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1章 白马少年 仲春时节,官道两旁一片芳菲,空气清凉透润。昨夜的小雨,令稻田边的野草又悄然窜高一截。 伴着声声蛙鸣,一头半大的黄牛犊,把脑袋探在草丛中扫动,舌头卷起旺盛脆嫩的野草送进嘴里。马兰头,小蓬草,狗尾草,开着小紫花的苜蓿……见它吃了锯子草,一旁的少年推开牛头,呵斥道:“去,去去!” 这种草不能多吃。猪吃多了就病殃殃的,因此人们也把这种野草叫做猪殃殃,牛也不敢让多吃。 “多吃草,长得壮壮的,就能帮你娘干活了,要是人吃草也能长膘就好了。”跟在后头的少女嘀咕。她单薄得像根枯草,发丝和面颊都发黄,正晃悠着一束狗尾草想心事。 仗打了两年,村里应征出去的,只回来七成。她大哥,和少年的二哥都战死了。不过里长说,今后就太平了。公主将嫁给北面的皇帝,刚结成亲家,怎么也会有几年太平光景。 当务之急,是要生孩子。 抚恤阵亡者的粮米陆续发下来了,十五石。国家将要改税法,取消人丁税,这对穷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如此大家才敢多生。母亲肚子里已经又揣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女娃。 只要他们比北边多生孩子,就能打赢对方。待妹妹落地,官府会奖给一头小猪。养大了,就能吃肉。想到这,她“咕噜”吞了一下口水,看向身边的少年。 等她及笄了,就会嫁给他,不然还能是谁呢?很快,她就会生下第一个孩子。她希望,这孩子能养得活,并且不用上战场。 “听,什么动静?有车队过来了!”黝黑的少年跑向官道,噌噌攀上一棵杏树,兴奋地说东边岔路口来了一队车马,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华美的车驾。 “是商队吗?”少女扶着树干,踮起脚翘首以盼,只看见人马扬起的尘烟。这是她一日日乏味重复的生活中,难得的新鲜事。 最先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飘扬的清道旗和绛引幡,重重叠叠的旌旗随风卷舒。然后,是支支楞楞的雕饰仪仗,红杖、戈、戟、仪刀、金钺等。 她怔怔地仰视这些高大的仪仗,如流水般从眼前经过,迎着阳光在脸颊投下连绵的阴影。她看见了四匹马拉的,只有皇帝能乘的玉辂。此刻设而不乘,里面是空的,只代表皇家的排场。 哈哈,这车四面透风,难怪没人坐,她想道。 更醒目的,是一驾巨大的华殿式马辇,仿佛移动的宫殿,四周缀有深红厚锦和珠翠美玉,车檐比官道还宽。四匹漆黑健硕的骏马在前拉动,吭哧吭哧地打着响鼻,驾车的两人浑身锦绣,穿得比县太爷都好。 那坐车的人,该穿成什么样啊!肯定天天都能吃肉吧! 少女捉着自己枯黄的发梢浮想联翩,眼看巨大的马车愈来愈近。她难掩好奇,跳脚向侧壁的镂空雕花车窗巴望。微风拂起窗内的暗红锦帘,似乎就要看见里面的人了—— “公主銮驾,闲人回避!”头顶一声霹雳般的暴喝,惊得她缩起脖,呆呆看着马上的官兵。那人冷嘶一声,抡起马鞭就要劈头抽来:“低头!” “慢!”一道声音制止了男人,清朗如泉。 说话的,是紧随车驾的白马少年。 他一袭黑色束袖劲装,双肩和胸口都有皮革鞣制的暗甲,衣衽、护腕点缀着金色刺绣的暗纹。佩有短剑的腰封之下,窄窄的腰身劲瘦挺拔,整个人宛如一支凌霜傲立的墨色梅花。 