应对王姬的手段时,卫兵们停下了。他们把她推进了一座凌乱且散发着腥气的宫室中,而后关门守在外头。
彩珠儿一头雾水:这是哪儿?
此时,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甲胄的摩擦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听说美人病了?我要治他们看护不力之罪!”
彩珠儿惊讶望去:“小……小王子殿下?”
高大壮硕的来人不满道:“不许叫我小王子!我哪里小了!叫我穆南顿殿下!”
——
下章:老规矩,王兄玩过的,我也要玩一玩。
第219章 卑奴反咬
第219章 卑奴反咬
彩珠儿揣测权衡着眼下的情形。
这座宫室中的陈设和器物尽显奢靡,看上去却与他们的主人格格不入。镶着绿松石的黄金酒杯倾翻在地,凌乱的毡毯上沾着暗红污渍,不知是未干的血迹还是打翻的酒浆。几柄不同形制的兵器被随意丢弃在角落,有些卷了刃,有些沾着脏污,折射出森冷的光,华美的绫罗堆砌在一旁,似乎是用来随手擦拭兵刃的。
本应挂着帷幔的榻边,挂着一串兽骨,以狼头和牛角居多,榻边的陶罐中还有许多分不清是哪种兽类哪个部位的骨头,看样子都是穆南顿的战利品。
宫室的正中有个黑铁牢笼,有几根铁栏已经扭曲变形,底部凝结着黑褐色的血痂。笼中雕鎏金的立柱上钉着锁链,虽然锁链的尽头空空如也,但从柱子上的抓痕不难看出,这里经常拴缚着活物,并遭受过残酷的虐待。
见彩珠儿的目光落在铁笼上,穆南顿拎起锁链道:“我喜欢驯养宠物,野兽、猛禽、奴隶,听话的自然重重有赏,不听话的就要受到惩罚……放心吧美人,我是带你来享乐的,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你。”
从前听闻小王子暴虐残忍、嗜血成性,如今亲眼得见,才知道所言非虚。
享乐?传唤一个死囚过来,能是什么样的享乐?
强忍着恶心,彩珠儿提醒他:“穆南顿殿下,王姬以亵渎王室的罪名处置了我,在十日后的门罗神祭礼上,我就要作为祭品,被施以火刑。像我这样罪孽深重的囚犯,哪有资格来供您取乐呢?”
穆南顿不以为意:“这有何妨?那天在议事殿我就看上了你,不是还有十日吗,只要你你乖乖做我的奴隶,把我伺候好了,我求母亲饶你一命也未尝不可啊。不过就是场献祭,烧谁不是烧,随便换个奴隶去当祭品就是了。”
彩珠儿心中一沉。
这小王子既蠢又坏,压根没看懂王姬和阿伊沙在斗什么法,只当自己是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囚犯,几句话就能收为自己的奴隶。殊不知王姬绝不会留下她这个祸患,就连阿伊沙也只能尽量拖延她的死期,但凡他不能彻底夺权,自己就是一枚必须献祭的棋子。
所以当下的处境对她极为不利,穆南顿想要欺辱她简直易如反掌,给他做奴隶更是生不如死,而她最终也难逃被焚烧献祭的命运,难道临死前还要遭受无尽的折磨吗?
不行,她必须想办法自救。
——
思忖间,穆南顿高大的身影逼近,粗粝的手指钳住了彩珠儿的下颌。
腥膻的热气扑面而来,彩珠儿不由皱起眉头,想要别过头挣脱他的钳制,然而她的力气完全无法与穆南顿抗衡。
穆南顿用油腻急色的目光打量着她,嗤笑道:“我怎么不知道,阶下囚也能穿上如此轻软的纱罗?看来我那个王兄对你很在意嘛。”
彩珠儿被压迫得步步后退:“穆南顿殿下,我是大王子殿下带回来的证人,你擅自将我带出牢房,他不会坐视不理……”
嗤啦——
穆南顿不管不顾地撕扯她的衣襟,鲜艳如火的纱罗在蛮力下发出裂帛之声。半截雪白的肩头裸露出来,惹得他如同野兽般吮咬。
“你以为我会怕他吗?”穆南顿哼笑,“你不会以为他是舍不得你受苦,才在牢里对你照顾有加吧?哎呀美人,别被他骗了,阿伊沙惯会装样子,他这个人根本没有心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哪怕牺牲自己的至亲至爱也在所不惜。”
“你……放开我!”彩珠儿的理智近乎绷断,后腰撞上铁笼的瞬间,锁链哗啦震颤。
她突然躬起膝盖狠狠顶向对方胯下,然而穆南顿早有预料,稍稍侧身便用腿甲格挡,顺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穆南顿走向榻边,兴奋地说:“原来是只小野狐?我就喜欢……啊!”
一招不成,彩珠儿奋力咬向他的咽喉,直把穆南顿的脖颈咬下一块皮肉来,剧烈的疼痛迫使他松了手,将她摔在了地上。
彩珠儿双手被缚,艰难地起身奔逃,可哪里能跑得过穆南顿,躲闪时又被陶罐绊倒在角落,碎裂的陶片和兽骨洒了满地。
穆南顿捂着脖颈再次扑了上来,恼羞成怒道:“敢咬我?信不信我敲碎你的牙!”
他一拳砸向彩珠儿,彩珠儿侧头避开。
她在手中握了一枚陶片,不断地割着绑缚自己的绳索。由于太过急切,陶片划伤了指尖和手腕,鲜血淋漓,可她根本顾不上这点疼痛,只能一边躲避穆南顿盛怒之下的攻击,一边想办法拖延时间。
扶风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不在牢房,一定会告诉阿伊沙,哪怕只是为了共同的利益,阿伊沙应当也会前来阻止穆南顿。
混乱中,彩珠儿又咬下了穆南顿耳垂上的金环。此时她已然衣衫不整,鲜血顺着穆南顿的耳骨滴落在她锁骨凹陷处,更加刺激了穆南顿的暴虐。
“你这个卑贱的奴隶!”穆南顿掐住她的脖子,再度用拳头砸向她。
“唔!”彩珠儿避无可避,只能闭眼等候剧痛的来临。
就在此时,随着一声啸叫,一只沙鹰破窗而入,尖利的喙猛戳向穆南顿的头脸,扑棱的翅膀遮蔽了他的视线。
穆南顿被迫停下手,用胳膊抵挡袭击。
他认得这只沙鹰,当即怒吼道:“阿伊沙!管好你的扁毛畜牲!”
