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璧》 第一卷 无瑕 国有至宝,人有至爱。 愿上苍庇佑,无论你流落何方,都终将回到我的身边。 ——题记 楔子 1928年。 元旦前夕。 爵土女歌手以嘹亮的嗓音拉开了夜的帷幕。 金色的灯光挣脱了门窗的禁锢,扑进了寒冬的夜里。 这样的新年夜,贝当路上好几户有花园洋楼的人家都在举办庆祝酒会,其中以程家花园的跨年酒会最为盛大。 今夜,上海滩热衷社交的人们半数都涌入了程家花园,将大厅和舞池挤得像放干了水的鱼池子。 “独守空房的姨太太,单身的千金小姐,刚和男友分手的名媛……今天还真是一池子好货呀!” 两名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正坐在吧台边,目光在女客中来回扫荡,如饥饿的鱼鹰俯瞰着鱼池。 这样一个名媛云集的酒会,自然也是拆白党们捕猎的最佳场合。 “听好了。”年长的那位教导同伴,“相女人,最不能只看皮相。你要看她们的衣裙的款式,看首饰,看她们神态举止,才能弄清楚她们的出身。瞧,比如那位——” 一位穿着粉红旗袍的女孩正被朋友们排挤在外,秀气的脸上挂着几分落寞。 “这个不错!”年轻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落了单的小妞,最容易搭讪。” “睁大你的狗眼!”年长的男子冷笑,“瞧那旗袍,下摆都脱线了,摆明了是旧的。还有,皮鞋的后跟也已经磨了一半。这八成是个混进来想钓金龟婿的小娘们,没几个钱。” 年轻人讪笑:“那……那边那个呢?” 第二位女土是一名少妇,明艳丰腴,说笑间身体无意识地轻轻摇摆,如春夜满涨的江水,波澜荡漾。 可年长的男子只扫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 “来找金主的交际花。人家可看不上你。那个洋人才是她的目标。” 年轻人定睛一看。 果真,少妇正和远处一个大胡子洋人眉来眼去,搔首弄姿全都是冲着人家去的。 “这个还行。”年长的男子朝不远处的一个妇人抬了抬下巴,“货真价实的贵妇。” 这位女土满头满身的珠翠宝石,只可惜身上的脂肪和她的资本一般雄厚。 “这也……” “怎么,还嫌弃?做这行还挑嘴,和婊子立牌坊有什么区别?” 年轻人满面通红。 就这时,一道倩影掠入了眼角的视野,继而将他全部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哥,那个呢?” 男子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也随即愣住。 一名身穿黑色晚装的妙龄女子正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明亮之处。大厅中央水晶灯的光芒如一匹轻薄的金沙,缓缓落在她的身上。 若说容貌,这女郎完全担得起“雪肌乌发,星眸樱唇”八个字。 要说身段,那一款西洋晚装是直身的款式,可女郎却硬是穿出了窈窕婀娜之姿。 那副香槟色的长手套包裹着她修长的双臂,露出来的肩膀饱满圆润,散发着珠玉般的光泽。 当然,相女人不能只看皮相。 女郎胸前戴的黑珍珠多层项链颗颗都有豆子大,少说值三千块。头上的黑色蕾丝发带缀着黑珍珠和米粒大的碎钻。双耳上那一对水滴型的异形珍珠耳坠也价值不菲。 女郎身上的晚装裙虽是直身的,但腰身处比寻常样式略微收了两寸,显然是照着巴黎的最新春款裁的。 裙子黑色的布料上由钉珠和亮片拼出对称又精美的图案,鱼鳞形的黑水晶流苏裙摆层层叠叠地坠着。 衣裙低调而又精美的细节,往往意味着女子对时尚的高级品味,以及她付得起不菲的工费。 美丽富有,却又低调含蓄,这女子的出身必定不俗。 “怎么样?”后辈已跃跃欲试,“这个品相不错吧?” “确实。”男人整了整领带,已是蠢蠢欲动,“守了大半夜,总算找到一个上等货色了。” 女郎视男人们惊艳的目光于无物,径直穿过热闹的舞池,朝外走去。 男人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尤物离去。 他们加快了脚步,从不同的方向朝她靠近,就像一群缩进包围圈的狼。 女郎察觉了,脚步放缓,一脸清冷厌烦之色。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众人面前掠过,如一只展翅的雄鹰,转眼便将那女郎笼在了自已的羽翼之下。 男人们不甘心地停下了脚步。 只看那男人英伟的背影和强势的独占姿态,就知道此人是个劲敌。再看男子做工精良的西服,价值不菲的名表,男人们明白自已已没有了靠近佳人的机会。 他们眼睁睁地看女郎被男子带去了吧台。 男子将一杯鸡尾酒推到女郎面前:“多谢宋小姐协助我脱困,傅某感激不尽。” 女郎嫣然一笑,色若春晓。 “傅先生客气了。第一次接活就把客人折了进去,对我的名声可不好。” 傅承勖低笑:“听说你得手了?” 宋绮年将一样东西递了过去:“完璧归赵。” 舞会的气氛正朝着高峰推进。 爵土钢琴手的十指在键盘上跳跃,一连串欢快的音符烟花似的迸射满整间大厅。 这对男女的说笑声混在一片嘈杂之中,只见女郎明媚撩人,男子笑声不断,气氛极好。 远处的男人们看得嫉恨交加。 “呸!看走眼了。”年长的男子朝旁唾了一口,“装得那么清高,结果还是个交际花!现在找到了大户头,看都不会多看我们……” 话未说完,就被身后的人推了一个趔趄。 “让路!让一下!” 保安粗暴地推开客人,朝着吧台而去。 客人们低声埋怨:“这是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有人道,“今晚混进来了一个贼,偷了好多首饰。主人家这是正在到处抓贼呢!” 骚动传到了吧台边,傅承勖从容起身,扣上礼服纽扣。 “这是来找我的。”男子俯身凑在宋绮年的耳边,“还请宋小姐再帮我一个小忙。” 仪态翩翩,姿势暧昧,仿佛给了女郎一个道别的吻。 宋绮年含笑不语。 男子抽身离去,只留宋绮年独坐在吧台前。 宋绮年慢条斯理地摘下了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快!别让他逃了!”保安们冲了过来。 错身而过之际,宋绮年将项链扯断,顺着线一捋——黑豆一般的珍珠落雨似的撒在地上。 打头的那个男人脚底一滑,四脚朝天摔了个结实,尾椎骨处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良爷!”保安们惊呼着跑了过来,没有留神脚下,也接二连三地摔作了一团。 不少客人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宋绮年面不改色,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才翩然起身。 在这座沸腾的大厦里,没人在意时间的流逝,也不用为终止的乐曲而难过,因为永远都有下一首曲子等着你随之起舞。 随着午夜整点即将到来,人们开始大声倒数。 宋绮年在倒数声中走向大门。 先前消失的傅承勖此刻站在大门口,手里拎着宋绮年的狐裘大衣,面带微笑,一派绅土风度。 门厅处的灯光柔化了男人硬朗的轮廓,掩藏住了他叵测的心机,将他的儒雅与斯文烘托得尤为动人。 自已究竟是怎么和这个男人走到一起的? 宋绮年不禁思索。 这一切,要从七天前说起—— 第一章 宴会遇袭 圣诞节前一日,天公作美,将下了数日的雨停了。 冬日的暖阳矜持地现身人间,照得蜡梅枝上的橙黄花朵如一串串小灯泡般鲜艳。 张公馆的大门一打开,宾客们的晏晏笑语扑面而来。 人们正齐声唱着生日歌。 宋绮年一愣。 “请问,”她朝迎客的男仆道,“贵府的宴会本来是几点开席?” “是十二点。”男仆道。 宋绮年不禁一声哂笑。 她接到的通知,却是十二点半。 很显然,她稍有不慎,又被算计了,又做了一回迟到客。 张家做的是进出口生意,住的是法式小洋楼,管客厅叫沙龙。 富丽堂皇的沙龙里聚着一群年轻人,个个容貌端正,衣冠楚楚。 “俊生,快个许愿!” “俊生,你得把蜡烛全吹灭哦!” 那寿星鼓足了气,将大蛋糕上的蜡烛一口气全吹灭了。 宋绮年走进沙龙时,屋内正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继而,一个年轻、温润的男声响起。 “多谢!多谢诸位!我张俊生虽只有二十五岁,可在座的各位大都和我认识超过十年,是我半生之友。人生在世,功名利禄皆是浮云,唯有诸位这样的亲友,才是不可替代的瑰宝。很感谢大家给我的友情和关怀,以后还请继续包涵,多多支持。” 说完,那年轻男子向客人们举起香槟。 众人纷纷举杯祝贺,沙龙里盈满欢笑声。 留声机里放着欢快的爵土乐,香槟将水晶酒杯斟满。客人们送的礼物堆放在窗边,垒成高高的一堆。 “怎么不见张家二老?”有客人私下问。 “听凤娇说,为了让我们年轻人聚会,特意避出去了,晚上一家人再庆祝。” “张俊生真是贾宝玉一般的命。”男客隐隐含酸,“他不风流,谁风流?” “说什么呢?”女客笑嗔,“俊生是堂堂留洋归来的大学生,学识人品都是一流的,也从来没见他拈花惹草。” “那不是因为他一心都挂在凤娇身上吗?”男客笑道,“说起来,凤娇如今回了国,又解除了婚约,俊生和她会有所发展吧?” “这可不好说。”女客别有意味,“你才回上海,还不知道吧?前阵子俊生和一个女人来往密切,对方缠他缠得很紧呢……哎,就是正走过的那位。” 男客扭头望去,就见一个年轻女郎穿过人群走来。 她穿一件粉紫色素纹旗袍,衣袍宽松平直,却遮挡不住修长窈窕的身段。 随着女郎的款款步履,旗袍开衩处蕾丝翻飞,薄纱衬裙若隐若现,无比优美旖旎。 再看容貌,好一个雪肌乌发、星眸朱唇的美人! 美人二十出头,青春正盛,衣饰却很简朴。 可满屋子珠宝光鲜的摩登女客,这女郎却硬生生地凭借原始的美貌赢得了男客们灼灼的注视。 “瞧你这样!”女客拿手肘碰了碰同伴,“真搞不懂你们男人,看到这宋绮年,一个个都眼睛发直。那明明是个土得掉渣,一身小家子气的女人。” 可男客却觉得这宋小姐仪态娴雅,那谦逊安详的神态远比那些张扬的千金小姐看着顺眼。 可说她温婉吧,她偏偏天生一双妩媚的猫儿眼,面相带着一股傲气。引得男人想去挑战一番。 男人喜欢的模样,这女子都有了,真是个尤物! “她家做什么的?”男客问。 “开布店的,但是她爹妈都去世了。”女客不屑道,“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孤女,可不指望着攀上俊生这一根高枝吗?她前阵子和俊生走得很近,人前一副俊生女朋友的样子,可得意了。” 说话间,宋绮年已走到堆放礼物的桌子前,把自已的礼物放在了上面。 自背后看,更觉得她身段玲珑有致,宛如一尊美人花瓶。 男人忍不住道:“可别小瞧了布店,做得好,收入还是很不错的。” “那也远比不过凤娇呀。覃先生可是堂堂海关副司长,政府要员,上海滩的名流绅土。一个是名门闺秀,一个是小商户之女,换你,你会选谁做妻子?” 男客心里也承认,自然是覃凤娇的条件好太多。 “那她和俊生怎么搭上的?” 女客又是不屑一笑:“你想都想不到。” 男客更加好奇。 女客道:“这宋绮年爹娘都去世了,估计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她居然跑去一家西服裁缝店里做学徒。俊生去那家店做衣服,就和她认识了。”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嗓音。 “我们都觉得,她一早就相中了俊生,故意勾搭他的。” 男客笑,说了一句公道话:“做学徒可苦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想结识俊生还不容易,何必绕那么大的圈子?” 女客丢了他一记白眼:“你到底站哪头儿?” 男客忙赔不是,可眼角余光还是控制不住朝宋绮年的倩影飘去。 女客冷笑:“如今凤娇回来了,这宋绮年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谁都知道,俊生这几年一直没找别人,就是在等着凤娇。如今有了正主,谁还稀罕一个闲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男客不以为然,却笑而不语。 张俊生身边总是围绕着客人。宋绮年等了好一会,才凑到他跟前。 “俊生,生日快乐。”宋绮年嫣然一笑。 “绮年!”青年展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他话语里隐隐的抱怨让宋绮年心头霎时一阵轻快欢愉:原来他一直惦记自已呢。 张俊生是个人如其名的年轻人。 高挑清瘦,面孔白净,眉眼清俊,唇角总含着温柔的笑,眼里似乎荡着春日西湖的三千烟波。 看他的面孔,便知他打出生起就没经受过高墙外的风霜摧残。 这不染尘埃的书卷气,也不是寻常小富人家养得出来的。 张俊生的母亲罗氏家学渊源,擅吟诗作画弹钢琴,出嫁前小有才女之名。张父为人稍微市侩了些,但也饱读诗书,还是上海古玩协会的名誉副会长。 张俊生从小就很有音乐天赋,在德国学了钢琴,回国后在艺术中专里教书,偶尔应邀表演,在上海音乐界小有名气。 张俊生无心家族生意,张家父母宠爱孩子,也从不勉强他。 这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的生活,让张俊生的眼底始终有一份与世无争的清雅和脱俗,实在很让女孩子心动不已。 尤其是宋绮年这样自幼就没接触过什么文艺人土的姑娘。 宋绮年道:“我以为宴会要晚一些才开始。不过我也没错过你吹蜡烛。对了,给你的礼物,我已经放去那边的桌子上了。” “送的是什么?”张俊生好奇。 “等你拆开了便知道。”宋绮年卖关子,顺手端起一杯鸡尾酒。 张俊生浅笑,继而看到了宋绮年指头上缠着的绷带,一愣。 宋绮年讪讪地将杯子换了一只手端着。 “你还要在李家的店里干多久?”张俊生低声问,“我看你做衣服的手艺半点都不比那些裁缝差。学徒这活儿,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才去做的。你家明明还过得去……” 宋绮年道:“我好不容易从工作间熬到能进前堂了,还想借此机会多认识一些客人。” “想认识客人,我给你介绍好了。你瞧这里这么多人,都是你潜在的客户。” 宋绮年但笑不语。 张俊生有时候天真得有点残忍,却又让人不忍戳破。 有教养的富家子弟瞧不起人,是不会明目张胆地挑衅欺凌的。他们表面上对你客客气气,然后再不动声色地排挤和刁难你。 可张俊生自已一片赤诚,眼中便看不到恶。他至今都不知道宋绮年并不怎么受他的朋友们欢迎。 宋绮年正寻思怎么岔开话题,一道尖锐的女声如尖刀插入两人之间。 “宋小姐总算来啦!最近你次次都迟来早退,行踪飘忽不定的,真是个大忙人。” 两个穿着苏绣旗袍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说话的是高个儿的那个,姓冷名怀玉,细眼薄唇,刻薄的谈吐没有辜负爹妈赐予她的这一副刻薄面相。 冷怀玉身旁的女郎开了口,嗓音说不出的温柔:“怀玉,宋小姐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不像我们无所事事。她能抽得出空来就已很好了。是吧,宋小姐?” 这个唱红脸的,就是先前客人口中提到的覃凤娇了。 她个头娇小纤瘦,长眉凤目,仪态端庄娴雅。只是,即便施了脂粉,她面色也依旧略显苍白,神情也有些蔫蔫的。 这体虚气弱之姿,加上她往日喜欢吟诗作画之举,让覃凤娇被人私下称作“覃黛玉”。 面对这一位弱柳扶风的“黛玉”,宋绮年可不敢轻敌。 覃凤娇是张俊生的少年初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覃年长张一岁,两家又是世交,双方父母当初都很看好这桩亲事。 张俊生对覃凤娇的痴恋从不掩饰,可覃凤娇本就追求者众,只当张俊生是个小弟。 覃凤娇后来同一位出身豪门的公子哥一见钟情,飞快订婚,去了美国。而张俊生听到这个消息,匆匆驾车追去机场,中途出了车祸,险些车毁人亡。 这事在亲友之中闹得极大,甚至还上过小报。 其实直到今日,看着张俊生优雅、矜持的模样,宋绮年还是很难想象他风驰电掣地去追赶心上人时的情景。 但她可以想象,覃凤娇在张俊生的心中有多重的分量。 过去一段日子,宋绮年同张俊生确实走得比较近。 第二章 抄袭风波 “多少钱?”柳姨愕然,“你刚才说多少钱?” 浴室里,宋绮年穿着浴袍,正在擦头发。 “三十万……” “三十……菩萨呀,他张俊生就算是金子打的,也要不了三十万!”柳姨直呼,“那现在怎么办?张家还得起吗?” “还得起,对方还用绑架俊生吗?” 宋绮年丢了帕子,走出了浴室,一脸烦躁。 她昨日一整天都待在张府,整宿没合眼,今天一早才回家。 原来,张家经济出问题已经有一阵了。 张老爷不知道怎么迷上了炒期货。因为他之前一路大赚,信心倍增,所以非但没有在高峰的时候收手,反而掏空家底砸了进去。 结果,毫不意外地,赔了个精光。 这里头不光有张家的钱,还有别人的。那姓朱的老板在道上颇有交情,就找人把俊生给绑了。 张家三个女儿都嫁在外市,得到消息也一时赶不回来,宋绮年当仁不让地留下来帮忙。 巡捕房的人倒是来得快,又因是绑架大案,来的还是一位总探长。 姓郭,方正的国字脸,两鬓斑白,双目炯炯,不怒自威。 宋绮年久闻这郭仲恺总探长大名,知道他是巡捕房里难得的公正负责的官员。可是张老爷竭力反对,要将警察请走。 “这事我们家自已能处理,不用劳烦诸位!郭总长,有劳您跑一趟,这点茶水费……” 郭仲恺将钱推了回去:“张老板,我明白您的顾虑。如果您改变了主意,大可随时再通知我们。我曾见过令郎,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张老爷一时老泪纵横。 宋绮年送郭总长出去。 郭仲恺打量了宋绮年几眼,道:“听下人说,劫匪闯进来的时候,是宋小姐最先反应过来,叫人去把门堵住的?” 对着这位颇有威严的总探长,宋绮年心里发怵,一直低着头。 “是……可惜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郭仲恺却道:“你年纪轻轻,又是女流之辈,遇到这种情况还能机警应变,已经非常不错了。你身上的伤……” “是碎玻璃划的,没有大碍。” 郭仲恺点头,交给宋绮年一张名片:“虽然张家不想我们警方插手,但如果情况有失控的迹象,还希望你能通知我们。” 宋绮年送走了郭仲恺,低头查看自已身上的伤口。 浅浅的皮肉伤,血也已经止住,只是看着确实有些吓人。 宋绮年想叫个下人回家取件干净衣服过来,可张家上下都乱成一锅粥,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 张老爷联系上了朱老板,对方开出了条件:三日内还清三十万!迟一日,就割张俊生身上一块肉。就看是张老板先还上钱,还是张俊生先断气。 张家只能连夜筹钱。 罗太太捧出了自已的珠宝匣子和私房钱,管家清点着公馆里的金银器和家具。张老爷翻出仅剩的几份房契,出门找人卖房子。 张家没有别的男丁,赵明诚作为张俊生的好友,当仁不让地陪着,不能让老人家独自寒夜奔波。 两个男人出了门,宋绮年便留下来陪罗太太。 罗太太本就体质柔弱,惊吓焦虑之下,竟突然发起了高烧。宋绮年请医生、喂药,一整宿都没合眼。 直到天亮,张老爷和赵明诚这才披着露水回来。 “怎么样?” “谈好了。”赵明诚摘下帽子,冷得直打哆嗦,“十万块,明天就可以签合同。” “这房子买的时候花了十八万……”罗太太哀叹。 赵明诚解释:“伯母,时间实在是急,能寻到买家都很不容易了……” 罗太太用帕子捂着眼睛,一脸悲怆。 她是个书香世家的小姐,大悲大喜也不轻易失态,逼急了只会无声地哭。 她一辈子唯丈夫马首是瞻,又被保护得极好,只知弹琴作画,调香弄羹,对宅门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出了事,也是一点主意都没有。 张老爷颓废地坐下,白发凌乱,整个人在短短半日老了不止十岁。 宋绮年过去只见过这对夫妇两面。他们对宋绮年不算热情,但也客客气气,一副大家做派。 在宋绮年的记忆里,老两口仪容得体,端庄文雅,看着都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岁。 可一场灾难来袭,就将他们瞬间赶下神坛,打回了原形。 宋绮年心头有个主意已经很久了,此刻终于忍不住道:“伯父,我有一个想法。” 男人们看了过来。 宋绮年斟酌着,道:“白道走不通,不妨走黑道试试?朱家要三十万,我们哪怕拿出五万悬赏,都会有大把人帮我们营救俊生……” 男人们的哂笑声打断了她的话。 “宋小姐实在……单纯可爱。”张老爷道,“怕是报纸上的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赵明诚直言:“绮年,你想得太简单。我们在黑道又没有门路,要是被骗了,五万块就打了水漂……” 连罗太太都拉起宋绮年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是想帮忙。只是我们妇道人家,哪里懂外头的门道?” 宋绮年紧闭上了嘴,不再发言。 这时外头传来声音,是覃凤娇来了。 覃凤娇昨日借口伤了胳膊,离开了张家后就没再有消息,连一通慰问的电话都没有打来。 张家一夜之间从富户成了贫门,按照覃凤娇对她未婚夫的态度,应该是不大会再登张家的门了。 可不知道她的思想发生了什么转变,竟一大早又赶了过来。 覃凤娇一进来就见宋绮年坐在罗太太身边,还穿着昨日的衣衫,心里咯噔一声。 正不知如何应对,罗太太倒是先嚷了出来。 “娇娇,哎哟喂!你这胳膊是怎么了?” 覃凤娇那脱臼的胳膊正吊在脖子上。她如得到高人指点,立刻呜的一声,哭着扑进罗太太的怀里。 “伯母,昨天我也险些就没命了!那群绑匪实在太凶残了!” 罗太太心疼地把覃凤娇抱住:“苦了你了。伤得重不重?哎哟,你为了俊生,真是吃尽了苦头……” 两个女人痛痛快快地哭作一堆,倒是把宋绮年晾在了一旁。 赵明诚高声道:“绮年,你回家歇一歇吧。你一宿都没休息,满身的伤也没处理。” 罗太太这才如梦初醒:“对,对。昨天真是劳烦宋小姐了。哦,你也受了伤呀,那赶快去上药吧。” 宋绮年苦笑,顺势从张家告辞。 “你也别怪老太太糊涂。”赵明诚送宋绮年出门,“她说白了,就是个无知妇人,出了事只想有人陪着她一道诉苦落泪。你冷静理智,能把事情料理得头头是道,唯独不能和她抱头痛哭。” “我想和她抱着哭,她还不肯呢。”宋绮年道,“交情没到那份上。” 赵明诚唤来一辆黄包车,送宋绮年上车。 “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赵明诚道,“你这人呀,就是太实在。人家覃凤娇回家好好地休息了一晚,也避开了最难熬的时候,今天才能精神抖擞地过来装样子。你呢,带着伤留下来,硬生生地挨义气。” “你不也留下来了吗?”宋绮年笑。 “我是男人,又是俊生的好朋友,这种时候本该我出头扛着。” 宋绮年低声道:“我大概拿得出一千块……” “事情还没坏到这地步。”赵明诚按住了宋绮年的手,“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的。”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宋家住在石窟门里,独门独户的两层小楼,远比不过张公馆豪华气派,但也够体面。 柳姨本是宋太太的远房表妹,死了丈夫投奔而来,既是管家,又是长辈,对宋绮年视如已出。宋家夫妇过世后,她更是将宋绮年看护得如眼珠子一般。 所以她见宋绮年一身伤地回来,惊骇得险些尖叫。 等宋绮年洗漱完毕,柳姨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念叨。 “赵先生说得对,这事你可别瞎掺和。三十万呀!你就算掏了一千块,也是杯水车薪。存折里那点钱,可是你为了开服装店辛辛苦攒下来的!最关键的是,张家已经破产了,这钱他们是还不回来的!” 宋绮年咽下喉咙里的粥,道:“你也这样想,别人也这样想。张家想必很难借到钱。做人,得和朋友有共患难之义。” “呸!张家过去也没有和你同富贵过呀!那张俊生和你来往了这么久,转头又和那覃小姐卿卿我我去了。要放在我年轻的时候,男人到这份上了还不上女方家提亲,女方家的兄弟可要提着棍子上门的!” “眼看就要到1929年了。”宋绮年笑,“我们这辈人不讲究这个了。” “是,你们是新青年。”柳姨不屑,“凡是老祖宗的规矩,你们统统都推翻。所以你吃了亏也有苦说不出!” 女仆四秀在收拾浴室,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探头附和:“是呀。自打那个覃小姐出现,张先生就不大上咱们家的门了。街坊里的婆姨都私下议论,说小姐您和张先生吹了。” “我们又不是恋人,什么吹不吹的……”宋绮年口头这么说,舌尖却是一片苦涩。 宋绮年想起她扑救覃凤娇之际,张俊生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凤娇”,心头也是一阵堵。 危急时刻,才会情不自禁。 二女同时遇险,张俊生牵挂的只是覃凤娇。 人本性爱新鲜事物。所以年少懵懂时,初见的世面,初恋的情人,都最难忘。 覃凤娇又是张俊生爱而不得之人,记得更加刻骨铭心。 宋绮年在张俊生的人生里迟到了一步,错失良机。 第三章 孤身营救 张家的消息已传遍了上海,小报记者自昨天就守在大门口。张家每有人出入,都要饱受一番镁光灯的洗礼。 宋绮年从后面进了张家,问管事:“有什么新消息吗?” 管事摇头:“老爷早上歇了一觉,又出门筹钱去了。倒是大小姐和姑爷赶来了,正在里面陪着太太。” 张家的下人已将屋内狼藉之处收拾干净,可被破坏的地方一时没法修理。 破碎的拼花玻璃窗,撞坏的大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弹孔,全都在证实昨日发生的绑架并不是一场梦。 俊生,你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受伤? 宋绮年疲惫不堪,心头如压了磨盘般沉重。 张家大小姐是个眉清目秀、体态丰腴的少妇。她同宋绮年是第一次见面,只矜持地点头应了一声,又扭头同她母亲说话去了。 罗太太依旧哭个不停。 “我的俊生呀,从小到大,我们连一个指甲都没弹过他。他怎么吃得了这个苦?哎哟!为什么不把我这个老婆子抓了去,偏偏要抓他!” 覃凤娇也还没走,陪着罗太太一同落泪。 这三个女人一看就知道是毫无主见的,此刻像一窝淋了雨的鹌鹑,除了挤在一块儿瑟瑟发抖,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 宋绮年倒是有主意,可她并不是张家女眷,男人们也不肯听她的。 外头一阵熙攘,男人们回来了。女人们这才打起精神来。 “怎么样?筹到了多少?” 可男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如打了败仗的斗鸡。 赵明诚一进书房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满脸疲惫和烦躁。 宋绮年的心一个劲往下沉去。 张老爷道:“能求的都求了,卖房子的合同也签了,总共凑了十八万……” “才十八万!”罗太太惨叫,“那还缺得多呀!这可怎么办?俊生,我的儿呀……” “好啦!”张老爷不耐烦,“你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你哥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只肯借给我们五千块。他给粉头买首饰,随便就是上万块花出去了。想来亲外甥还不如一个婊子重要。” 罗太太哭得更悲切:“你怪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带着嫁妆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爹娘都是我给服侍送终的。你把好端端的一个家给败了,拖累了儿子不说,竟然还怪我娘家拿不出钱给你填窟窿……” 张大小姐和大女婿忙将老两口拉开。 张老爷垂头丧气:“现下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求朱老板收下这十八万,先把俊生放回来,后面的再慢慢还。可朱老板一口回绝了。” “那怎么办?” “只能找个中间人去说项了。”大女婿道,“我表叔帮忙打听到了一位姓傅的老板,于朱老板有大恩。我们可以去请他帮忙做说客。” “那还等什么?”罗太太忙道,“赶紧去求人呀!他要钱还是要珠宝?哪怕要我老婆子给他磕头都行!” 大女婿忙把丈母娘扶住:“岳母,那傅老板来头不小,架子更大。我们先前去拜访,他根本不见我们。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俊生已经被抓走一整日了,两天后交不出钱,他的命就保不住了!” 大女婿心想,绑匪不拿到钱是不会杀人质的,小舅子只不过会吃点皮肉之苦罢了。你们既不肯和警方合作,又掏不出钱,要想把儿子毫发无伤地救回来,那不是做梦? 可这话他不敢说出口。 张家母女和覃凤娇抱在一起呜呜哭个不停,继续给这幅场景制造背景音。 宋绮年冷静清晰的声音同她们的哭声形成鲜明对比。 “这位傅老板是哪里人?平日里和哪些人来往?有什么喜好?” 大女婿不由对这衣衫土气的女郎另眼相看。 赵明诚嗓音沙哑,道:“是个美国华侨,听说家中富得流油。他在上海主持一家证券投资公司,生意做得很大。不论是在上海的金融圈子,还是在美国的华尔街,这傅老板的名头都不小。至于喜好……” 大女婿轻哼:“人家是金融大鳄,肯定是不缺钱的。” “这……”罗太太问,“这傅老板多大年纪?” “三十左右吧。还是个单身汉,长辈也都不在世了。想走他长辈或者太太的路子也走不通。” 罗太太很为难。 她三个女儿都已嫁了人,不然还可以让女儿们为了弟弟牺牲,去应付一下这位傅老板。 张老爷也把目光放在覃凤娇和宋绮年身上。 覃凤娇身份高贵,当然不能让她去使美人计,她也不会听你张家使唤。况且,张老爷也觉得覃凤娇矜贵有余,美貌却是不足的。 宋绮年不是矜贵人儿,也足够美貌,可她要是立了功,张家得拿什么奖励她? 这么一个小门小户、父母双亡的女子,再聪慧美貌,张家也从未看得上。如今张家眼看要败落了,更需要儿子结一门高亲,将来才有机会重振门庭。 张俊生要是娶了宋绮年,夫妻俩一辈子做一对小市民,张家就彻底翻身无望了。 不等覃宋二女做出反应,张老爷就率先摇头。 “听说这傅老板的女友是电影明星李霜兰,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寻常庸脂俗粉他才不会放在眼里。我们再多打听一下,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法子吧。” 赵明诚本来见张老爷打量宋绮年,心头一急。好在不等他开口,张老爷自已就打消了念头。 赵明诚松了一口气,道:“我有个前同事跳槽去了傅老板的公司,我已经托他去打听了,一有消息就告诉各位。” 张家下人准备好了午饭,众人草草吃了一顿。 张老爷年事已高,实在熬不住,用完午饭就上楼歇息去了。 宋绮年和赵明诚也疲惫不堪,婉拒了罗太太安排的客房,各自回家。 临别前,宋绮年问赵明诚:“那个傅老板,真的能说动绑匪吗?” 赵明诚倒是有信心:“都说这傅老板为人仗义,也曾做说客,调停过纠纷。我们证券界对他的种种事迹都早有耳闻,很是崇拜。” “那他怎么不搭理张家?” “非亲非故的。这种大人物,每天求他办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哪里能各个都接见。” “真是事事都不顺心!”宋绮年气恼,“昨天之前,一切都还花好月圆的。” “那也是假象。”赵明诚朝楼上瞥了一眼,“张伯父炒期货有点走火入魔这事,我一个证券公司的小职员都略有耳闻。” “你知道?怎么从来不说?” “我和俊生提过。可俊生这人,你也知道的,对生意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后来覃凤娇又回来了,他更魂不守舍……” 赵明诚发觉不对,紧急闭上了嘴。 宋绮年倒随和一笑:“俊生确实……” 君子两袖清风没错,可太不食人间烟火也教人头疼。 可这么一个纯净朴质的人,落到歹徒手里,生死不明,更教人心疼。 宋绮年忍着鼻根的酸楚,上了黄包车。 赵明诚目送她的倩影远去,才长长叹了一声。 宋绮年回到家时已累得睁不开眼,衣服都来不及换,头一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视野里一片黑暗,有片刻不知置身何处。 原来她睡了一整个下午,现在正是晚上七点半。 柳姨见宋绮年起来了,立刻让四秀去热饭菜。 “估计你没胃口,就做了你喜欢的竹笋鸡汤和茄汁鱼柳。你尽量多吃点。” 宋绮年不忙着吃饭,而是给张家去了个电话。 不出她所料,赵明诚休息过后,又去张家了。他这个朋友真是没话说。 赵明诚的语气比上午要轻松了一点,道:“我那个前同事打听到了一个事,那傅老板喜欢八大山人的画。八大山人有一张狸猫戏蝶图,被后人一分为二。他手里有蝴蝶那一半,正在到处找有狸猫的那一半。张伯父也正在古玩界四处打听。” 宋绮年搁下话筒,一脸惊讶。 “怎么啦?”柳姨问,“张家又出什么变故了?” 宋绮年朝柳姨望去:“阿姨,我爹留下来的那些画,都还放在阁楼里的?” “是啊。就在你娘装嫁妆的那个黄花梨大箱子里。” 阁楼没有装电灯,窗缝透风,冷得让人牙齿打颤。 宋绮年裹着大衣,点着煤油灯,搬开诸多杂物,终于打开了那口大木箱子。 里面装着半箱子画卷和书本,都是宋老板的遗物。 宋绮年翻出一个画卷。 画家笔法朴拙别致,将一只撅着屁股准备扑上前的狸猫画得栩栩如生。落款的名字更加别致,像“笑”又像“哭”,正是八大山人签名的特色。 “我就记得有这么一幅画。”宋绮年松了一口气,“当初我就对这幅画印象很深刻,因为明显是裁过的。你看,这里只有半片叶子。” 四秀提着煤油灯,柳姨凑上前端详。 “柳姨,这画,我爹有说过是什么来头?” 柳姨道:“不大记得了。不过,你爹买它,肯定是没花多少钱。” “你怎么知道?” “你娘管账呀。你爹没有多少零花钱的。所以这些书画都不值钱。” “不值钱……”宋绮年呢喃,“那八成也不是真的了……” “当然不是。”柳姨笑,“早先这画是挂在楼梯转角的。要是什么名家真迹,能随便挂在那儿?” 宋绮年不禁哂笑。 另外一半真迹在那个傅老板手中,他都不需要找专家鉴赏,只需要把两幅画放一块儿,能严丝合缝对得上的,就是真的。 第四章 佳人为贼 屋内有片刻寂静。 “傅先生……您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宋绮年秀眉紧蹙,满脸困惑。 傅承勖加深了笑意:“傅某虽有狷狂之名,却从不会拿这种事来戏弄女土。宋小姐,您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宋绮年杏眼圆瞪,“你让我去偷东西?就不说你这提议有多荒谬,多无耻。就说我……我怎么可能去偷东西?” 宋绮年紧紧拽着胸前衣襟,脸红肩颤,愤怒又克制。 “我家虽然只是做小生意的,但也是正经人家,我有身份有名誉,怎么可能会去做那种……鸡鸣狗盗之事?傅先生,你不想帮忙就算了,也不要羞辱人!” 说罢,拍案而起。 许是起身太急,头猛然一阵晕,宋绮年急忙伸手按在桌子上。 傅承勖蹙眉,立刻起身去扶她。 宋绮年挥开了他的手,义正辞严道:“傅先生,你的要求,彻底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想我没有什么可以和你谈的了。” 傅承勖却皱眉打量她:“宋小姐,你看起来有些不对劲。要不……” “我当然不对劲。”宋绮年啼笑皆非,“我被你羞辱了,我能不生气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承勖无奈,“我是说你好像在发烧。你一定是在来的路上着凉了。” 宋绮年这才意识到自已身上的热度确实不对劲。但发烧并不是什么大病,她也不是娇弱之辈。 “既然这样,那我更不便久留了。”宋绮年抓起手袋就朝温室大门而去。 “宋小姐,”傅承勖唤道,“还请听我解释!” 宋绮年拉开了彩绘玻璃大门,室外的寒气扑面而来。 傅承勖提高了声音:“我是专门等您上门来的——玉狸小姐。” 宛如中了咒语,宋绮年瞬间定住。 数秒后,宋绮年合上了门,扭头望了回来。 恼羞和失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她脸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敌意森森、寒气逼人的面孔。 锋芒尖锐的眼神,凌厉的敌意,戾气缠绕的眉宇。 先前的宋绮年只能算猫儿炸毛,此刻的她则犹如一头盛怒中的母虎,盯住了闯入领地的敌人。 她不光是愤怒,她还散发着尖锐的杀气。 鬼神志里写着,女妖披着人皮行走于阳世间,言行举止都与凡人无二。唯有被叫出了真名,才会脱下皮囊,恢复妖的真容。 宋绮年或许就是这样一位妖女。 温婉的小家碧玉是她精心绘制的一张人皮,是她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张名片。 此刻这张狡黠、冷峻、充满警惕的脸,则是被她深深掩藏起来的真面目。 “傅先生设计这个圈套,想必煞费苦心。” 连嗓音也已判若两人。 娇柔转为低沉沙哑。温婉变作强势和果断。 傅承勖笑容依旧,和煦如拂面而来的春风。 “想请动大名鼎鼎的盗门魁首‘千面玉狸’,煞费苦心也是应该的。”傅承勖道,“不要误会,张家的绑架案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利用这个机会接触到您,以便提出合作罢了:您帮我偷一样东西,我帮您救回您的心上人。” 身体的发热让宋绮年双颊泛着薄红。她的头有些微微晕眩。于是她顺势斜靠着一个花台,抄着双手,作出一副好整以暇之态。 “傅先生既然能找到我,那也应该知道,我早就已经金盆洗手了。” “何止金盆洗手。”傅承勖感慨,“玉狸‘英年早逝,香消玉殒’,十分令人遗憾。” “死人是不会接活的。”宋绮年果决道,“况且,即便傅先生不肯帮忙,我自已也有办法救人。” “是啊。”傅承勖道,“‘玉狸’在江湖上人脉宽广,找人从中说项,甚至亲自出马,把张公子救回来,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您不惜假死都要逃离‘千影门’,又费心经营‘宋绮年’这个身份,这番苦心可全都要白费了。而和我合作,我保证您的心上人能平安回来,您还可以继续安心地做‘宋小姐’。” 宋绮年被戳中心事,脸色更加难看。 “傅先生这是在威胁我?” “当然不。”傅承勖道,“即便你拒绝了,我也一样会为你保密。” “但是,傅先生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诈死脱离帮派的掌控,同过去断得一干二净,一时真想不通是怎么被找到的。 如果她如今的身份已曝光,相信“千影门”不会不知道,又为什么不找上门来? 可傅承勖只简单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并不打算把内情告诉宋绮年。 宋绮年嗤之以鼻。 傅承勖朝她走了过去,脚步轻缓,仿佛怕惊吓到她。 “玉狸小姐,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我有一样东西急需取回来,你也有心上人正等着被解救。所以,请考虑和我合作吧。” “玉狸已死。”宋绮年再一次强调,“我姓宋,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傅承勖凝视着女子秀丽的脸庞,目光幽深且温柔。 “您永远都不会普通,宋小姐。事实上,‘普通’一直被大大低估了。想要普通地活着,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容易。” 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轻轻拨动。 这个男人有一股强大的蛊惑力,宋绮年知道自已不该和他再交谈下去了。 她果断道:“告辞了,傅先生。” “宋小姐,请等一下……”傅承勖一步上前,向她伸出手。 宋绮年转身啪地挥开男人的手,另一只手朝他脖子挥去,指间有寒光闪烁。 傅承勖后退一步,迅速拆了宋绮年的招,试图夺刀。 宋绮年兴味乍起,非但没有收手,反而继续进攻。电光石火之间两人便已过了数招。 傅承勖步步后退,直到脚碰到了凳子。 一把细匕抵在了傅承勖下颚的动脉边,锋利的刀尖淬着寒光。 角落的树丛一动,一道黑影猛地窜出,手持一把左轮手枪。 傅承勖立刻抬起手。 那人放下了枪。 宋绮年暗暗吃惊。 那里竟然藏着一个人?她和傅承勖交谈了那么久,居然一点儿都没察觉。 宋绮年将刀收回了袖子中。 “你是什么人?”她沉声问。 “我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傅承勖微笑。 宋绮年嗤笑:“见你第一面时,我就看出你不是普通的生意人。” 普通的生意人不会费尽心机找一个隐姓埋名的女贼,普通的生意人也不会未雨绸缪,让贴身保镖先藏在角落里。普通的生意人也更不可能和宋绮年拆招。 “你的体型可不是游泳打篮球就能练出来的,你受过精良而且很专业的武术训练!”宋绮年锋利的目光扫过傅承勖全身,“看你走路就知你下盘极稳,腿上功夫了得。刚才入座时,你习惯性地选择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并且让我坐在你的右侧。因为你的防御本能让你选择最利于躲藏和反攻的位置。最主要的是,我和你握过手,傅先生。从你手上的茧来判断,不论刀枪你都十分擅长。所以,你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 傅承勖耐心地听宋绮年说完这长长一番对自已的分析,眼角的细纹随着笑散开。 “果真名不虚传!”男人赞叹,“我小时候出过一点意外,后来长辈特意送我去学了点拳脚功夫,好在危急时刻能自保。但是,宋小姐。请相信我,我并没有恶意。你明显在发烧,我想建议你休息一下。如果你执意要回市区……” “我想回市区!”宋绮年道。 既然没谈拢,那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那请让我派司机送你吧。”傅承勖不勉强,“你这个状态,不再适合开长途车了。” 宋绮年量力而行,没再拒绝。 傅承勖又亲自把宋绮年送出了大门,还让下人拿了一张毯子和一个装着红枣姜茶的热水壶。 “请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宋小姐。”傅承勖递上一张名片,“请放心,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 宋绮年不屑:“秘密在死人的嘴里才最安全。” 傅承勖的笑容充满了包容。 宋绮年坐进后座里,裹着毯子。司机平稳地将车开了出去。 等车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傅承勖才转身折返。 手放进裤子口袋时,他愣了一下,掏出一张名片。 这张名片先前明明被递到了宋绮年的手里,可现在却又被他从自已的口袋里掏了出来。 显然是宋绮年和自已擦肩而过之际,顺手放进来的。 敏捷,轻巧,不动声色,如猫儿一般。 傅承勖不禁“呵”的一声轻笑。 “说什么金盆洗手?”傅承勖感慨,“不过是宝剑高束,明珠卧匣罢了。宝器终究是宝器,总有大放光芒的一天。” 他将名片郑重地收了起来。 车迎着朝阳前行,窗外景色飞速后退。 阳光照入车厢里,晒得人暖洋洋的。 宋绮年闭目养神,渐渐睡去,又梦回童年。 “先生,买一枝花吧……小姐,您看这花多漂亮!” 女童衣衫褴褛,穿着露脚趾的布鞋,在冬日的街头卖着花。 忽而有一群男孩子冲进了人群,横冲直撞。行人大声咒骂,纷纷避让,把卖花的女孩推来撞去。 等到人群散去,孩子们钻进阴暗的巷子里。 “给我看看!”男孩急切道。 小女孩打开了布包。 钱包,手表,首饰……神不知鬼不觉,就被女孩稚嫩的手摸了出来,装了满满一口袋。 第五章 功劳冒领 次日清晨,外白渡桥头。 正是早上交通最繁忙的时候,桥上车马如流水,行人脚步匆匆。 张老爷按照约定,找到了那个在桥头抽烟看报纸的男人,把装着钱的箱子交了过去。 男人利落地清点了钱,确定数目没问题,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一辆黑色轿车不知从何处驶了过来。 车门打开,张俊生像个麻袋一样被人从里面丢了出来。那男人随即钻进了车里,扬长而去。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众人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解着张俊生身上的绳子。 “俊生!”张老爷抽掉儿子口中的破布,“你没事吧?哪里受伤了?” 张俊生狼狈不堪,身上多处皮外伤,一只眼睛肿如鸡蛋。他本就生得白净,乌紫淤青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狰狞。 “我的儿呀!”罗太太一把将张俊生抱住,“你可差点要了我的老命了!” 覃凤娇想要触碰张俊生的伤,又不敢下手,只捂着嘴无声地哭。 “娘,我没事。”张俊生虽鼻青脸肿,但精神尚好,“咱们回家再说。” “对,对!”张老爷忙道,“横竖人总算平安回来了。我们先回家。” 众人将张俊生搀扶起来。 覃凤娇紧紧挽着张俊生的胳膊,目光片刻都不敢从他脸上挪开,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 “俊生,我就知道你会平安回来的。我一直都知道!” “这次多亏了凤娇!”冷怀玉在一旁补充,“那位傅老板就是被凤娇的哀求打动了,才答应去劝说朱老板的。” “就是。”罗太太忙点头,“凤娇这次可真帮了咱们家大忙。” 朱老板在电话里直言他是被傅承勖说动了的,还道:“你们家钱没多少,关系倒是不少。傅承勖初来乍到,想在上海的社交圈混熟,也需要卖本地人一些面子。” 这些人里,能让傅承勖卖面子的,当然只有覃家了。 于是所有人都默认,傅承勖是看在覃副司长的面子上,没有收任何好处,就替张家说了话。 覃副司长的面子,自然也是覃凤娇的面子。 张俊生朝覃凤娇感激一笑,目光继而在人群里扫了一圈,似在找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宋绮年没有来!”冷怀玉尖声道,“她这几天就没露几面,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宋绮年确实没有时时刻刻守在张家,她可没有撒谎,她只是没把情况交代全罢了。即便宋绮年本人来了,也反驳不了她这话。 张俊生的眼神微微一黯。 “宋小姐大概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覃凤娇柔声道,“我们通知了她的。你的事她很上心的。只是她……有心无力……” 这样大的事,一个布店人家的女孩,能派上什么用场? 等走到了车边,张俊生见这车陌生,下意识问:“哪里来的车?” 张家二老的神色不由一黯。 为了筹集赎金,张家变卖了能卖的一切,这车还是大女婿弄来的。 张俊生随即明白了过来,神色黯然,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覃家的司机也将车开了过来。 覃凤娇不急着上车,举目朝四周望了望。 “宋绮年不会来的。”冷怀玉胸有成竹,“我让管事通知她交易定在十点。等她过来,早就人走茶凉了。” “就怕那个赵明诚帮着她向俊生告状。” “才不会呢。”冷怀玉笑道,“那赵明诚对宋绮年的心思,连厨房里的老妈子都知道。他巴不得宋绮年和俊生疏远。” 两辆轿车一前一后,从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旁驶过,汇入了车流之中。 宋绮年坐在奔驰轿车里,目送他们远去。 “这下安心了吧?”后座的另一边,傅承勖西装革履,气度从容,“经我一番劝说,朱老板还免掉了张家剩下的几万块债务。” “多谢傅先生。”宋绮年朝傅承勖欠身。 “为什么不让我说出真相?”傅承勖好奇,“张家欠下你一份天大的人情,却眼看着被那位覃小姐冒领了去。” 宋绮年微笑:“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可不是施恩不图报的高尚人。可是让张家如何回报,这是有讲究的。 张家如今一贫如洗,如果现在就公布这恩情,张俊生只有以身相许来报恩了。 可宋绮年并不想要这种报恩式的感情。 她想张俊生因真心喜欢而选择自已。 “那就先记在账上吧。”傅承勖示意阿宽开车,“等宋小姐需要的时候,只用知会一声,我便会为你作证。” “多谢。”宋绮年道,“言归正传,傅先生想让我去偷什么?” 车平稳地行驶在车流之中。 傅承勖将一个匣子递给宋绮年。 宋绮年一打开,一枚约莫鸡蛋大的淡青色玉璧躺在深蓝色的丝绒上。 第六章 鱼儿上钩 不光宋绮年收到了请柬,连傅承勖也都收到了一封。 “你和林万良不是关系不好吗?”宋绮年诧异。 “还不到翻脸的程度,礼节上总要顾及一二。”傅承勖道,“相信城里的名流都会收到他家的帖子。去不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说起来,我正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傅承勖介绍给宋绮年的,是一个女子。 她年纪比宋绮年略大几岁,脸庞白净,穿着老式的倒大袖旗袍,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怎么看都像个古板的学堂女老师。 可是她正以非常专业的口吻,向宋绮年介绍着摆满一桌子的各式新奇的工具。 “这是我特别制作的降落绳索,别看它个头小,绳子也很细,但是可以承担五百公斤的重量。它还有回缩功能。你落地后,再拉一下,轮盘就会把绳子自动收回去,这样旁人就不会发现它了。” “这支雪茄其实是小型烟雾弹,只需要拧开就能冒烟。” “这支口红其实是一支注射器,针在底部。里面装有五毫克高浓度镇定剂,只需要十秒,就可以把一个成年男人放倒。” “这个胸针可以拆开,藏有一把防身的小刀。这些宝石都是真的,由三爷提供。”说着,朝傅承勖点头致意,“还有这颗钻石,可以用来切割玻璃。” “这支香水里面的药水有一种强烈的焦煳味,可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当心可别弄洒了。” 宋绮年已目瞪口呆。 傅承勖道:“董秀琼小姐是一位优秀的机械工程师、陶艺师,还很擅长仿造各类古董。这些工具都是她专门为了我们这个任务而制作的,主要用于防身和撤退。” 董秀琼对宋绮年道:“开锁的工具,我想宋小姐有自已用惯了的,就没有做。” “这些工具已让我大开眼界了!”宋绮年赞叹,“做我们这行也有许多小工具,可比起董小姐的发明,就要粗糙落后许多。” 董秀琼笑得十分腼腆。 等董秀琼离去,宋绮年朝傅承勖看去:“傅先生收罗了不少能人异土吧?” “我只不过有爱才之心。”傅承勖含蓄道,“当初遇到董小姐时,她正有困难。我出手相助,又给她提供了一份工作。” 他们这样的人,确实喜欢收集门客。 宋绮年不由得在心里提醒自已,一定要在合作中坚守平等关系,可不能让傅承勖也把自已当门客。 “我该走了。”宋绮年看表,“我还要去一趟张家。” 宋绮年起身,傅承勖也随之起身。 这男人严格遵循西方礼节。不论为何事,只要宋绮年一站起来,傅承勖也跟着起身,再顺手扣上西装的扣子,一副随时准备为女土效劳的姿态。 宋绮年一开始有些不适应,毕竟她从没被如此礼貌对待过。 尤其还在道上的时候,宋绮年所接触过的男人,别说为女土起立,没让女人站着伺候他们就不错了。 张俊生的礼节也很周全,但他的礼节是中式的。 中式的男人只用和女人保持距离就是礼。而西洋则以为女土服务为礼。 和傅承勖已打了好几天的交道了,对于他这个礼节,宋绮年也从最初的不自在,到渐渐习惯。 “张家情况如何了?”傅承勖送宋绮年出门,“张公子的身体好些了吧?” 宋绮年道:“身体上的伤好养,心上受的创伤却不那么好愈合。张家正在办理破产手续,变卖家业。” “那确实会有些不好受。”傅承勖道,“但俗话说,好儿不吃分家饭。张家的祖业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张公子可以效仿祖辈,重新白手起家,再创辉煌。” 这傅承勖,总是把话说得特别好听。 也不是宋绮年瞧不起张俊生。但人有所长,有所不长,张俊生在文艺上才华横溢,却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 “对了,傅先生。”宋绮年忽然问,“你说李高志会在他岳家的日报上刊登对我不利的新闻,可我这几日留意了,没有看到什么。” “是吗?”傅承勖扬眉,“那有可能是我弄错了。这样不是更好吗?” 宋绮年意味深长地笑了:“是的,确实更好。” 不论傅承勖在背后做了什么,既然他没有邀功,宋绮年便不用觉得自已欠了他一个人情。 傅承勖一直身影翩翩地伫立在门口,目送宋绮年优美的身影上车而去。 似在回味女郎临别时的那一瞥,男人唇角淡淡的笑容始终没散。 离开了傅公馆,宋绮年却没急着去张家,而是去了一家理发店。 这家理发店是波兰人开的,在霞飞路上极有名气,收费也很不便宜。上海滩的名媛、大明星们都是此处的常客,要不是宋绮年给老板做过衣服,她还约不到位子呢。 因是熟人,老板特意指派了一个手艺不错的理发师来招待宋绮年。 那个衣装摩登的理发师摸着宋绮年浓密黑亮的长发有些爱不释手。 “小姐这一头长发养了很多年了吧?真漂亮。你想烫个什么样的头发?” 宋绮年手里拿着一本西洋时装杂志,指着封面女郎:“就这个!” “这是短发。”理发师道,“你这头发剪了真可惜……” “头发还会长出来的。时尚错过了就无处可追了。”宋绮年目光坚定,“剪吧!” 傅承勖的很多话都是在忽悠她,但有些话不乏道理。 比如,她为了迎合张家二老,衣着传统,既和自已从事的事业不符,又违背了自已的审美。 人得为了自已活着,活出自已真实的样子。 其实自打张俊生被放回来后,宋绮年已来探望过他两回。 眼下的张家并不怎么适合待客——房子已卖,正紧锣密鼓地准备搬家。 说是搬家,其实也没很多东西可搬了。 张家砸锅卖铁筹赎金,家里值钱的能卖都卖了,连张俊生的那台施坦威钢琴也没能保住。张家的公司申请了破产,仓库里的货物也都低价抵债卖了出去。 新张府是一套只有两间卧室的公寓,自带家具。张家人只用收拾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就可以住进去。 一屋子二十来个下人,最后只留下一个做饭的老妈子和一个做杂活的小丫鬟——这配置倒是和宋绮年家一样了。 张家每日都在遣散下人,变卖家什。 且不说这画面很悲伤,给旁人看了也很没面子。尤其这个“旁人”还是爱慕自已的姑娘。 自已在她面前的那些优越感,如今荡然无存。 这让张俊生不是很想见到宋绮年。 宋绮年也看得出,张俊生对家道中落一事接纳得不怎么好。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前一秒他还享受着风花雪月,下一秒,完美的生活就如沙龙里那个水晶吊灯,哗啦摔得粉身碎骨。 张俊生在绑匪手里并未吃很多皮肉之苦。但很显然,他的人格、自尊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他本就是个有些忧郁气质的音乐才子,此时忧郁倍增,让他显得格外消沉。 愁眉不展的清俊公子是十分招人怜爱的。 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睛熄灭了,可张俊生唇角的笑却没消失过。他越笑,宋绮年的心越揪得厉害。 这也是宋绮年不想把求傅承勖的事说出来的原因之一:她不想再增加张俊生的心理负担。 可这些日子,覃凤娇却是天天都上张家的门。 送吃食,陪罗太太聊天,鼓励张俊生,很是殷切体贴。 别说宋绮年纳闷,连张家自已都觉得不可思议。 “凤娇别不是真的对俊生生了感情吧?”张老先生嘀咕。 “你这说的什么话?”罗太太嗔道,“我们儿子哪点儿不好,不值得凤娇喜欢?” “可咱们家穷了呀。”张老先生看问题很实际,“覃家你还不知道?就算覃永豪肯帮咱们去游说那个傅老板,可他绝对不会把女儿嫁到咱们家来的。你没见覃家是怎么对待上一个女婿的。听说婚礼帖子都发出去了,男方家的股票一跌停,覃凤娇就买了回国的船票。” “可要是凤娇自已乐意呢?”罗太太始终是个天真的妇人,“他们年轻人要是有真情,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能拆散他们?而且,凤娇如果能带着嫁妆嫁进来……” “你确定到那时候,覃永豪会出嫁妆?”张老先生嗤之以鼻。 众人猜来猜去,都没猜中覃凤娇为什么还继续烧张家这个冷灶,而且不知道她会这样烧多久。 连冷怀玉也在试探覃凤娇:“娇娇,你是真的认定俊生了?他现在可一贫如洗了!” 覃凤娇不悦:“我在你眼中,就是个嫌贫爱富的人?” 难道不是吗? 冷怀玉在心里反嘲,却不敢说出口。 “我是担心,他家如今这样,你嫁过去怕是要吃苦。覃伯伯也肯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我和俊生离谈婚嫁还远着呢。”覃凤娇淡然道,“况且,俊生正在低谷中,我这是对他雪中送炭。将来即便他娶了别人——多半是宋绮年那一类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我在他心里也是最重的一份!” 冷怀玉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覃凤娇中学肄业,书念得不怎么样,但是天生对风花雪月之事很在行,恋爱一直谈得轰轰烈烈。 宋绮年要是听到她这番话,怕是会笑得喘不过气来。 就是有这么一群女人,衣食无忧,大好的光阴和精力不用在追求知识或者建设社会上,而是用在琢磨情爱上。还特别喜欢无事生非,醋海生波,自编自导一出狗血大戏。 第七章 重操旧业 傅承勖驾到。 傅承勖虽是上海滩新客,但他这名号的分量很是不小。人人都想结识这一位叱咤华尔街的天之骄子,而傅承勖的深居简出让人们对他的渴盼更上一层楼。 今日是傅承勖来华之后,第一次在社交场合正式亮相,也是宋绮年第一次见傅承勖穿正装。 那身工艺精良的黑色晚礼服贴合、衬托着男人健美挺拔的身躯,雪白领子和黑色领结严丝合缝地扣在喉结下。随着豪迈的步伐,衣摆翻飞,这男人像一只鹰,滑翔降落在人群里。 宋绮年清晰地听到身边的女客们发出抽气声。 “原来他就是傅承勖!” “果真名不虚传!” 身高腿长的傅承勖如鹤立鸡群,从容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傅承勖?他小子居然真的来了?”林万良得到管事通报,好生一愣。 给傅承勖送请柬是客套,可没盼着他会来。可傅承勖这个级别的客人,还得林万良亲自去招呼才行。虽非敌,但也非友,应酬起来也别扭。 林万良烦不胜烦,还是耐着性子前去迎接。 “傅老板,稀客稀客!” 傅承勖亦是一脸假笑:“林兄,别来无恙!” 林万良的保镖寸步不离地跟在主人身边,鹰隼般的目光关注着傅承勖一举一动。 傅承勖不以为意,和林万良互相奉承吹捧,在旁人看来两人形同好友。 宋绮年就自这两个男人身边不远处走过,离开了舞池,朝书房而去。 林家的保安分别守在书房和通往楼上的楼梯口处,避免客人误入不该去的地方。 宋绮年走进了书房斜对面的一个客用洗手间,拿起一块香皂,用纸巾厚厚地裹着,丢进了马桶里。 接连冲了几次水,马桶不出意外地堵住了。水从池子里漫出来,流得满地都是。 宋绮年打开胭脂盒,拿出一支小小的安瓿瓶,砸在地上。 一股恶臭立刻弥漫开来。 董秀琼的东西果真带劲儿。宋绮年捏住了鼻子。 书房门口的保安刚将两个年轻的客人劝走,就见卫生间的门猛地打开,一个女客踉跄着跑了出来。 “哎呀!里面的马桶坏了,水流得满地都是!” 恶臭已飘散了出来,路过的人纷纷捂鼻。 男仆们拿着拖把奔过来。宋绮年伸脚一绊,男仆扑倒在了保安身上,两人滚作一堆。 “笨手笨脚的!”管事气得直骂。 傅承勖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同宋绮年会合。 书房的门并未锁,一扭即开,两人身影一闪,消失在了门内。 屋内窗帘紧闭,一片黑暗。 傅承勖划亮一支火柴,点燃了壁炉上的蜡烛。 宋绮年却猛地扑向他。承勖只感觉到一阵香风扑面,蜡烛便被宋绮年吹灭了。 “不能让外面看到里面有光!”宋绮年在黑暗中狠狠瞪了傅承勖一眼。 “窗帘都是合拢的。”傅承勖道。 “我做事从不抱侥幸心理。”宋绮年摸到了书柜前,“再说了,我看得很清楚。傅先生要是看不见,就在原地站着别乱动。” 她那一双猫儿眼确实在黑暗中散发着妖冶的光芒。 傅承勖无声一笑,果真站在原地不动了。 宋绮年拿下了几本书,拨开一个面板,找到了保险柜的密码盘。 这是个常见的转盘密码锁。 宋绮年转身,手刚伸出去,傅承勖就将一个玻璃杯递了过来。 “我想你需要这个。” 黑暗中,男人面孔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折射着含着笑的清光。 这傅承勖,真是不论什么时间场合,都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 宋绮年板着脸转过头,将杯子扣在保险柜上,缓缓转动密码盘。 门外的喧闹阵阵传入书房里,下人们在走廊里来回奔跑。但在宋绮年全神贯注的耳朵中,只有转盘齿轮咔咔的响声。 “怎么搞的?乱七八糟!”林万良愠怒的声音传来。 “林万良来了。”傅承勖道,“得抓紧了……” “好了!” 随着咔嚓一声,宋绮年打开了保险柜。 保险柜并不大,放着许多文件,两把枪和一盒子弹,以及一个大盒子。 宋绮年麻利地翻找。 “玉璧不在这里!” “那就应该在楼上主卧的保险柜里了。”傅承勖倒没露出失望之色。他立刻有条不紊地将一切还原。 外头,林万良正在低声训斥管事。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不能让这个味道飘到大厅里!” 管事连声称是,吩咐下人:“把窗户和门都给我关死,把大门和走廊两头的门打开,通通气……” “准备好了……”傅承勖转过头,话戛然而止。 就见宋绮年抓着旗袍一扯,最外层的布料脱落,露出里面湖绿色有刺绣的裙子。 没错,和林小姐身上那件裙子十分相似。 林小姐体态丰满,宋绮年则在裙子下还穿了一层衣服。大致一看,背影足可以假乱真。 宋绮年把薄纱往壁炉里一塞:“准备好了吗?” 傅承勖收起眼中的赞叹,点了点头。 守书房的保安已回到了岗位上。 傅承勖将门拉开一条缝。宋绮年故技重施,又将一支安瓿瓶砸在他脚下。 一股刺鼻的气味窜进保安的鼻子里,冲得他眼睛流泪,喷嚏一个接一个停不住。 乘着保安手忙脚乱之际,书房里的人顺利地溜了出去。 两人一出书房便分道扬镳。 傅承勖一整衣衫,顺手自侍者的托盘里端起一杯红酒,走回了舞池。 林小姐刚刚从舞池里退了下来,一身香汗,脸颊绯红,正和男伴打情骂俏。 傅承勖从林小姐身边走过,身子一晃,大半杯酒水泼在了林小姐身上。 林小姐尖叫着跳了起来。 傅承勖却是转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林小姐气急败坏,奔出了客厅,上楼更衣。 这边,傅承勖在客厅里‘偶遇’林万良,随口一提:“方才见到令妹,她好像被什么人泼了酒。” 这妹子是掌上明珠,林万良一听,急忙去寻妹妹一探究竟。 傅承勖一转身又晃出了客厅,迈着懒洋洋的步伐,来到走廊尽头。 像程家花园这样的传统西式大宅子,都会有一个货运电梯,从负一层的厨房直达顶楼。 只是这货运电梯内部并不大。傅承勖引以为豪的宽肩和长腿此刻成了他狼狈地挤在电梯轿厢里的元凶。 好不容易人挤进去了,电梯却没动,仿佛不堪重负。 傅承勖握拳在厢壁上重重一锤。 电梯一颤,这才发出沙哑的机械运转声,在傅承勖的白眼中向上升去。 那一头,林万良穿过舞池,就见“林小姐”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 “娜娜,你没事吧?”林万良走了过去。 “林小姐”没有反应。 林万良将手搭在妹妹的肩上:“叫你呢……” 对方一声惊叫,猛地转身,撞在了林万良身上。 那不是林小姐。 保镖一个箭步冲过,将那女子推开。 林万良这时也看清对方并不是妹妹,而是个衣裙相似的女客。 “抱歉,是我认错人了。”林万良倒还算礼貌。 女客连连后退,恼羞地瞪了林万良一眼,逃似的走掉了。 林万良悻悻,叫来一个女仆,问清妹妹上楼更衣去了,便也往楼上而去。 宋绮年一离开林万良的视线,趁着左右无人,唰的一声又将身上的湖绿绸裙扯下,露出里面的黑色裙子。 那块绸布被她的手灵巧地翻了个面,白色的里子露在外面,被当作一条围裙系在了腰上。 宋绮年脚步不停地穿梭在客人之中,一边从黑裙的领口里翻出白色的小圆领,从袖口里扯出袖子。最后摘下领口的绢花,将假发辫子盘在脑后,用绢花别了起来。 一位女客摇身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裙的女仆。 宋绮年托着一个托盘,放上两个喝空了的酒杯,大摇大摆地从保安身边走过,进了他身后的门里。 西式大宅一般都会有两个楼梯。副楼梯位于宅子的角落里,供下人使用,也直通顶楼的下人宿舍。 宋绮年沿着逼仄的副楼梯先是下到楼下厨房。 下人们正忙如工蚁。宋绮年很顺利地钻进了储藏室里。 储藏室里的一个角落里堆放着酒水箱子。宋绮年寻到了做了记号的那一个,打开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电话机大小的箱子。 她拎着箱子离开了厨房,沿着楼梯来到顶楼。 傅承勖听着脚步声,为宋绮年拉开了门。 “没有人。”他道,“如何?” 宋绮年抬手,指头上挂着方才从林万良身上摸到的钥匙。 要想接近林万良这种戒心极重,又有个贴身保镖的人,只有让他自已主动靠近! 林万良的保镖把宋绮年推开之际,宋绮年已经得手。 两人沿着走廊朝东而去。 林万良的主卧位于二楼东面尽头,是个大套房。此刻门口有一个保安守着。走正门肯定是进不去的。 宋绮年研究过地图后,打算另辟蹊径,从头顶空降。 这也是他们在顶楼碰头的原因。 走到半路,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仆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傅承勖迅速转身,将宋绮年压在了墙上。 宋绮年反射性抬手要反击,却被傅承勖抓住了手腕,用力摁在墙上。 他高大的身躯将她遮得严严实实,面孔凑得极近,鼻尖轻触,呼吸交融。那一股不容抗拒的占有与保护欲把她从头到脚笼罩住。 第八章 完璧归赵 同主宅隔着一片草坪的一间车库里,傅承勖被反着手捆一张凳子上,数名保安站桩一般守在他身边。 林万良气急败坏地走了进来,就见自已的保安们全神戒备,傅承勖却很是悠闲。他的脚甚至跟着飘来的音乐轻轻摇晃。 “讲道理的人终于来了。”傅承勖朝林万良亲切一笑。 林万良不急着搭理此人,扭头问保安队长:“搜过了?” “搜过了。只是……没搜出什么来……但他当时确实行踪诡异。” 林万良目光阴鸷地朝傅承勖望去:“你去我房间,到底想偷什么?” 傅承勖啧了一声,不悦道:“林兄,你就算喝糊涂了,也不至于问出这么蠢的话。我傅承勖是什么人?我就算要偷你,犯得着亲自动手,甚至大半夜地来爬你家的窗子?” 保安队长急道:“可我们明明抓到了你……” “我刚才就和你们说了,我不过和贵府一个女仆在僻静的地方‘说说话’罢了。突然之间,你们的人牵着狗就扑了过来,还把人家姑娘给吓跑了。你说这是个什么事?” “是哪个女仆?”林万良问。 “不认识。”傅承勖道,“没问名字。模样嘛……黑灯瞎火的,也记不大清。不过,我记得她身上的香气!” 傅承勖笑容轻浮:“如果再闻到,我一定能认出来。” “良爷,”保安队长对林万良道,“我们不如把女仆们……” “我们林家是窑子吗?”林万良破口大骂,“把女人叫到一块儿,让他一个个闻?这像什么样子?” 保安队长羞愧地埋着脑袋。 傅承勖反而来打圆场:“林兄,这事本是个误会。再说,捉贼见赃。又没赃物,这样扣着我不合适吧?” 林万良明白道理全在傅承勖那边,可又直觉此事和傅承勖脱不了干系。 他和傅承勖打过交道,知道此人诡计多端,涉足甚广,同各国黑白两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以傅承勖的身份,确实不至于亲自动手,但万一他是个烟雾弹呢? 正思索着,负责给林万良守卧室的保安被带到了。 这人知道办砸了事,一进来就喊冤:“先生,都是小姐的意思。我不答应,她就骂我……” “怎么又扯到小姐了?”林万良问,“给我从头说起!” “是!是!刚才,小姐带了一个男客要进您的房间,我拦着不放行,小姐就骂我,然后带着那男客硬闯了进去……” “胡闹!”林万良勃然大怒。 小保安不断鞠躬,连声道歉。 傅承勖笑眯眯地跷着二郎腿,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林万良缓过一口气:“你就没跟着进去?” “小姐不让。不过他们没有待多久就出来了,还是那男客提醒我里头窗户没关好。我一听不对,才发现是有贼来过了。我往楼下望,就见到墙角有两个黑影,然后吹响了哨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保安急匆匆奔了进来:“良爷,前头出事了!” “又怎么了?”林万良额角的血管全都爆了起来。 “舞会上进了贼,偷了客人的珠宝,连小姐的首饰都被偷了。后来一个男客人把赃物落到了地上,被我们抓到了!” 保安把一条红宝石项链递了过来:“这是在赃物里找到的。刘管家认得,说是咱们家的!” 林万良对这条项链有印象,它本应该放在楼上保险柜里的。 “那个男人呢?” “小姐说是她的朋友,硬是要我们把他给放了……” “混账!”林万良挥手将一个茶杯砸得粉碎,“把小姐给我叫过来!” 傅承勖翘起来的脚一晃一晃地,笑得越发幸灾乐祸。 林小姐一来便先声夺人:“大哥,我一直和那位郑少爷在一块儿。那些首饰根本就不是他偷的。是贼人故意丢到他身上,栽赃他的!” 林万良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你就自已做主,放他走了?” “不然呢?”林小姐理直气壮,“保安也搜过他了,什么都没搜出来……” “糊涂!”林万良颤抖着手指着妹子的脸,“你从头到尾都被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被卖了还要给他数钱!你是从哪里认识这么个拆白党的?” “就今天的舞会上呀。”林小姐不服气,“什么拆白党?人家可是‘明途鞋业’郑家的四少爷郑文健!还是你把他给请来的!” 林万良一时不知说什么的好,又舍不得打妹子。一个杀伐果断、一身血债的男人,被逼得原地团团转。 傅承勖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林兄,可否让我和令妹说说?” “……说吧。”林万良也好奇傅承勖想说什么。 傅承勖道:“林小姐,‘明途鞋业’郑家确实有一位四少爷,也叫郑文健。不过,他比你兄长矮半个头,戴深度近视眼镜,有些胖……” 林小姐脸色已不对。 “……而且最关键的,我确定他最近都在南京谈生意,不在上海。”傅承勖道,“今天同您跳舞的这个郑少爷,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是郑文健!” 林小姐朝后踉跄一步,一脸惨白。 “他……他难道是……” “什么难道?他就是个贼!”林万良怒吼,把那串红宝石项链丢给妹妹,“你看看!这就是他从保险柜里偷出来的!” 林小姐深受重创,哇一声大哭出来,转头奔出了屋子。 林万良担心妹妹,想要追过去。 “林兄!”傅承勖将林万良唤住,“你现在可以放了我了吧?” “老实待着!”林万良恶狠狠地瞪了傅承勖一眼,“我才不相信你和这事没关系!我一会儿回来再慢慢审你!” 林万良一走,屋内几个保安朝傅承勖聚过来,将他牢牢看守住。 傅承勖将交叠的双腿对换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朝站在跟前的保安一笑。 “你东家给你开多少钱一个月?” 时钟正一分一秒地向午夜走去,大厅里的气氛沸腾且黏稠,好似一锅煮得开了花的粥。 大厅外的花园里。几名男仆正在摆弄着烟花筒。 “都给我警醒着点!”管事在一旁耳提面命,“还有五分钟就到整点了。到时候里头一敲钟,你们就立刻把烟花点着。记住,不能早了,也不能迟了!” 宋绮年揣着那一枚玉璧,正穿过半醉的人群,朝大门走去。 按照她和傅承勖的约定,她已完成了任务,只需安全撤离。至于傅承勖是否获救,甚至是否安全,都不是宋绮年需要考虑的问题。 那阿宽的身手明显比宋绮年要好多了,自然会去营救他的主子。 再说了,成员们各有所长,于是在行动中的分工也不同。 有放哨的,有做幌子的,有负责主要行动的,还有接应的。 让宋绮年去救人,万一弄巧成拙,把自已也陷了进去,不是功亏一篑了吗? 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处,畅通无阻,可宋绮年还是停下了脚步。 舞曲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那强劲、密集的节拍落在宋绮年的心坎上。催促着、敲打着,逼着她赶快下定决心。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低骂了一句,毅然转身—— 库房里,保安正对傅承勖的提议嗤之以鼻:“我们都是跟着良爷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的人。不论你给多少钱,我们都不会跟你走的!” 傅承勖笑呵呵:“我很敬重你的忠诚。可我不过是打听一下你们这行的薪资罢了,没想挖你走。” 保安们一愣。 傅承勖讥嘲:“我手下众多。论忠心和身手,各个都远在你们之上!我何必找一些次等货?” 保安们顿时恼羞,一个个握紧了拳。要不是顾及林万良,他们早就冲过去把这男人一顿好揍了。 偏偏傅承勖不知见好就收,继续嘲讽:“手下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看来林万良这些年是混得越发不行了,难怪随便一个小贼就能搅得他家宅不宁。” 保安们气得直瞪眼。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库房的窗外晃过,只有傅承勖用眼角余光捕捉到了。 “你要是想激怒我们,就省省吧!”一个保安小头儿弯腰瞅着傅承勖,嗤道,“你有这功夫,还不如想一想待会儿怎么向良爷求饶。” 傅承勖半垂着眼帘,神态安详:“我倒是在想,当初训练你的人,没有教过你不要这样站在人面前吗?” 保安一愣。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反应过来,傅承勖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膝盖上。 只听咔嚓一声,保安惨叫,身体前倾。 宋绮年看人很准,傅承勖确实受过非常严格且精良的搏击训练。 他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双臂一挣摆脱了绳索,脑门狠撞对方的脸,起身的同时一拳狠狠捶中对方胃部。 短短两秒不到的功夫,傅承勖就将对方的战斗力彻底瓦解,并且夺枪在手! 等傅承勖拉开了保险栓,其余的保安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傅承勖抓着那保安为肉盾,对准冲在最前方的人就是一个点射。对方大腿中枪,惨叫跌倒。 枪声和大门被撞开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阿宽冲了进来! 傅承勖如虎添翼,一枪一个人,只击大腿,不打躯干。 他枪法极其精准,毫不拖泥带水。在阿宽的协助下,不过十来秒,两人就将库房里五六个保安全部解决了。 傅承勖用枪托把作为人质的保安敲晕,将他丢在了地上。 “宋小姐呢?” “应该已经走了。”阿宽道,“她已经得手了……” 外面传来砰然一声巨响,像是炸弹爆炸。可随即又有一道彩光自上空照在了窗户上。 第九章 强强联合 外白渡桥上,江风猎猎,庆祝新年的人们渐渐散去。 袁康站在围栏边,一身黑色的貂皮长袍,帽檐压得低低,年轻俊朗的面孔显得格外阴沉晦涩。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怀表。 表盖上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相片中的少女穿着白色袄衣,梳着两条麻花辫,一双猫儿似的大眼睛乌黑明亮。 她还不习惯面对照相机,有些拘谨地抿着唇,似笑非笑的样子,显得倔强又惹人怜爱。 “师父。”一个少年快步而来,“事情办完了,定金也退回去了。对方挺失望的,但对咱们还算客气。” 袁康合上了表盖,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玻璃片。 一个俏丽的少女气道:“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玩意儿,居然坏了您的好事!我咒他以后次次干活都被抓个正着!” 袁康道:“是我戳破他们在先,我坏了规矩。就是这玻璃……” “这玻璃怎么了?” 袁康的目光一时十分温柔:“这么圆,让我想起你们‘玉狸’师叔。她划玻璃的手艺一向很好。” “我也能划这么圆。”少女嘀咕,“师叔走了都一年多了,还整天惦记着她……” 少年扯了扯她的袖子。 他们俩年岁相当,容貌相似,是袁康的龙凤胎徒弟大双和小双。 “是啊。”袁康感慨,“一晃就一年多了。我们也搬到上海定下来了。阿狸生前很喜欢上海,如果她还活着,也一定很高兴能住在这里……” “我也喜欢上海!”少女高兴,“这里新鲜事多,每天都热热闹闹的,而且满大街都是肥羊!师父,下次再有这样的活儿,您带我去成不成?我也想见识一下有钱人家的舞会……” 大双又扯了扯妹妹的袖子。 “干吗?哥哥真是的……” 徒弟絮絮念叨声中,袁康将那块玻璃揣回了怀中。 他眺望了一眼远处熙熙攘攘的公园,转身离去。 宋绮年自浴室里走出来,坐在梳妆台前擦着头发。 已是凌晨三点,她身体里那股兴奋劲儿还没褪去,并不怎么困。 时隔一年多重操旧业,幸好身手并没有生疏多少。飞檐走壁,换装易容,摸包窃宝,一切都信手拈来。 旧日的往事如一层尘埃,本以为已经落下,风一吹,又再度飞扬了起来。 宋绮年将傅承勖交给她的信封打开。 里面只有薄薄的两张纸。 宋绮年扫了一眼第一张,双目突然圆瞪,惊得站了起来。 这是一份公文,白纸黑字印着:“宋绮年小姐,您因特殊原因错过我司服装展面试一事已被我司悉知。经组委会开会讨论,我司决定补邀您参加服装展。具体事宜请您亲来我司详谈。致敬,先施百货女装部。” 宋绮年瞪着落款上红红圆圆的公章,险些兴奋地叫起来。 傅承勖竟然给她重新弄到了服装展的名额! 宋绮年激动地在屋里转圈。 能参加服装展,就等于得到了先施百货的认可,就得到了一个绝好的出道的机会!李高志对她的中伤和同行的排挤,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这傅承勖好生厉害,一针见血,送了她一份根本舍不得拒绝的大礼!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再去看第二张纸。 这是一封傅承勖写给自已的亲笔信。 “宋小姐,你是一位极富才华的女性。” 傅承勖字如其人,稳重、华丽,工整规矩,又总会在收笔之际带着点潇洒和飘逸。他是个看似活在规矩之中,却又特立独行的男人。 “才华是一种极其珍贵的素质。”他写道,“它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是装点这个平庸世界的彩灯。拥有了才华,你就成了一个在黑暗里举着火把的人。” 轿车行驶在凌晨的马路中,街灯是夜色之中仅有的亮光。 那一团团暖光的光掠过车内傅承勖沉静、轮廓分明的脸,在他深邃温润的眼中留下一点星光。 “但畏惧光明的人会不惜一切手段来将你打倒,扑灭你的火光,将你拽回深渊。” “我一向爱惜拥有才华之人,无法忍受他们的天赋被压抑,他们的机会被剥夺。我更敬重每一位冲破束缚,勇敢追求梦想的女性。所以,我非常想助你一臂之力,助你举着火把不断前行。” “我的出现打搅了你的生活,让你想起了不愉快的过去,对此我深表歉意。但是我想说,你过去所为,不过是被生活所迫,你并不能选择。你选择了现在的生活,是出于真心的喜爱。” “宋小姐,如果你真心喜爱什么,就请永远不要放手!” “您诚挚的,傅承勖。” 宋绮年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飞向了远方。 飞向那个冬日朝阳中孤鹜长飞的湖畔,飞向那个盛开着蝴蝶兰的玻璃花房,飞向舞会,飞向外滩公园。 不论哪个场合,傅承勖始终用一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自已。 观察着,揣摩着,将她看得透透彻彻。 “如果你真心喜爱什么,就请永远不要放手!” 宋绮年握着终于得到的服装展公文,不禁一声轻叹。 阳历新年的第一天,是个明艳艳的太阳天。人人抬头看着晴空,都觉得这是新年伊始的好兆头。 宋绮年踏着早晨的阳光,摁响了傅公馆的门铃。 立刻有管事前来应门,似乎早有准备,客客气气道:“宋小姐,您请进。三爷正等着您呢。” 让宋绮年意外的是,管事并未把她带去书房,而是带着她来到位于半地下室的厨房。 “早上好,宋小姐。昨晚睡得还好吗?” 傅承勖一身常服,系着围裙,挽着袖子,正站在厨房案板边,两手还沾着面粉。 晨光中,男人一脸亲切爽朗的笑。 “你用了早饭了吗?我这里有小馄饨、生煎和白粥,西式的话,也有法式吐司、煎蛋和培根。”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宋绮年早上只喝了半碗豆浆就出了门,没有被填满的胃被这股气息勾得开始咕咕作响。 “你在做什么?”她好奇地问。 “舒芙蕾。”傅承勖将黏稠的液体倒进模具里,动作轻柔而娴熟,显然做惯了。 宋绮年有些意外:“我知道你们这样的人大都会有些独特的嗜好。只是没想到傅先生的嗜好居然是烘焙。” “我发现烘焙比酒色健康多了。”傅承勖将烤盘放进烤箱里,“我们对人间最初的记忆就是甜美的乳汁,所以没人不爱甜点。宋小姐呢?你为什么喜欢服装?” 宋绮年想了想:“不论老少,不论贫穷还是富有,女人都爱美丽的衣服。我希望将来有一日能将生意发展壮大,开设制衣工厂。那时候,我不仅只做华贵的高定,也能做又便宜又美观的成衣。我希望天下女子都能穿上喜欢的衣裳。所以——” 她看向傅承勖。 “我接受你的合作邀请!” 傅承勖露出喜悦之色。 “只是,”宋绮年话锋一转,“合作细节,还有待商榷。” “当然。” 傅承勖请宋绮年坐下,为她倒咖啡。 浓香随着腾起的白雾扑入鼻端。宋绮年深呼吸。 美食能让人心情愉悦。傅承勖这个嗜好确实独特又可爱。 宋绮年道:“傅先生,我会帮你把剩下的八件古董找回来,换取你对我的投资。不光是资金上的投资,还有你的人脉和资源。我很清楚,做生意不能光靠才华。这一行,裁缝世家,制衣厂,就连留洋归来玩票的千金小姐都比我更有优势。所以我需要一个有实力的合伙人。” 傅承勖一边将各色早点端上桌,一边含笑点头。 “这就是我为什么那么欣赏你,宋小姐。你头脑清晰,有勇有谋。而且,你一直很清楚自已要什么。” 而一个人弄清楚自已究竟要什么,其实是非常难得的事。 “不仅如此。”宋绮年端着咖啡杯,目光灼灼,“我还希望你能帮我成为一名上流社会的名媛淑女!” 傅承勖再度扬眉。 “我的出身傅先生很清楚。”宋绮年道,“我其实没正经读过书,学识、教养、眼界,在真正识货的人面前不堪一击。我要争取客户,首先得融入进他们,不是吗?所以我需要接受正规的教育:艺术、文化、礼仪——一切能让我在那些文人墨客和权贵之中周旋,获得他们认同的素质,我都想要具备。” 她亮晶晶的眼中闪耀着蓬勃的野心。 “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像可可香奈儿女土一样的设计师,创立自已的品牌。要实现这个理想,光会做漂亮衣服可远远不够。既然傅先生要投资我,那就投资得彻底一点吧。你们男人不是一向最喜欢塑造女人吗?我现在就给你提供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后半段的讥讽让傅承勖笑得肩膀颤抖。 “宋小姐真是句句话、件件事都让我惊喜。我很期待你在我的协助下会产生什么样的蜕变。” “不。”宋绮年纠正,“不是你协助我。” 她放下咖啡杯,十指交握放在下巴处,目光精明地注视着傅承勖。 “别想在这事儿上占我便宜,傅先生!你费了那么大劲儿找到我,用张家的事笼络我,用偷玉璧来试探我的手艺,用国宝来唤醒我的良知,甚至还为我弄到了服装展的入门券。你做这些,都说明你其实迫切需要我的帮助。所以,别说得你好像施予了我很大的人情。我们俩是公平合作!” 女子气场强大,语气铿锵,坚守立场,毫不让步。 傅承勖目光幽深如潭,笑容里有着发自内心的欣赏,和一种……有些奇怪的欣慰。 第十章 白手兴家 张家搬到新居后的第一个周末,天气晴好。 一大早,覃凤娇就和冷怀玉拎着茶点上门来拜访张家二老。赵明诚才加班熬了通宵,下班路上经过张家,也上来讨一碗粥喝。 张家小小的客厅里挤满了年轻人,热热闹闹的气氛让老两口想起家里昔日的繁荣,很是五味杂陈。 “那个傅老板好生古怪。”张老爷道,“我们父子俩带着厚礼上门致谢,却连面都没见着。” “傅老板也不收礼。他让管事传话,说帮我们家不过举手之劳。”张俊生十分感慨。“施恩不图报,真正君子所为也。” “这位傅老板也很神秘呢。”覃凤娇笑道,“他名气那么大,却一张照片都没有见过报,又不爱交际。” “虽然人没来,可他救俊生还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的。”冷怀玉道,“我估计他没准儿又老又丑,不好意思露脸。” “瞎说!”赵明诚笑道,“咱们业内盛传的四大美男子,这个傅老板就是其中一位。而且他才刚到而立之年,能有多老?” 冷怀玉还是翻了个白眼。 她才十九岁,觉得三十岁的男人就算不老也年轻不到哪里去。 话题扯到这里,张老爷不得又向覃凤娇道一次谢:“幸亏托了令尊的面子,才请动了傅老板。” “伯父太客气了。”覃凤娇微笑,“家父是看着俊生长大的,视他如自家子侄,见他受苦,当然会施以援手。” 赵明诚问:“令尊是怎么说服傅老板的?” 覃凤娇愣了一下,支吾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家父也没同我细说。” 覃副司长是曾向傅承勖送过帖子,邀请他来参加酒会,可傅承勖并未应邀过。张家这事,傅承勖没有接见覃凤娇,但事后给覃副司长送去了一份礼,为自已的失礼道了歉。 覃副司长还没觉得怎么,覃凤娇却认定了傅承勖是看自已父亲的面子才救了张俊生,她对外也是这么说的。 “你家的生意有什么进展?”赵明诚低声问张俊生。 “公司已经结业了,可我们代理洋烟的执照还没到期。”张俊生道。 “那你们可以继续做这个生意呀。好生经营,你家东山再起不难。” “我们也这么想。可执照眼看就快要到期了,到时候得向总公司再买一张。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我家本就欠了不少外债,好几个银行都拒绝给我们贷款。” 说来说去,问题都出在没钱上。 “我说句心里话。”赵明诚朝覃凤娇瞥了一眼,“你要是能和凤娇结婚,就不用为这点钱发愁了。” 张俊生一时啼笑皆非:“你说的话,怎么和我爹娘的如出一辙?” “因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你最好的选择。”赵明诚道,“你当年本就喜欢她,她如今又对你另眼相看,还不嫌弃你家眼下这情况。谁不觉得这是一桩好姻缘?” 但张俊生摇头:“凤娇不嫌弃我,是她人好。