他的头发又黑又密,一半用银冠簪起,一半披散在肩。几缕发丝随风拂在斜提于身侧的一杆银枪,寒芒与青丝交织。 少女怔愣地看着他的脸,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简直不像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他肤色冷白,俊美如绝顶巧匠雕刻的美玉,剑眉斜飞,犹带稚气的双眸深亮如寒星,秀挺的鼻下,是两片格外红润的嘴唇。 此刻,那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个笑。他驱马靠近她,抬手折下一枝杏花,俯身递过去,轻声提醒:“你的牛儿跑了。” 少女“哎呀”一声,立即转身追牛。少年也跳下树来,跟着跑去,两道身影在此起彼伏的吆喝中跑远,隐入葱翠的春日美景。 好一幅太平光景,太子殿下也该出来转转,可惜政务繁忙。叶星辞笑了笑,扫一眼路旁稻田里绿莹莹的青苗,勒动缰绳回到车驾旁,紧紧相随。 他大意了,刚刚竟没发现树上躲着个人。他眼中闪过愧色,偷瞄左右,见似乎没人在意,于是暗暗松了口气。这是他头回出远门,在东宫之外的地方当差,最怕丢人现眼。 “叶小将军,怎么了?”车窗支起,纤纤素手自帘后探出。手的主人飞快朝外瞄了一下,又落下帘子。 “一个放牛的小丫头,殿下不必多虑。” “她有多大?”玉川公主问。 “看不出来,十多岁吧。” 公主默了一下,幽幽叹了口气:“真想跟她换换,去田间走一走。” 叶星辞没搭腔,只是笑了笑。在宫里当差,当比你尊贵的人说了你不赞同的话,或者无言以对时,只要笑就可以了。当然,也不能一味地嘿嘿傻乐,那样会挨板子的。 叶星辞的沉默,成功终结了公主淡淡的抱怨。她又说道:“本宫有点忘了,你多大?” “卑职有幸与殿下同一属相,也属兔,十七了。” “哦,对,我们同岁。”公主轻柔婉转的声音从帷帘的缝隙飘出,敛去了幽怨,与他闲话家常:“北昌的皇帝,已经是天命之年了呢。” “四十九,听说还差半个多月,才满五十。”叶星辞按辔徐行,晶亮的眸子警觉地转动扫视,留意四周的动静,“公主抵达顺都时,正赶上他们庆祝皇帝寿诞的千秋节。迎接公主的宴会,会和寿宴一起举行,双喜临门。” “呵,也不怕喜冲喜。”公主喷出一声微冷的轻笑。 第3章 奇怪的画册 “等在驿馆安顿下来了,再陪本宫骑骑马吧。以后,就没机会了。”车里的公主语气惆怅,打断了叶星辞的思绪。 “是。”他干脆地回应。是啊,以后公主就要生活在异国深宫,再也没机会了。 酉时末,天边烟霞如画,被点燃了一般,绚烂的夕照涌入眼帘。送亲车队和郊迎的一众官员,停在义安县位于城外的驿馆。 叶星辞下马,仰望高大的门楣。这里显然刚落成不久,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外观如同庄园,新漆的朱色大门不见一丝瑕疵裂痕。 上路以来,这是他们入住的第二座新建驿馆。眼前这处,比二十天前住过的另一处更加豪华。其余的驿馆,大多只是精心打扫、修缮而已。 “好漂亮的园子。”叶星辞喃喃自语。 一旁的知县耳尖,立即恭谨地俯首:“回将军的话,新修的,还没人住过,只等公主殿下这位贵客。” 公主的华辇停稳,自后车下来两个清秀的小太监,每人怀里都抱着脚凳。二人一溜小跑而来,麻利地在车旁码成阶梯。先走出的,是四个容貌秀美的宫女,穿着同样的青色罗裙,发髻和佩饰也相似。