巴丹按住了门口的卫兵,阿伊沙走了进来,看见满室狼藉,还有筋疲力尽的彩珠儿,蹙眉道:“这话该我说才是,穆南顿,管好你下面的畜生!”
终于,两人各自收手。
阿伊沙唤了声:“库尔兹。”
沙鹰停止了攻击,歇落在那一串高悬的兽骨上。
彩珠儿也割断了绳索,双手恢复了自由,强撑着坐了起来,倚靠在墙脚,惊魂未定地整理着残破的衣衫。
她努力置身事外,听着两兄弟的争执。
穆南顿道:“王兄竟敢擅闯我的宫室?还敢指使这扁毛畜生袭击我?就不怕我告诉父王和母亲,治你残骸手足之罪吗!”
阿伊沙无辜地说:“我不过是来寻找跑丢的爱宠,何来的残害手足?库尔兹误闯进王弟的宫室,大概是把王弟当成了偷盗的贼人,才会贸然攻击。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我这不是及时制止了它么?”
穆南顿自知辩不过他,指着彩珠儿道:“这也是王兄的爱宠?我就知道,她早就是你的奴隶了吧。老规矩,王兄玩过的,我也要玩一玩。”
阿伊沙瞥了彩珠儿一眼,淡淡道:“我说的爱宠是库尔兹,至于她么……不过是个祭品罢了。若不是这祭品太过刚烈易碎,原本留给王弟玩玩也无妨。”
——
下章:我知道,她已不信我了。
第220章 沙鹰之爪
第220章 沙鹰之爪
由于刚刚精神过于紧绷,又消耗了太多力气,彩珠儿靠在墙边喘匀了呼吸,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她无意介入两兄弟的交锋,撕下残破的衣摆,给自己被陶片扎伤的手指和腿脚包扎。
沙鹰落在她头顶上方的兽骨绳上,彩珠儿抬起头,与它大眼瞪小眼。
那边还在继续对峙,早已与她这个“祭品”无关。
穆南顿骂道:“你就是个懦夫,有什么能耐跟我争!就为了得到大宣的一点点怜悯,把自己的亲妹妹送去和亲,幸好你不是王储,否则我们陌赫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阿伊沙揪住他的半敞的衣襟,威胁道:“你没有资格提起我妹妹!阿斓的死,我要让所有的凶手血债血偿!说我丢了陌赫的脸?怎么,你们对提驽极尽谄媚,向他们割地求饶,还赔上最丰饶的矿产,这就不算卖国求荣了?硬仗不敢打,只一味地逃命,害得族人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等到被提驽吃干抹净,我看你们还要往哪里躲!”
“你以为腆着脸去求大宣,他们就会帮我们打败提驽吗!我可听说了,大宣自己内部都有勾结提驽的叛党,你还指望他们成事?”穆南顿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母亲说了,我们这是在保留自己的力量,先让提驽对我们放下戒心,再伺机反抗!我乃陌赫第一勇士,你算个什么东西!真上了战场,你能杀几个铁骑!”
“好一个放下戒心再伺机反抗……呵,王姬说什么你都信。”阿伊沙了解穆南顿,这人白长了一副好身板大块头,脑袋里却是空空如也,恐怕压根不知道王姬借刀杀人、铲除异己的用意何在,与他多说亦是无用。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指向角落里的彩珠儿:“她是王姬亲口定下的祭品,不是送来给你享乐的奴隶,你要动她之前,最好先问问你母亲的意思,或者,你替你去问问?”
听到母亲的名头,穆南顿瞬间没了气势,嘴硬道:“嘁,不就是个商女么?我想要什么样的女奴没有?又凶又狠,跟条疯狗似的,我看王兄你自己也无福消受吧。”
阿伊沙没再搭理他,径自走到彩珠儿身边,眼见她衣衫凌乱不堪,身上血迹斑驳,皱了皱眉,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覆到她身上。
他垂眸问:“自己能走吗?”
彩珠儿点了点头,两只鞋早在挣扎时就不知所踪,她的脚底被陶片和骨渣划破,这会儿已经包扎好了,白色的衣带上隐约渗出点点血迹。
阿伊沙伸手想要扶她,却被她让开了。
彩珠儿起身道:“区区祭品何德何能,劳烦大王子殿下费心了。”
阿伊沙怔怔收回了手,沉默地领她出去。
穆南顿用手抹了抹耳垂和脖颈上的伤口,满腔的邪火无处发泄,提着刀就将门口的两个卫兵抹了脖子,啐道:“看的什么门!”
温暖腥甜的血溅在他脸上,杀完人,他才觉得心里舒畅很多。
他天生神力,是门罗神眷顾的王子,且让这阿伊沙再嚣张几天。
母亲说了,以后陌赫的一切都将是他的,到时他会将阿伊沙绑在高高的柱子上,剖开他的肚肠,让沙鹰生生将他啄死吞吃。
——这样才痛快。
——
月明星稀。
回地牢的路上,彩珠儿紧紧拢着披风,老老实实地跟在阿伊沙的身后,始终一言不发。
巡逻的卫兵渐渐走远,周围陷入寂静,阿伊沙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说:“抱歉,我不知他会这么对你。”
彩珠儿抬起头来,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殿下不必向我道歉,穆南顿说的没错,我这样一个阶下囚,做他的奴隶都已是恩典了。何况殿下待我不薄,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在烧死我之前还愿意保下我的尊严,我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这番话怨气冲天,阿伊沙又怎会听不出来。
在看到她方才的惨状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瞬间动摇了。他反思着,自己这样做真的值得吗?将一个无辜的女子推入火坑,真的是最小的代价吗?