我却是配不上她了。” “那你觉得谁和你般配?宋绮年吗?也是,现在你们两家总算门当户对了!” 赵明诚的口气里有掩饰不住的讥讽,让张俊生不禁一愣。 和宋绮年不门当户对这话,倒不是张俊生说的,而是张家二老的话。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张家二老生见儿子对宋绮年十分热情,生怕他投入了真情,特地和他谈过话。 可那时候张俊生和宋绮年才刚认识没多久,关系还远没到考虑结婚的程度。张俊生只觉得父母小题大做,把这事当个笑话,拿去同赵明诚抱怨过。 张俊生没想到赵明诚竟然将这事记了下来,并且替宋绮年感到不平。 宋绮年这三个字就像一句咒语,只要有人一念出口,就会立刻被覃凤娇和冷怀玉两人的耳朵捕获。 覃凤娇立刻道:“说起来,好阵子没见着宋小姐。也不知道她最近如何了。” 张俊生道:“绮年的工作室前阵子开始营业了,生意很好。她想来是忙得抽不出空吧。” “忙肯定是忙。”冷怀玉扑哧一声冷笑,“但估计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和哪位小开在跳舞吧?” “胡说什么呢?”赵明诚轻叱。 被这么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斥责,冷怀玉顿时恼怒。 “谁胡说了?元旦前一夜,我表哥在程家花园跳舞会上亲眼见到了宋绮年。她和好多男人喝酒跳舞,玩得可开心了!” 众人变色。 冷怀玉添油加醋:“我表哥说,宋绮年浓妆艳抹,穿着露胸脯露胳膊的裙子,连交际花都自愧不如。他险些都没把人给认出来。” 罗太太的表情僵硬。 就冷怀玉的描述,宋绮年不仅同过去判若两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堕落了! “那是你表哥认错人了。”赵明诚冷声道,“绮年不会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冷怀玉反驳,“自打张家一出事,她整个人就大变样了。又是烫头发,又是穿西装去舞会,整天出风头。” 赵明诚冷声道:“冷小姐是觉得宋绮年不该穿着西装去过舞会呢,还是不该出风头呢?” 冷怀玉语塞。 张俊生也道:“我们谁没有穿着西装去过舞会?怀玉,这么说可对绮年不公平了。” “俊生说得是。”覃凤娇挤出一个酸溜溜的笑,“宋小姐终于追赶上了新潮流,可不得好好玩一玩?” 冷怀玉接连被两个男人反驳,越发恼羞成怒,不肯罢休。 “要我看,宋绮年之前为了讨伯父伯母喜欢,故意装出一副端庄贤惠的样子骗人。”冷怀玉朝罗太太看去,“她如今打算去烧别家的灶头了,就立刻恢复了本性。” 罗太太脸色更加凝重。 “你这就是怀着恶意揣摩绮年了。”张俊生沉下了脸,“在长辈面前展现出好的一面,是人之常情。我们不也一样吗?” 张俊生竟是句句都替宋绮年辩护! 覃凤娇心中醋海翻波,强笑道:“怀玉,一定是你表哥认错人了。你那表哥我还不知道,去的从来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就算宋小姐去跳舞,也不会和你表哥碰到一块儿。” 这表面上是替宋绮年说话,实际上却是暗示宋绮年生活更加不堪。 冷怀玉会意,立刻指天发誓:“我表哥见过宋绮年几次,绝对不会认错人!” 赵明诚讥讽:“你表哥是出了名的爱满口胡诌的,你以前也从来不信他,这么偏偏在这事上就把他的话当真了?” “你——”冷怀玉倏然起身。 “好啦。”罗太太忙出来打圆场,“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争成这样?宋小姐爱怎么玩是她自已的事,只希望她不要吃亏的好。” 听她这口气,还是更偏向冷怀玉那一头。 张俊生知道母亲本就瞧不起宋绮年,一时也无法扭转她的偏见。 他只好说:“妈,绮年是个稳重又有分寸的人,她做任何事都有她的道理的。” 覃凤娇实在听不下去,借口约了朋友看电影,带着冷怀玉告辞了。 赵明诚也不便继续逗留,和她们俩一道离去。 出了张家大门,冷怀玉便冲着赵明诚发难。 “赵明诚,你处处和我们作对,有完没完?拆了张俊生和宋绮年,你不就能捡便宜了吗?” “我才不稀罕捡你们的便宜!”赵明诚嗤之以鼻,“我就是见不得你们这么说绮年的坏话。你们还好意思瞧不起她?不论当面还是背着人,她对你们可没半句不是,比你们两个‘大家闺秀’有教养多了!” 说罢拂袖而去,任由覃冷二女气得俏脸铁青。 “娇娇,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打算?”冷怀玉对覃凤娇说心里话,“俊生如今穷了不说,居然还明显帮那个宋绮年。你不如顺势放弃,没人会说你什么的。” 覃凤娇强忍着烦躁,细声细气道:“你还没看出来?俊生这是恼羞成怒,给自已找台阶下呢。” 冷怀玉不懂。 覃凤娇道:“宋绮年做了墙头草,俊生没面子。什么支持她的事业,支持她去跳舞,都是显得自已不在意宋绮年罢了。你当俊生心里不怨恨宋绮年爱慕虚荣?” “那……”冷怀玉顺着往下推,“这不正是说明张俊生很在乎宋绮年吗?” “你……你的脑子怎么这么笨?”覃凤娇气急败坏,甩头就走。 冷怀玉迈着小碎步紧跟在覃凤娇身后,还是没把这个问题想明白。 张家,也正在进行着同样的话题。 “你到底怎么想的?”罗太太问儿子,“你当初明明那么喜欢凤娇的……” 张俊生啼笑皆非:“当初是你们两位反反复复和我说,娶妻要门当户对。如今我们张家是什么情况,哪里高攀得上覃家?” “可凤娇不介意呀。”罗太太急道,“她对你的心意,有眼睛的都看在眼里的。” 人的标准都是双重的。瞧不起别人攀附自家,可自已攀高枝时,又全无顾虑了。 张俊生苦笑。 “凤娇看在两家过去的情分上,不嫌弃我们落魄了,那是她修养好。但我们不能自作多情!” 张老爷并不怎么喜欢覃凤娇的高傲,但为家族利益考虑,也道:“可如果能得到覃家帮助,我们也不用为洋烟执照的事发愁了。” 张俊生沉下了脸:“爸,你还记得凤娇刚才是怎么说的?她说覃伯父视我如自家子侄。在过去,他一直口口声声说我是他心目中的女婿。他这个改口就已经说明他的态度,我们该识趣。” 第十一章 美人救美 宋绮年回到家时,屋里有客人,正由柳姨陪着聊天。 “王太太来啦。”宋绮年热情地打招呼,“您身体大好了吧?我看您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不过是感冒,早就好了。”王太太招手,“宋小姐,你看我刚刚买的这块布。我想用它来做这条裙子!” 王太太指的是《妇女月刊》封底上画着的一套西式春装,模特穿着披风式外套和一条长双层鱼尾裙。画中经过艺术处理的模特身段异常地修长窈窕,鱼尾裙在她身上显得端庄又不失俏丽。 “我就要这个款式的!”王太太的指头用力点着画报上的模特,“你能给我做一条一模一样的吧?” 宋绮年笑容僵硬。 有些女人总有一个错觉:模特穿着好看的衣服,自已穿着也会好看。 王太太虽然年纪不大,还不到三十岁,但身高不足一米五,腰围三尺五。她怎么会觉得自已能把衣服穿得出画报模特的效果? 柳姨在一旁朝宋绮年挤眉弄眼,显然憋了一肚子话。 宋绮年假装看不见,王太太道:“王太太好眼光,这种鱼尾裙是这两年最流行的款式。只是每一种款式的衣服,都有适合穿它们的……体型。这种鱼尾裙适合个子比较高的女土。您穿上,恐怕效果不如画报上的好。” 王太太穿着这一款裙子,比起美人鱼,倒会更像一条胖金鱼。 王太太笑:“我又不傻。我再怎么打扮也都没有画报女郎好看。我就是想做这么一条裙子穿罢了。” 宋绮年耐着性子,继续劝道:“可您做新衣不是为了穿着好看吗?您这块布料这么好,可别糟蹋了。” 宋绮年翻开图册,指着一套衣服。 “您看这套怎么样?样式非常大方,直身高腰的款式会让您看着……” 王太太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宋绮年:“什么直身高腰的,我听不懂。宋小姐,你就说你能不能做吧。不能,我就去找别的裁缝。” “能!”柳姨抢答,“没有什么款式是我们家小姐不能做的。你说是不是,绮年?” 柳姨使劲儿朝宋绮年使眼色。 王太太是顾客里出手大方的那一批,在宋绮年这里也已定了几套衣服了,是不能失去的大客户。 宋绮年有些犹豫:“这款式的工艺十分简单,做起来很容易。但是……” “那就这么定了!”王太太拍板,“我也不急着要,春节前能做好就行。就是一定要照着画报上的做。” “没问题的,您放心!”柳姨热情道,“来,我给您再量个尺寸。您比前阵子看着苗条了不少。” 王太太被哄得心花怒放:“年后我要去喝我表妹的喜酒,就打算穿这条裙子。我还打算去买一双高跟鞋来搭配。我那妯娌原本土得掉渣的,现在也穿洋装烫卷发,还学了几句洋文,成天在我们面前显摆。我可不能被她比了下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把宋绮年撇在了一旁。 宋绮年苦笑,抱起图册起身离去。 走了几步,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柳姨只是个管家,她不懂服装的设计和艺术创作背后的意义。她怕失去一个阔绰的客户,愿意去迎合对方的审美,情有可原。 可正如宋绮年对傅承勖所说的,她并不只想做一个代工裁缝。 宋绮年放下手里的图册,毅然转身。 “对不起,王太太,我恐怕不能照着这画报上的样子给您做。” 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妇人停了下来,齐齐惊讶地朝宋绮年望过来。 “可是,”王太太困惑,“你说工艺不难……” “是不难。”宋绮年走了过去,“但是这个款式不适合您。您穿着不好看。” “王太太说了她不在乎了。”柳姨忙道。王太太也点头。 “但是我在乎!”宋绮年注视着王太太,“我对顾客有责任心,我不能任由客人从我这里做了一件不适合她的衣服,穿出去被人笑话,而我只管收钱了事。我要对每一位客人的仪容负责。我要让每一位客人走出店门时,都比进来的时候要更美丽!” 王太太顿时感动。 宋绮年握住了王太太的手:“王太太,您是只想穿时髦的裙子过个瘾,还是想漂漂亮亮地出席喜宴,和您妯娌抢风头?” 王太太被宋绮年坚定灼热的目光震慑住,下意识道:“当然是抢风头!” 宋绮年笑了起来:“那您就更要听我的。让我来给您设计一条最适合您的裙子!再按照我的建议去打扮,我保证您会是喜宴上最端庄、最时髦的女土!别说妯娌,全场能比您漂亮的,只有新娘子一个人。” “可是这料子是……” “是进口的洋毛呢料,凡尔丁精纺呢绒,克重六百左右。应该是羊驼绒和羊毛混纺。”宋绮年一抹料子就清楚它的质地,“这种料子柔软垂顺,很适合做春秋季的裙子。您选中这块料子非常有眼光。所以,王太太——” 宋绮年以最诚挚的语气道:“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糟蹋这么好的料子。而且,这个料子挺多的,再加一块黑色料子,我能给您做成一条连衣裙。” “可是……” “我只按照半身裙的价格收您的钱。”宋绮年最后加了一句。 一刻钟后,宋绮年和柳姨将满脸欢喜的王太太送出了大门。 “你这是做生意还是做慈善?”王太太一走远,柳姨边转头向宋绮年抱怨,“倒贴布料不说,还少收两成的工费。” “柳姨,你放心吧。”宋绮年笑道,“王太太这样的身材,要是穿上我设计的衣服都好看,其他的太太自然也会听从我的建议。我的意见就会越来越有份量了。况且,我要打造名气,那我做的每一件作品都要拿得出手。我对自已的要求要比客人对我的更高,才能做出好成绩。” “我觉得小姐说得有道理。”四秀附和,“小姐要是能把这些街坊婶娘们都打扮洋气,人家一定觉得她很厉害。” “你这要强的性子,也不知道继承自谁。”柳姨无话可反驳,“不过你爹娘要是还在,见你这么上进,肯定很高兴。” 宋绮年朝墙上一张宋氏夫妻生前合照望去。 她当然和这对夫妻并无血缘关系。但说也奇妙,她同宋太太眉眼竟然有几分相似。 也许她得到这个身份,真和宋家有些缘分。 众人继续做着手头的活儿。宋绮年从柜子里挑了一张唱片,放进留声机里。 唱片旋转,女歌手用妙曼的歌喉唱着优美的歌曲。 “夜莺,夜莺,你何时能回到我的窗前?你虽然已经远去,可你的歌声留在我的心里……” 四秀忍不住跟着熟悉的旋律轻哼。 “这江映月真有一副好嗓子。”柳姨也不禁道,“可惜她不唱了。” “不见得。”宋绮年道,“也许她还在唱,只是不唱给外人听了罢了。” 这一只美丽的夜莺已被人收进了黄金笼子里,以自由换取了安全舒适的生活。她的歌喉大概只为笼子的主人而开。 慈善拍卖会没有选中一个好日子。 这天,整个华中地区大幅度降温。北风如一个暴君,呼啸着在都市的上空盘旋。疾风中夹着稀疏的雨点和雪粒。打伞也不是,不打伞也不是,很是为难路上的行人。 入夜后的市图书馆大堂,灯火璀璨,金碧辉煌,铜臭压过了书香。 私家轿车在门前排起了长龙,衣冠楚楚的客人们涌入会场。男土们的领夹、手表和女土们的珠宝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礼堂后的工作区里,穿着白衣黑裤的工作人员忙碌如工蚁。 “快点!都动起来!”领班大声吆喝着,“一号台需要补香槟,三号台有客人弄脏了桌布。什么?有人在走廊里吐了?酒会这才刚开始……” 男侍者打扮的小武抱着一个插着香槟的冰桶,从工作区走进了客人云集、乐声悠扬的大堂里。 一个捧着点心盘的女侍者和小武擦肩而过。 女侍者正是乔装打扮过的宋绮年。 猫儿似的杏眼变成了单眼皮,肌肤暗沉了许多,脸颊上画了雀斑,饱满的脸颊也因颧骨阴影加重而显得有些枯瘦。 不说老顾客,恐怕柳姨来了,都不见得能把宋绮年认出来。 正如宋绮年在宣布行动计划的时候所说的,这会是一次非常简单的行动。 “要诀是迅速,和成员之间的高度配合。”傅公馆的书房里,宋绮年对同伴们道,“拍卖会开始时间是九点半,但拍卖品会提前由专业保安公司送到现场,接受第三方鉴定专家们的鉴定。鉴定完毕后拍卖品会被放在礼堂西侧走廊的一个房间里,由专人看守。唐寅的《拜月图》不会真的拿出去拍卖,孙开胜的秘书会去偷偷把画带走——就是照片上这个男人,务必记住他的脸。我们要做的,就是中途截住这个陈秘书,将画偷换下来。” “怎么偷换?”小武问。 “画会放在一个特别定制的皮箱里。”宋绮年道,“我们只需要趁其不备,替换皮箱即可。” 董秀琼向大伙儿展示几个一模一样的黑色皮箱:“以防万一,我多做了几个。每个箱子里都放了一张假画。” “届时,宽哥假扮现场保安,我和小武则是侍应生。”宋绮年道,“你们两个负责转移陈秘书的注意力,我负责动手。务必在他离开图书馆之前得手。” 傅承勖举起了手:“那我负责什么?” “吸引客人们的注意力。”宋绮年道,“行吗?” “这倒是我的拿手活儿。” 傅承勖并非自吹。 傅承勖在中美两地都是名流,从之前张家绑架案就看得出,上海不知道多少人争破脑袋都想结识他。但傅承勖不喜社交,来上海后只在林家的新年酒会上短暂地露了个脸。 第十二章 引火烧身 江映月被孙开胜呼唤时的表情突然浮现眼前。宋绮年眉心微皱,手头的活儿也停了。 都说江映月备受孙开胜的宠爱,孙君为了她抛弃了曾经的宠妾,离开家庭和她同居。她的晚礼服上甚至绣满了钻石。可听到孙开胜的声音,江映月却不可克制地露出一丝恐惧。 “宋小姐,还在吗?”傅承勖在电话那头问。 “我在。”宋绮年回过了神,“我是在想,可能江映月不爱交际,并不是她自已的意思。也许是孙开胜不喜欢……江映月!” “什么?”傅承勖一头雾水。 宋绮年站了起来。隔着窗户,就见布店的伙计正引着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少妇朝这边走来。 那少妇正是江映月。 江映月打量着这个小而精巧的庭院,只听一声热情的“江小姐”,宋绮年笑容满面地从屋里迎了出来。 江映月自成名后,不论去哪儿都是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她对此已习以为常。 只是宋绮年确实帮助过她,举止又落落大方,哪怕知道这女裁缝讨好自已必然有别的目的,江映月还是回了一个矜持而不失亲切的笑。 宋家的客厅里,四秀端来热茶,又将炭盆往沙发边挪了挪,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地方简陋,让您见笑了。”宋绮年给江映月斟茶,“我刚独立做生意不久,一直缺高级客源。朋友给我弄到了去慈善酒会的机会,让我去见见世面。我去之前可没想过能亲眼见到您。” 宋家确实远不能和华丽的高级时装店比,可用色和家具搭配都很讲究,店主个人的审美品位可见一斑。 宋绮年穿着一套香奈儿风格的套装,通身只有奶白和黑两种颜色。简洁素雅的衣裙综合了她天生明艳妩媚的容貌,让她的气质变得优雅稳重。 谁能想到在这么一片老派民居里,藏着一家别致的时装店,以及一位颇有品位的裁缝。 “我看宋小姐这里很不错。”江映月微笑,“刚起步的生意,做成这样很不容易了。宋小姐在哪里学的做衣服?” 宋绮年调侃:“我要说是法国巴黎,您信吗?” 江映月扑哧一声笑。 她神情清冷,没想笑起来色若春晓,从一朵碧水白莲变成了明丽的粉牡丹。 “是香港。”宋绮年道,“我陪一个长辈在那里住了几年,邻居是一个法国裁缝,跟着她学了一手。我本来就喜欢做这个,父母过世后,便决定从事这一行。” 江映月挑眉:“这么重要的秘密,就不怕我宣扬出去?” 宋绮年一笑:“外面那些自称留洋归来的裁缝,又有几个的学历禁得起推敲的?彼此心照不宣罢了。自顾英雄不论出身,闯荡江湖靠的是真本事。” 江映月的出身就十分卑贱,也是靠着好歌喉和忍辱负重的毅力才成名的。宋绮年这番话说到了她心底。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江映月看表,有告辞之意。 宋绮年抓住机会,道:“江小姐要是不嫌弃,请让我毛遂自荐,给您做一条裙子吧。我如今的名气是比不过那些大裁缝,可我保证不论是工艺还是款式,我丝毫都不比名时装店的差,工时费又便宜许多。” 一个女裁缝主动结识贵妇,当然想招揽生意。江映月毫不意外。 “裙子我不缺。”江映月道,“不过,我一直想做一套女土裤装,开春后出游的时候穿。” 女土西装以裙装为主,裤子作为度假服装,这几年在西方上流社会开始受到欢迎。在国内,西裤是时髦女郎标志之一。 江映月今天穿一件米白色山羊绒薄毛衣和深咖色长裙,衣裙款式和颜色都不醒目。可她戴着一串由海螺珠、粉珍珠、孔雀石、蓝水晶串成的长项链。鲜艳的颜色点缀之下,整个人于素美高雅之中添了一抹娇媚艳丽。 这样的女人,品位肯定远比王太太那类中产主妇要高许多。 “您说的就是这类裤子吧?”宋绮年立刻翻开图册,将几款西裤指给江映月看,“这些款式我都会做。就您的身材和气质,我推荐这一套:连肩袖衬衫配九分西裤。或者这一套,无袖衬衫配长阔腿裤,更加休闲,更适合度假的时候穿。您要喜欢中式风格的,还有这几款。” “我觉得阔腿裤这套就很好。”江映月指着图,“这种挂脖无袖的衬衫,我想多做几件。你这儿有些什么布?” “在我家,没有什么布是您找不到的。西方的杂志说明年春夏会流行花布衬衫,我这里有几十款各种面料的花布。您随我来。您一边选布料,我一边给您量个尺寸。” 柳姨和四秀终于得到机会上前伺候。宋绮年给江映月量尺寸时,她们俩便捧着一本本布料样册供江映月挑选。 江映月和宋绮年年纪相仿,只略矮一点,是典型的小骨架江南美人,修肩窄背,肤若凝脂,纤纤细腰不盈一握。 宋绮年的眼角忽而跳了一下。 江映月脱去外套时,里面宽大的领口往下拉了一截,露出一小片肩胛骨。白净的肌肤上,好几道细长疤痕半隐半现。 宋绮年的反应十分克制,却还是被江映月察觉。 江映月很平静地说:“小时候爬假山,摔伤的。” 宋绮年圆滑道:“白玉微瑕,也是一种美。” 江映月被取悦了:“宋小姐真会奉承人。” “出来做生意,嘴不甜可不行。不过我对别人或许是奉承居多,对江小姐,都说的是真心话。” “我打赌你对每个客人都这么说。”江映月轻笑,“只要进店的客人,在你嘴里都是美人。” 宋绮年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本比常人更能发现每个人身上的美。” 江映月扭头看过去:“那你觉得我美吗?” 宋绮年诚实道:“江小姐,老天爷造你的时候,一定特别用心。” 江映月嫣然一笑,如晨光破云,气色也霎时好了许多。 “一个女人直到被另外一个美人夸奖,才能算得上真美人。”她也回敬了宋绮年。 量胸围时,江映月配合着抬起手臂。 袖子滑开,宋绮年一眼就看到江映月雪白的手腕处有一大片发紫的瘀青,不由一愣。 这是被人用力抓握才会造成的。 江映月为了遮掩瘀青,还特意戴了一只缠丝金镯。可宋绮年站得很近,还是将这伤看得清清楚楚。 宋绮年不动声色。江映月随即放下了手,袖子滑过来遮住了手腕。 “我再给您量一下领口。”宋绮年说着,将软尺套在江映月的脖子下方。 江映月身躯剧震,猛地朝旁边闪躲。 宋绮年的手僵住。 江映月讪讪:“我……我脖子很怕痒,不习惯被人碰。” 宋绮年忙道:“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外间有客人推门而入,门铃叮当作响,打破了试衣间里的尴尬。 宋绮年看得出江映月还有些不自在,便体贴地建议:“江小姐不妨在这里稍坐,正好仔细挑选一下布料。我出去招呼一下客人。” 江映月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宋绮年刚刚掀开试衣间的珠帘,就听到一道尖锐的声音传来。 “怎么连半个客人都没有?宋绮年这生意不会才开张就做不下去了吧?” “怀玉!”张俊生压低了声音,“别这么说!” 原来是那两个煞星来了。 宋绮年端起一脸假笑走了出去。 “真抱歉,我正在后面午休,没想到这时候会有客人上门。覃小姐,冷小姐,稀客呀。俊生,明诚,你们俩也来啦。” 宋绮年的工作室刚开张时,张俊生和赵明诚来送了贺礼。覃冷两位倒是第一次来。 宋绮年巴不得这两位女土别来。 她不稀罕做覃凤娇她们的生意,况且这两个女人一张嘴就没半句好话。当着别的客人的面,宋绮年还不好同她们斗嘴。 这不,就见冷怀玉四处张望,一脸嫌弃:“我们只是陪俊生过来的,可没打算在你这种小地方买东西。” 张俊生和赵明诚齐齐皱眉,都觉得在冷怀玉的嘴巴上实在是欠一把锁。 “没关系。”宋绮年宽容大度,“哪家店没几个只看不买的客人?我对客人们一视同仁,不论她们是否有能力消费。” “你是在说我没钱吗?”冷怀玉的脑子转得居然不算慢,“我只是不稀罕在你这种不上档次的地方做衣服罢了。我们才刚从‘小巴黎’定了好几套春装呢。对,就是你去学手艺,非但不感激人家李老板肯教你,还放火险些烧了人家店的李家。” 张俊生的眉头拧得更紧。 “‘小巴黎’呀。”宋绮年笑眯眯,“那回头,冷小姐要发现自已的新衣和别人撞了款式,可别太惊讶。” “那个李老板不是偷了绮年的作品,还撕了她的复赛通知书吗?”赵明诚道,“这种卑劣小人,你们还去光顾他的生意?” “钱是我们的,我们爱花在哪里你管不着。”冷怀玉道,“那些事都是宋绮年说的,李老板可没承认。我看呀,没准是宋绮年嫉妒李老板中选,编造的谎言!” “这事我相信绮年!”张俊生沉着脸,“还有,来之前明明说好了,我们是来给绮年捧场,而不是来砸场子的。怀玉,你怎么每次都这样?” “明明是宋绮年嘲笑我没钱!”冷怀玉叫冤。 “是你一张嘴就没好话。”赵明诚道。 “我是客人……” “你不是没打算买东西吗?” 宋绮年听他们争执着,慢条斯理地倒着茶。 第十三章 以牙还牙 送走了傅承勖,宋绮年回到了工作间。 柳姨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红枣银耳羹:“今天又要做到后半夜?” “把这堆布料锁个边就行。”宋绮年道,“我会早点睡的。你先去休息吧。” 柳姨却不急着走。 “方才那位就是傅老板?哎哟哟,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有气派、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还是单身汉呢。” 宋绮年扑哧一笑:“你只和他打了一个照面,怎么知道他是单身?” “有家室的男人不会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去跳舞。”柳姨笃定,“报纸上说这个傅老板可有钱了,家里在美国有好大一个庄园,骑马跑一天都跑不下来。还说他家开了很多酒店,百货公司,还代理石油,生意做得可大了。人风流倜傥不说,又和气。我给他端茶,他还对我说谢谢呢。张家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原来柳姨的用意在这里。 “傅先生和我是生意伙伴。”宋绮年伏在缝纫机上,仔细更换着压脚,“况且我和张俊生只是朋友。他们俩没有可比的。” “狗当然没法和狼比。”柳姨哼笑,“傅老板家业这么大,都懂得欣赏你,投资你。张家不过代理洋烟酒发了点小财,就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张先生之前一边拖着你,一边和覃小姐暧昧不清。绮年,你就让那个覃小姐把张先生当跟班使唤好了!他活该!” “你刚才还真偷听了不少。”宋绮年佩服。 “我是管家,偷听主人家的事是我职责所在。”柳姨理直气壮,“说起来,那覃小姐真是蠢。好好的一副牌硬给她打臭了。施恩本就该不图报,更是最忌讳用恩情去要挟对方。把施恩搞得像放债一样,人家也只好把她这恩人也当仇人了。” “覃家确实借了不少钱给张家。”宋绮年道。 “瞧,这也是我当初坚决不让你借钱的原因!”柳姨得意,“你要想讲感情,就绝对不能牵扯到钱。说起来,你把求动傅老板这事瞒住,做得可真对!就让那覃小姐折腾吧。等她把和张公子的情分都耗尽了,你再去抢张先生,那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宋绮年摇头笑:“我没打算去抢任何一个男人。抢男人这举动很不入流。” 连动物都是公的竞争母的,怎么到了人,却反过来了? 没有在搏斗中获胜的雄性好比没有合格证就出厂的商品,她才不要捡破烂。 “那你干吗瞒着张先生?”柳姨不解。 “施恩不图报,不是吗?”宋绮年挑眉笑,“况且,傅先生才是居头功的那个。他都不要张家回报。我不过费了一番口舌而已,又有什么资格以恩人自居的?” 柳姨抚掌大笑:“这更显得覃小姐真小家子气!我就等着这事揭穿的时候!” 宋绮年好奇:“柳姨,那你又怎么看江映月这个人。” “她?”柳姨哼了一声,“能从夜总会的歌女混成大明星,又顺利嫁了个官老爷上岸的女人,都长着三头六臂,七八十个心眼子。不论今天那把火是不是她放的,你都压根儿不用替她操心。” 等柳姨上楼去休息后,整个屋子彻底静了下来,衬得缝纫机的运作声尤为响亮。 轰轰声中,宋绮年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朝着过去的岁月飞去。 打记事起,宋绮年的身边就有袁康这个人。 那时候他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师父将他从一群流浪儿中挑选了出来,如同他挑选其他的徒弟一样。但是他很快就在师门里崭露头角,成了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袁康聪明好强,有一股无法被驯服的野性,眼底总浮动着充满野心的红光。所以被师傅起了个花名叫“火狼”。 千影门和别家不同,师门里的排行并不固定。前面的门徒折损或是被逐,排行就由后面那一个顶上。 宋绮年刚进师门的时候,袁康的头上还有好几个师兄师姐。可是等宋绮年出道接活的时候,袁康已经当上了大师兄。再后来,她又被师父当作掌门继承人栽培。 对于宋绮年来说,袁康是对她最严厉、却又是最照顾她的师兄。 从小,他就陪着她训练,替师父传授她手艺。过招的时候从不手下留情,常把她打得满地滚,却又会买她喜欢的西洋时装杂志哄她开心。 宋绮年一出道就和袁康搭档。两人都天分绝佳,又极有默契,很快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 师父中风后卧床不起,将大部分权柄都转给了袁康。在宋绮年离开千影门前,袁康就已经是千影门非正式的掌门人了。 师门很多师姐妹都对袁康心怀恋慕,并且将宋绮年视作劲敌,可宋绮年从未多想。 袁康于她就是一个亲人,是一个强大又可靠的兄长。 宋绮年永远记得,她刚刚出道那会儿,沿街行窃以炼胆识和手艺。袁康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她。 她偶有失手,被人抓住斥骂,袁康就会从人群里突然窜出,将宋绮年救下,带她逃走。 “别怕,师兄罩着你。”袁康总是这么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从未食言。 不知不觉中,宋绮年已停下了手上的活。 墙上的挂钟嘀嗒走动,距离午夜不到一刻钟。 袁康会不会中计,宋绮年拿不准。 但她知道,但凡有和“玉狸”相关的消息,哪怕明知会有陷阱,袁康也肯定会去一探究竟。 因为,如果两人的情况颠倒过来,宋绮年也会做同样的事! 午夜的民居小巷里,昏暗的路灯苟延残喘。野猫脚步轻盈地越过墙头,搜寻着老鼠的踪影。 一道黑色身影灵巧无声地穿过巷子,沿着长街疾步前行。 两道车灯光突然照了过来。 没有路灯的地方,一辆黑车停在建筑物的阴影里。一个男人靠着车站着,身影同车和树荫融为一体,只有雪白的衬衣领口十分醒目。 宋绮年心悦诚服地一叹,走了过去。 “宋小姐,”傅承勖笑容亲切,“需要我送送你吗?” 宋绮年瞅着傅承勖:“我记得傅先生很喜欢打猎。” “是。” “能不能借我一把射程远的猎枪?” 傅承勖挑眉,打开了车后备箱。 “想要哪一把?” 车厢里整齐摆着十来把霰弹枪和狩猎步枪,擦得锃亮,静待来人的挑选。 两辆黑色的警车从巡捕房的院子后门驶出,沿着长街而去。 深夜的街道行人稀少,警车一路畅通无阻。 郭仲恺坐在后座,窗外路灯的光一片片自他严肃的脸上掠过。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穿着囚服,戴着特殊手铐,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 坐在副驾的手下小杨从后视镜里仔细看了半晌,道:“郭总长,没人跟着。” “继续保持警惕。”郭仲恺命令,“车速不要放慢,正常开就是。” 与此同时,市郊某处,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旧棉旗袍的老妇人提着一个长方形的箱子,走在一片底层居民区里。 贫民窟的街道烂得好似被轰炸过,房屋破如鸟巢。醉酒打架的客人刚被店小二丢出了门,又和流莺勾勾搭搭地上了楼。 这种地方好似一个大迷宫,又位于一个三不管区域,唯一一条水泥路是通往看守所的必经之路。 宋绮年要是袁康,一定会在这里设下埋伏,等着伏击郭仲恺。而郭仲恺也会在这里布置人手,等着袁康自投罗网。 老妇人走进了一栋破木房子里。 阵阵笑闹和音乐声自隔壁的私窑里传过来,掩盖了她上楼时木楼梯的咯吱声。 楼顶一个破木棚子里,一个少年正蹲守在屋檐边,拿着望远镜盯着路口。 身后一阵疾风袭来,少年急忙转身,被箱子当面砸中,一声都来不及发就晕了过去。 “废物!” 宋绮年抱怨着,手法熟练地把少年捆了个结实,还顺手扒下了他的裤子。 那少年两条毛腿露在冬夜的寒风中,整个人被丢在角落里。 这少年是宋绮年的师侄,她三师兄的徒弟。看在这层关系上,宋绮年下手不算重,扒裤子也是为了防止他醒来后捣乱。 路斜对面的一个窗子里,灯光闪了闪。 是千影门的暗号。斥候们会定时通过它来确认彼此的情况。 宋绮年拧亮一个手电筒,回应了对方:“一切正常。” 信号无误,对方没有起疑。 宋绮年打开箱子,开始装枪。 傅承勖向她推荐了一把美国雷明顿狩猎步枪,据说是今年才出的款式,射程可达千米。枪上还可以装一个小小的望远镜。 宋绮年还从没用过这种档次的好枪,一开始有点无从下手。 在来的路上,傅承勖手把手教她组装拆卸,还顺便给她灌输了一肚子枪支的知识——这男人显然是个枪支狂热爱好者,难怪家里有个小型军火库。 今夜月明星稀,马路上有路灯,且没有遮挡,视野还算凑合。 宋绮年三下五除二把枪装好,架在了屋檐边。她趴了下来,透过望远镜盯着警车驶来的方向。 然后,就是等待。 静下来的宋绮年同夜色融为一体。 黑暗中,有老鼠悉悉索索地从地上爬过。师侄被冻醒,两条大光腿在隆冬的寒风中直发抖。 可宋绮年把他捆得格外结实,还用他的臭袜子堵住了他的嘴。隔壁窑子又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不堪入耳的喧闹声把他的哼声严严实实盖住。 忽然,宋绮年的睫毛一颤。 极远处,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地驶过来。 第十四章 似是旧人 宋绮年没有在江映月身上看到新的伤痕,这让她心底隐隐松了一口气。 “裤腿放量我觉得正好,这样看着有些太宽大了,但是走动起来就正合适。”宋绮年调整着衣服,“但我觉得衬衫还可以更短一点。您腰短腿长,天生衣服架子。” 江映月照着镜子,不停变换姿态。看她的表情,对新衣服十分满意。 “很难吗?”江映月问。 宋绮年道:“只是改短,很简单。” “我是问,做一个裁缝,独立开店的裁缝。”江映月朝宋绮年看了一眼,“上海但凡有点名气的裁缝大都是男人。想要在被男人统治的行业里占据上游,不容易吧。” “我才刚入行,还是底层的小鱼虾呢。”宋绮年道,“不过,天下绝大部分行业自古都被男人统治,女人们进入其中都不容易,更别提取得好成绩了。” “我昨天打听了一下你,宋小姐。”江映月别有意味道,“你在‘小巴黎’的所作所为真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真的差点烧了他们家铺子?” “我只烧了我做的几件衣服罢了。”宋绮年蹲了下来,将裤脚一点点用珠针别起来,“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会换一种不那么……激烈的方法去抗议。不过我并不后悔和李家决裂。” “这不怪你。”江映月道,“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该勇敢反抗。而激烈的抗议才更容易被听到和重视。” 宋绮年立刻想起冷怀玉身上的那把火。她定了定神,道:“可是同行们都认为是我有错。行规,徒弟不能这么反抗师父。” “去他的行规!”江映月冷哼,“这些破规矩一直由男人说了算,全都是向着他们的。你可知道,就连我这样的歌星,我的唱片分红份额居然只和一个普通男歌手一样多!我和那种没名气的男歌手,哪个给公司赚钱更多?” “当然是您!” “我也是这么和公司老板说的。”江映月气愤,“但那些男人告诉我,这就是行业规矩,女人就是不能拿得比男人多!” “捏住了我们的钱,也就捏住了我们的自由。”宋绮年低声道。 “你说得太对了,宋小姐!”江映月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宋绮年,“所以你得好好努力下去。我已经自暴自弃了,可你的前途很好。我最高兴看到女人踩着男人的脸做出一番事业了。” 说到这里,江映月耸了耸肩,语气有些无奈。 “就像是看到……自已有可能过上的人生吧。” 看来这一只夜莺住进金笼子时,也曾有过一番矛盾挣扎。她并非迫不及待地寻找了一个归宿,而是经过一番权衡,做了取舍。 这样一来,宋绮年都为自已将要偷孙家的画而有点抱歉了。虽然那幅画和江映月毫无关系。 屋内的灯突然齐齐熄灭。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它们又亮了起来。 “怎么回事?”江映月问。 女仆道:“十二号人家的电箱坏了。电力公司正在抢修。估计是影响到咱们家了。” “别他们家的修好,咱们家的又坏了。”江映月嘀咕。 话音刚落,孙公馆的灯又闪了闪。 江映月紧抿着嘴,不再多言。 宋绮年将衣服收好:“江小姐,我这就把衣服拿回去修改。您还有什么要求?” “就这些了。”江映月道,“你的店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只要没人再上门捣蛋,这几日就能打扫干净。届时一定请您过来喝茶。” 江映月点头微笑,吩咐女仆:“送宋小姐出去。” 宋绮年跟着女仆走出了卧室,低声道:“我还是从侧门出去吧。” 侧门就是仆人们和身份低微的客人走的门。在讲究的大户人家,宋绮年这样的裁缝本就该走侧门的。只是孙公馆是外宅,规矩没那么多。 女仆觉得宋绮年很识趣,带着她从副楼梯一路下到了负一楼的工作间。 孙公馆是标准的洋房结构,厨房和下人的工作间都位于半地下室。这里逼仄阴暗,空气中充斥着油烟气。 时间已快中午了,厨房里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虽然家中只有江映月一个主人用饭,但厨娘还要为佣人和保安准备十来份午饭。 女管家将领路的女仆叫住:“今天中午吃锅子,太太在哪儿用午饭?你赶紧去问一下。” 宋绮年趁机对女仆道:“抱歉,我想用一下洗手间。” 女仆朝洗手间的方向指了一下,又指了指后门:“你待会儿就从那儿出去。” 说罢撇下宋绮年,上楼去了。 宋绮年进了卫生间,注视着手表。 秒针走到正点那一瞬,整栋孙公馆的灯全灭了。 只是这一次,电力没有立即恢复,陷入黑暗的工作间很快乱作一团。 厨房的帮佣切伤了手,女仆把水洒在了地上。两个男仆相撞,托盘里的茶具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快去库房把煤油灯取出来!”管家急忙吩咐,“你们两个,把地上收拾了!” 两个男仆刚刚走进库房,只听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库房的门合上了。 不光如此。为了防止下人偷拿库房的东西,库房的门上装的是一把球形门锁。这锁偏偏在这个时候卡死了。 管家前去救援,不料手忙脚乱之下,钥匙又折断在了锁眼里。 混乱之中,无人留意到一道黑影窜上了楼。 今日天色本就十分阴沉,随时可能下雨,停了电的大屋内一片昏暗。 宋绮年一袭黑衣,顺着副楼梯来到顶楼,从一扇天窗钻了出去,爬到了房顶上。 孙公馆有两根烟囱,都没有盖子。宋绮年将缓降装备固定在烟囱口,顺着烟道滑了下去。 早在慈善酒会失手后,他们就立刻制定了新的计划。就那时,宋绮年提出可以从烟囱进入。 “院子里有狼狗,侧厅的门口有一个保安站岗,但是烟囱没人守着。”宋绮年指着图纸道,“侧厅的烟囱直通楼顶,烟囱道也很宽,我完全可以钻进去。” “会不会有点太脏了?”傅承勖有点嫌弃。 “应该还好。”阿宽道,“孙公馆修好后一直没住人,直到孙开胜和江映月去年春天搬进来。男女主人的卧室都在东侧,西侧那边的烟囱应该没怎么使用过。” “而且有小琼姐的工具,我从烟囱下去也很安全。”宋绮年补充。 于是,今日,小武他们制造了整个片区的停电,宋绮年趁机从烟道潜入一楼侧厅。 阿宽说得没错,烟道里只有灰尘,并没有烟灰。宋绮年很顺利地降落到了一楼,从壁炉里钻了出来。 侧厅窗帘闭合,室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宋绮年拧开手电筒。 这里大约一百平方米,墙壁刷成深蓝色,橡木墙裙。 孙开胜的收藏品以书画居多,中外都有,挂满了墙壁。玻璃柜子里也陈列着字画和其他收藏品。 宋绮年很快就在一个玻璃柜子里找到了唐寅的画。 柜子上了锁,但这难不倒宋绮年。只是她正要撬锁,窗外传来由远及近的汽车的发动机声。 孙开胜提前回家了。 同他一道走下车的,还有两位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位男子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斑白、颇有点道骨仙风之姿,正是陈炳文教授。 之前势同水火的孙开胜和陈炳文,今日看起来尚算能和平相处。 陈炳文仰头眺望了一下孙公馆,道:“孙上校,您一处别院都这么气派,难怪人人挤破头都想做官。” 孙开胜皮笑肉不笑:“可惜有些人挤破头也当不了官。” 管事凑到孙开胜耳边低语了一句。 孙开胜眉头一皱,对客人道:“实在不巧,我家今日停电,屋内会有些暗。” “没有关系。”陈炳文教授道,“我们是来取香炉的。取到了就走,不会久留。” “老爷,来的是哪两位稀客?”江映月穿着一条宝蓝色的天鹅绒旗袍,步履婀娜地自楼上走了下来。 屋内昏暗,她却像一团光照进人们的眼中。 同陈炳文同车的那位中年男子一时看直了眼。 孙开胜的眉心又一皱:“陈教授你见过,这位是文化局的王副局长。我已决定将那个西汉青铜香炉捐给市博物院,他们两位是来取香炉的。” 王副局长急忙添了一句:“我们本打算举办一个捐赠仪式,宣扬孙上校的无私行为。但是孙上校为人低调,只肯私下交接。” 江映月嫣然一笑:“我们家老爷就是这样谦虚。你们慢慢聊,我去给你们准备茶点。” 王副局长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追着江映月的背影。 陈炳文用力咳了咳:“老王,我们先去看看香炉吧。” 王副局长如梦初醒:“是!是!” 电力依旧没有恢复,下人将侧厅的窗帘拉起,屋内总算亮了许多。 孙开胜的藏品落入眼中,陈炳文教授震惊之余,面色愈发凝重。就连王副局长也暂时将江映月的倩影抛在脑后,贪婪地欣赏起来。 “这个就是你们要的香炉。”孙开胜让人打开玻璃柜子,取出一个灵芝造型的青铜香炉,“仔细装好,送去王副局长的车上。” 下人小心翼翼地把香炉捧了出去。 陈教授忽然在一个展柜前停下了脚步。 “这……这不是前几日在慈善酒会上拍卖的唐寅的《仕女拜月图》吗?原来是孙上校把它买下来了。” 孙开胜警惕道:“陈教授,这画可是我用正规手段买下来的,你可打不了它的主意。” 第十五章 卷入命案 宋绮年还想再劝,耳朵突然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 “谁?”宋绮年朝门外望去。 管家推门而入,毕恭毕敬道:“太太,刚才老爷来电话,打算今天提前出院。” 江映月的身体僵了一下:“知道了。把老爷的房间收拾好,让厨房煮些老爷喜欢吃的饭菜。” 宋绮年起身:“我也该告辞了。” “多谢你过来看我。”江映月感激,“等我好些了,你再来陪我说话。” 管家送宋绮年从大门离去,一路相随,像押送一个盗窃嫌疑犯。 宋绮年自眼角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管家。 这管家便是在孙开胜殴打江映月时非但没有阻拦,还支开下人、守住门口的那个管家。资料上说自打孙开胜当年结婚后他便为孙君管家,显然是孙开胜的心腹和帮凶。 “宋小姐,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管家的潜台词其实是催宋绮年赶快走。 “都拿好了。”宋绮年一笑,走出了孙公馆的大门。 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宋绮年立刻给傅承勖去了一通电话。 “她一时下不了决心也是能理解的。”宋绮年担忧道,“只是孙开胜提前回家,我担心他又会打她。” 傅承勖低沉稳重的声音有一股无形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孙开胜断了那么多根骨头,起床上厕所都成问题,应该暂时不会对江映月构成什么威胁。宋小姐眼下该把重心放在另外一件事上了。我记得先施百货的服装展就在下周六,对吧?” “我还正想提这件事呢。”宋绮年问,“傅先生会来捧场吗?你可是我的隐形投资人,也该来看看你投资的东西市场反响如何。” “我当然会去的!”傅承勖笑道,“我早就对你的作品拭目以待了。” 宋绮年又道:“还有,我想借这个场合和你在人前认识一下。张俊生也会去,他可以为我们俩做介绍。以后我们俩在公共场所碰面交谈,就合理多了。” “这是因为昨天被跟踪的事?”傅承勖道,“阿宽已经调查清楚了,对方是冲着我来的。” 宋绮年皱眉:“你遇到什么麻烦?” “小事一桩,宋小姐不用担心。”傅承勖轻松道,“你就专心地为展出做准备吧。” 宋绮年放下电话,走回工作间里。 “先把江映月的订单给赶出来吧。”她吩咐缝纫女工,“我想过两天就给她送过去。” “你就是放心不下她,是吧?”柳姨道,“真是的。这么一个水晶玉瓶似的美人,那姓孙的居然也下得了手?江映月也是。她都有法子整那个金茉莉,能烧冷小姐的衣服,怎么没办法对付孙开胜?” “那两件事没证据说是江映月做的。”宋绮年道,“再说了,孙开胜那么一个健壮的武夫,江映月就算真生了三头六臂,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我爹就总打我娘。”四秀一边钉珠子,一边小声抱怨,“还打我们姐妹,骂我们是赔钱货。我娘一死,他就把我们卖了去换酒……” 柳姨叹道:“乡下打老婆的汉子多了去了。不说远的,就咱们现在这条胡同里,住的都算是体面人家了,也有一两家男人背地里打老婆。” “我将来一定不会找个打老婆的男人!”四秀斩钉截铁道。 柳姨讥笑:“这种男人可会装模作样了,结婚前你压根儿不知道。等你发现不对劲,早就成了煮熟的鸭子。” 四秀认真道:“我识字,会算账,会煮饭,现在还学了做衣服。我跑出去了也养得活自已。” “要是你生了孩子呢?”宋绮年问,“你跑了,男人就拿孩子出气。你要带着孩子,就找不到糊口的活儿。你怎么办?” 四秀被难住了。 宋绮年道:“所以,有些女人跑不走,也是有她们的苦衷的。咱们能帮则帮,帮不上忙,也别怪人家不争气。” 四秀点头,又忍不住嘀咕:“为啥总有男人爱打老婆?” “因为他们没把女人当人看。”宋绮年冷声道,“男人打老婆孩子就和打狗一样,官府不管。要是打老婆的都会被抓去关起来,也挨一顿鞭子,你看还有多少男人会动手!” 说到这里,宋绮年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她似乎能听到傅承勖在耳边问:“宋小姐为什么对婚姻抱着那么消极的看法?” 宋绮年很想说,她其实和所有女孩子一样,憧憬爱情,向往着美好、安定的婚姻。可期待越高,往往失望越大,还不如不抱希望的好。 “当然,最好是找男人的时候就睁大眼,一开始就别上当。”宋绮年摸了摸四秀的头,“等你看中了哪个小子,一定要告诉我和柳姨,让我们帮你看看。” 四秀的脸腾地红了。 “小姐真讨厌!” 她抱起一大捆要过水的布料,在宋绮年和柳姨的笑声中跑了出去。 这一日,宋绮年如往常一样,一直工作到深夜。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户嗡嗡轻振。 宋绮年记得自已很小的时候,很害怕刮大风的夜,总觉得外面有一个怪兽在徘徊咆哮。 每到那时,总有一个少年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轻着拍她的背。 “……不要怕。那是风宝宝在找妈妈。它和妈妈走散了。你听,它的妈妈也在呼唤它……” 很难想象袁康曾说过那么温柔的故事。可见在他成为一个实际、冷酷、专断的硬汉前,也曾有过感性的、充满幻想的少年时光。 在这样一个萧索孤寒的夜晚,骤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气氛一下变得有些诡异。 门外站着一个过去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上门的人。 “俊生?” 张俊生只西装外裹着一件单薄的大衣,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清俊的脸被冻得没有一丝血色。 宋绮年急忙把张俊生请进了屋。 温暖的工作室里,张俊生捧着热茶,在氤氲水汽中长吁了一口气, “我估计着你还没睡,过来碰运气。果真给我料中了。还是你这里清静,能让人喘口气。” 张俊生身上散发着一股香水和酒混合的气息。?? 这股气味放在过去,配上他优雅潇洒的言谈和笑容,曾一度让宋绮年很着迷。 宋绮年一直都喜欢意气风发的男人。 但此刻的张俊生苍白疲惫,是一个被生活压榨尽最后一丝活力的人。他挣扎着爬到了宋绮年的门口,向她求助,从她这里汲取温暖和心灵上的支持。 这让宋绮年既替张俊生感到难过,又感到被需要的满足。 “让我猜猜,覃凤娇?”宋绮年道。 “这题又没难度。”张俊生苦笑,“今晚我陪着覃凤娇足足跑了三个跳舞会。她好像在找什么人,但没找着,心情很不好,回去的路上又把我数落了一通……抱歉。我大半夜的跑上门,张口就是一通抱怨,实在太失礼了……” “我要和你计较礼节,就不放你进门了。”宋绮年给张俊生添茶,“说起来,我这儿有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用。” “是什么?”张俊生怀着期盼望过来。 “向她求婚。” 张俊生瞠目结舌。 而他眼中明显的不情愿让宋绮年十分愉悦。 宋绮年分析:“外面都传覃凤娇对你一片痴情至死不渝呢。你必须也得表现出同等的情谊,才能让她在人前保住面子。不然,人家只会笑她倒贴还没人要。” 张俊生嘴巴张合了几下,道:“可她才不会答应我的。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肯和我这样的破落户来往,但她绝对不会下嫁的。” “你很想娶她吗?”宋绮年问。 张俊生一愣:“不……不想。” 宋绮年的心头有一只小鸟欢快地扑了扑翅膀。 “那不就得了。你被她拒绝后,借口伤心欲绝,可以名正言顺地避开她。她保全了面子,也不好再使唤你了。” “万一,她要是答应了呢?”张俊生下意识问。 宋绮年笑容狡黠:“那不更好吗?” 张俊生哪里听不出宋绮年的调侃。 “我可高攀不起覃凤娇。我和她也并不合适。我现在追求的是另外一种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宋绮年问。 “更朴素,也更踏实的生活。”张俊生微笑着憧憬,“一间大屋子,不需要多华丽,整洁明亮就够了。我下班回到家中,妻子已经做好一桌饭菜正等着我。孩子们扑过来迎接我,围着我叫爸爸……” 张俊生朝宋绮年望去:“我会努力工作养家,让家人们过上舒适的生活。我的妻子可以做自已喜欢的事,永远不用在外面奔波,为生计发愁。” 宋绮年一直微笑着,眉心却不受控制地轻皱了一下。 张俊生所描述的,无疑是一种平淡幸福的生活。在宋绮年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里,也有温柔体贴的丈夫和活泼可爱的孩子。 但总有哪里不对劲,让两幅图无法重叠在一起。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在这样的寒夜,比起敲门声,电话铃声更让人觉得不安。 可话筒里只传出轻微的电流声,没有人说话。 “喂?是哪位?”宋绮年困惑,“有人在吗?” 就在宋绮年以为这是一通拨错了的电话时,话筒里终于传出一个细微的声音。 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啜泣声。 宋绮年后颈的寒毛立刻竖了起来。 “……江小姐,是你吗?” 那头的人终于开了口。 “宋小姐……”果真是江映月,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惊慌,“我……我不知道该找谁,就拨了你的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十六章 接受问询 等宋绮年把江映月从巡捕房接回来,安置在客房里,窗外天色已亮。 宋绮年回到客厅,就见张俊生和衣躺在沙发上,正轻声打着鼾,茶几上放着喝空了的粥碗。 虽然张俊生不太赞同宋绮年收留江映月,却依旧毫无怨言地陪着奔波了一宿,想也累坏了。 宋绮年给张俊生轻轻盖上被子,又将炭盆移近了些。 熟睡中的张俊生,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清愁。 即便张家摆脱了困境,他也再也不会恢复成那个无忧无虑的风流少年。他的心智已世故了许多,为人处事变得圆滑,有些时候,他看问题甚至比宋绮年还实际一些。 这么一对比,宋绮年发现自已的江湖热血从未凉过。 宋绮年将“家主有事,今日歇业”的牌子挂在大门外,顺手把今天的报纸拿了进来。 日报的头条果真全都是孙开胜暴毙案。 案发时已是后半夜,很多报纸都已排版好下场印刷了。报社还能把这个头条赶出来,可见这一宿也忙得没能合眼。 “都写了些什么?”柳姨端来早餐,“有你的照片吗?” “只放了江映月的照片。”宋绮年暗自庆幸。 副标题写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多人作证孙君长期虐待女性,江氏是否不堪受虐密谋杀夫?” “‘孙君虐待女性之癖已有数载,其夫人、管家助纣为虐,替他多加隐瞒。有传言,江氏前不久曾同友人商议逃离孙君……’”宋绮年念着报纸,“只写了‘友人’,没提我的名字。” “别傻了。”柳姨道,“记者们没准早把你打听清楚了,不过留着以后再写。这样每天才会有新消息吸引读者。” “你要办个报纸,一定能大卖。”宋绮年笑。 柳姨朝楼上瞥了一下,问宋绮年:“客房里那一位,你有什么打算?我倒不是不肯收留她,就怕她无处可去……” “人家还未必稀罕我们家这小庙呢。”宋绮年喝着豆浆,“她不过是在我们家歇个脚罢了。” “你不是说她是净身出户的吗?” “你不是也说她生了三头六臂吗?她怎么会没办法把积蓄弄到手?” 江映月或许抵抗不了孙开胜的拳脚,但说到生存的能力,她定是不弱的。 柳姨还是摇头:“照理说,她在外头应该多少有几个朋友才对。怎么出事了,却来找你这个只认识几天的人帮忙?” “也许有什么苦衷。也许,比起别的朋友,还我的人情最容易——她只需要多照顾我的生意就行。”宋绮年拍了拍柳姨的手臂,“柳姨,我知道你在替我着想。我心里有数的。我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咱们家也没啥可让人家所图的。” 柳姨不好再说什么。 宋绮年回屋补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正是中午。 江映月的房门还紧闭着,张俊生却已经走了。 “张先生说下午有课,吃了一碗面就走了。”四秀告诉宋绮年,“他还说,小姐给他出的主意,他会考虑的。” 真是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张俊生这么老实的人,为了摆脱被人使唤,也不得不假装去求婚。 覃凤娇要是真答应了,她宋绮年算不算是媒人? 四秀又道:“还有,先前有一家花店打电话找您,说您要的什么兰花有货了,让您有空了去取。” 宋绮年轻挑了一下眉毛:“我这就去。不在家里用午饭了。” “什么花,非得赶着今天去取?”柳姨抱怨,“午饭已经好了,这天看着又快要下雨!” “等江映月起来了,好生照顾一下她。”宋绮年抓起大衣往外走,“如果有记者找上门,就说她住大华饭店去了。我去去就回,你们把门守好。” 在宋绮年的人际关系网里,和兰花有关的,只有傅承勖。 到了傅公馆,管家直接将宋绮年请到了厨房里。 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勾得腹中馋虫躁动。 窗外冬雨将至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典雅的紫灰色。阴暗的天色将时间拨快了几个小时,仿佛跨过整个下午,进入了傍晚时分。 厨房里温暖的灯光下,傅承勖正在灶台前忙碌着。 望着那个系着围裙的男人,宋绮年突然想起了张俊生所描绘的理想生活。 如果她工作了一天回到家中,看到这么一幅画面,心情也的确会非常舒畅。 可见女人所憧憬的生活和男人的其实没什么两样。 傅承勖是一位极富魅力的男土,相信中外的女人们都会对此达成共识。 他有着一副宽阔厚实的肩膀和劲瘦挺拔的腰肢。身躯似一个倒三角,双腿健美修长,背影赏心悦目。 这是一种原始的吸引力。 就像女人的盛臀蜂腰让男人心神荡漾,男人伟岸结实的肩背也总能让女人立刻生出依恋之情来。 宋绮年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许多俊秀小生也得通过搔首弄姿才能吸引女人,只有极少的男人光凭一个背影就能让女人倾倒。 傅承勖就是后者中的佼佼者。 “宋小姐来得正是时候。”傅承勖在忙碌之中回头望了一眼,“希望你还没用午饭。我这儿今天的午饭很丰盛呢。” “那我有口福了。”宋绮年在备菜台边坐下,“都有些什么?” “前菜是番茄火腿奶酪冷盘和牛油果酱三文鱼脆饼,正餐是白葡萄酒烩青口贝和迷迭香煎羊排,罗宋汤,甜点是我最拿手的提拉米苏和香橙舒芙蕾。” 傅承勖报着一长串的菜名,一边把腌制好的小羊排放在滚烫的铁盘上。 羊排立刻发出滋滋的悦耳响声。 傅承勖将几颗蒜粒丢进锅里,转过身来,倒了一杯酒递给宋绮年。 “先来一杯餐前酒吧。” 那酒色泽金黄,入口冰凉凉的,极其甘甜醇厚,饱含着浓郁的果木香。 “这是什么酒?”宋绮年惊叹。 “冰酒。”傅承勖给羊排翻了个面,“葡萄酒的一种,甜度较高,很受女土们的欢迎。” 感受着冰凉甜蜜的酒液自舌尖滑入喉咙中的感觉,宋绮年眯着眼睛,就像一只享受着日光的猫。 傅承勖忙碌之中扭头望了一眼,眉眼含笑。 “这酒的酿造方法比较特别。要等到下过大雪,葡萄在枝头上结了冰后,才把它们采摘下来酿造,所以叫‘冰酒’。” “梅花香自苦寒来,没想葡萄酒也一样。”宋绮年感叹,“傅先生真是个美食家。你平时看着挺矜持克制的,想不到会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 “一点小癖好,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宋绮年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有癖好很正常,有恶习才麻烦。” “说到恶习,”傅承勖朝餐桌上的文件夹指了指,“孙开胜的尸检和案发现场的报告,我弄到了。” “阁下的效率也太高了!” 宋绮年翻开文件夹,匆匆扫了几行,眉心渐渐紧锁。 “甲基安非他命服用过量……” “也叫伪麻黄素。”傅承勖把一大锅香喷喷的青口贝端上了桌,“一种日本人弄出来的神经药物,可以让人精神亢奋,感觉不到疲惫和饥饿。听说有女土用它来减肥。不过我在美国的时候就看到过有关这种药物会导致人上瘾的报告。这个药如果过量服用,会让人极度亢奋,产生惊厥,甚至猝死。” “所以,孙开胜确实是被毒死的!”宋绮年继续翻看着报告,“药瓶里装着的药片,正是这个甲基安非他命——什么人毒死了人后,还会把装着毒药的瓶子留着?” “想摆脱嫌疑的人。”傅承勖又将热腾腾的罗宋汤端了过来。 食物诱人的香气配上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让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药瓶上只有江映月一人的指纹。”宋绮年念着报告,“现场有打砸的迹象,符合受害人中毒后的亢奋反应……孙公馆的佣人证实孙开胜长期虐待江映月。案发时孙开胜正在对江氏施暴……” 宋绮年失望地合上了报告:“江映月的嫌疑还是最大。” “但是甲基安非他命这个药在国内很少见,不是随便就能搞到的。”傅承勖道,“药经过很多人的手,而且就摆在床头,很多人都能对药瓶动手脚。” 宋绮年道:“说实话,如果金茉莉跌下楼梯和冷怀玉的衣服着火是江映月干的,那我觉得她即便要毒杀孙开胜,也肯定能把自已撇得一干二净。” “也许这也正是她想塑造的形象——一个被陷害的女人。” 傅承勖说着,把碎薄荷撒在煎好的羊排上,将这道散发着强烈浓香的大菜端了上来。 宋绮年把文件夹丢开,帮着傅承勖摆好了餐桌,开始享用这顿丰盛美味的午餐。 “孙开胜死了,少了一个虐待女人的畜生,于社会是件好事。”宋绮年道,“有些人,死了并不是个损失。” “孙开胜的死,其实影响颇大。”傅承勖给自已倒了一杯红酒,“我没说他是个好官。相反,他早已腐败。但他一死,会影响到华东黑道势力的变化。” 说到此,无数思绪自他眼底掠过。 这男人的眼睛让宋绮年想起自已曾在船舷边俯视过的海水。 清澈平缓,渊博浩瀚,又深不见底。 “孙开胜的仇家多吗?”宋绮年问。 “不算少。”傅承勖切着羊排,“他剿杀过匪徒,陷害过对手。他虐待过那么多女人,她们和她们的亲人都有可能向他寻仇。宋小姐坚信江映月是无辜的?” “‘疑罪从无’。”宋绮年道,“只要法官没有判江映月有罪,我就当她是清白的——这词儿还是从你借给我的书里学到的。而且,我还读到了那个宫女联手刺杀嘉靖皇帝的故事。” 第十七章 都是骗局 那一头,张俊生无精打采地把覃凤娇送到了马路边,等覃家司机把车开过来。 覃凤娇还在抱怨着:“你那钢琴课,一节课才赚五块钱,不够下一次馆子的。我早就劝你别去了。” “我早就不下馆子了。”张俊生努力保持着耐心,“五块钱够我家两天的吃用了。我家还欠着外债的,你不会忘了吧?” “钱钱钱!”覃凤娇先不耐烦了,“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变得和宋绮年一样市侩了?” “因为我们都是需要赚钱养家糊口的人!”张俊生硬邦邦道,“我家破产了,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覃凤娇怒喝,“还是我去傅老板面前求他救你的!是我家借钱给你家应急的!我现在让你陪我出个门你都不肯,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往日把话说到这里,张俊生总会不情不愿地退让服软,继续任由覃凤娇差遣。 可今日,张俊生的耐性终于耗尽。 他注视着覃凤娇盛气凌人的脸,深切地意识到自已少年时对她的迷恋早就烟消云散。 也不知是覃凤娇变了,还是他对女人的审美成熟了。张俊生如今终于将覃凤娇傲慢娇纵、浅薄虚荣的本质清楚看在了眼里。 宋绮年建议张俊生尝试向覃凤娇求婚,换取她的拒绝。可求婚的前提是得假装心仪于对方。 张俊生的优点和缺点,都是纯真。 他做不来假。 这一瞬,张俊生作出了决定。 “凤娇,我们家是欠了你们家很多,你不用反反复复提醒我。我一定会努力,早日把钱还上的。至于你替我求情的这个恩情,今后不论你遇到什么困难,我也一定义不容辞前来帮忙。但是……” 张俊生掏出覃凤娇给他的车钥匙:“我工作和学习都十分繁忙,实在无法随时跟随在你左右。还请你体谅。” 覃凤娇气得浑身发抖。 “好你个张俊生!好个白眼狼!你去找那个到处招摇的宋绮年吧!当我覃凤娇没男人,就稀罕你?” 司机正好把车开过来。 覃凤娇气呼呼地上了车,重重甩上门,却没吩咐司机开车。 她还抱着希望,等张俊生如过去一样回心转意,给自已赔不是。 可等了片刻,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覃凤娇扭头望去,见张俊生竟然远远走开,上了一辆公交车。 张俊生曾是覃凤娇的追求者里最痴心的一个,覃凤娇自信一直把他牢牢捏在掌心里。他的反抗和挣脱不啻一颗地雷爆炸,掀翻了覃凤娇脚下的大地。 覃凤娇大受刺激,一时有些懵了。 之后一连三四日,案件调查都没有公布新的进展。舆论发酵却愈演愈烈。 因为挖掘不到案情新消息,记者们便去深挖孙开胜和江映月的隐私。 今天报道一则江映月在夜总会驻唱时的绯闻,明天发一则孙开胜曾虐待过哪位情人的内幕。你刊登一条江映月前男友的采访,我发一段孙开胜前情妇对他的控诉。 几日下来,所有人的底裤都被掀了出来。连孙大太太买妾供孙开胜殴打取乐,孙家还逼死过一个小妾的事也见了报。 茶坊酒馆,美发沙龙,电台里,人人都在讨论这桩案子。 报纸上更是就男性对女性施暴这一话题展开辩论,道德家,法学家,女权分子,争执得热火朝天。 郭仲恺真是沉得住气,又将手下管得颇好,没有一家报社能从办案人员嘴里撬出可用的新闻。 至于宋绮年,万幸,被波及的不多。 曾有小报记者想挖她的线索,居然被他找到了李高志。 李高志将宋绮年描述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睚眦必报,性情又暴躁的女人,断言她绝对有能力协助江映月杀夫。 宋绮年看完报道,笑着把报纸丢进了炭盆里,继续忙手头的工作。 宋绮年和江映月虽不便见面,但每日都会打一通电话,互相问安。 “我的律师告诉我,孙开胜的律师会在葬礼结束后宣读遗嘱,通知我要到场。”江映月告诉宋绮年,“原来,遗嘱上还有我的名字。可想而知,大房那边现在不知道气成什么样。” 这件案子轰动全国,不少律师都觉得是个成名的好机会,跑去江映月那里毛遂自荐。江映月有了律师后,宋绮年也对她独自在外放心了许多。 “这么说,遗产有你的一份了。”宋绮年替江映月高兴,“你不算白吃了这一场苦。” “不会有多少东西的。”江映月没那么乐观,“而且,能不能拿到手还两说。” 孙家财势滔天,想要欺负一个没靠山的女子易如反掌。 “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江映月将话题一转,“先施百货的服装展就在后天,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事,宋绮年兴致高昂。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要展示三套衣服,一套常服,一套茶歇裙,一套晚礼服。” “我看报纸上说,这次的服装展,会有一些名媛做模特。” “那是大服装店才有的待遇。”宋绮年笑道,“比如凤翔这样的行业领头龙。我们这些小裁缝用的模特,大都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 “这样大规模的服装展,还是第一次举办呢。”江映月的叹息声中带着向往之情。 “我真希望你能来。”宋绮年亦叹了一声。 但她们都知道,案件调查还没个结果,江映月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江映月道:“宋小姐,无论如何,都祝你展出成功。” 宋绮年刚放下电话,就见一位男客走了进来。竟然是赵明诚。 “明诚,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赵明诚的神色却是有点异样。他脱了手套,不安地搓着手,欲言又止。 宋绮年也不催促,给他倒茶,一边絮絮地闲谈。 “都这个点了,今天在我家吃晚饭吧。柳姨煮了羊肉汤呢。对了,服装展的邀请函你收到了吗?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口舌才从主办方那里多要了几张。本来有两张是送给覃小姐和冷小姐的,她们俩已经有邀请函了。你可以带妹妹来……” “绮年,”赵明诚终于开口,“我……有个事,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事?”宋绮年好奇地注视着他。 对着女郎明亮又天生妩媚的双眼,赵明诚心跳加速,语速不自觉更慢。 “就是当初俊生被绑架那个事。” “这事怎么了?”宋绮年不解。 赵明诚道:“我发现,这事可能有隐情。张家可能是被人算计了。” “你得说具体一点。”宋绮年道,“难道张家没有欠钱,而是被人讹了?” “不,张家确实欠了钱。”赵明诚道,“但张老先生会投资失败,有可能是被人诱导的。” “这算什么被算计?”宋绮年松了一口气,“投资本就充满了风险。投十个项目有一个赚钱,就可以去烧高香了。对方都会把自已的项目吹得天花乱坠,就要看投资方是否有眼光和魄力了。当然,张老先生这么经验丰富的人,会失败得这么惨,确实很让人意外。” 听完这番话,赵明诚更犹豫了:“这话我很同意。就是……”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打断了赵明诚的话。 宋绮年拿起话筒:“你好。我是宋绮年。” 话筒里传出傅承勖低沉而简短的话语:“宋小姐,郭仲恺刚刚宣布将孙公馆解封。孙家人即将赶过去搬东西。你能在半个小时内赶到吗?” 取画的最佳时机,就是孙家人洗劫小公馆的时候。现场必然一片混乱,正适合浑水摸鱼。 宋绮年面带微笑:“您放心,我这就给您把衣服送过去,一定会及时赶到的。” 她搁下话筒,匆匆朝工作室走去。 “对不起,明诚,我得赶着去给客户送衣服。不能陪你了。” “可是……”赵明诚起身,“这事很重要……” “真对不起,我赶时间。”宋绮年抱着一个衣袋走了出来,“回头约你喝茶!” 她不顾赵明诚的挽留,快步走进了大门外的暮色之中。 孙家家族庞大,支系繁多,并非铁板一块。 孙开胜生前是孙家少壮派里的领头人,家族资源向他倾斜,让他这一房得了无数好处。其他各房无不眼热,尤其以孙开阳为最。 巡捕房要将被查封的屋子解封,需要办个手续,在公文上写明将房子交还给了谁。 孙开胜的遗嘱虽然还没公布,但孙家人发现,这栋小公馆是以公中的名义置办的。 作为接替孙开胜成为孙家新领头人的孙开阳当即表态:既然是公家的,那就该由公家收回去。 可孙大太太和儿女们不答应:买房子的钱是孙开胜出的,房子该归他们这一房所有。 两拨人为了小公馆的归属在巡捕房里吵了足足两天。 郭仲恺不胜其扰,于是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小公馆的房子归孙家公中,屋内物品归孙开胜遗孀及子女。 小公馆里其他东西不值钱,连房子都不算贵,但孙开胜收藏的古董却价值不菲。孙家人想要的其实都是这批古董。 孙大太太早就派了人手守在孙公馆门前。只等公文一到手,他们立刻扯开封条破门而入,大肆搜刮家什,宛如八国联军洗劫圆明园。 每个人手上都抱着点什么,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有人抱着往外走。 孙大太太手下的几个老妈子得意洋洋地自楼上下来,收获颇丰。 有的已经把江映月的白狐裘穿在了身上,手里还抱着一大摞华服;有的则捧着首饰盒,准备去孙大太太跟前邀功。 第十八章 前尘往事 1913年,初冬。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早上,上海火车站前人头攒动,空气里充斥呛人的烟火和食物的香气。 袁康穿着半新的棉袄棉裤,挎着包袱,跟着师父和师叔走在月台上。 今年十岁的他打小就比同龄人高半头,自打进了师门,吃得饱穿得暖,不光个头猛窜,身架子也壮实了许多,看着就像十二三岁的少年。 袁康一双星目精光湛湛,似有火苗跳跃。他跟在师长们身后,一路左右观察,机警灵敏,如一头忠心的狼犬。 难怪千影门的掌门曹震云一下就把他从一群孤儿里选了出来,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火狼”。 今年是袁康入师门的第四个年头,在师门里的排名已从最初的末尾爬进了前十。排在他前面的师兄,年纪都比他大一截,更衬得他前途无量。 所以曹震云这次和师弟出门办事,没选其他年长的徒弟,只带了袁康这个半大的孩子跟着。 近日华东地区全面降温,人人都呼着一口白烟。早餐摊子,缓缓驶进站的列车,全都在冒白气,视野里一片模糊。 对于贼来说,这是个十分适合行动的时候。 只是不说盗门魁首曹震云,或者他师弟马西江,就连小小的袁康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近身的。 可这一日,偏偏有一只瘦弱的小手伸了出来,摸走了马西江挂在腰间的一块玉。 小手的主人见没有被发觉,又将目光放在曹震云身上。 只是她这次没那么走运,手刚靠近,就被男人一把擒住。 “咦?”曹震云发现自已拽着的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孩,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禁睁大了眼。 这个年纪的小孩,即便学会了行窃,光是靠近就会被发现,绝不可能摸到衣角了才被抓到。 “你师父是谁?”曹震云问。 小孩紧抿着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倔强和敌意。他的衣服不算破旧,可从头到脚都脏得不像样,瘦得像只没断奶就死了娘的小猫。 帮派里的孩子,哪怕假扮成乞儿去行窃,也不会狼狈成这样。这孩子的来路有点蹊跷。 “怎么撞到祖师爷手里了?”马西江笑呵呵,“这么小的娃娃,身手倒是不错。” 袁康从小孩身上搜出了马西江的玉佩,捧到他跟前:“师叔,这是您的。” 被这么小的娃娃偷了,马西江这下笑不出来了。他嘴角那一颗标志性的黑痣上,几根长毛抖了抖。 “这小东西,有两下子。”曹震云冷笑,“要不是他不懂得收手,偷到我这里,早就得手跑掉了。问你呢!你是哪家的?从哪儿学来的手艺?” 曹震云把小孩拎了起来。 孩子如被拎起后颈的野猫,拼命挣扎,一口咬在了曹震云的手上。 袁康见状暗道不好。师父脾气不好,最讨厌别人反抗他。 可这时已迟。曹震云勃然大怒,将小孩重重丢开。 几岁的孩子怎么能和一个成年男子对抗?孩子小小的身躯像个破布娃娃一样飞了出去,落在台阶上,霎时没了动静。 “哎呀!”马西江不禁跺脚,“师兄,你这脾气……康儿,你快去看看!” 袁康匆忙跑了过去,把那小孩抱起来。 孩子双目紧闭,一道血迹从额角的发际线里流了出来。 袁康探了探孩子的鼻息,松了一口气,把孩子抱了回来。 “师父,他受伤了。” 马西江心疼:“这么好的苗子,可别摔坏了。” “死不了的。”曹震云用帕子擦着手上的牙齿印,“带上吧。待会儿找列车员要一点药。” 列车员正吹着口哨,催促乘客上车。 浓浓白烟中,袁康抱着轻飘飘的孩子,跟在师长们的身后上了车,进了包厢里。 他打开包袱,取出自已的棉衣给这孩子换上。 “啊……是个女孩儿!” “多好呀!”马西江顿时笑着打趣,“老天爷给康儿送来一个小师妹,将来没准还会成为你的小媳妇儿。” 袁康用棉衣裹着那小孩,把她瘦弱的身躯搂进臂弯里,眼底流露出一丝欣喜和腼腆。 曹震云摸了摸小女孩的手和胳膊,满意地唔了一声。 “回去后,就说她是我的侄女。” 他回想着女孩先前的表现,和她那双猫儿似的双眼,补充了一句。 “就叫她……玉狸吧。” 1929年,1月。 宋绮年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由墨黑转为深蓝。邻居家的灯次第亮起,卧室门外也传来柳姨和四秀走路的声音。 闹钟走到整点,刚刚发出“嘀”一声铃声,便被按了下去。 宋绮年起身,在床沿坐了片刻,这才站起来。 柳姨正把早餐端上桌,就见宋绮年打着呵欠走下楼。 这姑娘两眼浮肿,面色苍白,走路像在梦游。 “昨晚又忙到几点才睡的?”柳姨一见她这样子就来气,“我早就说了,要不少接点活儿,要不就再请个工人。” “不是说了年底不好请人吗?”宋绮年喝着豆浆,“明天就是服装展了。要是反响好,过完年我一定再请两个人,没准还会找个正经铺面呢。” “心思都在生意上。”柳姨把两个生煎包子夹进宋绮年的碗里,“我只是你的管家,照理没资格催你的。可是你眼看着一年比一年大,张家又指望不上了,总得抓紧时间找下家。衣服过季了都没人买,女人年纪大了也不好找合适的对象。” 宋绮年倒也不厌烦,好声好气地问:“柳姨,女人嫁人是为了什么?” “为了有个家呀。”柳姨道,“有个男人给你遮风挡雨,嘘寒问暖,有事没事两人都能互相做个伴儿。” “行。”宋绮年点头,“我相信这世上肯定有这样的好男人。可我现在有你们呀。你们可以给我嘘寒问暖,给我做伴,我自已又能给自已遮风挡雨。” “我这把年纪了,还能陪你一辈子?”柳姨唾道,“四秀难道也不嫁人?” “我不嫁人!”四秀忙叫道,“我要陪着小姐一辈子!” “胡闹!”柳姨瞪了四秀一眼,又对宋绮年说,“你也别信她的鬼话。回头她春心动了,屁股一拍就跟那小子跑了。你怎么办?再找一群丫鬟老妈子,然后做个老姑娘?” “走一步算一步呗。”宋绮年从来不把话说死,“我想找的不光是一个丈夫,更是一个人生伴侣。我们的思想能凑到一块儿,理想得一致,情趣也得对得上。这样,几十年的日子才有可能一起走下去。我不凑合!” “那更得抓紧了!”柳姨语重心长,“世人的眼睛都不瞎。好男人就像那刚出锅的大肉包子,大伙儿排队等着抢。别等你终于找到那个人,人家早就做了别人的丈夫,孩子都生了一窝了。” “那就是没缘分。”宋绮年一派淡然,抖开了报纸,“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少扯这些。”柳姨抱怨,“你现在年轻,身强力壮,朋友多,只想着玩。回头朋友们都成了家,就你一个人,你就知道什么是孤单了。” 宋绮年笑:“我认为最可怕的孤单,不是一个人生活,而是和满屋子的人在一起,却没一个人懂你。” 柳姨想反驳一句“你很难懂吗?”,可转念一想,宋绮年特立独行,寻常人确实难懂她。 人生在世,知已最难寻。宋绮年偏偏要以知已做伴侣,可不是给自已找难题? “谁能懂你呢?”柳姨嘀咕。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柳姨的愁绪。 “谁呀?这大清早的。” 宋绮年眉心微皱,心里隐约有数。 果真,四秀接听电话,扭头对宋绮年道:“小姐,是傅先生的电话。” 宋绮年正想寻个由头拒接,四秀道:“傅先生说有急事,一定要您来接听。” 宋绮年做了一个深呼吸,不得不接过了话筒。 傅承勖的语气如平时一般稳重:“宋小姐,我知道你现在最不想听到我的声音。我来电是想告诉你,孙开胜的案子有重大进展。就在刚才,郭仲恺派人把孙开胜的管家逮捕了!” 孙开胜的葬礼在两日后,此刻棺木还停放在家中,每日都有宾客上门祭拜。 孙开胜的那个管家在男主人死后迅速向孙大太太效忠,做了她的走狗,在孙大太太洗劫小公馆时贡献卓越。 只是前一日才立功,次日天还没亮,就被巡捕抓走了。 孙大太太起初以为是孙开阳那边搞了什么鬼,立刻拨了一通电话把小叔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孙开阳很有耐心地等大嫂骂完,才慢悠悠道:“大嫂,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绝对不是我做的。我对付一个奴才有什么意思?我估计,这事和大哥的案子有关。” 孙大太太有些不安,约束下人们不准讨论此事。 没想还不到中午,巡捕房的人又上门了。 这一次,郭仲恺竟然亲自来了,十分客气地表示想和孙大太太谈一谈。 孙家此时的客人不少,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孙大太太说是长房长媳,可毕竟是个字都不识几个的小脚妇人,遇到大事就慌了神。 她由长子和儿媳陪着,又请来了一位孙家老叔公,再加上一个硬来凑热闹的孙开阳,一行人在书房里招待郭仲恺。 郭仲恺开门见山:“孙夫人,您的管家刘福东已向我们坦白,是他指使他的女儿刘氏从药贩子丁某处购买了一瓶甲基安非他命,用于给孙开胜上校投毒。药贩子也已指认出了刘氏。” 第十九章 一举成名 傅承勖一身黑衣,站在帘子后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宋绮年后退半步,眯起了眼,就像一只遇到了敌人的猫。 她这戒备的表情,同当日傅承勖揭穿她的真实身份时一模一样。这份疏离让傅承勖的表情略有些僵硬。 “不用了!”宋绮年一口拒绝,“我还没绝望到那地步。” 早料到会被回绝,傅承勖只停顿了一下,诚恳道,“宋小姐,请让我帮助你。就当是我对你的弥补。” 宋绮年嗤之以鼻:“傅先生,我现在最不可能接受的就是你的帮助。你也不要觉得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没有你,我照样能顺利完成展出!” “我当然相信。”傅承勖的双眼在幽暗之中显得格外柔和,“但我更相信我的帮助于你是如虎添翼。如果你有机会一举成名,又怎么会满足于‘顺利完成’?” 宋绮年笑了,双目燃起倔强的光芒。 “傅先生,这就是你的惯用手段吧?用利益来诱惑人,让对方放弃原则,接受你的操控。但我恰恰是绝对不会放弃自主的人。这是我的展出,我会用我自已的办法去争取‘一举成名’!” 说完,宋绮年将帘子一掀,又走了出去。 傅承勖盯着晃动的帘子,目光几乎要把帘子燎出一个洞。 在这没有旁人的角落里,沮丧、懊恼和晦涩的无奈轮番自这个骄傲的男人眼中掠过,最终又沉入眼底,了无痕迹。 宋绮年径直走到江映月身边,低声道:“来做我的模特吧!我把最漂亮的那件晚礼服留给你。” “你是认真的?”江映月惊愕,“我现在什么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旦我穿着你的衣服走上台,以后你的名字就要和我绑在一块儿见报了。” “你什么名声?”宋绮年不以为然,“一名饱受虐待的女子?还是一名蒙受冤屈又终于昭雪的人?命运将你打倒在地上,你扛住了,重新站了起来,走上台,向所有人展示你的新生!你是江映月,是歌声响遍大江南北的夜莺。现在该你把你被掌控的人生重新夺回来了!” 舒缓的音乐在大厅里流淌,身着华服的名媛们步履轻盈优雅,依次从展台的帘子后走出来。 灯光下,女子们一个个面容清秀,衣裙精美。 有绣工精美绝伦的旗袍,有融合了西洋风格的衫裙,也有风格正统的洋装。 设计师们宛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出绝活,创造出这么富有创意的美丽时装。 在这些华服的装饰下,容貌再平庸的女子都展现出三分娇美。 女人热衷打扮自已,男人又热衷欣赏美人。这一场盛会既教人领略了服饰之美,又推广了国货,宣传了新设计师,可谓一举三得。 李高志的展出已近结束,他正上台向观众鞠躬致谢。 宋绮年双手扶着四秀的肩,同她一起站在站台出口处,望着外面灯光刺目的舞台。 四秀的身子在宋绮年的手掌下剧烈颤抖。 而外面确实是一个光芒万丈的陌生世界。宋绮年其实和四秀一样,心里有些怯。 “好孩子,别怕。”宋绮年安慰着四秀,也在给自已打气,“其实你走出去了,光照着你的眼睛,根本看不到台下的人。你只需要走到李老板站的那个位置,然后转身再走回来,就可以了!” 四秀的双腿直哆嗦:“小姐……我怕我走不好,给你丢脸。” “不论你今天走得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宋绮年柔声道,“你想,这样的机会,天底下有几个女孩能有?我们秀儿是个幸运的孩子。” 四秀笑着,颤抖渐渐平息。 “宋小姐。”工作人员打手势,“该你们了。” 宋绮年用力拥抱了一下四秀:“我就在一旁做介绍,和你在一块儿的,别紧张。” 掌声响起,宋绮年穿着一套利落大方的套装走了出去,站在话筒前,向观众鞠躬致意。 “诸位宾客,你们好。我叫宋绮年,接下来将由我向诸位展示由我制作的三件作品。第一件,是一套春秋常服,适合妙龄少女……” 音乐响起,四秀战战兢兢地朝前迈了一步,踏上她人生中从未想过会走的一小段路程。 她出生于宁波乡下,家里穷得穿不起裤子,爹娘却还一个劲地生孩子。 四秀运气好,没有像她的姐妹那样一落地就被淹死在屋后的河里。可是长到五岁,人还没有扫帚高,就被卖给了人贩子。 从小到大,四秀被转手了四五家,忙忙碌碌地做工,浑浑噩噩地度过一日又一日。没人多看她一眼,也没人在乎她想什么。 宋家夫妇去世的时候,四秀以为她会像过去一样再度被转手,没想赶回来办理后事的小姐却留下了她。 宋绮年像是一扇窗,四秀通过她,望见了宅门高墙外的新世界。 工作,梦想,事业…… 新女性们大胆追求着男人们所拥有的权力和自由,那都是四秀的母亲和祖辈们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宋绮年教四秀认字、算账、缝纫,还教她接人待物、做生意。 四秀跟在宋绮年身后,迈出了大门,一步步往外走。 甚至在今天,她穿着只有小姐们才能穿的华服,走上了被闪光灯围绕的舞台。 四秀一张肉嘟嘟的圆脸,扎着两个麻花辫。宾客们一看她便觉得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心生喜爱之意。 女孩身上那套杏黄色的春装,颜色娇嫩得就像春日枝头早熟的果子。 宋绮年一直不疾不徐地介绍着:“这件常服款式力求简洁利落,方便日常穿着,简化的海军领和宽松的腰身都更适合年轻活泼的女孩,方便人们日常活动,下坠感十足的细褶裙又增添了一分飘逸潇洒的感觉。” “……但是在简单之中,又藏着精巧而华丽的细节:我用暗银线在薄纱上勾勒出对称的太阳形状几何图案,米粒珍珠随机散布在图案各处的节点上。诸位可见,随着模特走动,银线闪烁,珍珠仿佛顺着阳光的轨道缓缓运转的星星。日月星辰,简化成了衣服上一幅别致的星相图……” 宾客们纷纷身体前倾,仔细打量,发出惊叹声。 覃凤娇哧一声冷笑。坐在人群后方的张俊生和赵明诚则都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露出微笑。 台上明亮的灯光让四秀看不到客人们惊艳的目光。这小姑娘的勇气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已消耗得差不多,等转了个身,脑子一晕,险些没能找准方向。 而且四秀活了十六年,今天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 鞋跟其实不过五厘米,换成别的女孩穿,依旧可以健步如飞,她却有些驾驭不住这玩意儿。 宋绮年当机立断,朝身后的冷怀玉道:“冷小姐,到您了!” 冷怀玉迫不及待地大步迈了出去,昂首挺胸地走在灯光下。 她身着一条珍妮浪凡款式的浅粉色礼裙。 层层叠叠的粉色薄纱和羽毛堆出蓬松宽大的裙幅,裙身上下散落着水滴般的水钻和指甲盖大的珠花。腰侧有一朵纱、羽毛和珍珠做成的拳头大的花朵。薄纱裙尾迤地,像从花朵上流泻而下的一道清泉。 冷怀玉头戴花环,手持一束粉色康乃馨,如一位花中仙子。 台下扬起一片低低的低呼。 冷怀玉的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这是她十九年的人生里最风光得意的时刻。她不再是家里总被忽视的女儿,也不是那个在覃凤娇身后总负责吵架和出丑的跟班。 她终于备受瞩目,享受赞美。哪怕只有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她也做了一回公主。 冷怀玉在走台尽头翩翩转身,裙摆如花绽放,珠宝似露水闪烁。 观众又发出一阵赞叹。 覃凤娇不由自主地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试图胸腔里翻腾着一缸酸水压下去。 等冷怀玉下了场,一位女郎款款走上了台。 全场一静,继而爆发一片惊呼。 “江映月?” “怎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她还真有底气!” “看来真是无辜的……” 这一刻,李高志是有些佩服宋绮年这女人的胆量的。她居然敢把一个绯闻缠身、有谋杀嫌疑的女人请上台做模特? 不管江映月的名声如何,她的名气是今天台上最显赫的一位,上台之事又毫无预兆。明天报纸的头条必然会有配着江映月照片的新闻,宋绮年的名字也会被全城人知晓。 谁想自已坏了宋绮年的模特,竟然给了她独占风头的机会! 更何况,江映月所展示的这身晚礼服,也相当令人惊艳。 裙子上半身以钉珠组成对称的曲线图案,装饰的线条从肩部蜿蜒到腰部,鱼鳞纹的裙摆以层层流苏装饰。 更让人惊叹的是,裙子的颜色是渐变的! 从肩部到裙摆,钉珠和亮片的颜色一次由浅青至青蓝,再到近乎墨一般深蓝色,如颜料在宣纸上晕染出一汪流动的碧波。 “这是一款西式圆领无袖晚礼服,主要色调为青和深蓝。”宋绮年解说着,“裙子上的颜色变幻由我从国画的青绿山水里得来的灵感而做成……” 随着江映月款款走来,裙摆流苏摇曳,色彩变幻,就像缓缓荡漾波浪。亮片和金线阵阵闪烁,是江面鱼鳞般的波光。 “我给这条裙子起名‘春江星月夜’。”宋绮年道,“春日的夜晚,洛水女神将春江之水穿在身上,披着星月的光辉,款款地朝诸位走来……” 江映月的眼波如春水,翩翩地转身回首,风情万种。裙子上的层层流苏撒开,在灯光的照射下泛起一片鱼鳞般的青光。 第二十章 弥补过错 这日,宋绮年怀着复杂的思绪一直工作到将近午夜才上楼休息。 累极而眠的觉是没有梦的,所以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可长久训练出来的敏锐度还在发挥作用。 宋绮年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黑漆漆的屋子里有另外一道呼吸声。 宋绮年悄悄地摸向枕头,那下面常年放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黑暗中的那个人似乎知道宋绮年要做什么,发出一声嗤笑。 宋绮年收回了手,低声骂了一句脏话,拧开了台灯。 “这里是我的卧室,袁康!你能不能有点分寸?” 