还有,自己真的能成功吗?能如愿以偿地留住她的性命吗?
就在刚刚,她差一点就要同穆南顿玉石俱焚。
得知她被穆南顿召走时,阿伊沙已然料到会发生什么,他怕自己赶不及,只能让库尔兹先行干扰。在他看来,就凭彩珠儿的身板,绝对撼动不了穆南顿分毫,可到了他才发现,穆南顿也没捞到好,被她撕扯了满脖子的伤。
这个看似平凡的女子,却总能爆发出令他意想不到的力量。
她永远不会放弃,永远焕发着生命力。
所以,他不想让她对自己失望。
阿伊沙承诺:“彩珠儿,你再等等,我向门罗神起誓,一定会解救你。”
彩珠儿抬头看向他,眸中映着皎洁悲悯的月光:“殿下,你的成王之路,必定铺满了鲜血、悔恨和孤独。我知道前方依旧荆棘丛生,但是没办法了,你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你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从地牢出来,阿伊沙独自走出宫门,屈膝坐在一枝高高的枯树杈上,吹响了口哨。
库尔兹从远方飞回。
果然,它的脚上绑着一根布条。
阿伊沙从它的脚上解下布条,上面是彩珠儿写下的求援血书,是寄往张掖郡的。
就在他与穆南顿争执不下的时候,彩珠儿趁机写了血书,绑在了库尔兹的脚上。她知道他会发现,也赌他不会阻挠。
阿伊沙将血书又绑了回去。
他无声地笑了笑,抚摸着库尔兹的羽毛,像是问它,也像是问自己:“你很喜欢她吗?就愿意给她送信?”
库尔兹眨巴着锐利的眼,歪了歪头。
阿伊沙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已不信我了……但我们仍然是盟友。”他抬起胳膊,“去吧,库尔兹,为她飞一次。到了那边,还可以欺负一下那只笨蛋朔雁。”
库尔兹鸣啼一声,振翅飞走了。
——
距离门罗神祭礼还有七日,彩珠儿静静地在牢中等待。
这一天,她隐约听见外面的卫兵在换防时大声说着什么,而后是阵阵慌乱奔跑的声音。不仅如此,她的饭食也突然中断了,似乎无人还能顾及她这个死囚。相反,与她一墙之隔的囚牢中反倒热闹起来,她听见了鞭打声、痛呼声、啼哭声,持续了整整一夜。
彩珠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今她的消息来源完全依靠不定时出现的扶风。
直到第二日清晨,扶风才出现。
他带来了一些食水、草药,还有一个让彩珠儿目瞪口呆的消息——
小王子穆南顿死了。
——
下章:谁杀了他?
第221章 比武盛会
第221章 比武盛会
穆南顿死了?怎么死的?
三天前企图凌辱她的时候还威猛强壮得很,好好的人怎会骤然暴毙?
扶风匆匆赶来,就是为了告诉她事情的原委——
昨日是陌赫一年一度的比武盛会,要选出独占鰲头的勇士,在祭礼上向神明展现忠诚与力量,以鼓舞王师的士气,並给百姓带去重返家园的希望。
穆南顿“第一勇士”的名头不是吹嘘出来的,自他成年以后,每年的比武盛会都是由他胜出,也都是由他在祭礼上引领战舞。不知是有意相让还是当真不敌,反正就连军中的將领都不是他的对手,更遑论那些被他嚇得腿软的愣头青了。
可以说比武盛会是专属於穆南顿的荣耀,所有人都觉得,他再次胜出也是理所应当。
当是时,烈阳炙烤著黄沙垒砌的演武场,歃血祭祀的金鼎泛出刺目的金芒。穆南顿赤著精铁般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如岩块,每踏出一步都震得夯土台微微颤动。
只见他左右臂膀各抡起一个挑战者,连著腰上牢牢抱紧不肯鬆手的累赘,却恍若毫无掛碍,脚下如陀螺般旋转,带起飞扬的尘土。转眼间,那三人如断了线的纸鳶般倒飞出去,其中一人胸甲受损,喷出的血沫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另外两人亦是筋疲力尽,躺在围栏外不住呻吟,半天爬不起来。
以一敌三,贏得不费吹灰之力。
场外传来阵阵欢呼。
眾人对比武的结果心悦诚服,因不再有新的挑战者,这场角逐本该到此结束。作为主持盛会的王室成员,阿伊沙上台恭贺穆南顿,正要宣布他蝉联“第一勇士”的称號时,志得意满的穆南顿望向他,故意挑衅道:“王兄刚从大宣归来不久,不知武艺有没有长进?”
这就等同於公然下战书了。
两位王子的权势之爭向来引人瞩目,陌赫的朝臣也隱隱分为两派。近年来,隨著先王后和阿斕公主的亡故,支持阿伊沙这一派的支持渐渐式微,而王姬和穆南顿这一派大有架空国王把持朝政的势头,否则大王子也不会借著和亲跑去大宣暂避锋芒。
如今阿伊沙带著大宣的盟约归来,王姬和穆南顿有所忌惮,便想在武力比拼上压一压他再度渐长的风头。
场外眾人屏息以待,都在等著阿伊沙的回应。
是战?从未听闻这位大王子有什么卓绝的武艺,他怎么可能是穆南顿的对手?输了还是要丟了脸面。
是退?那岂不是正中王姬和小王子的下怀?不战而逃的王子,还能有什么威信?——
扶风说得口乾舌燥,彩珠儿匀了一盏水给他,哭笑不得道:“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经你这张嘴添油加醋地一说,倒像是乐府编排的桥段似的。”
喝了几口水,扶风拍著胸脯保证:“我可没有添油加醋,可惜那场面你没见到,当真是跌宕起伏,比乐府还要精彩得多!”说著他还刻意卖了个关子,问道,“彩珠儿,你猜大王子殿下应战了没有?”
彩珠儿篤定地说:“他定然会应战的,但他不会贏。”
扶风道:“哦?你也觉得他贏不了穆南顿?”
彩珠儿摇了摇头:“不是贏不了,是他不会贏。武力比拼不是他的强项,依照他的性子,不会在这上头去跟穆南顿硬拼,自己吃力不討好,还容易招来报復。”
扶风惊愕道:“你竟猜得分毫不差。哦不,有一点说得不对,不过这一点大家都没想到,那就是大王子殿下的身手了得,与第一勇士穆南顿比拼武艺,前几招居然不落下风。穆南顿大概觉得自己三两下就能把他击败,谁承想——”
谁承想,阿伊沙不与他正面相抗比拼气力,而是辗转腾挪,以柔劲卸去他的些许力道,再伺机寻找他的软肋。
他身法如电,似是能预先料到穆南顿的招式,每每都在千钧一髮之际堪堪避过重击,虽然他的数次攻击也未能给穆南顿造成很大的伤害,但那种飘逸灵动的战术让对方如同打在轻轻软软的上,直把穆南顿气得跳脚。
当然,最后还是穆南顿获胜了。
阿伊沙侧身飞掠,欲在场中的金鼎上借力躲闪,然而那一下没能站稳,立即被对手逮到了破绽。穆南顿用铁钳般的五指扣住他的脚踝,隨后將他倒提起来,在空中旋转数圈,才倏然扔到了场外。
饶是阿伊沙以手臂护住头颅,借翻滚卸去力道,仍是重重摔倒在地,砸得沙尘四起。
阿伊沙在场外踉蹌起身,呛咳出口中沙粒,行礼认输。
眾人再次爆发出欢呼。
虽然他输了,可他输得並不难堪。相反的,在没有人觉得他能在穆南顿手中挺过三招的前提下,他以机敏的反应和灵动的身法展现出了自身的实力,借力打力、以柔克刚、伺机而动,区区一场比武,却令他展现出了令人钦佩的智慧与勇猛。
至於穆南顿的获胜,那本就是理所应当。
甚至有不少人心里想著,若不是大王子最后那一下没站稳,指不定谁能站到最后呢。
这场比试精彩绝伦,人们的欢呼不止是为了穆南顿的胜利,更是为了阿伊沙无畏不屈的英姿。穆南顿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衝著阿伊沙去的喝彩,获胜的喜悦被尽数浇熄,心中只剩下更加旺盛的怒火。
於是他走到场外,单手拎起了站不稳的阿伊沙,引起一片譁然。
怕他惹出祸端,观战的朝臣赶忙进言:“穆南顿殿下,胜负已分,还请……”
穆南顿打断了他的话,对阿伊沙道:“王兄去了一趟大宣,果真精进不少。听闻大宣亦有许多武艺不凡的勇士,王兄觉得,我比之他们如何?”
阿伊沙抓住他的手腕,微微使力,逼得他鬆开自己,而后道:“我未曾与大宣的勇士一一比过,並不知晓他们的深浅,但我在大宣学过一句话,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意思是在这世上的能人眾多,总有自己比不过的强横之处,该虚心求教,万不可骄矜自负。”
此时穆南顿已被激起了胜欲,只觉得方才的那些比武不足以衬托出自己的勇武,还想要再挫挫阿伊沙的锐气,让自己大出风头一番。
他冷哼一声:“哦?是吗?你说说看,他们有什么强横之处?”
阿伊沙想了想道:“比如大宣有勇士力能扛鼎,我曾亲眼所见,重於千金的大鼎,被一名刚猛的將士举过头顶。”
——
下章:他们可以,我也可以。
第222章 力能扛鼎
第222章 力能扛鼎
“力能扛鼎?”穆南顿不屑道,“哼,他们可以,我也可以。”说著他就走向演武场上的金鼎,摩拳擦掌地做起了准备。
“王弟切莫意气用事,”阿伊沙拖著摔伤的腿脚,艰难地上前劝阻,“你已在比武中胜出,先前又消耗了太多气力,何必在此时逞强?”
他不说还好,说了穆南顿愈加不服,嗤笑道:“区区一个金鼎罢了,能奈我何?你自己举不起来,就以为大宣的勇士有多么了不得了,今天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你和我这个第一勇士的差距有多大!”
阿伊沙还要再劝,穆南顿却一把搡开了他,逕自去举鼎。
有朝臣看向高坐上位的王姬,以眼神询问是否要强行制止。王姬蹙著眉头似在犹豫,眼见场內外的贵族、將士和百姓都在欢呼助威,王姬放下微微抬起的手向朝臣摇了摇头。
穆南顿的威望尚需积累。从前他在比试中打败过军中大將,明明胜了两场,却招惹来一些非议。有传言说其中一名將领顾念他的王子身份,有意相让;又说另一名將领重伤初愈,他胜之不武;还有人说他空有一身蛮力,却不曾上过战场拼杀,缺乏血性。
王姬自然知晓,那是大王子那边故意放出的风声,目的就是膈应他们母子,可总归咽不下这口气。况且阿伊沙带回了大宣的支持,这段时日王廷人心浮动,有不少人暗中倒戈,也是时候让他们知道所谓的大宣勇士也不过尔尔,看清楚谁才是陌赫最强悍的、真正的主人。
於是王姬决定放任穆南顿展现自己的力量。
穆南顿用黄沙搓了搓手,弓身握住金鼎的兽首纹饰,古铜色的肌肉賁起鼓胀的轮廓。
他自信满满地发力:“起——”
隨著一声暴喝,鼎足离地的瞬间,他的膝盖却猛地一沉,金鼎竟像座山峦般压得他站立不稳,踉蹌了三四步才堪堪站住。然而他尚未將金鼎举国头顶,腿弯就隱隱打起了抖。
穆南顿满脸挣红,额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过轻忽,这金鼎比他预想中要沉重得多。
演武场外呼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在屏息静气地等待著他举鼎。穆南顿咬了咬,脖颈暴起青筋,突然屈膝將鼎腹抵在肩头,脊椎弯成危险的弧度。他再度暴喝一声,勉力高举起双臂,当金鼎终於颤巍巍举过他头顶时,他以目眥欲裂,汗液滚入他猩红的眼中。
“看啊!”穆南顿大喊,“我做到了!”