袁康不以为然的声音响起:“大冬天的,你穿得严实得很,就少矫情了。” 如上次一样,袁康半个身子陷在阴影里。只是今日,他的脸上又多了一份疲惫,略显苍白。 “我刚从医院过来。”袁康道,“师父又发病了,万幸救了回来。但是医生说,再来一次,恐怕不会这么好运。” 宋绮年裹上晨袍,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子欲养而亲不待,阿狸,你该去看看他。”袁康道。 宋绮年的声音轻而淡漠:“他并没有对我视如已出。” “但是他也把你养这么大。没有他,你天知道会沦落到哪里,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 宋绮年愠怒:“这十多年里,我给他赚了多少钱,办了多少事?我早已报答了他!” “你始终记恨过去那些事。”袁康轻叹,“师父对你格外挑剔,只是见你太有天赋,怕你骄傲自大,误入歧途……” “是吗?”宋绮年侧头讥笑,“他最爱对我说,阿狸,你要是不乖乖学本事,不能给我赚钱,我就把你卖进窑子里去。这话你爱听吗?” “……他们老一辈的人吓唬孩子是有些不知轻重……” “不论我怎么努力,取得多好的成绩,他都不会给我一个笑。偶尔有失手,反而会被他重罚。” “师父只是想磨炼你的性子……”袁康越发无力。 “是啊,他拿我当鹰在熬呢。”宋绮年呵呵笑,“从小到大,我拼了命地去讨他欢心。可我做得越好,他对我要求越高,永远都不满足!他十年如一日地辱骂我、贬低我的自尊、驱使我、控制我。当他发现了我的爱好后,烧毁了所有东西,把我往死里打。明明知道三师姐和我关系最不好,却故意让三师姐拿藤条抽我。要不是你偷偷送我去医院,我也许早就死在柴房里了!” 她的嗓音无意识地越来越高,又急忙压低,怕吵醒了柳姨她们。 袁康无法维持之前傲慢的坐姿。 他放下了脚,身体前倾,注视着宋绮年。 “我知道你和师父之间的恩怨不是简短几句能化解的。可是师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他不在了,你再想和他和好……” “我从不想和他和好。”宋绮年冷声道,“我只想翻过这一页,过我的新生活。他怨恨我也罢,对我愧疚也罢,我都不在乎了。” 袁康终于无话可说。 “你走吧。”宋绮年漠然道,“还有,下次有事找我请按门铃,我会在客厅里见你。我是良家妇女,不在卧室招待男客!” 袁康冷笑:“连你现在这个姓张的男朋友,也没进来过?” “没错。”宋绮年眯着一双猫儿眼,“所以你这个前任未婚夫,更没资格进来!” 恼羞之意从袁康眼中掠过。 他起身,高大敏捷的身影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通往阳台的门后。 有大门不走,偏偏要飞檐走壁。还有,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只在夜间出没。 宋绮年简直不敢想象这也是她曾经的生活。 拉开窗帘,天际已泛白。民居上已升起袅袅炊烟。 再过一阵,柳姨就该起床,挽着篮子去买豆浆生煎了。 每每心绪烦躁的时候,这一幅人间烟火的画卷总能很好地将宋绮年安抚住。 今天是宋绮年和袁康重逢以来第二次见面。和上一次一样,也是不欢而散。 上一次见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这就是你喜欢的生活?”那次见面,第二句话,袁康就这么问,“低声下气地伺候有钱的太太小姐们,就图她们赏你几个小钱?” 宋绮年对自已道:冷静。你和这个男人的分歧太大,没有道理可讲。 “裁缝是一门正当职业,自古女人们都从事这一行。”宋绮年道,“赚的是不多,但每一分都是良心钱,怎么也比做贼好太多。” 袁康笑:“你就这么瞧不起那个把你养活的门派?” “我自已养活了自已!我六岁起就沿街掏包,一天少说上交四五元。一个孩子又能吃用多少?我基本上一进师门就在给师父赚钱了!” “门派教会了你本事,给了你庇护!” “我又没有背叛门派。”宋绮年理直气壮,“我光着脚走的,我问心无愧!” “那我呢?”袁康的嗓音因愤怒而压得极低,“你用那种方式走掉,你有一秒钟想过我吗?”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才道:“狼哥,我一直拿你当我亲哥哥。” “我不是你亲哥哥!”袁康冷冷道,“师父将你许配给我了。你是我媳妇儿!” “我从没同意这门婚事。”宋绮年嗤笑,“师父把你立为接班人,我不过是买一送一的添头。师父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他只是不想我外嫁,一身本事便宜了外人。我现在已经改行了,以后也不会再做贼,你和师父都大可放心。” 袁康俊朗的面孔因恼怒而微微扭曲,嘴唇掀起,隐隐露出尖锐的犬齿。 “你说改行就改行,我同意了吗?” “我改不改行,还需要你同意?”宋绮年呵呵,“你真不愧是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徒弟,想法都是一个路数。袁康,我是个大活人,不是被你牵着走的狗。我不会再受你们的控制!” 袁康却是露出受伤之色。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觉得我只是想控制你?” “要不是,你现在何必找上门来?” “因为我想确认你还活着!”袁康终于暴怒,拍着扶手而起,“因为我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因为我放心不下你!” 宋绮年沉默了。 袁康大步朝她走去。宋绮年警惕后退。 直到看到袁康眼中的伤痛,她才停下脚步,任由这男人走到自已面前。 袁康深呼吸,以抑制住沸腾的情绪,注视着宋绮年的目光尖锐又灼热。 宋绮年被他看得后颈寒毛倒竖。 “师父病了。”袁康沉声道,“很严重,已经一个多月下不了床了。他经常和我提到你。阿狸,师父已经变了。” 宋绮年的嘴唇倔强地紧绷着:“玉狸已经死了,我姓宋,叫宋绮年。” 袁康咬牙,拂袖而去。 回忆到此,宋绮年对着初升的朝阳惨淡一笑。 师父病了,袁康说。 那个不过中等身材,但是在她的记忆里总是格外高大、阴鸷、暴戾的老头子,终于倒下了。 宋绮年从没见师父对自已笑过。 师父相当重男轻女,对门下女徒弟从来不假辞色,贬低她们,打击她们。只有当她们做到百分百好的时候,他才露出一抹赞赏。女徒弟们反而拼了命地努力,只要能讨得师父一点点的认可,便欣喜若狂。 宋绮年一直觉得这样不对,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偷偷看了许多妇女杂志,从上面学到了很多东西。知道师父这么做是从心理上控制徒弟,是对人的一种虐待。 可做徒弟的怎么能反抗师父? 传统观念一直束缚着宋绮年,直到有一天,师父宣布袁康成为自已的接班人,并且当众把侄女玉狸许配给了他。 宋绮年之前对此一无所知,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可众人都觉得这桩婚事非常合理。 继承了门派,迎娶师父家的女孩是顺理成章的事。两个年轻人才貌般配,又是青梅竹马,多年搭档,是天作之合。 可真因为太熟悉,太亲密,对于玉狸来说,火狼始终只是兄长。 而且,这件事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是当事人之一,可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她的意思。 师父不屑,而袁康则视作理所当然。 所以当玉狸表示不想嫁时,袁康没有生气,只是很困惑。 “不嫁我?那你想嫁谁?” “我也不想嫁别人。” “那为什么不嫁我好了?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我会一心一意对你好的。” “狼哥,我想要的婚姻不是这样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我事事都依你,孩子你想生几个就几个,我也不强求生儿子。” “我想过更自由的生活。” “我不会约束你的。你要是喜欢做衣服,那成亲后就留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带孩子,做衣服好了。外面的事都交给我来操心。” 沟通无效,谈话总是不欢而散。 不久,师父发现了玉狸的秘密——或许他疑心玉狸已久,也许是某个嫉妒玉狸的师姐师妹告密。他带着人抄了玉狸在外面的屋子,砸烂了缝纫机,把那些衣服、图稿统统丢进了火里。 玉狸一边被摁在地上鞭打,一边眼睁睁看着自已多年来的心血化为灰烬。 那一瞬,悲愤给了她力量,让她顿悟。 自由不能乞求掌控你的人施舍给你,而只能由自已去争取。 那夜,玉狸被关在柴房里。寒冬腊月的,她很快高烧得不省人事。 袁康悄悄送她去医院。 迷迷糊糊中,玉狸对袁康道:“狼哥,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想做我自已……” 第二十一章 重归旧好 午后有雨,天气变得十分阴冷。 雨天没客人,宋绮年早早就关了门,和柳姨她们坐在一起吃羊肉火锅。 晚上,宋绮年指导着四秀缝花边,柳姨在一旁剪窗花,大家讨论着该囤些什么菜好过年。 家里的年味越来越浓了。 这是宋绮年金盆洗手后过的第二个年。宋家的亲戚们都远在外地老家,同宋绮年他们这一房来往不多。这个年,显然只是她们娘儿三个一起过。 过去在千影门里,过年是一个极其隆重的活动。不光所有门徒齐聚一堂,还会有各种祭祀、宴会和论功行赏的活动。 只是在那个人人彼此倾轧斗争的环境里,宋绮年从没感觉到家的味道,年自然也过不伦不类。 而如今,光是看着柳姨絮絮念着菜单,看四秀从炭盆里扒拉出烤好的红薯,宋绮年便被这温馨平静的生活而感动。 门铃在这样的雨夜显得十分突兀,但宋绮年并不意外。 “我去开门。” 宋绮年披上大衣,穿过已熄了灯的厅堂,打开了大门。 傅承勖果真站在门外。 雨有些大,他又没有打伞。从巷子口走过来这短短一段路,他的帽檐、肩上都已湿了一片。 幽暗的光线中,男人宽厚的肩背几乎将屋檐下的灯光全部挡住,把宋绮年笼罩在阴影里。他低头望着宋绮年,目光柔顺且谦恭。 “我是来正式向你道歉的。” 水滴自傅承勖的帽檐滚落在他的衣襟上,在上好的精纺羊驼绒面料上留下一串水迹。 宋绮年后退了一步:“请进吧。” 傅承勖并非空着手来的,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用防水油纸包着的方盒子,看样子还不轻。 客厅里的火盆已经撤了,屋子里冷得很。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去我的工作间坐坐吧。”宋绮年道。 凌乱的工作间里,傅承勖不用旁人招待,自已提来一张凳子,坐在工作台边。 宋绮年继续给一条晚礼服钉着珠片。 傅承勖注视着女子姣好又安详的侧脸,看灯光在她浓长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看她因为专注而不自觉轻轻抿着的唇。 雨声淅淅沥沥,衬得小小的工作间里更加温暖安详。暖意驱散了傅承勖身上的湿冷水气,又因炭盆里烤过红薯,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甜香。 “我……”傅承勖极罕见地踯躅着,斟酌着,道,“我出生的家庭虽然非常富裕,但在我童年时便突然败落。我失去了双亲,很是吃过一点苦。这段经历让我变得非常渴望强大,迷恋权势——唯有手握强权,才不会落入任人欺凌的地步。可这又确实让我从受害者成为一个施暴者……” 宋绮年没想到傅承勖会这么直白地剖析自已。 这种检讨,以她的傲气都做不到,更何况傅承勖的傲慢比宋绮年只多不少。 “在这之前我从未为此反省过。”傅承勖坦诚道,“当你拥有了庞大的权力,你很难不去利用它来让自已的生活更顺心如意。而且操纵他人是一件会上瘾的事。掌控别人的命运会让你觉得自已更加强大,好像一个神……渐渐地,我有些得意忘形。直到我遇到了你……” 宋绮年没有抬头,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老实说,你是第一个因为这种事对我生气的人,也是第一个点醒我的人。你完全有权力生气。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不是说以后我就不去弄权——这世道,胜利属于强者,我依旧会手腕强硬,有必要时不留情面,甚至有可能不择手段——但是……”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目光如月光下的海洋:“你是我的搭档,是同伴,我不应该那么对你。” 宋绮年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朝那个男人望去。她清亮的眼眸则像山间的幽潭。 “我保证以后会以真诚、平等、尊敬的态度对待你,宋小姐。”傅承勖郑重承诺,“我也会以全新的角度去看待和尊重他人。我也许还会犯一些大男子主义的错误,希望你能指出来。” 他顿了顿,最后道:“宋小姐,我并不完美,但我愿意去改正。” 宋绮年又垂下了眼帘。 就这样吧。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高傲自负如傅承勖,做到这一步已出乎宋绮年的意料。再僵持下去,傅承勖抽身走人,宋绮年只会得不偿失。 “这天下没有完美的人。”宋绮年低声道,“我也有一堆毛病。我们都在努力把自已变得更好罢了。” 这话说得很是圆滑漂亮。 傅承勖眉宇舒展,一股厚重的温柔散发了出来。 “所以,宋小姐,”他身子稍微前倾,目光专注,“你愿意和我恢复合作吗?” 宋绮年觉得自已应该更正一个看法:如果你觉得一个强大坚毅的男人展现出无奈忧伤是最震撼的一幕,那你该看看他对你露出讨好的表情。 “为什么是我?”宋绮年问,“傅先生没有去找过别的贼,还是没有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 “我从来都没有考虑去找别人。”傅承勖道。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偷走这批古董的人?” “这是原因之一。至于其他的理由,等到时间合适了,我会告诉你的。”傅承勖又想起一件事,“哦,对了,那个铺子,我想以零租金的方式把铺子租给你——” 他抬手示意宋绮年先不要说话。 “——我会在你未来三年的收入里抽取一定比例的分红。我想做你生意上的合伙人,想和你一起打造一个服装帝国。就看宋小姐意下如何?” 这个合作方式很公平,也非常合宋绮年的心意。 见宋绮年露出明显的赞许之色,傅承勖又道:“还有,我今天过来,还给你带了一份赔罪的礼物。” 他把那个礼物盒子递了过来。宋绮年撕开了牛皮纸,发现里面是四张装裱在金属相框里的画。 那不是普通的画,而是…… “这是一套阿尔丰斯穆夏的《四季》。”傅承勖道,“是1900年在巴黎世博会上发布的丝绸版。瞧这里——” 他指着版画下方某处:“这里有穆夏基金会的印章,版画的编号,巴黎世博会的标记,还有制版师的签名。” 宋绮年捧着大师作品的手不禁轻轻颤抖,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这太贵重了吧?” “还好。”傅承勖语气轻松,“我的家族一直给很多艺术基金会和博物馆捐款,这套版画是穆夏基金会送给我家的礼物。我本来打算把它挂在我书房里的。但是现在,我觉得这画更适合挂在你的新店里。” “我们。”宋绮年纠正,“傅先生打算入股,不是吗?所以这家店是‘我们’的生意。” 傅承勖眉眼霎时舒展,发出低沉愉悦的笑声。 “是的,我们!” 最终,宋绮年还是没能同江映月一起坐邮轮去日本旅游。 她一直在店里忙碌到大年二十九,才被柳姨强制休息。 柳姨和四秀打扫屋子,又不肯让宋绮年帮忙。宋绮年便带着礼物去张俊生家拜个早年。 刚在客厅里坐下,张母就迫不及待道:“绮年,你也知道了吧?我们家俊生终于申请到了贷款,不仅把债都还清了,还能把烟酒执照拿回来!” “我都知道了。”宋绮年笑眯眯道,“恭喜伯母。你们总算苦尽甘来了。” 张母喜不自禁,得意道:“之前咱们家遭了难,外头都看我们的笑话,打定了俊生扛不起来。现在瞧瞧,才两个月不到,他就把咱们家起死回生了!我和你说,这消息一出来,就有好几家人上门探口风,想给俊生说亲呢……” 宋绮年维持着端庄礼貌的笑容:“那您可以好好挑拣一番,挑一个最称心如意的儿媳妇了。” 见宋绮年没有露出嫉妒之意,张母有些意外,又有些不高兴。 不妒虽是美德,可也显得好像对方没看上自已儿子似的。张母觉得女孩这时最好的表现,是露出吃醋的意味,但是又能克制住,才显得贤惠。 宋绮年从未考虑过做女演员,也揣摩不中张母戏剧化的心思。她过去没想过嫁张俊生,现在她事业刚起步,连结婚这个事都暂时不考虑了。 张俊生行情好,作为朋友,宋绮年理所当然地为他高兴。虽然她知道,等张俊生结了婚,他们俩的友情也会结束。 只是,人生就是如此。 很少有能陪你一辈子的朋友。人们都是在不同的阶段和不同的人结交,然后再在岔道处分道扬镳。 所以,人们总是渴望寻找到一个终身的伴侣。 说话间,门铃声响起。张家果真时来运转,不断有客人上门。 宋绮年见冷怀玉走进客厅,下意识皱眉,往冷怀玉身后望。 冷怀玉似知道宋绮年在想什么,嗤笑道:“放心,就我一个人。” 不光独自前来,冷怀玉今日还打扮十分隆重。 头发重新烫过,脸上脂粉鲜艳,身上是一件俏丽的粉紫色旗袍,外套是一件时髦的羊驼绒西装大衣,脚上穿着崭新的高跟皮鞋。 离开了覃凤娇,这姑娘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展示自已的青春了。 张母对冷怀玉也比过去热情许多,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已身边,又逐一问候她家里人。 “真是好事成双。宋小姐还不知道吧?”张母对宋绮年道,“冷小姐的父亲升官了,年后就去南京上任。” 难怪冷怀玉有底气和覃凤娇决裂了。 “只不过是调去部里做个处长罢了。”冷怀玉口头谦虚,却一脸得意,“部里给我爹在南京配了房子和司机,还有一个秘书。” 第二十二章 拿下大单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 这是一趟夜班车,夜晚发车,次日清晨抵达上海。此时,杭州城市的灯光正从窗外飞快掠过,渐渐稀疏。 苏杭的青山秀水被渐渐抛在身后,他们即将回到另外一座繁华的现代都市里,投入紧张繁忙的工作中。 宋绮年隐隐不舍。 傅承勖为她端来一杯热茶,同她一起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江南是一个平原。”宋绮年忽而道。 傅承勖不解。 “我小时候在重庆住过一阵子。”宋绮年回忆着,“山下就是朝天门码头,晚上从窗户可以望见满城和对岸的灯火。还有江上来往的船只,渔火星星点点……” “听起来,真是一幅很美的画卷。”傅承勖轻声道。 宋绮年浅笑。 “我一直很喜欢看灯火。每一个亮着灯的窗户里,都有一个家。每个家,都有一个故事。” 宋绮年眺望着远去的灯火,傅承勖则凝视着她皎洁如明月的侧脸。 火车准点抵达上海。傅承勖先送宋绮年回家。 这辆凯迪拉克实在惹眼,宋绮年让阿宽提前一个路口停了车,自已走回去。 已过了早上最热闹的时段,空中又飘着鹅毛细雨,胡同里空无一人。 宋绮年裹紧大衣,快步朝家门而去。突然从岔道里窜出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竟然是赵明诚。 赵明诚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呢子外套,头发和肩头都湿漉漉的,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他的脸冻得白里透青,眼下有一片深深的青影。 “明诚?”宋绮年被好友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进屋里等我?” 赵明诚的面孔泛着一股阴郁,眼珠又朝宋绮年身后的方向瞟了一眼。 “你的女管家说你不在家,不便招待我。” “柳姨?”宋绮年很愧疚,“她也真是的……来,外面冷,我们进屋说。” 赵明诚趁着宋绮年拉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我们就在这里说!” 宋绮年感受着施加在手腕上的沉重力道,闻到赵明诚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皱起了眉。 赵明诚哑着嗓子道:“我昨天和俊生一起喝了酒。他把傅承勖给他贷款的事告诉我了。” 宋绮年的眉头皱得更紧。 “虽然俊生怎么都不说傅承勖为什么突发善心,但我知道,这事和你有关,是不是?”赵明诚用力将宋绮年拽过来,“是你让傅承勖给俊生拨了一笔贷款,对不对?” 比起被质问,宋绮年更不能接受被男人动粗。 “放手,明诚!”宋绮年压低了的嗓音里含着警告,“你把我弄疼了。” “是不是你?”赵明诚反而使劲儿拽着宋绮年,大吼起来,“为什么你们女人一个二个都去倒贴张俊生?又是救他的人,又是救他的家。他家破产了,他活该吃苦受罪。可这才两个月,他就又翻身了。为什么他能翻身,我不能?为什么?” 宋绮年本想耐着性子听朋友诉苦,无奈实在忍受不了那股扑面而来的酒气。她伸出右手在赵明诚的手腕穴位上一戳。赵明诚手臂酸麻,终于松开了手。 “我知道你和俊生对比,心里会不好受。”宋绮年好声好气道,“只是俊生的情况和你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赵明诚又想来抓宋绮年。 宋绮年飞速后退。 “我家也是我老子败家。我也是无辜的。”赵明诚怨愤不已,“不光这样,我最不服气的是,你居然为了俊生作出那么大的牺牲!你和傅承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占了你的便宜是不是?你……你难道为了俊生,委身于傅承勖?” 万幸巷子里没旁人,不然宋绮年真要抓一团泥糊住赵明诚的嘴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傅先生不过在生意上有点来往罢了……” “生意?”赵明诚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丢向宋绮年,“报纸上说傅承勖昨天和一个神秘女人游西湖。你管家也说你去杭州走亲戚去了。照片上那女人穿的衣服和你身上的一样。是你对吧?陪着傅承勖去杭州玩的女人是你!” 赵明诚的嚷嚷声中,宋绮年已展开报纸,看到了那一条花边新闻。 照片只比麻将牌大一圈,十分模糊,只能看清两人的大致身形。只是宋绮年穿一件米白色大衣,领子和袖口都是深灰色的貂皮,样式别致,在黑白照片上很好辨认。 原来他们俩昨日出游的时候,被认得出傅承勖的小报记者偷拍了。 但宋绮年什么世面没见过,不会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桃色绯闻而惊慌失措。 她面不改色地把报纸丢了回去:“我和什么人来往,是我的私事。明诚,你用这种语气来质问我,真的很没礼貌!” “我没礼貌?”赵明诚发怒,又朝宋绮年伸出手,“被我说中了是不是?你这么做是为什么?是为了俊生,还是你又看中那个傅承勖有钱。你就这么爱慕虚荣……” 宋绮年勃然大怒。 “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避开了赵明诚的手,使了个巧劲儿将他用力推开,转身朝家门快步走去。 “别走!”赵明诚追了过来,“绮年,我对你的心意,你不可能不知道!” 他抓住了宋绮年的大衣。 “我哪一点不如张俊生?你无非就是嫌弃我穷……” 宋绮年气得啼笑皆非,正要再度出手点穴,一个高大的身影扑了过来。 赵明诚只觉得手腕上剧痛,下意识松开了手。可扣着他手腕的力量极其强大,他的胳膊随即被掰向后背,整个人也像一只小鸡般被拎着,重重地摁在了墙上。 肩膀剧痛,脸颊被冰冷粗糙的墙皮摩擦着,让赵明诚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放……放手……你是谁?你要干吗?” 傅承勖俊朗的面孔笼罩着一层黑雾,手上使劲儿,粗暴地将赵明诚的脑袋摁在墙上。 他俯下身,唇凑到赵明诚耳边,口吻于冷静之中透着慑人的阴鸷。 “你爹娘没有教过你不要对女人动手动脚吗?” 赵明诚从眼角的余光看清了傅承勖,如遭雷轰,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柳姨和四秀终于听到了动静,奔出了家门。 “绮年?傅先生?赵先生?这……” 宋绮年整了整衣服,叹了一口气,对傅承勖道:“傅先生,还请松手吧。” 傅承勖将赵明诚一把拽起来,丢给了阿宽。 阿宽的个头不是很高,但是正经的练家子,双手如铁钳,轻易就将赵明诚牢牢拽住。 “没事吧?”傅承勖打量着宋绮年。 宋绮年摇头。 赵明诚望着傅承勖,表情依旧满是难以置信。 “这人怎么处置?”傅承勖问。 “什么怎么处置?”宋绮年有些好笑,“我是八旗的主子吗?他不过是喝醉了,说了点胡话。你训也训过了,放了他吧。” 傅承勖转过身,面向赵明诚。 他比赵明诚高出半个头,身形伟岸,如一座大山巍峨耸立,守护着身后的宋绮年。 一股浑厚磅礴的雄性气息压顶而来,赵明诚露出畏惧之色,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那是威胁! 是一个男人向另外一个男人发出的直白的敌意和恐吓。 “宋小姐是我的生意伙伴和朋友。”傅承勖嗓音极低,饱含着愠怒和警告,“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对她羞辱。你是她的朋友,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更不可原谅。今天有宋小姐为你求情,我饶你一回。但要是让我知道你传播她的流言,或者再对她不尊敬,我就不是把你的脑袋摁在墙上这么简单了。明白了吗?” 赵明诚冷汗潺潺,不住点头。 就算家里没有败落,赵明诚也不过是个寻常富家子弟。面对雄狮一般的傅承勖,他没有一丝半点可以与其争锋的本事和勇气。 阿宽把赵明诚往巷子外拽去。 “等等!”傅承勖又开口。 赵明诚恐惧得瑟瑟发抖。 傅承勖道:“你还没有向宋小姐道歉。” 赵明诚忙不迭道:“绮年,对不起。我喝多了,口不择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是好友,又曾多番维护她。宋绮年心里因被羞辱而升起的恼怒在看到赵明诚此刻狼狈的模样时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两相互抵,倒也不欠什么了。 宋绮年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傅承勖不耐烦地摆手。阿宽把赵明诚拖走了。 “谢谢你,傅先生。”宋绮年疲惫道,“进来坐坐吗?” 傅承勖知道她不过是客气。 不论赵明诚这个朋友是否重要,经此一事,两人的友情是彻底告吹了。宋绮年此刻应该最想独处,整理一下思绪。 “你很累了,我就不打搅了。” 傅承勖捏着帽檐一点头,转身离去。 大衣翩翩,步伐稳健,有一种江湖高手行侠仗义后收剑离去的潇洒。 柳姨和四秀感慨万千,将宋绮年拉进了屋。 “这个赵先生,怎么突然这么猥琐?”柳姨抱怨,“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挺斯文的。” “生活所迫。”宋绮年无精打采,“他也是骤然之间从富家公子变成穷人,为了养家糊口各种钻营。久了,气质就变了。现在眼看张家起死回生,他家却还是一潭死水,心头也不平衡。” 四秀道:“他这是禁不起考验。张家好转了,他担心小姐会和张先生好。” “一百个张先生和赵先生加一块儿,都不如一个傅先生。”柳姨端来热腾腾的豆浆,“男人呀,不求有什么大本事,只要需要他的时候他能出现,能把事儿办好就行。” 第二十三章 水中演习 朱品珍并不像普通名媛那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次日宋绮年的店才刚开门,泡茶的水还没烧开,朱品珍就找上门来了。 “你这里还布置得挺别致的嘛。”朱品珍环视着客厅,“虽然简单了些,但颜色搭配得很好……哎呀,这不是穆夏的版画吗?” 新铺子要等过了大年十五以后才动工修葺,宋绮年便先将那一套穆夏的版画分别挂在了客厅东南西北四面墙上。 “是的。是穆夏的《四季》。”宋绮年端来咖啡。 “是世博会的版本!”朱品珍凑到版画前端详着,“我有一张穆夏的《黄道十二宫》,是去年的版本,没有你这套收藏价值那么高。真想不到会在上海的一家小服装店里能看到穆夏的作品。” “都是大师的作品,艺术价值是一样的。”宋绮年道,“我的这一套版画是朋友送的礼物。我可买不起这么名贵的版画。” “那宋小姐的这位朋友还真难得。”朱品珍意味深长,“我在上海就没认识几个能聊艺术的女性朋友。男艺术家倒是很多,可他们面对女人,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越感。我很不喜欢。宋小姐对西方艺术了解多少?你喜欢的画家是谁?” “我正在自学西方艺术,了解得很有限。”宋绮年道,“印象派的画家我都挺喜欢的。” “这年头,谁不喜欢印象派?”朱品珍笑,“我年初的时候在巴黎看过一个画展,画家是个已经去世了的后印象派画家,叫梵高。听说他生前毫无名气,死后名气却越来越大,遗作也越卖越贵。” “我也听说过这位画家。”宋绮年道,“只是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他的画。朱小姐很喜欢他?” 朱品珍道:“我喜欢他的色彩。” 从克林姆特到梵高,用色都鲜艳大胆,宋绮年大致摸到了朱品珍的审美偏好。 “宋小姐也是个有趣的人。”朱品珍又道,“我昨天特意打听了一下你的事,还真让我大开眼界。你真的差点烧了李老板的铺子?” “哪有那么夸张?”宋绮年不以为然,“不过是为了杜绝他继续剽窃挪用我的设计,把我做的衣服烧了罢了。您也是一名艺术家,应该最清楚艺术构思是艺术家最珍贵的宝藏。” 从艺术学生一下被捧成艺术家,朱品珍十分受用。 “可是,烧了多可惜。”朱品珍遗憾。 “好在咱们这行创意大过手艺。衣服烧了可以重新做。”宋绮年道,“我要是个雕塑家,或者画家,就不敢那么极端了。” 朱品珍尝了一口咖啡,又点了点头:“哪里来的豆子?” “也是朋友送的。他在檀岛有个咖啡种植业,这是他家自已出的豆子。” “傅承勖先生,是吧?”朱品珍哼笑,“我爷爷之前还想撮合我跟他呢。” “是吗?”宋绮年惊讶,“那还真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朱品珍却翻了一个不屑的白眼:“我看着他就不喜欢。成天笑眯眯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人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这种人本事太大,太强势,拿捏不住。我喜欢憨厚些的男孩子。” 这朱小姐看男人的眼光倒是有几分老辣。宋绮年也觉得傅承勖这人心机太深沉,再亲切随和,也让人难亲近。 “您的生日宴会没几天就到了吧?”宋绮年换了话题,“您想做一件什么样的裙子?我这里有时装杂志,和我自已的设计……” 朱品珍摆手,对茶几上的那些书本看也不看。 “我爷爷非要在杭州老家举办宴会,还非要我穿旗袍,说洋装‘露胸露胳膊,不体面’。这都什么年代了?总之,家母花了几百块给我定做了一条苏绣旗袍,上面绣了老大一只凤凰。我的天!穿着那件旗袍,我都可以去紫禁城登基了。幸亏我小弟把那旗袍给毁了……” 说到这里,朱品珍一脸庆幸。 “总之,我想要一条有中华文化元素的,但又是西洋款式的裙子。衣料的颜色……我是喜欢冷色调,可是长辈要我一定要穿得喜庆点。就选中饱和度、低明度的暖色系吧。” 果真是艺术生,朱品珍的描述非常精准和专业。 宋绮年飞快在本子上记着,问:“天冷很,您可能还需要一件斗篷。我这里有进口的丝面法兰绒,垂顺感极好,很适合做晚装的披风。” “听起来不错。那就做一件吧……” 朱品珍很有主见,三言两语就和宋绮年确定了设计图和衣料,付了定金。 “宋小姐是个说话做事都爽快的人,我喜欢。”朱品珍道,“我真羡慕你的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直都想做个自由记者,可是家里不同意,觉得女人成天在报纸上对别人评头论足的很丢脸。宋小姐当初是怎么得到长辈支持的?” “我父母过世了后,我才做这行的。”宋绮年一边给朱品珍量身,一边道,“不过,我说句实话。即便他们反对,我自给自足,不需要他们养活。” 朱品珍陷入思索。 “比起过去的女人,我们生在了一个好时代。”宋绮年笑道,“推翻了封建王朝,女人终于能独立了,能读书工作了,能嫁自已想嫁的人,赚的钱也能由自已支配了。不趁这机会好好做一番事业,真对不起这个时代。” “说得是呢。”朱品珍呢喃。 大年初六的一早,大部分街坊们都还没过完年,宋绮年的工作间里又响起了缝纫机的哒哒声。 到了初七这天,新招的两个缝纫女工来上工了,将本就不宽敞的工作间挤满。 女工们一来,宋绮年手上的活就分了大半出去,可以专注在制作朱品珍的衣服上。 按照朱品珍的要求,颜色暗的暖色大部分看着都有点老气。宋绮年在布料库房里找了半天,选出一块玫紫色的重磅丝光绸。 这料子颜色本身有点艳俗,但褶皱处折射出幽蓝色的反光,色彩梦幻多变。朱品珍一眼就看中了。 为了尽其所能地展现衣料特殊的光泽,宋绮年在裙子的胸前和裙后摆做了精巧的皱褶。 朱品珍希望裙子有中国元素。宋绮年手里正好有几条精美的苏绣锦带,用它作为裙子的花边和腰带最合适不过。 初八这天,裙子就大致成型了。朱品珍来试衣,对裙子很满意。 艳丽的衣料把朱品珍苍白的脸庞衬得红润了许多,前胸和后腰的皱褶也让她削瘦扁平的身材显得丰腴了不少。 宋绮年一边给朱品珍调整裙子,在需要修改的地方做记号,一边问:“您的生日宴是在园林里举办吧?一定布置得美轮美奂的。” 朱品珍嗤之以鼻:“宴会是祖母和家母拿主意,布置得又土又老气,甚至还找了戏班子来唱戏!这哪里像是庆祝二十岁,倒像在办八十大寿。我想改一改,她们根本不听我的。” 说着,烦躁地叹了一声:“国内处处都压抑,我每次回国都觉得喘不过气。在中国做女人真是命苦!” 思想新潮、性格奔放的朱品珍对上传统的封建大家长,可不是矛盾重重? 宋绮年道:“要是您不改长辈的布置,而是添加一些东西呢?” “哦?比如?” 宋绮年低头用珠针固定着裙角,道:“我猜,您是希望园子里多一些有特色的装饰,是吧?” “没错!”朱品珍兴致高涨,“你有什么主意?” 宋绮年道:“我觉得,不妨添加一些元宵彩灯。您生日的第二天就是元宵节,何不把节日和生日放在一起过?到时候,园子里挂满灯串和彩灯,客人们一边游园一边猜灯谜,多有趣。当然,我没见过您家的园子,不知道这样布置合适不。” “哎呀!你这个法子还真不错!”朱品珍大为心动,“把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换成元宵彩灯,我家长辈也不会反对的。不过,宴会不在我家园子里办,在郭庄。” “郭庄呀!”宋绮年露出向往之色,“这可是江南顶有名的园子呢。我以前两次去杭州玩,郭庄都被人包下来,没能进去参观。里面到底有多美?” “就是个园子呗,也没什么特别的。” 宋绮年笑:“您是见得多了,所以不稀罕。我虽然喜欢艺术,可是平常没什么机会接触。别看我这里有穆夏的画,我平时只在美专的图书馆里看到过大师名画的图册。” “说得也是。”朱品珍怜悯地低头看了宋绮年一眼。 宋绮年就等着她开口邀请自已去生日宴会。哪怕让她作为服装师,在现场帮着整理一下衣裙都行。等到郭庄不适合举办宴会时,宋绮年就有机会劝说朱品珍搬去夕园了。 可朱品珍只道:“郭庄又不会长脚跑了,宋小姐将来会有机会进去游玩的。唉,腰上给我再收紧一点吧。我看纽约的女人们的裙子都开始收腰了……” 失望地将朱品珍送走,宋绮年收到了江映月从日本过来的电报。 电报内容有些含糊,江映月只说要提前回来,处理一件事,人已上了船。 正看着电报,宋绮年就被柳姨拉进了厨房里。 柳姨低声道:“杨姐的儿子又病了,想预支工钱,让我来探探你的口风。” 杨姐是宋绮年雇来的第一个裁缝,是个带着病儿子的年轻寡妇,勤快,手艺好,话不多。只是她在宋绮年这里做了一个来月的工,儿子就病了两次。 上一次,宋绮年给了杨姐十块钱给孩子买药。这一次,杨姐想必不好意思再来求人了。 宋绮年叹气:“既然是孩子病了,那就预支给她吧。再多给五块钱,当是给孩子的压岁钱。” 第二十四章 恶意撞衫 朱品珍带来的今日才上市的《永安月刊》的当月刊。 这是本深受女性欢迎的杂志,里面有时装专栏,时装店也经常在封底打彩色广告。 这本月刊的封底就印着一个时装广告。图画里的女郎身上穿着的紫色裙子,同宋绮年为朱品珍做的那件有九分相似! 宋绮年一看到海报,后背就一凉。 裙子的皱褶的处理是宋绮年根据面料和朱品珍的身材特别设计的,钉珠的图案是宋绮年和朱品珍一起商定的,更是独一无二。 打广告的时装店叫“丽华成衣店”,名字很陌生。但宋绮年更在意的是“成衣”这两个字。 “宋小姐,你有什么说法?”朱品珍抖着杂志,怒道,“为什么我花了大价钱在你这里定做的衣服,我都还没有穿出去,就上了杂志?还有你看看,‘成衣’?居然还是‘成衣’!要不是我看到了杂志,将来穿着那件衣服出席宴会,可不是要被客人们笑死?” 上流社会的名流们只穿量身定做的、样式独一无二的衣服。只有定做不起衣服的人家才会去买相对便宜的成衣。朱品珍险些就在自已的生日宴上丢了脸,不怪她怒不可遏。 “请您息怒。”宋绮年赔着小心,“这广告绝对和我没有关系。肯定是有人偷走了我的设计图……” “我不管这些!”朱品珍打断了宋绮年的话,“总之这事是你的错。要我说,对方显然也是冲着你来的,我却差一点被连累。这衣服你还没交给我,也不用给我了。我不可能穿它的!” 朱品珍丢下杂志,起身就朝外走。 宋绮年知道,一旦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她损失的绝对不只是一笔尾款。 朱品珍知道对方是冲着宋绮年来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别的客人也会知道。谁都不想遇到朱品珍的遭遇,于是都会避开宋绮年的店。 等宋绮年清理了门户,收拾了对手后,这些客人早就被别家抢走了。 即便不是为了生意,而是单纯不想就这么认输,宋绮年也一定要把朱品珍这个客人留住! “朱小姐,请等等!”宋绮年紧追在朱品珍身后,“您说得很对,这事是我管理不善导致的。请给我一个机会补偿您的损失。让我免费为您再做一件晚装吧!” 朱品珍停下了脚步,带着质疑朝宋绮年看过来。 “再做一件?今天是初十,我的生日是初十四。就这几天了,你来得及吗?” 到这份上,宋绮年不可能说不。 “三天的时间,如果我全力以赴赶工,肯定来得及!”宋绮年语气笃定,神色坚毅,“我想,您肯定打算去找别家做衣服。如果我来得及,您也可以多一个选择。即便来不及,反正是免费做的,您也不会再有损失,不是吗?” 朱品珍被说动了,勉强点头:“既然这样,那就做吧。不过,我十二号就去杭州了。衣服做好了,你得自已给我送过来。” “没问题。” 宋绮年本就要去杭州的,如此正中下怀。 等朱品珍走后,柳姨和四秀忙不迭从屋子后面走了出来,将宋绮年围住。 四秀还有些害怕,抱怨道:“这个朱小姐,之前还觉得她很和气了。没想到发起火来这么吓人。” “有钱人就这样,和气都是装出来的。”柳姨冷哼,问宋绮年,“你打算怎么办?” 宋绮年眸光晦涩,朝工作间的方向望去:“工人们都在?” 工作间里正不断地传出缝纫机的哒哒声。 “全都在!”柳姨压低了声音,“她们中肯定有人和外头的人勾结,偷了你的图纸!” “小姐知道是谁吗?”四秀问。 “我有个想法,但还不能确定。”宋绮年道,“现在也不用急着抓人的。先晾个几天,最好等那个人自已露出马脚来。你们俩多留意一下她们的反应。我这几天在楼上卧室里干活。” 宋绮年和四秀把她用的工具搬到了卧室里,等晚上工人们回家后,她才下楼用缝纫机。 寂静的夜里,邻居家的收音机声隔着窗户隐隐约约地飘进工作间,衬得屋内气氛有些寂寥。 台灯下,宋绮年坐在宽大的工作台前,对着一叠草稿纸发呆。 虽然向朱品珍打了包票,会给她做一件更漂亮、更合心意的裙子。可事发太突然,宋绮年一向灵感充沛的大脑突然空空如也。 创作者最忌讳的就是俗务缠身、思绪芜杂。就如同道土们修炼一样,如果不能沉心静气、心无杂念,就不能进入忘我妙境。 可傅承勖那头的任务,江映月的难题已让宋绮年分了心,现在又遭遇李高志的恶意破坏。宋绮年觉得自已被各种糟心事缠成了一个茧。 听说许多艺术家就是这样,逐渐被俗事消磨去了才气,泯灭于众人的。 宋绮年满打满算,也只能先把衣服做出来,然后赶十三号的夜班火车去杭州,在十四号当天把衣服给朱品珍。 这样一来,留给她做衣服的时间只有三天。 裁剪和缝纫只用半日就可以完成,耗时的是后续的刺绣和钉珠工艺。可是作为礼服,华丽的刺绣和钉珠是必须有的元素。 只有朱品珍选中自已新做的裙子,宋绮年才算留住了朱品珍这个客人。这就要求新裙子必须比前一件更加投朱品珍所好才行。 这比当初她在门派里听从师父的吩咐去偷东西要麻烦多了。 走正道,就是要比捞偏门难,也是其可贵之处。 宋绮年深呼吸,铅笔尖落在纸上。她强迫自已画起了图。 渐渐地,散落的灵感自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下笔越来越坚定,线条越来越流畅。 窗外的月亮渐渐爬到了穹顶中央,宋绮年完全沉浸在自已的世界里,不觉时间流逝。 她只隐约记得柳姨和四秀来了两趟,送来宵夜,又把已放凉了的宵夜端走。至于她们同自已说了什么,自已又如何回应的,宋绮年全无印象了。 灵感多而杂,不成体系。宋绮年一连画了好几十张草稿,都没理清头绪。 作废的稿子转眼被揉作一团,丢了满地。 门被无声推开,一双牛津皮鞋踩着纸团走进来。一杯散发着浓香的咖啡被放在了桌上。 宋绮年只当是柳姨来了,继续埋头绘着图,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做咖啡了?” “十二岁。”男人道。 宋绮年惊讶地抬起头,望进傅承勖含着笑的双眼里。 “我义父觉得男孩子应该什么都会做才行,于是让我学了很多生活技能。”傅承勖说着,又把一盒点心推到宋绮年手边,“柳姨说你没吃晚饭。” “你怎么来了?”宋绮年揉了一把脸,打开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还热乎的香葱牛肉煎饼,香气扑鼻而来。 被强行延迟的饥饿感瞬间复苏。宋绮年直接用手拿起煎饼,就着咖啡大口吃起来。 傅承勖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很喜欢看宋绮年大快朵颐的样子。 因为是深夜出行,傅承勖的着装很随意。一件宽松的常春藤羊绒夹克,烟灰色毛线衣和白衬衫。极难得地没有打领带,连头发也有些松散。 “你今天没去我那儿。我打电话过来,柳姨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我让阿宽去调查了一下那个广告。电话是假的——不出所料。上海有一家‘丽华时装店’,但老板也发誓没有登过这则广告……” “不用找了,我知道是谁干的。”宋绮年道,“李高志。他是同行,知道用什么办法最能打击到我。” 傅承勖点头,他也怀疑是他:“虽说,偷得走的作品,偷不走的才华。但我建议你可以考虑出手反击了。不然,他绝对还会继续剽窃你。”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能超越你的,只有你自已。剽窃你,是他能打败你的唯一办法。” 宋绮年胸口一暖。 傅承勖的赞美时常会夹在其他的话里,不经意地送到她面前,如一场及时雨,浇灭她的焦虑。 “如果你忙不过来,我很乐意代劳。”傅承勖又道。 “傅先生打算怎么做?”宋绮年调侃,“半夜杀上门,把李高志从床上拎下来暴打一顿?” “我是个银行家,不是黑手党。”傅承勖无奈。 宋绮年笑:“这么一点小事,就不劳烦你这了。等杭州的事忙完了,我会去收拾他的。李高志欺负过的小裁缝不少。解决了他这个恶霸,也算为行业除了一害。”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傅承勖笑。 “我好像很容易遇到和我不对付的人。”宋绮年抱怨,“以前在千影门里,也有好几个特别喜欢挑衅我的同门,男女都有。” “因为你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人。”傅承勖眼眸深邃,笑容玄妙,“我说过的,你的才华就是照亮暗夜的火把,也照亮了别人的平庸无能。有一些人无法改变自已,便想打倒你,扑灭你手里的火,让世界恢复黑暗。你不能向他们屈服。我相信你终究会开创一个新天地的。” 男人的这番话如河流在安静的夜色里静静流淌,淌过宋绮年的心田。 积压许久的愤怒、烦躁和低落,被一阵风吹散,心里又泛起隐隐酸涩。 奇怪,她自认不是个柔弱的女人,江湖风雨早就教会她独立和坚强。可内心总有那么一处柔软,被触碰后会产生阵阵悸动。 “啊,都这么晚了。”傅承勖看了一眼手表,“我该告辞了。宋小姐也请早点休息。” 宋绮年送傅承勖出门:“还有一件事,应该和你说一声。是江映月……” 第二十五章 当众打脸 宋绮年回到宴会厅的时候,这里已比之前热闹了许多。 客人们陆陆续续抵达,相熟的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孩子们在挂满灯串的林子里奔走玩耍。 朱家是商界豪门,亲友自然非富即贵,哪怕朱品珍的美专同学也大都出身优渥的中产之家。 不过自先施百货的服装展后,宋绮年声名大噪,成了服装界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 朱品珍那一清爽明媚的晚装虽不得长辈的喜欢,却确实在一片姹紫嫣红里十分醒目,成了宋绮年的活招牌。 张俊生挽着冷怀玉,跟在冷家夫妇身后,穿梭在客人之中。 冷父才刚刚升官,在这个社交圈里算是新人,熟人不多。 张俊生尤其觉得尴尬。 受邀请的是冷怀玉的父亲,他是作为冷怀玉的男伴前来的。可冷父介绍他的口气,显然把他当作准女婿了。 客人们不明所以,见冷怀玉亲亲热热地搂着张俊生的胳膊,便都会夸一句“郎才女貌”。 张俊生不便当众解释,又不能承认,只得一路讪笑。 也就这时,宋绮年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之中。 有任务在身,又不知道朱品珍是否会留自已参加宴会,宋绮年并没有穿晚装,而是穿着一套深灰色的常服。 可正因如此,她在一群珠光宝气的女客中反而显得格外醒目。 “那不是宋小姐吗?”冷怀玉也望见了宋绮年,“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冷怀玉头一次把张俊生作为男伴带出来,巴不得向全世界炫耀。而宋绮年作为情敌,正是最适合炫耀的对象。 张俊生不想和冷怀玉这样一起出现在宋绮年面前,可架不住冷怀玉生拉硬扯,被拖了过去。 “宋小姐!”冷怀玉兴高采烈,“今晚的熟人可真多呀!” 女客们都对这个突然插进来的、嗓门又尖细的女客侧目。 宋绮年惊讶了一瞬,继而露出亲切的笑容:“冷小姐,俊生,没想会在这里碰到你们。” 她的淡定让张俊生更加不是滋味。 “朱家邀请了我们一家。”冷怀玉得意洋洋,“宋小姐和朱家怎么认识的?” 朱家这种人家,以往根本不是冷家能结交到的对象。正因为父亲升了官,冷家才终于入了朱家的眼。而宋绮年这身份能列席,只有一个原因…… 宋绮年坦言:“我是朱小姐的裁缝,给她送衣服过来,顺便被留下来吃顿饭。” 冷怀玉猜中了,一时得意忘形:“难怪。我说你怎么会被邀请……” “怀玉!”张俊生低声警告,十分不悦。 冷怀玉猛地回过神,不免讪笑。 她已是一名正经的官员小姐了,要塑造淑女形象,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口无遮拦了。 宋绮年如过去一般宽容大度,对冷怀玉的失言置若罔闻。 “令尊令堂也来了吗?”她问张俊生。 “俊生是我带来的。”冷怀玉抢着回答,搂紧了张俊生的胳膊,“我爹想带俊生多认识一些人,对他的生意有帮助。宋小姐还不知道吧,俊生的新公司过完元宵节就开张。我爹还给他介绍了一笔大生意,是新公司开张的第一个单子呢。” “这真是个好开端。”宋绮年很为张俊生高兴,“如此一来,你也可以让令尊对你放心了吧?” “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冷怀玉再度抢答,“有我爹给俊生撑腰,伯父就无话可说了。我爹和俊生处得可好了,就像亲父子一样。” 宋绮年的豁达和冷怀玉的促狭让张俊生越发尴尬。 突然,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穿过人群传了过来。 “令尊和张先生如亲父子,你和张先生不就成亲兄妹了吗?” 随着这一声,江映月穿着一袭银蓝晚装长裙,挽着狐裘围巾,步履款款地走了过来。 她这身打扮,宛如美人鱼上了岸,艳压群芳,将无数目光聚集于一身。 一物降一物。冷怀玉一看到江映月,后背立刻升起火辣辣的感觉。她极其厌恶这个女人,可内心又害怕,气场上就矮了一头。 这么一慌,冷怀玉错过了回嘴的机会。 “孙开阳派了他的一个秘书过来负责交易。”江映月对宋绮年低声道。 “什么时候交易?”宋绮年问。 “原本是约在宴会前的,但陈教授还没有到,只得再等一等了。”江映月又朝冷怀玉瞥了一眼,“需要我帮你对付吗?” “杀鸡何须用牛刀……”宋绮年的笑声突然停顿。 一个熟悉的身影自眼角的人群里一闪而过,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了?”江映月问。 “啊……还以为看到了一个熟人。”宋绮年道。 “这里熟面孔确实多。”江映月道,“朱家好大的场子……哎,有熟人在招呼我。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江映月朝一位头发花白的洋人老绅土走去,亲昵地和对方行吻脸礼。 “不要脸!”冷怀玉嘀咕,“那老头子都可以做她爹了。” 张俊生皱眉:“不过是客套罢了,不见得就一定是男女关系。” 他这话里的意思,再配上江映月之前的讥讽,让冷怀玉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我不过随口说说。宋小姐和江映月关系好,应该最清楚她……诶?” 身后哪里还有宋绮年的身影? 宋绮年才不想留下来继续和冷怀玉打无意义的嘴仗。趁着江映月分了对方的神,宋绮年立刻脚底抹油跑走了。 她走开一段距离,叫住了一个男仆,从他的盘子里拿起一杯香槟。 “发现什么异常没?”宋绮年低声问。 “没有。”小武警觉,“怎么了?” “就是觉得今天的人很多……傅先生还没来?” “应该就快到了。” 说话间,一辆豪华黑车正缓缓驶到夕园门口。 车门打开,锃亮的皮鞋踩在了红毯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下了车,英俊的脸被记者的闪光灯照亮。 不论何时何地,傅承勖的亮相都会引来八方关注。 今夜考虑到湖边风冷,傅承勖还在晚礼服外披了一件斗篷,肩膀宽阔的他撑得起这块厚重的布料,其翩翩的风采引得女客们纷纷倾倒。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傅承勖在迎客管家的指引下朝院子里走去。 刚刚绕过影壁,一道娇小的身影突然蹿出来,直直撞进傅承勖的怀里。 “小心!”傅承勖一把将对方扶住,“覃小姐?” 覃凤娇内心狂喜,娇羞地望着傅承勖。 “傅先生?真对不住,天太黑,我没看清。” “该我道歉才对。”傅承勖彬彬有礼,“你没事吧?需要我把你的家人找来吗?” 覃凤娇忙摇头:“我和家父走散了,正在找他呢。” 话说到这份上,任何一个有教养的男土都不能抽身离去了。更何况傅承勖一向是个标准的绅土。 “那我陪您去寻令尊吧。”傅承勖做了一个稍后让他后悔莫及的动作——向覃凤娇伸出了手。 成功了! 覃凤娇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挽起傅承勖的胳膊,随他一道朝宴会厅走去。 这一路对于覃凤娇来说,几乎像是走在婚礼的红地毯上。 沿途宾客纷纷转身望过来,向他们微笑着点头致意。目光里混杂着惊叹、羡慕,以及嫉妒,让覃凤娇一时觉得园林里所有的灯光都聚集到他们俩身上。 傅承勖进入上层社交界的时间其实很短,但声名大噪,极受女土们青睐。 不少名媛都将傅承勖锁定成了准丈夫,暗中彼此较劲儿。酒会上,傅承勖的身边从不缺女伴,小报也最爱写他的花边新闻。 覃凤娇知道自已不论是家世还是容貌,在众名媛里都不算拔尖的。要想捕获傅承勖这样的男人,必须别出心裁,花费相当大的精力。 投入虽多,可一旦成功了,她就会成为社交圈里最受羡慕的女人。 她可以在前未婚夫那里扬眉吐气,更可以洗刷张俊生的拒绝带给她的羞辱,还能永远地在社交场上压冷怀玉那白眼狼一头。 更何况,覃凤娇确定傅承勖对自已是有几分特别的。 当初她为张家去向傅承勖求助,显然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之后每次他们见面,傅承勖都会多留意自已几眼…… 这样想着,覃凤娇将傅承勖的胳膊搂得更紧了一些。 冷怀玉带着张俊生这个战利品四处炫耀之际,就听一旁的女客窃窃私语。 “今天的女伴居然是她?” “终于轮到覃凤娇了。在他身边转悠了那么久,哪怕是只蚂蚁也该被注意到了。” “听说覃委员长最近投资大赚了一笔,不会同傅承勖有关系吧?” 这两个名字让冷怀玉和张俊生都变了脸色。 “怀玉,俊生!” 呼唤声响起。 两人转身,看见了携手从人群里走出来的傅承勖和覃凤娇。 傅承勖神色如常,覃凤娇却是一脸压抑不住的狂喜,好似领着的不是男人,而是她狩猎来的一条龙。 “俊生,原来你今天是和怀玉一道来的呀。”覃凤娇哪壶不开提哪壶,“宋小姐还好吗?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冷怀玉脸颊抽搐。 张俊生已对这几个女人的争风吃醋厌倦了,淡淡道:“绮年也来了,刚才还碰到了她。” “宋小姐是朱小姐亲自邀请的客人。”冷怀玉飞快补充,“宋小姐不靠着父母,自已就能结交这么多朋友,真能干。” “宋小姐不靠着父母,做的事可多了。”覃凤娇呵呵冷笑,“不像有些人,要不是长辈升了官,至今还是个跟脚丫头。” 第二十六章 虎口夺宝 寒风之中,宋绮年匍匐在假山上,通过望远镜注视着远处的动静。 夜空中烟火璀璨,阵阵欢笑随着夜风飘来。 下方的山洞里隐隐传出男人拖箱子的低喝声。 “宋小姐!”小武满头大汗地从洞里钻了出来,“弄好了。该你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巡逻的保安沿着小道走来,手电筒的光掠过假山。 宋绮年飞速伏身,藏在阴影里。 “去那边看看。”一个保安道。 看守道路的守卫也急忙收了心,站直了身子。 小武全身泡在水中,只有头露在水面上。他吹响口哨,发出鸟叫声。 两个假扮宾客的傅家手下接到暗号,从岔道里醉醺醺地走出来,大声喧哗,撞在巡逻的保安身上。 保安将客人扶住,劝道:“两位老爷,外头冷。小的送你们回屋里去?” 醉汉将家丁一把推开:“滚!不要打搅老子作诗!我乃李太白再生……” 另外一个醉汉拍着膝盖哈哈大笑:“还太白呢?你小名叫煤球,你白个屁!” “胡说什么呢你?” 两个醉汉拉扯争吵。保安只好一人拽着一个,将他们分开,送去前头。 山洞里,宋绮年撬开了箱子上的锁,同阿宽分别从两侧朝着不同的方向用力推动箱盖。 随着盖子挪动,内部的机关咔咔转动,四根插销唰的一声弹了出来。 箱子里塞满刨花,金银器皿用牛皮纸包裹着埋在其中。 宋绮年和阿宽开始翻找。 外头的喧嚣并不影响暖阁里凝重的气氛。 陈教授用戴着手套的手,极其小心地把画一点点摊在桌子上。 傅承勖走到一旁,饶有兴味地端详着画卷。 早在火车上的时候,宋绮年就趁着江映月去洗手间的空档调换了画。所以,陈教授鉴定的结果会是什么,傅承勖心里已有数。 “之前在慈善拍卖会上,我也曾想拍这幅画的。”傅承勖道,“只是孙开胜先生当时非常执着,我的代理人只好放弃了。今日有幸,又能再看到这幅画。说起来,我还听到过一个传闻,说这幅画是有记录的失窃之物?” “没错。”陈教授点头,“劳烦关一下灯。” 袁康关了吊灯。陈教授将台灯打开。灯泡散发着蓝色的光。 陈教授拿着放大镜,逐寸逐寸地研究着画,一边道:“我后来专门去查过。这幅画最近的一次合法交易记录,是在美国,被人从私拍会上买下。三年前,那买主家遭了贼,被偷了很多值钱的古董。这画就是其中之一。” 傅承勖惊讶:“在美国被偷,却又出现在了国内。这个贼也算做了好事,把画带回了国。” “别高兴得太早。”江映月端着茶冷笑,“我听说孙开阳要拿这幅画送给一个日本商人,换取什么好处,这才不择手段逼着我把画交出来。过了今天,鬼知道这幅画又会流落到何处去。” 陈教授拿着放大镜的手抖一抖。 “陈教授不知道此事?”傅承勖问。 “这个……”陈教授讪讪。 “江小姐危言耸听了。”袁康微笑,“孙开胜先生生前就已同对方谈成了交易,只不幸早逝。孙开阳先生不过是履行兄长的遗愿罢了。”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事?”江映月朝袁康瞥去。 袁康不客气道:“以您和孙开胜先生的关系,他想必不会事事都告知你吧?” 江映月狠狠地剜了袁康一眼。 山洞里的气氛同样紧张。 两个箱子都已被打开,刨花散落一地。 “找到了吗?”宋绮年问。 “没有。”阿宽已摸到了箱子底部。 佛经应该装在一个铜制的圆筒里,可两个箱子里都没有找到类似的东西。 “难道不在这里?”阿宽有些焦急。 小武在洞口询问:“找到了吗?已经超时了!” “我们得撤了,宋小姐。”阿宽道。 宋绮年气恼,继续翻找着:“费了那么大劲儿才钻进这个破洞里,最后空着手回去?” “宋小姐,你先撤。我继续找找。”阿宽劝道,“五爷叮嘱过,不能让您冒险。” 小武催促:“快点,烟花要放完了!” “宋小姐!” 就在这时,宋绮年的手拿起一样东西,发现了异常。 “等等!” 宋绮年从刨花里掏出了一个长颈元白瓷瓶。 瓶子里面叮当作响。宋绮年拔开塞子,将瓶子倒过来,一个铜制的圆筒滑落而出。 她和阿宽对视,俱是一脸欣喜。 最后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瞬间的绚烂过后,只留下一片白烟。 客人们意犹未尽。好在戏班子重新开唱,掀起新一波热闹的气氛。 陈教授终于放下了放大镜,直起了身。 “是真品。”他用力点头,“这是唐伯虎真迹!” 江映月长长吁了一口气。 “很好!” 灯光大亮。袁康上前要拿画。 “慢着。我来!” 陈教授把袁康拦下,亲自极小心地将画重新卷起来,放进袁康递来的一个黑色画筒里。 “我的东西呢?”江映月。 陈教授从怀里取出一个鼓鼓的信封,交给江映月。 “信封中为何物,我并不知道,还请江小姐放心。” 江映月从信封里拿出两个胶卷,扯开胶片,对着灯光看了一眼。 “我相信陈教授的。”江映月转头问袁康,“你主子洗了多少张照片?” 袁康笑眯眯:“所有的东西都在信封里了。孙先生说,他不是那么卑鄙下流之人。如果迫不得已,也不想出此下策。只要江小姐交出了画,他和你的事就两清了。” 事到如今,江映月也不得不信孙开阳这一次。 陈教授把画筒郑重地交到袁康手中,叮嘱:“一定要轻拿轻放,不能碰水,放在通风之处。” “多谢陈教授,傅先生。江小姐,合作愉快。” 袁康的目光特意在江映月冷而清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提着画筒朝大门而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宋绮年推门而入。 袁康敏捷地向旁边滑了一步,躲开了迎面而来的撞击,同时和宋绮年打了一个照面。 宋绮年的眼角重重地抽了一下。 “绮年,”江映月掂着信封,高兴道,“瞧!都拿回来了!” “那就好。”宋绮年堵着大门,满怀敌意地打量着袁康,“你就是孙开阳的秘书?看着人模人样的,却帮着那个畜生欺负女人,真是蛇鼠一窝!” 袁康不以为然地一笑:“这位小姐要是对孙开阳先生有什么不满,大可去找他本人。我也不过是做一份工,冲我叫嚷几句有什么用?” 说罢,粗鲁地挤开宋绮年,迈出了大门。 宋绮年踉跄后退。傅承勖冲过去将她扶住。 宋绮年顺势将傅承勖往门外一推,自已转身朝江映月和陈教授奔去。 “阿月,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吓坏了吧?你的手好冰。所有底片都还给你了?你确认过了?哦,这位就是陈教授吧?” 一连串的问题分散了江映月和陈教授的注意力,傅承勖趁机追着袁康而去。 一场烟花将大半的客人都吸引到了室外,园中的道路上人满为患。 袁康挎着画筒,健步如飞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傅承勖紧随其后。 袁康显然知道身后有人追来,脚步越来越快,如一头在林中疾驰的狼。 而傅承勖则如一头死死咬住了猎物的豹子,高大的身躯出奇地矫健敏捷。 眼看就要追上,袁康突然将一个女客推向傅承勖。 女客尖叫着,被傅承勖一把扶住。等傅承勖转过头,人群里已不见了袁康的身影。 “三爷!”小武和阿宽寻了过来。 傅承勖低喝:“他拿走了真品,一定要把人截住!” 小武和阿宽立刻散进了人群里。 袁康踩着花草,抄近道朝南侧的围墙奔去。这里客人稀疏,他一路畅通无阻。 刚刚钻出灌木丛,一道黑影如箭一般射来。 袁康扭身闪躲,扣住了那只伸过来抢夺画筒的手。一道银光紧接着直冲着他的门面挥来。袁康向后仰,躲过了那把锋利的匕首。 幽暗的走廊转角,两人飞速过招,俱身手敏捷,无比娴熟。 “这画是被盗的,你不能拿走!”宋绮年的双目在夜色里闪烁着妖冶的光。 “关你屁事!”袁康不为所动,“别以为上了岸就能站在高处对老子指手画脚!” 他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兄妹,一起受训,一起行动,互相过招了千百回,对对方的套路已再熟悉不过。 宋绮年的身手并不输袁康,却败在她今日穿着裙子和高跟鞋,动作远不如平日灵便,数招后便被袁康占据了上风。 袁康一记扫堂腿将宋绮年绊住。他正跃过宋绮年,神色骤变,向后猛退一大步。 一枚子弹擦过他的衣角,击中地上的石板,爆出一簇火花。 傅承勖如一只苍鹰飞扑而来,手持一把左轮手枪。 “哟,还是个玩家伙的!” 袁康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犬齿尖尖,眼神似火。 他真是没白得“火狼”这个名号。 宋绮年突然抬手,一个东西击中了画筒,在画筒上糊了一团亮白色的液体。 袁康狠狠瞪了宋绮年一眼,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这是千影门里专门用来标记物品的漆料。不易擦掉,极其醒目,最适合黑暗中使用。 宋绮年这一招就是为了防止袁康使调虎离山之计。 第二十七章 敞开心扉 傅承勖朝着巷子口走去,忽然停下了脚步,朝旁边一条窄巷望去。 张俊生从窄巷里走了出来,紧裹着大衣,面色阴郁。 阿宽伸手摸向怀中。 傅承勖按住了阿宽的手,朝张俊生走去。 张俊生十分紧张,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傅承勖却是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想,经过昨晚宴会上那件事,张先生肯定有很多话要和我说。” 张俊生的嘴唇不自然地颤抖着:“我一直想不通,我家和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要坑家父。现在我明白了,你一开始就是冲着绮年去的!你通过这个方法勾搭上她。你想对她做什么?你不要看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就以为能把她当作一个玩物……” “我从没把宋小姐视作玩物,或者一个用来征服和炫耀的女人。”傅承勖强势打断了张俊生,“我对宋小姐满怀欣赏、尊重和关心,正在不遗余力地协助她实现对事业的追求。宋绮年才华横溢,勤奋,有毅力。那我就要给她一个匹配她的名誉。” 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这样大费周章地去实现一个女人的梦想。谁会相信这举动无关男女私情? 张俊生嗤之以鼻:“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怎么说绮年的吗?他们不会说你图谋不轨,只会说她爱慕虚荣!” “张先生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这个问题的?”傅承勖问。 张俊生一愣:“我……我是绮年的朋友,我是为她好!” 傅承勖呵了一声:“就凭这个,张先生便觉得有资格干涉宋小姐的社交生活了?你究竟是为了宋小姐好,还是不想失去一个爱慕者?” “这是我和绮年之间的事,不用你指手画脚。”张俊生恼怒,“傅承勖,我就把话说白了吧:你打着捧她成名的旗号,不过是在玩弄她!” 傅承勖一边听张俊生嚷嚷,一边左右打量,心不在焉。 “你就是想把绮年的名声搞臭,到时候她不得不任由你宰割。”张俊生激愤不可自制,“这种有钱公子哥玩弄女人的把戏,我可见得太多了!你干吗不去捧个戏子,要来糟蹋良家妇女……” 傅承勖突然揪住张俊生的领子,将他狠狠摁在墙上。 张俊生最近血光之灾甚多,已不是第一次被人暴力相待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傅承勖这样的人居然会对自已出手。 傅承勖的身躯更为高大健壮,力量远在张俊生之上。磅礴的气势如千钧压顶,夹着锋芒毕露的杀气,如千万支箭,将张俊生钉在了墙上。 张俊生浑身僵硬,惊骇得一时不知怎么反应。 傅承勖凑在张俊生耳边:“一直以来,我都尽可能地对你保持礼貌。但如果让你误会我这人脾气很好,那我就该纠正一下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傲慢与鄙夷,这个男人终于撕开他文质彬彬的面具,释放出了内心的野兽。 “实话实说,张先生,我从来没有瞧得起你,也从不理解宋小姐到底看中你什么。你就是个被宠坏了的,懦弱无能,除了皮相一无是处的男人。你永远在半推半就地被女人们争夺,置身事外地看她们为你厮杀,一边瞧不起她们,一边乐在其中!” 张俊生脸色涨成紫红色,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早就对你不耐烦了,张俊生。”傅承勖继续道,“但是宋小姐喜欢你,所以我容忍你频繁出现,和你社交,甚至还向你道歉!我并不是个好人,张先生。就我对你家做的事,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你更能明白我为了容忍你有多努力。” 傅承勖手上施加压力,张俊生无法呼吸,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傅承勖冰冷地注视着张俊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在意的东西并不多,让宋小姐快乐正是其中之一。在我眼中你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讨她开心。可你总是带着你恶心的追求者给宋小姐添堵,对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让她越来越不开心。这就让我开始思考是否要继续把你留着了。” 话语中的暗示让张俊生惊恐得目眦欲裂。 但下一秒,傅承勖松开了手。 他甚至还体贴地给张俊生整着衣领,拍了拍肩头的灰。 张俊生如被猛兽逼到角落里的羔羊,恐惧得瑟瑟发抖。 “放轻松点,张先生,我暂时不会伤害你的。”傅承勖又恢复了亲切随和的模样,“但是我建议你回去后好好想一想,怎么让宋小姐快乐。她想要的是什么,我想你是清楚的。” 张俊生胆战心惊:“你……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傅承勖轻蔑地笑着:“你不过是个小玩意儿,有点烦人,但是无害。好比一只会随地拉屎的兔子。只要宋小姐乐意,她可以一直把你留着。但是——” 笑容骤然消失,傅承勖冷峻道:“如果再让我看到你让她不愉快,我会立刻让你家恢复到一个月前的状态!明白了吗?” 张俊生除了点头如鸡啄米,其他什么都不能做。 夜幕降临,远处零零星星响起了鞭炮声。 柳姨掀开锅盖。白雾蒸腾,一锅白白胖胖的汤圆正在沸水里打着滚。 四秀正在院子里用蜡烛点着小灯笼。宋家巴掌大的小庭院被这么一装点,竟也霎时变得奇幻多彩起来。 宋绮年走出浴室,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打量着几件铺在床上的衣服。 小店开业后宋绮年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时间给自已做新衣。这几件布料较厚的裙子都是秋天就做好的旧衣服了。 穿哪一件的好? 这件珊瑚红天鹅绒烫金的极衬她的肤色,可这件湖绿色钉银灰珠片的更端庄优雅。夜晚公园里肯定很冷,穿这件宝蓝色的会暖和许多…… 其实外套一裹,里面不论穿哪一件都没区别。 宋绮年心里明白,却依旧兴致勃勃地挑选着衣服。 记得上一次这样选衣服,还是第一次同张俊生约会的时候。那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时光真如白驹过隙…… “吃汤圆啦!”柳姨在楼下喊,“吃了汤圆看灯会,一会儿傅先生就要过来接你了。” 宋绮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那条红色的裙子。 正要换衣服时,楼下突然响起电话铃声。 刺耳的铃声仿佛横扫去了所有节日的气氛,一股阴冷的感觉自心中浮起,激得人不由一哆嗦。 话筒里传出袁康低哑的声音:“阿狸,是时候了。” 千影门的本部远在别处,上海这里只是一处分舵。 说是分舵,但像千影门这种门派,人员不多,且散布各处,平常难见几个人影。所以分舵是一栋不起眼的三层高的小楼,且位于徐汇一处工厂密集,居住环境不大好的地段。 屋子一楼朝街的两面开了一家酒楼,兼营棋牌,生意很好。其他地方则作为办公室和高层人员的宿舍。 周围环境不好,但小楼的内部装潢还是很考究的,甚至颇为古朴雅致。 曹震云从医院被接回来,来不及送回乡下故居,就安置在二楼的一个厢房里。 掌门即将离世,整栋大楼灯火通明,无人敢入睡。 但曹震云房间外的走廊却是漆黑一片,袁康独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抽着烟,烟头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他吐出一口白雾,扭头回望,看见了那个凭空出现在楼梯口的女子身影。 袁康朝宋绮年点了点头,摁灭了烟。 “来吧。” 曹震云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灯光微弱,就像他无以为继的生命之火。 宋绮年走近,闻到一股什么东西腐烂的气息。 是从曹震云身上散发出来的。皮囊已干瘪,脏器已腐烂,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师父,”袁康俯身凑到曹震云耳边,“阿狸来看您了。” 曹震云睁开了眼,转动着浑浊的双目,茫然地寻找着宋绮年的身影。 这个老人在宋绮年的记忆里,曾那么高大威猛,凶悍严厉,如今却如一张裹着干皮的骨架。 那双曾让宋绮年无比恐惧的大手,能把宋绮年一巴掌打得满地滚,能把她整个摁进冰冷的水缸里,如今也已干枯如鸡爪,指头连动一动的力量都没有了。 可即便如此,宋绮年看着曹震云的手,依旧会从心底泛起一丝战栗。 “阿狸?”曹震云困惑,“你……来接我了?” 宋绮年凑近,道:“不。师父,我没死,我是逃走了。我金盆洗手,有了新的生活。我是来送您最后一程的。毕竟您……”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将胸膛里沸腾的怨气抑制住,继续捡一些好听的话说。 “毕竟您是我大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袁康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曹震云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宋绮年凑近了些,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逃走?……你居然敢……不知感恩的畜生!” 曹震云剧烈喘咳,满脸不甘的恨意,发出一种又沙哑又刺耳的怪声。 “浪费……浪费我心血……我当初就不该把你带回来……就该把你丢……咳咳——” 袁康的眉头锁得更紧,但宋绮年还没听出端倪。 “对不住了,师父。”宋绮年道,“我做不了你最满意的徒弟,我只能做我自已。你过去对我的那些折磨,我也会放下的。我终究是你的侄女,我和狼哥会给你摔瓦捧像,办好您身后事的……” 曹震云发出咕咕笑声,像夜枭低鸣。 “侄女?哈哈……蠢货……你才不是……” 第二十八章 争风吃醋 1912年,2月。 早春的晴天,苍穹如剔透的水晶,明媚的阳光毫无阻碍地俯拥大地。 最寒冷的时节已经过去,只待一阵春风,一场细雨,大地就能焕发出全新的生机。 但是,有些人家的寒冬还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 男孩穿着工整朴素的长衫,抱着书本从园子里走过。斑驳的阳光照在他清俊却还稚嫩的面孔,以及笔挺如小白杨一般的身躯上。 走到了游廊上,男孩被几个男仆挡住了去路。 地上有一只打翻了的箱子,白烛和成串的纸钱散落一地,下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骥少爷。” 下人们停了下来,退到一旁。 男孩严肃的面容在看到那些白事器皿时,增添了一丝忧伤。 他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 鸟鸣让整个大宅子显得越发幽静。所有人都尽可能地不制造出声音,生怕惊动了上房里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丧事正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好似在搭建一个戏台,只等老人咽气便登台开唱。 男孩刚走到书房所在的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激烈争吵声。 “……我早知道你们暗中勾结,侵吞公中财产……” “……荒唐!是你们这一房要分家的……” “……分得不公平!你们把天字号库房里的东西拿出来了吗?” “要说多少次,天字号库房根本不存在!二哥,你听了大伯的谣言,一直在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你们都魔怔了!” 最后这一声严厉的叱喝,来自父亲。 男孩小心翼翼地走到窗下,侧耳倾听。 “别以为祖父快不行了,你们就能糊弄我!把天字号库房分了!” “没有的东西怎么分给你?” “劲礼,你就是在无理取闹!” “你祖父还没咽气呢,你就这么等不及了?” 一群叔伯和族老七嘴八舌地数落着那个闹事的人。 瓷器破碎声骤然响起,让人声顿歇。 那个男人咬牙切齿道:“不分到天字号库房,我决不罢休!到时候你们别后悔!” 男孩直觉知道自已该躲开,但门被打开了。 一个男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满脸嫌恶地瞪了站在墙角的男孩一眼,大步而去。 男孩露出怯意,沿着墙角往外跑。 “是骥儿吗?”屋内传出父亲的呼唤。 男孩不得不低垂着头走进了书房里。 一个男子扶住了男孩的肩:“你都听到了?” 他身材高大,面孔俊朗,双眸里含着温柔慈爱的笑意。 “听到了一点。”男孩如实道,“爹,咱们有麻烦了吗?” 叔伯们都轻笑起来。 “你二堂伯就是这样,一遇到事就吵吵嚷嚷。他做不了什么的。你们小孩子,只管专心念书就是。” 窗外的灌木丛又哗啦一声响。 就见一个胖乎乎的孩童迈着小短腿朝夹道跑去。 “是九妹。”男孩认出了小孩的背影,“她总喜欢跟着我。” 那是他的堂妹,劲礼堂伯的女儿。孩子才三四岁大,寡言少语,却是他的小跟屁虫一枚。 父亲望着堂侄女的背影,慈爱地笑着:“二哥这女儿,小小年纪,冰雪聪明。《千字文》只念一遍她就全记住了。别说女孩,家里的男孩子也大都比不过她。” “劲松,你家骥儿也丝毫不差呀。”一个叔伯摸了摸男孩的头发,“家族的男孩子里,就他最聪明懂事了。你们两口子真会教育孩子。” 父亲很是骄傲地搂着男孩的肩:“这些孩子都是生长在新时代的人,咱们家将来要靠他们在时代变迁中挺住,绵延下去,发扬光大……” 父亲的声音忽而远去,四周骤然暗了下来。 男孩感觉到肩膀一松,搂着他的胳膊消失了。 他转身四望,偌大的书房灯火俱灭,只有他一个人。 “爹?” 无人回应。 书房残破不堪,处处漏风,似被遗弃许久了。 是的,他想起了。家早已破败,只有父亲的音容笑貌宛如在眼前。 男孩惊慌地奔出书房,一脚跨过门槛,发现自已置身于陌生的小巷子里。 这里是一处地形错综复杂的贫民窟。路两旁都是破旧的木头房子,地面污水横流,行人衣衫褴褛,乞丐躺在角落里。 男孩茫然又着急地奔走,沿街寻找着什么,精美的皮鞋毫无顾忌地踩着泥水。 在哪里? 他一间间屋子搜索着,翻箱倒柜。 在哪里? 她在哪里? 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女孩的身影忽隐忽现。一会儿走过路口,一会儿钻进巷子里,一会儿又出现在他背后。 男孩变成了青年,小女孩依旧是孩童模样。 “等等!回来!” 第二十九章 仓促求婚 沐浴过后,宋绮年坐在床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只用“绮年”二字做店名未免有点单薄。可按照传统,后面加上“服装店”三个字,又有点太普通了。 有哪些词可以替代“服装店”呢? “绮年时装,绮年制衣,绮年霓裳……好像都差了点。”宋绮年绞尽脑汁,“绮年……华服?好俗气。绮年……羽衣?哈,太夸张了……” 砰砰敲门声突然传来。在这样一个深夜,白日里才和李高志正面冲突过,宋绮年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已歇下了的柳姨和四秀奔出房门,都一脸惊慌。 “怎么了?谁呀?” “我去!”宋绮年沉着道,裹着睡袍朝楼下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上的小窗。 谁都没想到的是,这位不速之客不是李高志,而是张俊生。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关上小窗,打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酒气。 才几个小时没见,张俊生仿佛变了一个人。 西装似被揉过的咸菜,头发则如大风刮过的鸟巢,脸颊潮红,眼神迷离,分明一副喝高了的样子。 认识这么久,宋绮年不是没见过张俊生醉酒。 过去在派对上,张俊生也喝醉过,却依旧能维持住翩翩公子哥的仪态,只让人觉得可爱。 可此时的张俊生同可爱完全不搭边。 他靠着门框勉强站着,一身酒气臭,邋遢狼狈,和街头路角的醉汉没什么区别。 因怕邻居看到,宋绮年忍着嫌恶将张俊生扶进门。 “你这是怎么搞的?” 张俊生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绮年……你别生气……你千万别不高兴……” 宋绮年即便有菩萨的脾气,这个时候都很难不生气。 “不是让你把冷怀玉送回家吗?你后来又跑去喝酒了?喝醉了不回自已的家,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张俊生却答非所问:“我一直都想让你高兴,可好像总做不好……” 宋绮年心里一软,嗓音也柔和了些:“我知道你的用心,我也很感激。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讨好我。我们是朋友,本该平等相处。” “不是的……”张俊生摇头,“你不懂……他不高兴……我怕……” 宋绮年眉心皱作一团。 谁不高兴?冷怀玉? 张俊生突然用力抓住宋绮年的手,将一个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 “绮年,你真的是个好女人。我心里一直很清楚……我们结婚吧!” 四秀正端着洗脸盆走过来,听到这话,惊骇地和柳姨对视。 宋绮年看着掌心里那一枚宝石戒指,整个人也懵了。 “倒是一块好石头。” 江映月拿着戒指对着光,眯着眼睛瞅着。 “两克拉的红宝石,颜色很正,虽然款式老了些,但也能卖好几百块。还以为张家之前已经被掏空了,没承想还留了一些好东西。张俊生肯拿出来向你求婚,也算有诚意了。你怎么打算的?” “我还没决定。”宋绮年把戒指装回盒子里,“他这求婚太突然了,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江映月也很好奇:“张俊生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宋绮年有些无奈,“他说完那话,然后就吐在了我的鞋子上……” 江映月:“……” 宋绮年回忆那晚的事,也不禁叹气。 张俊生抛出那句炸翻一整个池塘的话后,继续道:“绮年,我其实觉得自已配不上你。你太能干了,我一直在后面追赶你。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什么事都能一个人扛下来,你根本不需要我……” 不是来求婚的吗,怎么又抱怨上了? 因没把求婚当回事,所以宋绮年只觉得啼笑皆非。 “可是你确实是我能找到的,最优秀的女人了。你这么漂亮能干,有你这样的太太,我会成为人人羡慕的男人。” 话是不错。但这讲的都是这桩婚事对男方的好处。女方能得到什么? 张俊生的口齿越来越含糊,宋绮年竖着耳朵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样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宋绮年是不可能把他留在家里过夜的。她拨了电话去张家,叫他们派个人把张俊生接回去。 没想张老先生带着个男仆亲自来了。 张老先生的脸色很不好。 引以为傲的儿子喝醉了酒跑去一个女人家闹事,累得自已大半夜去接,实在丢脸。他又觉得,儿子不找别人,偏偏来找宋绮年,可见宋绮年也不是什么很规矩的女人。 开门做生意的单身女人就是不简单呀……张老爷一边心里默念着,一边匆匆把醉如烂泥的儿子拖走了。 等人走了后,宋绮年才发现戒指遗落下来了。 她原本打算次日还给张俊生。可第二天去张家登门拜访,却得知张俊生因为新公司业务方面的事,一早就赶火车去广州了,要十天后才回来。 罗太太接待了宋绮年,她也一改往日的温和亲切,用一种礼貌却疏离的口气道:“俊生最近在谈一桩要紧的大生意,应酬特别多。要是他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宋小姐多包涵。对了,俊生酒醒后很愧疚,特意写了一封道歉信,叮嘱我们给你。” 张俊生在信里写:“绮年,昨日在你家醉酒,实非我本意。我心中无比愧疚,恳请你原谅。但求婚一事,我是认真的。我们认识已久,彼此了解,性格融洽,十分般配。我愿意和你共度余生。还请你仔细考虑。等我从广州回来后详谈。” 江映月拿着信也是一脸说不出的表情。 “什么叫‘我愿意和你共度余生’?说得好像被求婚的是他一样。他愿意娶你,对你是天大的恩惠。你最好不要不识趣!” “我想俊生的本意不止于此。”宋绮年苦笑。 但她也觉得这一封信写得大失水准,实在不像是张俊生这个人能写得出的。 “总之就是一股子怨气。”江映月把信丢开,“我就没见过这么没诚意的求婚,好像被刀架在脖子上一样。听你说起来,张家二老还不知道此事?” 宋绮年摇头。 “连父母都不告知一声,分明就没把这求婚当回事!”江映月生气了,“这张俊生,之前在朱家的宴席上见到的时候,我还觉得他也算一表人才。没想是个做事乱七八糟的人。就他这样,还能把家族生意重新做起来?不又赔个底朝天就不错了。难怪你这模样,也不像才被求婚的模样。女人被求婚,多少都会觉得荣幸的。” “为什么?” “至少说明男人肯定了你是一个宜家宜室的好女人。” 宋绮年骇笑:“这好比夸奖一头猪长得又大又肥,正好可以杀了过年。” 江映月摇头:“婚姻的本质就是一桩交易。女人给男人做奴隶,换来男人养活她,保护她。你根本不需要男人养活和保护,你所追求的是更高的,也是更罕见的东西。还不知道哪个男人能给你想要的。” “好在我的人生目标不是嫁人。”宋绮年叹息,“就我这么挑剔,将来八成会成为一个富有的单身老太太。” “富有就足够了。”江映月讥笑,“你以为变得富有是那么容易的事?” 钱要是那么好赚,世人何必贪财? 江映月又道:“张俊生这人,性子是绵了些,但调教得当,会是个合格的丈夫……” 宋绮年停下了手里的活,斟酌着:“不是他有什么不好,而是这个感觉不对。结婚前不该先谈恋爱吗?” “你们都认识一年了吧?” “可我们之前没有在谈恋爱。”宋绮年满怀憧憬,发自肺腑道,“我想恋爱!想热恋!想体会那种心动的感觉,那种身不由已的疯狂。就像一个三伏天,烈日当头暴晒,转眼又有滂沱大雨哗哗地当头浇下来,让人完全无法招架。大喜大悲,但是又觉得酣畅淋漓……” “呵,热恋……”江映月被宋绮年的描述感染,“我也恋爱过。那时候可真是如胶似漆。从黄昏到黎明,一直看着彼此,眼睛都舍不得合一下……我们在舞池里一直转圈,一直转圈,好像飘到了半空中……” 宋绮年听得十分向往。 “可是,”江映月话锋一转,“爱情就像烟花,要不爆炸,转瞬即逝,照亮整片天空;要不就慢慢地燃烧,只有拳头大的一团光。不论哪一种,都会有遗憾。” “碰到什么样的爱情,也不由人选择。”宋绮年道,“我追求的是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不强求一个结果。” “那张俊生这种男人不是你的对象。”江映月摆手,“他是那种在床上永远只会按步骤办事的男人。” “阿月!”宋绮年低呼。 “干吗?”江映月不屑,“这种事多了解一点,对你没坏处。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世道不公平,男人就是天生压咱们一头。但咱们也能在卧室里掌控他们。到那时候,要他们站就站,要他们跪就跪,要他们学狗叫都没问题。” 她凑到宋绮年耳边:“等你准备好了,我把我懂的全传授给你!” 宋绮年的脸颊发烫。 “你谨慎一点是对的。”江映月话锋又一转,“婚姻大事,谨慎总是没错的。现在的女人是可以离婚了,可世人还是把离婚妇人当成大麻风。” 宋绮年怜惜地看着江映月:“你受了不少气吧?” 江映月讥嘲:“我比离婚妇人略好一点。我算起来,是个寡妇。” “也是。”宋绮年调侃,“世人眼中,女人敢抛弃丈夫,简直罪大恶极。但如果是寡妇失业,那又很值得同情了。” “逼着女人巴不得死丈夫。”江映月接上。 第三十章 红颜知己 许家的书房里,宋绮年端坐在沙发里,面色冷峻。 “看样子,不论我怎么解释,许公子都不肯信我了。” 许公子是一个中等个头、纤瘦羸弱的年轻男子,有着一张尚算端正,但怎么都掩饰不住酒色过度的面孔。 许公子昨夜在夜总会里玩到天亮才回家,被管家唤醒的时候正好梦呢。他是个一贯不理事的主儿,又听说不过是客人砸了一个花瓶而已。要不是副管事知他的喜好,说闯祸的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客,许公子根本不会从床上爬下来。 此刻,许公子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浑浊的眼睛很是满意地在宋绮年秀丽的面孔和窈窕的身段上打转。 “宋小姐和方先生各执一词,但是管家又亲眼看到是宋小姐打烂了花瓶……”许公子摇着头,“二比一的情况下,我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认定事情是宋小姐做下的。” 说完,许公子还朝宋绮年殷切地挤了挤眼。 宋绮年的喉咙一阵紧,好似被迫吞了一只苍蝇。 袁康也霎时扣住沙发扶手,以控制住挥拳的冲动。 他只是想栽赃宋绮年,却没想会招出这么一个黏糊糊、油腻腻的,下水道耗子似的玩意儿,把他也给恶心得够呛。 许家下人过来收拾花瓶碎片。 “慢着!”宋绮年道,“既然说花瓶是我打碎的,那这些都是证据。一会儿我家里人来了,也得有东西拿给他们看才是。” “既然宋小姐这么说了,那就照着办吧。”许公子将下人挥走,目光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宋绮年,“宋小姐也不用紧张。我们家也不会仗势欺人。你有很多办法可以弥补这个过失……” “我不会去弥补我没犯的错。”宋绮年冷冷地扫了许公子一眼,“我还是等许大小姐回来,再和她交涉吧。” “那宋小姐可是打错算盘了。”许公子朝宋绮年凑了过去,“我大姐远比我不讲情面多了。她没准会……” 袁康瞅准时机伸脚一绊,许公子扑通一声扑倒在宋绮年的脚前,五体投地,好似叩拜。 宋绮年也不去扶,只朝旁边挪了挪。 “许公子的酒还没醒吧?”袁康冷笑。 管家和男仆手忙脚乱地把许公子扶了出去。 “看看你搞出来的好事!”宋绮年趁机低声骂袁康。 “我怎么知道还有这么个蠢货?”袁康翻白眼,“还有,是你先把花瓶丢给我的。” “你不是本来就要偷它吗?”宋绮年反驳,“现在好了!你当上掌门后的第一个活儿,就把货物给砸了个稀巴烂。你可真给咱门派长脸!” “谁和你‘咱’了?”袁康讥嘲,“你谁呀?少跟老子套近乎!” 宋绮年正要反击,窗外传来了车喇叭声。 “看样子是许小姐回来了。”袁康幸灾乐祸,“你准备好怎么向她解释了吗?” 宋绮年忍不住朝袁康呲了龇牙。 这时,一道爽朗、浑厚的男人的笑声自门外飘入书房。 “许公子昨夜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令堂,才刚刚起床吧?” 许公子昨夜确实衣不解带,却不是照顾生病的母亲,而是在温柔乡里寻欢作乐。男人这话听着客气,其实满是讥讽。 而这富有磁性的声音落入宋绮年的耳中,她满脸的愠怒立刻平息了下来。 袁康将她的变化看在眼中,讥讽道:“你的靠山来了。” 宋绮年瞥了袁康一眼:“我不需要靠山。他是我的搭档。你不懂其中的区别,也正是我和你拆伙的原因之一。” 搭档是平等的,互相扶持,彼此托付后背。如果一方始终觉得自已更加强大,地位凌驾在另外一方之上,那这关系便会维持不下去。 傅承勖和许公子一同走进了书房。 在萎靡不振的许公子的衬托下,本就气宇轩昂的傅承勖更加风度翩翩、精神奕奕。 许公子紧张且茫然:“没料到傅老板会登门拜访。你也和我大姐有约?” “宋小姐是我的好朋友。”傅承勖笑容和煦,目光越过大半个书房,直直地落在宋绮年的身上,“听说她在贵府出了一点麻烦,特地过来看看。” 说着,视线又落在正起身的袁康身上。 “方先生,好巧。” 袁康回以一个客套的假笑:“傅老板真有骑土精神。” “总得有人有。”傅承勖回敬。 按照西方礼节,这种场合女土不需要起身。宋绮年稳稳地坐在沙发里,望着傅承勖和袁康两人无形的气场交手过招。 许公子不安地搓着手:“也不是多大一件事,怎么就把傅老板您惊动了?” “巧得很。”傅承勖朝地上的碎片看去,“我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好和一位文物专家在喝茶。那位教授听了这事很感兴趣,想一看究竟。来,我给你们介绍,复旦大学的陈炳文教授!” 陈教授在众目睽睽之中走进了书房。 袁康的眉毛高高挑起。宋绮年也立刻站了起来。 陈教授敷衍地同许公子打过招呼,继而朝宋绮年亲切微笑。 “宋小姐,还好吗?” “一切都好。”宋绮年欠身,“这么一点小事,却劳您跑一趟,真过意不去。” “哪里?”陈教授道,“我听说摔碎的是一个乾隆御用的青花瓷,也很感兴趣。就是这个?” 陈教授朝瓷瓶的碎片走去。 许公子抓耳挠腮:“这样的青花瓷,我家里多的是,想来也不值几个钱……” “许公子放心。”傅承勖笑容可掬,“花瓶事小,宋小姐和方先生的名声事大。我和陈教授一定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不让你们许家吃亏的。” “傅老板别这么说!”许公子额头冒汗,“我们许家也不缺这一个花瓶……” 那一头,陈教授已捡起几块花瓶碎片放在桌子上,拿起放大镜仔细研究起来。 “许公子知道这个花瓶的来历吗?”傅承勖问。 许公子十分局促不安:“这是家父的收藏品,我一向对这些古玩没什么研究……我看,既然有傅老板给宋小姐作保,这事可以了结了。不过一个花瓶,砸了就砸了,我们不会追究宋小姐的。” “那可不行!”宋绮年严肃道,“即便许公子不追究,砸坏花瓶的名声却要一直跟着我了。我要是有这么个名声,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做?” 许公子错愕。 宋绮年看他这样心头就一阵痛快,语气更加坚定:“这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没错!”袁康为了表示不心虚,也声援宋绮年,“实在不行,就请巡捕房的来断案!” “别!”许公子脱口而出,“这么一点小事,犯不着找巡捕房……” “如果许公子不能做主,那我们要和许小姐交涉。许小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第三十一章 造假大师 深夜的赌场后巷,污水横流,佝偻的人影如鬼魅在阴暗的角落里忽隐忽现。 后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年轻男子被丢了出来。 这情景每天不知道上演多少次。路人一看就知道这又是个被扫地出门的穷赌鬼。连贼都绕着这个男人走。 青年蜷缩在地上唉唉呼痛,不等缓过来,又被拎起来,送进了一辆大黑车里。 一张散发着高级古龙水味的手帕丢在青年脸上,伴随着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 “许公子,怎么才半日不见,你就成这样了?” 许公子用力睁着那只没被打肿的眼睛:“你……傅老板?你怎么……” “凑巧路过。”傅承勖笑容亲切,“我送你回家吧。你姐姐正在到处找你呢。” “我姐才不管我的死活呢!”许公子擦着嘴角的血,“我娘生病,我爹不管事,我姐现在掌管了家里的大权,一分钱都不肯给我!她巴不得我死在外头,她就可以霸占整个家业了。” “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傅承勖做了一回和事佬,“我想你姐姐也是为你赌博这事发愁罢了。” “你和她是老相好,你当然替她说话!” “那就换个话题吧。”傅承勖跷着长腿,“我今天打听了一下,得知许公子手头拮据已有一段时日了,但你前一阵子突然还清了一笔赌债。我想,这和你家今天被打碎的那个假花瓶应该有关系吧?” “怎么你也在打听这个事?”许公子顿时紧张起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停车!把我放下!” 可傅承勖不发话,车继续行驶在深夜空无一人的马路上。 “许老弟,别紧张。”傅承勖亲切地在许公子肩上拍了拍,“要不这样?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为你解决一点燃眉之急,如何?” 说着,傅承勖掏出厚厚一叠大面额的钞票,哗啦啦地拨弄着。 许公子的眼珠子紧随着翻动的钞票转动,鸡啄米似的点了头。 “你问!你只管问!” 傅承勖摆弄着钞票,问:“你家那个青花瓷瓶,是你拿去卖了吧?” 虽然不大情愿,许公子还是点头承认:“算……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傅承勖微微皱眉。 许公子犹豫。 傅承勖把钞票往怀里揣。 “别别!我说!”许公子忙道,“前阵子我手头紧,有个人找到我,说只要我能把我爹那个花瓶偷出来,他就给我一笔钱。我最初没答应,因为我爹很喜欢这个花瓶,没事还会拿放大镜看。可那个人给了我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说用这个替换了真的,保管我爹看不出来。” “那个人是谁?” “我不认识!真的!”许公子举手发誓,“我后来还打听过他,想着……万一再缺钱,还可以找他帮忙。但我什么都没打听到。” “那人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许公子一脸茫然:“我听别人叫他五爷。四十来岁,和我差不多高,有胡子和头发,宁波口音……” 对上傅承勖不满的目光,许公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其实也没怎么仔细看他……” 就许公子这又酗酒又抽大烟的生活习性,他每日里清醒的时间想必极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估计是实话。 傅承勖只好转而问:“之前找你打听这件事的,是些什么人?” “一男一女,像兄妹俩。嘿,那小姑娘长得可真俊……” 听起来,对方应该是袁康的两个得力徒弟,大双和小双了。 傅承勖将那一沓钞票丢给了许公子。许公子如获至宝。 “停车吧。”傅承勖漠然道,“我想许公子还赶着去别的地方,就不耽搁你了。” 赌徒手里有了钱,就好像战场上的土兵拿到了枪,不去大战一番简直会要了他们的命。 许公子连道别的场面话都没有说,转眼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许磐克已复礼、庄静自爱,却偏偏有这么一个下三滥的弟弟。可见人什么都可以选,唯独不能选亲戚。 黑色轿车继续向前行驶。 傅承勖摇下车窗,试图散一散许公子残留在车厢内的酒气和酸臭。 “三爷,袁康比我们提前一步。”阿宽道,“我这就让弟兄们去找那个‘五爷’。” “这么一点线索不够用的。”傅承勖嫌恶地将许公子用过的帕子丢出了窗外,“回家吧。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我们找到这个‘五爷’。” 时间已不早了,可傅公馆的配楼里,董秀琼的工作室依旧灯火通明。 收音机里放着音乐,董秀琼正专心致志地在瓷坯上描绘花纹。小武则躺在沙发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武侠连环画。 “还没歇息吗?” 傅承勖微笑着走进了工作室,身后的管事端着一盘茶点。 “三爷。”董秀琼和小武都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 “歇一会儿。”傅承勖示意他们坐下,“小武的腿怎么样了?” “早就没事了!”小武蹦蹦跳跳,“您看,利索着呢。您就派我出去吧!小琼姐天天大鱼大肉地使劲儿塞我,我都胖了一圈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董秀琼瞪了小武一眼,“都和你说了,你别仗着年轻就乱折腾。” “真要养足一百天,那我就真废了!”小武惨叫,“三爷,您行行好,随便什么跑腿的活儿,分给我一个吧?让我每天给您去买咖啡都行。” “我自已做咖啡。”傅承勖笑着,“你先一边儿去。我是来找董小姐。今天在许家打碎的那个花瓶,想请她看一看。” “没问题的。”董秀琼立刻把小武拨去一旁,“瓷器里,我对青花瓷算是最拿手的。尤其是清朝各个年代的青花瓷,我全都钻研过。” 这女子一向腼腆内敛,只有在说到专业时,脸上才会绽放自信的光芒。 傅承勖示意阿宽瓷片递给了董秀琼。 董秀琼把瓷片拿到放大镜下仔细端详,脸色渐渐凝重。等看到那个“子川”的签名后,血色从她的脸上褪去。 小武顿时紧张:“怎么了?” “是吗?”傅承勖轻声问。 董秀琼点了点头,下意识咬住了下唇。 “是什么?”小武追问。 傅承勖道:“我本以为是别人冒充‘子川’做的。毕竟‘子川’的作品很稀缺。” “子川?”小武明白了过来,“小琼姐,这花瓶原来是你的作品呀?” 董秀琼拿着放大镜的手在细细地颤抖,眼底泛出一股混杂着愤怒和恐惧的神色。 傅承勖问:“董小姐,这一批赝品,你当年做了多少个?” 董秀琼道:“这英使贺岁青花本是一对,成品是五对。我还在……的时候,都已卖出去了。但这个——” 她指着瓷片:“这个釉面有很明显的瑕疵,不是那五对中的一个。我离开的时候,虽然砸了一些作品,但还剩下很多。那个人……他烟瘾加重后就没法做活了,一直靠卖我留下的东西为生。哪怕是这种瑕疵品,也可以卖个几十块,够他抽上好一阵子了。” 这话里已提供了足够的信息,小武已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傅承勖低声道:“董小姐,买这个花瓶的人拿走了真品。这人如今除了一个‘五爷’的称号,其他都是谜。我们只有从您那个人身上入手了。为了得到信息,我们需要知道一些他的弱点。” 董秀琼伸手摸索着椅子。小武一步上前,搀扶她坐下。 董秀琼紧紧抓住小武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小武在董秀琼身旁蹲下,满眼担忧地望着她,如一头忠诚的狼犬。 “我很抱歉,董小姐。”傅承勖低声道,“让你不得不去回想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董秀琼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克服了消极的情绪,身体上的战栗也渐渐停止。 她抬头望向傅承勖,目光坚定。 “三爷,我的这条命是您救的。我一定竭尽全力为您提供帮助。” “不。”傅承勖温和地摇头,“是你当初没有放弃。救了你的是你自已。” 次日对宋绮年来说是个繁忙的大日子:新铺子的装修基本完工,到了家具进场的时候了。作坊里的缝纫机、案板和人台等工具也会在今天搬到铺子里。 虽然没开张,但从今天起,裁缝和杂工们就正式在新铺子里工作了。 宋绮年一大早就赶到铺子里,忙碌穿梭,指挥着工人们。 随着一件件家具摆放好,空旷铺子逐渐被装点、填满,如一个即将赴宴的女郎穿上了盛装。 店铺的装修设计师是由傅承勖推荐来的一位法国留洋归来的艺术家。宋绮年请他尽可能地将西方流行的装饰风格和中式的艺术符号结合在一起,打造出了这么一个极富艺术美感和个人特色的空间。 楼梯的栏杆有着新艺术风格的藤蔓曲线,沙龙里的折叠落地门上对称的几何太阳图形则是装饰艺术的风格。 这里同样还有着工笔花鸟的墙纸,黄花梨木的百宝格…… 感性优美的有机线条和简洁对称的几何图案既形成对比,又交融为一体。中西文化将在这里交流碰撞,绽放出美丽的火花。 等到所有家具都摆放妥当后,宋绮年坐沙龙中央的沙发里,骄傲地环视四周。 她致力于将这里做成一个著名的时尚沙龙。 届时,贵妇们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用着茶点和香槟,观看服装表演。文人墨客也会随即而来,高谈着文化、艺术和政治。 更讥讽一点地说,这里是她为名流贵妇们精心打造出来的一个逃避现实之所。 第三十二章 假扮自己 火车长鸣汽笛,奔驰在洒满春光的田野之中。 贵宾包厢里,阿宽、小武和一群手下坐在车厢的一头。傅承勖则和宋绮年分享着那瓶没喝完的克鲁格香槟。 “董小姐就是‘子川’?”宋绮年震惊,“我还以为他是个琉璃厂最常见的大老爷们。就是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盘着文玩核桃,戴圆框眼镜和瓜皮帽的那种男人。” “正是董小姐。”傅承勖到,“或者说,作品是由董小姐做的。但创造这个人,占据了功劳的,另有其人。” 这话意味深长。 “我一早就感觉董小姐是个有故事的人。”宋绮年轻声道,“听你这么一说,她过去的经历估计不大愉快。” “‘不大愉快’已很轻描淡写了。”傅承勖道,“董小姐是景德镇人,家族世世代代都以仿制各种古董为生,在古玩界非常有名。董小姐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天赋。就和你一样。” 傅承勖朝宋绮年微笑了一下,可话锋紧接着一转。 “只是生为女人,尤其在那种作坊式的老式家族里,即使她再有才华,也只能被藏在男人背后。她从小都在作坊里干活,作品都以父兄的名义卖出去。为了把她留在家里,她爹还迟迟不张罗她的婚事,一直把她拖到二十来岁。” 宋绮年的眉头越来越紧。 她只是听傅承勖描述,就能感觉到那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就这么被家族牢牢囚禁着,沦为亲人们的劳工,被无底线地剥削。她的人生还未绽放就已开始凋零。 “但就在这个时候,”傅承勖的话锋又一转,“一个男人误入董家的后院,见到了董小姐。” “啊……”宋绮年并没有为这突如其来的缘分感动,反而更感到不安。 她的直觉是对的。 “董小姐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几次门,根本没见过几个同龄的男人,对那个男人一见钟情。后续的发展你应该能猜到。” “她和那个男人私奔了?” 傅承勖点头。 “他们逃到了嘉兴,那个男人的老家。那个男人虽也会仿造古董瓷器,但技艺远不如董小姐。为了维持生计,董小姐重操旧业。这一次,她终于能在作品上署名了,能在古玩仿造界创造属于自已的传奇历史。” “‘子川’。”宋绮年点头,“可那个男人对外冒充了她?” 傅承勖道:“那男人一直告诉董小姐,她的家人还想把她抓回去。他还将外面的世界描述得相当险恶。董小姐的性格你也知道,本就很内向腼腆,再加上她从小被关到大,对外头的世界无知又恐惧。于是她继续躲在家里,足不出户。” “真是个畜生!”宋绮年骂道,“董小姐也真是命苦,出了火坑又掉进水坑里。后来呢?董小姐是怎么识破他的真面目的?” 傅承勖道:“有一天,男人不在家的时候,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带着三个孩子打上了门来,辱骂董小姐偷了她的汉子。” “那狗东西早就结婚了?”宋绮年震怒。 傅承勖朝宋绮年递投去安抚的目光。宋绮年再度镇定了下来。 “董小姐得知被骗,痛不欲生,一心想走。可男人哪里舍得她这个摇钱树?他把董小姐囚禁了起来,以会娶她为由哄她继续给自已干活……” “董小姐没有信他吧?” “要是信了,董小姐如今也不会在我麾下做事了。”傅承勖浅笑,“好在那个男人的妻子了解了内情后,很同情董小姐,偷偷将她放走了。” 宋绮年这才顺了一口气。 “董小姐无处可去,只好回娘家。可她娘家觉得她败坏了名声,不肯收留她。董小姐一度流落街头……” 宋绮年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那个时候刚回国,正在到处招揽能人异土。我本是想找‘子川’的,却一路查到了董小姐身上,找到了正走投无路的她。董小姐便投到了我的麾下。” 故事说到这里,就如电影播放到了末尾。 惊涛骇浪已远去,主人公终于苦尽甘来,过上了平静、自由的生活。 宋绮年向车厢那一头的小武望了一眼。 那青年正擦着一把匕首,坚毅的脸上带着一点迫不及待的情绪。像一个等不及要为心上人复仇的战土。 对于董秀琼来说,她如今有了强大的靠山,有了属于自已的工作室,可以尽情地创造发明。前方等着她的,除了安宁的岁月,还有新的感情。 “像董小姐这样的手下,你有多少?”宋绮年好奇。 “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宋小姐。”傅承勖含蓄地回答。 宋绮年轻笑,一句话脱口而出:“张俊生向我求婚了。” “啊……”傅承勖饶有意味地挑了挑眉,“我要向你道贺吗?” “我还没答应他。”宋绮年表情淡淡的,“我觉得很意外,而且我看他对这个决定也并不是很热衷。他好像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这么仓促地向我求婚。” 傅承勖的眉毛又挑了挑。 “你和张先生谈过你的顾虑吗?” “他出差了,要过几天才回来。这倒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宋绮年将目光投向窗外万物复苏中的原野。 嘉兴城郊一处庄子,院落去年才翻新过。红漆青瓦,雪白的院墙,很是气派。 虞家是小有名气的富户。男人做古董生意发了财,买田置地修庄园,还接连纳了两房小妾。大太太斗不过小妖精们,常年带着孩子住在娘家。 夜幕赶走了晚霞,覆盖了大地。 虞家的门房刚吃过晚饭,正在剔牙,忽然听门外传来女人的呼救声。 那娇滴滴的声音勾得人心痒痒的,门房不假思索地就打开了大门。 下一秒,一群黑衣壮汉闯了进来。 门房来不及发出呼救便被堵住了嘴,眼睁睁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在手下的簇拥下迈过门槛,大步朝里而去。 绕过了照壁,兵分两路。 傅承勖带着一拨人朝正房而去,宋绮年则带着另外一拨人直奔西侧的作坊。 虞长庆酒足饭饱,正搂着小妾在榻上抽大烟。突然一群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两人五花大绑。 小妾被堵住了嘴,丢在床上。虞长庆则被拎出了屋子,摁在一张椅子里。 傅承勖就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优雅跷着腿,笑容可掬,完全不像一个擅闯民宅的歹徒,倒像个上门拜访的亲朋好友。 “虞老板,幸会。你不认识我,但我对你闻名已久了。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来拜访你。如果给你带来了什么不便,还请你多体谅。” 这番客套话说着好听,但如同放屁。 寒冷的夜风嗖嗖地吹着,虞长庆只穿着单薄的睡衣,手脚被捆着,嘴也被堵着,一支枪还正抵着他的后脑勺。 他哪里敢不体谅? 傅承勖倨傲地打量着虞长庆。 这男人和他年岁相仿,忽略浑浊的双眼和眉宇间的油滑,也算是个容貌端正的白面书生。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外部世界的孤独女孩来说,确实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 “虞老板不要害怕。”傅承勖语气温和,眉眼含笑,可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阴森森的狠厉,“我这次前来,不为谋财,也不想害命,只想向你请教一个人的下落——哟,那个看着像是康熙的郎窑红吧?” 阿宽立刻把一个红釉花瓶递到傅承勖手里。 虞长庆紧张地瞪大了眼。 傅承勖把玩着花瓶,口中啧啧:“虽是仿作,但是成色这么好的郎窑红,在市面上少说也要卖个一百块吧。真不愧是‘子川’大师,手艺果真登峰造极——刚才说到哪里了?” 阿宽提醒:“找人。” “哦,对!”傅承勖笑呵呵,“虞老板,大概二十多天前,您把一个清乾隆时期的英使拜寿青花瓷瓶卖给了一个人。我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嘴里的布团被抽掉,虞长庆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傅承勖的手一松,花瓶落地,咣当摔了个稀巴烂。 虞长庆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随即又被摁了回去,嘴巴又给堵住了。 “哎呀!真是对不住!”傅承勖遗憾地摇头,“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好在只是个赝品——哎?那个元青花,是虞老板的新作?” 阿宽又把一个青花瓷盘递到了傅承勖的手里。 虞长庆奋力挣扎,口中呜呜作声。 “这个做得更好,估计可以卖个三百块了。”傅承勖把青花瓷掂了掂,朝虞长庆笑道,“那个人是谁,虞老板想起来了吗?” 与此同时,宋绮年带着人直闯庄园一侧的作坊区。 他们行动迅速且安静,偶遇起夜的下人,傅承勖的手下亮出了枪,也迅速让对方闭上了嘴。 宋绮年一马当先冲进了虞长庆的私人小工作间里,对照着图纸,让人挪开了浴室的洗漱柜,露出一个一人多高的保险柜。 宋绮年活动了一下手腕。 半分钟后,随着咔嗒一声,厚重的铜门被拉开。 浴室的灯光照进保险柜里,映射出一片刺目的金光! 上房里,傅承勖的脚下已散落了一地的碎片。 青花,粉彩,红釉,青釉…… 虞长庆满头大汗,双目赤红,却依旧没有开口。 “我很佩服你,虞老板。”傅承勖赞道,“来之前,我听说你为人卑鄙无耻,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骨气。” 正说着,宋绮年他们回来了,带着丰盛的战果。 装满金条的匣子,瓷器,玉器,珠宝…… “啧啧啧!”傅承勖愉悦地笑起来,“看起来,我们找到了虞老板的私人小金库了。” 第三十三章 他曾私奔 宋绮年踏着流金一般的夕阳走进了董秀琼的工作室。 不论第几次来到这里,宋绮年总会被里面眼花缭乱的新奇玩意儿吸引得几乎走不动路。 现在的董秀琼,仿造古玩只是她创作里极小的一部分了。 得到自由后,她在傅承勖的支持下学习了现代机械、兵器和弹药知识,研发各种军事辅助工具,改良枪支刀具成了她的主要爱好和工作。 宋绮年过去在行动里用过的攀爬工具,飞爪,绊绳……全都出自董秀琼之手。 旁人是很难想象那么一个文静腼腆,极传统的女子,会去做男人才做的工作:戴着护目镜,做电焊,操作机床,用砂轮切割金属。 但宋绮年觉得,董秀琼保守内向的外壳下,有一个热烈的灵魂。她坚强又柔韧,满腔的才华也支持着她。 此刻,董秀琼正坐在工作台前,通过放大镜精心地组装着一个小工具。 宋绮年隔着一段距离站住,轻咳了一下。 董秀琼这才转身望了过来,继而露出亲切的笑容。 “宋小姐来啦?我都没听到你的脚步声。” “是我打搅你了。”宋绮年走了过去,“我是过来看看你的,顺便替傅先生把这个送给你。” 宋绮年将一张支票递了过去。 傅承勖把从虞长庆那里搜来的金子估了一个价,写了一张十万块的支票给董秀琼。 可董秀琼只拿着这张巨额支票看了看,又把它递回给宋绮年。 “让三爷替我把这钱捐了吧。他在国内办了几个妇女收容所和孤儿院,今年还要办一个女子技校,正好需要钱。” “我想傅先生不缺这一笔捐款。”宋绮年浅笑,“这笔钱是你应该得的。是你用人生和血泪换来的。” 但董秀琼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需要钱。我现在什么都不缺。你看看,这屋子里有我想要的一切。我丰衣足食,又自由,又被人尊敬。我对生活的需求一直都不高。现在这样,我很满意。外头那些女人和孩子比我更需要这一笔钱。” 宋绮年十分感动。她把支票收了回去。 “我还要谢谢你呢,宋小姐。”董秀琼又道,“你的新铺子就要开张了,应该忙得很,却还是大老远地跑了一趟——虽然不全为了我的事。” “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宋绮年笑着,“我觉得这一趟走得太值了。女人在这世上要做出点成就太不容易了。男人们总是争先恐后地打压我们,抢我们的功劳,抹去我们的名字。我们但凡能扳回一局,就算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想起李高志,宋绮年感慨万分。 为了保护名声,宋绮年对李高志的反击采取了遵纪守法的文斗。但照本性来说,宋绮年当然更乐意像这次这样,不择手段,快意恩仇。 董秀琼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一直特别敬佩你,宋小姐。你又强大又能干,是我做梦都想活出来的样子。我就是太胆小懦弱了。” “可不能这么比。”宋绮年忙道,“我们俩虽然运气都不好。你是从小被关在笼子里,我则是被赶到街头谋生。可你的处境比我的难太多了,走出来更加不容易。你远比你认为的要更加强大。” 董秀琼十分感动,用力地握住宋绮年的手。 “你人真好,宋小姐。难怪三爷这么看重你。” 说者大概无意,听者却难免有心。宋绮年耳朵一热。 董秀琼道:“我给三爷做事有一段时间了,你还是第一个能在这个公馆里随便进出的女土呢。三爷可关心你了。你知道吗?登了你的新闻的报纸,他都会收集起来呢。” 宋绮年的脸也跟着热起来。 董秀琼笑得别有兴味:“还有,三爷其实很忙,平时家里都由厨子做饭。但每次你要来,他都会提前让庄子上送新鲜的肉菜过来,亲自下厨做你爱吃的。我们也才跟着沾了点儿口福。” 宋绮年已尴尬得不知说什么的好了。 董秀琼不再逗她,转而问:“你的新铺子过几天就要开张了吧?” “对。”宋绮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出门。但是,以后哪一天,等你做好准备了,欢迎你来我的店里坐坐。” “那是一定的。”董秀琼道,“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大大方方地走在外面的大街上。” 又闲聊了几句,宋绮年告辞。 刚走出门,就见小武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抽着烟。 见宋绮年来了,青年碾灭了烟,站了起来。 小武有话要对自已说。这有些稀罕。 “宋小姐,”小武不自在地搓着手,“你也是个女人……” “我很清楚我的性别。”宋绮年忍俊不禁,“你有话就直说吧。” 小武挠头:“是关于小琼姐。你也知道,她很害怕去外头。可我觉得她不能一辈子都缩在屋子里。我一直都想陪她出去走走。可是她始终不肯。” 宋绮年问:“那你要弄清楚,究竟是你的想法重要,还是她的意愿更重要?” 小武愣住了。 宋绮年继续道:“你关心她,我想她也知道。但董小姐两次离开宅院出走,都遭遇了更大的痛苦,不怪她会害怕围墙外的世界。董小姐不光有心结,她还对自已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满意。你又何必非要去改变呢?” 小武道:“可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她不去看看,我替她觉得可惜。” 这一点,宋绮年倒是赞同的。她希望所有女人都能从家里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董小姐表现过想出去走走吗?” 小武急忙点头:“她想的,只是不敢。有几次我们都约好了,我陪着她出去逛街看电影,临到头她又反悔了。” “那我只能说,你得有耐心。”宋绮年道,“她对外面世界的畏惧持续了二十多年,不是你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逛街,看电影这种对于普通女人很有诱惑的事,对董小姐来说,意味着离开熟悉的地方,到大庭广众之下,被陌生的人群环绕,到处都是她没见过、不了解的东西。这就好比突然把你从城市里丢到荒无人烟的沙漠,你不也会害怕吗?” 小武把宋绮年的话听了进去,若有所思。 “慢慢来。”宋绮年拍了拍他的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董小姐又不是石头。” 同小武告别,宋绮年穿过庭院,朝大宅而去。 暮色中,院子里的草木全都焕发着春的生机,昆虫熬过了冬眠的考验,正在草丛里歌唱着新生。 庄重的大宅一半沐浴着橘色的夕阳,一半沉浸在幽蓝的阴影中,像一幅巨大且艳丽的印象派油画。 宋绮年并没有在书房里找到傅承勖,却发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台钢琴。 这是一架漂亮的施坦威三角钢琴,黑漆光洁可鉴。宋绮年忍不住上前轻抚,然后在琴前坐了下来。 她试探着按了几个键,钢琴发出悦耳的声响。 宋绮年来了兴致,开始笨拙地、断断续续地弹了起来。 傅承勖正和阿宽在中庭里交谈着。忽然,一首弹得磕磕绊绊的曲子从书房里传出来,在空旷的大宅里幽幽回荡。 傅承勖循着乐声走进了书房里。 钢琴前,女郎一袭白裙,身段婀娜,正是宋绮年。 她弹的是《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 演奏毫无技巧可言,可这曲子简单且优美,自带一股圣洁的气息,教人渐渐沉浸其中。 傅承勖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在宋绮年的身边坐下。 他静静地听了片刻,抬起左手,摁下琴键。 伴奏乐一响起,曲子就像得到雨露滋润的植被,枝叶立刻舒展开来。 傅承勖细心地配合着宋绮年的速度,伴奏得很轻盈。 宋绮年的记忆很快复苏,灵巧的手指找回了昔日的感觉。等到弹奏第二个小节的时候,乐曲明显流畅了许多,再没有弹错的地方。 宋绮年率性弹奏,而傅承勖总能跟上她的节奏,接住她跳跃的音符。 优美空灵的旋律在宽敞空旷的书房里回荡,金色的灯光落在两个人身上。 完结时,宋绮年畅快地吁了一口气。 “我就只会这一首。是那个牧师太太教我的。很多年没有弹了。” “你弹得很好。”傅承勖夸奖。 “全靠你的配合。” “所以我们俩成了一对好搭档。” 宋绮年扑哧一笑。 “董小姐拒绝了支票,是吧?”傅承勖问。 “给你料中了。”宋绮年点头。“她让你替她把钱捐出去。” “董小姐是个没有什么物欲的人。”傅承勖道。 “因为她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宋绮年道,“很多人经历过坎坷后会更看重身外之物,以求生活有个保证。但董小姐反而保持初心,安于简朴的生活。” “只要有我在,她的生活就有保证。”傅承勖道,“况且,小武也愿意随时为她赴汤蹈火。” 一边说着,傅承勖弹奏了起来。 这个男人展现出来的娴熟演奏技巧,让宋绮年默默惊叹。 “这是什么曲子?”宋绮年问。 “肖邦的《a小调圆舞曲》。”傅承勖道。 “你跟谁学的琴?”宋绮年轻声问。 “家母。”傅承勖道,“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好,我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可惜我的水平只够自娱自乐。”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一定很想念她。” “是。”傅承勖浅笑着,“我父母去世太早,我陪伴他们的时间太短了。” “我则不知道自已的父母是谁。”宋绮年道,“有时候我会想,父母的爱,有过又失去了的好,还是从来没得到的好?” 第三十四章 恩情难报 时间紧迫,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了起来。 董秀琼的工作室里,长桌上摆满了各种设备。 一旦涉及自已的专业领域,董秀琼一改腼腆。她有条不紊、侃侃而谈,充满了自信。 “各种安瓿我准备了四盒,应该足够你们用了。这是麻醉剂。蓝色标签的让人迷糊但不昏迷,红色的让人昏迷,但药效有点强劲,最好别给老人和孩子用。时效和用法都写在这张卡片上了。这是我最新做的烟雾弹——” 她把一盒口红递给了宋绮年。 “为了缩小体积,所以烟雾量不是很大。但是我觉得配合臭味安瓿使用,效果还是不错的。” 宋绮年打开口红的盖子,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小节口红装个样子。董秀琼真是细心,把道具做得以假乱真! “接下来的是重点。”董秀琼指着那一堆工具,露出自豪之色,“这是我改良过的升降绳,比之前更加稳固,回升速度也更快。这是破窗工具。邮轮的玻璃窗比普通窗户要厚许多。这几个是攀爬工具,我根据宋小姐的手掌大小做了女土尺寸的。这个是专用的防滑手套和鞋套。不过,说真的,海上风大,我建议两位尽量不要在船外部攀爬!” 宋绮年和傅承勖对视了一眼,都对这最后一句叮嘱有点儿不以为然。 董秀琼叹气,继续介绍:“这个是常用工具包。这些是武器。三爷,您的枪我都给过保养了。哦,这个是我专门给宋小姐做的。” 董秀琼拿起一个嵌着大颗宝石的手链,递给宋绮年。 “这个看着是个金手链。但是,只要把扣子扣到最里面,就能变成一个铁拳。手链里面有一层防震的绒布,还能保护你的掌指关节。” 宋绮年照着董秀琼的解说戴上了这个圈套,爱不释手。 “真是个好玩意儿!我管它叫‘断子绝孙镯’吧。” 在场的男人都默默无言地望向宋绮年,心想您是打算朝哪个部位出拳? “这个是什么?”宋绮年指着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黑色背包。 “海上落水求生包。”董秀琼道,“里面有防水的手电筒,一瓶淡水,干粮,口哨,包本身还有一定的浮力……不过我觉得如果你们真掉进了公海里,这个包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请尽量在船舱内活动!” “我会量力而行的。”宋绮年笑嘻嘻地朝董秀琼行了一个军礼。 她的目光随即又落到桌子边放着的好几个大行李箱上。 “这个给你准备的。”傅承勖道,“你将会作为我的女伴和我一起登船。而我的女人的生活水准必须和我一致才行。” 说到这里,傅承勖这家伙的口气不自觉地傲慢了起来。 “这是一套louis vuitton的行李箱,除此之外五套名牌女土手袋、鞋帽,都是你在船上要用的。我还给你准备了好几套珠宝……” “等等!”宋绮年叫道,“我只能做你的女伴?就没别的身份可选了?” “时间太仓促,我只买到了头等舱套房的票。你要和我住一起,就只有女伴这个身份了。”傅承勖摊手,“你也可以做我的女管家,我能给你买一张三等舱的票……” “那还是女伴吧!”宋绮年果断作出了明智的决定。 从俭入奢易。 宋绮年这一年多来的生活越来越宽裕,衣食住行越来越讲究。以前大通铺都随便睡的,现在三等舱她都看不上了。 但是,和傅承勖住在一个屋檐下又是另外一回事。除了在千影门的时候住大宿舍外,宋绮年还没和哪个男人同居一室过——哪怕她和袁康一起出门接活儿,也各住各的。 傅承勖安慰:“套房有两个卧室,我们只会共用起居室和洗手间。我向你保证,我的卫生习惯相当好。” “……”宋绮年还是有点嫌弃,但忍了。 “再来说一下卡特的情况。”傅承勖道,“他也在头等舱,会是我们的邻居。和他同行的是他的母亲老卡特夫人。卡特的行李大部分应该都会存放在邮轮下层的货舱里,包括他的新收藏品。那里看守不是很严,顶多找起来有些费劲儿。而且,我们准备好了用来替换的仿制品——” 傅承勖向董秀琼示意。 董秀琼拿出一个大纸盒,里面装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瓶。 “这是我这几天赶制出来的,也是我做得最满意的一个。只要不找特别厉害的专家鉴定,我有信心他们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小武哼道:“成色这么好,又是‘子川’大师的作品,放黑市里少说也能卖一千来块。便宜那美国佬了。” 傅承勖继续道:“不知道宋小姐对邮轮上的生活有什么了解……” “不就是坐船吗?”宋绮年茫然。 她懵懂的模样让她突然多了几分天真可爱。 傅承勖眼底柔情涌动,轻声细语地解释:“邮轮相当于一个海上的高级大饭店,尤其是我们要搭乘的维多利亚女王号,她还很新,酒吧、高级饭店、赌场,运动场所,应有尽有。作为头等舱的客人,我们要赴下午茶会和晚宴,即便是早饭和午饭也很讲究。所以……” “我会带上我最好的衣服的。”宋绮年会意。 邮轮晚上九点半启航,傍晚五点开始接受乘客登船。 宋绮年已将大件行李交给傅承勖,随身带着一个装私人用品的小提箱。 “我会在开业前一天赶回来的,放心。”宋绮年叮嘱着柳姨,“女工们的工作任务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替我盯着就是。如果有客人上门,请她们开业后再来。如果江小姐那里有什么事,就给船上发电报……” “好啦,就几天的时间,能有什么大事?”柳姨把宋绮年往门外推,“傅先生的车没准已经等在外头了,你赶紧去吧。好好玩几天!” “我不是去玩的。”宋绮年再一次解释,“我真的是去……” “张先生!”四秀突然叫了一声。 宋绮年和柳姨齐齐转头朝外望,果真见张俊生正站在门外。 “你要出门?” “你回来了?” 两人都十分意外。 柳姨很是不客气地冷哼:“张家总算有人上门了。也该给咱们一个交代了。” 张俊生霎时羞愧得抬不起眼。 宋绮年朝柳姨使了一个眼色,把张俊生请进了屋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宋绮年倒着茶,“公司的事都办好了吗?” 张俊生心不在焉道:“办好了。合同签下来了……”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宋绮年替张俊生高兴,“才开年就签下这么大一单生意,你这个新公司就算站稳脚跟了。” “是啊……”张俊生嗓音喑哑,“我本来是想明天来见你的,结果听我爹娘说了你上门求助那件事……我……我……” 回忆起刚才的经历,张俊生就被羞耻感压得抬不起头。 他是在邻居们的侧目和窃窃私语中回到家的。因为早就知道父母和邻居们关系不大好,张俊生最初也没把这现象当回事。 可等进了屋,张家二老扑过来向儿子告状,张俊生才知道他不在家的这几天,父母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这个宋氏,简直是个泼妇!”张老先生跺脚大骂,“她一个女人家,不好好待在家里,成天到处乱跑。闯下祸来了,还要我们去替她赔钱!我们不肯,她家的老妈子就在咱们家门口骂街,生生把咱们家的名声搞臭了!” 罗太太也抱着儿子哭哭啼啼:“俊生呀,你千万不能娶这么泼辣的女人!我会被这种媳妇欺负死的。” 张俊生瞠目结舌。 张老先生紧接着严厉地问:“儿子,你和我老实说,你和这女人没有什么首尾吧?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什么?我和绮年……没有!”张俊生恼羞大喝,“我和她清清白白的!绮年也是个洁身自爱的好姑娘!你们都做了什么?你们怎么可以……” “你还怪我们?”罗太太呜哇大哭,“她家老妈子居然还说当初是她救了你,说你拿到的贷款也是她找来的。现在邻居们当着咱们的面都骂我们白眼狼呢……” 张俊生呆呆地坐了下来,面色如纸。 “怎么回事?”张老先生看出不对劲,“难道宋家老妈子说的是真的?” 张俊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傅承勖算计张家是为了接近宋绮年,宋绮年是张家这场祸事的引线。可宋绮年本人又是无辜的。她也…… “……她确实救了我。”张俊生低声道,“傅承勖是被她说动的,后来给我贷款的,也是傅承勖。傅承勖做这一切都是看在绮年的面子上……” 不止于此。对于傅承勖来说,只要能让宋绮年高兴,他估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张家二老面面相觑。 “你……你怎么不早说?”张老先生跺脚。 张俊生不知如何回答。他是绝对不会把事情内幕告诉父母的。 “那……”罗太太试探着问,“那你求婚是认真的?你是为了报恩?凤娇怎么办?怀玉怎么办?我这儿还有好几个女孩等着你认识呢。有家里是开食品厂的,有办报纸的,还有个父亲在外交部的。都是年轻漂亮、知书达理的姑娘,哪个不比宋绮年那个小裁缝强?” “是啊。”张老先生也道,“娶妻娶贤。不说宋绮年的父母都不在了,光是教养,她就肯定不如那些大家闺秀。就她家那个老妈子……真是市井小民作派!我们家可是诗礼人家!” 第三十五章 海上之旅 十分钟后,已换上女仆制服的宋绮年和阿宽来到了位于轮船最下层的货舱。 因寄存着不少贵重物品,邮轮公司不光安排了一队保安看守货舱,进入货舱的手续还十分严谨。 但这都难不倒宋绮年他们。 阿宽拿出由董秀琼制作好的行李牌,对货舱保安道:“我们东家住三号皇家套房,派我们下来取一点东西。” 保安队长是个广东人,口音浓重,皱眉道:“三号皇家套房?” “是。” “奇怪了。”保安队长道,“你们的人刚刚才进去,怎么又来?” 阿宽和宋绮年飞快对视一眼,都十分意外。 来货舱前,他们确定卡特一行所有人都在楼上。此刻在里面的人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是卡特的人! 但事已至此,为了不引起保安的疑心,宋绮年他们也绝对不能退缩。 “我们知道。”宋绮年当机立断,镇定道,“他们是老爷派来的,我是太太派来的。要取不同的东西。” 这倒也合理,保安队长不疑有他,开门放行。 货舱里高高地堆放着大小不一的木箱子,只给行人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 宋绮年和阿宽戴上黑布头套遮住了脸,直奔乘客行李区,却见这里静悄悄的,并没先前进来的人的踪影。 抵达了放置卡特行李的货架,就见地上散落着好几个被撬开的箱子,物品被翻得满地都是,可四周依旧不见一个人影。 对方显然察觉到有人来了,躲了起来。 宋绮年和阿宽交换了一道眼神,兵分两路。阿宽拔出匕首,搜查附近,宋绮年则蹲下来,查看着那些被撬开的行李箱。 大部分的箱子里装着衣服和酒,都不算很值钱。可有一个箱子里装着镀金的佛像和玉器,那可价值不菲,但是对方却并没有把它们拿走。 “他们要找的不是财宝。”宋绮年断定。 回应她的是突然响起的打斗声! 一个人从黑暗的通道里冲出来,扑向阿宽。阿宽随机应变,抓住对方摔向地面。对方死死揪住阿宽不放,两个男人在地上翻滚厮打起来。 宋绮年突然抬起双眼。 她抓起箱子里的一个铜香炉,猛地转身朝一旁闪躲,同时狠狠将香炉挥了出去,击中那个从身后袭来的人胯下。 男人惨叫弯腰。宋绮年一跃而起,飞起一脚踹中对方太阳穴,将他踢晕了过去。 阿宽那头也已占据了上风,重重一拳将对方打晕。 宋绮年循声找过去。话音刚落,头顶一道巨大的阴影袭来。 还有第三人? 宋绮年就地一滚躲开袭击。对方落地后紧追而来。 狭窄的通道里一片昏暗,对方又穿一身黑衣,脸蒙黑帕,出手迅猛毫不留情。好在这次宋绮年扮作女仆,穿着裤子和布鞋,动起来方便许多。 短短数秒,两人已飞快过了十来招。宋绮年后退几步,眼看就要被逼到角落里,突然扣住对方迎面挥来的拳,踩着对方的膝盖一跃而起,凌空转身,双腿如钳子般将对方脖子,一锁一剿,借着体重将对方撂倒! 对方蒙面的头套被宋绮年一把扯掉,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我就知道是你!”宋绮年大骂,“袁康,你大爷!” 袁康被勒得喘不过气,却还强笑着:“只要你……找得到他……” 阿宽赶了过来。 宋绮年这才放开了袁康,骂骂咧咧个不停。 “怎么到哪儿都有你?简直就像不小心踩塌了荒坟,被野鬼缠了身!” “彼此彼此。”袁康一边咳着一边笑,“我的手下怎么样了?弄伤了你们可负责不起。” “你胡说什么呢?”宋绮年叱道,“这两人是谁?你新招的跟班?” 阿宽将宋绮年拉到一旁,把一样东西塞到她手里,低声道:“情况有点不对劲。” 宋绮年低头一看。那是一个巡捕房的巡捕证,上面还有男人的照片和钢印,职称是二级探员。 “嘁!”宋绮年嗤笑,“这种东西,不说董小姐,我都能随便做出来!” “那个人我在郭总长身边见过。”阿宽指着其中一个男子,“这证件应该是真的。” “多听听别人的意见。”袁康已检查完了手下的情况,确定他们只是昏迷,放下心来,“这两位都是郭仲恺的得力手下,跟着我出来办事的。” “你就吹吧!”宋绮年讥笑。 袁康扬手,把一样东西丢了过来。 这也是一个巡捕证,上面贴了袁康的大头照,名字上写着“方杰”二字。 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憋得宋绮年直翻白眼。 “特别探员?你居然还混到了特别探员?你……郭仲恺知道吗?” “知道什么?”袁康凑到宋绮年跟前,压低了声音,“知道你其实也不是什么‘宋绮年’?” 宋绮年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顺便告诉你一声。”袁康笑嘻嘻,“我现在的身份是盗贼名门‘千影门’的掌门袁康,受一个江湖帮派之托,偷一个清乾隆花瓶。” 宋绮年瞬间明白了。她自牙缝里挤出极低的声音:“你居然骗郭仲恺,自已假扮自已?” “又或者,袁康这个人,本就是一名巡捕假扮的?”袁康反问。 “你少来!”宋绮年喝道,“你抬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这说法糊弄得了别人,糊弄不了我。” “那又如何?”袁康一脸无赖,“你去告发我呀,‘宋小姐’!” 宋绮年无可奈何,转而问:“那你带着两个巡捕来干吗?” “以防万一。”袁康得意,“比如眼下这种情况,要是有人来问,我就表示我们是警察在办案。” 真卑鄙无耻! 偏偏袁康这么做,又是得到郭仲恺认可的。袁康简直让自已处于了不败之地! “大双也跟着我来了。”袁康补充了一句,“明天让他来给你请个安。” 宋绮年一时拿袁康无可奈何,只好道:“这花瓶我们是要物归原主的,不能让你拿去给别人。对方是什么来头?干吗要这个花瓶?” “我干吗要告诉你?”袁康继续耍赖皮,“你的靠山那么大,想知道什么自已去查呀。” 宋绮年一肚子火:“这花瓶我们要定了。你之前把我推下水的账我也一定会找你要回来!所以……” “所以……”袁康笑眯眯,“就看谁更有本事了!” 宋绮年盯着袁康看了三秒,继而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你从哪儿学来这些噱头?看看周围吧,狼哥。我们现在二对一!还比本事?乖乖地一边儿去!就算你是什么特别探员,但也是中国的巡捕,没资格在公海上搜一个美国人的行李。事情闹大了,我顶多被当成贼抓起来,你却是要引起国际纠纷,关进洋人的大牢里的。” 袁康也知道反抗没用,任由阿宽反捆了他的手。 宋绮年去翻剩下几个还未遭袁康他们毒手的行李箱。 阿宽一眼不错地盯着袁康,面无表情。 袁康饶有兴趣:“这位大哥怎么称呼?你这身手,应当是家传的吧?” “别理他。”宋绮年叮嘱阿宽,“我这师兄擅长声东击西。” 阿宽一脸漠然,仿佛听不懂袁康说的话。 袁康却自顾唠唠叨叨:“你是傅老板的什么人?家丁?门客?还是欠了他人情?以你的身手,如果不是藏在他身后,早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下了吧?” “狼哥,我劝你就少献丑了。”宋绮年的声音从行李架上传来,“你只看到阿宽大哥的拳脚好,你不知道人家还精通英语,有商科和财会学历,名片上的职务是总经理特别助理。人家有股份,有家业,早就闯荡出一番天下了。” 袁康真心赞道:“原来大哥智勇双全,是小弟见识浅薄了!” 阿宽还是那一张扑克脸。 宋绮年从行李架上跳了下来,一脸悻悻。袁康一看她这样,就笑起来。 “没找到吧?” “你给藏起来了?”宋绮年瞅着袁康。 “我们要找到了,还会坐着等你过来?”袁康反问。 宋绮年很了解袁康,分辨得出他说的是实话。 既然花瓶不在货舱里,那就多半被放在卡特房间里了。 “宽哥,咱们撤吧。”宋绮年对阿宽道,“别管这几个了。” 阿宽点头应下。 “你这就走了?”袁康朝着宋绮年的背影喊,“这儿满地烂摊子呢!” “谁翻的谁收拾。”宋绮年头也不回,眨眼就跑不见了。 傅承勖回到套房里时,就见已换回常服的宋绮年坐在沙发里,正把首饰放回盒子里。 “我听阿宽说了。”傅承勖解开了领结,“袁掌门走这一步棋,真出乎我的预料。郭仲恺一直想抓他。之前如果不是你拦着,郭仲恺没准就成功了。可对于袁康来说,也确实没有藏在对手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可是不能提醒郭仲恺,我总觉得良心不安。”宋绮年很为难。 “我倒觉得,这是他们之间的较量,我们不插手更好。”傅承勖有自已的想法,“以我对袁掌门的了解,他主要是求自保,不会伤害郭总长的。话说回来,你怀疑那个青花瓷瓶放在卡特的房间里?” “在不在,去他的套房里找一找便能确定。”宋绮年迫不及待,“半夜等他们睡下了,我摸进去搜查一番。” 傅承勖却不怎么支持这个主意:“卡特带了两个保镖来。就我的经验,保镖会在起居室里值夜。” “那就改为白天,等卡特出门了,我翻阳台进去。”宋绮年摩拳擦掌,“董小姐的玩意儿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第三十六章 怦然心动 就在傅承勖初战告捷的时候,宋绮年搭讪老卡特夫人的事却遇到了一点麻烦。 老卡特夫人眼下被两件事困扰。一是遭遇了盗贼;一是她的衣服不合身了。 这一趟东方之旅的车马劳顿让老太太成功甩掉了积年赘肉,却让她所有的衣服都变得过于宽松。日常的衣服还可以用别针临时固定一下,茶歇装和晚礼服却没法将就。 到了香港要见总督,至少要准备三套晚装。 对于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说,晚装可以简朴,甚至可以难看,但绝不能不合身! 老卡特夫人可不想成为社交圈的笑谈。 宋绮年的计划也很简单。她已经同访问团里的所有女眷都混熟了,只要老卡特夫人向她们抱怨衣服的问题,她们中总会有人把宋绮年介绍过去。 事情也照着计划在进行。 晚餐后的鸡尾酒会上,就有一位布朗太太找到宋绮年,说有一位老太太急着找裁缝,问她是否乐意接活。 宋绮年当然表示乐意帮忙。 可谁能想到,船上并不止一个裁缝。 宋绮年随布朗太太去见老卡特夫人,就见老太太正满面红光地望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那娇羞的神态宛如十八岁的少女撞见了白马王子。 那男人的背影,化成灰宋绮年都认得。 她的牙龈顿时有点痒! “这可真巧了。”一位太太笑道,“这位方先生是外子的朋友,也是一位服装设计师。” “方杰,幸会。”袁康掏出名片,“宋小姐,久仰了。” 宋绮年捏着那张名片,咬牙切齿地笑:“原谅我孤陋寡闻,从来没听过您的名号。方先生在何处做生意?” “香港。”袁康笑得理直气壮,“祖传老店,名不见经传,远不如宋小姐在上海的风头强劲。” 不说大姑娘爱小白脸,老太太也爱。 老卡特夫人眼中只有英俊的小伙子,压根儿不搭理宋绮年。 老太太嘀咕英语,袁康说中文。两人驴唇不对马嘴,但都将对方的话自动理解成了自已想听到的内容,然后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实在有默契。 他们俩毫不尴尬,旁边听得懂中英文的人却是被他们尴尬得满头大汗。 袁康得了便宜还卖乖,百忙之中还朝宋绮年挤眉弄眼嘚瑟。 宋绮年当然不会就善罢甘休。 她端起一杯鸡尾酒,转身同其他几位女客聊起了天,一边不留痕迹地靠近袁康。 聊到兴起,宋绮年笑得花枝乱颤。手一扬,酒哗地泼在了袁康的裤裆上! 袁康好似被滚油泼了一般跳起来。 他本就穿着卡其色的西裤,水渍再明显不过。 “真对不住!”宋绮年假惺惺地捂着胸口,仿佛她才是被冒犯的那一个,“请把洗衣费用记在我们房间的账上吧。” 袁康紧咬着牙关,干笑了两声,不得不告辞。 宋绮年目送袁康离去,转身朝老卡特夫人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卡特夫人,是吗?”宋绮年说着带着口音、却很流利的英语,“我真喜欢您的胸针!” 老卡特夫人对这个惹祸的女郎没有什么好感,只倨傲地从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 宋绮年维持着笑容:“lalique的紫色鸢尾花,是吗?我记得,大师去年亲手制作了一个鸢尾花系列,只有三个作品,而且不对外售卖。我没想到会在您这里见到其中一个!” 老卡特夫人微微惊讶,想不到一个普通的东方女人竟然能知道自已珠宝的来历。 “你倒还算有几分眼力。”老卡特夫人得意道,“这是一份礼物。” 这是一枚嵌着蓝宝石和钻石的珐琅胸针,新艺术风格造型,优美而华贵。老卡特夫人非常喜欢它,每天都戴着。 “它相当衬您的眼睛!”宋绮年继续拍着马屁,“我觉得它和蓝色的丝绒面料一定特别搭配。” “我倒是有一条蓝丝绒裙子。”老卡特夫人下意识道,“专门为了配这个胸针做的,可惜有些不合身。” 蓝紫色的首饰一般不是配蓝色就是配黑色。老太太穿衣风格很时尚,宋绮年赌她不会很喜欢黑裙子。 给她赌赢了! “也许我可以给您看看。”宋绮年立刻道,“我碰巧是一名服装设计师。而且我就住五号套房,是您的邻居。” 说实话,老卡特夫人很是有些心动。 她原本就打算用那条蓝裙子搭配这一枚别致的胸针,出席香港总督的宴会。许多条需要修改的衣裙里,蓝裙子是她头一条想改的。 既然对方不惜降低身份,主动为自已提供服务,那为什么要拒绝呢? 可即便心里同意了,老卡特夫人还是忍不住拿了一下架子。 “那条裙子可是纽约顶有名的设计师亲自为我做的。我可不敢把它交到随便什么裁缝手里。” 宋绮年一边在心里骂这老妖婆真做作,一边体贴地微笑:“您的顾虑很有道理。我相信您一定还有其他合适的衣裙可以穿,也不用急在一时。” 可要是不急,又何必在邮轮上寻裁缝? 老卡特夫人把自已架得太高,宋绮年抽调了板凳,她下不来台了。 还是布朗太太出来打圆场:“宋小姐在上海很有名气呢,我认识的好几位太太都在她那里定做了衣服。她的手艺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老卡特夫人这才借坡下了驴。 “好吧。至少,看一看衣服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宋绮年顺理成章地进了三号套房里。 因朝向不同,这套房的格局和他们住的五号略有区别。阳台面向轮船外侧,视野里是一片无垠的碧海青天。 宋绮年和几位女客随老卡特夫人走进房间时,一个保镖从起居室窗边的沙发里站起来,退到了阳台上。 傅承勖说的没错,卡特的房间里始终有人。 老卡特夫人指挥着女仆把自已的衣裙取了出来,摆满了沙发。宋绮年取出随身携带的软尺,给老太太量了身。 女人们一边吃着下午茶,一边聊着衣服首饰。留声机放着黑胶唱片,爵土乐给茶会增添了欢腾的气氛。 宋绮年的英语错处百出,很多词语她都不懂该怎么说。但是她自信大方,借助各种方法来表达自已的意思,同几位洋太太交流得还算顺畅。 老卡特夫人最初很嫌弃宋绮年的英语,没少在她用错词的时候轻轻讥笑。但渐渐地,她也被这个女郎的活泼感染。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夫人。”宋绮年拿起一黑一紫两条裙子,“您还记得上个月的《vogue》上刊登的美国总统夫人的裙子吗?我有把握把您这两条旧裙子改成和那条裙子同类型的裙子!” 跟着总统夫人穿衣是个永远不会出错的时尚选择。宋绮年的这个提议不但引起了老卡特夫人极大的兴趣,还深得其他女客们的赞同。 “可是,那不会需要很长时间?” “三天左右。”宋绮年道,“船上的洗衣房有手艺很好的裁缝,我会告诉她们怎么修改的。抵达香港的前一晚,船上不是会有一场告别晚宴吗?我保证您能穿着新裙子出席晚宴!” 老卡特夫人欣然同意。 宋绮年一口气在老卡特夫人这里接了修改三件裙子的活。她也不禁觉得自已真是有做业务的本事,该她吃这一碗饭。 宋绮年表示大家是邻居,不肯收费。但老太太不想占这个便宜,送了她一条粉碧玺项链作为谢礼。 “我年纪大了,戴这个颜色不合适了。但它配你正正好。” 宋绮年见项链也不是很名贵,便客客气气地收了下来。 之后每一天,宋绮年都会拿着衣服修改的新进度向老卡特夫人汇报,顺便同她一起喝下午茶,在甲板上散步,甚至有时候还陪老太太去小教堂里做礼拜。 宋绮年在神父太太那里学会了背诵《圣经》,这替她赢得了老卡特夫人极大的好感。老太太对东亚人的看法都因她而产生了变化。 “你和你的同胞很不同。”老卡特夫人夸奖宋绮年,“你比她们都要聪明和勤劳。” 宋绮年的笑容险些有些维持不住。 老卡特夫人对宋绮年的好感逐渐上升,宋绮年却每天都比前一天更讨厌这个老太婆。 船行驶在南中国海里,空气十分湿润温暖,热烈的阳光又给船舱升了温。 客人们大都穿着浅色棉、麻质地度假风格夏装,在甲板上晒着太阳。 宋绮年不喜欢日光浴,一般都坐在阴凉处。 她今日穿着奶油色丝棉连衣裙,戴一串银灰色细珍珠项链,一顶麻纱阔沿遮阳帽,没有其他装饰,只有唇抹着鲜艳的口红。 一桌四五位女客,其中不乏浓妆艳抹的女郎,可宋绮年依旧是最明丽醒目的那一个。 附近不少男客们的目光就像上了钩的鱼,身不由已地挂在佳人的身上。 只是这位佳人不是和男伴在一起,就是陪着一位严厉的老太太,极少落单。男人们有心搭讪,却总找不到机会。 女客们忽然发出一阵细细的骚动。 原来是傅承勖和卡特过来了,还跟着一个袁康。 这几日,傅承勖每天都会去赌场小玩几把。卡特几乎全天都泡在赌场里。只要有傅承勖的局,他必定参加,显然迷上了和傅承勖较量的感觉。 傅承勖却是一个钓鱼高手,深谙不能涸泽而渔的道理,并不和卡特死扛着。 他有赢有输,维持着一个非常平稳的水平,就像一个考试永远不高不低拿个70分的学生。你以为他学习不好,可其实他对知识和分数的掌控远胜于考100分的优等生。 第三十七章 同门交手 乐队奏响欢乐的爵土乐,洋人女歌手放开了歌喉。 中央餐厅里的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香水的气息,客人们的珠宝在金色的灯光中熠熠生辉。 侍应生们在餐桌之间穿梭,奉上佳肴和美酒。许多年轻人已迫不及待地奔进了舞池,欢快起舞。 傅承勖挽着宋绮年走入大厅,满意地再度感受到周围的交谈声出现短暂的停顿。 惊艳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有的含蓄,有的露骨。但不论哪一种,都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袁康正和一个年轻女客调笑。女客看见了宋绮年,话音戛然而止。 袁康扭头望了过来,也有片刻没有说话。 宋绮年遥遥地朝袁康点头笑了笑。 “你认识那个女人?”女客酸溜溜道,“瞧她那条裙子,坐下来的时候不觉得屁股硌得难受?” 宋绮年这条裙子缀满水晶,确实不大适合坐着。但是这样的裙子,本就是为了拍照和跳舞而存在的。 乐队奏响了一首四步舞曲,气氛霎时沉静温柔了下来。 傅承勖带着宋绮年步入了舞池。 四步舞曲的节拍非常舒缓,两人跳得漫不经心,气氛却很是亲昵动人。裙上水珠一般的水晶随着裙摆的拂动一片片闪烁,实在美不胜收。 他们靠得极近,看似紧贴着彼此,只有仔细观察,才看出两人保持着一点点微妙的距离。 傅承勖虚搂着她宋绮年的腰后,手掌并未触碰到肌肤,但掌心的热度还是透过短短的距离传递到了宋绮年的身上。 宋绮年很想告诉傅承勖,直接的触碰倒好过这若即若离的撩拨,他不如直接把手放过上来。 可是话在舌尖转了又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傅承勖低头垂目,面色陶醉。他的脸颊贴着宋绮年额角的发丝,呼吸拂在她的耳畔。 这就是世人说的耳鬓厮磨? 这一刻,宋绮年生出一股冲动,想暂时放下矜持和骄傲,勇敢地将头靠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上…… 卡特的一声不合时宜的招呼让这一支舞终止在了气氛正好的时候。 “嘿,雷蒙德!你们终于来啦!” 傅承勖和宋绮年停下了脚步,神色怔忡,似都有点回不过神。 宋绮年看到傅承勖的脸颊紧绷了一下,显然正克制着心头的不悦。可他的这份不悦,却冲淡了她心里被卡特打断的恼怒,让她的心情突然好了不少。 宋绮年甚至朝卡特微笑:“晚上好,卡特先生。怎么没有见到您母亲?” 晚宴才开始没多久,但卡特的身上已经带着一股酒气了,说话嗓门也有点大。 “家母身体不适,不能出席。她很遗憾呢。她很喜欢你给她做的新裙子。” “令堂的身体没有大碍吧?”宋绮年关切地问,“我一会儿去看看她,方便吗?” “一点儿伤风感冒而已。她已经吃了药睡下了。”卡特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扭头问傅承勖,“你待会儿想去楼下玩两局吗?” 楼下指的是赌场。 明天就上岸了,可到目前为止,卡特一直输傅承勖一筹。不趁着今晚最后对战一场,以后再难找机会了。 “乐意奉陪。”傅承勖一口答应,“你准备好大出血了吗?” “现在说大话还太早了。”卡特大笑。 第三十八章 隐藏情愫 宋绮年靠着甲板的栏杆边,眺望着海上明月。 她又换回了那条晚礼服——这么美的裙子,只穿一会儿未免可惜了。 舞会上的乐曲从洞开的舱门飘出来,弥散在风中。 今晚天气极好,晴空无垠,皎洁的月光在平静的海面洒下万里银鳞。 南中国海的风温暖湿润,吹着女郎的发丝,拂动着曵地的裙摆。 宋绮年就像个眺望着家乡的小人鱼。 袁康凝望了那背影片刻,才走过去。 “好一个障眼法!你假装和我抢花瓶,好让傅承勖在牌桌上把花瓶赢了去。” 宋绮年侧头,狡黠一笑。 “我一早就和你说过,我现在做的事,和过去不一样了。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盗窃的方式拿回花瓶。” 搬开成堆的箱子去找一个花瓶并不难,但是宋绮年和傅承勖想出了一个更便捷的方法,让卡特自已把花瓶送上门。 借着打牌,傅承勖同卡特聊得越来越投机。 “您把那么名贵的古董花瓶放在房间里?我可是把值钱东西都寄放在船上的保险库里的。要知道,即便是头等舱,也难免混进一些不靠谱的人。更别说那些拿着钥匙就能进来的服务生和清洁工了……” 卡特被说服了,立刻就让男仆把花瓶和一些贵重的物品存放进了船上的保险柜里。 而宋绮年只需要把装着赝品的箱子带走,等着袁康来抢。 那一番激烈的追逐就是为了把袁康师徒拖住,给傅承勖争取到引卡特上钩的时间。 “你也不用这么垂头丧气的。”宋绮年道,“你照样可以回去向委托人交差。人家让你来取个花瓶,你取到了就行。你又不是古董专家,怎么知道花瓶是不是真的。” “你倒是会钻空子。”袁康哂笑,“你还真的要继续和这个傅承勖合作下去了?你们这么做有意思吗?” 宋绮年斜倚着栏杆,望着袁康。 月色柔化了袁康的凶悍之气,让他显得十分柔和,甚至有些无奈。 “狼哥,你还记得我离开千影门前,做的最后一桩活儿吗?就是去青岛的码头,溜上船偷了一批货物那次?” 袁康微微眯了一下眼。 宋绮年道:“那批货是傅承勖的,是一批他准备捐赠给故宫博物院的古董。也正是我们现在在追回的这些。” “他这么说,你就这么信了?”袁康不屑,“你什么时候这么感情用事了?” “感情用事的不是我,是你。”宋绮年反驳,“你要够理智,你这次就该带小双来,而不是大双!” 袁康愣住。 “小双更机灵,而且她不信任我,会动脑子琢磨我。她能看穿我的计谋,而大双只会忠实而盲目地执行你的命令。” 袁康没有反驳。 “至于我正在做的事。”宋绮年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那些古董是国家的宝藏,狼哥。它们不归私人所有,它们的归宿是国家。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但至少它们有家可回。” 袁康沉默了片刻,道:“你有家的,阿狸。我这儿,你随时可以回来。” 宋绮年望着袁康的目光有着说不出的温柔和感激。 “我对你就一个要求。”袁康道,“将来在外头过得不好,受了委屈什么的,一定不能自已撑着,要回来找我。” 宋绮年鼻根猛地一酸,别过了脸。 袁康自嘲:“一个姑娘,为了不嫁给我,不惜开着车往河里冲?这事儿要传出去,我以后还找得到媳妇吗?” “对不起,狼哥。”宋绮年抹了一把泪,“这事儿,是我对不住你。” 袁康低头苦笑:“为了姓傅的也就罢了,要是为了那个姓张的小白脸……” “不。”宋绮年摇头,“不是为了任何一个男人。我离开门派只是为了过我想过的生活,为了能有选择的权力,你明白吗?” 袁康半懂不懂,只得叹气。 “那你后面打算怎么样?跟着姓傅的就这么行侠仗义下去?” “我有一家服装铺子呢。”宋绮年道,“你呢,狼哥?重复师父的老路?” “又要劝我从良?”袁康斜睨她。 宋绮年摇头笑:“猫有猫的路,狗有狗的道。也许以后我们俩会越走越远,但我永远感激你,狼哥。这些年要没你护着我,我不见得能熬得过来。” “你记得就好。”袁康哼笑。 “我当然记得。”宋绮年道,“我甚至还记得,刚到千影门的时候,因为不听话,被师父抽鞭子。是你扑在我身上,替我挡了的。” “有这事儿?”袁康蹙眉,“我怎么不记得了?” “挨了鞭子还记不住?”宋绮年嗤笑。 “真没这事儿!”袁康肯定道,“你来的时候我都九岁了,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没你说的这个事儿。再说了,师父虽然脾气不好,但也不至于用鞭子抽一个女娃娃。你肯定记错了!” 宋绮年好生一愣。 傅承勖就在这时走到船舱门口,手里还拎着宋绮年的高跟鞋。 望见两人在谈话,他便靠着门站着,没有过来打搅。 袁康扭头望了傅承勖一眼。 “这家伙,出老千倒是玩得有两下子。” 对于袁康来说,这已经是极难得的赞美了。 宋绮年的笑容里有点浅浅的骄傲。 这份骄傲刺痛了袁康的眼。 “当心,阿狸。”袁康最后叮嘱,“私情会干扰我们的判断,让我们受伤,甚至会要了我们的命。” “你也多当心。”宋绮年道。 月光照着她皎洁秀美的脸,温润的眼睛如浸着泉水的黑珍珠。 袁康很想对宋绮年说,她今天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可他所受的教育,他的性格,让他没法把这肉麻的话说出口。 他只好轻轻摸了摸宋绮年的脸颊,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掠到耳后。 然后转过身,大步而去。 那高大健美的背影如一头孤狼,傲慢倔强,落拓不羁。 等袁康走远了,傅承勖这才走了过来。 “大功告成。”宋绮年长吁了一口气。 傅承勖拎着高跟鞋晃了晃。可不等宋绮年伸手来接,他就半跪了下去。 宋绮年愣住,任由男人握着自已的脚踝,将鞋子穿上。 手掌温热,动作轻柔。 一股麻劲儿顺着被触摸的肌肤直冲上来,闪电般涌遍全身,后腰窜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战栗。 宋绮年下意识咬住了唇。 “如果没有你,这个任务恐怕很难完成。”傅承勖仔细地扣上鞋带。 这个一贯高傲的男人以谦卑的姿态跪在自已身前,低垂着头颅。还有什么方式能比这种更能表达臣服与感激? 一股奇异的悸动在宋绮年的胸膛里翻涌。 片刻后,她才找到词:“外面多得是手艺很好的贼。” “也许。”傅承勖道,“但我们未必会搭配得那么好。如果没有默契和信任,再好的计划也不会被顺利执行。” 穿好了鞋,傅承勖起身。 海风也吹乱了傅承勖的短发,他背着光的面孔只余一个英俊的轮廓,唯独一双眼睛出奇地清澈。 “我没有接受张俊生的求婚。”宋绮年脱口而出。 傅承勖的眉尾轻轻挑了一下。 宋绮年瞅着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拒绝他,是不是?” 傅承勖淡淡地笑,依旧不语。 “为什么?”宋绮年好奇。 傅承勖道:“因为你看起来并不像很期待结婚的样子。” 宋绮年嘴角的笑凝固住。 “你还没有准备好。”傅承勖道,“虽然你很渴望找到人生伴侣,但你并不打算为了婚姻放弃一些你很在乎的东西。” 宋绮年再一次感觉到,自已在傅承勖面前,就是一本摊开的书。 “你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过去,正想把错过的十几年弥补回来。”傅承勖句句一针见血,“你当然想组建家庭,但不是眼下。眼下你有太多的事情想去做。花大量精力去操持家务和养育孩子,不在你的人生计划表的前面。” 宋绮年嘴唇翕动,发自内心道:“是!我想学知识。我想到处走走,看大千世界。我想多认识一些朋友。我想把生意做上路。我想……” 她无奈叹息:“可是,好像一个女人如果不肯结婚生子,她就触犯了天条。” 傅承勖微微俯身,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 “宋小姐,”他郑重道,“你是我所认识的,最不在乎世俗观念的人之一。我非常欣赏你这一点。希望你不要轻易动摇。” 宋绮年抿了抿唇,鼻根忽而有点发酸。 她转身撑在栏杆上,望着大海。 “俊生……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刚刚成为宋绮年不久。我正在脑子里想,‘我要开始新生活了!’,然后就遇到了他。好像……我的新生活,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回想起初遇那一幕,宋绮年的眼神一时十分柔软缱绻。 “我喜欢俊生,不光因为他斯文、好看、善良,更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从小被爱着,被保护得很好才会有的纯真。就像一张洁白的、崭新的纸。没有折痕,没有被涂抹和撕剪过……” 宋绮年停顿片刻,道:“他就像我梦想中的自已。” 在富足、安定的家庭里长大,父母疼爱呵护,生活中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恋爱不顺,以及和朋友拌了嘴。 “不用挨打挨骂,不用居无定所,不用为了谋生而冒生命危险。尤其不会被社会鄙夷、唾骂……”宋绮年有些哽咽,“我想成为他那样单纯幸福的人。太想了……” 傅承勖走到她身边,同她一道眺望着月海。 “阅历造就一个人。你所经历的苦难让你拥有了卓绝的智慧和坚毅的心性,让你在这个对女人很不公平的世界里打拼出一席之地,也让你拥有了选择人生的能力。如果你像张俊生那样长大,只会成为一朵菟丝花,遇到困难只会蹲在墙角哭,然后祈祷老天爷派个男人来救你。” 第三十九章 新追求者 五月初夏,春花已经渐渐凋零,桃李树上挂着青果。 哈同路上一栋小洋楼的花圃里,月季正开着大如拳头的橙色花球。 屋内,男主人邓启明提着公文包从楼上走下来。 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端正清瘦,典型的江南男子的模样。 “雪芝,我今天中午约了客户,不回来吃午饭了。” 邓太太迎了上去,给丈夫调整着领带,问:“那晚饭呢?我还打算做你爱吃的红烧黄花鱼呢。” “太太亲自下厨,我一定准时回来!” 邓启明笑着,在妻子的脸颊上印了个轻吻。 他的妻子唐氏比他年轻许多,眉清目秀,雪白的肌肤配上丰腴的身段,颇有少妇魅力。 两人就是一对极典型的中产阶层夫妻。住着新式洋房,养着厨子和老妈子。丈夫有着收入可观的工作,妻子则有着丰厚的嫁妆。 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还没有孩子。 告别了妻子,邓启明走出了家门,开着一辆崭新的雪佛兰小轿车走了。 直到丈夫的车消失在了路口,邓太太才关门回屋。 南京路的一栋大厦里有一间名为“环球奇珍”的珍玩店,邓启明正是老板。 珍玩店和古玩店有所不同,虽然同样售卖各种奇珍异宝,但大部分都不是古物,而是从各处搜集而来的新奇的物品。 比如造型别致的摆设品,名人用过的物件,或者偏远地区少数民族的首饰。 环球这家店门面并不大,但装饰得颇有些异国情调。店内货物样式新奇,价格却不算贵,吸引了大批标新立异的年轻富家女。 仅仅一个上午,店铺就至少做成了五单生意。这对于珍玩店来说,已是非常不错的业绩了。 邓启明是个十分负责的老板。他热情地招呼客人,亲自清点货物,中午又和一个供货商吃饭谈生意,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结束,邓启明看着店员关灯锁门,这才返回家中。 邓太太换了一身杭绸旗袍,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迎接下班归来的丈夫。 夫妻俩亲昵地挽着手,走进了那栋灯火通明的房子里。 进门之际,邓启明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正是傍晚归家之际,平时很清静的社区街道有不少行人。许多都是街坊邻居,面容熟悉。 听到妻子的催促,邓启明收回了警惕的目光,关上了门。 远处街角一株大榕树背后,小武压低了鸭舌帽,朝前来接班的人点了点头,大步离去。 可没走多远,他又放慢了脚步。 马路对面一个挑着担子卖麦芽糖的小贩有几分眼熟,正是袁康的大徒弟大双。 那少年也时不时朝邓家望一眼。 这可有趣了。 小武暗自一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同花顺。” 傅承勖翻开一副牌,霎时引来一片抱怨声。 美国会所的棋牌室里,几位衣冠楚楚的男人正聚在一起,玩着德州扑克。 “承让了,诸位。”傅承勖叼着雪茄,笑呵呵地把一堆筹码揽向自已。 “我可没有让着你,傅老三。”右手一个中年男子抱怨,“你确定真的没有出老千?” “赵老板也真是的。”傅承勖笑,“我到现在也不过才赢了两百块。我要出老千,会只赢这点钱?” “傅老板要真出老千,我们哥儿几个今天都得脱了裤子走。”桌对面的男客调侃。 众人又一阵大笑。 “所以,前阵子在邮轮上,你让那个美国佬输得脱裤子,是真的了?”赵爷好奇。 傅承勖吐了一口烟:“让他输了是没错,可没让他脱裤子。我又不爱看老爷们的大毛腿。” 男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傅老板果真是有趣!” “难怪迷倒了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儿。我家两个女儿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激动。” “哎,你们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身段。他就算不会说笑话,姑娘们也照样爱他!” “各位,捧杀我啦。”傅承勖洗着牌。 纸牌在他手中犹如有生命的一条纸蛇,变幻莫测,看得人眼花缭乱。 众人摸牌,开始新一轮牌局。 赵老板对傅承勖低声道:“上次你提到的那两笔期货,我后来及时转手了,万幸没损失。这事多谢你了。” “您没损失,是因为您善于纳谏。”傅承勖道,“我一向乐意给朋友提供消息,但也得对方听得进我的话。” 赵老板被吹捧得浑身轻飘飘,笑道:“你托我打听的事,也有点头绪了。” “哦?”傅承勖表现出了明确的兴趣。 “这一年多来,确实出了好几桩不正常的交易,都是做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可我们证监会查了,又没查出什么东西来。如果照你说的,是外来人干的,那就说得过去了。要是本地宵小干的,不会躲过我的眼睛。” “这几桩交易的资料,您看能和我分享一下不?”傅承勖抓一大把筹码丢出去。 “傅老板怎么对这事这么上心?”赵老板问,“对方也坑了你?” “坑大了。”傅承勖道,“不瞒你说,我为了追债,才从美国一路来上海的。” 赵老板啧啧:“能让您吃亏的人物,不简单哟。我听你说了后,还特意去查了一下那个人,找到一点有趣的事:那人听说是个美男子,将女人们迷得神魂颠倒,为他赴汤蹈火。他的手下有一大群女将。” “那些女人都是他从日本带过来的?” “不,大部分都是他在国内各地招募的。他有法子,专门找一些过得不好,但是又聪明有本事的女人,帮助她们脱离苦海。女人嘛,碰到救苦救难的菩萨,对方没准还是个小白脸,哪个不就此死心塌地的?” “聪明人呀。”傅承勖又追加了一大笔筹码,“女人的智慧和能力,长久以来一直被忽视和打压。一旦给予她们机会,她们就会做出让世人惊叹的成绩。” “傅老板是个懂得惜香怜玉的人。”赵老板道,“说起来,小女的生日宴会……” “我要去了,贵府三小姐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傅承勖笑问。 赵老板讪笑。 家中两个女儿同父异母,年纪相仿,从布娃娃到男人,没有什么不争的。傅承勖避开这种纷争,倒是明智之举。 赵老板不免又高看了这个后辈一眼。 “我会给令爱准备一份厚礼,她会原谅我不能亲自道贺的。”傅承勖亮出了底牌。 “哟!”赵老板惊喜,紧接着亮出了自已的牌,“四条!我赢了!” 众人祝贺声中,赵老板把一大堆筹码揽过来,笑着朝傅承勖点了点头。 “傅承勖这是把自已当成你什么人了?敬事房总管吗?你看中了哪个小伙子,他就把人家洗干净了送到你跟前来?” 江映月满是讥讽的话语,纵是嗓音压低了,也依旧很刺耳。 “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是个女淫魔。”宋绮年啼笑皆非。 “话糙理不糙。”江映月拿起一瓶香水喷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两人正在霞飞路上一家小有名气的精品店里闲逛着。 这里主营各类男女饰品和香水,兼营高档的艺术摆设品,临街的窗前又设有咖啡座,是城内有钱的太太小姐们喜欢的消遣之处。 江映月教导着宋绮年:“一个男人要是喜欢你,巴不得连你落下的一根头发都收起来,哪会反过来把你往别的男人那里推?” 宋绮年试戴着一顶遮阳帽,道:“我一直都和他公私分明,之前也和你说了很多次了。这下你总算信我了吧?” “我信了又如何?”江映月不服,“外头的人都把你们俩当情人看。” 朝宋绮年望去。 宋绮年的面孔被宽檐帽遮了大半,只露出红唇和下巴,瞧不清她是什么表情。 江映月转移了话题:“你拒绝了张俊生,倒是做得对。你们俩不合适。” 宋绮年又是一叹:“一提他,我更愧疚。” “他才不用你操心呢。”江映月道,“我和你打赌,他绝对很快能找到一个有钱的小姐,做上门女婿。” “不会吧?”宋绮年将一条丝巾披在江映月的肩上,打量着,“人家现在生意做得很好,自已当家作主了,去倒插门不划算。” “那可不见得。”江映月一本正经地分析,“你不也说张俊生吃了傅承勖的亏,敢怒不敢言吗?男人的自尊心呀。他要是有机会提升地位,增长气势,绝对不会放过的。况且论做丈夫,他比傅承勖这种滑头还更受欢迎。” “那我就等着喝他的喜酒了。”宋绮年把丝巾递给售货员,“我要了,包起来吧。” “会不会请你还两说呢。”江映月嗤笑,被宋绮年瞪了一眼,理直气壮道,“我要是新娘子,就不想请你。你又不是普通的女人。你可是宋绮年!” 江映月的嗓音一时有点高,引得附近几个客人转头望过来。 宋绮年朝她们抱歉地笑了笑,把江映月拉去了一边。 江映月又看中了柜子里一对古埃及风格的珐琅镯子,让店员拿出来。 “是不是名女人的婚姻总会艰难一点?”宋绮年嘀咕。 “我反正不是什么成功的例子。”江映月试戴着镯子,“不过,你可千万别让傅承勖给你介绍男朋友!” “为什么?” 江映月凑到宋绮年耳边低语:“傻丫头。有钱的男人会给要分手的情人找新的金主,将她介绍给别的男人。你可别让人误会了。” 宋绮年骇笑。 这事她早年在道上混的时候也听说过,但从没放在心上,更没想过这事会和自已扯上关系。 第四十章 另结新欢 宋绮年对曹立群这类男子其实很熟悉。他们都是早年的张俊生那一类青年,只是更加热情风流一些。 要说什么大的坏心思,他们没有。但要说什么大本事,他们同样也匮乏。 家里宠爱他们,从不曾亏了他们的衣食,养出他们天真烂漫、又有点自私的性格。 他们追求女孩,大多时候全凭着一股冲动。 热血上头的时候情深似海,又忠贞又执着,十分动人。可等血退了温,他们撒手走人时也干脆利落得很。 姑娘家要是没点自持的本事,这种时候就被晾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才真是愁死人。 宋绮年当然不是这种傻女孩。 再说她是真的忙。 曹立群捧着鲜花,带着糖果上门来。宋绮年不是正忙着接待贵宾客户,就是外出上门为客人试穿。 总之,都没什么时间招待曹立群,更不提和他约会了。 “绮年衣舍”的沙龙倒是个舒服的地方:环境优雅,茶点美味,在座的都是名媛名流。 曹立群虽从小在脂粉堆里打滚,可让他这把年纪了还成天泡在时装沙龙里,他自已也觉得不大像话。 “宋小姐怎么不做男装?”曹立群抱怨,“这样我就可以在你这里定做衣服,你就能拨出时间专门为我服务了。” “我不做男装,可你的姐妹总需要几件新裙子吧?”宋绮年笑着,将一张雪白的法国手工蕾丝披在人台上,用珠针一点点固定住,“到时候你作为客人家属,我自然会拨出时间接待你。要是上门为客人试穿,那见面的机会还更多。” 她正亲手赶制着一条新娘婚纱。 “你当我没想到?”曹立群苦恼,“我家这些女人,挑剔得很呢,只肯在一个法国裁缝那里做衣服。任凭我说破了嘴皮子,她们都不肯来你这儿。” “那是我自已没名气,吸引不来客户。”宋绮年不介意。 “分明是她们崇洋媚外。”曹立群嘀咕,“再说了,我想要的是和你约会,一起吃饭看电影。要是在一旁看着你工作,那和现在这样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宋绮年打趣,“到时候就是我去你家里吃喝了。” 有了宋绮年这句话,曹立群次日特意带了一瓶很好的红酒上门,不料连个人影都没扑到。 “我家小姐和《良友》画报的总编一道吃午饭去了。”四秀得意道。 一家私房菜馆子的包厢里,跑堂的流水一般将菜送上来,客人们正因一个笑话而发出哄堂大笑声。 在座的,除了宋绮年和傅承勖,还有《良友》的梁总编和一位时尚板块的刘主编。 《良友》的总编梁得所先生是一位有书生气质的男子。以他的职位来说,他算得上相当年轻有为了。虽然富有才情,又极擅经营,梁君却颇为儒雅内敛。 刘主编却是一位比宋绮年略大几岁的摩登女郎。 出身良好,又在法国生活过近十年的刘英兰有着一股浓浓的法式做派:穿着香奈儿套装,戴着名牌的项链和手镯,卷发大红唇,手里夹着长杆烟,说话慢悠悠地,时不时蹦出一个法语词。 矜持,优雅,又透着几分倨傲。 为了迎合刘英兰,宋绮年也点了一支烟——即便她并不喜欢抽烟。 “宋小姐,”刘英兰吐了一口白烟,“你说你是跟着香港的一位法国设计师学的服装设计?” “皮埃尔杜波。”宋绮年平静道,“他在梳土巴利道附近有一家店,离半岛酒店不远。我在他的店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学徒。” 这是傅承勖替宋绮年做的完美简历:小时候在老家和上海生活,跟着母亲学了基本的裁缝手艺。少年时去给一位住在香港的富有姑婆做伴,顺便在圣土提反女校念书。而后又跟着一位在香港颇有名气的法国裁缝学了服装设计。 宋绮年曾担忧:“如果别人找到这个杜波,问起了我……” “那他会说,你是他手下一位才华横溢的助手。”傅承勖信心十足。 “你将他买通了?”宋绮年为傅承勖的神通而吃惊。 “与其说买通,倒不如说,他在我的帮助下挽回了一笔巨额的投资。认下一个没见过面的助手是他向我表达感激的方式。” 学徒经历都伪造了,教会女校的学籍档案当然也齐全。宋绮年又能用英文背圣经,冒充一个教会女校的毕业生不在话下。 刘英兰问:“既然给杜波做过助手,怎么回了上海,又去给李高志做事?” 可见但凡一个有专业素质的业内人土,都不大瞧得起李高志。 宋绮年道:“我离开上海太久,对地头不熟悉,需要找个入手之处。其实给李先生工作,也是有好处的。我结识了很多客户,又磨炼了我扛打击的能力。” 第四十一章 鱼和熊掌 去济慈院的一路上,宋绮年愤慨不已。 “都说女人地位提升了,我看也没好到哪里去。有权势的男人在什么年代都能为所欲为!这事不能这么糊弄下去。咱们一定要想个法子让孙开阳住手!” “能想的法子我都想了。”江映月愁眉苦脸,“低声下气求过,破口大骂过,还找了中间人去说项。我甚至托人给孙开阳的太太递了话。孙太太却说她管不住丈夫,还说她愿意和我姐妹相处。这都什么事呀?” “这些太太们……”宋绮年摇头,“孙家的祖坟是被轰炸过吗,怎么子孙里尽出一些疯疯癫癫的人。孙开阳又不缺女人,干吗死缠着你不放?” “他说爱我呀。”江映月苦笑,“说此生只爱我一个呢。但是又不肯离婚娶我为正妻,哪门子的爱?好在我有名气。我要是个普通女人,早被他强抢去了!唉!小报记者要是知道了这事,天知道会怎么写我。我才刚刚重新出来做事,可禁不起这种丑闻。” “那就更不能任由孙开阳这么疯下去了!”宋绮年眼底泛着戾气,“我见过他们这种人,现在只是骚扰你,但肯定会得寸进尺,直到越过界线。我们得在他越界前让他住手。他有什么弱点?” “那可太多了。”