“好!殿下威武!”有朝臣带头喝彩,眾人这才回过神来,为穆南顿吶喊助威,只是他们隱隱觉得小王子的模样看上去不大对劲。
穆南顿朝著阿伊沙挑衅:“如何!”
阿伊沙恭维道:“不愧是陌赫第一勇士!好了王弟,我瞧你似乎……还是快些將金鼎放下吧,万万不要再硬撑了!虽然那大宣勇士……”
他欲言又止,惹得穆南顿追问:“那大宣勇士怎么?”
“没什么。”阿伊沙道,“那大宣勇士曾尝试单手举鼎,不过失败了。”
“单手……”不知是適应了这个重量,还是身体逐渐麻木,穆南顿觉得鬆快了一些,沐浴在眾人崇拜惊嘆的目光中,他又一次被激起了好胜心,“哼,他们做不到的,我也可以做到!单手举鼎,有何不可!”
听到他这么说,王姬立刻出口制止:“可以了穆南顿!放下金鼎!”
穆南顿遥遥望向高处:“母亲,你也觉得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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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姬站起身来:“你是陌赫未来的……”情急之下,她差点將“储君”二字脱口而出,幸而及时挽回,“未来的中流砥柱,不必受人激將,逞勇斗狠……”
然而穆南顿並不想就此放弃,他知晓母亲的良苦用心,但他也想抓住这个机会向她证明自己,证明他不需要时时操心维护,他也可以上战场衝锋陷阵,可以成为一个令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国王。
於是他喊道:“我是陌赫第一勇士,看我单手举鼎!”
说罢,穆南顿撤去了两只手。
在鼎足倾斜下落的剎那,他仅凭单臂擎住了这千钧重器。
阿伊沙惊呼:“王弟不可!”
他的喊声被鼎耳震盪的嗡鸣吞没,穆南顿的右臂肌肉如拉满的弓弦一样颤慄,继而爆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
伴隨著脛骨断裂的脆响,他双膝猝然跪地,將夯土台跪出道道裂纹。
王姬目眥欲裂:“不!”
金鼎轰然坠落之时,穆南顿的瞳孔中凝结著不可置信——那具曾所向披靡的身躯,此刻犹如枯萎折断的胡杨树干,被压在自己亲手举起的葬具之下。
就这样,年轻的陌赫小王子力竭而倒,被金鼎活活砸死在了眾目睽睽之下。
——
听完扶风的描述,彩珠儿不胜唏嘘。
她感嘆:“穆南顿不是死於金鼎,而是死於他自己的刚愎自用、逞勇斗狠,他太急於求成了,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
意外?这真的是一场意外吗?
小王子骤然暴毙,就在储君之爭最如火如荼的时刻?在门罗神祭礼的前几天?在她险些被折辱欺凌之后?
听到隔壁传来的鞭笞和痛呼声,彩珠儿问道:“那边牢房关的是什么人?”
扶风哼笑:“你也觉得有些蹊蹺了是吗?王姬也觉得蹊蹺。那些都是穆南顿设变的奴隶和姬妾,他们在比武盛会的前一晚陪著他喝酒纵慾,整整狂欢了一夜。也就是说,穆南顿上台比试之前,恐怕酒劲都还没散,觉也没有睡好。王姬盛怒之下,自然要他们偿命。”
“那为何还要刑讯?”按照陌赫贵族的作风,这些人全都送去陪葬了就是,又何必留著一口气在这里严刑逼供。
“因为这些人打消不了王姬的疑心。”扶风道,“穆南顿死了,陌赫的王子只剩下一个,储君之位立刻遭到极大的动摇,此时最大的获益者是谁?”
“阿伊沙……”
“是啊,所有人都在怀疑他,可他这两天所做的一切都光明正大。在场的朝臣、將士和百姓都亲眼看到,是穆南顿自己先行挑衅,也是他自己执意举鼎,大王子甚至好言相劝了几次,至少表面上看是在劝阻……这要如何怪罪到他头上?”
“我明白了,王姬想要逼问这些奴隶和姬妾,阿伊沙在比武盛会之前有没有对穆南顿做过什么,比如下毒,她想找出他残害手足的证据。”彩珠儿道,“就算一时找不出证据,屈打成招也能往阿伊沙的身上泼不少脏水。”
“话是什么说,但恐怕王姬未必能如愿。”
“是的,这是她的无奈之举。”彩珠儿看向牢房墙上摇曳的火光,“因为她失去了最大的筹码,陌赫的王子……终究只剩下一个了。”
——
下章:穆南顿的死,当真与你无关?
第223章 风云变幻
第223章 风云变幻
穆南顿的死,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再见到阿伊沙时,距离门罗神祭礼只剩下三天,隔著牢门,彩珠儿望著他说:“殿下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阿伊沙浅笑:“是吗?哪里不一样了?”
彩珠儿没有避讳,直言道:“从前的殿下像是未曾出鞘的匕首,外头瞧著庄严华美,却將光华尽数內敛,令人不可得见。如今是一把出了鞘、沾了血的利刃,锋芒毕露,向所有人昭示著来自王权的杀气。”
“这杀气能救你。”阿伊沙调侃。
“我知道。”彩珠儿轻轻頷首,“王姬恐怕已经无暇在意我这个阶下囚了吧,我要多谢殿下的杀气。”
“那倒未必。”阿伊沙道,“耶琳亚比我想像中要顽强,穆南顿在演武场上的意外並没有彻底击垮她。而且出於丧子的悲慟,以及对我的猜忌,她怕是要拿你泄愤。这几天效忠於她的朝臣都在向我施压,我还要继续和他们周旋。”
“好吧,看来我还是得上火刑架。”彩珠儿故作轻鬆地说。
“別著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不会放弃……”阿伊沙试图安慰,但被彩珠儿打断了。
“殿下,穆南顿举鼎而亡,当真只是场意外吗?”
阿伊沙平静地反问:“你也觉得与我有关?”