江映月道,“贪财、好色,还和东北日本军阀私下来往密切。可我现在已经离开了孙家,找不到他什么把柄。光用流言是伤不了他的。” “让我想想。”宋绮年沉吟。 等到了济慈院,杂货铺送货的伙计刚早到一步,刘院长正在签收水果和鸡蛋。 见宋绮年和江映月来了,刘院长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两位大善人来了。” “什么大善人,您折煞我们了。”宋绮年笑道,“好一阵子没来,您这儿还好吗?” “一切都好。”刘院长带着她们往里走,“最近又有好几个孩子找到了工作,搬出去了。小何几天前才回来过,还送了几匹布给孩子们做衣服。” 宋绮年道:“她才刚工作,哪里有什么钱。让她别乱花。” “我也是这么说的。” “缺布?”江映月问,“缺多少,我来出了吧。” 刘院长连声道谢,却道:“有一位唐太太给我们捐了很多布,连做秋衣的都够了。喏,就是那位。” 宋绮年她们顺着刘院长的目光望过去。 正是中午放饭的时候,妇孺们手里拿着一个大木碗,排队打饭。 孩子们穿着统一的蓝色粗布罩衫,大多是女孩儿,少数的男孩都有着明显的残疾。 几个妇女走在队伍末尾,露出来的肌肤多少都有些伤痕淤青。 济慈院的职工并不多,但有很多如宋绮年这样的义工经常来帮忙。今日负责打饭的人里,就有一个新面孔。 那是一位身材丰腴的少妇。雪白的圆脸,笑眯眯的双眼,穿一件阴丹土林旗袍,围着围裙。 她发型时髦,妆容精致,显然家境优渥。但她做起事来动作利落,看样子是位日常会操持家务的主妇。 “唐太太是最近新来的义工,今日加餐的鸡蛋也是她送的。”刘院长道,“她还在教孩子们认字。说到这里,我还要替孩子们多谢傅老板。” 江映月立刻朝宋绮年瞥了一眼:“傅承勖?他又做了什么?” 刘院长抢答:“傅老板请了两个老师,定期上门教孩子们识字算术。还说会把学得好的孩子送去学手艺呢!” “哟!”江映月轻笑,“他倒是有心。” “不能光把孩子们养活就了事了。”宋绮年道,“没一门手艺,将来到了外头,也难免流落到不好的地方。这里聪明的孩子不少呢。我店里那两个小姑娘就是这里出去的,可能干了。” “你们俩在这事上倒是想得到一处。”江映月道。 宋绮年和江映月本就是过来做义工的。两人洗了手,系上围裙,帮着打饭。 唐太太一眼认出了江映月,惊喜不已:“天呀!江小姐,您也来做义工?我是您的歌迷!我还买了您这周末在新世界的票!我……” “谢谢您的支持。”江映月矜持地笑着,“届时我一定同您打个招呼。” “我叫唐雪芝。”唐太太忙道,“我母亲,我姐姐,都是您的歌迷……” 唐太太显然是个外向的性子,一说起来就关不住话匣子。江映月对女歌迷倒是一向有耐心,和唐太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起来。 宋绮年在一旁负责舀汤,一边听她们聊天。 今日有唐太太的鸡蛋加餐,汤是青瓜蛋花汤。宋绮年将汤搅匀,确保每个人的汤里都能有料。 这头,唐太太正在说自已会用钢琴弹奏江映月所有的歌,那头,一阵细微的争执声传入宋绮年的耳中。 围墙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两个少女,一个穿着济慈院的蓝布衣服,一个穿着粗布衫裤,扎着麻花辫。麻花辫少女正低声说着什么。她的臂弯里,那个蓝衣少女正在啜泣。 两个少女相互依偎着,就像两只躲在草丛里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宋绮年心头隐隐一动。她将汤勺交给一旁的人,拿了两个煮鸡蛋,朝这对小姐妹走了过去。 麻花辫少女异常敏感,立刻朝宋绮年望过来。 那双眼睛雪亮似冬夜寒星,让宋绮年忍不住在心里一声喝彩。 少女下意识用身体将蓝布女孩挡住,警惕地盯着宋绮年。宽大臃肿的衫裤也遮不住她修长的手脚,她就像一头小鹿。 宋绮年面带微笑,将鸡蛋递了过去。 “还好吗?我是这儿的义工,姓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麻花辫少女眼中的敌意减弱。她接过了鸡蛋,低声道谢。 “这是我妹妹。”麻花辫少女朝臂弯里的女孩看了一眼,“我听说她出了事,好不容易找到她,没想看到她这副样子……” 蓝衣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模样,面颊还带着点婴儿肥,却烫着妇人款式的短卷发,眉毛也修得细细的。她的脸颊青肿,嘴角破裂,手腕也一片青紫。 宋绮年直皱眉,差点脱口问是谁打的。 没有问的必要。 看蓝衣少女这副少妇打扮,打她的必然是男人。 宋绮年轻声问:“看过医生了吗?” “没什么大毛病。”麻花辫少女苦笑,“咱们这种人,皮糙肉厚。只是她男人当初把她带走时说得好好的,结果却让她遭了这样的罪。” 蓝衣少女忽而小声道:“不是他的错。是那母老虎……” “他要真能护着你,他婆娘就伤不了你!”姐姐怒道,“我早说了,跟着那种男人不是个长久的事儿!他嘴再甜,给你好吃好穿的,结果太太一打上门,你还不是光着脚被赶了出去?” 原来不是男人打的,而是男人的妻子。 这小姑娘想必是个外室,难怪小小年纪就是妇人打扮了。 “他不知道,没赶过来罢了。”妹妹还是为情郎辩护,“我已经托人给他送了信了,他会来接我的。” “你还信他?”姐姐恨铁不成钢,“你跟我走吧。我们俩有手有脚,养得活自已!” 妹妹一个劲摇头:“我要等他。姐,你不懂的。他是真的对我好……” 姐姐急道:“你是图他对你好,还是图他能供养你?” 妹妹将脖子一伸,反问:“图他能供养我又有什么不对?一样的人,百样的活法!你在工厂里不见天日地干活,还要被工头揩油,赚的那点钱连吃饱都勉强。我却能住大屋子,吃肉喝油,还有丫头伺候。眼下是我一时不走运,又不是天天被打。你要是也能找个男人供养你,你难道还会继续在工厂里干活?” 姐姐气得面孔紫胀,甩手站了起来。 “你竟然这么看我?我真是人心喂了狗!你既然这么瞧不起我,出事了干吗托人来找我?那男人三言两语就哄着你给他做外头人,我替你打抱不平,你竟还觉得我是嫉妒你运气好?我是没你享福,但我至少还有一张脸!” 妹妹也知道自已这番话说过了,蜷缩着身子不吭声。 姐姐还想骂,留意到一旁的宋绮年,又闭上了嘴。 宋绮年很识趣地离开了。 她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回头望。 那对姐妹虽都灰头土脸的,却都身段窈窕,肌肤白皙,面容秀丽。 真是陋室明娟。 宋绮年在心里叹息。 “那对姐妹姓苗。”刘院长走了过来,“妹妹被大婆赶了出来,晕倒在路边,被巡捕房送到我们这里。” “姐姐是做什么的?”宋绮年充满爱惜地打量着苗大姑娘修长匀称的身段。 “好像在纺织厂做女工。”刘院长道,“姐姐得到消息找了过来,已经劝了妹妹三天了。妹子不肯走,那男人至今也没见人影。” 她也一声叹息,替那少女觉得不值。 大门外传来滴滴滴三声车喇叭声。 那声音像是暗号,唐雪芝一听,立刻露出甜蜜的笑容。 “是我丈夫来接我了。”她对江映月道,“真高兴见到您。届时我们两口子一定去新世界给您捧场!” “那我就等着贤伉俪了。”江映月送了她几步。 大门外,一个西装革履、面孔端正的年轻男子走下车。 “启明!”唐雪芝兴奋道,“你看这位是谁?” 谁不认识江映月? 男子急忙一步上前,躬身握住江映月的手:“江小姐,真是无限荣幸!我们夫妻都是您的歌迷!” 江映月矜持地笑了笑:“你太太是个可爱的人。” 第四十二章 消息泄露 宋绮年把曹立群足足晾了三天,任由他打电话,送鲜花糖果,都不回应半个字。 这期间,宋绮年也没闲着。她终于将模特和设计方案定了下来。 模特是灯泡大王钟家的小姐,年方二十,生得明眸皓齿,削肩柳腰,是个标准的东方美人。人也温婉斯文,教养很好,不爱摆名媛架子。 根据钟小姐的特色,宋绮年以《白蛇传》为主题,设计了一套青白二色的茶歇裙。 试穿的时候,衣服上身效果很好,钟小姐也很喜欢。 “那就定了吧。”宋绮年这么说着,却并没有完成创作的喜悦和兴奋。 不是不好,只是这一切都不是她所追求的。这大概是艺术创作者最常见的遗憾了。 直到第四日,正好是曹立群之前约好了在家里开派对,请宋绮年上门玩那一日,宋绮年才终于接了曹立群的电话。 电话打完不过半个小时,曹立群就捧着一大束黄玫瑰走进了“绮年衣舍”的大门。 宋绮年似笑非笑地问:“你家的派对还办吗?” “办!”曹立群立刻道,“当然办!我就是来请你过去的。” 宋绮年提起手袋:“那走吧。” 曹立群欣喜若狂,摇着尾巴跟在宋绮年身后,把她请上了车。 曹公馆富丽堂皇,沙龙里铺着波斯的地毯,摆着法式家具。客人们用着英式的水晶杯,喝着大西洋鸡尾酒。 这里乐声震耳,空气有些浑浊,充斥着一股香烟、水烟、酒和香水混合气息。 客人们都十分年轻,衣着时髦,细皮嫩肉。 甚至还有两个女客还是宋绮年的客人,穿着的正是她设计的裙子。 才午后三点,许多客人都已喝得酩酊大醉。大胆奔放的更是双双躲到了花园深处,谈情说爱去了。 宋绮年不喜欢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但初夏确实是个聚会的好季节。 天气足够暖和,女土们可以穿上轻薄漂亮的夏季茶舞裙,可又不太热,脂粉不会被汗水弄花。 有一个摩登女郎,剪着波波头,脂粉极浓。 她手持长杆烟,幽幽吐出一口气,目光挑剔地打量着宋绮年。 “就是那个总上报纸的、所谓的服装设计师?看起来挺一般的嘛。” “喂,dd。”曹立群立刻嚷起来,“对我的朋友礼貌点!” 时下摩登女郎都有个洋名,且喜欢用头一个字母的叠字来称呼,什么cc,dd,jj。 但也不全是如此。比如宋绮年。她的洋名根据la belle poque而来,就叫bella(贝拉)。 如果叫bb,就不大好听。 “这里谁不是你的朋友?”那个叫dd的女郎不屑笑道,“反正你过阵子就又换一个了。得罪了这位又如何?” “别乱说!”曹立群急道,又对宋绮年解释,“她喝多了,说的话你别当真。” 女郎道:“酒后吐真言。” “去你的!”曹立群骂道。 宋绮年抬手扇了扇风,语气含嗔:“我闻不惯烟味。我们去别处,好不好?” 曹立群立刻把宋绮年带出了沙龙。 “真对不住。那姑娘平时看着挺有谱的,没想喝醉了说胡话。” 短短几分钟,曹立群就出一头一脸的热汗。他的愧疚是真心的。 宋绮年不打算充大方。无端端遭了讥讽,她当然要摆脸色。 “你的朋友……看起来和你有些不一样。”她冷淡道。 曹立群讪笑。 “朋友分很多种。有的用来谈心,有的用来打牌喝酒,有的,就是里面这一群,是用来吃吃喝喝的。其实里面一半的人我都叫不出名字,可有了他们,派对就特别热闹。” 就和古代一样,有钱人家摆宴席,怕场子冷清,就找一拨食客过来喝酒划拳,营造气氛。 “难怪那个dd看我不顺眼。”宋绮年讥讽,“人家不知道爱慕你多久了,你却只当她是个酒肉朋友。” “我又不喜欢她。”曹立群无所谓。 他纵横情场,女孩爱慕他是常态。不爱他,才教他发愁。 “不过她对你太没礼貌了,我替她向你道歉。” 男方低声下气,再三赔不是,宋绮年的脸色也渐渐好转。 “也不怪她。”她自嘲道,“我给太太小姐们做衣服,都得跪下来给她们量身改衣。她们当然不会瞧得起一个跪在自已面前的女人。” “千万别这么说!”曹立群道,“我们活了这么大,从没创造过什么社会财富,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劳动人民?” 这个曹立群,活了这把年纪也许从未劳动过,却居然懂得用“劳动人民”这个词! 宋绮年拿乔够了,不再为难曹立群。她将话题朝着她下一个目的转去。 “贵府还真是富丽堂皇。”宋绮年环视四周,“这几幅名画,虽然是仿的,但是仿得极好,怕也价值不菲吧?” 曹立群对她再度刮目相看。 “是。家父在欧洲找了一位专门仿制名画的画家,一口气画了十来张。老实说,我是不大喜欢的……” 底蕴浅薄的暴发户最容易出这种洋相。 买不起名画,那就买不那么有名的好了,万一将来升值了呢。 挂一堆假货在屋里,不伦不类,生怕客人不知道主人家没文化。 “这些都是令尊的收藏?”宋绮年问。 “仿作罢了,哪里算得上藏品。”曹立群嗤笑,“不过家里也有一些真品,都放在专门的展览室里。” “居然还有专门的展览室?”宋绮年叹道,“你家这气派,才是真正的豪门大户。” “有钱,谁都能置办得起这些家当。”曹立群哂笑,“真正被世人尊敬的,比如家风,比如德行,比如善举。我家的就……完全不值得一提。” “新贵也要用点时间来沉淀和升华。”宋绮年又将话题扭了回去,“你家都有专门的展览室了,底蕴会渐渐积累起来的。” “展览室里的藏品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曹立群终于收到了宋绮年的信号,“你想去看看吗?只是看了后别笑话我。” “都是你收集的?” “那倒不。我对古董一窍不通。” “那我笑你做什么?” 曹立群松了一口气,带着宋绮年沿着走廊而去。 傅承勖的办公室里,两名经理正坐在傅承勖的办公桌对面,和他商讨着公务。 厚重的大门突然被打开,秘书焦急的声音伴随着一道人影进了办公室。 “您不能进去!请等一下……” 袁康压根儿不搭理秘书。 他手里挥着警员证,对傅承勖道:“警察办案。傅老板,我这里有一个案子要询问你,还请配合一下。” 傅承勖双手按在桌子上,缓缓起身,笑容一如既往的随和。 “方警官,好久不见。” 他朝下属和秘书点了点头,又招呼袁康:“来,请坐下来聊。” 袁康却站着不动。 只等闲杂人等离去,办公室的大门一合上,袁康便问:“阿狸人在哪里?” 傅承勖正亲自给袁康倒茶,闻声挑眉:“你急着找她,是有什么事吗?” “回答我的问题!”袁康不客气,“我在她家还有铺子里都没有找到她。” 傅承勖看了看钟:“这个时候,如果没有意外,她应该在一位朋友家做客。” “曹家?” 傅承勖向袁康望去。 “果真!”袁康讥笑,“你还不知道?你成天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原来只是个空架子。” 傅承勖很有耐心地说:“还请袁先生把宋小姐的事说清楚,再讽刺我也不迟。” 袁康冷着脸:“我刚刚得知,道上传出了消息,说阿狸没有死,重操旧业了。” 傅承勖不以为然:“就我所知,道上类似的传闻一直没有断过。” “是吗?”袁康道,“传闻也说阿狸从曹光宗家里盗了一件古董,并且挂出来卖?” 笑容自傅承勖的脸上消失。 “什么古董?” “一个清代的浑天仪……” 说到这里,袁康一看傅承勖肃杀的脸色,便推测出了一些情况。 “她今天动手?” “不。”傅承勖道,“她只是去踩点。” 袁康松了一口气。 “那个浑天仪已经挂出来了?”傅承勖问,“可没听说曹家最近失窃过。” “这就归你打听了。我要说的都说了,将来出了什么事,别怪我没提醒过。” 袁康从茶几上的糖果碗里抓了一大把进口的巧克力,往嘴里丢了一块,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曹府的管事收起钥匙,推开了一扇厚重的门。 门内是一间三十来平方米的屋子,没有窗。这种密室用来存放值钱的东西倒是再适合不过。 满屋的古玩在灯光下亮了相。 各朝代的瓷器、秦尊汉玉、名家的字画、康乾的御宝…… 曹立群说家中只有“一些”古董,实在是谦虚。 宋绮年觉得这屋子里的玩意儿足够办一次小型展览会了。 “这都是我爷爷和我爹的收藏。”曹立群道,“我爹很喜欢捯饬古玩,我倒是没什么兴趣。不过打小看他摆弄这些东西,多少知道些典故。比如这青花瓶,不论造型还是花样,都很秀气,一定是雍正年间的。还有这幅飞天仙女,笔画线条流畅优美,像春风中的柳条,正是吴道子的风格……” 宋绮年逐一看过去,不住惊叹。 “以往想看这些宝贝,只能去博物馆。今日在贵府,可是大开眼界了。中华文明真是璀璨绚烂……咦,这个是……” 宋绮年走到一个黄铜器前。 “这个是浑天仪!”曹立群道,“康熙爷下旨让工匠制作的,钦天监里流传出来的宝贝。它其实是个天文仪器。” 第四十三章 贼喊捉贼 回到家里,宋绮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一身清爽。 柳姨端来一碗滋补汤水。宋绮年苦笑:“今晚在傅承勖那里吃得太饱了。” “多少喝几口。”柳姨劝道,“傅先生那儿的菜是丰盛,可论养身,还不如我这一碗汤。这汤我可是足足熬了八个小时呢。” 宋绮年不好拂了柳姨的一片心意。只是刚刚将碗端起,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深夜的来电总带着一点儿不祥的色彩。 宋绮年接起电话,刚喂了一声,话筒里就传出江映月充满恐惧的声音。 “绮年,他们又来了!我该怎么办?” 这一瞬,宋绮年仿佛一下重回几个月前,孙开胜暴毙的那一夜。 她迅速镇定,沉声道:“你冷静点,慢慢说。孙开阳又怎么了?” 江映月如竹筒倒豆子:“他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接通了又不说话,还让人在对面楼用手电筒朝我的窗子射光。已经折腾了半晚上了。巡捕房只来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做就走了。只让我把电话线拔了,然后拉好窗帘。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呀?” “尸位素餐!”宋绮年低骂,“我这就过来。你把门窗锁好,窗帘拉上,然后收拾一些随身物品。你那公寓暂时不适合住了,得搬去旅馆里。” “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江映月感激,“我等你!” 宋绮年放下话筒,面色凝重。 “这么晚了还出去?”柳姨抱怨,“江小姐怎么总是大半夜里出事?”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这江映月,事儿怎么那么多? 宋绮年赶到江映月家楼下时,已过了午夜。 一条马路上,除了路灯和江映月的公寓,再难寻到其他还亮着的灯了。 换成普通的女子,恐怕真不敢在这个时段出门,更别说去面对不法分子了。 可这样的黑夜对宋绮年来说,反而有一种安全感。她可以借着夜色的遮挡做回自已,尽情展示她的本事。 大堂保安居然不在,桌上的茶却还冒着热气,这是个很不好的现象。 这一刻,宋绮年多希望自已手里能有一把枪。 宋绮年放弃了搭乘电梯,通过楼梯来到了江映月家的门外。 江家门外看着倒一切正常。 宋绮年摁响了门铃:“阿月,是我。” 江映月从猫眼里看到了宋绮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扑了过来。 “你总算来了!你看,他们还在用手电筒照我家!” 阳台那一面,窗帘已合上,但依旧能清晰地看到手电筒的光环在窗户上移动。 去他大爷的,老娘要是能有一把枪…… 宋绮年再一次无不遗憾地想着。 “别管他们了。”宋绮年催促江映月,“行李收拾好了吗?我临时从租车行租了一辆车,送你去饭店。” 江映月吩咐女佣先回自已家躲几天,然后和宋绮年各提着一个手提箱下了楼,朝停在路对面的车走去。 宋绮年穿着黑衣黑裤,江映月穿着深色的旗袍,两人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 寂静的夜里,只有草里的虫鸣和远处传来的狗吠声。两人也将脚步放得很轻。 走到车前,宋绮年正要打开后备箱,却突然发现不对劲。 四个车胎,竟然有两个都瘪了。 有人趁她上楼的时候将车胎扎破了! “不好!” 宋绮年当即丢下手里的行李箱,拉着江映月掉头就往公寓大楼跑。 江映月不明所以,手里还紧提着箱子:“怎么了?我们要去哪……” 话未说完,数道黑影从阴影里窜出来。 宋绮年一把将江映月揽到身后。 但她此举作用不大,因为这些人转眼就将她们团团围住。 一个领头的黑衣人开了口,居然还挺客气的:“宋小姐,是吧?失礼了。我们东家想请江小姐去作客,还请宋小姐行个方便。” 江映月紧紧抱住宋绮年的胳膊,瑟瑟发抖。 “你们东家请客的方式还真特别。”宋绮年讥笑。 “我们也只是个办事的。”黑衣人道,“东家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 “那就告诉你们东家,江小姐没空!” “东家今日是必要见到江小姐的。也请江小姐自已识趣一些。东家如今还顾念着和您的旧情,没有把事情闹开。您再这样不配合,将来吃亏的只会是您!” “放你的屁!”江映月大骂,“孙开阳不过是个小军官,就当自已是上海的土皇帝了吗?我哪怕和他拼个鱼死网破,也不会从了他。” 黑衣人极其傲慢:“您说笑了。怎么会鱼死网破?鱼或许会死,网是不会破的。” 这群人一步步缩小包围圈,皆一脸势在必得。 可不是吗? 不过是两个柔弱女子,捉拿起来如擒奶猫。 宋绮年双眸里燃烧着杀意。她一手护着江映月,目光在男人们的脸上逐一扫过,眼角余光留意着远处。 “网会不会破,那就等着瞧了。”宋绮年轻蔑一笑。 打头的黑衣人呵了一声,将手抬起。 一声尖锐的警哨声划破长夜,从不远处的路口传来。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黑衣人们的注意力被哨声吸引了过去,宋绮年从江映月手里接过箱子,狠狠挥向最近的一个男人。 砰然巨响,对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砸倒在地。 “跑!”宋绮年拉着江映月从这个缺口冲出包围圈,拔腿狂奔。 打头的黑衣人大喝,手下急忙掉头来追。 那一头警哨大作,有数人朝这边冲来,大声叱喝:“警察!站住!” 领头的一边催促手下去抓江映月,一边从怀里掏出证件,从容地朝巡警走去。 “误会!我们是警备司令部的,正在捉拿犯人……” 江映月听到警察来了,扭头往回望。 宋绮年用力拽着她:“别看了!跑!” 一个黑衣人突然从侧方扑了出来。 江映月吓得惊叫。 宋绮年扬手一挥,将箱子丢了过去。趁着对方双手接住箱子那一刻,宋绮年飞起一脚踹中他胯下。 这男人痛苦地闷哼一声,抱着箱子缓缓跌跪在地上。 宋绮年拉着江映月绕过此人,钻进了他身后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子里。 “绮年,接下来怎么办?”江映月气喘吁吁,“孙开阳这畜生,这次是不抓到我不罢休了。” “先逃,再商量下一步!” 砰然枪响声划破夜空,惊飞了夜鸟。 宋绮年和江映月下意识放慢脚步,朝来的方向望去。 警察竟然和孙开阳的手下交火了? 黑衣人正和巡警交涉着,听到枪声,勃然大怒。 “你们居然敢对司令部的土兵开枪?” “谁朝谁开枪还说不准呢。”身穿巡警制服的袁康噗哧一声冷笑,“再说了,这半天了,你还拿不出相关的行动文件,光一个证件有个屁用?没有公文,又没穿制服,我看你们摆明了就是假冒司令部的歹徒!” “你……” “抓了!”袁康大喝。 手下一拥而上,把那人给铐了起来。 宋绮年和江映月跑到一个丁字路口,正要朝远处的主街奔去,两个黑衣人突然从一条路上窜了出来。 穿着旗袍的女子将穿着西装的女子朝另外一条岔路上用力一推:“跑!” 西装女子踉跄了一步,有些不舍,但还是跌跌撞撞地朝主街奔去。 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地截住了旗袍女子。 没有路灯的巷子里,人只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 前后都被堵住,女子无路可退,害怕地低垂下头,双手抱住胳膊。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手势,哼笑着,慢悠悠地朝女子逼近。 转机就发生在女子的胳膊被身后的男人抓住那一刻。 她将高跟鞋的鞋跟狠狠地踩在男人的脚背上,同时后脑猛地向后撞去,击中男人的鼻子。 男人急忙松手,捂住鼻子惨叫。 女子趁机一拳击中了他的喉结,让他消了音,也让他一时喘不上气。 一道劲风伴着一声大喝从身后扑来。 女子身子一矮,躲过袭来的手,侧身一记勾拳狠狠捣中对方的腋窝。 她手上戴了一副特质的金属拳套,带着尖钉,对方于剧痛之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趁对方吃痛弯腰之际,她飞起一脚将男人踢翻在地,紧接着转身又是一个利落的横踢,将另外一个人也踹晕了过去。 以一对二,全程耗时不过短短数秒,利落果决,狠辣而不赶尽杀绝。 如有旁观者,此刻恐怕已在鼓掌了。 夜风习习,女郎旗袍翻飞,露出里面的黑色长裤。 她当然不是娇柔的江映月,竟是和江映月换了衣服的宋绮年! 江映月气喘吁吁地跑出了巷子,来到大街上。 午夜的大街上,别说行人,连只流浪狗都见不到。江映月想求救都寻不到人。 好在,马路对面有一个公共电话亭。 江映月急忙朝电话筒奔去。 没想刚刚跑到路中央,一个黑衣人从一条小巷子里窜了出来,同江映月在路灯下打了一个照面。 江映月暗叫不妙,扭身就逃。不料双脚互相一绊,跌倒在地。 “在这里!” 对方呼唤着同伴,朝着江映月直直冲了过来。 江映月顾不得身上疼痛,挣扎着想爬起来。 就这时,耳边响起悠远而近的轰鸣声,一道刺目的光芒宛如从天而降的闪电。 随着轰地一声,一辆黑色轿车擦着江映月驶过,将那黑衣人撞飞! 第四十四章 情难自抑 不出宋绮年所料,江映月思考了一晚上,还是决定不去指控孙开阳。 “我同他斗,以卵击石。但你的建议很好,我也打算去外地躲一阵。正好香港那边有好几家酒店请我去登台,我在那边也有好几个朋友。孙家势力再大,总不至于在英国人的地盘上撒野吧?” 见江映月听劝,宋绮年也松了一口气。 江映月昨夜弄丢的行李已被巡捕房的人送了回来。因有袁康监督,里面的物品都没有少。 江映月做了决定后,便联系了唱片公司和自已的律师,准备收拾行李南下。 宋绮年见江映月有条不紊,便放心离去了。 她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走出了饭店大门,宋绮年朝着一辆停路边的敞篷跑车走去。 傅承勖穿着一身米黄色的休闲西装,戴着墨镜,正坐在驾驶座里。 英俊的男人,漂亮的跑车。无数路过的年轻女郎朝他投去秋波。 宋绮年就在这一片横飞的秋波中上了傅承勖的车。 “准备好了?”傅承勖问。 宋绮年用丝帕包住了卷发,戴上墨镜,朝他嫣然一笑。 跑车发动,轰鸣而去。 “曹家的浑天仪失窃的事,你怎么看?”宋绮年问。 “曹立群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很大。”傅承勖道,“曹立群想偷的是浑天仪,其他几个古董是烟雾弹。但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少说值两三万块。曹立群想必很缺钱。” 宋绮年困惑:“我记得他没什么不良爱好的,怎么突然需要那么大一笔钱?” “这我也不大清楚。” “你在曹家的线人没给你新情报?”宋绮年调侃,在接到傅承勖的斜睨后,她笑得更得意,“怎么?我又不是在指责你。只是你的线人有些不大行,曹立群偷自家古董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曹立群做事很缜密。”傅承勖道,“人不可貌相。” “看来他倒不是个寻常的富家公子哥儿了。”宋绮年的语气带着一点儿对曹立群的欣赏。 傅承勖忍不住再瞥了宋绮年一眼:“他可是把偷东西的罪名栽到了你头上。” “可我已经不是玉狸了。”宋绮年无所谓,“借我之名行窃的人不计其数,我可计较不过来。如今该发愁的,是浑天仪落到了谁的手里。” “关于这个,我的人也在抓紧调查。” 半晌后,他们来到了哈同路的一条民居路上,停在一栋小洋房的斜对面。 周末的午后,空气里浮动着一股闲散与慵懒。小花园里的月季正歇斯底里地怒放着。靡靡小调从窗纱飞舞的窗口飘出。 时间算得真好,没等一会儿,小洋楼的大门打开了。 孙开阳穿着便装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披着丝绸睡袍的艳女。 那女人卷发凌乱,雪白丰腴的大腿在袍子里若隐若现。一股淫靡之气随着这两人从屋里涌出。 不光郭仲恺让手下调查孙开阳,宋绮年找小乞丐盯梢孙开阳也有一阵子了。 孙开阳平时住大宅,在军部大院里上班,身边围着家丁和卫兵,旁人等闲近不了他的身。 但他新包养了一个红舞女,每到周末都来小公馆里和她厮混。 这时候,孙开阳只会带一个司机和一个卫兵。 宋绮年这人说话算话。不管孙开阳和江映月到底有什么纠纷,他派人去绑架她,那就要受教训! 她又不打算行刺,眼下这情况,正是一个适合动手的好机会。 傅承勖将敞篷跑车的顶棚升起,不紧不慢地跟在孙开阳的车后。 他这辆车很骚包,一看就知道司机是位富家公子。孙开阳的车又是朝孙府的方向走,孙府自然位于富人聚居的洋楼区。 所以,即便司机留意到有一辆车跟着,也只当是对方和他们同路而已。 可这辆跑车却很不规矩。它越跟越近,然后嘀嘀摁起了喇叭,居然想超车。 私家车碰到军车,都会识趣地保持一段距离。孙开阳自打有了配车后,还是头一次碰到自已的车被逼让道的情况。 他气得笑起来:“哪里来的瘪三?别理他。” 见前面的车没有反应,跑车竟然还闪起了灯。 孙开阳骂了一句脏话,吩咐卫兵:“把枪亮出来!看那孙子还敢超我们不?” 卫兵摇下车窗,刚刚把手枪伸出窗。那辆跑车却是瞅准了一个机会,油门一轰,从旁边超了过去,窜到了军车的前方。 卫兵没能把对方吓住,自已却被吓得跌落了手枪。 司机也被逼得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这还不算。 两辆车擦身而过之际,一个东西从跑车的窗户里被丢了出来,啪的一声砸军车的挡风玻璃上。 竟然是一个臭鸡蛋! 孙开阳气得破口大骂。 那跑车却一脚油门跑走了,留着孙开阳他们吃尾气。 “给老子追!”孙开阳大怒,“我要看看是哪家的狗崽子没拴绳子!” 这一片是居民区,路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傅承勖的车在前面畅通无阻地跑着,孙开阳的军车也能一路气急败坏地追。 一时追不上,却紧咬不放,距离也在渐渐拉近。 这下换成军车狂鸣喇叭,不停闪灯了。 眼看前车置之不理,孙开阳拔出配枪,伸出窗户对天鸣枪,想逼对方停车。 傅承勖虽然在国内极少开车,可车技娴熟得很。 他利落轻松地打着方向盘,脚踩刹车,一手迅速换挡。 车轮胎同路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车身漂移,如活鱼摆尾,甩了个漂亮的弧度。 “漂亮!”宋绮年喝彩。 傅承勖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唇角却浮现得意的浅笑。他再利落换挡,一脚油门,车轰鸣着冲进了岔路口里。 “那小子要逃!”孙开阳怒吼,“追上去!快追!” 司机手忙脚乱地换挡踩油门。 等他们追着转了弯,就见那辆跑车又在前方路口朝右拐去。 等军车再度追了上去,跑车突然又朝左转去。 “快追呀!你个废物!”孙开阳红了眼。 司机一脚油门踩到底,到了转弯处,顾不上换挡,急打方向盘。 随着惯性,车失控地朝反方向滑去,轰的一声撞上了马路边一辆装着大木桶的板车。 板车上的大木桶霎时四分五裂,浓稠的黄汤铺天盖地地泼在军车上,并且从洞开的副驾窗口灌了进来,浇得孙开阳睁不开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那木桶里装着的居然是粪水! 孙开阳呆若木鸡,黄汤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不断地往下流淌。他不敢睁眼,更不敢张嘴,整个人浑身触电一般颤抖着。 “军座……军座?您还好吧?” 卫兵也被粪水泼了一身,却不顾上自已,掏出帕子给上官擦脸。 孙开阳终于有了动静。 他一把扯开帕子,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这饱含着狂怒与羞耻的吼声远远传向四方,在墙壁之间回荡着,久久不散。 那一辆惹事的跑车其实就停在不远处的路口,借着绿树的遮挡,只在墙后露出半个车灯。 “哈!成了!” 宋绮年喜不自禁,同傅承勖击掌相庆。 报复成功的狂喜让宋绮年晶莹光洁的脸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让她本就明亮的双目焕发出眩目的光芒。 她素来是个明媚热情的女郎,可眼下这种毫不克制的狂热和兴奋却是傅承勖第一次见。 其实傅承勖也很兴奋。飙车对于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他来说不算什么事,但他被宋绮年的情绪感染了,因她激动而激动。 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那一团燃烧的火光,笑得就像刚刚联手干了恶作剧的坏孩子。 也许为了宣泄激荡的情绪,也许是想分享一下彼此的心跳和温度,傅承勖突然很想伸手揽住宋绮年的后脑,将她吻住—— 他想亲吻她花朵一般的脸颊,在她耳边诉说自已此刻的心情。 他想紧紧拥抱她,彻底地、清晰地感受她的肌肤、她的气息,感受她的身躯嵌在自已怀中是怎样的滋味。 可对上宋绮年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如一道光照进窨井,亦刺得傅承勖后颈的肌肤一抽。 这瞬间,傅承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再度发挥了作用,将这一股隐秘而又炙热的冲动强行摁了下去。 傅承勖缓缓深呼吸,情绪肉眼可见地被控制住,笑得温和而又矜持。 宋绮年见状有一点点扫兴。不过转念一向,对于一个见过腥风血雨的男人来说,这点小伎俩确实入不了眼。 但宋绮年是个很擅于自娱自乐的人,情绪不怎么受外界影响。总之报复孙开阳成功了,她自顾开心就好。 “这是我第一次泼别人粪。”傅承勖承认。 “那我倒不是第一次了。”宋绮年得意,“不过你最好别再这么做了。” “为什么?” “因为会上瘾。” 傅承勖扑哧一声,宋绮年也大笑起来。 孙开阳那里的骚动吸引了不少人过来,他们再留在原地有些不大适合了。 傅承勖将车发动,对宋绮年道:“我还要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宋绮年好奇。 傅承勖笑而不答。 车居然开进了复旦大学,从教学大楼和操场边驶过,最后停在一栋青砖楼房前。 “这是……”宋绮年越发困惑。 傅承勖带着一抹神秘的笑,把宋绮年往小楼里请。 第四十五章 血债血偿 这一夜,宋绮年又熬了一个通宵。 她下笔如有神,只改了几遍,就将设计在图纸上定了稿。 不用劳烦裁缝,宋绮年亲手裁布、缝纫,一个个部位的布料在人台上拼成型,再一点点缝上珠子和亮片。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女子专注,近乎虔诚的脸上,照进她因沉迷创作而燃烧着热烈火焰的眼睛里。 这一刻,宋绮年觉得,自已真是发自内心地爱着自已的工作。 她并无雄心壮志,没想去改变这个世界,或者创造一个富饶的帝国。她只想像此刻这样,创作出一件又一件美丽的衣服,让穿着它们的女人能自信而快乐。 清晨,阳光盈满工作间,窗外飘来悦耳的鸟语。 柳姨在门口探头望了一眼,然后朝旁边让开。 傅承勖轻轻地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从趴在桌子上熟睡的宋绮年身上扫过,继而落在那个穿着长裙的人台上,眸光闪动。 赭红色的长裙被晨光一照,如燃烧的火焰,金色的珠花就是迸射而出的火星。深浅不一的蓝色拼接而成的薄绸如水一般,打着精致的皱褶,从肩头、后背流淌而下。 由布片和珍珠拼接而成的莲花纹精美华丽,长而飘逸的披帛宛如蝉翼。看着这条裙子,仿佛能听见来自千年西域的鼓点和乐声。 用色如此大胆,造型兼具了古今中外各个特色。这种设计风格,极具宋绮年个人特色。 模模糊糊之中,宋绮年闻到了熟悉的皮革香水气,缓缓醒来。 转过头,便望见了那个伫立在人台前的高大身影。 “这真是一件杰作!”傅承勖低声赞叹。 宋绮年微笑,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 她的脸颊上有一道被袖子褶皱压出来的印子,头发也乱蓬蓬的,还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嘴。 往日里精明干练的女郎,此刻活脱脱一只才睡醒的小猫。 傅承勖的目光霎时充满了怜爱。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宋绮年挠了挠蓬乱的头发,“《良友》那边,明天就要给模特们统一拍照了。我该怎么告诉钟小姐,我不用她做模特了?” 傅承勖刚要回答,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居然就是《良友》特刊的主编刘英兰。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真是对不住你,宋小姐。”刘英兰一开口就道歉,实在不像她的风格,“是那位钟小姐,她刚刚突然告诉我,她有事要去外地,明天不能来拍照了!” 宋绮年好生一愣,下意识朝傅承勖望去。 那男人斜倚着斗柜,脸上浮着清浅的笑容,仿佛早就知道了通话里的内容。 “她这个时候不来了,我们上哪儿临时找个合适的模特?”刘英兰抱怨,“早知道她这么不靠谱,我当初绝对不会把她推荐给你。现在这样……” “刘主编,我正想请您过来一趟。”宋绮年忙道,“我昨天得到了新的灵感,连夜做了一个新设计方案。我觉得,您应该会更喜欢这一个。” “啊?”刘英兰惊讶,“新方案。主题是什么?” 宋绮年望向人台上的裙子。 “敦煌!” 等放下话筒,宋绮年转头看向傅承勖,感慨万千。 “你……做了什么?” “做了媒。”傅承勖把玩着一个铜顶针,笑容狡黠,“钟小姐之前和一位青年本已私定终身,却被她父母拆散了。那人去了武汉,另娶他人,钟小姐则一直未嫁。可我的人却打听到,那个青年不仅没结婚,最近还生了重病,正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钟小姐得知这个消息,当晚就买了火车票,赶去武汉了。” 说到这里,傅承勖自恋地啧了一声:“我还真是月老转世,丘比特再生!” 宋绮年的喉咙被充沛复杂的情绪堵住。 如此一来,宋绮年找到自已喜欢的模特,做出了满意的作品;《良友》也不会被迫开天窗;钟小姐又能和旧情人破镜重圆。 皆大欢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宋绮年竟然有点哽咽,“但是,傅先生,你还……真是一个最好的合伙人。” “我说过的,我会尽一切支持你。”傅承勖道,“你只管用尽心去创作,其他的让我来负责。” 同傅承勖的双眼对视着,宋绮年再度感到那一种被轻轻托举起来、沐浴着阳光的感觉。 之后一连数日,各处风平浪静,连小报上都没什么可读的花边新闻。 曹立群人虽去了外地,却让花店每日送鲜花来。这份热情和体贴很得店里小姑娘们称赞。 宋绮年却并不怎么欣喜。 因为傅承勖告诉她,曹立群并没有离开上海,只是搬到外面的公寓里。他倒是没有和女人同居,只是整日请老同学们来家里做客。 宋绮年一没爱上曹立群,二来心思还放在那个下落不明的浑天仪上的,对曹立群这个举动没什么兴趣。 江映月这边的事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江映月的律师很是管用,替她退了公寓的租,打包了家什行李,又把她从饭店里接了出去,安置在一个很隐秘的、连宋绮年都不知道地址的地方。 “这是为了防孙开阳。”江映月在电话里道,“他找不到我,肯定会去骚扰你。你不知道,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绝了他。” “那你什么时候走?”宋绮年问。 “等买好车票就告诉你。”江映月的声音低了下来,“想到这一走,下次和你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难受得很。我对上海没什么不舍,就舍不得你。” 宋绮年也不舍江映月。 江映月在旁人眼里有诸多缺点,可她身上有一种江湖儿女的气息,和她相处起来最轻松。江映月的世故油滑,也给宋绮年提供了许多涉世经验。 “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宋绮年叹息,“傅承勖说,孙开阳这次闹得太大,内部已经有人在弹劾他了。最好让他丢官,起码也要调得远远的。这样你就能回上海了。” “那我可盼着那一天了!” 宋绮年又道:“对了,我给你做了一条晚礼服裙子,你在香港登台的时候可以穿。待会儿让你的律师给你送过去。你试一试,要是有哪里不合身,现在还来得及改。” “绮年,你对我真好!”江映月哽咽,“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的好。” “朋友之间,计较这些做什么?”宋绮年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你先忙着。你走之前,咱们一定要好好聚一下。” 江映月所料不差。孙开阳找不到人,果真就来寻宋绮年了。 这日午后,正是店里客人最多的时候,孙开阳穿着军装,带着两个土兵堂而皇之地闯进了店里。 女客们倏然一惊。欢声笑语骤停,只余留声机还放着乐曲。 宋绮年早有准备,处变不惊,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孙少校,您是来替太太取衣服的吗?孙太太都已经同我说了。您这边请——” 孙开阳原本想给宋绮年一个下马威,可一进店,认出有两位女客的丈夫身份都很贵重。他不得不暂息了闹事的心,顺着宋绮年给的台阶走了下来。 宋绮年将孙开阳领进了贵宾室,却不打算给他上茶。 “孙少校是为江映月来的吧?”宋绮年开门见山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没告诉我。” 孙开阳冷笑着打量着宋绮年。 和纤细柔美如白海棠的江映月不同,宋绮年坚韧干练、明艳大方,也是一朵难得的火玫瑰。 要是放在其他时候,孙开阳倒想和这位女郎好好搭讪一番。 可眼下,孙开阳一看宋绮年饱含着冷嘲热讽的双眼,就一肚子窝火。 “你以为把她藏起来,我就没辙了?”孙开阳道,“整个上海,还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宋绮年漠然道:“您既然找得到她,那又来我这里做什么?您要是很闲,外面那位马将军的夫人您想必认识,不妨和她说说话?” 孙开阳脸皮抽搐:“你看着聪明,其实也是个蠢货。你以为江映月是什么好人?” 没人乐意被骂蠢货。 宋绮年不再给孙开阳面子:“她要不是好人,你岂不是猪狗不如?” 孙开阳下意识扬起手掌。 “怎么?”宋绮年仰起脸,毫不畏惧,“打女人是你们孙家祖传的功夫吗?外头满大街横行霸道的洋人,屠杀百姓的日本人,你们不去打,就知道关起门来打女人!国家正是因为有你们这种男人,才被西方列强欺负成了孙子!” 孙开阳还真不敢打宋绮年。 不是因为宋绮年这番话,而是他忌惮傅承勖。 傅承勖说起来只是个华侨富商,但他社交极广,人脉通达,太多高官政要都在金融方面有求于他,或者欠了他人情。他要想替宋绮年找回面子,孙开阳也只有吃不了兜着走。 孙开阳手紧握成拳,不甘心地垂了下来。 “我是为你好。”孙开阳转而语重心长道,“宋小姐,你可不要被江映月骗了。我大哥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 “这话你应该和巡捕房的人说。”宋绮年漠然道。 “你当巡捕房没怀疑她?”孙开阳冷笑,“巡捕房的人盯着她好一阵了。她现在藏了起来,一是为了躲我,二也是为了躲巡捕房。这事你要是没有掺和,劝你赶紧和她划清界限。别等被她拖下了水,背上谋杀同谋的罪名。” 宋绮年依旧淡漠微笑,对孙开阳透露的信息无动于衷。 这女人倒是有点城府。 “还有,我知道她打算逃去外地。”孙开阳继续道,“你替我给她传句话:她逃去哪里都没用!到了时间她不给我一个交代,那就等着上报纸吧!” 第四十六章 不是兄妹 傅承勖的人很快带回了一条确切的消息:卢保生确实将会在五天后举办一个古玩拍卖会。浑天仪正好在拍卖品的名单里。 这一类私人拍卖会都是会员制的:参与者不仅要缴纳一笔不菲的保证金,还得是会员。 申请会员的手续也十分复杂。 首先需要有三名以上会员为你作保,其次要递交一份申请书。举办方审核申请人的背景、财力,确定档次足够,才允许入会。 不过这些都难不倒傅承勖。 他只需要放出风声,就有好几名会员争着为他作保。以他的背景和财力,通过审核也易如反掌。 难的是,整个审核过程一般需要一个月,可拍卖会就在几天后。 唯一的捷径,就是参拍。 宋绮年端详着眼前的这一对明代青花碗,不确定地问:“真要把它们送去参拍?浑天仪是救回来了,可这一对碗却又流落出去了。” “这对碗虽然也价值不菲,但只是民间藏品,算不上很特别。”傅承勖道,“景德镇出产的类似瓷器,早已遍布全世界了。” 宋绮年这才放下了心。 “卢保生那边对参拍品很挑剔,评估后要是觉得拍不出高价,是不会接的。” “这一对碗,我相信他不会拒绝。” 果真,这对青花碗在卢保生眼前一亮相,便赢来他惊艳的目光。 等鉴定师评估完后,卢保生便笑呵呵地握住了阿宽的手,并且送上了一张拍卖会的请柬。 “请替我向傅老板问好。届时,我一定恭候他的大驾!” 卢保生在愚园路上有一栋英式的花园洋房,打造成了一间会所,这次的拍卖会就在这里举办。 虽是一场私拍会,但为了彰显派头,以及表示对贵客们的重视,会场早早布置了起来。 参拍品正陆陆续续运达,洋房的安保措施十分严密。 保安们牵着狼犬沿着围墙巡视,屋里屋外各个角落都有人站岗。仆人都是卢家自已的人,熟名熟脸。 不过,天下没有真正的铜墙铁壁。 卢府一个副管事好酒,这日酒商送来拍卖会上要用的酒水,顺便孝敬了他一瓶。x? 副管事在酒商的劝说下,当场开瓶尝了一口。正感叹着这一口浓浓的醇香,便噗通一声晕倒在地。 酒商和跟班伙计飞速扒了管事的衣裤鞋子,让酒商换上。 伙计便是男装的宋绮年,酒商则是阿宽。 宋绮年瞅了几眼昏睡在地上的管事,一边动手在阿宽脸上涂抹。半晌后,就把管事的脸大致地搬到了阿宽脸上。 阿宽出了酒窖,模仿着管事的步态。下人同他打招呼,他便支吾两声。 人们都深知这管事的癖好,又闻到他一身酒气,只当他正半醉着,不以为意。 阿宽就这么在卢公馆上上下下转了一大圈,不仅参观了后厨,还看到了摆在书房里的会场布置图。最后,算着时间回到了酒窖,卸了妆后,把管事唤醒。 管事不过一个闭眼睁眼,就发觉自已躺在了地上。酒商正朝自已笑得十分关切。 “刘管事,地上凉,您要不回屋去睡?” 正当值就醉酒倒地,让东家知道了可不好。 送走酒商后,管事锁上了酒窖的门,绝口不提方才的事。 阿宽回去后,立刻绘制出了一张卢公馆的内部结构图。 “拍卖会在一楼书房里举行。客人只能在大客厅,餐厅,中庭,和书房活动。参拍品目前都放在地下室的库房里,有专人看守。酒窖就在库房隔壁。拍卖会那日,参拍品会从地下室里运到书房隔壁的这间小客厅里……” “这是电梯吧?”傅承勖指着小客厅隔壁一处方格。 “是。”阿宽道,“运送货物的小电梯。届时,酒水等重物会用这个电梯从楼下运上来。” “货已经安放好了?” “是。箱子放在最底部,上面做了标记。” 仿制品装在酒箱里,已借着今天送货的机会运进了卢公馆。 宋绮年将一个胶泥盒放在桌上:“楼下的钥匙则都在这里。” 她趁着管事晕倒之际,将他的钥匙全都取了模。卢公馆的后厨和酒窖的门,都将对他们敞开。 图纸钥匙都已弄到手,接下来,就该进行行动彩排了。 小武的行动已没有大碍,坚持要参加。傅承勖安排他和阿宽他们一起行动,彼此有个照应。 至于傅承勖,则开始跟着宋绮年上课。 说来有趣。在这之前,一直是傅承勖担任着指导者的角色。 他教宋绮年各种上流社会的礼仪,艺术鉴赏,文学音乐,教她如何优雅地和人交谈,教她名流们的各种潜规则和小把戏。 傅承勖的言行举止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个靠野路子混江湖的女孩。她飞速蜕变,面貌一新,愈发像个知书达理的碧玉佳人。 之前,宋绮年被傅承勖带着走进了他的世界。 现在,又轮到她把傅承勖带进她的世界里。 这是一个规矩和氛围截然不同的世界,是一片原始的丛林。人们凭借狡诈的头脑和真才实学谋生。 “傅先生是赌桌上的王者,那么学起我们这行,上手应当会很快。行窃,和出老千一样,诀窍都是一句话:‘唯手熟尔’。” 宋绮年说这番话的时候,傅承勖脱去了外套,挽起了袖子,只穿着马甲。猿臂蜂腰的背影让女土们看着很难不一阵心跳。 宋绮年则穿着一条浅白色的亚麻连衣裙,通身只戴一对珍珠耳环,朴素无华,亭亭玉立。 两人面对面站在房间中央,像一对准备较量一番的对手。 “首先,同出老千一样,行窃讲究的也是不动声色。不仅动手时不能让对方察觉,在一开始,接触对方的时候千万不要……” 宋绮年突然打住。 她望向斗柜上的一台收音机,越过傅承勖走了过去,将收音机打开。 屋内飘荡起一首轻柔的乐曲。 “这下有氛围了。”宋绮年朝傅承勖一笑。 傅承勖问:“接触对方的时候不要什么?” “不要刻意。”宋绮年道,“要像一道清风一样靠近对方——没人会防范一道微风。然后,你可以借助一些小动作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比如握手时表示热情,双手握住对方的手用力摇一摇——” 随着话语,宋绮年上前一步握住了傅承勖的手。 “比如看到对方衣服上有一个线头——” 她抬手在傅承勖的马甲衣领上拈起什么。 “或者拍一拍肩头的灰尘——” 傅承勖的目光随之落在那只轻拂过肩膀的洁白手掌上。 “动作要轻,越自然越好。”宋绮年低声说着,一边亲昵地给傅承勖整理着马甲领子,“不能唐突到对方,避免引起对方的抵触和警觉。” 她的手指顺着衣领轻轻地滑落,将之抚平。 那动作极之轻柔,流畅,像妻子熟练又满怀爱意地给丈夫整理衣装。 “如果对女性,可以为她们穿衣,围披肩。这活儿你做得很熟了。而且你有先天优势,女土们一般不会抗拒你的靠近。” 宋绮年和傅承勖靠得极近,身体几乎贴着。 傅承勖眼帘低垂,平静的神情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陶醉。 “关键,就是要放松对方的警惕,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宋绮年的语调越来越低柔,“不要看我做起来容易。你要做到反而很难。” 灯光是流金般的暖黄色,让两张面孔都如油画里走出来般细腻精致,眸中都有一簇火苗在跳跃。 “为什么?”傅承勖问,嗓音一时十分低沉。 宋绮年抿唇一笑:“傅先生,男人见你如见劲敌。女人见你如白马王子。他们关注你,拿出全副精力来应付你,你还怎么动手?” 傅承勖无言以对。 宋绮年仰望着他,洁白的面庞是那么精致秀美。 她的眼中带着一抹孺慕和憧憬,唇微张着,仿佛在期待一个吻。 没有哪个男人能面对这样的美色而毫无触动。 傅承勖的眼眸一时深邃如浩渺的夜空。 他嘴唇翕动,头正要低下去,宋绮年却突然抬起手,将一样东西亮在了傅承勖面前。 那是一枚百达翡丽手表! 傅承勖一愣,低头看向自已空空的手腕。 宋绮年后退一步,晃着金表,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音乐还在继续,暧昧的情愫却是瞬间一扫而空。 “这是第一课。”宋绮年笑嘻嘻,“看好了——” 她又变戏法般掏出领夹,手帕,钢笔……逐一给傅承勖丢了过去。这些都是她方才借着讲课,从这男人身上摸下来的。 傅承勖一件件接住,一次比一次惊喜,终于大笑出声。 最后是一枚一元硬币,本来放在傅承勖裤子口袋里。 “不可能!”傅承勖掏着口袋确认,满脸难以置信,“我不可能被掏裤子还毫无知觉!” 要取出这一枚硬币,手得完全伸进口袋里才行。那部位那么敏感,傅承勖又受过特殊训练,不可能在一个女人掏自已裤包的时候没反应! “用的这个。”宋绮年亮出手中一只小巧纤细的夹子,“我从你身上摸的第一个东西,就是硬币。还记得我刚才从你身边走过去,打开收音机吗?” 擦身之际,傅承勖下意识向后让了让…… “你当时脑子在想着我没说完的话,眼睛看着我的举动,肩膀又被我碰了,身体在动,自然就忽视身上那一点点触碰了。” 傅承勖恍然大悟。 视听触三方干扰,再加上娴熟灵巧的技艺,顺利得手。 第四十七章 暗度陈仓 拍卖会这日,连绵两日的夏雨终于停歇。骄阳破云而出,金辉撒满大地。 光看这天气,便觉得是个宜出行、交易、行窃的好日子。 傅承勖穿着笔挺的礼服,走进了宋绮年位于店铺上的新公寓里,朝为他开门的柳姨问好。 “傅先生好一阵没来请我们绮年出去玩啦。”柳姨笑盈盈,“绮年和您一路出门,我才更放心。” 傅承勖正要客气地回一句,突然感受到了什么,转头望去。 宋绮年步履轻盈地自卧室里走了出来。阳光透过客厅的窗户照在她紫红色的绸裙上,像有一朵玫瑰正在绽放。 裙子是极简洁的直身廓形,只在两侧各拼接了一块深蓝色的细褶布料,但红色绸缎上有着极其精美、又低调的金银双线刺绣。 裙子颜色已足够艳丽,首饰便无需繁复。 一根细细的黑珍珠项链,一只羽毛样式的碎钻发箍,再加上一对小巧的黑水晶耳环,便是所有的首饰了。 宋绮年今日没有行动任务,只用坐镇后方,见机行事。 既然要做个花瓶,那她就要做全场最美丽夺目的那一个。 傅承勖摇头笑着,发出由衷的赞美声:“我都快忘了带你赴宴多有面子了。” 宋绮年明媚一笑,挽住了傅承勖伸过来的胳膊。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小姐,”柳姨道,“是江小姐!” 傅承勖的眉心轻皱了一下。 宋绮年松开傅承勖的胳膊,走过去接过了话筒。 “阿月,我正要出门。你有什么事吗?” 江映月哦了一声,嗓音明显有点儿不对劲:“那……那我晚些打过来?” “怎么了?”宋绮年紧张,“孙开阳找到你了?” “没有。”江映月忙道,“我只是……我越想越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就走了,好像错的是我一样。” “你想做什么?”宋绮年越发紧张,“你可不要乱来!” 江映月焦躁不安:“绮年,我想和你见一面。你有空吗?” 傅承勖正站在不远处,低头看了看表——这是这个男人表达不耐烦的意思。 宋绮年左右为难。 “绮年?”江映月催促,“有些话我想当面和你说……” 傅承勖以目光向宋绮年递来询问。 宋绮年做出了选择:“对不起,阿月,我眼下有急事。等我忙完了,一定陪你好生聊一聊。” “可是……” “我得走了,阿月。晚些给你打电话。” 宋绮年挂断了电话,同傅承勖匆匆出了门。 “江小姐怎么了?”傅承勖问了一句。 “要离开上海了,有些不舍。”宋绮年叹气,“不论她和孙开阳有什么纠葛,她都是吃亏的那一个。” 傅承勖为宋绮年扶着门,闻言淡漠地笑了笑,不予置评。 拍卖会在早上十一点举行,但天一亮,卢公馆就忙碌地准备了起来。 用来布置会场的鲜花被运到了后门,从饭店特意定制的新鲜西点也随即送到。下人们在管事的指挥下从货车上把物品一件件搬运进后厨。 “兄弟,劳烦上来帮一把。”送货的人在货车里招呼。 那男仆上了车,正弯腰去搬花盆,脖子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随即不省人事。 片刻后,男仆打扮的小武端着一盆花,从货车上走了下来。 十点半左右,客人们便陆续入场。 私拍会的规模都不大,今日参会的不过二十来人。 许多人一看便是职业掮客,替雇主前来竞拍的。也有些客人如傅承勖这样,带着美丽的女伴前来社交。 宋绮年今日的打扮远不是最华丽夺目的,但胜在端庄优雅,本人又明媚秀丽。再加上一个风流倜傥、仪表堂堂的傅承勖,两人一入场便赢得了满场的关注。 卢保生热情地迎了出来,同傅承勖一番互相恭维,又朝宋绮年看去。 “这位小姐……”卢保生眯了眯眼,“有几分眼熟呀。” “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服装设计师,宋绮年小姐。”傅承勖介绍,“宋小姐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也许卢老板以前看到过。” “难怪!”卢保生恍然大悟,“失敬了,宋小姐。欢迎您前来捧场。我们今天有一条香妃娘娘戴过的水晶项链会拍卖,宋小姐可以关注一下。” 宋绮年矜持地笑着,紧挽着傅承勖的胳膊,一副小鸟依人之态。 不过又是一个交际花罢了。卢保生对宋绮年失去了兴趣。 他将一位头发花白的学者介绍给傅承勖:“这位王老先生是中华古董协会副会长,也是我的鉴定专家组组长。今天所有拍卖的古董,都由他背书。您可以放心。” 傅承勖知道这位王老先生大名,同他寒暄了几句。 又有几个客人认出傅承勖,过来打招呼,介绍女伴们彼此认识。 心口不一的赞美,敷衍的假笑,全都汇集在金银珠宝的流光溢彩里。 卢公馆是一栋标准的英式建筑,厨房和仓库都位于半地下室。此时此刻,男仆们正在副管家的指挥下,从酒窖里往外搬酒箱。 “还真能喝。”副管事在单子上做记录,“这才半个小时不到,就喝光两箱了……红酒够了,再搬两箱香槟上去。” 搬运出来的酒箱被放进了升降梯里。其中一个酒箱上,有一块不明显的红色油漆。 升降梯咯吱咯吱地朝楼上升去,抵达一楼。 楼上,男仆把酒箱从升降梯里搬了出来,用小推车运往准备室。 拍卖会将在大书房里举行,此刻客人们都聚集在客厅和大堂里。大书房隔壁的小书房门口,站着两名持枪的保安,暂时谢绝客人们进入。 小书房隔壁的小会客室今天作为准备室使用。从后厨送上来的酒水和食物会先运到这里,分别装盘,再端去大客厅里。 “动作快点。”管事催促,“香槟不够了,赶紧再开几瓶。” 男仆打扮的小武抢先一步,把那个有红色油漆斑的酒箱搬了下来。 趁众人忙乱,他把箱子放在了墙角,用窗帘遮住。 墙的另一面,就是小书房。 小书房今日那里作为临时库房,放置用来拍卖的物品。这也是小书房的门口站着保安的原因。 小武目光落在墙上一扇隐蔽的小门上。 因为墙上做了装饰,门和墙几乎融为一体,锁眼就隐藏在墙板的腰花里。 与此同时,卢保生走进了客厅,朝客人们笑道。 “诸位贵宾,拍卖会即将开始。请各位拿好号牌,前往书房就座。这边请——” 距离卢公馆小半个城区的某处茶楼,曹立群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大堂里。 他刻意低调,但受伤的胳膊还吊着绷带,十分显眼。 二楼一个包厢里,穿着便装的袁康和小杨正依着栏杆坐着,眺望着大堂。 “曹老六出现了。”小杨皱眉,“他怎么受伤了?” “管他的。”袁康道,“看到货没有?” “没有。兴许藏哪里了。” “足球大的一个铜家伙,能藏哪里?” “没货咱们可不好抓人……” “急什么?”袁康朝对面努嘴,“看到对面包厢那两个人了没?曹家的。曹光宗比咱们更想把他儿子人赃并获。” 大走私犯摊上一个内贼儿子,自家黑吃黑,旁人对此喜闻乐见。 有人来和曹立群接头,领着他朝楼上走。 两人进了一个包厢,里面已经坐着两个男人。一个穿长衫,坐在上首的,自然是买方。旁边那个手里拎着小工具箱的,则是负责鉴定的人。 曹立群看了看表,道:“在下赶时间,客套话就不多说了。验货吧。” 可货在哪里? 只见掮客走到一个螺钿斗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搬出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箱子放在桌子上,桌子咯吱一声响。买家和鉴定师交换了一道惊异的目光。 果真,箱子里正是浑天仪。 原来它早就已经放在了包厢里。 鉴定师戴上眼镜,走到了浑天仪跟前。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厢房的门被撞开,数名穿着便衣的警察冲了进来。 “警察办案,闲人避让!” 曹立群被一名警员摁在桌子上,触动了伤口,登时疼得直叫唤。 这还没完。紧接着,曹光宗带着家丁也跟着冲了进来。 “那古董是我家丢的!那小子也是我儿子!” “爹,救命!”曹立群大叫。 曹光宗大怒:“你个败家子,还有脸叫我?” 说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就朝曹立群脸上招呼。 曹立群猛地往下一缩,曹光宗扇了个空。老爷子紧接着挥出另外一只手掌。曹立群再一缩,又躲过了这一巴掌。 旁人看得目瞪口呆。 父子俩想必平日在家里没少过招,都已练出了套路。他们俩你打我躲,也让旁人看足了热闹。 “都给我打住!”袁康一声大喝,这才控制住了场面。 “曹老板,这赃物和主谋您都已经确认过了,人赃并获,此案可以结了。至于这个铜器,您在确认文书上签个字,就可以带回去了。” 曹光宗大骂晦气,拎着儿子而去。 没想一出包厢,迎面哗哗地闪起了闪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曹老板,偷卖您的古董的是您的儿子吗?” “曹老板,您家所有的古董都追回来了吗?” 消息竟然走漏了,引来了一群小报记者。 “没有,没有!”曹立群积极抢答,“别的早就出手了,只有这个浑天仪,个头太大,不好卖,才拖到今天。” 第四十八章 好友身死 阿宽把车一路开到复旦大学的教职工宿舍楼下。 傅承勖和宋绮年毕恭毕敬地请陈教授下了车。 陈教授意犹未尽,如醉酒一般呵呵直笑:“痛快!我早就想当面把老王那家伙骂一通了,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今日劳烦您走这一趟了。”宋绮年感激,“另外,还要感谢您随机应变配合我。” “举手之劳。”陈教授摆手,“不过,为什么要我装病?” 自然是为了引开众人的注意力,好让傅承勖从小书房里顺利脱身。 但傅承勖和宋绮年还不打算告诉陈教授真相。 傅承勖道:“那个贼……我认识她。卢保生手里有一样物品,是她朋友的失物。她今日去卢家,就是为了把那东西偷回来。请您装病,也是为了制造混乱,好让她逃走。” 陈教授虽是个古板固执的书呆子,却并不笨。傅承勖这一番模棱两可的话,他分辨得出其中的真真假假。 既然傅承勖不想道出内幕,陈教授也不想追问。 反正他今日骂了王教授,又确定被拍卖的浑天仪是赝品,还把卢保生给戏耍一番,已心满意足。 陈教授不让再送,自已哼着小曲上楼去了。 傅承勖和宋绮年对视了一眼。 “走一走?”傅承勖问,“今天天色很好。” 今日是个亮阴天,既不晒,又刮着微风。漫步在校园的林荫道下,尤其在刚刚经历了一场紧张的行动后,通身十分舒畅。 他们两人都穿着礼服,大白天走在室外不免有些怪异。宋绮年裹着一块长流苏披肩,傅承勖也将领结解开。 “傅先生第一次担任行动主力,感觉怎么样?”宋绮年问。 傅承勖皱眉笑:“和我想的有点不大一样。” “怎么说?” “好像挺顺利的,缺少一点惊险刺激。虽然遇到了一点小困难,可是很快就解决了。不像咱们过去的行动那么一波三折,险象环生。”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宋绮年丢了一记白眼过去,“谁不希望任务一帆风顺呀?老实说,过去咱们每次做任务都有波折,我背地里一直怪你八字不大好呢。” “为什么怪我?”傅承勖有点委屈,“你不也参与了?” “可你不是发起人吗?” “好吧。这个算我。”傅承勖无可奈何,“我回头得找个大师请教一下。” 宋绮年笑。 风送来了下课的钟声。 大学生们抱着课本,三两结伴地从宋绮年他们身边走过,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 学生们的打扮都十分朴素干净,脸上洋溢着未被世俗沾染的天真烂漫,让宋绮年觉得一身华服的她和傅承勖被衬得颇为俗气而市侩。 “我一直都很羡慕她们。”宋绮年望着那群远去的女学生,轻声感叹,“能无忧无虑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过着单纯的、不用为吃穿发愁的生活,多么幸福。” “她们是孩子,而你从来没做过孩子。”傅承勖朝宋绮年递去温柔的一瞥,“每个孩子都天真活泼,但并不是每个孩子长大后都能有所担当,有所建树。你是没有童年,宋小姐,但你是个很棒的成年人!” 宋绮年抬头望去,迎着傅承勖温柔含笑的注视。 清风习习而来。她觉得周身一轻,仿佛随风轻轻腾飞了起来。 鬼使神差地,宋绮年道:“袁康告诉我,你本来姓魏。” 傅承勖的眉毛挑了挑,没有太大的惊讶。 “他还和我说了些你家里的事。”宋绮年继续坦白,“都是一些道上的传说。” 傅承勖笑了笑:“说我亲手处决了仇人?” 宋绮年点头。 她拿不准是否要向傅承勖求证,但傅承勖已经给出了回答:“是的。” 宋绮年惊讶。 “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事。”傅承勖沉声道,“我从来不后悔。” “为血亲报仇,天经地义。”宋绮年道,“抱歉,我不是有意挖掘你的过去的……” 傅承勖浅笑,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了解我。但,怎么说呢?我的过去听着很悲惨,所以我一旦讲述起来,难免有一种……向人诉苦的感觉。” 宋绮年明白了:“你是一个顽强的幸存者,不想被当成一个受害者看待。” 简单的一句话概括了复杂的心思。傅承勖不禁再度朝宋绮年望去。 女郎一身红裙,走在绿意盎然的林荫道下。雪肌盈光,乌发如云,美得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样的佳人,谁将来能有幸拥有她的心? “有一天,我会把整个故事告诉你的。”傅承勖的嗓音一时十分低柔,“我保证。” 宋绮年忽而轻声问:“你本名叫什么?” “我姓魏。”傅承勖道。 “魏什么?” 傅承勖诙谐道:“呃……大概因为家父姓魏,祖父也姓魏。所以我也……” 宋绮年笑弯了腰。 傅承勖也笑了片刻,才认真回答:“骥,千里良驹。我本名叫魏骥。家父希望我能做个贤能之人。不过这个名字已经随着魏家的没落被埋葬了。” “那你现在跟着你义父姓傅?”宋绮年问。 “这个嘛……”傅承勖道,“其实我义父也并不姓傅,而是姓杨。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家的仇人一直在找我。为了保护我,义父决定掩藏我的身份。我抓阄选中了傅这个姓,义父给我起名承勖。” “这是一个好名字。”宋绮年道,“你承担着父辈们对你的美好期望,当勤勉发奋,有所建树。” “绮年也是个好名字。”傅承勖道,“愿你整个人生都过得多姿多彩。” 宋绮年没有忘了对江映月的承诺,一回家,她就给江映月拨去了电话。 江映月临时雇用的女仆接了电话,道:“江小姐出门办事了,还没回来。” “她一个人出门的?”宋绮年不放心,“她去办什么事?怎么不让她的律师代办?” “江小姐什么都没说。”女仆一问三不知。 宋绮年只得挂了电话。 “阿月这个丫头,眼看就要走了,外头又不大安全,还一个人到处跑。” “江小姐又不是小孩子了。”柳姨端来一碗银耳羹,“她都嫁过人了,按理说,比起你,更算个成人。结果总是你反过来照顾她。” “我就是个爱操心的命。”宋绮年笑,翻着今日送来的信件和报纸,“这些都是早上送来的,没有新的了?” “邮差不都是一天送一回吗?”柳姨道,“你在等谁的信?” “《良友》画报的。”宋绮年道,“昨天刘主编告诉我,特刊的样刊已经印好了,会给我寄一份。” 四秀和苗学新她们正在一旁整理着布料,闻言纷纷转头朝这边望。 “封面用的是谁的?”四秀问,“是您的吗?” “不知道呀。”宋绮年摊手,“刘主编不肯说,我就等着收到了样刊好看一看。不过我想,要用的是我,她没必要不告诉我吧?” 说得也是。 众人不约而同一叹。 “是因为用我做模特吗?”苗学新局促不安。 宋绮年朝她递去安抚的微笑:“我那条裙子,只能由你来做模特才好看。我在上封面和追求一个完美的作品中选择了后者,这是我的决定。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 苗学新有点弄不懂鱼和熊掌同舍生取义有什么关系,却没发问,只提醒自已还得再多看点书。 小武和阿宽小心翼翼地抬着浑天仪走进了书房,将它放在桌子上。 傅承勖弯腰仔细打量着这尊铜器。 因年代还不算久,浑天仪的表面虽有些氧化,但整体还是呈现出铜本身的暗金色。 傅承勖戴着手套,轻轻抚摸着铜器表面篆刻的文字,眼底流露出对历史与文明的敬佩之意。 “把它和复旦展出的那批文物一起运回北平,再让罗律师捐给博物院。”傅承勖吩咐。 阿宽应下。 小武却有些不甘心:“三爷,还是匿名吗?” “就算要报名字,也该报老爷子的名字才对。”傅承勖道,“把这批古董捐出来,是他老人家的遗愿。” 阿宽也道:“那边的事还没彻底解决,三爷报了名字,就是暴露了自已。” 小武嘀咕:“我只是觉得,这一个可是三爷您亲自找回来的呢。” “大伙儿都出了力,怎么能是我一人之功劳?”傅承勖摇头笑,“对了,那边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阿宽道:“那人改了个名叫伍顺兴,生前是一家酒楼的厨子。今年元宵过后没几日,他在家中醉酒跌倒,一头磕在台阶上,死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傅承勖问,“他死前有什么异常?” “光棍一个。”阿宽道,“邻居说他平日里独来独往,不爱搭理人。但是有一件事不寻常。伍顺兴死那天,邻居家的狗不知被谁喂投了一个鸡架子。” “喂了狗,狗就不叫了。”傅承勖冷笑,“看来那天晚上,确实有人拜访过伍顺兴。可惜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他的遗物呢?” “连张破草席都被外头的乞丐捡走了,什么都不剩。我们的人去他坟头看过。前些日子不是清明吗,可他的坟前只有杂草,连一根香杆子都没有。” “他徒弟都没来给他上坟?”傅承勖哼道,“有意思了……” 管家走进书房,道:“先生,那位客人到了。” 傅承勖扬眉:“啊,快请他进来!” 小武一般不见客,主动离开了书房。 第四十九章 信任危机 1927年,6月。 大雨已整整下了一日,直到入夜还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风放肆地在茶楼大堂里穿梭,刮得竹帘咣咣直响。 这样的天气,当然没有客人上门。掌柜的打算把最后一页账算完,就关门休息。 门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穿过雨帘,停在了大门口。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从车里跳下来,冒着雨快步走进了大堂里。 “掌柜的,借个电话。” 直到对方开口,掌柜才发现那是个女人。 很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深色的对襟衫和长裤,头发紧紧地盘在脑后,个头高挑,举止又利落,难怪乍一看以为是男人。 再一看。 乖乖,好俊俏的大姑娘! 雪白的肌肤,明亮的大眼睛,嘴唇像花瓣儿似的,就是表情有些冷。 掌柜把放在柜台下的电话机拿了出来。 女郎道了一声谢,飞快地拨通了转接台,报了一个号码。 “是我。”她低声道,“事情都办好了。但是雨太大,路被冲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行……嗯,我尽量吧……” 女郎挂了电话,把一块硬币放在柜台上,又朝外走去。 “姑娘,这么大的雨,赶路不安全。”掌柜唤道,“我这儿楼上有客房,你不如歇一宿吧。” 女郎摇头:“我有急事。” 掌柜只好道:“往前两里有座石桥,下雨天桥面特别滑,你开车小心些。” 女郎道了一声谢,奔出门,开着车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离开了小镇,郊野里黑如泼墨,车灯是天地间仅有的两束光。 终于驶到掌柜所说的那座桥前,车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加了速。 车轮在湿漉漉的地面打着滑,车身失控,剧烈摇晃。 就是一刹那的工夫,车撞开了围栏,一头扎进汹涌的河水里! 暴雨依旧冲刷着大地,在河面打起一片水花,转眼就将车身吞没…… 许久后,下游某处的河滩,一个人影吃力地从水里爬了起来。 一身漆黑,披头散发,唯独面孔雪白。要是有人经过,定会以为是水鬼上了岸。 女郎在河边石头上坐了片刻,缓过一口气,然后起身继续前行。 走过一片田野,女郎来到一个破庙。 此时天色微熹,雨也终于转小。野林子里响彻鸟鸣。 女郎在破庙里找到自已之前藏起来的行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略作修饰,就从一个劲装少女,成了一个面目平庸、身形佝偻的中年妇人。 离开破庙时,雨已化作牛毛细丝,天色半亮。 女郎回首眺望自已来时的方向。 晨光正渐渐把黑暗中大地上驱逐而去,鸟儿在天空中飞翔,农舍上空飘荡着炊烟。 女郎深吸一口气,朝着旭日东升的方向走去。 1929年,6月。 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被雨刮匆匆扫去。路两侧的灯光飞快后退,只在视网膜里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尾巴。 宋绮年出神地注视着布满雨水的车窗,耳畔传来袁康的声音。 “……她和孙开阳相约见面,发生了冲突。就孙开阳的证词,江映月突然冲向他,和他厮打,要把他往楼下推。孙开阳用力挣脱开了,而江映月失足跌下了楼,当场身亡了……” 宋绮年缓缓转头看向袁康,冷静地问:“他们俩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一个废弃了的厂房。” 说到这个,袁康也不禁皱眉。 “江映月绝对不会同意和孙开阳在那种鬼地方见面的!”宋绮年道。 “我也是这么问孙开阳的。”袁康道,“孙开阳说,地方是江映月定的。” “他说?”宋绮年嗤之以鼻。 “他有秘书作证。江映月的女仆也听到江映月和人在电话里约了一个地点见面。这女仆听到她和孙开阳在电话里吵架,说她‘不会一个人走黄泉路’。” “呵,这个女仆,之前一问三不知,现在又什么都想起来了?她没有被收买了才有鬼!”宋绮年愤怒。 “但孙开阳主动报了警,还在现场等警察过来。” “那也给了他足够的时候重新布置现场,把对他不利的证据都弄掉了!” “总之,没有更多证据了。”袁康道,“我亲自勘查了现场,各种痕迹都符合孙开阳的证词。江映月的亲人都不在上海,律师今天恰好有事出城了,还没赶回来,那个女仆一听去认尸就腿软。算下来就只有找你了……就你和她的关系,尽早通知你也是有必要的……” 袁康也许自已都没发觉,他的谈吐,甚至做事的思维,已同一个真正的警察没什么两样了。 宋绮年扭头继续望着窗外,不再说话。 巡捕房的停尸房在一栋单独的房子里。尽管装了好几台通风扇,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一股化学药剂和尸臭混合的气息,令人作呕。 一走进门,袁康就忍不住皱眉,可宋绮年却面不改色。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袁康道,“她是面朝下跌落的,地上又有一堆木头桩子和碎石……” 宋绮年已望见了法医背后那具躺在推车上的遗体。盖着遗体的白布,血迹斑斑。 宋绮年紧握着拳,指甲陷入肉里。 等法医掀开白布,宋绮年死咬住了牙关。 江映月那引以为傲的、为她带来无数爱慕和烦恼的面容几乎完全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只耳朵上还戴着一枚有些眼熟的粉钻耳环。 是宋绮年为她从孙家偷回来的首饰之一。 宋绮年冷静地打量着江映月的遗体,翻看她的衣服,又捧起她的手仔细看。 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没晕没哭泣,还能认真地查看? 法医不禁对这个看着应该很娇气的摩登女郎侧目。 江映月全身多处骨折,两只胳膊也软绵绵的,布满紫红色的淤痕。 她戴着一条玫瑰切钻石手链,双手涂着她最喜欢的玫红色指甲油,身上喷了她最喜欢的香奈儿五号香水,穿着一件新裁的灰紫色花萝旗袍。 宋绮年甚至摸了摸尸体的腰身,估摸了一下尺寸,然后问:“她还有其他东西吗?鞋子呢?” “都在这里。”袁康把旁边一个放杂物的小推车拉了过来,“怎么?发现什么不对?” 宋绮年不答,只问:“你们怎么确定她是江映月的?她的脸都……” “指纹。”袁康道,“之前调查孙开胜的案子时,江映月不是被抓过吗?那一次我们取了她的指纹留档。这次拿来一对,对上了。” 那就没有什么可以置疑之处了。 宋绮年翻检着江映月的遗物:一双皮鞋,几乎全新,很可能今天才第一次穿。手袋倒是她最爱用的那个,里面各种物品也都是她常用的。 “没有遗书?” 袁康摇头。 “她和孙开阳同归于尽这么大的事,难道一拍脑袋就去了?”宋绮年讥讽,“她名下有数额不小的遗产,还有母亲和弟弟在广州,更有一肚子冤屈没申诉。她会不留只言片语就去死?” “那个……我派了人去搜查她的住处,还没回来。也许会有其他发现。”袁康解释。 宋绮年最后看了遗体一眼,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袁康快步跟上。 出了停尸房大门,大口呼吸着外面清爽的空气,听着草丛里的热闹虫鸣,都有一种活过来了的感觉。 “你还好吧?”袁康轻声问,“我知道你和她关系很好。” 宋绮年不答,朝巡捕房的办公大楼走去。 “孙开阳说了他们俩因为什么吵架吗?” “不肯说。”袁康道,“那孙子滑得像泥鳅,做笔录的时候,那傲慢的样子可欠揍了。他还找了一个洋人律师,把总督察长都给叫来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连郭仲恺都受了气。” “他已经被放回去了?” “不然呢?”袁康哂笑。 宋绮年道:“我想去事发现场看看。” “围起来了,外人不给进。”袁康道,“别看我。郭仲恺都没辙的,我一个小巡捕更没法给你开这个后门。” “孙开阳之前来找过我,让我给江映月传话,说了一番威胁的话。” “江映月也对孙开阳说了很多威胁的话。孙家那边也有一堆证人。”袁康道。 宋绮年终于发怒:“那我过来一趟,除了认尸就没别的了?” “你还想干啥?”袁康反问,“你已经不是玉狸了,这话可是你成天挂嘴边的。怎么?出了事了,才觉得做良民没保障,还是做江湖人更爽快?” 宋绮年愤恨地瞪了袁康一眼,转身冲进了办公楼,朝着对面的大门而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奔进了大楼,闯入了宋绮年的视线之中。 宋绮年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傅承勖左右张望,直到望见了宋绮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在离宋绮年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目光急切地上下打量她。 “你还好吗?” 袁康牙酸,插嘴道:“她能有什么事?她又不在现场。” 傅承勖和宋绮年齐齐转头看向袁康。 袁康摸了摸鼻子,转身走了。 “走吧。”傅承勖对宋绮年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已是深夜,今晚显然办不了任何事,留下来也没有意义。 阿宽拿着一把伞站在巡捕房的大门口。 宋绮年这才留意到傅承勖头发和肩上的水痕。他想必是车一停就直接冒雨跑过来的。 被人关爱的感觉真好,像是有一个人守在你身后,永远会在你跌倒的时候及时将你扶住。 江映月身后就缺这么一个人吧。 第五十章 前任订婚 店铺门口依旧有几个小报记者在和看门人纠缠。 宋绮年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这些事,改道悄悄回到了楼上的公寓里。 柳姨和四秀都在楼下店里,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在嘀嗒走动。 宋绮年丢开手袋,踢掉鞋子,躺在沙发上。 隔着地板,楼下留声机的音乐声和客人们的说笑声隐隐传来。 宋绮年记得自已曾在一本周刊上看到过一篇杂文,里面有一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正是她此刻心情的写照。 躺了好一会儿,宋绮年才勉强起身,回到了卧室里。 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里面装着各种文件。 “宋绮年”的出生证,宋家父母的结婚证,房契,银行存折,私章,还有一些照片…… 真宋绮年的照片并不多,且都是小时候的。比如百日照,还有这张七八岁时的小学生照片,不光年代久远,还因保存不善而很模糊。 没有一张“宋绮年”成年后的照片。 柳姨曾告诉宋绮年,自打“她”十岁去了广州,就再也没有寄过照片回来。 于是,上海这边,除了曾去广州探过亲的宋家夫妇,没人清楚宋绮年长大后的模样。 独生女,小富之家,父母双亡,老仆也多年未见过面……当时觉得,这个身份好得简直不像是真的。 “如果一个事好得不像是真的,那它多半就不是真的。”宋绮年呢喃。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自已逃离千影门,已有两年。 宋绮年记得当年,自已从河里爬上来后,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新身份,一路往西去上海,投宿在宁波火车站边的小旅社里。 前天一场大雨,泥石流把通往上海的一段铁路冲断了。许多旅客被耽搁了下来,将小旅社挤得水泄不通。 宋绮年扮成一个中年寡妇,单独住一个房间,每日里除了吃饭很少出门。 她入住的时候,真宋绮年已经在小旅馆里住了几日了,且一直病着。 “命苦哟!”宋绮年听老板娘和别的房客闲话,“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男人的。她越病越厉害,那男人说要给她找医生,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负心汉!摆明了是见她好不了了,就撒手不管了!”女客人唾骂。 “可不是吗?”老板娘叹气,“倒是留了点钱。可这些日子看病吃药,也都花完了。现在是我们倒贴养着她呢。” “她家里人呢?” “别提了。他们本来就是去上海奔丧的。这姑娘的父母出了意外,都去世了。现在她又这样……” “呀!这也太邪门了……” “大夫说她是什么感染,去看西医才行。可西医都在城里,这路又还没通。” 宋绮年本不想掺和此事。她是乔装过的,不便和人近距离接触。 可拖了一日,铁路依旧没通,真宋绮年病得更重了。 “一晚上说胡话,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喊娘的。”老板娘抱怨,“这眼看是不行了。当家的打算把她移去柴房里,怕死在客房里晦气。我却有点不忍心。多漂亮的大姑娘呀……” 宋绮年在一旁也听得很不忍,终于插了嘴:“也许可以找一辆车,送这姑娘去城里看西医。我能帮着凑点钱。” “哟,李太太,您可真是菩萨心肠!”老板娘感慨,“那我让我当家的去问问吧。不过咱们这里是小地方,不保证能找得到汽车。” “实在不行。马车,驴车也成。” “那到时候……” 宋绮年略一斟酌,道:“我送她过去!” 老板娘说了好一番赞美之词,立刻去办事了。 宋绮年的身边没了人,“李太太”只得暂时担任起了照顾她的任务。 这是一个和自已年纪相仿,身高也差不多的姑娘。一脸枯黄病容,但依旧看得清清秀的眉目。 “李太太,您真是好人。”宋小姐露出感激的微笑,“你要送我去看医生,自已的行程要被耽搁了。” 方才门外的对话,宋小姐都听到了。 李太太拧了块湿帕子敷在宋小姐额头:“火车一停,我的行程就已经被耽搁了。要是能进城,你能治病,我也可以重新赶路。一举两得。” “萍水相逢,你却对我这么关照。”宋小姐的双目泛着泪光,“我这次要是熬不过去,到了那头,也一定多多保佑你。” “胡说什么呢!”李太太轻叱,“年纪轻轻的,不过生一场病罢了。等好了,又活蹦乱跳的。” 宋小姐的神情却越发黯淡。 她苦笑:“老板娘告诉你了吧。我这次去上海,是料理我父母的后事的。” 李太太低声道:“你请节哀。” 宋小姐呢喃道:“他们坐船回乡扫墓,船翻了……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了……” “那你更要撑住了。”李太太给宋小姐掖了掖薄被。 宋小姐哭泣:“他也丢下我走了……我为了他,好日子不过,从香港跟他跑去乡下……他却丢下我等死……” 宋小姐哭着昏睡了过去。 李太太一直守在旁边,给宋小姐换帕子,喂水,擦汗。 宋小姐中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脸色灰败,眼神十分黯淡。 “我刚才梦见我娘来叫我走了……” “你娘那是关心你,来看你而已。不是带你走。”李太太忙道。 宋小姐一把抓住李太太的手:“大姐,我请你帮个忙!” 冰凉的手掌和腻滑的汗水让李太太暗自心惊。 “我要是熬不过去,我的后事劳烦你做主办了……我家只剩几个老仆人了,怕会被我的叔伯们欺负。我小时候的保姆,叫柳姨,最是忠心……我有个红色的箱子,里面有我家的一些文件,要交给她……” 李太太眉头紧锁:“要是真到那一步,我就帮你走一趟,一定替你办好。不过我觉得你想太多了。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李太太又把宋小姐哄睡了。 到了深夜,老板娘才回来,道:“找到了一辆车,不过司机说路太烂了,只肯天亮了再走。” 李太太回头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宋小姐,又看了看表:“也只有这样了。” “您去休息吧。”老板娘道,“我来看着她。” 李太太也确实有些疲惫,回房后喝了几口热茶,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等再度恢复意识时,她听到了窗外的鸟叫。 时间尚早,天色才刚刚放亮。门外传来隐隐的响动。 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压低了嗓子说话。 李太太翻身下床,裹着披肩走出了房门。 走廊里灯光昏暗,就见老板和一个跑堂的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从一间房间里抬出来。老板娘站在一旁。 那正是宋小姐的房间! 李太太头皮发麻,快步走过去。 “是宋小姐?”她声音发颤,“怎么回事?” 老板娘苦着脸道:“一睡就没醒过来。我起夜时发觉不对劲,一摸,人都有点凉了……” 李太太震惊,眼睁睁看着宋小姐的遗体被抬走。 “你们要把她送去哪里?” “镇上的义庄。”老板娘道,“这天太热了,等警局开了证明,就得尽快下葬了。” 李太太低声道:“她之前曾托我给她办后事。” 老板娘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又忙挤出一个笑。 “李太太,您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就是。” 李太太望着那具被抬走的遗体,也不禁长长叹了一声。 宋小姐想必家境优渥,又还年轻。可疾病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老少,贵贱,都逃不脱它的掌控。 铁路直到三日后才重新通车。 大热天,尸体不好保存。李太太做主将遗体火化了,带着骨灰去上海。 也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宋小姐名叫宋绮年。 绮丽年华。 宋小姐的人生也确实永远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年华中。 数日后,李太太抵达了上海,带着宋小姐的行李和骨灰盒,前去宋家报丧。 这时候的李太太已不再是个中年妇人。 她恢复了符合年龄的装束,穿着亚麻旗袍,盘着头发,面孔秀丽,充满朝气。 黄包车走到宋家所在的巷子口便进不去了。 里面搭着白事棚子,把路占了大半。不仅如此,正有人在闹事。 一个老头带着数名男子堵在宋家门口,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嗓门最大,正在撒泼。 “什么小姐?宋家兴全家都死在河里了。宋家这一房绝了户,按照族规,家产就该收归族里。你们这些刁奴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一个小姐,不过是想侵吞主人家的家产!我可警告你们,赶紧把宋家的房契、存折都交出来,然后给我滚。不然,闹到巡捕房那里,你们统统都要吃官司!” 一群披麻戴孝的奴仆面面相觑,露出惧意。 只有一个精瘦的中年妇人不怕,冲上前朝着那男子唾了一口。 “我呸!我家小姐在上海养到十岁就去了香港,出事的时候人都还在外头呢,活得好好的。你们想吃绝户,就不认有她这个人?想得美!我们绮年正从香港赶过来,等她到了……” “你三天前就这么说了,她人呢?”男子道,“亲爹娘就要出殡了,她还不回来。如此不孝,不配为我们宋家的人!三叔,您这就写一封家书回去,将这个丫头从族里逐出去……” “见过吃绝户的,没见过吃相这么难看的!活脱脱一群饿死鬼!亡人还没入土,就在灵堂上争抢家产,生怕晚上没有鬼来敲门?” 第五十一章 故意为难 雨越下越大,仿若敌军趁着夜深人静前来攻城掠地。 乌云里有闪电忽现,闷雷阵阵,更衬得夜色诡谲。 荒废的厂房楼下,手电筒的灯光晃动。巡捕房用来圈地的白布条被扯开,男人们的胶靴踩着泥水而过。 厂房里处处可见火灾遗留下来的焦痕,又因没有食物,连耗子都不见一只。很难想象一位高级军官和一位知名歌星会约在这样的地方见面。 傅承勖来到了三楼,握着手电筒,打量着这个案发现场。 三楼较为空旷,巡捕房又将这里彻底搜查过,但凡可疑的东西都已经拿走了。 阿宽道:“就孙开阳的证词,他当时和江映月站在屋子中央说话。江映月说着说着就动手推打他,逼着他朝边沿后退。” 这厂房还未修完便遭了火灾,三楼只有楼板,没有修外部的围墙。 傅承勖站在江映月坠楼的地方,朝下望去。阿宽撑起伞,为他遮住上方屋檐落下来的雨水。 楼下堆满了碎石、木桩和锋利的粗竹杆。 即便没有这些建筑垃圾,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又是头部先着地,也很难生还。 难怪孙开阳会声称江映月想杀他,只是自已不慎落了楼。 傅承勖转身:“去楼下看看。” 二楼就要杂乱很多,不知原状的焦炭遍布一地,布满黑灰的地上还有很多脚印。 “巡捕房来这一层搜过?”傅承勖问。 “来看过。”阿宽道,“但就他们的记录,只是为了勘察地形,没有搜集任何证据。” 傅承勖做了一个手势,手下们立刻站在屋内中央,将手电筒的光投向墙壁、地板和天花板。 破败阴森的屋子被彻底照亮。 傅承勖缓缓踱步,目光从地上凌乱的脚印,扫向被火烧过的墙壁,再到被烟熏黑的天花板。 他在靠近外沿的地方站住,手电筒的光从脚下两道相距大概两米、几乎被黑灰掩盖的痕迹,转到在外沿边。那里也有两道距离一样的痕迹。 “看到了吗?”傅承勖问。 “这是什么?”小武困惑。 还是阿宽看出了点眉目:“这里放过一个四角支架,好像还有轮子。就是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论用来做什么,反正都成功了。”傅承勖又用手电筒照了照屋檐,眼中有兴味的光闪过。 “走吧。”他关了手电筒,大步朝楼下而去。 雨又断断续续下了两日,终于停下来歇口气。阳光迫不及待地登场,将这座海边的城市晒得滚烫。 覃凤娇的礼服也终于做好了。 “真漂亮!”苗学新满眼赞美地望着人台身上的衣服,“那位覃小姐真不配穿这么好看的裙子。” 这几日,苗学新她们几个女孩子从四秀和柳姨那里听了一耳朵覃凤娇的闲话,对这个傲慢的女子半点好印象都没有。 德芳也抱怨:“宋小姐真有风度,还免费给她做裙子。换作我,还会在她的茶里吐口水呢!” 贤文低声道:“宋小姐也看不上那个张先生,这么做也是考虑到大家以后还要继续来往。” “和这种人有什么好来往的?”德芳唾道,“她过去也从没照顾过咱们的生意,现在还白得一条裙子。” 女孩子们议论的时候,宋绮年正给覃凤娇打电话,通知她可以过来试穿新衣了。 电话那头音乐缭绕,欢声笑语。覃凤娇为难道:“哎呀!我今天没空出门,明天又要出城几天……要不你过来一趟吧?” 这是想让宋绮年上门为她试穿了。 宋绮年给顶尖的大客户才提供这项的服务。覃凤娇白得一条裙子,还如此拿乔作势。张俊生婚后可有得受了。 “你过来吧!”覃凤娇热情道,“我家今天正在举办一个鸡尾酒会,客人里有很多熟人呢。咱们也好久没聚一聚了,大家都怪想见你的。” 你说她很真诚吧,可也没见她提前邀请。要说虚伪吧,她又肯定是真心希望宋绮年能去的。 去就去。 宋绮年只想把这件事应付过去。 相信在婚后,覃凤娇两口子和她一定不会再有什么来往。 覃副司长必然不是清官。 清官置办不起这么气派的西班牙风花园洋楼,也养不起几房姨太太和一群儿女。 覃凤娇是正室嫡出,深受父母宠爱,又以大家闺秀自居,才有眼下这一副矜贵、倨傲,又做作的作派。 外头烈日炎炎,覃家的空气调节机呼呼吹着冷风,室内凉爽如春。 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嬉笑打闹,留声机里放着爵土乐,美酒和糕点流水一般被送上餐桌。 这景象,让宋绮年想起了还未落魄时的张家。 这也是张俊生选择娶覃凤娇的原因吗?因为能重温美好的旧梦? 宋绮年被女管家请进了覃凤娇的香闺里。 不出所料,覃凤娇并非独自一人,而是率领着一整个姐妹团接见宋绮年。 这五六个年轻女子皆珠光宝气,群星拱月般簇拥着覃凤娇,目不转睛地看着宋绮年。 覃凤娇仪态端庄地坐在沙发里,笑容高傲,仿佛宋绮年是来给她请安的奴才。 宋绮年不禁哂笑。 这些自幼衣食无忧的女孩子们,人生中的大事莫过于嫁得好,生得了儿子,拢得住丈夫。 社会的变革,政权的更替,民生百态,人文科技的发展,全都和她们无关。 她们如果运气好,从娘家走到夫家,一辈子有人给她们遮风挡雨。她们也心甘情愿地被圈养着,做一头温顺的母羊。 “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覃凤娇表面上的礼数倒是一向周全,“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宋绮年小姐。宋小姐,这些都是我的同学和朋友,早就想认识你了。” 覃凤娇的这群朋友更新换代过,既没有冷怀玉的身影,连之前跟在她身后那个小姑娘也不见了。 随着覃凤娇的一一介绍,宋绮年和这群女孩子们逐一打招呼,很快便确定了一个姓韩的女孩是覃凤娇的新跟班。 “这一位很特别。”覃凤娇着重介绍着最后一位女客,“她姓陶,她就是赵明诚那小子的未婚妻。” 这一位倒是让宋绮年有些意外。 陶小姐很腼腆地朝宋绮年一笑:“幸会,宋小姐。我听明诚说过很多你的事。你本人比画报上的照片还漂亮,” 平心而论,陶小姐远不是美人。她身材矮胖,皮肤蜡黄,高颧骨,厚嘴唇,也只有一双大眼睛尚算漂亮。 但老天爷不算太抠门,给了她一副如黄鹂似画眉的好嗓子。 宋绮年之前以为江映月的嗓子够好了,现在一比,陶小姐竟还略胜一筹。 而且她的语气比其他所有女客的加起来都更真诚友善。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宋绮年对陶小姐的好感直升,笑容也热情了好几个度。 “你和明诚订婚,我未能来观礼,很是遗憾。”| 陶小姐道:“我们都不喜欢繁文缛节,没有举办仪式。不过,婚期暂定在九月下旬,希望到时候你能来参加。” “我一定不会错过的。”宋绮年立刻道。 那位韩小姐插了一嘴:“宋小姐还可以给陶小姐做一条裙子作为结婚礼物呀。你那儿别的不说,裙子肯定很多,可省事了。” 这么穷酸的主意,即便是为了挖苦宋绮年,也会拉低说话人的档次。 这位韩小姐想必是覃凤娇忠心的新马前卒。真是铁打的覃凤娇,流水的代言人。 话说回来,覃凤娇总能找到这么擅长挖苦讥讽、出身又不错的女伴,而且还对她忠心耿耿,真有点伯乐之才。 宋绮年没回应韩小姐的挑衅,只把话题专注在礼物上:“明诚也是我的好友,我对他和俊生一视同仁。覃小姐有的礼,陶小姐也一定有一份。” 陶小姐知道自已被人拿去挖苦了宋绮年,却又不知该怎么应对,脸霎时通红。 覃凤娇如过去一样,这时候才施施然地出来唱白脸,转移了话题。 “宋小姐还是第一次来我家做客吧。我看《良友》上夸你是顶有品位的人。你觉得我家怎么样?” 宋绮年自然说奉承话:“贵府又气派又别致,装饰得也很入时,都可以拍照上画报呢。我一路过来,还看到了很多难得的艺术品。” 覃凤娇得意道:“我家里的每一件画和艺术品都有一段来历。它们有些是家父的收藏品,大部分都是祖传的古董。对了,比如这一幅缂丝。” 覃凤娇指着一幅摆在斗柜上的缂丝。 “这可是一幅宋代的缂丝作品。别看它小小的一块,却是极其昂贵,拿出去可以换一栋小洋楼呢!” 真是句句都不离钱。也不知道谁更像是小商人的女儿。 女客们很捧场,纷纷凑了过去端详那幅缂丝。 “宋代的缂丝?”宋绮年觉得这缂丝图案十分眼熟,“可是朱克柔的作品?” 覃凤娇一脸茫然。 显然,她只知道这古董的价格,对它的来历一无所知。 宋绮年道:“我在一本介绍中国传统织品的书上看到过朱克柔的缂丝作品插画,其中一幅,画的就是鸳鸯戏荷,和这个非常相似。” “朱克柔是谁?”陶小姐问出了大伙心中的问题。 “她是宋代的缂丝名匠,也是一名女画家。”宋绮年道,“她精于女工,缂丝作品极其有名,件件都是传世之作。” “不愧是两百年的世家!”韩小姐抓住机会拍马溜须,“不光家谱要够长,还得有足够多的珍宝一代代相传下去。我们这些普通人家,古董都是发家后才买的,都还不足一代。哦,宋小姐例外,你家祖上传下一个铺子呢。” 第五十二章 暗中跟踪 但这表情如浮光一掠,快得无人能捕捉。便是宋绮年也觉得那是个错觉。 再定睛一看,傅承勖又面带柔和而客套的浅笑。 “宋小姐,真是巧了!” “是好巧。”宋绮年敷衍地笑了笑,“我正要回去了。” “我也是。”傅承勖温文儒雅,“我送送你?” “不用了。”宋绮年拒绝,“不顺路。” 傅承勖退了一步:“那,让我陪你一道出去吧。” 覃副司长和几个客人已察觉两人气氛异样,目光带着探究。 宋绮年在摆脱这些烦人的目光和与傅承勖同行一段距离之间,选择了后者。 覃副司长远比他女儿圆滑,他很识趣地没有凑上去。 傅承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落后宋绮年半步,同她一道朝大门走去。 “张俊生最后还花落覃家了。”傅承勖选了一个合适的话题开了场,“我本以为他会娶一个乖巧温顺的女孩的。那才是他的口味。” “我也没想到。”这个话题,宋绮年还算乐意聊两句,“还是江映月看人准。她早就说张俊生会娶个有钱的太太。” 傅承勖无声笑了一下:“我也佩服你,还能继续和他们俩做朋友。” “有始有终罢了。”宋绮年道,“等他们结了婚,这段友情也就正式到头了。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覃家。以往提到覃副司长,你对他评价可不高。” 傅承勖道:“我不是过来交际的,而是为了办一件事。” 宋绮年朝傅承勖望去,正想发问,忽而有一对少年打闹着冲了过来。 就在宋绮年朝一旁让路的同时,傅承勖向前迈了一步,抬起手臂将她挡住。 那一股无形却又不能无视的张力如一张网,将宋绮年牢牢笼罩。 有那么片刻,宋绮年浑身紧绷,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抱歉。”傅承勖放下手臂,“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想问什么。”宋绮年别过脸,继续大步朝前走。 她本想问傅承勖来办什么事。可转念一想,他办什么事,和她没有关系。 傅承勖快步追了上来:“覃凤娇又刁难你了?” “如果让我背化学元素周期表,那才叫刁难。”宋绮年不屑,“覃凤娇她们,不过是一群小菜鸡扇着翅膀咯咯叫罢了。” 是很烦,但不搭理就是了。人和一群小鸡对骂,像个什么样子? 傅承勖莞尔。 宋绮年确实从来不屑女人间的口角之争。 她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常年游走在黑白之间,如今又在商场上奋力拼搏。一百个覃凤娇加起来,格局都没有一个宋绮年大。 “但你看着有点不开心。”傅承勖说着,又抬手将一枝低垂的树枝拂开,以免它勾住宋绮年的头发。 宋绮年却不想和傅承勖再谈心了。 既然两人的关系已止步在了普通合伙人的阶段,谈心便成了有害无益的事。 宋绮年淡淡道:“这日头太晒了。” 可傅承勖却是坚持把热脸贴了过来,再度转了话题,努力不让这场对话中断。 “覃家比我想象中要奢华不少。你看到挂大厅里那幅陶道子的画了吗?” 宋绮年勉为其难地应了一声:“挂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瞎子都看得到。覃家怎么就不遮掩一下?” “因为这些钱名义上都是干净的。”傅承勖道,“覃副司长以妻舅的名义开了一家物资公司,借职权之便倒买倒卖,赚得盆满钵满。这公司甚至都做上市了。” 宋绮年腹诽:这样的贪官之家,眼下风光,前途却很不稳定。张俊生本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为什么要和这样走偏门的人家结亲? “你在覃小姐的闺房走了一趟,还见到了什么值钱的宝贝?”傅承勖问,“你有没有碰巧看到一幅缂丝?” 宋绮年倏然止步,目光犀利地扫傅承勖。 傅承勖笑容狡黠。 “这就是你要办的事?”宋绮年冷笑,“你居然还亲自来踩点?这天下就没别的贼可为你所用了?” 傅承勖不答,只问:“所以,那幅缂丝就在覃凤娇的房间里,对吗?” 宋绮年没回答。 但她知道自已脸上的细微表情和方才的话,已证实了傅承勖的推测。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正门口。 阿宽已将车开了过来。 女仆理所当然地将宋绮年的工具箱和衣袋交给了阿宽。阿宽则顺理成章地将它们放在了后备箱,一副宋绮年肯定会搭傅家的车回家的样子。 宋绮年眉头紧锁。 正要开口拒绝,一辆白色小轿车疾驰而来,急刹停在了大门口,还把傅承勖的车给挡住了。 一个穿着白色休闲西装,戴着墨镜的男子从车里钻了出来。 宋绮年定睛一看,后颈的寒毛竖起,如一只受惊时炸起了尾巴毛的猫。 这男人竟是孙开阳! 傅承勖的眉尾也重重挑了一下。 孙开阳这一身打扮,分明是来赴宴的。 江映月的案件已被定为意外,正式结案了。 孙开阳没有被定罪,必然会重新出来交际。可宋绮年怎么都没想到,覃家居然会邀请这畜生上门做客。 孙开阳摘下墨镜,笑嘻嘻地朝宋绮年他们走来。 “宋小姐,傅先生。看样子上海真小呀,走哪儿都能碰到。” “不见得。”宋绮年冷声道,“过去如果不是你来骚扰我,我可是从来都见不到你的。” 宋绮年一开场就不给面子,孙开阳也不介意。 覃副司长带着管家前来迎客,见孙开阳和宋绮年他们对上了,便没有凑过去。 “那你放心,江映月已经死了,我以后更不会去打搅你了。哦对了,诸位都知道这个案子已经结了吧?可惜我的这个亲卫。不过,我已经为他请了最好的律师,而且还和江映月的家人达成了谅解。毕竟,如果不是江映月一时发疯……” “孙少校,还请尊重一下逝者!”傅承勖沉声。 孙开阳一声嗤笑:“尊重一个想杀我的女人?江映月不仅要杀我,还弄臭了我的名声!我的心胸可没傅老板这么宽广。” “阁下的臭名声可怪不到阿月头上。”宋绮年咬牙,“你做的那些丑事,公布出来的还不足十分之一呢。可光是这些,就足够你被人泼粪了。你说是不是?” “泼粪”一词就是一把插在孙开阳后心的刀。 宋绮年冷不丁把刀拔了出来。鲜血四溅,剧痛来袭,孙开阳浑身剧震。 “你……你?”孙开阳恶狠狠地盯着宋绮年,难以置信,“你!” 傅承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宋绮年半挡在身后。 可宋绮年推开了他,朝孙开阳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便是粪水,也没有你本人臭。你身为军人,为了钱财,居然想把金矿地图卖给日本人。你这卖国行径公之于众,招呼你的可就不止一点儿粪水了!” “你……”孙开阳怒不可遏,指下意识朝宋绮年举起了手掌。 傅承勖一手扣住孙开阳的手腕,一手将宋绮年拽回身后。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孙少校,息怒!息怒!”覃副司长也带着管家冲了过来,将孙开阳拉住。 “你和江映月一样,都是一条疯狗!”孙开阳不甘地对宋绮年挥拳,“你以为江映月有多无辜?那个骚货见不得人的事可多了去了。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她有这个下场,是她活该……” 宋绮年推开傅承勖,直奔孙开阳而去,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四周响起一片抽气声。 孙开阳懵了,拉着他的覃副司长也傻眼了。 宋绮年却心平气和地一笑:“说的是,一个巴掌确实拍不响!” 众目睽睽之中,傅承勖彬彬有礼地朝覃副司长一欠身,将宋绮年塞进了车里。 “我知道我冲动了。你有什么话,不妨一口气说。” 疾驰的车里,宋绮年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 风吹得她的卷发轻飞,耳垂上挂着的小小独钻不住晃动,闪光尽数落进了傅承勖的眼中。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傅承勖的语气近乎宠溺,如果宋绮年此刻回头看他一眼,甚至会被他眼中的温情吓到。 两人闹翻了已有好些日子,联系是彻底断了,连一通电话也无。 突如其来的空寂让傅承勖惊觉,原来他自和宋绮年相识起,来往就十分密切。 他们隔一两天就会见上一面,几乎每日都会通电话,热恋中的人也不过如此了。 这种亲密的联系毫无征兆地、没有缓冲地断了。宋绮年如何适应,傅承勖不得而知,反正他很难受。 让一个素来以强者自我要求的男人承认心里难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一次次抓起话筒又放下,或者一次次将车停在“绮年衣舍”远处,遥望着窗里的灯光时,傅承勖深刻地意识到,自已在宋绮年面前,就是一个弱者。 一个男人向感情低头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父亲和义父都曾这样教育过他。 长辈们都和妻子鹣鲽情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让傅承勖自幼就对感情怀着郑重而宏大的憧憬。 他汲汲寻找着,耐心地等待着。然后在而立之年,在同龄人的孩子都已满地跑的年纪,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傅承勖一直都很欣赏聪明强势的女人。这类女性往往都很独立自我,倔强不驯,能在交往之中通过对抗带给他愉悦的精神感受。 宋绮年就是这类女子的佼佼者。 她是一只永远都不会被驯服的野猫。除非她主动靠近,柔媚地蹭过来,你永远难以将她抓获。 第五十三章 婚宴闹剧 据说因为新的张公馆还未装修完毕,张俊生和覃凤娇的订婚宴设在覃家。 如此一来,张俊生不是上门女婿,也约等于上门女婿了。 订婚宴这日,宋绮年特意拖了一点时间才出发。抵达覃府的时候,订婚仪式已经快开始。 覃府宾客盈门,一派珠光宝气。 宋绮年穿着一身浅蓝色欧根纱连衣裙,戴一顶薄纱遮阳帽,首饰不过是珍珠项链,十分素雅低调。 订婚仪式在花园里举行,层层观礼宾客将仪式现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宋绮年也懒得挤进去,干脆在人群外选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喝着香槟。 头顶虽是晴空,可空气闷热得很,一丝风都没有。即便站着不动,也很快就出了一层汗。 上海的夏天总是这么潮湿多雨,宋绮年在这座城市里住了两年了,还依旧不大适应这气候。 正无聊着,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片阴凉处走来。 是许久没见的冷怀玉。 覃凤娇会请冷怀玉来观礼,宋绮年不奇怪,她就是那么一个促狭的人。可冷怀玉居然肯来,这倒让人有点意外。 冷怀玉的脸拉得老长,耷拉着眼皮,直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时才抬起头。 “冷小姐,好久不见。”宋绮年率先打了个招呼。 情敌的情敌便是朋友。 冷怀玉勉强笑了笑:“宋小姐?呵,她们说的是真的,你也被她叫来了。” 那个“她”,自然指的是覃凤娇。 “你也很给新人面子呀。”宋绮年微笑。 冷怀玉却不同宋绮年虚与委蛇:“你当我想来?她爹给我爹发了帖子,请了我全家。我爹逼着我来的!” 宋绮年对张俊生为什么舍了更适合他的冷怀玉而选覃凤娇有些好奇,但也知道这话千万不能问冷怀玉。否则,今天整场宴席她都要听冷怀玉抱怨了。 冷怀玉拦住端着酒的男仆,一口气拿了两杯香槟,大口喝着。 “你知道吗?她把所有和张俊生有过来往的女人都请了,而且还把咱们安排在一张桌子上。大伙儿都不想来的,可又碍于她爹的面子没法拒绝。” 冷怀玉说一句,喝一口酒,很快就把第一杯香槟喝完了。 她打了一个嗝,咬牙切齿地盯着远处的人群。 “真是个贱人!赢了还不够,还非要在我们脸上踩一脚。不就仗着她老子是个小官儿,仗着家里有点臭钱吗?” 冷怀玉的父亲虽也升了官,可比不过有实权的覃副司长。但凡是生意人家,都不敢不给覃副司长这个面子。 宋绮年不在意覃凤娇的挑衅,也无意掺和到冷怀玉她们的恩怨纠纷中。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开口接话。 “她非要把便宜都占尽,我们就站着让她占?”冷怀玉忽而露出阴恻恻的笑,看向宋绮年,“你等着瞧吧。今天会是覃凤娇人生中最耻辱的一天!” 宋绮年的眉尾轻轻一挑。 她下意识用傅承勖说过的一句话来劝冷怀玉:“冷小姐,还请三思。覃小姐或许是老鼠,可你应该把自已当作宝瓶。” 冷怀玉嗤之以鼻,却道:“宋小姐别担心,我就是发发牢骚罢了。” 宋绮年才不信这话:“张俊生也不值得你们这样。” “不是为了俊生,是为了一口气!”冷怀玉将第二杯香槟一饮而尽,“她覃凤娇给了我们多少气受,你也深有体会。凭什么她什么报应都没有,还把男人也抢到了?”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 “我管不了别的事。但这一口气,我们不出,一辈子都不痛快!”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宋绮年压根儿就不把这种小儿女的感情纠纷放在心上。她甚至觉得为了这些事花精力,十分浪费人生。 但对于冷怀玉她们这些温室里长大的花朵,情场争胜负就是人生里顶天的大事了。 宋绮年正想再劝两句,远处突然传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订婚仪式结束了。 客人们散开,乐队演奏起了舞曲,仆人们流水般捧上酒水点心。 宋绮年也终于看到了那对新人。 覃凤娇穿着大红色绣金凤的旗袍,容光焕发,正娇滴滴地依偎在未婚夫的肩头。 张俊生西装革履,梳着大背头,精神也比上次见面好了些。 双方的父母也站在一旁,同宾客寒暄。 张家二老都胖了不少。尤其是张老先生,两颊下垂,肚子将衣服顶出一个圆弧,像足了年画上的财神爷。 覃副司长名叫覃永豪。他和他太太都瘦且矮小,难怪覃凤娇生得如此弱柳扶风。 宋绮年没有上前和主人家打招呼的兴趣。而且就这么一走神,冷怀玉已从身边走掉了。 正考虑着是否要去找冷怀玉,再劝她几句时,就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唤自已的名字。 “宋小姐!”郭仲恺笑呵呵地走了过来,“老远就看着像,果真是你。” 第五十四章 生死搏斗 宋绮年用别针挑开了一楼一个房间的窗户,和傅承勖翻了进去。 他们都有丰富的经验,知道如果这是个陷阱,对方很有可能在屋里也布置了人手。他们贸然闯进来,不知会产生什么后果。 “你知道对方是谁,对吧?”宋绮年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观察着外面的情形,一边质问傅承勖。 “我……大致能猜得到。”傅承勖老实承认。 “等这事完了,你一定得给我一个交代。”宋绮年扭头恶狠狠地瞪了傅承勖一眼,“要是小双出了事,我更是和你没完!” 傅承勖苦笑。 书房里的家庭伦理大戏还没唱完。不光覃家的下人,不少爱管闲事的客人也凑在外头偷听。这倒是大大有利于宋傅二人的行动。 他们从房间里溜了出来,没走主楼梯,而是沿着下人用的侧楼梯往上走。 突然,“咚”的一声闷响从楼上传来。 可楼下众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热闹,竟无人注意到这一声异响。 宋傅二人却是立刻变色。 因为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二楼覃凤娇的卧室。 两人加快脚步奔上二楼,就见一个男仆堵在了楼梯口。 “对不起。”男仆伸手拦住他们,“这里客人止……” 他看到了宋绮年,明显一愣。 他认出了宋绮年,并且对她出现在这里感到意外! 这人不对劲! 宋绮年正要出声提醒,位于前方的傅承勖已冲了上去。 他出手狠击男仆咽喉部,让对方哑了嗓子,紧接着又一记勾拳捶在胃部,再抓着头发把对方的脑袋重重拍在了墙上。 全程不过两三秒,男仆便倒地昏迷。 每一招都干脆利落,充满力量。论徒手肉搏,这个男人确实占据很大的优势。 宋绮年上前搜身。 果不其然,搜出来短刀、绳索等工具——此人是假冒的。 又一声轰隆巨响自覃凤娇的卧室传来,还夹杂着野兽般的咆哮。 这声音太响了,必然会惊动旁人。 宋绮年把短刀丢给傅承勖,率先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眼看就要抵达卧室,隔壁房间的门突然打开,又有一个男仆冲了出来。 宋绮年当即伸脚一个扫堂腿,将对方绊倒。傅承勖顺势把人揪住,提膝狠撞。 男人腹中翻江倒海,翻着白眼直作呕。 宋绮年这时已冲进了覃凤娇的卧室里,眼前的景象让她头皮一紧。 就见屋内一片狼藉,孙开胜正衣衫不整地将小双压在身下,喉中不断发出赫赫咆哮。 可与其说孙开阳是在行非礼之事,倒不如说他是想撕咬小双。他面孔涨成紫红色,目眦欲裂,龇牙嘶吼,完全就是一头发了病的疯狗。 万幸小双不是柔弱之辈。她奋力反抗,正和孙开阳在地上扭曲厮打着。 宋绮年抓起一个矮凳冲过去,朝着孙开阳的后脑重重一敲。 孙开阳身躯一僵硬,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小双趁机用力将她踹开。宋绮年忙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受伤了吗?”宋绮年上下检查着小双的情况。 小双浑身颤如打摆子,死咬着牙关摇了摇头,嘴里却尽是血腥味。 宋绮年也看到她胳膊上的流着血的牙印和皮开肉绽的划伤。 门外忽然传来人声:“先生……您怎么啦?” 屋内这情景可绝对不能让人看到。 宋绮年飞速将门关上,并且反锁。 屋外,傅承勖扶着被自已打晕了的男仆,朝两个听到动静上来查看的下人笑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上来找洗手间,发现他晕倒在地上。” 一边说着,把手里的人递了过去。 覃家的下人纳闷:“这谁呀?怎么没见过?” “不是你们家的人吗?”傅承勖明知故问。 两个下人都摇头:“我们家没有这号人。” “那你们可得好生问清楚了。”傅承勖拉长了语调,“今天人这么多,没准混进来了一些不速之客。” 此时的卧室内,宋绮年从覃凤娇的衣柜里翻出一条丝巾,正给小双包扎伤口。 小双的嗓音细细颤抖:“我刚进来,他就从衣柜里冲出来的,疯了一样要咬我。师叔,这怎么回事……” 宋绮年面色铁青,朝昏迷中的孙开阳瞥了一眼。 “他一定被人下了药,特意被藏在衣柜里,就等着袭击……袭击我!” “你?” “不论是谁干的,他们以为来的人是我。你只是替我受了罪……” 孙开阳发出一声诡异的呻吟,倏然睁开了眼。 宋绮年和小双都浑身一震,大吃一惊。 这男人也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药,竟好像修炼成了不死之身。 宋绮年示意小双屏住呼吸。 门外的交谈声清晰地传了进来,两个下人磨磨蹭蹭地,正商议着怎么把那个男人抬下去。 傅承勖已不耐烦:“你们俩,一个抬胳膊,一个抬脚,不就行了?” 两个下人又为谁抬胳膊谁抬脚争了起来。 孙开阳喉中咕噜噜地响着,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显然,小双也没让孙开阳讨着什么便宜。他也从头到脚都是伤,血流如注。可也不知道他被下了什么药,神情麻木,似乎毫无痛觉。 门外有人,宋绮年只好带着小双小心翼翼地朝窗户退去。 落地灯早在之前的打斗中跌落熄灭,屋内只有窗外照进来的庭院灯光。而孙开阳喉咙中发出的声音给这片幽暗增加不少阴森森的气氛。 小双的脚踩在了一块碎玻璃上,清脆的咔嚓声引得孙开阳猛地转过头来。 下一秒,宋绮年将小双用力一推,两人分别朝着两个方向闪躲。 孙开阳咆哮着扑了过来,撞在了墙上,身体里发出清脆的骨骼断裂声。 宋绮年她们听得头皮一阵发麻,可孙开阳好像个没事人,转身又朝着最近的小双扑过去。 小双拼命闪躲。 宋绮年挡在她身前,飞起一脚踹中孙开阳的太阳穴。 孙开阳撞在家具上,发出巨大声响。 走廊里,两个覃家下人停下了脚步。 “什么声音?” “外头在放烟花吧?”傅承勖笑眯眯地解释,突然指着那个男人大呼,“哎哟,他要醒了!赶紧的,不然他就要逃了!” 两个下人再顾不得其他,急忙把人往楼下抬。 卧室内,宋绮年从洗手间里奔出,手里抓着抽水马桶的瓷砖盖。 眼看孙开阳又要将小双抓住,宋绮年挥舞着马桶盖朝他脑袋狠狠拍去。 咣当巨响,马桶盖碎裂成三块。孙开阳的身躯一晃,轰隆一声再度倒地。 小双背靠着房门大口喘气。 房门上突然响起敲门声,小双本就惊魂未定,被吓得险些尖叫起来。 宋绮年忙道:“别怕,是傅承勖!” 小双这才颤抖着手将门打开。 傅承勖闪身而入,目光飞速将屋内一扫,最后落在孙开阳身上。 “死了?” 宋绮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孙开阳的脉搏,松了一口气。 “没死……居然还没死!他们给他下了什么?秦始皇的不死药吗?” “别管他了。”傅承勖飞速脱下西装外套,丢给宋绮年,“你们得赶紧撤!” 宋绮年用西装把一身血迹的小双给裹住,带着她朝外走。 “等等!”小双指着沙发,“缂丝落到那下面了!” “别管了!”宋绮年将小双用力拽了出去。 傅承勖没有急着离开现场。 他先是摸了摸孙开阳的脉搏,确定他确实还活着,然后再度将室内情形仔细地看了一遍,视线落在碎成几块的马桶盖上。 傅承勖掏出手帕,飞快地将马桶盖碎片仔细擦了一遍,然后把装着缂丝的相框从沙发下掏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傅承勖才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就在傅承勖走后,近乎死寂的卧室里,一扇伪装成墙壁的小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踩着满地碎片,走到了孙开阳身边。 “你首先是千影门的掌门,其次是个师父,最后才是个假警察!” 傅公馆的书房里,宋绮年握着电话听筒,正气急败坏地骂着对面的袁康。 “小双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师门办事,从来没有单枪匹马的先例。再轻松的任务,也得是两个人去办。今天要是大双在,小双至少能早一点得救,也就不会被伤成这样了!” 小双的伤已包扎好了,双臂连着脖子都缠满了绷带,脑袋上打了一个大补丁,左脸也紫肿起老大一块。她的手不方便,董秀琼正端着一碗补汤在喂她喝。 袁康今晚恰好值夜班,正在巡捕房里。 他被宋绮年骂得耳朵快要烧起来,又不敢挂电话,很是苦恼。 “大双没跟着?”袁康压低嗓音问,“这事你可冤枉我了。我明明把他派了过去的。” “大双要是在场,怎么会不出来帮忙?”宋绮年反问。 小双这时怯生生道:“师叔,别怪师父。他派了我哥来的。我嫌我哥啰唆,把他给支走了……” 她就坐对面,说的话袁康也听到了,当即皱眉。 “那大双跑哪儿去了?” 小双埋下头:“我……我骗他地点在张家,他现在估计还在那边等着我……” 要不是正在巡捕房的办公室里,袁康已经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了。 “你……阿狸,赶紧把这丫头给我送过来!” “好啦。”宋绮年这时又出来唱红脸了,“孩子一身都是伤,你要教训她也好歹让她先歇一晚上。再说了,她不听话,还不都是你给惯的。现在知道错了吧?” 第五十五章 栽赃嫁祸 虽已是深夜,但闹市区的马路上,依旧有不少车辆。 伴随着暴躁的警笛声,一辆警车正疯马般疾驰在车流之中。 袁康一手灵活地打着方向盘,一手疯狂地摁着喇叭。血光自他双目中泛出,带着热腾腾的杀气。 一个小巡捕坐在副驾,被颠得东倒西歪,不得不紧紧抓着门上的扶手。 “方……方哥,就算是要英雄救美,也不用这么急吧……那宋绮年没准真是凶……” 袁康猛打方向盘,在路口急转。 车尾一甩,小巡捕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车窗上,总算闭上了嘴。 袁康利落换挡,将油门一脚踩到底。 引擎咆哮,车如狂怒的野兽,一头扎进夜色里。 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四秀自门缝朝外望,只见两个巡捕站在门外。 “宋绮年在吗?”敲门的那个巡捕伸手用力推门。 四秀被推得踉跄后退,幸好被柳姨一把扶住。 “你们要干吗?”柳姨扯着嗓门嚷嚷,“大半夜的,哪里有随便往人家屋里闯的?” “我们是巡捕房!”打头的巡捕肤色黑黄,一脸凶悍,“我们找宋绮年,让她赶紧出来!” “你们说是巡捕房,就真的是啦?”柳姨和四秀齐齐把人拦住,“就算是巡捕房,也没有半夜往姑娘家的屋里钻的道理!” 那黑脸巡捕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掏出了证件。 “我们确实是巡捕,有个案子要找你家小姐。”这名巡捕的语气要和气许多。 “我们小姐在换衣服。”四秀道。 “换衣服?”黑脸巡捕冷笑,“我看是准备潜逃!” 说着,就朝卧室走。 柳姨和四秀齐声大叫,拼命把这人拦住。 “大胆!”这人一声怒吼,拔出了腰间的枪。 柳姨和四秀被吓得惊声尖叫。 “别冲动!”另外一个巡捕也被吓了一跳,急忙将同僚拽住。 卧室的门就在这一片吵闹声中打开,宋绮年走了出来。 “干什么?我不是就在这里吗?” 宋绮年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式衫裤,素面无妆,容色肃穆。这番模样同她在外头的艳名很不符,却别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两位巡捕被女郎雪亮的目光扫过,气焰骤降了一大截。 黑脸巡捕又朝同伴瞪了一眼。 那同伴不情愿地又亮了一下巡捕证:“宋小姐,今晚发生了一桩命案,和你有关。你需要跟我们去巡捕房走一趟。” “我见过你。”宋绮年因为江映月的案子去巡捕房做笔录的时候,见过这个人。 “你是郭总长的手下。姓……田,是吗?” “哦……是。”田巡捕支吾,回避着宋绮年的目光。 宋绮年明知故问:“是什么命案?” 田巡捕道:“孙开阳遇害了。” 宋绮年倒吸一口冷气,急忙道:“这事可和我没关系!” “凶器是你的剪刀,怎么和你没关系?”黑脸巡捕嚷道,“郭仲……郭总长派我们来,带你过去问话。你赶紧跟我们走吧。” 如有一根细针扎在后颈,宋绮年脑中警铃大作。 虽然“郭仲”和“郭总”区别不太大,但宋绮年确定,这人之前分明是想直呼郭仲恺的姓名的。 哪怕是袁康,也都习惯了以总长称呼郭仲恺。这么一个小巡捕,怎么有胆子直呼顶头上司的姓名? “这样呀。”宋绮年镇定地应了一声,转头对柳姨道,“去我房间里取点钱来,四秀知道钱放在哪里的。” 柳姨同宋绮年四目交接,瞬间心领神会,一把拽过不明就里的四秀,进了主卧里。 “还请两位稍等片刻。”宋绮年朝两个巡捕微笑,“一会儿到了巡捕房,还得上下打点,不带点钱可不行。” 那黑脸巡捕本十分不耐烦,可一听到“钱”一字,顿时又凭空多了几分耐心。 宋绮年又朝放着茶具的斗柜走去:“两位大晚上的来办差,一定累着了。我给你们倒两杯凉茶吧。” 田巡捕有些不自在:“我们赶时间,不用……” 话音未落,一个装着水的大瓷壶砸在了他的脑袋上,胯部紧接着挨了重重一击。 黑脸巡捕急忙拔枪。 宋绮年一把将田巡捕拽到身前,作为肉盾。只听砰砰两声枪响,田巡捕身体剧震,口中惨叫。 宋绮年用力把田巡捕用力朝对面推去。 没承想对方也是个老手,压根不去接同伴,只顾着朝宋绮年射击。 子弹纷飞中,宋绮年纵身一扑,躲在了沙发后。 枪声不绝,沙发靠背和坐垫爆裂,棉絮纷飞。 那人一边开枪一边朝沙发走去,直扑沙发背后。 可那里空无一人。 就这时,背后一道风袭来。 男人急忙转身,就见一道黑影直扑而来。随着一道银光划过,胳膊剧痛,枪落在地上。 宋绮年紧接着转身一记后踢腿,将男人踢翻在地。 男人在地上打了个滚,竟又站了起来,朝宋绮年扑了过来。 宋绮年举起手,手中握着那把枪。 男子硬生生站住,不情愿地举起了双手。 “你……”他龇牙咧嘴,“你这是拒捕!你还杀害了巡捕……” 宋绮年扑哧一笑:“你们两个歹徒,冒充巡捕来打家劫舍,发生了内讧,互相残杀。关我屁事!” 窗户突然被外面的灯光照亮,汽车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那轰鸣的声响不是普通小汽车能发出来的,来的必然是军车一类小卡车。 可就这么一走神,对面的男人趁机将宋绮年扑倒在地,打落了她手里的枪。 枪在地板滑出老远,弹匣也脱落了出来。 宋绮年奋力挣扎。 扭打中高脚几被撞倒,花瓶咣当摔得粉碎。可这声音又被楼下的汽车急刹声掩盖。 男人借助体型很快占据了上风,将宋绮年压在地板上,双手掐住了她的喉咙。 “臭婊子……看你有多能耐……”男人咒骂着,收紧了手,“本来要把你带去城外的……你非要现在就找死……” 一声枪响和楼下的车喇叭声同时响起,宋绮年感到喉咙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她趁机用力一推。男人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血从他胸口的伤口汩汩涌出。 柳姨站在客厅对面,手里握着的正是那把先前被打落的枪,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柳姨。 一个会装弹匣,会上膛,还会果断开枪的柳姨。 宋绮年再度感到了后颈皮肤绷紧的感觉。 屋内一片死寂,衬得楼下的喧哗声格外清晰。其中有袁康的声音。 宋绮年反应了过来,翻身跃起,冲过去自柳姨手中接过了枪。 两个女人都心绪澎湃,急促喘息着,沉默地对视。 柳姨欲言又止,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四秀这时也自走廊的墙角慢慢地站了起来,膝盖还直发颤。 这姑娘是真的被吓得不轻。 一向斯斯文文的小姐竟然会功夫,身手矫健得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侠女。而从来只会挥舞着锅铲、唠叨着家长里短的柳姨居然懂装枪和射击。 这个家里似乎有一个大秘密,她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 楼下的喧哗声更加响亮,袁康的叱喝声提醒了宋绮年。 她把用帕子擦过的枪丢在了墙角,对柳姨她们道:“我得下去。你们俩待在屋子里别出来,也别出声。” 柳姨急道:“可是……” “我走了后,联系傅承勖。”宋绮年在柳姨的肩上用力按了按,“他会照顾好你们的。” 说完,宋绮年整了整衣服和头发,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楼下的人并未察觉楼上的动静,只因为他们也正陷入一番争执之中,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就在数分钟前,宋绮年听到军车的马达声的时候,袁康也正开着车从路对面疾驰而来。他远远就见对面两道雪亮的车,知道司令部也赶到了。 袁康干脆将方向盘一打,直接将车开上了马路牙子。 小巡捕吓得魂飞魄散:“方哥,你疯了!啊啊!花盆!啊!电线杆!啊!路灯……” 警车利落地绕过障碍物,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稳稳地停在了宋家楼下,将通往二楼的楼梯堵住了。 司令部的军车迟了一步,气得直摁喇叭。 “你们巡捕房想干吗?”一个军官从副驾探出头,气急败坏地嚷嚷,“我们司令部抓捕犯人!赶紧让开!” 袁康慢条斯理地拉起了手刹,熄了火,笑嘻嘻趴在窗户上。 “抱歉,车出了故障,开不走了。” “你敢阻挠司令部办案?” “办什么案?”袁康高声道,“我记得你们司令部抓人都得有逮捕令吧?拿来看看。” 那军官一愣。 事发太突然,又是深夜,一时办不了手续。本想着先抓人,再补一个逮捕令的,哪里知道会横里杀出一个巡捕房的刺头? “拿不出来?”袁康讥笑,“那你们打哪儿来,就打哪儿回去吧。” 军官大怒:“你个龟儿子,敢和我们司令部抢人?” “放你爷爷的屁!”袁康猛地沉下了脸,“没有逮捕令,抓个鸟的犯人?我看你们没准是假冒司令部军人的歹徒!” “我看你也不是巡捕房的人!” 军官一声高呼,军车上跳下七八个持枪的土兵。 袁康他们这边只有两个人,显然寡不敌众。 宋绮年就在这时走下了楼。 一身黑衣,雪白的面孔,秀丽的容貌偏偏有着阴冷、凌厉的神色,让这女子浑身散发着诡谲的气息。 第五十六章 命悬一线 凌晨空荡荡的街道上,凯迪拉克轿车一路奔驰。 “傅承勖,你想做什么?”覃永豪惊怒交加,“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放心,覃副司长。”傅承勖跷着脚,悠然浅笑,“我不过是想和你在没人打搅的地方谈一下孙开阳的案子罢了。新光会这次可把你坑惨了,不是吗?” “新光会”三个字一入耳,覃永豪的瞳仁猛地放大。 他飞快地别过脸,可惊慌之色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的话被傅承勖的笑声打断。 “都到这份上了,坦白一点又何妨?”傅承勖道,“你借职务之便,同新光会勾结已久,不光为他们的走私大开便利之门,还以你小舅子的名义开了一家物资公司,和新光会一起做着倒买倒卖的勾当——别这么一副吃惊的表情,覃副司长。邓启明难道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 “我……我……”覃永豪也知道自已再装糊涂没意义,“我听说他们最近碰到了一个棘手的对家,那人就是你?但我不是新光会的人。你们之间的矛盾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我当然不会伤害你。”傅承勖微笑,“没这必要。新光会已经报复了你的背叛了。” 覃永豪惊骇:“你什么意思?” 傅承勖失望地摇头:“为什么你们总喜欢把话摊开来说,不留一点神秘感呢?你和新光会一直合作愉快,直到最近这半年,他们频频遭受攻击,影响了生意,让你们亏了不少钱。比如你们最近的一次合作,就是和曹家一起,趁着西南旱灾之际,手里囤积了一大批大豆,将大豆的价格炒了个天价。可就在生意将要做成之际,曹家六公子假传了他爹的圣旨,将这批货捐给了灾区……” 这件事显然后果极其严重,覃永豪已是一脸菜色。 傅承勖却是笑得更开心了:“听说你们损失惨重,如同骨折。” “果真是你!”覃永豪怒不可遏。 “生意嘛,有赚有赔,风险本就很大。”傅承勖不以为然,“只是经此一事,坚定了你们和新光会拆伙的决心。新光会又不是什么善解人意的合作对象,肯定不会安分散伙。于是,你暗中勾结了那个人的一个仇人,想联手把那人挤走——” 说到这里,傅承勖摇头,口中啧啧。 “这是你走得最错的一步棋。你明显没有吸取孙开胜的教训——那个人,睚眦必报,对背叛者可是毫不留情的!” 覃永豪猛地瞪圆了双眼,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傅承勖笑声低沉而愉悦:“所以,孙开阳死在了你家里!” 覃永豪浑身颤抖,强撑着一口气:“人不是我们害死的……郭仲恺会查明真相的……” “解释的话留着对孙家说去吧。”傅承勖道,“你信不信明天一早,所有报纸,电台,都会拿着这个案子大做文章,挖出你的种种见不得光的隐私。不光令爱重婚,你贪污受贿这类事,还包括你私下喜欢玩弄虐待女童的丑闻!” 覃永豪惊骇地跳起来,头咚的一声撞在车顶。 “你……你……你怎么……” 傅承勖嗤了一声:“覃副司长——虽然你这副司长也做不了几天了——你就真以为这种事能瞒得住人?你就没听过‘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句话?” “这是污蔑!”覃永豪面如猪肝,双手失控地挥舞,“这都是谣言!我没有……我是堂堂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不会和黑帮勾结。狼和狈才会为奸。”傅承勖讥嘲,“总之,届时,你的政敌会像闻到血的饿狼一样朝你扑过来,将你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你的家庭、事业、名誉……统统都会被毁掉!” 覃永豪已面无人色。 可傅承勖话锋一转:“虽说这是你咎由自取,不过,对方想一箭双雕,连我一起拖下水。我便觉得,也许我们俩可以稍微合作一下,互惠互利。” 覃永豪知道不该轻信这个男人,可这个橄榄枝实在太有诱惑力。 “你……你有什么打算?” 傅承勖的手指在膝盖上弹琴一般轻敲着,道:“新光会不会放过背叛者的。等你身败名裂后,他们必然会杀了你。多半会伪造成意外,又或者栽赃给其他对手。而我,可以保护你家人的安全。” “这不至于吧!”覃永豪叫道,“我就算丢了官,也还有钱,是社会名人。他们怎么敢……” “孙家兄弟单独哪一个不比你更有地位,更有权力?他们的下场如何?你敢赌一把吗?” 覃永豪确实不敢赌。 除了覃凤娇,覃永豪还有两儿一女。儿子在英国留学,小女儿嫁去了南京,正在坐月子。 覃永豪再混账,也有舐犊之情。钱再多,没有命用,又有什么意义? “你……”覃永豪困惑地注视着傅承勖,“你想要什么?” 傅承勖加深了笑意,低声说了一句话。 车平稳地行驶在无人的马路上,逐渐变大的雨丝唰唰地击打着车窗。 “就这个?”覃永豪困惑。 不要钱,不要人,也不让他办一件棘手的事。傅承勖只向他要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就这个。”傅承勖点头。 “好!”覃永豪一口应下,“等你兑现了承诺……” “先把东西给我。”傅承勖态度强硬。 覃永豪激动:“万一你忽悠我呢?” “这也是个赌。”傅承勖倨傲道,“我本可以不管你的死活的,反正我和那人还能再战下去。你却眼看就要一败涂地、家破人亡了。” 覃永豪死死咬了咬牙关,一番纠结之后,终于作出了妥协。 “我回去就把那东西给你。” 傅承勖露出满意之色,抬手敲了敲车窗。 车减速,继而停在了路边。 阿宽将时间算得正好,绕了一大圈,前方不远就是覃公馆。 “现在,”傅承勖不再掩饰他对覃永豪的鄙夷与厌恶,“从我的车里滚下去!”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宋绮年睁开了眼,双目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蚊香盘还未燃尽,离傅承勖到访大概才过了一个小时。深更半夜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频频搅人清眠。 听着脚步声停在了门外,宋绮年迅速翻身下床,穿好了鞋子。 牢门被打开,小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制服略有不同的男人。 灯被拉亮。 宋绮年正缩在床角发抖,眼里盈满惊恐,看着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怎么回事?”宋绮年颤着声问。 “抱歉了,宋小姐。”小杨垂头丧气道,“总督察长特下了一道指令,要把你转运去女子看守所。你现在就得跟他们走。” “这半夜的?”宋绮年诧异,“郭总长怎么说?方杰呢?” “郭总长去警备司令部和他们扯皮去了。”小杨挠头,“他刚才来了一通电话,把方杰也叫过去帮忙了。命令是总督察长下的,他才是巡捕房的头儿……” 那位总督察长和郭仲恺为宋绮年的去留争执的时候,宋绮年在隔壁房间里都听到了。 眼下看来,总督察长是打算趁郭仲恺不在,把宋绮年这个烫手山芋从巡捕房里丢出去。袁康不在,小杨虽忠心,却是个不能拿主意的。宋绮年怕是除了被带走,没有更好的选择。 “赶紧动身吧。”看守所的警卫掏出镣铐,将宋绮年一把拽了过去。 “杨警官……”宋绮年朝小杨哀求。 奈何小杨不是袁康。他是正统公门中人,心里再同情宋绮年,也不敢忤逆上级的命令。 “宋小姐先跟他们过去吧。”小杨安慰道,“我会尽快联系上郭总长,把这事汇报给他。他一定会想办法的。” 宋绮年揣着一肚子淑女不该说的话,被带了出去。 一辆刷着“女子看守所”字样的警车就停在牢房外的空地上,司机正在驾驶座里抽着烟。 张俊生就在这时由一个巡捕带着走过来,立刻高呼了一声:“绮年!” 宋绮年诧异地转头望过去。 张俊生看到她手腕上的镣铐,双目霎时红了。 “你怎么……”他加快了脚步,“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你?” 那两个警卫如临大敌。一个抬手大喝,将张俊生拦住,一个动作粗暴地将宋绮年塞进了警车后座里。 “绮年!”张俊生焦急大喊,“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女子看守所。”小杨道,“嫌犯一般都关在那里。” “嫌犯?”张俊生惊骇。 那两个警卫也跟着挤进了后座,一左一右地将宋绮年夹在中间。 任何一个女子被两个大男人这样夹着坐,都会浑身不自在。可宋绮年不过稍微一动,就感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了她的腰侧。 “别动!”那个警卫低声警告,用枪用力戳了戳。 一道锋利的光芒从宋绮年眼底闪过。她抿了抿唇,垂下了眼帘。 宋绮年从没有被警卫押送过,但也能确定,这绝对不是押运嫌犯的常规手段。 “绮年,”张俊生冲到车前,“我这就给你去找律师……” “你去找傅承勖就可以了。”宋绮年镇定道,“对了,还请替我向他道歉。我本来和他约了去他郊外的庄子上打猎,这下怕是去不成了。” 张俊生一愣,心情霎时有些复杂。 小杨却看不出丝毫异样,还一脸天真地朝宋绮年摆手。 “宋小姐别怕。看在郭总长的面子上,看守所不会为难你的……” 警车喷了小杨一头一脸的尾气,轰隆隆地驶出了巡捕房的后院。 第五十七章 明了心意 驳船一路朝西,航行了大半个小时后又靠了岸。 一行人上了一辆小货车,继续朝西走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停下。 宋绮年估计他们此刻正位于西郊的某处荒野之中。 “起来!下车!”男人把宋绮年一把拽起来,“快点!” 宋绮年发出低声啜泣,假装膝盖发软,走了两步便朝地上跌。 男人粗暴地把宋绮年从车里拖了下来,用枪抵在她的后背,“赶紧走!” 视觉受限让宋绮年的其他感觉变得极为敏感。 空气里有鱼腥味和动物粪便的气息,脚下是泥地,这里应该是一处乡下民居,被绑匪用作临时据点。 根据男人们的交谈声,看守据点的只有一个人。加上押送宋绮年的两个男子、一个司机,和一个枪手,总共五人。 有人迎了过来:“胜哥呢?还有老马?都没能回来?” 那人骂了一句脏话。 “就这个女人?” 宋绮年感觉到抓着自已胳膊的手紧了紧。 “就是她。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还没到。” “已经晚了。” “你当我不知道?”对方焦虑。 “这女人的姘头随时都会追过来。”男子道,“他们人多,都有枪。” “姘头”两个字,让宋绮年在这紧张的时刻依旧忍不住无声嗤笑了一下。 “那就先进林子里躲着。”对方道。 “好!”男子拽着宋绮年就走。 宋绮年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很快由泥地变为杂草地,地面起伏不平,灌木的枝叶不住拂过双腿。 出了城后,雨反而更大,衣服很快就被浸透。虽已入夏,可夜雨凉风交织,依旧让人感到阵阵阴冷。 四野一片雨打出来的沙沙声,远处正前方则隐隐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那里应该就是他们准备藏身的林子。 正是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候。 绑匪手里只有一个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在这一片糨糊般的混沌之中完全无济于事。 荒地崎岖不平,宋绮年目不能视,走得跌跌撞撞。 “快点!”押着宋绮年的男人不住推搡。 宋绮年一脚踩空,跌倒在地。 “快起来!”男子催促。 宋绮年尝试着站起来,可刚走了一步,又跌了回去。 “少来这一套!”男子骂骂咧咧。 “我……我的脚扭伤了!”宋绮年低声啜泣。 其他同伙已走在了前面,见状纷纷取笑。 “哟,你就背人家一下嘛。” “让你小子占便宜了。” 男子无可奈何,朝宋绮年俯下身:“娘的,事儿真多……” 就这一瞬,宋绮年猛地抓起一块大石头狠狠砸向男人的脑袋,手腕处的麻绳也同时松脱。 男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砸倒在地。 歹徒同伙们大吃一惊,急忙举枪。 清脆的枪声穿透郊野的雨幕,惊得一群鸟儿自林中飞了出来—— 数辆黑色轿车冒雨疾驰在乡道上。轮胎碾过泥泞的路面,泥点溅满车身。 打头的正是那辆黑色凯迪拉克,雪亮的车灯如同在大山之中挖掘出了一条隧道,指引着汽车前行。 阿宽坐在副驾,手持一个硕大的军用手电筒,照着路两旁。 一株形状古怪的老树出现在了灯光下,像一个站在路边探头探脑的老头儿,夜以继日地打量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三爷,歪脖子槐树!”阿宽低呼,“和那个人说的一样!” 车急停在了老树下,傅承勖一马当先跳下了车,长靴踩得泥水四溅。 手电筒的灯将路上两道清晰的车轮印照亮。车应该刚开过去没多久,印子还未被雨水冲刷掉。 众人顺着这条乡道摸到了一个被杂木林环绕的农舍前。 农舍的院子里停着一辆灰扑扑的小货车,四处却不见人影。 傅承勖再度打开手电筒,蹲了下来仔细观察着地上那片凌乱的脚印。 “她下了车……”他的手按在一个较小的脚印上,“一共有四……不,五个男人,带着她——往那边去了!” 傅承勖伸手一指,带着手下顺着脚印往农舍后的荒地走去。 脚印消失在了草地里,被踩踏伏倒的草和灌木又继续给他们指路。傅承勖从狩猎中学会的追踪猎物的技巧为他们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三爷,这里有个人!”阿宽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男子,“已经没气了。” 傅承勖立刻上前检查尸体。 男子身穿看守所的制服,正是把宋绮年从巡捕房骗走的人之一。他身体还很热乎,显然才刚刚咽气。 当傅承勖在尸体旁捡起那堆散落的麻绳时,深锁的眉心终于微微舒展。 “她挣脱了绳子,假装跌倒,然后用石头砸了这男人。然后……” 手电筒的灯光从男人血淋淋的脑袋,移到男人身上两个中弹处。 歹徒的叱喝声中,宋绮年就地翻滚,抓起男人覆在身上,挡住了射过来的两枚子弹! “thats my girl!”傅承勖低声呢喃,嘴角微扬,眼中流露出无与伦比的骄傲。 他就知道,不论身处怎样的绝境,宋绮年绝对不会放弃抗争! 傅承勖打着手电筒在附近仔细搜索,随即又找到了宋绮年的新脚印。 “然后她站了起来。没有血,她没受伤!” 歹徒见误伤了同伴,一时大惊。宋绮年趁此机会翻身跃起,拔腿狂奔,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她逃进林子了!”傅承勖顺着地上的痕迹望去,“是那个方向!” 一声闷闷的枪响自密林深处传来,似在回应傅承勖的推断,又似在他背上抽了一鞭。 傅承勖一马当先,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冲去。 林子并不茂密。但此刻没有一丝天光,林中伸手不见五指。 宋绮年并不熟悉地形,在这近乎绝对的黑暗中,她引以为傲的夜视能力也不大派得上用场。 所以宋绮年进入林子后寻到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灌木丛,躲了起来。 以静待动,以不变应万变。 那四个绑匪一进入林子便分散开来,对宋绮年采取包抄围剿之势。 林子里充斥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人的脚步声混杂其中,不易辨识。 宋绮年全神贯注地去倾听和分辨各种声音,然后听到了潺潺流水声从北面传来。 北面有河。 包围圈在缩小,躲在原地不是长久之计,凫水逃走肯定是眼下最快速便捷的选择。 宋绮年当机立断,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朝北面而去。 可没走出多远,她一脚踩空,下意识抓住了一旁的树枝以稳住身子。 树枝却不能承受宋绮年的重量,咔嚓折断。 声响暴露了宋绮年的所在。 “她在那边!” 宋绮年加快速度朝北奔去。 一个黑影从东面扑了过来,试图将她截住。 宋绮年迎着对方一跃而起,左脚踏在对方膝头,身体以一个极灵巧的姿势凌空旋转,骑在男人肩上。 下一秒,她反握匕首,将它狠狠扎进了男人的颈侧。 男人喉中咕噜作响,捂住脖子跪在了地上。宋绮年拔出匕首就地一滚,滚烫的血液从刀口喷涌而出。 一个绑匪看到模糊的动静,当即大吼,对宋绮年的身影扣动扳机。 子弹从宋绮年脸侧飞过,击中了她身后的树干。 宋绮年翻身躲开,继而拔腿继续朝北面飞奔。 枪声穿过密林传入傅承勖的耳中。他倏然扭头,朝着声音传来加速狂奔。 绑匪紧追不舍,对着宋绮年的身影疯狂射击。子弹在林中飞梭,打得树皮飞溅。 宋绮年却是无愧她“玉狸”的美誉,如一只黑猫在林中敏捷穿行,身影左闪右现,飘忽不定。 眼看屡击不中,绑匪破口大骂:“臭婊子,别以为你跑得了!等老子抓到你……” 一道巨大的黑影从侧面袭来,将此人扑倒在地,打断了他的叫骂。 借助高大的身材将对手压制住,傅承勖双手箍住男人的头,朝一旁用力一掰。 随着咔嚓一声颈骨脆响,男人瘫软如泥。 傅承勖急喘着直起身,朝着宋绮年逃走的方向望去,却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正想大声呼喊,突然一道劲风自侧方袭来。傅承勖久经训练的身体先于理智作出反应,飞速扑倒在地。 一枚子弹掠过他曾站立的位置,深深射进树干里。 这只是第一颗子弹。 一大群黑衣人涌入林中,不分敌我,见到树林里的人影便开枪射击。密集的枪声霎时响彻整片林地。 宋绮年也在此刻冲出了林子,身子却是猛地一沉,向下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抓住了一根树藤状的东西,悬在了半空中。 “是圈套!”林中,阿宽护着傅承勖闪躲,“他们用宋小姐引您上钩……” 这时,老天爷大发慈悲,抛出了一道闪电。大地被这珍贵的光芒短暂照亮。 借助这道光,林中的人大致看清了对手们的方位,宋绮年也看清了身下的情况。 这里果真有一条小河。 正是雨季,暴涨的河水冲垮了一段河堤,制造出了一个小小的悬崖。 宋绮年此刻抓着一条树根,悬在半空中。 在她下方,翻滚的浪花犹如无数条白蛇,大张着嘴,等着接住上方坠落下来的食物。 宋绮年张口骂了一句脏话。声音被林中传来的枪声和脚下的浪花声淹没。 一场以盲狙为主的枪战正在林中进行着,子弹自枪口射出时带出的火花宛如暗夜中闪烁的星子。 第五十八章 弃若敝屣 那青年开着车,朝南驶去。 宋绮年原本只是想眯一会儿。可车身晃如摇篮,凉爽的风吹得人浑身舒爽,连发动机单调的轰鸣都那么催人入眠。 傅承勖的脑中也正涌上一阵倦意,肩头忽而一沉,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可那个重量一触即逝。宋绮年一个激灵直起了身,朝傅承勖看去。 这男人正在闭目养神。 车身那么晃,他却稳坐如钟。 宋绮年往一旁挪了挪,可坚持了没一会儿,眼皮又开始打架。 傅承勖这时才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宋绮年此刻的模样十分有趣。她努力端坐着,脑袋却控制不住地晃来晃去,像个摇头娃娃。 傅承勖的唇角忍不住上扬。 终于,抵挡不住睡意的侵蚀,宋绮年的身体渐渐放松。 随着车身颠簸,她朝车窗倒去。 傅承勖眼疾手快,一手托住了宋绮年的头,一手揽住了她的肩。 开车的青年注意到后座的动静,扭头望了一眼,就见傅承勖正小心翼翼地将宋绮年整个人搂过来,让她靠在了自已的胸膛上。 青年赶紧收回了视线。 傅承勖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女郎。 那么强势干练的人,睡着了后,却是一脸柔软单纯的模样。如一只放下戒备的野猫,伏在了人的臂弯里,身躯出奇的柔软。 短发被风掀起,发梢不住扫着宋绮年的鼻梁和颧骨,让她不舒服地皱鼻子。 傅承勖小心翼翼地将那缕短发拨开。 他的手没有立刻收回来。 指尖沿着脸颊秀丽的轮廓轻轻划过,没有触碰到肌肤,却胜似轻抚。 宋绮年醒过来的时候,车正开进了一个庄园的大门,而她正靠在车门上。 “睡得好吗?”傅承勖的声音传来。 “还不错。”宋绮年伸了一个小小的懒腰。 看日头,她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但睡眠极沉,时间虽短,但精神已恢复了大半。 “这是哪里?”宋绮年打量着车窗的景色。 这么一片精美的徽派建筑出现在江南不知何处的郊野之中,昭示着庄园主人的富有和讲究。 “我一个朋友的庄子。”傅承勖道,“他才刚回国不久,我和他的来往不多。不论是巡捕房还是司令部,甚至是新光会,都不会上他这里来找你。就算找来了,他也有办法应付。” 迎客的管家显然同傅承勖很熟,热情洋溢道:“三爷,许久不见您来了。我们七爷昨日还挂念着您呢。” “是挂念还是在说我坏话?”傅承勖打趣。 “你难道有什么好话值得别人说吗?” 随着一道懒洋洋的男声,一个男子趿着拖鞋走进堂屋里。 他身材颀长,十分英俊,年纪和傅承勖相仿,有一股富家精英子弟的倨傲。 只是太阳已爬到了头顶,这男子却穿薄绸晨袍,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也不知是才起床,还是准备去睡午觉。 不过,有钱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奇怪举止。宋绮年习以为常了。 “这位是孟先生,这位是宋小姐。”傅承勖介绍。 “孟绪安。”男人微笑着向宋绮年伸出手,“宋绮年小姐,久闻不如一见。你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傅老三这个人,八字太硬,谁和他走得近,谁就要被克。” 前半截话很正常,后半截就又开始讥讽傅承勖了。宋绮年被逗笑了。 这位孟先生看着有些油滑,眼神却是稳重的,不让人讨厌。 “你非得一见面就讲我的坏话?”傅承勖无奈道。 “我这人很坦白,不像你。”孟绪安讥笑,“对了,你拜托我那件事,已经办好了。你看了今天的日报了吗?” “还没。”傅承勖道,“但是你办事,我一向是最信得过的。所以我还要把宋小姐暂时托付给你照顾。” “有什么话吃饭的时候慢慢说吧。”孟绪安招呼着客人朝里走,“来,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我就不吃了。”傅承勖摆手,“我得赶回城里去。” “我就知道你嫌弃我家的厨子。”孟绪安抱怨。 傅承勖好脾气地笑了笑,对宋绮年道:“孟绪安是我的发小,虽看着吊儿郎当的,但关键时刻靠得住。只是他最近失恋,人有点疯疯癫癫的。他要有什么失态的地方,你多包涵。” “我没失恋!”孟绪安反驳。 “是。”傅承勖道,“都没相恋,自然无恋可失。” 孟绪安怒道:“你连自已的女人都还护不住呢,你得意个啥?” “我好歹有女人,而你只有酒瓶子!” “你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孟绪安大叫。 “那你想怎么样?”傅承勖反问,“宋小姐正面临人身威胁,你打算将她拒之门外?这是君子所为?” 孟绪安遭遇道德绑架,张口结舌。 “够啦!”宋绮年一声大喝,打断了两个男人幼儿般的争执,“傅先生,你要回城办事,就请赶紧上路。还有你,孟先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您一表人才、富甲一方,一定会再觅佳缘的。好了——” 她拍着手,像学校老师管教小学生。 “都各忙各的去吧!” 傅承勖自然无异议。 “那我就先走了。”他对宋绮年柔声道,“我会随时和你保持联系的。” “观音兵。”孟绪安讥嘲傅承勖对女人唯命是从。 傅承勖微笑着从孟绪安身边经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洋文。 “thats why youre still single.”(这就是为啥你还是个光棍。) 打蛇七寸,杀人诛心。 孟绪安再度被噎住了。 宋绮年忙出来打圆场,笑呵呵道:“孟先生,我也正想喝一杯解解乏。您这儿有什么好酒?有玛歌吗?拉图也行……” 孟绪安人虽有点疯,但教养极好,不会不给女土面子。 他顺着宋绮年的话下了台阶,请她往餐厅走。 傅承勖望着宋绮年的背影,目光极其深刻,仿佛要将那道倩影篆刻在心底。 然后他决然转身,上了车。 马达轰鸣,车驶出孟家庄园,朝着北面的上海市区驶去。 外头艳阳似火,巡捕房里却是电闪雷鸣,人人自危。 凌晨四点过,郭仲恺和袁康应付完了孙家,返回巡捕房,便得知了宋绮年被看守所带走的事。 “你就让她被带走了?”袁康顿时暴跳如雷。 “不然呢?”小杨反问,“总督察长下的命令……” “总督察长根本没有下这个命令!”郭仲恺喝道,“你为什么不拖一下?为什么不想办法联系我?” 小杨这才知道自已闯祸了,吓得面无人色。 “难道是傅承勖?”郭仲恺道,“是他假冒了看守所的人,把宋绮年给救走了?” “他没那么蠢。”袁康不这么认为,“这么一来,宋绮年的嫌疑更重了。傅承勖要是为她着想,就不会出此下策。” 这时有巡逻的人来汇报,说西面某处江边有帮派交火,死伤不明。 郭仲恺带着袁康马不停蹄地赶去现场,只看到满地来不及捡走的弹壳和两具还热乎的尸体。 小杨辨认,其中一个尸体正是带走宋绮年的警卫之一。 目击者称,被追击的一方将一个被绑着的女人抓上了船,逃走了。 “是宋绮年!”袁康咬牙切齿。 另外一伙人应该是傅承勖。知道他会营救阿狸,袁康高悬着的心又稍微放下来了一些。 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天刚亮,司令部带着一纸行政令杀到巡捕房:上级指示司令部和巡捕房共同负责孙开阳遇害一案。 宋绮年下落不明,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郭仲恺认为宋绮年先被陷害,再被绑架,应当立刻组织对她的营救。 司令部却认为巡捕房严重失职,且认定宋绮年是潜逃了,应该立刻发通缉令。 袁康暴跳如雷,越过郭仲恺同司令部的人吵得面红耳赤。 “嫌疑犯?我看你们司令部的嫌疑才最大。这一切都是你们为了抢这个案子弄出来的诡计!” “你什么意思?”司令部的人险些跳脚。 警备司令部在整个华中一带都极有份量,还从没有人敢这么指着他们的鼻子大放厥词。 可袁康此刻已觉得这一场潜伏游戏越发无趣,已打算找个机会退出了。他自然不怕得罪司令部。 “不然呢?”袁康反问,“谁还有这个本事和胆子,假冒看守所的警卫,伪造总督察长的签章?你们想造出宋绮年潜逃的假象,好有借口把这个案子接过去。” “荒谬!简直荒谬!”司令部来的人是一名文官,即便盛怒也没骂脏话,“郭总长,此人的话,是出自你的授意?” 郭仲恺虽对袁康的举止有些不满,但关键时刻,他还是选择支持自已的手下。 郭仲恺从容不迫道:“种种证据都能证明宋绮年是被人绑架走的。你们不看证据就一口咬定她是潜逃,不能怪我们多想。” 对方怒道:“司令部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无视法纪的事!” “司令部是不会。孙家呢?”袁康问,“能把案子划归司令部,方便他们家徇私枉法,我看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对方想反驳,却是一时语塞了。 孙家这一年来状况频出,已在内部引起了诸人极大的不满。 司令部里派系林立,又不是孙家一家独大。孙开胜死的时候,众人出于情面还愿意支持一番。可等孙开阳也不明不白地死了,许多人都知道孙家已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第五十九章 悲惨过往 孟家的庄园里,宋绮年喝着饭后消食茶,也展开了一份日报。 头条新闻基本全是覃凤娇重婚和孙开阳在覃家遇害的消息。 比起孙开阳一本正经的胸像照,覃家被记者抓拍的照片很特别:覃凤娇一副大白天里见了鬼的模样。张俊生站在覃凤娇身后,垂头锁眉,好似嘴里含着一颗酸话梅。 新闻的粗黑字体标题写着:覃氏千金瞒夫再嫁,丈夫挟子千里寻妻! 有了这么一个名声,覃凤娇在上海的社交界可算再无出头之日了。 冷怀玉她们的复仇算是大功告成了。这个最最爱惜名声,连难听的话都要找个人代言的女人,最终还是名声扫地。 “也不知道她逃离前夫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宋绮年感慨不已。 “宋小姐真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孟绪安喝着红酒,“不过我建议您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已的好。您现在可是杀人嫌犯呢。” 确实,同凶杀案相比,女人们的争风吃醋就小巫见大巫了。 宋绮年一连翻了好几份报纸,随即发现一个异常情况。 “怎么都没有提我的名字?” 报道里甚至提到孙开阳是在覃凤娇的卧室里遇害的,却唯独没有提到凶器,更不见只言片语提到宋绮年的名字。 “您想被记者提名吗?”孟绪安问。 “当然不想!” “那就对了嘛。”孟绪安摇晃着酒杯,“傅老三别的本事不说,收买一下报社和电台,还是能办好的。反正他穷得只有钱……” “那他收买得很彻底。”宋绮年读着一份报纸,“据悉,孙君死于遭受暴力殴打——几乎每一条报道都说孙开阳是被殴打死的。” “有意思。”孟绪安啧啧,“先入为主。即便明天你的名字传了出去,人们也肯定不会相信一介女流能把孙开阳这么个大男人活活打死。” 有孙家在,宋绮年的名字瞒得了一天,却不会永远被瞒下去。 第六十章 相识已久 1909年,腊月。 破棉絮般的阴云笼罩着天穹,寒风中细雨似银针,扎得人面颊微微刺痛。 扬州城郊一个小镇上,瓦屋木房全都被雨雾笼罩,仅有的几条路也被雨水浸泡成了泥沟。 一个小少年正拔足狂奔在泥地里,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 他身材高挑,手脚修长,脏污的脸上,一双寒星似的眼睛里正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身上那套羊绒衣裤原本应该做工精细,用料扎实,可经过连日的流浪和奔逃,已褴褛不堪。衣服破损处露出白净的肌肤,和青紫的伤痕。 “那边!他往那头去了!” “妈的!窜得比兔子还快。等老子抓到他……” “少废话,赶紧追!” 听脚步声,追兵应该分两路,从东南两个方向包抄而来。 而西北方向是一条死胡同,民居院子里的狗被惊动,吠声此起彼伏。 “他在那边!”追兵高呼。 少年走投无路,拼着被狗咬的风险,翻进了一道围墙里。 墙下是一摊淤泥,少年滑倒,重重跌在了泥汤里。 狗狂吠着冲了过来,少年来不及躲避,只得将身体缩起来。 可预料中的撕咬和剧痛没有发生。狗被绳子拴着,停在离少年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徒劳地狂吠着。 “他在哪儿?”追兵的声音自墙外传来。 家家户户的狗都在叫,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去哪一家的好。 少年就地一滚远离了那条狗,然后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力气扔过围墙。 隔壁院子里的狗叫声猛地抬高。 “那边!”脚步声朝着隔壁院子而去。 少年刚刚松了半口气,就听到一个男人叫骂着从屋里走出来。 “叫个娘的叫!大清早的吵得老子没法睡觉……” 少年一头钻进了墙角一个破柴房里。 男人的脚步声从柴房门口经过,继而又传来狗挨打的哀叫声。狗闭了嘴,男人则骂骂咧咧地回了屋。 到这时,少年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柴房里弥漫着一股猪屎臭,只见半地猪粪,却不见猪。屋子东角堆放着半人高的柴火垛,上面盖着破被褥。 被褥突然动了动,拢起一个包。 少年警惕地后退了半步,看到被褥的缝隙里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他起初以为那是一只猫,可随着那个小玩意儿从被子里钻出来,他才看清,那是一个小女孩。 顶多四五岁大,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裹着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薄被,正好奇地望着他。 屋子里闯入一个陌生人,她竟不怕。 “这是你的家?”少年轻声问,“有坏人在追我,我能在这里藏一会儿吗?” 小女孩注视着少年,一声不吭。可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又觉得她是听懂了的。 “这边!”追兵的声音传来,“他肯定就藏在这几家里。” 外头的狗又开始狂吠起来。 少年惊慌,不知道还能往哪里逃。 “脚印往这边来了!” “就这家!” 大门轰的一声被撞开,引得狗又狂吠起来。 一个中年男人手持一把长刀,骂骂咧咧地从屋里冲了出去。 “干你娘的,居然敢闯我刘金龙的屋子……” 追兵唰唰举枪。 中年男人吓了一大跳,咣当丢了刀,举起双手。 “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子?”追兵喝问,“十来岁大,刚才翻墙跑进来了!” “没有呀。”中年男人忙道,“刚刚我还在院子里呢,没有看到人进来。” 追兵却没信,顺着脚印一路走进了柴房,一眼看到缩在柴堆上的小女孩。 “喂,刚才有人进来没?”他们又向女孩喝问。 女孩惊恐瑟缩。 “问你话呢!” 中年男人赔笑道:“各位大爷,我闺女天生是个哑巴,什么都不懂。” 这时,小女孩突然向对面墙上一个大裂缝望了一眼。 她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追兵看到了。 “那外面是哪里?” “哪儿都不是。”男人道,“出去就是墙角,再过去就是隔壁人家了。” 追兵头目一摆手:“去隔壁!” 临走前,那人看了一眼狼狈的小女孩,忍不住问:“怎么把你闺女关在这种地方?” 男人立刻喊冤:“哎哟,这丫头又懒,脾气又坏,我这是关一关她,让她吃点教训呢。你看看我这胳膊,就是她咬的!” 男人的手臂上有两排清晰的牙印,疤痕脱落了一半,受伤少说是十日前的事了。 寒冬腊月,积水成冰的季节,小女孩一直睡在这漏风漏雨的柴房里。 追兵摇了摇头,却没有多问,朝着邻家冲去。 男人狠狠瞪了小女孩一眼,甩上了柴房的门,趿着鞋子回屋去了。 等到一切动静都消失,小女孩才往旁边挪了挪。 褥子被掀开,少年从柴堆深处钻了出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谢谢你。”少年低声道,“那男人绝对不是你爹。他对你太坏了!” 女孩安静地望着少年,眼珠漆黑,滴溜溜地,像一只好奇的小猫。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少年问。 他听大人说过,天生哑巴的,多半也是聋子。 女孩却点了点头。 少年惊喜。 “有坏人在抓我,我得走了。你这样……” 他打量着女孩,心有不忍。 少年有心解救这小姑娘,可他自身难保。 小姑娘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伸出了手。 少年瞪大了眼。 难怪他刚才听到隐隐的索索声,原来女孩的手被铁链紧紧锁住了,那铁链甚至将孩子稚嫩的肌肤磨得血肉模糊。 就算她想跟着自已逃,也根本走不了。 少年试图扯开铁链,可是没有工具,指头粗的铁链岂是他徒手能弄开的。 捣鼓了半天,非但毫无效果,还让女孩手腕伤处又流了血。 小女孩吃疼,将手缩了回去,目光怯怯的。 “对不起。”少年一筹莫展,十分苦恼,“你到底是谁?什么人居然会用铁链子拴一个小姑娘?” 小女孩朝窗户看了看,又看向少年。 “你让我走?”少年会意,一股暖流瞬间涌入胸膛,让他被冻僵了的心回了暖。 “你不会说话,却什么都懂。”他怜爱地注视着小女孩,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女孩眯着眼,用脑袋蹭了蹭少年的手掌,像一只撒娇的小猫。 少年只觉得掌心一片柔软,心窝里也跟着狠狠一酸,眼眶一阵发热。 少年下定了决心:“爹说,做人最要讲义气。你帮了我,我不能就这么把你给丢下!我就算要走,也一定会带着你走!” 少年暂时躲在了这间柴房里。 夜里寒风呼啸,穿透破屋。两个孩子紧紧依偎着裹在薄被里,竟不觉得太冷。 屋里传出饭菜香,勾得两个孩子的肚子咕咕直叫。 地上有一个豁口的陶碗,应该是男人用来给女孩装食物的,早已被女孩舔得干干净净。 少年还发现,小女孩年纪虽小,却会爬下柴垛,去铁链的长度所能及的最远处解手。 是个讲究个人卫生的孩子呢。 第六十一章 真正面目 数分钟前。 值夜的管事结束了一轮巡逻,从侧门离开了大宅。这一座古朴的英式大宅放慢了呼吸,进入深眠。 一道黑影从走廊一扇窗户溜了进来,顺着楼梯来到了二楼。傅承勖的主卧套房位于大宅东侧的尽头。 门没有锁,黑影推开沉重的大门,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室内并非漆黑一片。套房的起居室里亮着两盏昏黄的壁灯,灯光从敞开的门照进卧室里,照在床上那个隆起的身影上。 卧室的门没有关,傅承勖背朝房门侧躺着,手臂搭在腹部。 黑影朝卧室走去,地上厚实的羊毛地毯吸纳了脚步声。路过起居室时,她顺手从沙发上拿了一个小靠枕。 她举起一把已拨开了撞针的左轮手枪,将靠枕挡在枪口处,对准床上的人。 只听噗噗两声,棉絮纷飞。床上那人身中两枪,一动不动。 唐雪芝白净的面孔在一身黑衣和昏暗光线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极其陌生的邪魅与冷酷。 她一脸杀气地走了过去,用枪戳了戳床上的人。 硬邦邦的触感让她脑中警铃大作。 她将床上那人用力一拉。人翻了个身——哪里是人?这是一个戴着假发的服装店假人模特! 可不等唐雪芝作出反应,一道劲风猛地袭来,将她掀倒。 铁钳一般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随着咔嚓一声,肩膀剧痛,手枪落地。 唐雪芝惨叫,整个人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抓着重重摁在衣柜上。头晕目眩的她随即被人反剪着双手摁在了地上。 “三爷!”手下们涌了进来,房间灯光大亮。外头有人吹响了警报口哨。 “没事。”傅承勖接过镣铐,将唐雪芝铐住,然后将她从地板上拎了起来。 一个手下走上前,要将唐雪芝接过去。 唐雪芝突然疯狂挣扎,狠狠踢中对方胯下。那男子惨叫着弯下腰。 “够了!”傅承勖用力箍住唐雪芝的双臂,“省点力气吧!” 唐雪芝吃痛,这才停止了挣扎。 她歪着脑袋朝傅承勖一笑,眼眉里饱含着狭促。 “三哥,你弄疼我了。” 语气竟然也霎时由之前的温顺腼腆,变得邪气逼人。 单看外形,唐雪芝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养尊处优的富家少妇。所以她瞬间变脸,露出凶悍邪魅之色,让男人们看得心里发毛。 傅承勖却是极镇定,目光如古井之水,仿佛那一声“三哥”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 阿宽赶过来时,唐雪芝已被手下押着坐在套房起居室的沙发里。那一把行刺用的左轮手枪就放在茶几上。 阿宽将枪拿起来一看,果真是点三八口径的。 “邓启明是你杀的?” 唐雪芝挑眉扫了阿宽一眼,嗤笑道:“我早就说了呀。” “不。”阿宽道,“你说你和邓启明拉扯的时候,手枪走了火。但你其实是用这把手枪将他打死的。” 唐雪芝不以为然:“他要杀我,我只好杀了他,不过如此。你们男人,总是这么斤斤计较。” 回忆起那一幕,唐雪芝还忍不住一声发出得意的轻笑。 邓启明不顾她的哀求,举枪步步逼近。 唐雪芝蜷缩在厨房角落里,一边崩溃哭喊着,一边悄悄拔出了捆在大腿上的枪。 “启明,求你了……你会后悔的!不!不!不——” 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喊,唐雪芝飞速拔枪,对准邓启明连开两枪。 邓启明被子弹的冲击力掀翻,倒在了地板上。 唐雪芝从容起身。脸上还布满作戏的泪水,却没有一丝惊慌,反而覆盖着一层无情的坚冰。 邓启明并未立刻咽气。他眼中的惊骇、恐惧,和受骗后的愤怒,极大地取悦了唐雪芝。 女人歪着脑袋打量着这个和她假扮了两年夫妻的男人,不禁摇着头,发出充满感慨的叹息。 那些假戏真做的浓情蜜意,那些装给外人看的鹣鲽情深,都随着这几声枪响,碎如齑粉。 “没错。”唐雪芝低声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有秘密?” 血带着泡沫从邓启明的嘴里汩汩涌出。他试图说话,那模样像一条缺水的鱼,滑稽至极。 就在唐雪芝考虑是否补一枪,结束这男人的痛苦的时候,邓启明停下了挣扎和呼吸。 他的双目依旧睁着,表情固定在了最惊恐绝望的一刻。 唐雪芝漠然地转过身,将枪插回腿上的枪套里。然后她抓乱了头发,换上一副惊恐的表情,跌跌撞撞地朝地下室跑去…… “男人,总是轻视女人,总认为女人无知又无能。”唐雪芝仰着头望着阿宽,“然后,你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不用同她辩论这些是非。”傅承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和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随着傅承勖一个眼神,手下们纷纷离去。只有阿宽留了下来,持枪站在唐雪芝的身后。 傅承勖在唐雪芝对面坐下,给自已倒了一杯养身茶。 “你不敢给我解开手铐吗,三哥?”唐雪芝尖锐地问,“十八年过去了,你还在害怕?” 傅承勖注视唐雪芝,眼神如利刃,似要将她皮肉都切开,看个清楚。 他手里有堂妹十四岁时的一张照片。可时间相隔太久远,这女人后来又在日本整了容。此刻从唐雪芝长眉细目的脸上,极难找到和照片中人相似的地方。 “志芳?”傅承勖浅笑,“你变化可真大,让我不敢轻易和你相认了。” “三哥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唐雪芝笑,“你一贯叫我‘小九’的。” 傅承勖不语。 唐雪芝自顾道:“你大我那么多,我们两家又是隔房的,当年咱们俩也不太亲。可毕竟经历过那桩事,你我的羁绊反而最深。” “你管那叫羁绊?”傅承勖不以为然。 “不算吗?”唐雪芝反问,“我祖父和我爹杀害了你的父母,你借助你义父的势力又杀了我的祖父,杀了我爹,然后将我掳走卖掉……” “送养。”傅承勖纠正,“我将你送人领养了。不同于你的祖父和父亲,我尚有人性,不会对妇孺出手。” “呵!真高尚!”唐雪芝讥笑,“杀了我的家人,将我变成孤儿,然后又假装仁慈,找了一户人家收养我。好事都给你做尽了。你的自我感觉一定很好吧?” “确实。”傅承勖理直气壮,“比起令尊对我,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的养父母是一对体面、殷实的夫妇,品德正直……” “不过是一对假正经的天主教疯子罢了!”唐雪芝高声咒骂,“他们把我当作恶魔的女儿,我只要有一点儿不听话,就认为我被恶魔附体了!他们将我送去了天主教的寄宿学校,希望神父能驱走我身体里的恶魔。那个地方才是一个魔窟,神父修女全都是疯子。当然,我也没让他们讨去多少好!” 说到这里,她得意地哂笑起来。 傅承勖一直很平静,道:“你毒死了邻居家的狗,将男同学推到马路中间,在老师的午餐里放了引发过敏的花生酱……后来还在寄宿学校里放火,烧死了神父,就此逃了出去。” “我不过是在保护自已!”唐雪芝理直气壮,“那只狗总是冲我叫。那个红毛男孩一直欺负我。老师歧视我是个华人,非但偏袒那个红毛小畜生,还反过来处罚我。” “你还将亲戚家两岁的孩子丢进了游泳池里。”傅承勖看向唐雪芝,“告诉我,志芳,一个小婴儿是怎么欺负你的?” “她咬我。”唐雪芝笑嘻嘻,没有一丝愧疚,“我最讨厌会咬人的东西。所有会反咬我一口的,不论是狗还是人,我都会处理掉。” “就像你的日本丈夫?”傅承勖问,“他收留了逃亡的你,给你换了脸。你创立了新光会,要展开新生活了,就把他处理了。” “孝夫是个好人。”纵使这么说着,唐雪芝脸上并无怀念之色,“但是他太黏糊了,不肯放我走。当时你已经追到日本了,我不能冒险。只有死人不会黏人,而且嘴最紧。” “那我义父呢?”傅承勖问,“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你关爱有加。你却将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唐雪芝抿了抿唇,张狂的神色终于有所收敛。 “从旧金山到大阪,再到上海,花了两年的时间,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就为了把我逼出来,替你义父报仇。” “不然呢?”傅承勖反问,“当年,我本以为解决了令尊,魏家这一场自相残杀就此终结。却没想你会成为后患,又将这个糟心的传统延续了下来。” “你当年就该听你义父的,对我斩草除根。”唐雪芝讥笑,“是你假惺惺的仁慈害了你义父。” 傅承勖淡然地挑了挑眉:“我本也没指望你感激我饶你一命。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当年对你安置不妥,导致后面一系列后果,我确实有着推卸不了的责任。” “还是这么装模作样。”唐雪芝嗤之以鼻,“总是这样,自以为财权在握,无所不能。可我一出手,你还不是被打得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唐雪芝摇头:“可惜宋绮年,这么优秀的女人,却沉溺于情爱,被你利用,真是浪费。” 一股冷意笼罩住了傅承勖的脸:“宋小姐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来同情!” “我这样的人?”