彩珠儿道:“我一直被关在牢里,只是听了扶风的转述,未知事件的全貌,自然也做不出什么判断。不过我想,即便是当时亲眼所见的朝臣,甚或是王姬本人,应当都没能在你这里找到谋害穆南顿的证据,否则你也不会如此顺利地笼络人心了。”
阿伊沙嘆道:“我不得不佩服阿斕的识人之能,当初她將一切託付给你,的確是最明智的选择。相比起那些浑浑噩噩、蝇营狗苟的朝臣,你要聪慧通透得多。”
“可是殿下,我还是想从你的口中听到答案。”彩珠儿没有任他岔开话题,“就当是我被献祭前的愿望吧,我想知道陌赫未来的王会是什么样的,死后也好向阿斕公主復命。”
“我不会让你被献祭的。”阿伊沙说,“你可以亲眼见证陌赫的新生。”
“……”彩珠儿自嘲地笑了笑,不再追问了。
离开前,阿伊沙留下了两句话。
他说:“彩珠儿,差点忘了祝贺你,虽然你这个东家不在,但萨斕商队带回来的货物,已经被贵族们抢购一空。”
彩珠儿对此很感兴趣:“是吗?卖得最好的是什么?”
“欢宜帐中香。”阿伊沙回答,“你知道的,陌赫贵族钟爱奇香。”
“嗯,意料之中。”彩珠儿点了点头,復又怔住。
稀缺名贵的薰香在贵族中传扬开来……有人將其献给了小王子……穆南顿比武前夜纵慾无度……是纯然凑巧,还是算准了时机?
阿伊沙已然走远,阴暗的牢房中火光摇曳,却终究抵不过心中泛起的森寒。
——
是夜,彩珠儿发现自己的饭食中掺杂了一根竹筒,还有一根羽毛。
瞧这羽毛的色,显然是属於朔雁的,只是原本顺滑的边缘被啄出了几个小缺口。她几乎能想像到翘毛是如何与库尔兹斗智斗勇,“冒险”送来的这封信。而门口的守卫已经换成了阿伊沙的亲兵,有他的首肯,帛书才能安然到达她手中。
可是距她寄出求援信才不过几天,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彩珠儿拆信看了。
原来自她跟著陌赫使团出关不久,申屠灼便请旨出使西境诸国。一来为了確认新商道沿途驛站的位置,並与诸国商量著如何筹建;二来是为了践行一下与盟友的约定,表明大宣的立场;三来就是他的私心了,可以看看彩珠儿在故国的生意做得如何,顺道接她返程。
然而行至半路,他就接到了彩珠儿的血书。
得知她身陷囹圄,將要被送上火刑架献祭,申屠灼焦急万分,当即率领护卫使团的镇西军,星夜兼程地赶往陌赫。
彩珠儿收到回信的时候,他们已经快要踏足纳西河谷了。
生意场上学来的道理,多做几手准备总是没错的。这下无论阿伊沙能不能迅速夺权,她应该都能有一线生机了。
——
变故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门罗神祭礼前夕,陌赫发生了政变。
失去了穆南顿,原本支持王姬耶琳亚的朝臣產生了动摇,有不少人临阵倒戈,转而向阿伊沙表明了忠诚。再这样下去,陌赫王廷很快就要改天换地了。
耶琳亚逼不得已,只能提前祭出了杀招——
她对年迈昏聵的国王下手了。
傍晚时分,耶琳亚以国王祭请神明为由,遣走了一应侍婢,亲自伺候陌赫王沐浴更衣,焚香祷祝,奉酒祈愿。
察觉到异常的阿伊沙匆匆赶来,踹开殿门之后,正撞上陌赫王饮完请神酒后毒发。
陌赫王浑浊的瞳孔骤然紧缩,粗壮的手指死死攥住金樽,筋脉在肥腻的脖颈处浮现出道道青紫色痕跡。他的喉间发出“嗬嗬”痰音,另一只手颤抖著指向耶琳亚,镶满宝石的袍袖簌簌作响,像垂死蝴蝶最后的振翅。
“你……”国王的嘴唇透出诡异的絳色,像是短暂地恢復了清明,吐出的每个字都带著腐臭的气息,“你……毒妇……”
“耶琳亚!你对父王做了什么!”阿伊沙衝进来质问。
“放肆!王上正在祭请神明,岂容你在此搅扰!”王姬呵斥,“若是触怒神明,降下神罚,你该当何罪!”
“父王分明突发恶疾,你……”
“突发恶疾?”耶琳亚握住陌赫王痉挛的手腕,不容抗拒地按了下去。
当著阿伊沙和眾人的面,她將陌赫王扶靠在一旁的蒲团上,轻轻拍打著他,如同安抚闹觉的孩童:“王上精神迷离,饮下请神酒后,只是又看见幻象了。”缀著珍珠的额链在她眉间投下阴影,“格涅鲁大医说过,您这癔症最忌激动。”
陌赫王的眼球凸出得几乎要挣裂眼眶,喉结在肥厚的皮肤下艰难滚动。他想嘶吼,想召唤身边的长子或殿外的侍卫,可剧毒早已腐蚀声带,最终只呕出一滩混著內臟碎片的黑血。
阿伊沙不再听她胡说八道,对殿外喊道:“快传格涅鲁大医!”
而耶琳亚依旧泰然自若,用熏过香的帕子拭去他嘴角的血跡,甚至哼起了祭礼上请神的曲调,手掌有节奏地拍著他的颤动的胸膛,直到他彻底咽气。
格涅鲁到来时,只触到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
阿伊沙將请神酒递到格涅鲁面前:“父王暴毙,我怀疑是王姬耶琳亚下毒谋害,还请大医仔细甄別。”
耶琳亚起身,抬眸看向阿伊沙:“大王子来得倒巧。”
——
下章:大王子来得倒巧。
第224章 犹记关山(终章)
第224章 犹记关山(终章)
耶琳亚起身,抬眸看向阿伊沙,淡然道:“是门罗神带走了王上,与我何干?”
阿伊沙忿然反驳:“眾目睽睽之下,你还要狡辩!”