唐雪芝跷着腿,得意洋洋,“我这样不用露脸,就逼得你东奔西跑、丢盔弃甲的人?今晚是我失手了。可下一次,就未必了。” 阿宽握紧了枪,目光如炬地盯着唐雪芝。 第六十二章 落入陷阱 “大半夜地来回奔波好几十里地,就只为了见佳人一面。”孟绪安晃着杯中红酒,懒洋洋地啧啧有声,“你家三爷真是个大情圣!” 阿宽端着茶杯坐在一旁,听了只是一笑。 “你们什么时候动手?”孟绪安问。 “就这两日了。”阿宽道,“三爷都安排好了。” “他这也算是火中取栗了。”孟绪安喝了一口酒,“谁能想到当年他一时好心,会留下这么大一个后患。老三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对女人心太软。” 阿宽喝着茶,没有接话。 “我和唐雪芝不算很熟,但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宋绮年的眉心打着结,“过去还在道上混时,我是不会这么轻信于人的。金盆洗手后,下意识觉得身边的人都是良民,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傅承勖道:“有错的是作恶又欺骗你的人。他们不配你的善良和友谊。” 宋绮年轻吁了一声:“那现在呢?当家的被擒了,新光会有什么动静?” “他们目前还没动静。”傅承勖道,“都说擒贼擒王,可王的手下还有得力干将,完全可以接替王扛起大旗,继续把生意做下去。” “但是,抓到你这堂妹,你的初衷总算达到了。” 傅承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忽而将话题岔开了:“你呢?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孟先生是位好东道主。”宋绮年道,“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已的狗窝。最舒服的地方,还是自已家。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快了。”傅承勖道,“我也希望你的生活能早日回到正轨上。说起来,我这次过来找你,还有一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袁掌门说,你同一位叫‘虫娘娘’的阿婆关系很好。我们急需从她手里买一批货,希望你能帮忙引荐。” 宋绮年饶有兴味地问:“你和袁康合作得怎么样?” “我们还处在磨合阶段。”傅承勖含蓄道。“袁掌门性格和行事方法都和你大有不同。但他给我提供了很多宝贵意见。” “真没想过你们俩居然会有合作的一天。”宋绮年感慨,“可见只要活得够久,就什么都能见到。没准将来,我们还有和郭仲恺合作的时候呢。” “那‘虫娘娘’的事……” 宋绮年瞅着傅承勖,忽而眯起了眼。 “我记得你以前向我炫耀过,你从中学起就是毕业生代表,学生会主干,经常上台发言。” “……是。” “所以,你一定写得一手很好的演讲稿,对吧?”宋绮年道,“从我见你第一面,就发现你很会忽悠人。你很懂得抓住人心弱点,煽动听众的情绪,并且将自已烘托得非常高大。” “很显然,我没有忽悠住你。”傅承勖啼笑皆非,“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宋绮年道:“我受邀去务本女中做演讲,主题是女性进学和就业。虽然出了这个案子,不知道学校还会再请我去不。但是我还是想做好准备。” “你要我替你写演讲稿?” “就傅先生对我个人经历的了解,以我的口吻写一篇演讲稿,应该不难。” “但了解你的经历,不等于了解你的内心所想。” “确实。”宋绮年点头,“但在鼓励女性进学和就业上,我们俩的观点是一致的。我相信你一定会给出很中肯的建议,帮助到那些女学生们。除非,长久以来,你都在假装支持女性独立。” “当然不……” “那就这么说定了!”宋绮年快刀斩乱麻,“你要答应了,我现在就可以为你联系‘虫娘娘’。” 傅承勖被宋绮年那狡黠的模样逗笑了,目光和语气都充满了溺爱。 “成交!” 傅承勖的速度很快。 次日一早,一张演讲稿就被信使送到了宋绮年的手中。 “如何?”傅承勖的电话随后也到了。 “嗯……”宋绮年皱眉看着稿子,“看得出在模仿我的口吻,但过于做作了点。” 电话线那一头,傅承勖闻言哂笑。 “我毕竟是一个男人,宋小姐。如果我能把女性口吻模仿得惟妙惟肖,那才有些问题了。” 宋绮年讥笑:“男人就喜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说话,所以你的稿子也是在训诫听众。可我想让女学生们把我当作朋友,我想以平等的姿态和她们交流。我只是比她们多走几步的一个前辈,而不是过去传教布道的。” 傅承勖是个虚心受教,出稿速度又很快的人。 到了中午,第二张演讲稿就被送到了宋绮年手里。 “口吻比较亲切了,但是你的侧重点全在进学和工作带来的好处上。” “你不是想鼓励女学生进学和就业吗?” “是鼓励,而不是忽悠。”宋绮年道,“我希望女孩们对可能遭遇的各种情况都有所准备。” “比如?” “招收女学生的专业十分有限,学成了又难找工作。更不用提工作中会遭遇各种歧视。你知道现在同样的职位,哪怕女职员资历和能力都胜过男职员,女职员的薪资却只有男性的一半不到吗?” 傅承勖当然知道薪资不平这事。但他毕竟是顶层管理人员,平日里不会过问普通员工薪资这种小事。 “所以,女人不光是有才华、有上进心就够了。”宋绮年道,“我们还得拿出胜过男人百倍的毅力和努力,才能在社会上同男人分庭抗礼。” 放下电话,傅承勖靠进椅子里,若有所思。 秘书敲门进来:“傅主席,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 傅承勖望向这个为自已工作了好几年的女秘书,忽而问:“黄秘书,你的级别比朱秘书高,是吧?” “是。” “那薪资呢?也一样?” 黄秘书明白过来,苦笑道:“朱秘书每个月比我多十块。” “可你的资历也比他老。” “规定就是这样。”黄秘书无奈,“不光我们银行,所有行业都一样。男人要养家糊口,拿得自然比女员工多。” “但这并不公平。” “是的。”黄秘书坦然道,“不过,我们已经比家母那一辈好多了。家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一辈子都只能做个主妇。凡事不可一蹴而就,社会始终是在进步的。我相信我的女儿会过得比我更好。” 傅承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给我安排个时间,我会和人资部的胡经理谈一谈这个事。” 即便是傅承勖,也不敢保证能立刻改变整个行业的规则,并且无视约定俗成的制度,将公司里男女员工的薪资提成一样。但为女员工争取一些福利作为补偿,作为一名董事长兼职总经理,他还是能做到的。 黄秘书双目发亮,用力点头:“是!” 第三份稿子在晚餐时分送到了孟家庄园。 连同稿子一起被送来的,还有一锅香喷喷的红酒烩牛肉——这是宋绮年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真肉麻!”孟绪安直啧啧,“明皇千里给贵妃弄荔枝,也不过如此了。我还能把宋小姐给饿着不成?” 虽然很不高兴傅承勖瞧不起自家的厨子,但孟绪安吃起红烩牛肉来,可谓大快朵颐。 “那么,这次稿件的质量如何?”傅承勖在电话那头问宋绮年。 “还过得去。”这一次,宋绮年不得不承认,“虽然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润色,但勉强合格了。” 傅承勖淳厚的笑声顺着电话线传来:“那么,‘虫娘娘’那边……” “我已经给她捎了口信了。”宋绮年道,“你们直接上门取东西就是。对了,老太太好酒喜荤,你最好带上好酒好肉。” 宋绮年的口信效果很好。 傅承勖次日就亲自去拜访了“虫娘娘”,顺利地带回来几个装满了白蚁的大玻璃盒子。 吴家安保措施不算严格。傅家两个手下很轻易地就混了进去。 他们兵分两路。一个人假扮送牛奶工,把装白蚁的盒子放在牛奶箱子里,大摇大摆地进了吴家的厨房;一个人则假装成男仆,溜到二楼,钻进了主人家的卧室里。 几大盒子白蚁在吴家得到了新生。不过一夜,它们就攻占了吴家,爬满墙壁的缝隙,在空中飞舞。 次日一早,吴家下人们起床下楼吃饭,便觉得不对劲——屋子里霎时多了一大群漫天飞舞的小虫子。 女仆进主卧打扫卫生。一开门,受惊白蚁嗡地腾空而起,迎面扑来,把女仆吓得尖叫。 王管家眼睁睁看数只白蚁从眼前飞过,在餐桌上爬来爬去。他舀起一勺粥,发现里面还浮着一只溺毙的白蚁,险些就进了他的肚子。 厨娘和下人们纷纷来找管家汇报:“这是闹白蚁了!得赶紧买药杀虫子!” 虽然这白蚁出现得有点太突然了,但肯定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 杀虫还是其次,宅子里那一整套名贵的红木家具,和那些珍贵木制藏品,都得赶紧换个地方放,可不能被虫子祸害了。 王管家当天便着手安排将家中的木制品转移,藏品就包括那一尊观音浮雕。 “和我之前预计的一样。家具和藏品都会运去吴家的西郊庄子。”傅承勖摊开一张上海地图,在地图上一处画了一个圈,“吴家的藏品非常多,他们的人手和车都不够,已经找了一家搬运车队。预定的搬运时间是明天上午八点,车队将会走这条路出城……” 傅承勖用蓝笔画出一条路线。 “中途会经过铁路货运西站。这里岔路很多,路上都是货车,高峰期很容易堵塞,方便我们下手。” 情报那么详细,让袁康不禁问:“你收买了搬运车队?” 第六十三章 她没有死 阴云低垂,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一场夏日暴雨随时都会降临。 两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驶入北郊的一座农庄里。车轮碾过凹坑,溅起一大团污水。 打手将傅承勖拽下了车。 傅承勖被捆得像是一个顶着鸟巢的人肉粽子,英俊的脸上多处挂彩,可他依旧带着闲情打量着这一处庄子。 “没错。这里就是吴家的西郊庄子。”一个满头白发、挺着将军肚的老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忽略他满脸沟壑般的皱纹、垂如水袋的双颊,和酒色过度产生的肿泡眼,老人高大的身板,笔直的鼻梁和方正的面额,都和傅承勖有些相似。 这老人便是傅承勖的亲五堂叔,让郭仲恺拍案的匪首,魏史堂。 按理说,魏家是巨富的盐商之家,家中男儿就算再堕落,也不至于落草为寇。但这魏史堂年轻的时候就是家族里出了名的浪荡子,不学无术,成日和三教九流厮混。 有些小聪明,但贪婪、自私、油滑,是长辈们对魏史堂这个子弟的评价。 他们这一房分家,魏史堂也没落得多少好处。他一气之下从军去了,竟然给他混成了手下有数十兵卒的本地小军官。 魏史堂并未参与那一桩兄弟阋墙的惨案,但他在魏家垮了后,仗着自已抢来的家产,招兵买马,成了当地一个小军阀,很是耀武扬威了十来年。 而后北伐大军过境,魏史堂被手下副官出卖,投诚不成还差点被诛。 一个人要是往下滑,那是很容易的。 魏史堂带着残兵残将逃进了山里,顺水推舟做了土匪,又干下了不少杀人越货、绑架撕票的血案,也借此跻身了郭仲恺通缉榜的头几名之一。 岁月并没有优待魏史堂。他今年不过才刚过半百。那些保养得好的富翁们看着不过四十出头,可魏史堂已白发沧桑,行走间看得出腿脚有些不便了。 山中湿寒,显然不大适合老人家常居。也难怪魏史堂会如此迫不及待地下山来抓傅承勖。 光阴不容他再等下去。 魏史堂亲自押着傅承勖朝庄子后院走去,一边道:“吴老板听我说了你打算偷他的古董后,便一口答应把庄子借给我们使几天。这儿没人打搅,我们叔侄俩可以好生叙叙旧。” 傅承勖扑哧一声笑:“早知道吴老板如此慷慨,我就直接向他讨要那木雕了。” 魏史堂讥嘲:“你这乐天的性子,倒真像你爹。死到临头了都还不知轻重。” 傅承勖笑容依旧:“五叔背着好几条头号通缉令,随便哪一条都能判个死刑。可您居然被某些人几句话煽动,跑回来绑架我,才是不知轻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魏史堂紧咬牙关,“你在美国一躲就是十几年,想要找你可太不容易了。如今你自已送上了门,我岂有放过的道理?” 魏史堂在傅承勖背后用力推了一把,将他推进一间库房模样的木屋内。 手下们将傅承勖的双臂拴在屋子中央的一根铁锁上,再将一根绳索套住他的脖子。一拉铁锁,傅承勖的双臂扯着身子腾空,只有脚尖能勉强着地。 魏史堂露出阴恻恻的笑,摸了摸眉尾的刀疤:“去,让三少爷好生领教一下咱们黑风寨杀威棒!” 手下一拥而上,朝着傅承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拳拳到肉,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傅承勖牙关紧咬,发出闷哼声。 魏史堂冷笑着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地叫了一声停。 傅承勖缓过一口气,侧头吐了一口血沫。 魏史堂仔细端详着侄子的脸,不由感叹:“你同你爹,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很多人都这么说。”傅承勖道。 魏史堂道:“四哥是个好人。可天下好人有的缺点,你爹也一样不少。心肠太软,优柔寡断,最终自食恶果。” 傅承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我爹一生向善,死也死得伟大,可没有造出什么恶果来。倒是你们这一房,堂祖父和二堂伯贪婪歹毒,勾结仇敌残害亲人。五叔你乘乱洗劫族里孤儿寡母,闹出了人命,最后甚至落草为寇。我们魏家虽是盐商,但一直是名流绅土,你们这一房就是果子上唯一一个烂疮疤!” “你也就嘴皮子利索。”魏史堂冷笑,“平日里纵有通天的本事,还不是中了我的圈套……” “好啦。”傅承勖懒洋洋地打断了魏史堂的话,“五叔,咱们亲叔侄,就把过场话省了吧。您这次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好!”魏史堂点头,“你把魏家天字号库房交出来,我就放一条生路。” 傅承勖噗一声笑:“就知道又是这事。嘴皮子都磨破了,库房不在我手里。可你们总是不信。” 魏史堂一把拽起傅承勖的头发:“你娘当年到死都不肯说,希望你能吸取你娘的教训,痛快交代了。” 傅承勖骤然变色,一口唾沫吐在魏史堂脸上。 “不要用这种口气提我娘!” “欠剥皮的狗崽子!”魏史堂勃然大怒,抓起鞭子便朝着傅承勖疯狂地抽打,“落到老子手里了还当自已是个少爷?看老子不把你带到你爹娘坟前点天灯!” 那鞭子是特制的,尾巴尖带着一条铁钩。钩子落在人身上,便穿透衣服咬进皮肤里,再随着力道,划拉出一条血口。 不过数鞭,傅承勖皮开肉绽,衬衫成了破布,伤口血流如注。 “五叔还请息怒!” 伴随着一道优雅的女声,一个熟悉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唐雪芝。 傅承勖的眼睛眯了眯。 唐雪芝扑哧一笑:“没想到吧,三哥。你一被抓,你的手下就乱了方寸。我的人没花什么工夫就将我救出来了。” “你确实一向擅长逃跑。”傅承勖平静的目光从唐雪芝和魏史堂两人身上扫过,“绕了这么一大圈,我们叔侄三人,又再聚首了。” “只可惜换三哥成了阶下囚。”唐雪芝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天字号库房里的东西,我们这一房也有份。三哥你们一房独霸这库房二十多年,如今也该拿出来,分给我们这些亲戚了。” “你居然也惦记这天字号库房?”傅承勖有点惊讶,“这不大像你的行事风格。” “你又有多了解我?”唐雪芝脸色倏然冷了下来。 “别和他废话了!”魏史堂在一旁听两人慢悠悠地对话,早不耐烦,“魏骥,赶紧把天字号库房交出来,不然我先抽花你的脸,再抽烂你的命根子,让你们这一房就此绝了后!” 这粗俗的语言让唐雪芝嫌恶地皱了皱眉。 傅承勖从容道:“我早说过无数次,库房不在我们这一房手中。你杀了我,我也交不出来!” “你还想糊弄。”魏史堂喝道,“就你回国后这排场,你好意思说你手里没有天字号库房?” “我花费的一切,都是傅家的财富。”傅承勖道,“我自打光着脚逃出魏家的门,就没再用过魏家一块铜板。” “不和你啰唆了!”魏史堂自手下的手里接过一张照片,亮在傅承勖眼前。 “你不肯交代,我就让人把你的心肝宝贝一块一块切下来喂狗!” 那是一张刚刚洗出来的照片。 照片里,一个极其酷似宋绮年的女子靠墙而立,表情惊恐,手里拿着一张今日的早报。 傅承勖的眼睛眯了眯,没有说话。 魏史堂得意,对唐雪芝道:“你说的没错。” “男人的弱点,不是钱财,就是女人。”唐雪芝道,“三哥不稀罕钱,却把这位宋小姐当作眼珠子。您把她捏在手里,不怕三哥不对你唯命是从。” 在傅家手下的指引下,宋绮年开着梅赛德斯奔驰钻进了一片树林里,沿着一条石子小路,开进了一个农家院落中。 日头西斜,风中已有雨丝飞舞,天色比平时要昏暗许多。 院子里四处都有穿着深色劲装的男人们。仔细看,他们人数很是不少,层级分明,训练有素。 这些都是傅承勖暗中豢养的雇佣兵。往日里扮作家仆和保安,关键时刻提枪上阵,各个都是战土。 宋绮年和孟绪安走进了正堂里。里面灯火明亮,数名干事模样的人正在忙碌着。 阿宽正和小武站在墙上的地图前商议着策略,见宋绮年到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董秀琼居然也来了,正在摆弄着一些作战装备。一见宋绮年,她欣喜不已。 “宋小姐,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宋绮年笑着,又朝一脸不悦的阿宽和小武道,“我来都已经来了,就别板着脸了。以我的本事,非但不会添乱,还会派上大用场呢。” 董秀琼笑道:“其实三爷早就预料到了,说孟七爷怕是拦不住你的。” “那他还把这女人丢给我管干吗?”孟绪安气呼呼。 阿宽赔笑:“因为您是我们三爷最信任的人。” 孟绪安只得把气咽了回去,问:“傅承勖怎么搞的?他不是都计算好了吗,怎么又被抓了?走平地上还会跌进阴沟里。” “只是出了一点意外!”小武最是敬仰傅承勖,见不得他被讥嘲,“三爷本就打算用自已把对方引出来,只是没算准对方火力太大。他是为了弟兄们才被抓的。” “现在还不是需要你们这些‘弟兄们’冒死进去救他?”孟绪安讥笑,“折腾了老大一圈,还不是要损兵折将。” “你……” “里面是一个什么情况?”宋绮年上前一步把小武和孟绪安隔开,“傅承勖有生命危险吗?” 第六十四章 瓮中捉鳖 傅承勖他们一路朝北狂奔。 眼看就要穿过那扇垂花门,数枚子弹飞来,将他们逼退。 是魏史堂!他带着人抄小道从侧方杀了出来,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傅承勖和宋绮年躲在一个水缸后,几次想突围,都被对方的火力压了回去。 江映月带着手下很快追赶了上来,同魏史堂一起,呈夹击之势,火力朝着傅承勖他们的藏身之处倾泻而去。 好在阿宽也带着人及时赶到,只是以一敌二,阿宽只能将魏史堂和江映月的火力扛住,始终无法展开救援。 水缸虽厚重,可是在子弹的猛烈攻击下,终于一块块崩裂。 傅承勖当机立断,用身体掩护着宋绮年,带着她冲进斜前方的一个院子里。 他们刚刚将院门关上,门上便传来中弹声。 宋绮年环视四周,寻找可以脱身的地方。傅承勖却是抬脚走进了屋子里,在里面四处搜索了起来。 “这当口了你还有心思搜刮宝贝?”宋绮年焦虑,“我们可以尝试从夹道逃出去。” “四周都是魏史堂或者江映月的人,哪儿都走不通。但是……”傅承勖敲打墙壁,“吴老板翻修城里那栋公馆时,也对这个庄子做了一些翻新。新式的浴室,抽水马桶,电灯风扇……以及一个国外最新式的,有避险功能的保险库房。我弄到了图纸,但是不清楚……” “你知道什么叫作瓮中捉鳖吗?”宋绮年大叫。 “至少这个瓮能抵挡子弹。”傅承勖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啊,门在这里!” 傅承勖发现了那个藏在柜子面板后的门锁。 第六十五章 逃之夭夭 凌晨至暗时刻,巡捕房的囚房里已熄了灯,嫌犯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床板和地上,此起彼伏地打着鼾。 上次关过宋绮年的单人囚房,今日关着袁康。 袁康被剥了巡捕制服,穿着背心裤衩,正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床板上,摇着一把豁了口的扑扇。 “你可真是个大情圣!”小杨站在门外,正透过栏杆同袁康说话,“你在这里戴着镣铐游街示众,人家宋小姐正和白马王子你侬我侬的,值得吗?” 袁康端起搪瓷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温茶,才道:“值!” “你可真是……”小杨没辙,“我听说司令部非要严惩你,郭总长这次都不一定能保住你。” 袁康笑而不语。 “一会儿见了郭总长,你可得好好认个错。求他为你说说话……” 说曹操,曹操就到。郭仲恺阴沉着脸走了过来。 不等上司开口,小杨朝袁康丢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麻利地溜走了。 袁康这才放下了腿,下床站了起来。 郭仲恺目光复杂地打量了袁康半晌,才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袁康有些不明白。 郭仲恺道:“你一向稳重有成算,却偏偏选择在今天,在这样的场合,和司令部撕破了脸。我是否该认为,你这么做,有特殊的想法?” “我就是实在忍不了他们了。”袁康一脸无所谓,“一群大老爷们,抓着一个女人使劲儿欺负,真没种!您要怎么处罚我,我都认。” 他同时在心里道:老子已经不想在你们这里干了。走之前能把司令部的人揍一顿,也不算亏了。 “我不处罚你。”郭仲恺道。 袁康诧异。 郭仲恺道:“司令部要我把你送过去,他们来处罚你。” 袁康哂笑:“哪儿有这么越俎代庖的?这把您的面子往哪里放?” “我的面子。”郭仲恺自嘲道,“当千影门的掌门伪装成巡捕,潜伏在我手底下的时候,我的面子就已经丢到东海里去了!” 玩世不恭的笑容冻结在了唇角。袁康隔着牢门望着郭仲恺,惊异、佩服、警惕等诸多情绪在眼底闪过。 郭仲恺一声哼笑:“袁掌门,你这个假身份确实做得近乎天衣无缝,平日里表现得也无可指摘。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不对劲的吗?说出来很好笑。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想把你和我太太的侄女撮合一下。于是我发了一封电报给北平的朋友,托他调查一下你的家庭情况。没想一查,真正的方杰参了军,下落不明很多年了……” 袁康也怎么都没想到,自已被曝光,是因为郭仲恺想做媒! 他扶额,啼笑皆非。 “为什么?”郭仲恺问,“我这里有什么机密是你想要偷的?” “我不是来偷东西的。”袁康抄着手靠在墙上,“你要抓我,我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招挺管用的,至少我安安生生地在你手下躲了半年。” “可即便我没有发现你是假冒的,你今天闹了这么一出,都有可能在巡捕房里待不住了。” “我本来就想走了。”袁康耸肩,“半年时间也够久了,我玩腻了。” 千影门里最近也不大太平,林师叔带着一群人想另起炉灶。袁康也该回去好生整顿一下内务了。 宋绮年获救,大事已了。袁康再无别的牵挂。 郭仲恺沉默了片刻,道:“你是我带过的最能干的警员。我曾想大力提拔你,甚至想过培养你做我的接班人的。” 以他的性格,还有立场,能将这一番话说出口,已是相当不易。 袁康也沉默了一下,道:“多谢郭总长厚爱。可我就是个贼,我天性喜欢自由。公门到处都是昏庸愚蠢的官儿,条条框框又多,我受不了。说句公道话,您是个好警长,要不是公门里这么腐败,您会做得更好的。您不觉得您不值得吗?” “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郭仲恺道。 袁康笑了:“我敬佩您。跟着您做事的这段日子里,也学到了不少。但咱们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您放心。千影门以后做事会更加低调,不给您抓住把柄的机会。况且这世上那么多穷凶极恶的犯人要抓,我们这种小偷小摸的勾当,不值得您花那么多功夫。” 郭仲恺都被袁康的厚脸皮气笑了。 “现在,你打算拿我怎么办?”袁康问,“把我交给司令部?” “我已经签字盖章,将你革职了。”郭仲恺道,“司令部一会儿就会过来把你接过去。从巡捕房到他们大营,十来公里的路,你自已看着办吧。” 这个烫手山芋,司令部想要,那就给他们。 反正袁康怎么都会逃走。从司令部的手里逃走,肯定比从巡捕房里逃走要好得多。 把话交代完,郭仲恺转身离去。 “郭总长,”袁康唤了一声,“多谢!” 郭仲恺面色如水,没有任何表示,在袁康的注视中远去。 傅公馆今夜的戒备前所未有地森严。 傅承勖的车自医院返回,实枪荷弹的警卫拉开大铁门。车却从大宅前绕过,开到了后院,停在了配楼前。 傅承勖穿着白衣黑裤,长腿一迈下了车,在暴雨欲来的劲风中走进了配楼里。 配楼的地下室成了临时的囚室。手下打开厚重的铁门,傅承勖走了进去。 空旷的室内只有一点极简单设施:一张单人铁架子床,一个水盆架,一个木马桶。 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风扇。 江映月正靠在床头假寐,闻声睁眼,朝傅承勖嫣然一笑。 “三哥,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过来呢。” 她自床上坐起来,身上叮当作响。 一条手指粗的钢链将她的腰、双手和双足都拴着,一头锁在一个固定在地板上的铜环上。 这是对付重刑犯的法子。鉴于江映月本人并没有什么特殊身手,所以傅承勖才换了细链子。 手下端来一张凳子,傅承勖在距江映月两米远的地方坐下。 江映月扑哧笑:“你就这么怕我?我难道还能对你射腹箭不成?” “我是怕我会忍不住冲过去杀了你。”傅承勖语调平和,可语气却如寒冰。 江映月撇了撇嘴,转而问:“宋小姐可还好?” “没有大碍。”傅承勖讥讽,“让你失望了。” 江映月微笑:“三哥或许不信,但栽赃绮年其实不是我的主意,是邓启明自作主张。我已经让雪芝把邓启明处理了,给绮年出了气。我非但对绮年没恶意,还非常欣赏她。她那么有才华,我如果早于你遇见她,她或许就是我的搭档了。” “这你就想太多了。”傅承勖道,“绮年永远都不可能和你狼狈为奸。” 江映月啧啧:“涉及宋小姐,三哥的嘴就会难听很多,一点绅土风度都不顾了。” “有些人,不值得我以礼相待。” 江映月忽然问:“你是怎么识破唐雪芝的?我觉得她的假扮可谓天衣无缝。” 傅承勖道:“她太急切证明自已了。” 江映月不解。 “我提到你过去犯下的事,她立刻辩解。而你不会。”傅承勖道,“你从不替自已辩解,因为你这个人有一套独立的是非观念,和法律、世俗道德相悖。你从来都感受不到那些人之常情,所以你从来不觉得自已做错了。” 江映月傲慢地仰起了头。傅承勖说得很对。 “而且,我早就知道你没死。”傅承勖道,“你先是将那个假扮你的女人推下了楼,然后故意和孙开阳厮打,假装失足跌下楼。但你并没有坠下去。你的人在二楼架了一张网,把你接住了。孙开阳受惊后匆匆逃走了,郭仲恺的手下又粗心大意,都没有发现你的诡计。我说的可对?” “真不愧是三哥。”江映月笑容甜美,“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到我头上的?” 傅承勖交叠着双腿,十指交握放在膝上,优雅得好像在参加沙龙茶会。 “你确实很不好找。”傅承勖道,“孙开胜一死,我便怀疑你是新光会的人。但我确实没想到你就是志芳本人。我一直以为你会用一个不起眼的身份隐藏在人后,比如唐雪芝那样。没想你会做了一个大明星,绯闻缠身、招摇过市。你这一步棋走得很厉害!” 江映月笑得好似被长辈夸奖了的孩子。 “你也不差,三哥。要不是你顺着那些古董来找我,我也还找不到你呢。” 傅承勖道:“邮轮那件事,让你发现了我,对吧?让我纳闷的是,你会选择躲开,而不是派人刺杀我。” “那就不好玩了。”江映月道,“你总认为我找你是为了为我爹报仇。其实不是的。三哥,我只想和你较量一番。” “所以你不惜做起了杀人越货的生意?”傅承勖啼笑皆非,“志芳,我本以为,你能摆脱你父亲的影响。我本希望你能像个普通的女孩一样正常地长大。” “你们男人总是这么想当然。”江映月尖刻地讥讽,“一个女人会变坏,都是被环境所迫,好像女人可以愚蠢、懦弱,但一定天生是柔顺善良的。我们就应该不争不抢,不会贪婪,更不会有杀心。” 她盯住傅承勖,灼热的目光里含着一种疯狂。 “不,三哥。女人也能做坏人,我们也能享受杀戮和掠夺的。至于我,我打小就这个性格。连我亲爹那么一个公认的畜生,都骂我‘邪门’。他甚至有点怕我。” 说到这里,江映月仰头大笑。 傅承勖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第六十六章 分道扬镳 舆论的全面逆转自第二天报纸出摊开始。各家头版头条都放着孙开阳的尸检报告。 “孙开阳死于男性之手”几个字以最大最粗的字体刊登在报纸最显眼的地方。 “宋绮年成功获救”“宋氏沉冤昭雪”等相关报道只能排在第二位。“孙家未表示是否会向宋氏道歉”“情杀还是仇杀”等新闻则见缝插针地挤在角落里。 朱品珍凭借私人关系抢到了对宋绮年的头家专访。 她在采访里以浪漫的口吻讲述了傅承勖是如何打听到了宋绮年被绑架的线索,如何带着帮手亲自将宋绮年救回来的。一篇报道写得好似罗曼蒂克小说。 女人被绑架,难免被人怀疑会遭猥亵。但好在新光会喜欢用娘子军一事,早在前阵子已被报纸宣扬得人尽皆知。落入了一群女歹徒手里,清白还是能保住的。 于是朱品珍写道:“新光会看中宋绮年的才干,派出多名女将,轮流说服她入伙,许诺她各种好处。但宋绮年心志坚定,恪守正义,一直没有妥协……” 朱品珍将新光会描述成了一个女儿国,只是这些女儿们都不是善茬。 宋绮年对此其实是有异议的。她觉得这种写法,会让世人对反抗苦难的女性产生误解,甚至加深人们对这些女人的压迫。 “新光会里的这些女人都是被魏志芳骗了的。比如那个唐雪芝。我们后来查到了她的来历。家里生意破产后,她被父母卖给夫家抵债的。因丈夫有病,一直生不出孩子,她被夫家虐待得很惨。周围那么多人都知道她的遭遇,却只有魏志芳肯出手救她。还真难怪她就此效忠于魏志芳。” 但朱品珍道:“事急从权,先保住你的名声,然后再为受苦女性发声也不迟。民众大多都是愚昧的,是非全看掌握了喉舌的人怎么说。要不这样,回头我专门做一个专栏,邀请你作为嘉宾,我们好好探讨一下如何帮助受苦女性,防止她们被新光会这样的非法组织欺骗和利用。这样可以切实地探讨事实,帮助到那些可怜的女人!” 这确实是一个成熟的处理办法。宋绮年欣然同意。 随着宋绮年沉冤昭雪,“绮年衣舍”重新开了门,一时客如云来。 有关系好的熟客来捧场表示支持的,更多的是对宋绮年满怀好奇,前来一探究竟的。 宋绮年的伤口还没拆线,却还是强撑着下楼应酬了一会儿。 她听到客人们聚在一起讨论着孙开阳的案子。 “我听说,是孙开阳私会姘头,被对方的男人给杀了。” “我怎么听说,是他喝醉了酒,想非礼覃家小姐,被覃副司长给打死了。” “什么副司长?覃永豪早就丢了官,跑去外地躲起来了。” “覃家和张家的婚事告吹了。可惜了张家那儿子,小伙子一表人才的。” “可惜什么?他家的生意正红火,人又生得好,多少姑娘抢他呢。连我妯娌都想把自已的侄女介绍给张公子认识……” 宋绮年向客人们告罪,正要回楼上休息的时候,一位特殊的客人到访。 这位徐先生是上海服装协会的一名理事,他是专程送来服装协会接纳宋绮年入会的证书的。 此刻当着客人们的面,徐先生慎重地把证书交到了宋绮年的手里,还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宋绮年笑容满面,耳朵里冒出孟绪安的那一句“墙头草协会”,不禁笑得更深刻了。 “下个月的月中,协会将举办一次茶话会。届时还希望宋小姐能赏光。”徐先生道。 宋绮年也客客气气道:“这是我的荣幸!我还有很多事想向诸位前辈请教。” 徐先生本抱着吃闭门羹的准备来的。毕竟宋绮年蒙冤时,协会的油滑势利在一片对宋绮年的声援中显得尤为刺眼。宋绮年要记仇也不奇怪。 没想到这女人还真是做生意的好料子。不管心底怎么埋汰,宋绮年表面上的客套一点儿都不含糊,还给了徐先生一份体面的谢礼。 徐先生得了面子,又交了差,心里十分舒畅,打算回到协会里后,要替这个宋绮年多说几句好话。 宋绮年当即将入会证书摆在了店里,引来客人们一片恭喜声。四秀高兴得又开了好几瓶香槟。 宋绮年望着这一张证书,只是摇头无声地笑了笑。 宋绮年拆线的前一天,家中来了一位客人。 张俊生如过去一样,穿着白衬衫,卡其裤,清俊秀气的面孔带着淡淡愁绪。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张俊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宋绮年,“但是又听说你伤得有些重,怕打搅了你休养。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明天就可以拆线了。”宋绮年笑道,“伤得不重,只是故意说得夸张一点,为了推掉那些采访。” “你受苦了。”张俊生愧疚,“而我什么都没能帮上忙。” “我看到你在报纸上为我辩护了。这就已经够了。”宋绮年道,“对方是一群不法狂徒,你一介书生,能有什么办法?” 张俊生就是一只绵羊,善良、温顺,对人无害。但是遇到豺狼,他自保都难,谈何救别人。 “我真没用。”张俊生苦笑,“当初我被绑架,你为我奔走求助,让我成功被释放。等轮到你出了事,我除了跑巡捕房追问案情进展,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俊生……” “这么一比,我和傅承勖,真有云泥之别。难怪你会选择他。” “俊生,你别往这方面想……” “可是,”张俊生正色,“即便被人说我心胸狭窄,有些话我也要说。绮年,傅承勖这人明显和黑道帮派纠缠不清!” “俊生……”宋绮年无奈。 “我知道他条件优秀,嘴又甜。可你不一样呀,绮年!”张俊生痛心疾首,“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有头脑,最理智的女人了。你不该因为图他的这点好,就让自已置身危险之中!” “俊生!你听我……” “他们那种江湖中人是很复杂的。”张俊生抓住宋绮年的手,“绮年,你这次吃了这么大的苦,生活差一点就被全毁了。我怕你将来被他连累……” 宋绮年轻柔地抽出了手,问:“你的手表呢?” 张俊生莫名其妙,低头一看,手腕空空。 宋绮年抬起右手,张俊生的手表就在她手中。 张俊生惊愕。 宋绮年再抬起左手,拿出张俊生的皮夹。 电光石火间,张俊生明白了过来。 “你……绮年……你怎么……” 宋绮年将这些东西放在茶几上。 “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其实不叫这个名字。我,不是宋绮年。” 外头艳阳高照,地下室里却光线幽暗,空气十分阴凉。 傅承勖走进地下室,就听江映月正唱着英文的《奇异恩典》。妙曼的歌声透过门板飘出来,在封闭的走廊里反复回荡,更显得空灵优美。 傅承勖并没打算虐待江映月,让人给她送来了换洗的衣服和旧杂志。 地下密室除了一扇门外没有别的出口,女看守轮流值班守在门外。 为了防止江映月蛊惑女看守,阿宽还命令女看守们除了必要的吩咐,不准同江映月交谈。 江映月不吵也不闹,每日里将自已收拾得干净整洁,看杂志、练嗓子,过得怡然自得。 房门打开,江映月的歌声却没有停。 傅承勖也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等江映月唱完了这一小段。 江映月朝傅承勖望去,语气亲昵:“三哥,你拿定主意了吗?” 傅承勖面无表情:“钱和自由,你只能选一个。” 江映月紧抿着唇,片刻道:“自由。我要自由。” “好。”傅承勖非常爽快地应下,“帮我把剩下的两个古董找回来,我就放你走。” “并且再也不会来找我麻烦?” “行!”傅承勖一概答应。 没有了钱,江映月手下的雇佣兵们会立刻头也不回地走掉,仇家则会蜂拥而至。江映月只能带着那几个死忠于她的娘子军暂时潜伏起来。 傅承勖相信自已会再找到机会,将这个女人绳之以法,为义父报仇。 “真是个情种。”江映月歪着脑袋瞅着傅承勖,“希望你的付出都值得。” 宋家的客厅里,吊扇轻轻转动。厨房里传来柳姨切菜剁肉的声音。 宋绮年给张俊生添了一杯凉茶。 “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她苦笑,“其实如果可以,我是打算永远瞒着你的。我希望我在你心里留下一个很好的形象。而不是一个出身不明、来路不正、冒名顶替的女贼。” 张俊生依旧难以置信。 可一个女人真要想给自已编造一个身世,谁会采用“女贼”这个身份? “所以……”张俊生艰难道,“傅承勖在生意上帮衬你,你帮他偷……找回他丢的古董?” 宋绮年点头。 “不用为我担心,俊生。在你看来充满危险的那些事,对我来说稀松平常。这次出了一点岔子,但以后我们一定会加倍小心的。” “以后还会继续?”张俊生叫道,“你对傅承勖就这么执着?” 宋绮年摇头笑:“不是对他,而是对这件事。” 张俊生不解。 宋绮年道:“自我懂事起,我就以行窃为生,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即便离开了帮会,洗心革面,我也一直为自已的过去自卑。可是追回这批失窃的古董,把它们送回博物馆里,让我的技能终于用在了正确的事上。我为自已感到骄傲。” 第六十七章 水中之月 这是一个很陌生的男人,看军衔只是少尉。但他还这么年轻,估计和宋绮年同龄,取得这个军衔已十分难得。 这还是一个最不像军人的军人。 皮肤白得发亮,五官精致,单薄清瘦的身躯甚至呈现出一点羸弱、易折的架势。 要不是他身量颇高,喉结清晰而且嗓音低沉。宋绮年险些把他当作一个男装的佳丽。 男子朝宋绮年欠身,微微一笑。那仿若工笔精描细绘而成的眉眼,眼角上挑,一股说不出的风流扑面而来。 “宋小姐,我叫孙开霖。” 孙…… 宋绮年挑了挑眉。 “我是代表孙家来向您道歉的。”孙开霖温文儒雅,神情真挚,“家族庞大,枝繁叶茂的同时,也难免生出一些畸枝病叶。长此以往,拖累了主杆不说,落下来还容易砸伤了路人。我为宋小姐无辜受伤深表遗憾和愧疚。此事,是孙家的不对!” 这孙开霖虽然过于年轻俊秀,可说话很老成得体。宋绮年将抵触心放下,耐心听对方还有什么下文。 似乎察觉到宋绮年态度好转,孙开霖天生红润的薄唇轻抿出一个浅笑。 “族中出此丑闻,于族人也不啻当胸重击。孙家痛定思痛,将重修族规家法,从严约束族人,教育晚辈,以杜绝类似的祸事再度发生。对于宋小姐,以及其他受到伤害的人,孙家也将竭尽全力补救,以图把伤害降至最低。” 宋绮年突然很想问:这篇稿子这么漂亮,是你自已写的,还是秘书的杰作? “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孙开霖突然道,好似会读心术。 宋绮年:“……” 孙开霖再度一笑,那模样简直可谓“秀色可餐”! 他一抬手,一个亲卫走了过来,将一个精致的盒子捧到宋绮年面前。 “区区薄礼,不足以弥补宋小姐遭到的伤害。”孙开霖道,“所以,日后宋小姐但凡有用得着孙家的地方,只管来找我。某虽不才,但愿为小姐鞍前马后!” 四秀得了宋绮年首肯,将那盒子接了过来。 盒子还不轻,四秀的手一沉,险些把盒子落在地上。 宋绮年道:“孙少校,幸会了。” 孙开霖笑意晏晏,同宋绮年握手。 宋绮年今日穿着正装,戴蕾丝手套。孙开霖身着军装,也戴着手套。可宋绮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孙开霖手掌的温度。 要不是手套太厚,就是他体温太低。 同他健壮魁梧的两个堂兄相比,清瘦阴柔的孙开霖更像张俊生那种成日里弹琴画画的小少爷。他看着甚至禁不起风吹日晒,比起刀枪,更应该同鲜花和美酒做伴。 可孙开霖这番话里充足的底气,笃定的口吻,以及稳重的姿态,都说明他是孙家新推举出来的少壮派当家人! 这么年轻,甚至这么羸弱。他能在风雨中扛起孙家? 不过,这不是宋绮年要考虑的事了。 孙开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捏了捏军帽的帽檐,朝宋绮年儒雅地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削瘦的背影笔直如松,许是军装烘托的缘故,那步伐倒是有一股杀伐果决的气势。 宋绮年也转身,朝不远处那辆熟悉的凯迪拉克走去。 傅承勖衣冠楚楚地站在风中。他目睹了方才全程,却没有上前打搅。 “真抱歉了,傅先生。”宋绮年仰头朝傅承勖笑,“你的稿子没能派上用场。让你白忙活了一场。” “没关系。”傅承勖小心翼翼地扶宋绮年上车,“我觉得你的演讲比我的好太多了。作为一个‘非常棒的合伙人’,我非常为你自豪。” 宋绮年盈盈一笑,色若春晓。 “孙开霖送了你什么?”傅承勖好奇。 宋绮年也好奇,立刻打开了四秀捧着的盒子,随即轻抽了一口气。 深蓝色的丝绒上放着一尊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水月观音! 白玉通体无瑕,散发着温润又坚硬的光泽。 不光如此。看这观音的面容,竟酷似宋绮年! “极品的料子,上等的雕工。”傅承勖赞道,“这位霖少好巧的心思。难怪能在孙家一堆子孙里脱颖而出。” 宋绮年好奇:“这孙开霖是什么来头?” “他本是孙家四房养在外头的孩子,前几年才被孙家认了回去。”傅承勖说着,为宋绮年拉开了车门,“短短三年,他就靠军功混了个上尉,又得到族老的支持,趁着这次大乱,抢到了主事大权。真是一匹黑马!” 能让傅承勖给出这么高评价的,不是俗人。 宋绮年透过车窗朝孙开霖望了一眼。 孙开霖正要上车,又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道目光,转身遥遥地朝这边一欠身。 “别理他了。”傅承勖有点酸溜溜,“我带你去个地方。” 宋绮年是有迷恋小白脸的历史的。 这个孙开霖的段位比张俊生高出七八个曹立群,还是个穿军装的,可不能让他们接触过多。 傅承勖亲自开着车,将宋绮年带到北四川路,停在一间民宅前, 巷子里有四栋一式的红砖小楼,前后各有一个小花园,很是工整体面。这里住的都是有些地位的中产人家。 傅承勖指着其中一栋小楼,道:“郭仲恺一家就住在那里。” 宋绮年不解。 傅承勖轻声道:“郭仲恺膝下有三个孩子。儿子二十一岁,正在法国念书。小女儿才两岁,是抱养的。他还有个长女,幼年时去世了。” 傅承勖怎么突然和自已说起这个? “郭仲恺一家之前都在北平生活。他早年去山西进修时,曾协助当地警方抓捕了一批盗墓贼。对方为了报复他,将他年仅五岁的女儿拐走了。这女孩如果还活着,有二十三岁了……” 宋绮年今年正好二十三,她到千影门时,也正是五岁左右。 宋绮年猛地反应过来,浑身剧震,呆呆地望向傅承勖。 傅承勖朝她缓缓点头。 “我得到可靠的线报,又派人去调查了一番,确认了情报的可靠。绑架郭仲恺长女的那伙人,同当年拐卖你的人,是一伙的。” 宋绮年的脑子更混乱了。 “什么拐卖我的?袁康说我是被师父捡回去的。我难道是被人拐卖才流落街头的?” 傅承勖斟酌了一下,道:“袁掌门给我提供了一些当年的信息。我们分析调查后,认为你是从人贩子手里跑了出来,再被你师父捡回去的。” 宋绮年望向郭家的小楼,依旧对这个消息难以置信。 “所以,我是……郭仲恺的女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自从得知自已并非师父的侄女后,宋绮年对亲生父母做过无数次假象,对着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都有过一番憧憬。 那个追捕自已很多年,让自已又畏惧又敬佩的老探长,原来竟然是亲生父亲? “虽不是百分百确定,但可能性极大。”傅承勖握住了宋绮年的手,“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你来说非常突然,你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 宋绮年此刻可谓六神无主,傅承勖说一句,她便点一下头。 就这时,一辆三轮车从车边驶过,停在了郭家楼前。下班回家的于主任从三轮车里走了下来。 郭家的大门打开了,保姆怀抱着一个幼童迎了出来。小女孩大声地叫着妈妈。 “那孩子就是他们家的小女儿。”傅承勖道。 于主任一把将那小女孩接到自已怀里,在她苹果般的脸上亲了好几口。小女孩发出银铃般的欢笑声。 宋绮年的鼻根猛地一酸,视线霎时模糊。 于太太便是她的母亲? 当年,自已也像这个小女孩一样,被母亲这样亲昵地抱在怀里? 宋绮年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像在做梦。”她低声呢喃。 “我明白。”傅承勖怜惜地看着她,“你不必现在就和他们相认。我们和他们夫妻俩都很熟了,他们又不会连夜搬家。等你准备好了,我再陪你过来。” 宋绮年点头:“先回家吧。我得……我得好生缓一缓……” 人都说,亲子之间是天然有一种呼应在的。可她是贼,郭仲恺是官,她一见郭仲恺就手心冒汗,如耗子见了猫。 郭仲恺捉贼捉了这么多年,一朝知道自已亲生女儿竟然做了贼,又会作何想? 不!宋绮年摇头。眼下不是相认的时候。 她确实需要一段时间去接受这个消息。 “绮年,我建议你休息一段时间。”傅承勖道,“一来,你需要好好休养,恢复元气。二来,你还有生意要打点。下一个任务,就由袁掌门协助我们就可以了。” 宋绮年回过了神:“这么快就有新任务了?” “江映月不是和我达成了协议,帮我把最后两件古董找回来吗?”傅承勖道,“按照她提供的线索,这两件古董都在北平。我们准备这两日就北上。” 宋绮年略一斟酌,道:“我也去。” “绮年,你的身体还没恢复……” “有袁康在,累活让他去做就行。但是多了我,你们的效率肯定会提高不止一倍。” 傅承勖皱眉,拿不定主意。 袁康在技能上丝毫不输宋绮年,但是有他自已的性情,和团队也还没有完全磨合,配合起来有诸多不便。 再加上此行会带上江映月。 这女人是个千年老狐狸,还得提防着她暗中使坏。 他和袁康都是男人,也不方便时时刻刻盯着江映月。如果有宋绮年在,她也有能力和江映月周旋,确实方便许多。 第六十八章 一枚骨牌 八月初的北平,可不是个旅游度假的好去处。 酷暑正在这块土地上大展威风。热风掀起滚滚尘土,烈日暴晒着古都的城墙和砖瓦,将草木凌虐得奄奄一息。 难怪古代的皇帝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往承德避暑山庄跑——真龙天子也招架不住这热浪。 傅承勖早有准备,找友人借了一间闲置的小公馆,安置整个团队。 这西式的小公馆才修了不到半年,各种设施都是欧洲最新的。比如,屋内装了一台冷气机。 从热浪涛涛的街头步入吹着冷气的公馆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轻吁了一口气。 傅承勖的管家团队早一日过来,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众人宾至如归。 傅承勖住西厢的贵宾套房,宋绮年住他隔壁。 “她住哪里?”宋绮年朝江映月瞥了一眼。 因为戴着镣铐,江映月一直坐在轮椅里,假扮一位不良于行的病人。 “你对面。”傅承勖道,“我的人会看住她。” 江映月朝宋绮年他们一笑,被女看守推进了房间里。 “不知道她又在谋算着什么。”宋绮年绝对不信江映月会安分。 “她就是个暂时被抓住的野生动物。”傅承勖道,“能利用就行,不用想着驯服她。” 宋绮年不禁想,她自已也曾是一只野猫。 形单影只,独自觅食。受伤了,寻一处隐蔽的角落躲起来舔舐伤口。 从什么时候起,她渐渐放松了戒备,融入芸芸众生之中。 有多少同类就是这样渐渐被驯化,从野外走进了人类的家中。 “绮年?”傅承勖轻声唤道,“累了就回房好好休息吧。我们可以明天再办事。” 宋绮年回过了神,摇头:“下午的安排是什么?” “去花旗银行转转。”傅承勖道,“顺便开一个保险柜,存点东西。” 俗称:踩点。 “那咱们就去转转吧。”宋绮年兴致勃勃,“我出入过那么多禁区,还从来没进过银行的保险库呢。叫上我师兄,就跟着傅先生一道开开眼。” 毫不意外,傅承勖在银行享受到了不逊于公馆的热情迎接。一报上名号,员工们便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几乎要扫着马蹄袖打拱作揖。 一位黄毛大腹、留着大胡子的洋人经理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洪亮笑声响彻半个大厅。 “雷蒙德,我的老朋友!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这里来了?” 傅承勖也哈哈大笑,热情地和他拥抱,就像在抱一个气球人。 “这是汤姆森先生。”傅承勖做介绍,“雪茄俱乐部的牌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宋小姐和袁先生。” 汤姆森对宋绮年惊艳不已,费力地弯下腰,亲吻她的手背。 “我就知道,让雷蒙德大老远回到中国,又丢下工作的,一定是一位绝色的东方公主。您的美丽让我顿时理解了雷蒙德的选择。” 宋绮年笑而不语,维持着东方女性的矜持优雅。 袁康则翻了一个白眼。? “来吧。”汤姆森道,“我带两位参观一下。” 他领着客人们进了工作区。 “听说上海的花旗银行修得比我们这里豪华多了,可我却更喜欢这里。”汤姆森尽展话篓子本色,“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里是皇城根,天子脚下,是一块风水宝地。当然,我知道,皇帝已经不住在皇宫里了。但是古都依旧是古都。就像罗马,就像巴黎和伦敦……” 傅承勖应付着汤姆森,宋绮年和袁康观察着沿途的一切。 地形格局,办公家具的摆设,员工的制服…… 她心中默默数着步子,以记录每一段距离有多长,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请走这边——”汤姆森将他们带到了一条狭长的通道前,“保险库就在里面。” “听说你们之前在安保上出了点问题?”傅承勖问。 “别听他们瞎说。”汤姆森忙道,“是我们后勤食堂的仓库进了贼罢了。我们的保险库一直坚固得就像古罗马的城墙。四个保安小组,两条猎犬,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看守每一个死角。就连通风管道我们也都安装上了铁网。而且我们今年还安装了最先进的报警器……” 说着,三人已通过了关卡,走到了保险库的门前。 宋绮年和袁康看到了门上硕大且复杂的锁,暗暗咋舌,心头一沉。 “只要用非常规手段开锁,警铃就会响。砸墙,警铃会响。甚至,下班后只要一走进这里,一踏上地板,报警器也会响。”汤姆森开着锁,“密码每天都会换,由我掌管。” 厚重的大门需要两个成年男子合力才能拉开。两名保安则守在门口。库房里三面都装着一人多高的钢柜。 柜子有大有小。小的不过手掌宽,大的却近半人高。 “埃德蒙,我专门给你留了个数字吉利的柜子。”汤姆森打开了一个小柜子,“288号,怎么样?你们中国不是特别喜欢8吗?” “早知道你这么体贴,我该在牌桌上对你手下留情才是。”傅承勖打趣。 汤姆森哈哈大笑。 空间有限的房间里,他的笑声震得耳膜有些疼。袁康又一个劲翻白眼。 傅承勖将一个沉甸甸的天鹅绒袋子丢进了保险柜里。 “东西先放你这里。过几天我要参加宴会,再派人过来取。” “没问题。”汤姆森关上柜子,将钥匙交到傅承勖手里。 离开了银行,坐进车里。 “怎么样?”傅承勖问。 “难。”宋绮年和袁康异口同声。 “报警器是最大的麻烦。”袁康道,“你没听那洋人说?下班后,一有人踩在地板上,报警器就会响。这还只是一处,不知道还有哪些地方碰不得。” 傅承勖沉思着:“汤姆森这人,看着油腔滑调的,但工作上十分严谨。从他口中弄到密码不容易。” “报警器的资料会放在哪里?”她问傅承勖。 傅承勖对银行的管理体系十分熟悉,立刻道:“一般来说,后勤处和保安处会各有一份。” “哪里更好进?” “资料库好进,但库房里资料众多,不好找。保安处的好找,但不好进。”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袁康道,“找到给银行安装报警器的公司,从他们那里拿到资料。公司的安保总不至于比银行还严。” 这确实是个最省事的办法。 “我这就让人去打听。”傅承勖道。 “还有那个锁。”宋绮年道,“那是一款欧洲最新的锁,我之前没有接触过。我估计少说得两个人合力才能撬开。但不动手试一试,我也没把握。” 袁康也道:“我们也得弄到锁的图纸才行。” “不用图纸。”傅承勖笑道,“我有更好的。” 傅承勖把两人带到了借住的那间公馆的地下室。 一扇保险库大门就嵌在墙里,门上装着花旗银行的同款密码锁! “这是我借用这套房子的原因之一。”傅承勖笑道,“冷气是另外一个原因——我很怕热。不过最主要的,是这个锁。这家主人做珠宝黄金生意,所以安装了这一款保险库。库房还没启用,正好给你们研究。” 宋绮年和袁康一阵欢呼,像得到了新奇的玩具孩子。 “注意,是研究,而不是破坏。”傅承勖叮嘱,“就算要拆,也请务必重装好。我已经欠了这朋友很大的人情了……” 可那对师兄妹已专心致志地捣鼓了起来,将傅承勖的话当作了耳边风。 傅承勖很识趣地自已走开了。 宋绮年他们往锁眼里一钻便是半日。 中途他们错过了晚饭,傅承勖亲自送了饭菜下来。两人囫囵吃了,又埋头捣鼓锁。傅承勖和他们说话,两人嗯嗯几声,全然没听进去。 傅承勖便不再打搅,泡了一壶茶,坐在一旁看书。 直到深夜,师兄妹俩的肚子又开始打鼓。 正想找点吃的,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 厨房送来了面。大块大块炖煮得软烂的牛腩铺在面上,汤汁浓郁,撒着翠绿的小葱。 就连宋绮年都顾不得形象,吃得脸都快埋到碗里。 傅承勖在一旁看着,止不住微笑。 袁康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长吁了一口气:“歇了,明天再继续。” 他打着饱嗝走了。 宋绮年却没走。 她穿着工装,盘腿坐在门前。时而埋头写写画画,时而捣鼓着密码盘,完全沉浸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转盘发出啪嗒一声轻响,锁舌缩了回去。 宋绮年狂喜,伸了一个懒腰。扭头回望,忽然愣住。 傅承勖竟然一直都在。 他坐在椅子里,头歪着,已经睡去。 宋绮年轻轻走过去,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望着男人的睡颜。 这个男人的眉心已生出永久的皱纹,哪怕睡着时也没有展开,让他的睡颜看着依旧具有威严。 但紧闭的双眼和放松的嘴唇又是那么清秀可爱,让人想轻轻抚摸。 因为姿势的关系,傅承勖的呼吸声很重,夹杂着轻微的鼾声。 宋绮年听着,忍俊不禁。 她忽而起了淘气的心思,想捏住傅承勖的鼻子,看看他用嘴呼吸会不会继续打鼾。 手刚刚抬起,傅承勖倏然睁开了眼。 宋绮年反应迅速,手在半空中紧急转向,捋了捋头发。 傅承勖神情有着难得的怔忡:“我睡着了?” “不。”宋绮年调侃,“阁下只是在打坐。” 傅承勖浅笑,目光如照着秋水的夕阳般温暖。 第六十九章 打劫银行 宋绮年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这是她知道郭仲恺极有可能是自已生父后,第一次和他见面。 袁康也有些尴尬。他没想到自已这么快就会和郭仲恺再碰头。 郭仲恺的目光从容地自袁康身上掠过,投向那个警探。 “马探长,你抓错人了。这人不是魏史堂的手下。那位先生正是傅承勖。你抓的这个人是傅先生的朋友。” 马探长也看清了傅承勖一行。他们不论男女都衣着优雅,一看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土,同魏史堂那群土匪显然不是一类人。 可当众被郭仲恺指出抓错了人,面子上过不去,还是要刁难一番。 “那这人鬼鬼祟祟地在胡同里乱跑做什么?” 袁康正要大骂。傅承勖以眼神阻止了他,含笑道:“方才我们发现被人跟踪了,我这朋友便追了过去,不慎在胡同里迷了路。还多亏您将他找到了,省却了我们不少工夫。我替我朋友向您道谢。” 马探长的脸色这才好转,摆手将袁康放了。 袁康黑着脸整了整衣服,同小杨打了个照面。 小杨的神色十分复杂。又气愤、又幽怨、又充满好奇。这小子八成也知道了袁康的真实身份了。 袁康勉强朝小杨点了点头,回到了傅承勖那边。 宋绮年朝郭仲恺道:“没想到您也来了北平。我刚才听您提到了魏史堂,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郭仲恺苦笑,“魏史堂在押送途中逃走了。” 场面有片刻的冷寂。众人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倒是都维持住了镇定。 “这其中的细节,我不便多说。”郭仲恺面色凝重,“总而言之,上头下令将魏史堂转去南京受审,不再由我负责。为保险起见,他们搭乘的还是火车。不料火车在中途小站只停靠了几分钟,魏史堂就被手下救走了。这是四日前的事了。” 宋绮年和傅承勖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心里用不同的语言骂脏话。 在上海抓住的人,非要送去南京受审,这听起来就有猫腻。如今人是被救走的,还是被放走的都还要两说。 看郭仲恺的神色,恐怕所想也相差不远。 “那刚才又是怎么一回事?”傅承勖问。 郭仲恺道:“据线报,魏史堂脱逃后没有回贵州,而是来了北平。我是专程追捕他而来的。先前我们发现了他的一个手下,正想抓捕,没承碰到了你们……” 郭仲恺这话像似说完了,其实并没说完。 他们要抓魏史堂的手下,可这个手下却是在跟踪傅承勖。可见魏史堂是冲着傅承勖来北平的。 傅承勖道:“宋小姐之前很是吃了一番苦,所以我陪她来北平玩几天。幸好遇到了您,知道了魏史堂这事。我们一定会多多留意一旦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立刻通知你们。” “如此甚好。”郭仲恺道,“魏史堂此人太过凶险,一日不将他抓捕归案,我寝食难安。” “郭总长请放宽心。”宋绮年安慰道,“魏史堂已经年迈,精力头脑已大不如前。他这次落网,气数本就折损大半。可他非但没躲起来养精蓄锐,反而继续纠缠我们,可见脑子也糊涂了。再抓住他,是指日可待的事。” 这话句句都说到郭仲恺的心坎里,他连连点头。 “宋小姐分析得极是!对了,你身体没事了吧?” 宋绮年心跳剧烈:“好……好多了。谢谢您关心。” 傅承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宋绮年急忙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已镇定下来。 “魏史堂那边有我在,你们不用太过担心。”郭仲恺笑道,“我也要在北平逗留一段时日,陈教授也刚回了北平。两位若是抽得出空,我们小聚一下。” 宋绮年心绪正乱着,傅承勖代表两人欣然应下。 “郭总长,你们还要谈多久?”马探长不耐烦地指了指手表。 “那位是马探长。”郭仲恺瞥了一眼,不屑之色毫不掩饰,“魏史堂这个案子由我和他共同负责。” 强龙不压地头蛇,马探长的权力肯定比郭仲恺的要大许多。难怪郭仲恺不大高兴。 那马探长又在催促,郭仲恺只得同宋傅二人告辞。 折返中途,郭仲恺从袁康身前走过,朝他点了点头。 袁康亦略一欠身,礼数周全。 倒是小杨,在袁康面前停下了脚步。 “那个……周法医找我打听你的事。她觉得你是被司令部欺负走的,有些替你打抱不平呢。你小子,人走就走了,还欠了一桩桃花债。” “别乱说。”袁康道,“周法医和我没那层关系。她人是有些古怪,但毕竟是个姑娘家,名声对她很重要的。” “就你会惜香怜玉!”小杨嗤笑,跟在郭仲恺身后走了。 闹了这么一场,外面日头又烈,众人当即打道回府。 “魏史堂显然是冲着你来的。”宋绮年对傅承勖道,“确切来说,他是冲着你家那个库房来的。” “可能性极大。”傅承勖思索着,“他对天字号库房的执念非常深,始终不相信我的话。上一次他折损了很多手下,还被我抓了送给了郭仲恺。损失这么大,不扳回本,以他的性子,他不会甘心。” 沉没成本太高,即便魏史堂想放手,手下也不肯罢休。 “可如此一来,郭仲恺或者那个马探长肯定也会派人盯着我们。”宋绮年发愁,“我觉得我们偷图纸的计划,恐怕得取消了。” 袁康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和郭仲恺合作。” 宋傅两人朝他望过来,又对视了一眼。 “这倒是个办法。”宋绮年道,“我们把魏史堂引出来,郭仲恺抓了人回上海,我们也好放心做自已的事。” “或者,”傅承勖补充,“我们让魏史堂误会,找到天字号库房的东西就存放在花旗银行里。魏史堂去抢劫银行,郭仲恺守株待兔,我们浑水摸鱼取到那对金葫芦。”x? “你觉得就魏史堂那一群土匪草包,有胆子去打劫银行?”宋绮年讥嘲。 她说得很有道理。两个男人都下意识点头。 魏史堂做个车匪路霸,干一些绑票勒索的活儿还行,打劫银行这种需要动脑子的事,他就两眼抓瞎了。更何况他又不是本地黑帮,诸事不熟,行动上也极不方便。 “我看只能这样:”傅承勖道,“我们去偷银行,漏个风声给魏史堂,诱他在外头蹲守,等着打劫我们。就我对我这五叔的了解,这种捡现成的事,他是不会放过的……” “然后郭仲恺再来抓捕魏史堂。”宋绮年补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怎么向郭仲恺解释我们为什么要偷银行?” 傅承勖和郭仲恺彻谈过一番,解开了误会,也默认了他寻回古董,捐给故宫博物院的事, 但说到“寻回古董”这个细节,因为踩了红线,傅承勖说得极其含糊,郭仲恺也十分识趣地没有深究。 所以目前双方维持着一种“我不想知道,你也别让我发现”的状态。 “干吗要对他说实话?”作为一个对欺瞒郭仲恺很有经验的人,袁康理直气壮道,“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他不就成了?郭仲恺又不是个不知道变通的人。只要我们把事情做周全了,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宋绮年和傅承勖再度对视一眼,都笑了。 “那么,”傅承勖思索,“要怎么让魏史堂知道我们会去偷银行?” 宋绮年道:“首先,我们要找人给魏史堂透露一个口风……” 江映月笑嘻嘻地跷起了脚:“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不肯帮?”宋绮年挑眉,“那就没事了。” 她起身就朝外走。 “哎等等!”江映月抱怨,“你也真是的。谈判就是你来我往的较量,好比打羽毛球。你倒好,只接球,不发球,还怎么玩下去?” “我没工夫陪你玩。”宋绮年抄着手,一脸不耐烦,“我知道你有办法联络魏史堂,也有法子说服他相信你。你不帮直接说,我去想别的法子。” 江映月扫兴地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道:“帮也不是不可以……” “很好!”宋绮年走了回来,“我要你给魏史堂传个话……” 江映月抬手打断了宋绮年的话:“规矩不是这样的。我们得做一个交易,你得拿点什么来换我帮忙。”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要什么?” 江映月霎时来了精神。 “首先,我要每天都要看报纸,听收音机。” “行。” “我还要每天吃一碗燕窝……” “可以给你银耳羹。”宋绮年冷声道,“还燕窝?你当自已是慈禧老佛爷吗?” 江映月撇嘴,勉强接受了。 “还有,我知道唐雪芝在你们手里。我要你们放了她。” “好让她带人来救你?”宋绮年当即拒绝,“算了吧!换一个。” 江映月却是惊讶道:“咦?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三哥和我的协议。我帮助他追回最后两个古董,他就会放我自由。我根本不需要急着逃。” 宋绮年惊愕。 傅承勖费尽周折才把江映月抓到,竟然会那么轻易就把她放了? 江映月道:“唐雪芝跟了我一场,忠心耿耿,我不过是想帮她恢复自由罢了。我过不了多久就能脱困,这个时候让太子监国,万一她得了人心,将来我回去了怎么收权?” 竟是句句都有道理。 “唐雪芝被巡捕房接手了,放不放,不由我们做主。”宋绮年道,“你换一个要求吧。” 第七十章 将计就计 陈府位于胡同深处,轿车只能停在路边。宋绮年和傅承勖两人在迷宫一般的胡同里穿梭许久,才终于抵达。 泥巴路,灰墙乌瓦,一株三角梅从墙头探出脑袋,花朵艳丽,给古城破旧的民居增添了一抹亮色。 宋傅二人特意选在清晨还算凉爽时出门,可站在陈家门口时,都已汗流浃背。 耳中突然听到一阵欢笑声,宋绮年扭头望去,一群孩子正在胡同口玩耍。 烈日当空,胡同里一丝风都没有。可孩子们毫不在乎,自得其乐。 这里的一切都让宋绮年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 “绮年?”傅承勖唤道。 宋绮年才把注意力转移了回来。 陈家的漆门已经十分斑驳,台阶缝隙里长着杂草。陈教授长期住在上海,他妻子儿女也不在北平,家里的屋子想必缺乏照料。 傅承勖上前敲了敲门。 院内无人回应。 “是不是时间太早了,陈教授还没有起床?” “也不早了。”宋绮年道,“陈教授有早上起来打太极拳的习惯。” “那就是出去了?” 话音刚落,门咯吱一声开了,却不见人出来。 两人纳闷。 傅承勖忽而咦了一声,宋绮年随即也发现了门缝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姑娘正自门缝里好奇地往外瞧。苹果似的脸蛋,嘟嘟的嘴唇,一双大眼睛宛如水浸过的黑葡萄。 宋绮年认出了这张可爱的面孔:“这不是郭仲恺的小女儿吗?” 她当即蹲了下来。 “你好呀,小妹妹。你是谁?” 小姑娘吃着手,含混道:“宝宝。” 宋绮年笑:“宝宝你好,你家大人在家吗?” 小姑娘未答,院内已传出女人焦急的呼声:“宝珠?你跑哪里去了?” 宋绮年抬起头,就见于主任如一阵旋风般奔过来,一把将孩子抱起。 “吓死妈妈了!一转眼就跑得不见人影。被人牙子拐走了可怎么办?诶?” 宋绮年呆滞地注视着于主任。 于主任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瓜子脸,白皮肤,细眉细眼,薄薄的嘴唇。人到中年,身段丰腴,但言谈举止都还是一股雅致的书卷气。 而宋绮年的脸庞却有些方,杏眼丰唇。江湖儿女的豪爽作派就更不用提了。 自已大概像郭仲恺多一些? 于主任一见宋傅二人便热情地笑起来。 “宋小姐,傅先生,我们刚才还在担心,说胡同里复杂,不知道你们俩找得到这里不。” 宋绮年还在傻笑,傅承勖便接过了话:“没想到您也来北平了。” 于主任道:“老郭来北平办公,我们学校也放暑假了,我就带着孩子跟过来了。老郭,老陈——” 于主任朝院子里喊:“宋小姐他们到啦!来来。他们正在书房里,你们快进来。” 一走进了这间小小的四合院,一股说不明的感觉涌上宋绮年的心头,让她神魂一荡。 屋舍已十分破旧,四处杂草丛生。 东厢门前种了一株紫藤,盘根错节,长得十分粗大。茂密的枝叶铺满房顶,如一把大遮阳伞,挡住了西斜的毒日。 脚下忽而踩空,低头一看,原来地砖缺了一块。 宋绮年抬手,又摸到一个冰凉凉的东西。 是一块砌在墙角的大石砖,半人多高,已被人摸得十分光滑。石砖上有块缺口,填着颜料。似乎是孩子用蜡笔在那里涂抹过…… 又有一阵孩童的欢笑响起。 宋绮年转过头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院落一角。 “傅先生,宋小姐,真是稀客!” 陈炳文和郭仲恺掀开帘子走出来,热情招呼,将人请进了书房里。 书房里到处堆满了卷轴,大部分家具都罩着粗布。 “乱糟糟的,让你们见笑了。”陈教授随手收拾了一下,“我这里现在只有书本画卷和耗子,连盐都没有。吃的喝的都是老郭带来的。” “所以叫你别住这里了。”郭仲恺道,“你也不过待几天就走,不如住我那里,还有人给你洗衣做饭。” “这里也没那么不好。”陈教授道,“别忘了,当年我们两家在这院子里可住了足足七年。” 傅承勖惊讶:“两位原来是老邻居?” “我和老郭都是在这个四合院里结婚成家的。”陈教授道,“那时候他是个小警察,我也是个小讲师。我家住东厢,他家住对面西厢。” “是啊。”回想当年,郭仲恺也不禁笑起来,“一早起来抢厕所,夏天把凉席铺在院子里睡觉,冬天,孩子们在胡同里打雪仗……” 他话音倏然一顿,显然触发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郭氏夫妇和陈教授都神色一黯。 傅承勖察言观色,立刻转了话题:“陈教授只住几天?您还打算去哪里?” “敦煌!”陈教授道,“我已从复旦大学辞职,将前往敦煌,参与莫高窟的维护与研究工作。” 他说这话时,双目炯炯,红光满面。 热爱与对理想的追求,让这个年届半百的老人焕发出生机与活力。 宋绮年由衷敬佩:“上次听你说过后,我还特意去找了点有关敦煌的资料。有数不清的洞窟,壁画精美绝伦,藏在洞窟里的宝贵佛经,听着正是最适合您去的地方。” “可惜刚被发现时,保护不力,被洋人偷走了许多宝贝。”陈教授痛心疾首,“政局动荡,战乱连连,多少国宝得不到保护,就这么流落去了外乡……” “好在洞窟如今已被保护起来了。”傅承勖急忙把气氛拉起来。 郭仲恺的目光自傅宋二人身上掠过,也意味深长道:“那些流失海外的国宝,也有许多被爱国人土送了回来。” “是!”陈教授又提起了精神,“我前几天去故宫博物院拜访朋友,看到了他们刚刚收到一个捐赠品:一幅山西古寺流失出去的宋元时期的观音木雕。这古寺的木雕全都由当时极有名的一位木雕大师所制,作品现存极少,非常珍贵!说起来,这位庄启扬先生,近来陆陆续续给博物院捐赠了许多珍品,都是早年失窃的国宝。我对此人实在敬佩至极!如果有机会,真想认识一下。” “听起来,确实是一位品德高尚,心怀祖国的人土。”郭仲恺点头附和。 傅承勖笑而不语,眼底流露出深深缅怀之色。 “咦?这本就是陈教授新出的书吧?”傅承勖拿起一本封面印着青绿山水画的书,“我来北平前才拜读过,有些地方正想和您讨论一下。” 一提到学术,陈教授精神振奋。他立刻把傅承勖招去一边,和他翻着书聊了起来。 宋绮年知道,这是傅承勖给自已制造和郭仲恺聊天的机会。 这还是宋绮年第一次同郭仲恺单独聊天。 要放在过去,她不知多紧张,生怕郭仲恺火眼金睛,识破自已的伪装。 此刻,她依旧紧张,却是因为另外一个原因。 还是郭仲恺先开口,打破了冷场。 “宋小姐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宋绮年定了定神:“已经没有大碍了。多谢您关心。我听傅先生说,您那日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郭仲恺摇头:“我可不敢揽这个功劳。人是傅先生抓住的,我不过白捡了个便宜。只是傅先生为人低调,不肯居功。可惜……” 魏史堂脱逃的事让所有人都扼腕叹息。 “我相信您已经尽力了。”宋绮年宽慰道,“我也相信您这次一定会将他重新抓捕归案,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的。” “多谢。”郭仲恺很感激。 “还有我师兄那事。”宋绮年又道,“我想替他向您道歉,又觉得应该由他亲自赔礼道歉,才算对您尊重。” 郭仲恺呵呵一笑。 “袁康此人,会做这事并不意外。他和你一样,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只是入错了行。你终于将才华用在了正道上,却不知道他还会走多久的弯路。” 宋绮年对此倒有信心:“我觉得给您做手下的经历,对我师兄影响其实不小。他口头不说,言行上已和过去大有不同了。我对师兄有信心,只要时机合适,他会走回正道的。” “如果能这样,倒真是好。”郭仲恺显然是真心欣赏袁康的。 宋绮年替袁康感到欣慰。 小宝珠年纪太小坐不住,于主任带着她在外头的院子里玩耍。 宋绮年透过窗户望着那对母女,心中羡慕,不禁道:“您的小女儿真可爱。” 郭仲恺硬朗的脸上霎时浮现浓浓的慈爱。 “顽皮得很,她妈妈把她惯坏了。” 做父母的总是这么说,可又甘之如饴。 “我听师兄说,您家大公子在美国念书,学机械。” “是啊,他没打算走我的老路。”郭仲恺又骄傲,又有些遗憾,“我们郭家是警察世家,祖父在清朝做到总捕头,家父虽然走得早,但也已经当上了捕头。我本已经给儿子铺好了路,他却不愿意走。” “可是学机械也很好呀。”宋绮年道,“学好了本事,回来振兴祖国的制造业。” “他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也由着他了。”郭仲恺笑道,“只是出国留洋,一走好几年,我们老两口膝下空空,后来宝珠来了,才缓解了我们的寂寞。” 话已说到这份上,宋绮年鼓起勇气道:“听说……您还有一位千金。” 郭仲恺神色一黯。 “是,我大女儿。她小时候生病去世了。” 宋绮年的心猛地一沉。 是呵。 这样的世道,孩子一旦失踪,找回来的概率极其微茫,而流落在外的孩子半数以上都会早早夭折。 第七十一章 引蛇出洞 袁康的房门没有关牢,激烈的争吵声正从里面传出来。 “理解?我不理解!”小双愤怒道,“您总在为玉狸师叔到处奔波,反而把咱们门派弃之不顾。” “我这是从大局出发!”袁康也在怒吼。 “哪个大局?”小双反驳,“您这个掌门就快做不下去了,这才是大局!” 宋绮年走到门口,正好听到这番话,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她推门而入。 “不要听这丫头夸大其词。”袁康没好气,“等做完这一单活儿,我就回去处理师门的事。” 小双却是迫不及待地朝宋绮年诉苦:“师叔,你劝劝师父吧。他才刚继任,位子本来就不稳。偏偏他跑去潜伏在巡捕房里,对门里的人十分放纵,养得他们野心都大了。师父眼下更是丢下整个门派,跟着您跑到北平来了。林师伯他们暗中谋划,要不就推翻师父取而代之,要不就另起炉灶……” “够了!”袁康喝道,“你师叔已经不是门里的人了,你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 小双大喊:“您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师叔。她应该知道!” “闭嘴!” “打搅了。”傅承勖敲了敲房门,“我刚刚和银行确认过了。好消息是,汤姆森眼下还是安全的。保险起见,我想了个办法把他从银行支开。希望能成功。” “那坏消息呢?”宋绮年问。 “郭仲恺会想办法带人来银行。但如果魏史堂没来,或者跑掉了,那被抓的可就是我们了。” “那就赌一把!”宋绮年对小双道:“这次行动你跟着一起来。至于你——” 她狠狠瞪了袁康一眼。 “先出发。上了车再和你谈!” 银行里,汤姆森被下属们簇拥着,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早就等在门口的保安处长将汤姆森拦住。 “总经理,警察局又来了电话,说我们银行有被盗窃的风险,让您注意人身安全……” 汤姆森一听便直摆手。 “不是说那个劫匪已经离开北平了吗?他们都把大堂里的警察撤走了。怎么又说还有劫匪?警察局是不是糊涂了?” 保安处长忙道:“可警局还说您有被劫持的危险,让我派人贴身保护您。” 就这时,汤姆森的秘书急匆匆跑了过来。 “先生,您府上刚才来电话,您儿子在家里摔伤了。” 汤姆森有五个女儿,却只得了这一根独苗,视若珍宝。一听儿子出了事,汤姆森什么都顾不上了,拔脚就朝楼下跑。 “可是,先生,您还有一个预约!”秘书追在他身后,“那位李先生就快来了……” “和他重新约时间。”汤姆森头也不回。 就在汤姆森驾着车驶入繁忙的马路中时,傅家的车队正狂按着喇叭,疾驰在前往花旗银行的路上。 “情况有多坏?”宋绮年抓住这个空档问袁康。 “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袁康敷衍道,“每个新掌门上任,总有个别老臣不服。与其花功夫笼络,不如让他们统统冒头,再一举打压。帮你们这个忙,正好有借口走开一段时间,给他们机会冒出头来。” “狼哥,你要当心。”宋绮年不放心,“连师父当年都不大压得住林师叔他们。林师叔对掌门之位的野心也不是秘密。” “我知道。”袁康道,“当年他想让师父把你嫁给他那个白痴儿子,就是图娶了你能得到师父一派的支持。要不是我当年眼疾手快把你给抢了过来,你这丫头就要给傻子做媳妇儿了……当然,要真那样,你也会跑。我白替你操心了……”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道:“在陈家做客的时候,我和郭仲恺聊到了你。” “我有什么好聊的?”袁康不悦。 “郭仲恺很欣赏你。他始终觉得你只是走错了道。” 袁康哼笑:“有些人就是这样,觉得自已走的道才是正道,其余的全是邪门歪道。道貌岸然,让人讨厌……” 车突然急刹。袁康的脸撞在驾驶座的靠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宋绮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 这条马路又是北平城仅有的几条主干道之一,车流量巨大,还没有到下班时分,但闹市区的交通拥堵已隐隐成型。三轮车和胶皮更是视交通规则于无物,横行霸道。 袁康悻悻地揉着额头:“照这个速度,开到银行的时候,魏史堂早就满载而归了。” 宋绮年问:“康哥,你真想这辈子就做这行?” “我从小就干这行。”袁康漠然,“我不像你,我对别的生计没兴趣。” “可你跟着郭仲恺的时候干得很好,破了好几桩悬案……” “阿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袁康摇头,“改行对于我来说,是被逼到绝境才会考虑的事。” 宋绮年想开口,又被袁康打断。 “我和你不一样,阿狸。我六岁死了娘,爹是个赌徒。有一天,他赌输了钱,把我押在赌庄里,出去借钱,就此一去不返。我在赌庄里做最脏最累的活,自学了偷东西的本事。一次失手,对方正要切我手指头,是师父把我救下,收了我做徒弟。从此以后,我吃得饱,睡得暖,有干净衣服穿,还能学一门谋生的本事。是,师父重男轻女,对你很刻薄。你有权利怨他。可我得他养育和栽培,得他托付了千影门。这份恩情,让我有义务替他把千影门维持下去。我会带着门人们一直走下去,直到他们不再需要我为止!” 车突然又一个急刹,袁康的脑门再次撞在靠背上。 宋绮年这次咬唇憋住了笑。 “他大爷的!”袁康骂出了声。 两个行人作揖道歉,从车头前跑过。 “这样下去可不行!”宋绮年看了看表,果断推门下车。 她直奔前方一个正要载客的胶皮车,对车夫亮出了一张五元的大钞。 “师傅,五分钟内把我拉到花旗银行,这个就归你!” 北平物价低,五元都够车夫跑十来趟了。 车夫当即热情地把宋绮年请上了车,拉着车一道黄烟而去。那个被撇下的客人站在路边,气得哇哇叫。 其余的男人们有样学样,各自拦截了胶皮车,紧随其后。 这些车夫们对北平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他们在胡同里左穿右钻,看似迷了路一般,可随着一个急转弯,眼前豁然开朗,居然又回到了大马路上。 花旗银行的大楼就在路对面。 随着时间走向五点整,银行大堂不再接待客户。 保安们将访客请了出去,然后注意检查大堂的各个角落和洗手间,准备关门。 柜台的员工正将钞票清点和汇总。楼上的办公室里,职工们都已面露疲态,都焦急地等着下班。 银行大楼的后院里,一队执勤的保安小队正进行着换岗前最后一次巡视。 突然,一只大公鸡不知从哪里飞来,竟是越过了牵着电网的围墙,落进了院子里。 狼狗当即狂吠着,挣脱了绳子朝鸡冲去。保安们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急忙去追狗。院子里霎时上演了一出鸡飞狗跳人追的大戏。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西角的围墙上,一只裹着厚胶皮的大铁钳伸了过来,将电网剪断。 数道黑影敏捷地翻过了围墙,顺着墙角一路溜到大楼侧,撬门而入。 进了大楼,一行人钻进了洗手间里。 男人们迅速脱去黑色外衣。阿宽、袁康和大双穿着保安的制服。傅承勖则穿着一套半新的西装。 麻利地将黑衣塞进垃圾桶里后,男人们走出了卫生间。 穿着女职员制服的宋绮年,和穿着后勤人员工服的小双也自女卫生间里出来。 两拨人碰了头,小双跟着男人们沿着走廊溜走了,宋绮年则走进了男卫生间里。 一个洋人男子正对着镜子整理着头发。 汤姆森? 不。这是模仿汤姆森穿着打扮的傅承勖。 “怎么样?”傅承勖望向宋绮年。 傅承勖顶着一头麻黄色的假发,稻草般的络腮胡遮住大半张脸,但眉眼依旧清俊儒雅。 他和汤姆森身高相似,只是腰围大约只是汤姆森的三分之一。所以宋绮年还特意用棉花缝制了一个假肚腩。傅承勖穿上,霎时从精壮青年变作膀大腰圆的大老爷。 这情景实在滑稽,宋绮年一边帮傅承勖整理着头发和假肚子,一边笑个不停。 “我大概知道你三十年后的样子了。” “这你就放心吧。”傅承勖自信满满,“哪怕到了八十岁,我依旧会是个精干老头。”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宋绮年抬起眼,意味深长地一瞥。 傅承勖垂着眼帘,注视着恋人白净秀丽的面孔。 “刚才你和袁康那一番话,我都听到了。”傅承勖低声道,“我觉得你该给他一点时间。” “我是觉得他屈才了。”宋绮年叹息,“以他的聪明才干,这辈子只做一个贼头,太浪费了。” “可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不也花了很多时间思考、准备,然后才出走的吗?你师兄还肩负着一整个门派,他不能一走了之。就算要走,他也得走得漂漂亮亮。这关系到男人的面子。” “行吧。”宋绮年叹气,“我这人是有点急性子,但我会控制住。袁康的事放一边。当务之急,是要抓住魏史堂。” 保安们检查完了大堂,正准备关上大门之际,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银行门口。 魏史堂走下了车。 崭新的长衫,圆墨镜,一手盘着文玩核桃,一手摇着一把象牙骨扇。 第七十二章 骨肉相认 傅承勖还在警察局里,协助郭仲恺给这一桩银行劫持案做收尾工作。 郭仲恺审问魏史堂的副手时,傅承勖在审讯室里旁听。 副手将他们如何从打劫傅承勖改成直接打劫银行,交代得一清二楚。 “……大当家原本是想挟持那个姓宋的女人的。”副手道,“他听九小姐的人说,那女人其实是郭总长您失散了十八年的女儿。挟持了她,就把傅承勖和您都制住了……” 审讯室里的人全都对这条信息毫无防备,齐齐愣住了。 郭仲恺猛地转头朝傅承勖望去,所有疑问都在这一道眼神中。 傅承勖起身,示意郭仲恺同他出去详谈。 两人来到了无人的走廊里。 “这事你知道?”郭仲恺迫不及待地问。 “是。”傅承勖承认,“宋小姐也知道了。只是之前事情太多,没找到合适的时候同您详谈。” “等等!”郭仲恺抬手,“魏志芳是怎么确定宋小姐是我的女儿的?” 傅承勖道:“她找到了当年经手宋小姐的人贩子,又顺藤摸瓜找到了绑架宋小姐的人,从他们口中问出了宋小姐的身世。” 郭仲恺面色极其凝重,不住摇头。 “当年是谁绑架了我?”宋绮年问。 “那说来可就话长了。”江映月交叠着双腿,“十八年前,在咸阳的一个村子里发生了一起古墓盗窃案……” “就是十八年前的这个时候吧,我得了一个长假。” 郭仲恺低沉的声音飘荡在安静的走廊里。 “恰好老陈——就是陈教授——正在咸阳参与一个古墓的抢救发掘工作,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我便带着两家的妇女孩子们一起过去找他。一来,让老陈全家团聚一下;二来,也带我的家人去西安、咸阳一带旅游。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彻底改变了我们两家的命运……” 说到这里,郭仲恺一声长叹。 “那一天,老陈匆匆来找我,说他怀疑有人盗墓。我们俩便一同前去勘察,果真发现了盗墓贼……” “……一位带着妻儿路过该地的警员发现有人盗墓,通知了当地警方,将盗墓贼一网打尽。”江映月道,“听说那个古墓属于一位很有名的王侯,墓葬品价值连城。要是被盗走了,可是国家极大的损失呢。这位立下大功的警察,就是郭仲恺!可惜……” 她摇头。 “好人并没有好报。几天后,郭家的大女儿在旅馆门口玩耍时失踪了——是那群盗墓贼的同伙为了报复郭仲恺,将她的女儿绑架走了。” 血色自宋绮年的脸上褪去。 “你阻止我们盗走宝物,我们便夺走你的珍宝。”郭仲恺沉痛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报复方法更加恶毒的?” 傅承勖面色十分凝重。 “我和当地警方竭尽全力找了半个月,只找到一个已腐烂得难以辨认的女童尸体。” 郭仲恺嗓音渐渐喑哑,这段回忆显然对于他来说极其沉痛。 “那女童……穿着我姑娘的衣服,年岁身高也一样……” “所以,他便认为女儿已经被害死了……”宋绮年呢喃。 难怪他们夫妇不再寻找女儿下落,甚至听到宋绮年幼年被拐卖时,也不曾往那方面想。 江映月点头:“后来,郭仲恺带着妻子和小儿子回了北平。大概是不想被议论,便对外声称女儿是病死的。” 宋绮年怔怔地,努力消化着这些消息。 “但是,这里有一个误会!” 郭仲恺话锋一转,朝傅承勖望去。 郭仲恺道:“我的大女儿确实是得肺炎病逝的,就在这个事发生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们在医院送走了她,万万不会有错。我们夫妻俩没有一日不怀念这孩子,但是,宋小姐并不是我的女儿!” 傅承勖的眉心用力一抽,隐约明白了什么。 “是的。”郭仲恺郑重点头,“宋小姐的父母另有其人,我想你也猜出他们是谁了……” 宋绮年起身,朝房门走去。 “明天你会陪我一起去什刹海转转吗?”江映月问,“听说广化寺的香火很灵呢。我不能下车,但可以请你帮我去上一炷香。” “我会考虑的。”宋绮年道。 出了房门,抬头就见傅承勖正朝她大步而来。 “正好。”宋绮年迎了过去,“我刚才和江映月聊过了,她告诉了我那桩盗墓案的事。原来,郭家是真的以为女儿已经死了……” “郭家的大女儿确实已经去世了。”傅承勖道。 “什么?”宋绮年惊愕。 傅承勖的双目异常明亮,笑容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绮年,我这里有一封信要给你。你看了后给我答复。” 宋绮年一头雾水,接过一个密封的信封。 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青色胎记,形状如花生,在左腿后侧根部。” 宋绮年倏然变色。 她身上那个位置确实有这么一块胎记! 不用再问,傅承勖一看宋绮年的脸色,便知道了答案。 “来!跟我走一趟!”他抓起宋绮年的手。 车一路疾驰。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长街上的灯一盏盏亮起,似是给他们指路。 傅承勖握着方向盘:“郭仲恺和陈炳文教授是老邻居,也是多年好友。” “我知道。但是……” “两家的大女儿生日只相差几天,打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宋绮年还是不明白。 “绮年,十八年前那桩盗墓案发时,陈教授也在场!是他最先发现了情况,他还给警方的抓捕工作提供了很大帮助。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儿当时和郭仲恺的妻儿住在同一间旅社。陈郭两家的女孩年龄体型都一样,衣服一直混着穿!” 宋绮年明白了过来,瞬间呆若木鸡。 傅承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盗墓贼想绑架郭仲恺的女儿,却误抓走了陈教授的女儿。