耶琳亚道:“那便看看大医如何说吧。”
这註定是个不得安寧的夜晚。
国王莫名薨逝,王廷立刻戒严,几个肱股之臣应召而来,只等著王姬与大王子在大殿中斗个分明,再看要如何善后。
然而经过大医格涅鲁的检验,请神酒中並没有任何毒物,只添加了教院和大医院常用的瑶华琼浆,有活血化瘀、强身健体之功效,也是供奉神明的常备佳酿。
耶琳亚自若道:“大王子还要继续诬陷我么?”
阿伊沙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镇定地说:“確实,瑶华琼浆本身並不是毒物,可若再加上叩骨迷香呢?格涅鲁,叩骨香亦是你们大医院的造物,配方几经变革,但有三味草药是必须用到的,而这三味草药与酿造瑶华琼浆中的铁木果相剋,是也不是?”
格涅鲁答道:“的確如此,可这样的相剋需要很大的用量,放在眼下这等情形,王上至少需要喝下整整五瓿的请神酒,再吸入非常多的叩骨香,这不合常理,王姬也无法做到。”
“除了在短期內大量服用吸入,还有另一种下毒方法吧?”阿伊沙提醒他,“比如长年累月地饮用瑶华琼浆,並在每次饮用时配以叩骨薰香助眠……毒素在体內一点一滴地沉积下来,直到最后的一剂猛药,催人丧命。”
“这……”格涅鲁怔怔道,“这確实是可以的,只是殿下如何知晓?”
“大王子振振有辞,说得跟真的似的。”耶琳亚冷哼,“惹得我也想问,若真有这般精妙繁琐的毒杀之法,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因为父王不是第一个死於这种手段的人了。”阿伊沙从怀中取出一张帛书道,“阿斕幼时亲眼见过你给母后奉药薰香,奉的是铁木果的琼浆,熏的是千金一丸的叩骨香。母后的身子逐渐虚弱,成日昏昏沉沉,大医院却查不出缘由,只能任她香消玉殞。
“之后阿斕越想越不对,从穆南顿的女奴那里套了话,得知了这样的下毒之法。可母后死后你就得了势,她不敢声张,只能將此等秘辛记载封存,藏在母后位於教院的画像后,只等著有朝一日能揭穿你偽善的面具,让神明降罚於你。”
“是吗?可惜她等不到了。”耶琳亚冷声道。
“阿斕为了逃脱你的控制,不惜自请和亲,可即便如此,你还是不肯放过她!”阿伊沙继续指控,“提怒铁骑侵占了旧都,害得我们举国迁徙,我与阿斕想要奋力相抗,可你竟暗中勾结提駑人,將整个和亲队伍屠戮殆尽!你真当我们什么都不知吗!”
“你有什么证据!”
“我当然有证据!”阿伊沙下令,“来人,把死牢里的彩珠儿请上来!搜查王姬寢殿,將殿內所有的香丸都带过来!”
“一个假扮公主的祭品,有何可信之言!”
“不,她不是祭品,她是阿斕在绝望时唯一信任的人。”阿伊沙道,“阿斕心甘情愿地將公主之名拱手相让,甚至连你毒杀母后的秘密,她也只告诉了彩珠儿一人。诚然,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商女,可她远比你这个王姬要明辨是非,担得起復国的重任!”
“你闭嘴!”耶琳亚震怒,“你知道什么,陌赫繁盛之时,王上只会贪图享乐,是谁在辅佐他打理朝政?是我!提駑犯境之前,我多次提醒他出兵抵挡,然而这个懦夫只会割地求饶,抱头鼠窜!陌赫摇摇欲坠,是我在苦苦支撑!是我!”
“你只是不肯放下手中的权利!”阿伊沙道,“你只是想让自己活得高高在上,妄想控制著比自己低贱的人,哪怕代价是成为提駑的走狗!”
“为何不行?你们有什么资格逼迫我放下权利?”耶琳亚大笑,“比起那个肥猪一样的废物国王,难道我不是更合適的统治者吗?”
“王姬,你要造反吗!”年老的朝臣斥责。
“造反?我为什么要造反?”耶琳亚癲狂地指向在场的朝臣,“穆南顿死了,你们就觉得我失势了?一群冥顽不灵的蠢货!我从来没將希望放在我那蠢笨的儿子身上,他跟他的父王一样,除了身强体壮,根本一无是处!你们该支持的是我!我才是陌赫未来的王!”
“荒谬,王位当然是要传给王子的……”
“原来我们都被你给骗了!”
就在眾人议论纷纷之时,侍卫带来了彩珠儿,也带来了从王姬寢殿內搜罗出来的香丸。
阿伊沙温和道:“彩珠儿,你可否指认出和亲队伍遇袭时所闻到迷香?”
在殿外听了一会儿墙角,又扫视了一圈殿內诸人,彩珠儿已大致明白了局面,点头应承下来,挨个取过那些香丸嗅闻。
王姬的香丸繁多,气味混杂,对於寻常人而言很难分辨,但彩珠儿精於此道,很快就选了出来:“就是这个,应是修改过配方的叩骨香,更加强效,还能致人晕迷。”
大医格涅鲁上前鑑別:“確实如此。”又道,“方才我去检查了请神殿和王上寢宫的香炉,也是用的这种香丸,经年累月地使用这种薰香,会產生依赖,再配以瑶华琼浆……哎,王姬,你为何要弒君啊!”
阿伊沙道:“因为她藏不住了,也等不及了。与她同流合污的几名朝臣皆已招供,他们手中还留有王姬与提駑王勾结的书信,祭礼之后,为了协助提駑对抗大宣,他们要將陌赫的一半財富上贡给提駑,因此而被盘剥的贵族,也將沦为提駑人的奴隶。”
朝臣们大惊:“王姬,你疯了!”
事已至此,耶琳亚也懒得再遮掩。她转过身,將给陌赫王擦过血的帕子丟进殿內的香炉中,继而向著高处的王座走去:“所以呢?你们能奈我何?”
彩珠儿最先反应过来:“快捂住口鼻!那帕子上有叩骨迷香!”
可她还是说晚了。
那帕子燃烧得极快,上面浸润的迷香甚多,侍卫掀开香炉时已然烧了个精光,隨著浓烟的散出,殿內的所有人都渐渐失了力气。
阿伊沙毫不退缩,手持长刀向她步步逼近:“你逃不掉的。”
背对著他,耶琳亚的眼中只有王座:“逃?我从没想过要逃,从来没有,我只想……只想坐上最高的席位,看看这天下的风景。”
眼前逐渐模糊,阿伊沙步伐踉蹌。
耶琳亚也同样受到了迷香的影响,但或许是因为常年使用,没有那么快晕倒。
终於,她登上了王座。
阿伊沙用刀尖指著她:“下来,这不属於你。”
他听见彩珠儿在下方大喊:“快回来!殿下,她的身上……”
周围一片混乱,他听得不太清楚,再回过头,就见耶琳亚伸手摘下王座旁的一根蜡烛,看著上面跳动的火光,笑著说:“属不属於我,又不是你说了算。”
说罢,她鬆开手,蜡烛的火焰落在了她的裙摆上。
火苗倏然窜了上去,上好的绸缎冒出阵阵烟气,遮蔽了下方眾人的视野。
阿伊沙不由退开两步:“你的衣裳……竟也浸透了叩骨迷香?”
火焰席捲了她的全身,连同王座上的绸缎与珠宝,一同燃烧起来。耶琳亚道:“即便要死,我也要作为陌赫的女王而死。”
阿伊沙放下了长刀:“你真的疯了。”
耶琳亚大笑,焚烧的剧痛令她面目狰狞,她忿恨地瞪向阿伊沙:“我是疯了,难道你就没疯吗?咳咳,你明知我的谋划,为何不提前阻止?
“为何……在你父王饮下请神酒后,才来揭穿我?大王子……来得倒巧……
“说我弒君……哈哈,分明是你要弒父啊!哈哈哈哈……
“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诅咒你,诅咒你终其一生……咳咳,都不可得……”
——
耶琳亚自焚而亡,陌赫王廷中瀰漫著浓郁的叩骨迷香。
就在此时,一队提怒铁骑闯入了纳希河谷,他们本就与王姬勾结,打算趁著陌赫动乱,再从他们手中掠夺大批的財富和奴隶。
可惜很不凑巧,他们撞上了申屠灼带来的镇西军。
激烈的交战之后,提怒铁骑败走而逃。
眼瞅著王廷的宫殿起火,申屠灼来不及擦拭脸上的血跡,催马奔入其中,人生地不熟地寻了半天,终於见到了被阿伊沙横抱出来的彩珠儿。
申屠灼几乎是摔下马来,颤声问道:“她、她怎么了!”
遇上他,阿伊沙头晕目眩地坐倒在地,喘著气道:“没事,叩骨迷香……”
申屠灼稍稍放下心来,隨即又想起什么,猛地踹了阿伊沙一脚:“听说你想把她送上火刑架?我看你才该被献祭!”
——
在这一年的门罗神祭礼上,阿伊沙仓促登基。
待诸事平息,已是祭礼的十天之后,彩珠儿的商队又要启程了。
阿伊沙递给她一封通关文书:“你是我的妹妹,是陌赫的郡主,这里是你的故乡,王廷就是你的家,为何还要远行呢?”
受封郡主这件事,彩珠儿推拒过多次,但阿伊沙还是执意这么做了。
彩珠儿欣喜地接过文书,看著上面“陌赫行商”的印鑑,笑得合不拢嘴:“当郡主没什么意思,我还是想做商女,可以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赚很多银钱……”
阿伊沙无奈:“好吧。”
茫茫沙漠中,驼铃叮噹作响,大宣使团与萨斕商队同行。
申屠灼凑到彩珠儿耳边问:“我也很好奇,为何你好好的郡主不肯做,偏要过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
彩珠儿道:“因为我有一些疑问,阿伊沙永远不会回答。比如我的欢宜帐中香究竟有没有落到穆南顿手中,比如他早就得到了阿斕公主留下的线索,为何没有阻止王姬下毒……
“成为陌赫的国王之后,他会有更多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可我帮不了他,也见不得他折磨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及早抽身,相忘於江湖。”
申屠灼策马向前:“我还以为……你是捨不得我。”
彩珠儿大笑:“我也確实捨不得你啊,小叔。”
申屠灼:“……”什么时候才能摘掉这个小叔的头衔!
——
五年后。
通往西境的商路越发繁荣,申屠灼因此而擢升,但他没有选择留在安都,而是前往敦煌郡担任郡守。
鸣沙山谷,四岁的男童坐在一座洞窟中,无聊地晃著脚,探头探脑地望向远方。
申屠灼在他身后专心致志地描绘著壁画。
男童问道:“阿翁,她们还没有回来吗?”
朱色的笔尖落在画中飞天的綾罗上,申屠灼耐心回答:“再等等,应该就快回来了,翘毛昨天带了信……”
就在此时,悠扬的驼铃声响起,他停下了笔。
山谷中传来议论:“看哪,是萨斕商队回来了……”
孩童们欢呼:“太好了,又有新的乌须玩具可以玩了!”
“不愧是皇商吶,阵仗就是大,瞧著有二十来车箱货呢。”
“那可不,这可是往来西境最大的商队,就连广利商会都要仰仗萨斕带来的货源。”
“我还听说,萨斕商队的东家是陌赫的郡主?皇亲国戚呀!”
“不止呢,说起那位东家,可是位传奇人物……”
申屠灼牵著儿子的手,来到山下翘首以盼。
叮铃——叮铃——
当那一袭红衣出现时,男童再也按捺不住,张开手冲向前去:“阿母!阿妹!”
彩珠儿骑在骆驼上,身前拢著女儿,向他们绽开笑容。
她说,我们回来了。
茫茫沙海之中,永远有著传唱不绝的歌谣——
有女如珠玉,旋舞苍漠间。
风卷残旌没,魂宿故城边。
长歌裂金石,绝境拨丝弦。
商旗扬万里,关山寄余年。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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