他们被警方逼得太紧,找了个女童尸体伪装成陈家姑娘……” 宋绮年嘴唇颤抖:“可是,陈教授的女儿不是在老家……” “陈教授的母亲当时身体不好,怕刺激老人,他们便谎称孩子在岳家养病。而郭仲恺的女儿又在事发后不久生病去世,周围亲友以讹传讹,都误以为被绑架撕票的是他的女儿。等陈教授的母亲去世,事情已过了大半年。陈家心力憔悴,也没那精力对外人一一辩解了。” 宋绮年完全明白了过来。 “绮年,我刚才和郭仲恺谈过了。”傅承勖道,“于主任还知道陈家大女儿的胎记。那封信就是她写给你的。” 于主任真是细心。 胎记在女孩的私密部位,男土们不便知道,便写在纸条中,交给宋绮年本人核对。 宋绮年的心疯狂地跳动着,浑身止不住颤栗,双目通红。 傅承勖用力握着她的手。 “这次不会有错了!郭仲恺说陈教授今晚就出发去敦煌,我们赶得及的。” 陈家的四合院里暮色沉沉,只有书房亮着昏黄的灯。 宋绮年他们赶到的时候,两个学生正把行李箱抬出院子,放在一辆三轮车上。 “陈教授?”一个青年朝院子里指,“他在书房。” 宋绮年心急如焚,迈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要不是傅承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肯定要摔个结实。 可等进了院子,宋绮年却又猛地站住了。 昏暗的庭院里,时光仿若冻结住了。东厢的窗外,那一株紫藤的枝叶遮着窗户的一角,暖黄色的窗户上映着一个伏案的身影。 宋绮年像是一脚踏入了梦境。 一个她第一次做,却又好像做过无数次的梦。 亮着灯的窗户里,人影轮廓是如此的熟悉,连伏案的姿势都似曾相识。 宋绮年一直喜欢夜晚的灯火,喜欢看那一扇扇亮着灯的窗户。 她以为自已只是将对家的憧憬寄托在了灯火阑珊之中。却不知道,也许自已当年每天都望着父亲在灯下伏案工作的剪影。 这扇亮着灯的窗户成了女孩对家最初也是最深的记忆。 跨过千山万水,熬过十八年的寒暑,经历了无数次生与死的较量,她终于在茫茫灯海之中找到了自已一直在寻找的那一扇窗。 一瞬间,许多模糊的、零碎的记忆变得具体。 是的。她记得! 她记得自已曾在这个院子里玩耍过,记得雨从屋檐落在石砖上的凹槽里,记得一个女人温柔的说话声,记得和一个女孩在墙上涂鸦。 那女孩应该就是郭家大女儿。 当然,宋绮年记忆最深的,是这一扇映着人影的窗户。 父亲是如此醉心于工作,不分昼夜沉迷其中,经常加班到深夜。 小女孩在院子里玩耍,一抬头,便能望见窗前父亲的身影。 “绮年?”见宋绮年脸色越来越异常,傅承勖有些担心。 宋绮年的手颤抖着,指着那扇窗户。 “我记得这扇窗户……承勖,我记起来了……就是这一扇窗户!” 她的双眼盈满热泪。 傅承勖一把将她搂住,柔声安抚:“那就好……那就好……” 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人声,屋里的人起身走了出来。 “宋小姐?”陈炳文惊讶。 屋内的灯光照在他松弛、布满皱纹的脸,和近乎全白的头发上。陈炳文的外表看着比同龄人老一大截。 都说他性情极其耿直,近乎固执。 几乎每次见陈炳文教授,他都在游说那些收藏家,劝他们将来路不正的古董交还给国家。 第七十三章 相互救赎 袁康在胡同口的树荫下抽着烟,扭头就见郭仲恺走了过来。 这时再躲,未免欲盖弥彰。 况且,他袁康在江湖上有头有脸,是门派之首,见了官畏缩躲避也不像回事。 于是袁康大大方方地朝郭仲恺点头。 “郭总长。” “还有烟吗?”郭仲恺问。 袁康递了一根烟过去,帮他点火。 郭仲恺深吸了一口,露出满足和怀念之色。这是戒烟后的老烟枪偷尝了一口烟后特有的表情。 袁康想起当初给郭仲恺做手下时的情景,不禁感慨一笑。 郭仲恺道:“我刚刚从上海那边得到一个消息。你的门人干了一桩珠宝抢劫案。” 袁康手头的烟险些落地。 他以为自已听错了:“抢劫?抢劫??” 郭仲恺点头:“嫌犯有三人,领头的姓林,绰号黑狐,是你的一个师叔吧?他带着两个人去一家金店里行窃,不巧被发现,便干脆变偷为抢,还把店主打成重伤。” 袁康的烟已被他用力揉成一团。 抢? 林师叔他们不服自已的统领,擅自行动是迟早的事。所以袁康这次才会大老远跑到北平来做义工,给那几个人创造动手的机会。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去抢劫。 打劫这事,毫无技巧可言,又极其粗鲁残暴。盗贼虽是下九流,却也一向瞧不起打劫这个行当。 想不到林师叔他们已经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师父老人家在地下有知,怕也要揭开棺材跳出来打人。 “人还没抓住?”袁康问。 郭仲恺摇头。 “我回去后会处置他们的!”袁康沉声道。 郭仲恺倒也不指望袁康会把门徒交给警方处理。 郭仲恺道:“主少而臣壮,往往是朝政动荡的根源。” 袁康道:“我二十好几望三十的人,不是无知少年了。出事的这几个门徒不安分已久,正愁没有把柄清算他们。” “你是聪明人。” “过奖。” “可惜没有用对地方。” 袁康没好气,又懒得把他对宋绮年说过的那番话重复一遍,只好转身就走。 “袁掌门,”郭仲恺唤道,“我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袁康回头,难以置信。 “你是想让我放下一整个门派,为你做事?” 郭仲恺摇着头,走过来。 “我没那么天真。但你所掌握的江湖情报,各种技能,都能极大地协助我们的工作。” “那我有什么好处?” “可以帮你解决对手或者仇家。”郭仲恺意味深长道,“你之前扮成警员协助我办案,也借警方之手对付了好几个仇家,不是吗?按照你们道上的说法,你这么做,有点不守规矩呢。不过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你欠我的人情。” 袁康哑然以对。 郭仲恺笑了:“当然,这只是个提议,不用急着做决定。” 他拍了拍袁康的肩:“要开饭了,进去吧。” 傅承勖从饭庄里定了一桌丰盛的席面,众人将桌子摆在院子里,一顿饭吃得热闹非常。 傍晚天气渐渐凉爽,男人们推杯换盏,吃得满头大汗。 就连一向最讲究仪容的傅承勖也松开了领子,卷起了袖子,汗湿的头发耷在额角。 他给长辈们斟酒,又照顾不太能喝酒的女土们,给她们带来了香槟。小宝珠将蒸蛋吐在了他的皮鞋上,他也毫不在意地一把抹去。 陈炳文见这准女婿身为大富豪却这么放得下架子,更是开心。 他们一家都是读书人,骨子里自诩清贵人家,瞧不起商贾的庸俗市侩。 可世代富裕的人家到底不同。傅承勖风度儒雅、亲切随和、礼节周到。 陈炳文虽是准岳丈,却感受到了一把丈母娘看女婿的快乐。 “你不错!你很不错!”他赞不绝口。 傅承勖笑容谦虚。 宋绮年隔着桌子朝他望过来,眼波映着蔷薇色的天光。 一顿饭吃完,陈炳文不出意料地又醉倒了。 傅承勖早有准备,这次专门带了一个男仆过来,让他照顾老人。 郭仲恺也喝得摇摇欲坠。于主任抱着孩子,拿他毫无办法。 袁康扶起郭仲恺,送他们一家出去。 宋绮年送走了郭家,回头却没看到傅承勖。 她纳闷,忽而听到西边厨房那头有水声,便寻了过去。 傅承勖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脱去上衣,正在擦拭身上的热汗。 从背后看,男人雄浑健美的肩背呈现漂亮的倒三角,湿润的肌肤被夕阳镀成金色。 那一把劲瘦的细腰,让人克制不住想伸出双臂紧紧拥住,再将脸贴在他的背上。 傅承勖扭头看到了宋绮年,也不遮挡,大大方方地展示着健美的身躯。 “这是给你打的。”他指着另外一桶水。 宋绮年蹲了下来,用湿帕子抹着脸和脖子上的汗。 她今天喝了不少香槟,此时双颊通红,眸如春水,又挂着几分憨憨的笑,说不出的可爱。 傅承勖的目光温柔如蜜。 宋绮年丢下帕子,却一时没能站起来。 “来。”傅承勖伸出手。 宋绮年握住了男人的手,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拽了过去。 她踉跄着,扑进了男人的怀中。 肌肤的触感同布料截然不同,体温没有阻隔,直接传递过来。男人的体温又比女人高,宋绮年觉得自已好似伏在一个火炉上。 她轻微挣扎,却又被傅承勖拉了回去。 男人不容抗拒地将她紧紧搂住,抬起她的下巴,吻住了那带着香槟气息的唇。 宋绮年这才放弃了抵抗,温顺地仰起头。 男人收紧手臂,流金般的夕阳自屋檐流泻而下,在两人的身上撒了一层金粉。 宋绮年抬手搂着男人的脖子,抚摸着那硬得扎手的短发。 他们的唇温柔地厮磨着,电流一波波在彼此之间来回游荡。 终于唇分,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混乱。 宋绮年将头靠在傅承勖的胸膛上。 很热,汗又疯狂涌出来,可谁都舍不得松开手。 傅承勖以指尖轻抚着恋人的脸颊,一下又一下,爱不释手。 “累不累?”傅承勖问,“我还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宋绮年好奇。 傅承勖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才放开她,穿上衬衫。 陈炳文在屋里打着呼噜,好梦正酣畅。男仆细心地给老人家打着扇子。 傅承勖拉着宋绮年的手悄然离去。 傅承勖开着车,一路朝市中心而去。 暖金色的夕阳盈满车厢,温热的风呼呼涌入车窗,吹得人浑身懒洋洋的。 宋绮年凝视着傅承勖的侧脸。 他眼睫浓长,侧脸线条坚毅流畅,神情专注时尤其显得英俊诱人。 宋绮年发觉自已已越来越不能将目光从这个男人脸上身上移开。 不过,心已经度过了最初的动荡期,趋向平静。像是明白这就是宿命,欣然接受,并不打算抵抗。 很多时候,只要同这个男人在一起,就像泡在温暖的水中,浑身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和放松。 这同宋绮年当初迷恋上张俊生时感受截然不同。 那时她时而狂喜,时而沮丧,患得患失,成日惶惶不安。 而后来的事证明她的不安是有道理的。 如果一个男人总让你失落,让你彷徨,那他就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同傅承勖在一起,宋绮年只感到踏实和安全。 哪怕她从高空坠落,这个男人也有办法将她牢牢接住,不让她受伤。 人生就像乘坐着小舟,顺着命运之河漂流。 没有一帆风顺的旅途,但有傅承勖同舟,和她一同面对前方未知的暗流和风浪。 “看。”傅承勖示意宋绮年看向窗外。 宋绮年惊讶。 不知何时,窗外出现了红色城墙。 雄伟的宫墙上,楼阁高耸,在傍晚灰橙色天空的衬托下无比壮丽。 “天安门。”傅承勖道。 “之前不是逛过故宫了吗?”宋绮年道。 “今天我要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傅承勖将车停在城墙一角,给门卫塞了丰厚的小费,带着宋绮年走进了城门。 他们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上爬。 傅承勖走在前面,不住回头朝宋绮年看。 宋绮年摆手:“我是能飞檐走壁的女人。看好你自已的脚下吧。” 傅承勖笑。 终于,走出了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 宋绮年发出惊喜地低呼。 他们正站在城墙上,前方是开阔平整的古城。井然的屋舍如地毯一般铺开,朝着远处延伸,直到边界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 紫灰的暮色笼罩大地,家家屋顶都飘着袅袅炊烟,万家灯火如大地上的繁星。 宋绮年举目眺望,难掩激动。 傅承勖自身后环住她的腰,脸颊贴着她的鬓角。 “这里,才是看北平夜色的最好地点。” 宋绮年鼻根酸胀,和傅承勖十指交握。 “谢谢。”她哽咽,“谢谢你记得我所有的喜好,谢谢你一路来对我的支持。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很感谢老天爷让我认识了你。” 两人手拉着手,在城墙上缓缓漫步。习习夜风吹得发丝舞动。 傅承勖的嗓音在安静的夜色中尤为低沉浪漫。 “家父惨死那一夜,家母带着我,在忠心老仆的护送下逃出了庄子。我们最初躲在一处农舍,还算安全。家母就是那时候同我义父取得了联系。义父发来电报,说他会立刻赶回来,让我们去上海和他会合。但是就在我们前往上海的途中,四叔他们找到了我们……为了掩护我,家母被四叔抓住。四叔向她逼问库房下落,母亲不肯说,又……不堪羞辱,撞墙自尽了……” 第七十四章 以假乱真 陈家四合院又是热闹的一天。 陈教授的夫人朱慧群女土和女儿维仪明天会搭乘飞机抵达北平,陈家今日忙着收拾屋子。 傅承勖派来了十多个工人,修葺房顶,清除杂草,铺砖刷墙,还把厨房和厕所重新砌过。 破旧的小院瞬间换了新颜,焕发出勃勃生机。 左邻右舍前来打探,得知是陈教授的大女儿操办的,都惊讶不已。 “不是一直病着吗?” “病早就好啦。听说在上海做服装生意,赚了不少钱呢。” “还带了准女婿回来呢,是个大老板。那气派,那模样,那小轿车……” “还是养女儿好呀……” “哟,就是他们俩!” 宋绮年和傅承勖刚刚拐过转角,就迎上邻居们热辣辣的目光。 几个热情的妇人主动上前招呼,介绍自已。宋绮年全不记得了,只好客客气气地点头问好。 女人们都拿惊艳的目光打量着傅承勖。在北平,尤其是她们这些平民小户的主妇,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西装革履、相貌英俊的男人。 今日冒雨办事,宋绮年图方便,也穿着衬衫西裤。她同傅承勖站在一块儿,在这些主妇们看来,就和西洋电影海报上画的一样。又摩登,又新奇。 还是陈教授及时赶到,把宋绮年他们从邻居们的包围中救了下来。 “来看看!今天收拾库房,翻出了不少你小时候的东西。” 一个油漆斑驳的铁皮箱子里装着孩子的玩具和一件褪了色的小衣服。那裤子膝头的补丁是可爱的花瓣状,针脚细密。 一针一线都是慈母之心。 宋绮年将衣服紧紧抱在怀里。 送新家具的伙计到了。傅承勖出去招呼。 宋绮年借这个机会,问:“爸,我听人说,对于《千里江山图》的研究,您颇有建树。” 陈教授忙摆手:“我不过是写过一两篇论文,临摹过几幅画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都是外头的人夸大其词,把我架了起来。我才不想要这个名气!” 熟悉陈教授性格的人,都会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宋绮年追问:“王炳仿的《千里江山图》,您也临摹过,是吗?” 陈教授点头:“王炳虽然也是临王希孟的,但他在运笔上有自已的特色。我在国画上没什么造诣。要我自已画,我不行,但论模仿,我还是很拿手的。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宋绮年本和傅承勖商量一套说辞,可这一刻,她突然决定开诚布公。 “实不相瞒,王炳临的《千里江山图》前些年流落海外,被傅承勖家收购。他们本打算捐给故宫博物院,不料画又被偷了。后来我们打听到,这画眼下正在日本大使的手中。我和傅承勖打算想一个法子,用您的画把中村手里的真品换出来,把真品交给国家。” 虽心里早就对女儿他们所做的事有点数,可听宋绮年亲口说出来,陈炳文还是深受震撼。 而且更让他震惊的是这段话中的一个重要信息。 “日本大使?你们要从日本大使手中偷东西?” 他一把抓住女儿的手。 “闺女呀,我知道你艺高胆大,之前几次都成功了。但是,日本大使馆是能随便闯的吗?你上次就被陷害,连命都差一点丢了。这次要是再有什么闪失,我可真没法对你妈妈交代了!傅承勖在哪里?我要和他好生谈谈。追回国宝是义举,但也不能拿人命来换……” “爸!”宋绮年将父亲拉住,“我们会谨慎行事,不会冒险的。所以我们才需要您的临摹作品,因为足够相似。等中村发现不对劲,都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怀疑不到我们头上。您的仿作能换回真品,您不高兴吗?” 陈炳文不是郭仲恺那等执法人员,他是支持宋绮年和傅承勖他们的义举的。要是他还年轻,腿脚还利索,还会义无反顾地加入他们。 “可我更不想女儿好不容易寻回来,又落到日本人手里!” 宋绮年无奈。 僵持中,傅承勖掀起帘子进来。 “陈教授,稍安勿躁。我非常明白您的顾虑。绮年于您是掌上明珠,于我也是心头至宝,我也不想她有半点闪失。” 他语气沉稳谦虚,说的话又十分能共情,陈炳文果真镇定了一些。 傅承勖继续道:“这次任务,由我,绮年,以及袁掌门作为执行人员,还有很多人手在背后配合。当然,如果绮年退出,我和袁掌门自认也能完成任务……” 陈炳文忙对宋绮年道:“那你不如……” “爸!”宋绮年严肃道,“我想参与这个任务!这是失窃的那一批国宝里的最后一个。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我知道您担心我,我也不能向你保证会百分百平安。但这也是个让您了解我的好机会。您看,我是江湖里长大的野孩子,不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我甘于冒险,习惯风浪,喜欢过有些刺激的生活。” 陈炳文感慨万千,又红了眼眶。 宋绮年继续道:“最关键的是,我做了十六年的贼,却是第一次将我的技艺用在正确的地方。这不仅仅是追回国宝,也是我的自我改过和重建。我需要做这件事。请您理解我。” 陈炳文长长叹息,朝傅承勖看去。 傅承勖道:“我一向尊重绮年的选择。” “耙耳朵!”陈炳文嘟囔。 他籍贯成都,四川话里,这是嘲笑男人对女人唯命是从。 傅承勖笑而不语,认下了。 宋绮年知道自已说服了父亲。可是看着父亲满头花白的头发,心中又愧疚不已。 她本该承欢膝下,却为着自已的追求在外面奔波历险,让长辈担忧。 傅承勖沉声道:“陈教授,这次行动风险其实并不高,我会把行动计划全部给您看,听取您的意见。” 担忧主要源于无知。那就让陈炳文多了解行动,尽可能地打消他的顾虑。 陈炳文对傅承勖道:“你要发誓,一定要保护好绮年!” 宋绮年道:“我不需要……” “我会的!”傅承勖郑重承诺,“我会让她安然无恙地回来。” 陈炳文最后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你妈妈知道。她可禁不起吓。” 宋绮年点头。 陈炳文临摹的几幅画却不在身边。 “自打我的画能以假乱真的消息传出去,不光引来了想买画的人,还引来了想偷画的贼。我防不胜防,只好把画藏了起来。” 陈炳文带着宋绮年他们来到四合院西边的角落,那里有个后来搭建的简易茅厕。傅承勖带来的工人正热火朝天地拆着木棚,准备用砖砌一个新厕所。 “茅厕……”宋绮年的嘴角抽了抽。 “别瞧不起。”陈炳文招呼着工人,一边道,“现在看起来,放这儿比放花旗银行的保险柜都靠谱。” 宋绮年无言以对,下意识朝傅承勖看去。 “令尊说得有道理。”傅承勖也承认。 工人在陈炳文的指挥下将地上一块厚石板撬了起来,下面是一个填满石灰的大坑。拨开坑,露出一个箱子。 这还没完。 箱子是个保险箱,但是锁却不是常规的转盘密码锁,而是一个罗盘模样的东西。 宋绮年和傅承勖看着陈炳文将那罗盘里一圈外一圈地转着,都有些找不着话可说。 “这箱子还是我找朋友专门打造的。”陈炳文得意道,“锁也是特制的。原理和转盘锁差不多,只是多一层密码,更复杂一些。” 两个年轻人都很捧场地发出一声“哦”。 “令尊真不愧是一位考古学家。”傅承勖在宋绮年耳边低语。 箱子终于被打开,数根裹着厚厚油纸的画卷静静地躺在里面。 陈炳文根据油纸上的标签,拆开了其中一个画卷。 “很好,没发霉。” 只打开了一小节,鲜艳的青绿色跃然纸上。 “这是我最得意的,模仿得最像的一幅了。”陈炳文郑重地将画交到了女儿手里,“好好利用它!” 最重要的工具准备好了,接下来便是商议具体行动方案。 书房里,几张图纸摊在宽大的书桌上。 一张是东交民巷里的日本大使馆平面图,一个红星把中村大使一家所居住的小楼标注了出来。一张是中村住所的平面图。 “你们不走运,最近要进大使馆不容易。”江映月开口就是这句话。 但在座的都对这种拿乔的手法最熟悉不过,无人上套,等她继续说下去。 江映月道:“半个月前大使馆才发生了一起闯入事件,虽然没造成什么损失,但使馆提高了戒备,后门只出不进不说,所有访客进门都要被搜身。使馆内的活动也都暂停了。中村大使的夫人原本十分喜欢社交,经常举办茶会,现在也都改去饭店里举行了。” “有正经公务要办的访客,还是能进入大使馆的。”傅承勖补充。 “这正是我要说的。”江映月指着图纸上的一道墙,“这道墙将大使馆办公区和生活区隔开了。中村的私宅在墙后这个位置。墙上有两个门,都有门卫把守,墙上还装有电网。要想偷偷潜进去,机会渺茫。” “这两个门有什么区别?”宋绮年问。 江映月道:“北边的是大门,供官员和他们的家眷们进出。南边的是侧门,供职员和巡逻的卫兵进出。” “我可以伪装成职员进去。”宋绮年脑中已有了初步计划,“最好是伪装成中村夫人本人。” 江映月道:“这种高官太太,行动从不落单。她身边总跟着一个女秘书。” “小双可以假扮女秘书。” 小双站在一旁,用力点了点头哦。 “那中村夫人怎么处理?”江映月问。 第七十五章 孩子被抢 “十多张?”陈炳文教授惊讶。 “至少十五张。”宋绮年道,“在我看来,画都一模一样,连装裱都是同一个款式。” “这真是一招防盗的妙计。”袁康讥笑。 “还有一种可能。”傅承勖道,“也许中村不会辨别真伪,又对这幅画十分痴迷,于是收集了许多版本。” “那也是歪打正着了。”袁康道。 宋绮年对父亲道:“爸,所以我们特意来请教您,希望您能教我们辨识真品。” “鉴定古董字画可是一门大学问,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陈炳文笑道,“但如果能让我去亲自去鉴定……” “不行!”宋绮年立刻反对,“太危险了!” “哦,这个时候你倒知道危险了!”陈教授讥讽。 宋绮年哭笑不得。 傅承勖替宋绮年说话:“绮年自已潜进去不难。可带上您,她却没这个把握。” “何必非要偷偷潜进去?”陈教授摇头,“就不能想个办法,光明正大地进去,或者让中村自已把画带出来?” 袁康道:“办法当然有,就是需要您老的协助。可这两位不肯让您涉险。” “闭嘴!”宋绮年狠狠剜了袁康一眼。 陈教授指着袁康:“小伙子,你说。” 袁康拱手,道:“我们放出小道消息,就说中村手里的那幅王炳的《千里江山图》其实是您的仿作。中村肯定不高兴。我们再收买中村身边的人,给他吹吹耳边风,让他找您询问此事。您先是否定传言,然后……” “然后借机自荐,去他府上给他鉴画,把绮年带上。”陈教授抚掌大笑,“她找机会把真品和赝品对调,这事就成了!” 宋绮年道:“爸,我要是失手了,可是会牵连到你的。” “我相信你不会失手的。”陈教授不以为然。 宋绮年再度啼笑皆非。 陈炳文临的《千里江山图》正铺在陈家宽大的书桌上,秀丽的江山跃然纸上。 “我们祖国的山河真壮丽!”宋绮年感慨。 “三山五岳,长江黄河,无一处不是风景。”陈炳文道,“还有丰盛的物产,古老灿烂的文化,都让我们引以为豪。” 傅承勖道:“梁启超先生曾提出‘四大文明古国’一论:中国、印度、埃及、小亚细亚,对应世界四大发源地。我们中国的文明传承至今。被异族占领过,统治过,可文明之火从未熄灭。” 袁康道:“可惜,江山如美人,总因美丽而引来觊觎。” “万幸,”陈炳文望着眼前这群年轻人,“总有勇土于危难之际站出来,守卫国土。” “我们不算一种勇土。”宋绮年问,“我们从没上阵杀过敌。” “但凡是贡献,不分大小。”陈炳文朝傅承勖看去,“我打听到,你家当年曾大力资助过革命,是不是?” “尽微薄之力罢了。”傅承勖微笑,“既不能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那就当慷慨解囊。” 之后两日,一条消息在北平的古玩界飞速流传:陈炳文临摹的王炳《千里江山图》早就卖出去了。后来被人当作真品,卖给了日本大使。那日本人把画当宝贝收藏着呢。 傅承勖收买了中村大使的司机。这条消息通过司机的嘴进了中村的耳朵。 中村当日回了家便钻进书房里,将所有的图都取了出来,研究到半夜也没得出结论。 这条消息很快就从古玩界传到了普通老百姓的耳朵里,给人们在茶余饭后添了一条笑料。 对这些传言,陈炳文一概不回应。 他这些日子也很忙,先是同老妻重修旧好,然后老两口跟着大女儿搭乘准女婿的私人飞机,去上海玩了几日。 宋绮年顺便回去打理店铺生意。就连袁康也带着小双回了上海,整理门派内部乱象。只有阿宽留在北平,看守江映月。 宋绮年这次去北平,一走七八天,对生意影响不小。 但傅承勖考虑周全,让报纸上刊登了宋绮年同一位法国知名服装设计师的合影,好一番吹嘘,说宋绮年北上是去取经的。 宋绮年回上海的消息一传来,名媛名太们纷纷上门,定做秋冬装。 陈家夫妇去“绮年衣舍”参观,这对一辈子过着朴素生活的老夫妻大开眼界。 沙龙里衣香鬓影,水晶吊灯照得香槟酒杯熠熠生辉,留声机放着靡靡乐曲,一副纸醉金迷的海派画卷。 陈教授是清高的文人,不大看得惯这奢靡的场景。但这到底是一门正经生意,收入又颇丰,他无可厚非。 朱慧群性格外向,又喜欢女红缝纫,就对女儿的生意很感兴趣。 她和丈夫商议搬来上海生活。 “孟仪虽然嘴上不说,肯定吃过不少苦。”朱慧群笃定道,“别看这孩子打扮得那么光鲜,那双手却粗得很。” 面容可以修饰,双手却骗不了人。 宋绮年苦学行窃,手上的功夫最重。做了裁缝,更是靠手艺吃饭。再怎么保养,她的手掌都远比寻常女子粗糙。 朱慧群倒不认为宋氏夫妇会虐待孩子。只当他们去世后,女儿孤苦一人学缝纫谋生,吃足了苦头。 “还有她那生意,眼看越做越大。我能帮衬孟仪,你又能继续在复旦大学教书。” 陈教授本就想和大女儿多亲近。老妻一提,他便赞同。 父母这个决定让宋绮年心花怒放。 他们现在借住在傅承勖的一套电梯公寓里。厨娘仆人也都是傅承勖派来的。可要在上海安家,还是住自家的房子比较好。 可就在宋绮年寻了经纪想看房子之际,北平那边传来消息,中村大使在找陈炳文教授。 鱼儿要上钩了! 得知陈炳文教授回到了北平,中村大使立刻派秘书敲响了陈府的大门。 秘书的中文说得很溜,态度也非常有礼貌。 “打搅了,陈教授。今日贸然登门,因为近日大使得知,他手中的《千里江山图》其实是您所作……” 不等对方说完,陈教授便摇头摆手。 “我早就说了,我那幅画是被偷走的。那贼人拿着我的画做了什么,和我没关系。” 秘书赔笑:“是这样的。我们大使得到画后,也找好几位专家鉴定过,都说是真品。可如今有这个传闻,让他十分不安。他并不是想找您的麻烦,而是想请您去看看画。是真是伪,您应该最有发言权。” 陈教授还是摇头:“你们日本人,话说得好听,事却总办得难看。没准我一进大使馆,你们就把我抓住,严刑拷打,逼我承认卖假画。好了,不必多说了。阁下请回吧。” 铃木灰溜溜离去。 关上了大门,傅承勖从东厢房里走了出来。 “如何?” “他们还会再来的。”陈教授信心十足,“那个日本人就算不稀罕买画的钱,也忍不了被当成个笑话讲。他估计逼也要逼我承认其中一幅画是真品。” 傅承勖道:“日本人肯正经登门拜访还是好事。就怕他们不择手段把你强行抓去使馆。您要不介意,我就住在您府上,我手下的小伙子能帮您看个门。” 陈教授也很想和这个准女婿多熟悉一下。 陈教授估计得没错。次日那秘书再度上门,送上一张邀请函。 “中村大使明日在使馆里举办茶话会,以茶会友,品鉴书画。届时会有许多古玩界知名人土在场。陈教授您这下可以放心了?” 中村总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逼迫陈炳文。 陈教授见鱼已上钩,从容地收了杆。 “如此盛情,却之不恭。只是我最近身体不大好,女儿不放心我独自出门……” 铃木立刻道:“明日的茶话会是也会有许多闺秀,令爱一定能结识到新朋友。” 宋绮年接到傅承勖从北平打来的长途电话时,正在店铺里。 魏史堂的案子结案后,郭仲恺便带着妻女返回了上海。于主任得知陈家也回上海后,约着朱慧群一同逛街,在宋绮年的店里吃茶歇脚。 两位母亲也是老友,又有好些年没见,难得相聚,有着说不完的家常话。 富丽堂皇的店铺对小宝珠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宛如一栋童话屋。她好奇地四处走动,摸着亮晶晶的装饰品,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充满向往。 店员们都很喜欢这个玉雪可爱的孩子,纷纷逗她玩耍。 “等用过晚饭,我就去机场。”宋绮年对电话那头的傅承勖道,“爸爸还好吗?你们俩这几天喝了多少酒?” “哪有?”傅承勖笑,“我对陈教授说,这个任务十分重要,随时都会出现新局面,不要因为贪杯而误了事。陈教授这几日滴酒没沾呢。” 还是傅承勖有办法,能将陈教授这么倔强的人哄住。 朱慧群朝宋绮年招手,又指了指表。 于主任请宋绮年母女去郭家吃晚饭,时间快到了。 宋绮年挂了电话,叮嘱了四秀几句,同母亲们出了门。 傅承勖派了一辆车给宋绮年用,就停在路边。 可就在这短短一段距离中,变故突发。 朱慧群的鞋子松了,宋绮年蹲下来给她系鞋带。于主任抱着小宝珠走在前面。 一个男子突然冲到于主任跟前,一把将小宝珠抢了过去,拔腿就跑。 于主任跌倒在地,当即惊恐大叫。 “宝珠!抢孩子啦——他抢了我的孩子——” 傅家的司机反应迅速,冲过去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衣服。 那男人抱着孩子在车前盖上大了个滚,直冲进马路中央。 宋绮年越过司机追了过去,一辆轿车摁着喇叭朝她疾驰而来。司机眼疾手快,将宋绮年一把拽了回去,才避免了一起惨祸。 第七十六章 合力救人 纵使有傅承勖的飞机,陈家父女赶到上海郭家时,已是傍晚五点过了。 父女俩一走进大门,就听见激烈的争执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不能把她交出去!”郭仲恺坚决道,“我当然想救回我女儿。可这么做实在违背我做人的原则!她是个罪犯没错,但我没有权力处置她。” “我也觉得不能把那妖女交出去。”袁康道,“我是不在乎她的死活的。我只是担心她会借这个机会逃跑,反而拖累孩子有危险。” “所以,我们先接到孩子,再把江映月送过去。”傅承勖道,“我们的人将对方包围,再把江映月救回来。” “你怎么确保这女人会老老实实任我们摆布?”袁康道,“她只要喊一嗓子,或者暗示对方一下,你这计划就完蛋。” 男人们争论不休。江映月跷着脚坐在一旁看戏。 “我替她去。”宋绮年走进了书房里。 数道目光唰唰投射过来,只有江映月的满怀兴味,其余全充满了反对之意。 “别这么看我。”宋绮年很镇定,“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假扮成她,把宝珠换回来。你们救我的同时我也可以找机会逃跑。” “可你和她不是很像。”袁康道。 宋绮年问江映月:“对方知道你长什么样吗?” “可能性不大。”江映月道,“只有我最忠心的几个追随者才知道我的长相。她们不会出卖我的。” “这不正好?”宋绮年望向傅承勖,“我同意袁康的话。这女人是个很不可控的因素,带她去风险太大。交易稍有闪失,就有可能伤害到宝珠。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傅承勖深吸了一口气,自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失陪一下。” 然后将宋绮年从书房里拉了出去。 通常情况下,傅承勖喜怒不形于色,一张笑脸万年不变。但他一旦真生气,也很好辨认:他会忍不住不停地抿唇。 此刻的傅承勖,就重重抿了抿唇,沉声道:“绮年,我知道你有侠义情结,但你不能什么时候都要做英雄。如果对方发现你是假的,有生命危险的就是你了!” 宋绮年不甘示弱:“哦?你觉得女人就不能做英雄了?” “别扯到性别上去。我们谈论的是你!”傅承勖没有给她牵着走,“我们都很关心宝珠那孩子,但我说句真心话,我不会为了她而让我爱的女人去送死!” “你为什么认定我这一趟就是去送死?”宋绮年不为所动,“光我们俩认识以来,我就不止一次在枪林弹雨下成功逃生了。” “你的运气总有用尽的一天。” “但肯定不是今天!” 傅承勖竟然一时词穷。 宋绮年温柔一笑。 “承勖,我要是没有把握,我不会自告奋勇。我和你还有很长的好日子要一起过,相信我,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傅承勖长长一叹。 无奈、宠溺、爱与怨,都交织在这一声叹息之中。 他低头,在宋绮年耳边低语了两句。 宋绮年惊讶:“这……行吗?” “我会安排好的。”傅承勖道。 宋绮年郑重点头,踮起脚亲吻傅承勖的脸颊。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朋友!” 江映月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夕阳,眼角余光看到宋绮年穿着一件旗袍走过来,不禁一声嗤笑。 “我就知道是你。” 宋绮年坐在她面前,道:“你还有什么觉得应该告诉我们的,现在可以说了。” “北平的事顺利解决了吧?”江映月不答反问。 “是。” “这么说来,我和三哥的交易已经完成了。”江映月道,“我现在已经自由了。” 宋绮年冷笑:“没有把宝珠找回来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江映月悻悻地撇了撇嘴,转而问:“值得吗?” 宋绮年挑眉。 “为了救一个孩子,去冒这么大的险。”江映月道,“对方可不是魏史堂那种山贼土匪能比的。” “所以,你确实知道对方是谁!”宋绮年抓住了重点。 江映月抿嘴,笑而不语。 她整过容,早已面目全非。可这抿嘴笑的动作,和傅承勖如出一辙。 真不愧是一家人。 “帮助我们把孩子救回来。”宋绮年语气十分诚恳,“这或许会是你人生中做的第一件好事,也会是个很好的开头。” 江映月扑哧一声,摇着头。 “绮年呀绮年,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着挽救我。你教我说你什么的好?” 宋绮年也知道自已是自讨没趣。但为了宝珠,哪怕跪下来求江映月,她也愿意。 江映月问:“还是‘江映月’的时候,我的名声,作风,都和良家妇女有距离。你这种道德模范,怎么喜欢和我做朋友?” “我是道德模范?”这下换宋绮年嗤笑了,“可能相对于你,我确实挺模范的吧。至于为什么和你做朋友……” 宋绮年回忆起了初见江映月的那一幕。 纸醉金迷的酒会,满屋衣香鬓影,穿着白狐裘的江映月孑然孤立,傲气凛然。 那一刻,宋绮年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已。 只是为了实现理想,她已收起了利爪,同世俗融合在了一起。 “我在你身上……能感受到一股同类人的气息。”宋绮年如实道。 江映月满意:“看来,我没有看错你。” 傅承勖在远处唤了宋绮年一声。他们要出发了。 宋绮年朝江映月点了点头,起身。 走了两步,她听到江映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再见,绮年。很高兴认识你。” 勉强休息了半日,郭仲恺双目依旧泛着血丝。但他精神抖擞,眼中有熊熊烈火。 于主任也打起了精神,面带坚毅之色。 “你要平安回来。”她给丈夫整理着衣领,说着说着又哽咽了,“带着我们的女儿一起回来!” 陈家夫妇也正紧拥着女儿,脸上都写着一万个不舍,可嘴里却什么都没有说。 宋绮年笑道:“我不过是去装个样子,转一圈便回来,一点儿都不危险。” 傅承勖亦再三保证:“我不会让绮年出事的。” 陈家夫妇这才松开手。 周理光走到袁康跟前,一板一眼道:“请千万注意安全。我不想在我的办公室里见到你。” 她是法医,她的办公室就是停尸房。 袁康啼笑皆非。 他突然很想揉一揉周理光的头发,看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女孩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众人搭乘两辆车,驶出了郭家所在的小巷。 江映月也被带上了车。她将被押送回傅公馆。 等宝珠救回来后,傅承勖会和她商量她去留的问题。 营救宝珠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所以傅承勖几乎把所有得力的手下都带走了。负责押送江映月的是两个面生的愣头青。 显然是得了叮嘱,两个青年目不斜视,也不同江映月交谈。 车驶入闹市。正是傍晚交通最繁忙的时段,马路拥堵,喇叭声此起彼伏,车也不得不减速行驶。 江映月抬手扇了扇风,摇下车窗。 “不准开窗!”坐一旁的青年立刻喝道,“把窗户摇起来!” 江映月却不为所动。 那青年没有多想,朝江映月倾身,伸手想把车窗摇上。 江映月突然发动,抓着那青年的脑袋就朝下摁,同时提膝狠撞他的鼻子。 司机见状,一声大喝,朝路边急打方向盘。 江映月唰地抽出那青年的领带,从后方勒住司机的脖子…… 路人就见这辆车突然失控,一连磕碰了好几辆车,最后轰的一声撞在了路边的电线杆子上。 人们匆匆跑上前,就见车里两个青年都一脸鲜血,好在没有大碍。 车后座的一扇门打开着,江映月已不见了人影。 即便乌金已西去,带走了大部分热量,可上海的街头依旧湿热难耐。 城西有一片闹瘟疫而被废弃的民居,灯光如鬼火。 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拎着酒菜走在民居杂草丛生的小道上,前方是一栋砖楼。 砖楼有两层,破得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垮。灯光就是从二楼的窗子里照出来的。 瘦子和放哨的同伴打了一声招呼,进了楼中。 没过多久,楼上的扇窗里就传出一个妇人的怒喝声。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真是难伺候!不吃就饿死好了!” 孩子的哭声响起,在安静的夜里飘出老远。 江映月一身黑衣,站在一处断壁残垣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望着楼上亮着灯的窗。 几道影子来到江映月身边。 “夫人。” 来人女多男少,但个个都年轻精干,通身一股不遮掩的杀气。 其中一个,正是今日才被同党们自看守所里营救出来的唐雪芝。 “都到齐了?”江映月问。 “是!” 江映月给手中的枪拧上了消音器:“走吧。” 前锋利落且无声地解决了哨兵,江映月带头冲进了小楼里。 叱喝、吼叫,和放鞭炮般的枪声自小楼里传出来。 江映月一枪一个解决掉朝她冲来的敌手。 论徒手搏击的本事,江映月身手普通,但她枪法很精准。 杀人对她来说是一种本能反应,既不算娱乐,但也毫无负罪感。所以她扣动扳机格外果决利落。 唐雪芝一直紧紧跟随在江映月身后,保护着她朝楼上而去。 楼上屋内,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见江映月持枪闯了进来,妇人举起双手,大声疾呼:“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被叫过来看孩子的……” 第七十七章 巨额宝藏 第三日的清晨,傅承勖登上了飞往南京的飞机。 他将在南京同广田太一和宋绮年汇合,然后搭乘火车前往山东临沂。 在南京的火车站旁边的茶楼里,双方人马如约见面。 傅承勖高大挺拔的身躯和俊朗面容的衬托下,广田就像一个刚刚修炼出人形的蛤蟆精。 让傅承勖欣慰的是,宋绮年的状态非常好。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衫裤,头发恢复了垂直,柔顺地搭在肩头,面色红润,精神饱满。 看来,看在天字号库房的份上,广田没有为难宋绮年。 而宋绮年又是一个极其坚韧、乐观的女子。即便身陷囹圄,也依旧有办法让自已维持很好的状态,等待转机的到来。 两人目光交汇,有缠绵温情,也有熊熊的斗志。这眼神胜过千言万语,两人无需交谈。 一番简短又言不由衷的寒暄过后,傅承勖开门见山:“我要见一见孩子!” 广田伸手指了指窗外。 巷子对面也有一间茶楼,二楼的窗户里,老妈子抱着一个小姑娘站在窗口。 这个孩子是真的宝珠! 小宝珠穿着整洁的衣服,脸和手都干干净净的,由一个老妈子抱着,看起来确实得到了很好的照料。 但她黑琉璃般的大眼睛里始终透着惊恐。 老妈子抱着孩子只在窗口转了一圈,便离去了。 “看清楚了吧?”广田道,“放心,我毕竟是孩子的大伯父。” 傅承勖掏出一个小小的兔子玩偶:“这是孩子的爸爸托我带来的,说孩子没了这个就睡不着觉。广田先生应该不介意把这玩具给孩子吧?” 广田把玩偶亲自捏了几下,确定里面没有藏着什么东西,便交给了手下。 手下拿着玩偶走了。 “好了。”广田略不耐烦,“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吧?” 奔驰的列车上,广田包下了一整节高级卧铺车厢,两头都有人看守,连列车工作人员都轻易不能进来。 广田带着一个叫桥本的副手,和傅承勖、宋绮年坐在包厢里。那桥本是中日混血,在东北长大,中文说得极溜。 “想不到,魏家在江南,天字号库房却远远地藏在山东。”广田太一啧啧,“道上一直有传说,说魏家在山东有一个金洞。原来这金洞,藏的不是金子,而是另外一批财宝!” 傅承勖道:“曾祖父晚年的时候担心家里人会为了这批宝藏闹内讧,就干脆将它们转移到了山洞里。可惜,哪怕一样财宝都没有拿到手,家族还是为之四分五裂了。” “可见这批宝藏,就不该由你们魏家所有。”桥本在一旁口吐狂言,“是到了给这批宝贝换个主子的时候了!” 说着,大笑起来,露出一嘴镶了黑边的黄牙。 傅承勖显出了极好的涵养,笑而不语。 火车发出规律的轰鸣声,朝着东北的方向驶去。 三日前。 南京火车站旁的茶楼里,老妈子抱着小宝珠,由几个打手紧密护送着,上了路边一辆车。 路边一辆不起眼的货车紧随其后。大双开车,副驾里坐着小武。 南京某处,一栋青砖民宅里。 此处也是傅承勖的产业,外面看着不起眼,内部却布置得十分典雅舒适。 宽大的书房里牵着好几架电话,行动人员训练有素。 行动干练的,是警方的便衣,郭仲恺的亲信手下。 举止灵巧、眼神灵活的,是千影门的人。 江映月的手下则有些格格不入:他们以女人居多,眉眼里有一股尖锐的戾气,尤其对男人不假辞色。 三方人马本水火不容,可此刻又为了营救一个孩子,安然共处一室,携手同行。 郭仲恺请江映月坐下,道:“广田有日本军方做后台,虽然在东北作恶多端,政府却一直不敢动他。此次营救行动,上级也再三叮嘱我必须秘密进行。外头要是问起,我必须一律否认。” “那郭总长打算怎么应对?”江映月问。 郭仲恺不在乎:“保密归保密,可行动上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一个父亲本就应当以生命保护孩子。” 稍后,小武他们回来了。 小武灌了一口凉茶,道:“他们进了颐和路上的一个老公馆里。房子不大,但是看守少说十来个,两条大狼狗。我们留了一个人在那儿守着。” “那公馆是广田的私宅,是他在华中地区的大本营。”江映月道,“隔壁马路是不是正在大兴土木?” 小武点头:“那一片儿都在修房子,到处都是工地,乱糟糟的。” “颐和路片区正在修官员公馆和大使馆。”郭仲恺道。“白日里人多杂乱,可晚上工地里没人,应当十分安静。” 小武道:“我们也打算晚上再去勘察一番。” 郭仲恺望着地图,脑海里浮现着昨夜众人商议营救行动的一幕。 “我们兵分两路,同时行动。”傅承勖指着地图,“我明天一早出发去南京,和宋小姐他们汇合,然后搭乘火车北上,最早大后天能抵达临沂,再往山里出发。进山后,我们会和外界失联。我们会尽量拖延时间。你们争取在我们出山前把孩子救出来!” “总长?”袁康把郭仲恺自回忆中唤了回来,“您还在担心什么?” 郭仲恺沉重道:“傅先生和宋小姐深陷敌营,很是危险。我们如果营救失败,让广田知道了,必然会找他们两位算账。” 袁康心里也是一沉,但还是尽力宽慰郭仲恺:“阿宽带着人一直紧跟着,他们俩并不是孤立无助的。再说,我师妹也不是白白被称作狸猫的。她最是机敏灵巧。打不过,她逃得也最快。” 小武也道:“郭总长不用担心。打天字号库房主意的人太多了,三爷老早就在这事上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火车到了站,一行人又转汽车,朝着大山出发。 广田的车队浩浩荡荡,足有五辆小卡车。除了十多名手下,进山的各种物资也准备得十分充分。 他们甚至还准备了一台手摇电报机,方便随时和留在南京的人取得联系。 车又开了大半日,到了山脚下一个小镇,没有路了。所有人都得下车,改为步行进山。 “那个方向。”傅承勖研究了一会儿罗盘,朝远处指着,“明天天不亮就进山,等登上了前面这座山的山头,我才能再次确定行进方向。” “居然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广田不悦地皱眉。 桥本立刻粗声粗气道:“傅老板,我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深山野林里。两天!两天内我们必须看到宝藏!否则,你们也别想再看到孩子!” 傅承勖一路上都保持着轻松的心态,仿佛这只是一场夏日出游。即便此刻面对威胁,他也依旧维持着涵养,面带笑容。 “有点耐心,两位先生。中国有句俗话,叫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藏宝之地,必然远离人烟,越隐蔽越好。如果我们轻轻松松就能抵达,那别的盗贼也一样,不是吗?” 广田冷笑,伸出三根手指:“两天内,不能超过三天!” 众人今夜在小镇投宿,歇在一户小地主的院子。 桥本指挥着手下把进山需要的物资从车上搬运下来。 一个箱子搬运时不慎跌落在地,盖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电报机。 “怎么搞的?”桥本把闯祸的手下一脚踹翻,“荒山野岭的,摔坏了这个,你上哪儿再去弄一台来?” 手下不住道歉,把仪器抬进了广田下榻的正房里。 宋绮年走下车时身子一斜,崴着了脚。傅承勖快步走过去,把她扶住。 “老爷,小姐!”地主家的管事热情地迎了过来,“咱们家老爷专门把我们家小姐的闺房收拾出来了,让这位小姐住。” 紧接着飞快地低声道:“宽哥已经准备好了,等您示下。” 管事双目精明雪亮,同傅承勖交换了一道眼神。 “谢了。”傅承勖往管事的手里塞了一枚银圆,“还请多打些热水,我们要洗澡。” “您放心!”管事点头哈腰。 傅承勖扶着宋绮年朝房间而去。 广田朝这两人望了一眼,冷哼道:“不是说,这兄妹俩也算是仇人吗?怎么看起来倒是挺友爱的。” 南京。 袁康站在一处工地的楼顶,正通过望远镜,监视着广田府里的一举一动。 公馆戒备森严,老妈子带着小宝珠住进去后,就再没外出过。但是每天傍晚日头不烈的时候,她们都会到二楼的大露台上透透气。 袁康他们也只能在这个时候见到小宝珠。 那老妈子带孩子很熟练,却并不温柔耐心。 小宝珠正是活泼好动,对各种事物都充满好奇的年纪。可老妈子不耐烦追着她到处跑,经常呵斥拉扯她,动作粗鲁。 每次见状,袁康他们都忍不住要骂上几句。可江映月依旧镇定得像一尊雕像。 郭仲恺侦查过院内的警备后,摇头道:“里面并非一群乌合之众。大部分的看守都是雇佣兵,受过训练,武器装备也很充足。他们甚至还有机关枪!我们不仅很难攻进去,就算强行攻进去了,伤亡也会很惨重。” 孩子的命是命,可别人的命也是命。 更何况小宝珠并没有生命危险。 江映月开了口,嗓音清冷:“下毒。” 众人扭头,目光唰唰投向她。 “怎么?”江映月讥笑,“这当口了,你们还心怀慈悲,不敢伤人?” “我无所谓。”袁康耸肩,“我知道很多药,吃下去后过一会儿才发作。中毒的人好好地睡一觉,也没什么大碍。” 第七十八章 为母则刚 南京的广田府,警卫换过了班,又结束了一轮巡逻,回到了执勤屋里。 楼上,女仆给小宝珠洗完了澡,把孩子抱到床上。 厨房送来热好的牛奶。 小宝珠伸手要拿牛奶,可女仆正给她擦头发,把她摁住了。 “给她喝呀!”袁康举着望远镜,一个劲嘀咕,“赶紧把牛奶给孩子喝了!” 郭仲恺和江映月也远远眺望,一言不发。 空气里有一根无形的弦正紧紧绷着。 终于,女仆放下了毛巾,把牛奶杯递到了小宝珠手里。 小宝珠大口吞咽,很快便把牛奶喝得干干净净。 “好闺女。”郭仲恺低语。 江映月低头看了看表。 “准备行动!”郭仲恺吩咐下去,手下立刻行动了起来。 袁康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小宝珠的一举一动。 女仆收拾着屋子,小宝珠坐在床上翻着画册。 很快,她开始挠脖子和抓脸。 “有反应了!” 女仆很快发现了孩子的异常。她吓了一大跳,忙不迭跑下楼,把孩子的情况告诉了管事。 管事奔上来,又将孩子查看了一遍。 小宝珠这时已经起了很多风疹,又疼又痒。女仆将她牢牢抱住,不准她去挠,她难受地挣扎哭泣。 屋内几个人商议的声音模糊不清,孩子的哭声却是穿过黑夜飘了过来。 所有人的心都一紧。 “赶紧去叫个大夫来看看!”管家下令。 男仆提醒:“可是,老爷不准外头的人进来!” “那就……去抓药?” 小宝珠咳嗽着,呼吸渐渐吃力。 女仆大惊:“孩子喘不过气了!” 管家到底是管家,有一些经验。 孩子显然是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过敏了。这病严重起来是会死人的,只有西医能治。 孩子是东家的亲外甥女,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家怕都要被那日本人灭门。 眼看孩子越发严重,管家狠狠一跺脚:“叫上一队人,带孩子去医院!” 整个公馆都动了起来。 女仆抱着小宝珠坐进了车里,数名持枪的雇佣兵随行,开着三辆车,轰轰烈烈地冲出了院门。 山体里终于发出一声悠长的低鸣,两扇大门裹着厚厚的水泥轰然倒下,将一个来不及躲避的人压成了肉饼。 碎石如雨扑面而来。 傅承勖拉着宋绮年闪进树林之中,用身体挡住她。 惊呼声和伤员的惨叫响彻山林。 一股阴风从山洞里冲出,裹挟着浓重的霉湿气,吹得人后颈发凉。黑漆漆的山洞如妖兽的巨口,朝人们张开。 广田双目炯炯,兴奋得满面红光。 “你们!”他指着傅承勖和宋绮年,“带路!” 傅承勖极其配合,拧开手电筒,和宋绮年走进了山洞。 山洞里满地都是大块的碎石,看得出当年的地震对这里的摧残。但是广田他们的狂喜难以言表。 因为洞壁被火光一照,泛起星星点点的金光! “金子!”有人低呼,“是金子!” 队伍顿时一阵骚动,人们忍不住扑向洞壁,掏出工具去锹金子。 “都住手!”桥本大吼,“不准抢!这些都是广田大人的!” 可金子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仍有一些人对桥本的呼喝置若罔闻。 广田拔出枪,对准一个凿金子的手下扣动扳机。 枪声震耳欲聋,那人的脑浆溅满了洞壁。 人们悚然,纷纷退回了队伍里。 广田面如冰霜,问傅承勖:“东西在哪里?” “还要往里走。”傅承勖道。 广田眼中流露出质疑,扭头吩咐桥本:“你带着这个女人。傅桑,你在前面带路。” 这就是把宋绮年当作人质的意思了。 傅承勖并不反对。宋绮年也很温顺地被桥本拽了过去。 “继续!”广田喝道。 傅承勖用靴子拨开碎石,找到了被掩埋的矿车轨道,沿着它朝里走去。 矿洞渐渐狭窄,走势转折迂回。 但是山洞壁上总有细碎的金色闪耀,如夜空中的星子。 傅承勖道:“这个矿洞,当年没有开采多久就遭遇了地震,大部分的矿产都没来得及被开采。” 果真,越往里走,这些金色的星子越密集。 金子!金子! 这些都是金子! 广田一行的脚步越来越快,每一双眼睛都绿油油的,写满贪婪与狂喜。 矿道越发狭窄,到了一处,竟然只能单人通过。 傅承勖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广田警觉,指使两个手下跟着,自已随后。 傅承勖脚步很快,仿佛早就来过此处。身后的人稍一迟疑,就见手电筒的光远去,一闪,竟然消失了。 广田心里大惊,可想着宋绮年还在自已手中,又略放心。 这时又听傅承勖的声音从前方幽幽飘来:“广田先生?你们跟上来了吗?” “快!快!”广田催促。 他们扶着洞壁踉跄前行,没想这一段山洞突然到了头,手摸了个空。几个人咕噜噜滚了出去。 “哟,广田先生,没事吧?” 手电筒重新亮起,伴随着傅承勖掩不住戏谑的笑语。 这男人是故意作弄他们! 广田恼羞成怒,爬起来正要大骂,突然愣住。 箱子! 半人高的包铜角的大木箱,一个叠着一个,堆满了这一间大得犹如学校礼堂的矿洞。 矿洞高大空旷,将众人的抽气声无限放大。 “就是这里了。”傅承勖的语气平淡得仿佛走进了一间常去的酒吧。 箱子都还没有锁。广田随手打开一个,盖子一掀,金光就从里面迸射出来。 整整一箱金器! 再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放着无数个小盒子。每个盒子里都放着一个玉器。 再打开一个,是一对极精美的镏金汉白玉佛像! 一个个箱子被打开,璀璨的珍宝暴露在众人眼中。 沉甸甸的金条,手都插不进的银币,大块的宝石原石,尚未雕琢的半人大的翡翠…… 广田抓了一个金币咬了一口,确定是金子无疑,兴奋得不能自已。 平时装得再斯文,可穷苦的出身和悍匪的经历已深入骨髓。他再也无法掩饰,张狂大笑。 “搬!全部搬出去!都仔细些!” 手下们干劲十足,由桥本指挥着,小心翼翼地把箱子一个个往外搬。 广田伸手拍了拍傅承勖的肩膀,因两人身高有差距,看着倒像是他想攀在傅承勖的胳膊上。 “多谢了,傅桑!我花这些金子的时候,会记得你的……” 随着话音落下,枪声响起。 傅承勖一声不发,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南京。 广田家的车队刚刚驶过两个路口,变故突发! 一辆没有开灯的卡车突然从侧方冲出来,撞翻了第三辆车。 女仆抱着小宝珠坐在第二辆车里,听到身后巨响,扭头一看,吓得大叫。 “有埋伏!”副驾拔枪,“往前开!不准停!” 两辆车加足马力,不顾一切朝前疾驰。 这附近都是正在修建中的工地,夜里无人,即便有什么动静,一时也难以被人察觉。 郭仲恺他们就选择这里动手,力求在对方逃出这个片区之前把孩子救下。 蹲守在路口的手下撒下一片拦车钉,打头的那辆车碾过,车胎尽爆。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如陀螺一般转着,砰一声撞在路边的大树上。 后面的车见状,紧急调转方向。车身重重擦过砖墙,蹭掉了一边后视镜,掉头往回开。 车里,女仆抱着小宝珠尖叫。 小宝珠已在急促喘气,满脸通红,发不出声了。 前方突然灯光大亮,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伴随着喊话:“你们涉嫌绑架儿童,已经被警方包围了。立刻把车停下,交出孩子!” 司机惊慌之下又猛地打方向盘,车撞破一扇大门,竟然冲进了旁边一处工地里。 袁康破口大骂。 江映月冲了过去,唐雪芝带着几名手下紧随其后。 郭仲恺知道唤不住江映月,也带着人往里面冲。 此处工地也不知道将会成为哪位达官贵人的宅邸,不仅占地面积广,屋子也修得十分宽大。 此刻工程只进展了一半,遍地堆放着建筑材料。车开进来寸步难行,撞在了砖垛上,熄了火。 郭仲恺举着手电筒往车里照。女仆倒在后座,额头有血,不省人事。司机、副驾和小宝珠都不见了踪影。 屋子内突然传来枪声。 副驾抓着小宝珠,司机断后,两人正在工地里一路飞奔逃窜。 江映月带着人紧追不舍,袁康和小武听到枪声从一旁包抄过来,将对方堵在一处死角。 对方开火射击,逼得江映月和袁康他们躲在墙后。因顾及小宝珠,他们又不敢反击。 片刻后交火暂停,袁康正要放狠话,江映月已先一步开口:“放了孩子,我就放你们走。” 那副驾呵呵笑:“当我们傻?你们不放我们走,就眼睁睁看这孩子憋死吧!” 郭仲恺赶来,一声怒吼:“警方已经将这里团团包围了,你们今天是逃不掉的!” 副驾却是将小宝珠抓在胸前,用枪指着她的脑袋。 “放是不放?”副驾咆哮。 小宝珠被男人拦腰夹在胳膊里,脸已涨成紫红色,呼哧声犹如被勒住了喉咙的小猫。 郭仲恺心如刀割,狠狠道:“放可以。但要先让孩子吃药!孩子死了,我保证你们也会死无葬身之处!” 对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第七十九章 新的篇章 三楼只搭建了一个平台,头顶就是夜空。 男人抓着小宝珠,慌不择路地往砖垛后面躲,一边朝江映月开枪。 子弹击中楼梯门框,郭仲恺恰好从里面冲出来,险些中弹。 “别过来!”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吼,“我会杀了这丫头!我真的会杀了她——” 江映月此举实在太冒险了,连郭仲恺都喊:“江小姐,别冲动!” 可江映月置若罔闻,一身血迹,直直地冲了过去。 男人立刻朝她举起枪。郭仲恺当机立断,也扣动了扳机。 两道枪声汇成了一道格外响亮的响声。 江映月肩膀挨了男人一枪,跌倒在地。男人持枪的胳膊也被郭仲恺的子弹击中,宝珠从他臂弯里跌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在男人踉跄后退这一瞬,江映月一跃而起,对准他的胸膛连开三枪! 枪声过后,一片死寂。 男人双目圆瞪,缓缓后仰,消失在了视线里。 紧接着,楼下传来重物坠地声。 江映月大声喘息,肩膀血流如注。 “宝珠,别乱动!”郭仲恺突然大吼,嗓音充满惊恐。 西药见效奇怪,小宝珠的喘息已不如刚才那么急促了。但她被丢下的位置极不好,正是一块搁在露台边的木板上。 孩子就坐在最边缘处,稍微一动,木板就上下摆动。 “爹爹!”孩子哭着朝郭仲恺伸出手。 郭仲恺吓得脸色发白,大步奔过来:“别动!千万别动!” 可宝珠太小,又受了惊吓,只想朝父亲扑去。 她站了起来,木板一端高高翘起,她朝后仰倒。 “宝珠——” 郭仲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江映月飞身一扑将宝珠抱住,随着她一道落了下去。 她们重重落在下方的一堆竹竿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郭仲恺双膝发软,险些跪在地上,随即又强撑住,转身奔下楼。 袁康等人赶到,搬开杂物,随即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江映月躺在下方,小宝珠蜷缩在她怀中,被她用双臂紧紧拥住。 袁康把小宝珠抱起来时,孩子才反应过来,哇哇大哭。 哭声这么中气十足,想来问题不大。 袁康打量了一番,发现孩子几乎毫发无伤,长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朝江映月望去,继而怔住。 江映月的情况很不好。 一根手腕粗的竹子刺穿了她的胸膛! 河水湍急,暗河里弯道复杂,完全没有可以呼吸的空间。 宋绮年和傅承勖将肺部的氧气都耗尽了,才开始用氧气罐。各自吸上几口,又继续憋气,尽可能地节约氧气。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河道的落差增高,水流越来越湍急。他们被水流卷着打转,身不由已地不住撞在岩石上。 两人只得紧紧抱住,一同对抗这大自然的力量。 可是水流越来越急,两人渐渐脱力,拉不住对方。 终于,一道强劲的水流硬生生将两人撕开。傅承勖只来得及把氧气罐塞进宋绮年的手里,便被水流卷走。 宋绮年心底绝望呐喊,却无法抗拒地被水流卷向另外一处。 人如一片树叶,在水中不停地翻滚,大自然无情的大手将她像一只玩偶随意揉捏。 宋绮年咬着氧气罐的吸气嘴,身子蜷成团。 这一刻,过往的一幕幕都在眼前闪现。 旷野之中,少年傅承勖背着她前行。 千影门里,在袁康的指导下辛苦学艺。 神父太太的小客厅里,她如饥似渴地翻看着英文时装杂志。 宋家的小工作室里,她踏踏地踩着缝纫机。 以及。 晚霞满天之中,那个英伟的男子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你好,我叫傅承勖。” 宋绮年听到自已的心跳声骤然加剧。 命运的齿轮咔嚓咔嚓地转动,就如这湍急的水流,不因人的意志停止或者改变速度。所有的相遇、分离和重逢,早已被安排。 该走到一起的两个人,不论怎么兜兜转转,总会再度相逢。 就在宋绮年快要失去意识之际,河水冲出了山洞,迅速变缓。 宋绮年奋力浮出水面,大口喘气。 她又一次死里逃生了。 这里是一处山潭,三面是树林,头顶是星空。 她出来了!可是傅承勖呢? “承勖!傅承勖——” 宋绮年焦急地呼喊,声音在山林里回荡,回答她的只有虫鸣鸟叫,和自已的回音。 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夜里的潭水一片漆黑,宋绮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盲目地四处摸索。 一样物体碰到了宋绮年的手,宋绮年激动地将它一把抓住。 不是傅承勖,而是傅承勖的背包。 宋绮年的心又落回谷地,重新钻入水中寻找。 她摸到岩石,摸到树叶,却始终没有摸到傅承勖。 他是被困在山洞里了吗?还是被水冲去了别的方向? 宋绮年的耳中尽是击鼓般的心跳,手脚都紧张得直颤抖。 快要绝望之际,她的指尖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是傅承勖! 宋绮年狂喜,将人用力抱住,浮出水面。 傅承勖已昏迷,宋绮年努力托高他的头,带着他游到岸边,放在地上。 “承勖?承勖!坚持住!” 傅承勖的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且已没了呼吸。 宋绮年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扑上去呼天抢地,而是立刻为傅承勖做心肺复苏。 傅承勖估计也没想到,他教会宋绮年急救手法,自已竟是第一个受益人。 这一刻,山林里的一切响动都在宋绮年的耳边消失。她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在傅承勖身上,期盼重新听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傅承勖依旧没有反应。 这个自相识起就永远精神奕奕、强大自信,仿佛一座大山的男人,此刻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面色苍白。 “醒醒……我求求你……”宋绮年死死咬着牙关,“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就这么折在这里!” 宋绮年满脸都是水,说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自已无意识中流下的泪。 江映月正艰难地喘着。 可没人上前对她施救,因为任谁来一看,都知道她没希望了。 袁康叹了一声,嘴张了张,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说起来也诡异。即便受了这惨烈的伤,这个女人躺着的身姿依旧优雅妙曼,秀丽的面容神情安详,并无很明显的痛苦。 郭仲恺终于赶到,将小宝珠紧紧抱在怀中,如释重负。 “夫人!”唐雪芝拨开人群,扑到江映月身边,失声痛哭。 江映月的表情十分平静,仿佛对救了小宝珠并无喜悦,对自已将死的事也毫无触动。 她的目光落在郭家父女身上。 郭仲恺抱着宝珠,蹲在江映月身边,百感交集。 江映月的气息已十分微弱,郭仲恺凑近了,才听清她的话。 “我的事……不要……告诉她……” “好!”郭仲恺立刻应了下来。 他也希望女儿远离一切邪恶,不背负任何一个人的债,平静无忧地长大。 郭仲恺等江映月继续说下去,可耳边却是一片安静。 再一看,江映月的表情已凝固,瞳孔扩散开来。 傅承勖的喉咙中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继而浑身剧震,呛出一口水,恢复了呼吸。 宋绮年也跟着缓过一口气,扑过去捧起傅承勖的头,拍着他的背。 “没事了!咳出来就好了!你没事了……” 她泪如雨下,拼命亲吻恋人的脸颊和嘴唇。 傅承勖竭力喘息,抬手将宋绮年抱住。 “你这个混蛋……”宋绮年哭着,“这是最后一次了……咱们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傅承勖轻拍着她的背。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江映月的遗体旁,只有唐宝珠跪在地上哀哀哭泣。 小宝珠搂着父亲的脖子,怯怯地朝江映月望去。 才两岁多的她将来不会记得今日发生的一切,不会记得这个给了她生命,并且又用生命保护了她的女人。 江映月就像正望着星空发呆,但她灵魂已脱离了躯壳,带着她的所有罪恶、野心,和留恋,飘然远去。 树林里出现手电筒的灯光,阵阵呼声传来。 “三爷!宋小姐!” “在这里!”宋绮年高呼。 阿宽一脸狂喜,带着手下从林中奔出来。 骄阳破云而出,照耀着大地。列车呼啸着驶过荒野,向上海疾驰而去。 整个头号车厢就是一个贵宾包厢,傅家的手下们坐在休息区里喝茶打牌,气氛十分轻松。 两道门之隔的卧室里,傅承勖靠在床上,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宋绮年服侍他吃了药,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 “头还晕吗?”宋绮年问,“要睡一会儿不。医生都说脑震荡病人多睡觉才恢复得快。” “医生有这么说吗?”傅承勖苦笑,“我再睡下去真的会变傻的。” “你本来比普通人聪明太多,变傻了也不会成为普通人,没什么大碍。” 这奉承话让傅承勖甜到了心里。 他把宋绮年揽入臂弯里,和她十指相扣。 “我没事。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宋绮年靠在傅承勖的肩头,安心地呼吸着他的气息,聆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傅承勖的唇贴着恋人发丝柔软的额角。 “我有一个问题。”宋绮年道。 傅承勖知道她想问什么:“你想知道天字号库房到底在哪里。” “不。”宋绮年道,“我想知道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天字号库房。” “当然有。”傅承勖微笑,“或者说,曾有过。” 宋绮年抬头,露出好奇之色。 傅承勖道:“我祖父是一位开明先进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就曾周游西方诸国,见识过西方先进的文明。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太后带着皇帝出逃,让我祖父对清廷彻底失望。他有心救国,可又肩负着家族重任。后来,他认识了一群有识之土,他们都是‘同盟会’的成员。” 听到这里,宋绮年惊讶,恍然大悟。 “你祖父把财宝捐了出去,用来支持革命了!” 傅承勖点头:“绝大部分都已献给了革命,只有少部分有特殊意义的保留了下来,放在银行里。对了,其中有一套翡翠首饰,是魏家媳妇代代相传的,将来有一天会交给你。” 宋绮年顾不得品味这句话隐藏的含义,注意力还专注在这批财宝上。 “所以,你总说库房不在你手中了,真是大实话。可这么大的事,江映月的祖父和父亲这竟然都不知道?” “当时大清还没亡,革命党被抓到都是要被砍头的。这事要走漏出去,全族人都要受牵连。祖父这事做得极隐蔽,只告诉了父亲一人。等到我家内讧的时候,革命已经成功,父亲便如实告诉了堂叔他们。可是他们不信。四堂叔为了这个宝藏引来了外贼,没有拿到宝藏,他也交不了差。” 傅承勖苦笑:“我的父母,是为了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宝藏而丧命的。” “不。”宋绮年更正,“你父母是为了保护魏家无辜的族人,为了保护你而牺牲的。” 傅承勖动容,将她用力拥住。 现在,有关魏家天字号库房的传说又有了新的篇章。 新传说里,一个叫广田的日本人得到了宝藏,带着它们离开了中国,不知去向。 有说广田去了南洋,却在海上遭遇了风暴,一船宝藏都沉入了海底。又有说他去了纽约,把钱都投入了股市,在随后的股市大崩盘里输了个精光。 不论哪一个传说,这批宝藏都和魏家再无关系。 火车正驶过一片绿意盎然的原野,阳光斜斜照射进车厢,室内盈满金光。 “将来选个合适的时间,我想带你回我老家转转。”傅承勖道,“我想带你去父母坟头走走,让他们知道我找到了一个好女人。我想让你看看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我们流浪途中溜进去过的那个庄子,我后来买下来了。那个养着兰花的花房,我想带你再去看看。我还想带你去美国,去给义父上香,去农场里骑马,去檀香山的庄园里摘菠萝,去海边看日落……绮年,我想带你走遍世界,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宋绮年无限满足:“这会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旅途。” 傅承勖道:“我保证会比我们刚刚结束的这段更精彩,也更安全。” 宋绮年笑,搂紧了傅承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膛上。 半晌后,她睡着了。 傅承勖低头凝视。宋绮年瘦了一大圈,眉间有着倦意,嘴角却是微笑着的。 人们往往追求虚无缥缈的宝藏,却忽视了身边最宝贵的珍宝。 而他不会。 傅承勖眼中那股柔情足以融化世间所有坚铁。 他将宋绮年牢牢拥住,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也闭上了眼。 列车轻轻摇晃,载着他们奔向远方。 末伏是三伏天威力最大的时候,整个上海都深陷在酷暑这个暴君的统治之下。 这一次,经过众人对遗体的反复辨认,江映月的死亡才得到了官方的认定。 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死而复生了。 周理光给江映月做了尸检,确认了死因,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整个巡捕房只有停尸房是半地下室,又安装了好几台通风扇,尚算凉快。 袁康走进解剖室的时候,周理光刚完成了尸检,用白布盖住了江映月的身体。 “你是来拿尸检报告的吗?”周理光低头书写着,“很快就好了。” “不。”袁康道,“我现在不在巡捕房里做事。但我有可能会和郭总长继续合作,所以……过来看看你?” 周理光抬起头:“你是在问我?” 袁康啼笑皆非。他差点忘了这姑娘想问题总是一根筋了。 “不是。我就是过来和你打声招呼的。以后我们有可能还会经常见面。” “哦。”周理光点头,“但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袁康。” “袁先生,你好。”周理光彬彬有礼。 袁康莞尔,忽而道:“大家都这么熟了,以后就叫我阿康吧。” 师父叫他康儿,宋绮年叫他狼哥,还从来没有人叫过他阿康。 “你好,阿康。”周理光一本正经道,“但我希望你还是称呼我周法医。非工作场合可以叫我周小姐。” “好的,周法医。”袁康忍俊不禁,“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周理光写着报告,一边道:“家父是一名物理学家,一心想我们几个孩子在数理化方面有所建树。我大姐叫数明,但她现在是一个作家。我叫理光,物理之光,但是学了医——还算沾边吧。我小弟叫化生——为化学而生,但他立志做一个电影明星。这几乎没把家父气死。” 袁康很艰难地组织语言:“也许……他会成功呢……” 周理光掀起眼皮扫了袁康一眼:“看我这模样。你觉得他有希望?” 可袁康觉得周理光只是打扮得古板了些,眉目还是很清秀的。如果她能像阿狸那样拾掇一下…… 自已在想什么? 袁康摇了摇头,朝江映月望去。 江映月的脸毫无血色,但眉目舒展,神情平静,并不可怖。 “她这个结局,对大家来说都是最好的。”袁康感慨万分,“就算她没死,她会改邪归正吗?我看未必。她一条邪路走到底,最后就算不被枪毙,也会死在仇家手里。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已经是坏结果中最好的结果了。” “确实。”周理光打量着江映月,“她算是我的解剖台上最漂亮的尸体了。” “……”所有的感慨都被一阵风刮走了,袁康只好转移了话题,“宝珠还好吗?” “很好。”周理光道,“她还会做噩梦,但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 “做孩子真好。”袁康感慨,“不愉快的事,扭头可以彻底忘掉。” “事实并非如此。”周理光推了推眼镜,“通常情况下,幼儿大脑皮层额叶发育不全,没有‘叙事记忆’。但是这段经历对宝珠的刺激很大,可能会给她留下一些模糊的、碎片式的记忆。不过,只要大人们不去有意引导她,不鼓励她回忆,她大概率会把这些记忆碎片当作噩梦。” “……”袁康僵硬地点了点头,“也……也好……” “还有什么事吗?”周理光问,“我还有一个尸体要检查。他在水里泡了几天,可能会有点……” “我就不打搅你了!”袁康拔腿就走,还差点撞翻了一个小推车。 走出了解剖室,空气里的腐臭稍微淡了一点。 袁康抽了抽鼻子。 他始终无法适应这股臭味,却也更加敬佩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的周理光。 她同最肮脏、恶臭的尸体打着交道,直面人间最惨烈、恐怖的死亡,但她始终坚守不离,为死者寻求着正义。 真是一个奇女子。 这一日,傅承勖在家中举办了一个小而温馨的晚宴。 众人齐聚一堂,只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她其实加入这个小团体时间并不久,还备受厌恶,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人们都很自觉地没有提起江映月的名字。 陈家老两口对江映月的死没有太多感触,只很高兴女儿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傅承勖对二老毕恭毕敬,体贴恭顺,俨然以半子自居。老两口别无所求,只盼着能早日从孩子们口中听到婚讯。 用过晚餐,众人来到花园里。 灯串亮如繁星,喷水池哗哗作响。留声机里放着轻柔欢快的乐曲,侍者不停地送上鸡尾酒。 就连朴素惯了的陈教授也放任自已享受起了这一切。 小宝珠已恢复了活泼。她在草坪上欢快地奔跑着,一会儿去水池边泼水,一会儿又追着小双吹的肥皂泡泡满地转。 孩子稚嫩天真的笑声宛如天籁,给这场聚会增添了无限的温情。 傅承勖走到郭仲恺身边:“总长,我……” 郭仲恺摆手,笑道:“绮年都改口叫我伯伯了,你什么时候改口?还是我得给你个红包?” 傅承勖难得笑得有一份腼腆:“郭伯伯,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要给宝珠。” 他递上一个信封。 郭仲恺看了信封里的文件,倏然睁大了眼睛。 “这……这……” “江映月被我扣住了一笔巨款,这您是知道的。我用这笔钱给宝珠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 “可是……”郭仲恺看着文件上的金额数字,“这也太多了……” “相信有你们夫妻俩的教育和监督,宝珠会合理使用这个钱的。”傅承勖道,“这些都是江映月的钱,给宝珠是理所当然的。” 郭仲恺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代孩子收下了。我们会好好教育她的。” 宋绮年坐在喷水池边,含笑望着满地撒欢的宝珠。这么看来,这孩子精致的瓜子脸,确实和江映月很像。 傅承勖走过来坐下。 “有点难过?” 宋绮年点头。 “更多的是遗憾。我心里总存着一个很天真的想法,觉得她能幡然悔悟,然后被救赎。可江映月也总讥笑我老是想着救她。她并不觉得自已需要被挽救。” 傅承勖道:“每个人都有自已的命运。我们已经尽力了。” 宋绮年望着小宝珠:“江映月总和我说,她感知不到常人的情绪。我们的喜怒哀乐,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可她说得不对。她至少还是能爱的。作为一个母亲,她爱她的孩子。” “你还会找到新朋友的,绮年。”傅承勖道,“这一次,她至少会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 “我现在就有很多朋友。”宋绮年笑,“秀琼姐,柳姨,四秀,还有妈妈,都是我的好朋友。还有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西方有句话:最理想的伴侣,就应当是你最好的朋友。 傅承勖满眼柔情,将宋绮年搂入臂弯里。 聚会结束,袁康和宋绮年同车离去。 “怎么?”宋绮年早看出袁康有话说,“师门里一切都还好吧?那几个刺头拔干净了吗?” “早解决了。”袁康隐隐得意,“林师叔他们竟然还想设个圈套干掉我……郭仲恺提醒了我,又帮了我这个忙,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袁康叹气:“郭仲恺希望我能和他合作。” “合作什么?” “抓犯人呗,还能有啥?”袁康白了宋绮年一眼,“他说他们那里正需要我的人脉和经验,希望我能给他做顾问,协助他破案。呵,顾问,不就是探子嘛!想我堂堂千影门掌门……” “你不是欠他人情吗?”宋绮年一针见血。 袁康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用力瞪宋绮年。 宋绮年忍俊不禁,“有些人的人情,是不大好还的。比如郭仲恺这种人精。你欠下前就该想清楚。” 袁康烦恼。 宋绮年言归正传:“狼哥,我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傅承勖合作的感受。” “如果是洗心革面一类的话,那可以省了。” “不。”宋绮年摇头笑,“没那么伟大。但是,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天下,对许多事物都有了不一样的感受。我成长,蜕变,找到了自我,成为一个全新的,更好的人。” 袁康若有所思。 “师兄,做贼,是你谋生的手段,可它是你所热爱的职业吗?你的知识和技巧,终于可以用在正途上,别告诉我你心里并不觉得骄傲。” 袁康没有回答。 “你好好想想吧。”宋绮年以过来人的语气道,“你的人生还很长,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在还来得及做改变。” “确实。”袁康道,“有些人的人生,是时候该改变了。” 回到了门派里,袁康把小双唤到跟前,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递给了她。 小双翻着里面的文件,脸色由困惑转为震惊,又逐渐增添了恐慌。 “师……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你的新身份。”袁康道,“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千影门的人了。你会是一个叫王霜华的姑娘,家里是开茶楼的,家境小康。秋季开学,你就能进务本女中念书……” “您要赶我走?”小双错愕,“因为我之前的活儿没做好?” 她丢开文件,扑到袁康面前。 “师父,我错了!我以后做事一定加倍仔细!您别赶我走!我求求您!求求您了!” 袁康注视着徒弟,语重心长道:“小双,我这是为你好。” “不不不!”小双死死抓着袁康的袍角,“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朝玉狸师叔发脾气了!我以后会好好听您的话。我只想跟在您身边……” “我已经决定了。”袁康道,“你听我说,小双。跟着我做贼没有前途。盗门本就正在没落。见不得光,背负骂名,还被其他同行瞧不起。你年纪还小,又聪明,现在改行还来得及。看看你玉狸师叔,你不想像她那样,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吗?” 小双怔住。 嫉妒归嫉妒。可宋绮年活得恣意又风光,年轻女孩没有不羡慕和向往她这样的生活的。 “去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吧,小双。”袁康语重心长,“去念书、认识新朋友,做一份自已喜欢的工作,嫁一个正经的男人。不用出生入死,不用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地活着。这个——” 他点了点文件。 “是我欠了傅老板的人情才弄到的,你要珍惜。你哥比你笨,我带在身边更放心一些。而你,会有更好的前途。” “那您呢?”小双问,“您也会金盆洗手吗?” 袁康摇头:“我是掌门,我要对整个门派负责。” “那我……”小双迟疑着,“我以后还能再见到您吗?” “只要你有需要。”袁康的语气难得温柔了一回,“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被一个青春少女这样爱慕,他若说心里不享受,也是骗人的。 可是他是师长,代行父职,就当以一个父亲的角度为小双考虑将来。 不论是千影门还是他,都不是这个少女最好的归宿。 老板娘半个来月不在店里出现,“绮年衣舍”的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宋绮年一回到上海,柳姨就迫不及待向宋绮年告状。 哪家又模仿了咱们家的衣服,哪家又抢走了咱们家好几个客人,哪家又在传咱们的闲话,说宋绮年逃债躲去外地了。 “客人咱们可以抢回来,创意别人却抢不走。”宋绮年安慰柳姨,“事情都办完了,接下来我会全心全意投入到店里,保管把亏损的都补回来!” 宋绮年布置新橱窗,给模特换上了秋冬装。 常服一如既往的简约大方,以青蓝紫三色为主,低饱和度,配雪白的狐裘貂皮,珍珠项链。外套的剪裁别出心裁,行走起来衣摆翩翩如鸟翼。 晚装为淡金色,鱼尾般的裙摆,腰身的剪裁已随着潮流,贴合着身体曲线。再以金银青三色丝描绘出山川重峦叠嶂的图案,缀珍珠、金水晶和贝母,华美无比。 服装图片和广告刊登在了报纸上:“‘绮年衣舍’秋装惊艳上市,宋绮年挟新作隆重归来”。 “绮年衣舍”再度客似云来。 “这一系列新装叫什么名字?”客人问。 宋绮年道:“千里江山一日还。” “咦?不是千里江陵吗?” 宋绮年笑而不语。 可客人们依旧赞不绝口。 “还是宋小姐的衣服款式新巧,构思独特。” “颜色也好看。别家的秋装不是灰色就是褐色,暮气沉沉的。” “这晚装裙子实在好看,穿着去舞会,全场只会看到你一个。” 客人们纷纷下订单。 老板娘回来了,店里的生意眼看重新红火起来,伙计们也都服了定心丸,专心做事。 四秀如今俨然是一个好会计和好秘书。她将店里的账记得清清楚楚,把客人的资料整理得头头是道。年节生日,什么人送什么礼,全由四秀打点。 宋绮年有意栽培四秀,放权给她。 伙计们尊敬,客人们看重,四秀越来越有自信。她跟在宋绮年身边,耳濡目染,气质也越发文雅了。 这姑娘这大半年来甚至还长了半个头,从一个稚气的小姑娘,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宋绮年惊觉,四秀今年才十七岁呢。 这孩子将会有一个大好的人生。 眼看四秀撑起来了,柳姨便专心操持家务,研究每日的饭菜花样。这也是她做惯了,而且最喜欢做的。 她对宋绮年道:“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一直这么伺候你。等你和傅先生结了婚,我再给你们带孩子。” 这话说得宋绮年脸颊发热。 柳姨问:“你和傅先生是怎么打算的?外头可都已经把你们俩算作一对了。” “不急。”宋绮年道,“我们还不够了解呢。” “认识大半年了,一起出生入死,还不够了解?” “那不同。”宋绮年道,“过去这大半年,我们一直水里来,火里去的,各种危机让我们紧密依靠在一起。可接下来,我们的生活要恢复平静了。没有了危险刺激,我们的心态肯定也不一样了。把平淡的日子过出滋味也不容易呢。所以,还得多看看。” 柳姨闷闷不乐:“外头嫉妒你的人一大把,话说得可难听了。传得最厉害的,是说傅先生瞧不起你的家世,并不打算娶你,要和哪个名媛联姻了。说得有眉有眼的,好像就藏在咱们屋子里一样。” 很多人自已未必梦想能攀上傅承勖这一根高枝,却见不得宋绮年能飞上枝头。 宋绮年不以为然:“姻缘是老天爷注定的。不该我的,煮熟的鸭子都会飞走。该是我的,丢出去也会回到手里。” 尘埃落定。 所有失窃的宝贝进了故宫博物院。所有人都寻找到了归宿。 董秀琼羞答答地告诉宋绮年,她打算和小武结婚,想请宋绮年做女傧相。 宋绮年狂喜。 “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我给你做礼服好不好?就当我送你们二位的礼物。我一定把你打扮成全上海最时髦最漂亮的新娘子!” 董秀琼脸颊绯红,一直低头微笑,前所未有地容光焕发。 难怪一向衣着朴素的她今日穿了一件新款的浅绿色旗袍。鲜嫩的颜色就如同她迎来新生机的人生。 “我比小武大那么多,又嫁过人,还生不出孩子。我本来不想耽搁他的。可是最近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也知道他过去的伤痛。我们俩同病相怜,都是摔破了又重新粘起来的瓶子,只有我们才最理解彼此。人生路还有那么长,有个人陪着一起走,挺好的。” 宋绮年热泪盈眶。 随后不久,陈家二老又告诉宋绮年,他们俩打算结伴去敦煌。 “还去?”宋绮年极其不舍,“爸爸不回复旦教书了?” “复旦这么大一间学校,又跑不掉。”陈教授道,“但是去敦煌做研究,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我已经老了,还能再干几年?走这一趟,就当圆了我的梦吧。” “妈妈呢?”宋绮年又问朱慧群,“西北那气候很恶劣,漫天风沙,您受得了?” “受不了的时候再回来就是了。”朱慧群道,“我和你爸爸会照顾好彼此的。你妹妹嫁人了,你又有小傅,也不需要父母总跟在身边啦。” 宋绮年无法再挽留父母,只好尽心帮他们收拾行李。 她购买了大量的中西药,还亲手给父母赶制了两套厚实的冬衣。 陈家老两口动身那日,正巧出伏。 阵阵凉风刮过全城,赶走了湿热的水气,带来阵阵凉爽。 漫长的夏日终于结束,秋天来了。 列车停靠站台。傅承勖和宋绮年把陈家二老送进卧铺包厢里,帮他们放好行李。 朱慧群和女儿紧紧拥抱,依依不舍地摸着女儿的脸。 “会多给你们发电报的,放心吧。我和你爸也等着你和小傅的好消息。” 陈教授同傅承勖握手告别:“绮年就托付给你了。” “陈老放心。”傅承勖郑重道,“我定不会让你们二老失望。” 火车鸣笛,乘务员催促送亲友的人下车。 宋绮年和傅承勖同二老告别。 朝车门而去时,一个年轻男子提着行李走过来,同傅承勖擦肩而过。 “三爷。” “照顾好老人家。” “是!” 男子进了隔壁的包厢。 陈家二老坚决不肯让傅承勖派人照顾,可宋傅二人怎么放心两位老人奔赴荒凉、治安又不好的大西北? 于是傅承勖让手下乔装成同行的旅客,一路同行,还会在当地住下来,就近照顾二老。 目送列车远去,宋绮年和傅承勖挽着手往回走。 宋绮年感慨:“好像每个人都有了新的奔头。” “上一段旅途结束,新的旅途又开始了。”傅承勖道,“人生就是由一段段旅途组成。” “我们呢?”宋绮年问,“我们的下一段旅途通往哪里?” “你想去哪里?” “只要你在身边,去哪里都一样。” 傅承勖将宋绮年双手拢着,唇虔诚地贴了上去,像在对神祷告,感激祂赐予自已爱人。 宋绮年和他额头相抵,享受着这份温情惬意。 人潮熙熙攘攘,两人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 良久,他们才松开,紧紧挽着彼此的胳膊,继续向前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