宫女分列两旁,抬手搀扶最后下车的人。 玉川公主将手轻轻搭在最近宫女的手臂,轻盈几无声息地步下车驾。她戴着帷帽,帽檐挺括,淡紫的覆纱垂于四周,直到腰际。她身材颀长,几乎与寻常男子相当。夕阳斜照,刺透轻纱,隐现倾城绝色之姿。 一众官吏和仆从都纳头跪拜,山呼“公主千岁”。叶星辞也持枪单膝跪拜,听见公主轻轻道:“免礼。”又悠悠感叹:“都说了,一切从简。又是新修的驿馆,过于铺张了。” “殿下是金枝玉叶,下官不敢怠慢。”知府起身,依旧弓着腰,不敢直视公主的玉容,“这座庄园,是巡抚大人遵皓王爷钧令,命下官督造的。王爷叮嘱,再有几日的路程,公主就要出关了,务必招待周到。现已备好素宴,请殿下移驾‘翠堤雅筑’。” “王兄费心了。”公主淡淡道,步入庄园,换乘抬舆。 叶星辞想:原来是皓王命人造的,也是有心了。虽然他与太子不大和睦,但对公主没得说,临行前送了许多珍宝,哭成了泪人。 叶星辞斜提长枪,跟在宫女身后。庄园清幽秀丽,佳木葱茏,庭院里所有甬路都由浑圆的白色鹅卵石铺就。 公主用膳歇宿的“翠堤雅筑”旁,有一座高大峥嵘的假山,山上牵藤引蔓,叶子被昨夜的小雨洗得发亮。山下一带清澈的水池,硕大的红鲤悠然游弋。 叶星辞暗自讶异,亲事是去年秋冬之际定下的,现在是三月,不到半年时间,就抢修了这么大的园子。 陪公主用罢晚膳,叶星辞才去吃饭。本来,公主留他一起吃,他婉拒了。公主茹素,他则无肉不欢。一顿一个蹄髈,才有力气护驾啊。 不远的厢房里,四名属下已经吃完饭了。 屋里弥散着淡淡酒香,四颗脑袋正挤在桌旁,不时发出嗤嗤窃笑:“这个带劲儿,还是宫外自在啊。”“什么时候买的?”“我看过比这好的”。 “琢磨什么呢?”叶星辞也凑过去,透过脑袋的缝隙看见了一本画册。细腻的工笔线条,勾勒出一对正在摔跤的男女。战况激烈,全都龇牙咧嘴,鞋都打飞了。 见他来了,四人讪讪地收起画册。平日里与他关系最亲密的于章远打开食盒,将预留的饭菜一一摆上桌:“还热着,快吃吧。” “刚才在看什么,武学秘籍吗?”叶星辞将长枪立于门旁,在铜盆里净了手,抄起一个大鸡腿撕咬,又端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痛饮。他实在饿了,眼前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好拘礼的。 “咱们叶小将军一点都不懂。”“以后可怎么娶媳妇呦,哈哈。”另外三人低声调笑,接着笑成一团。 “说什么呢,我可做过太子的伴读,读过的书比你们多。”叶星辞只顾填饱肚子,没搭理他们。都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私下里一直这样闹哄哄的。 啃完一个鸡腿,他抹抹嘴,吩咐了值夜安排:“阿远、宋卓,你们值一更二更。郑昆、司贤,昨晚你们睡得多,今天辛苦点,值三更四更,五更起我独自值守。” “遵命。”四人不再嬉笑,肃然点头。 饱餐之后,叶星辞回到驿丞专门为他准备的另一间厢房。家具器皿一尘不染,床上叠放着崭新的被褥,书案上纸砚俱全。他端坐案旁,研墨提笔,转着清亮的眸子想了片刻,恭楷写道:“父亲大人膝下,多日未晤,至以为念……” 写了几句,他摇摇头,五指一收,将信笺团成一团。光是想象父亲看信时皱眉的样子,他就已经开始紧张了。 去年他写过信,父亲在回信中叫他精进书法,亏他曾是太子伴读,字写得像野狗扒过的篱笆。练好字前,勿再写信。 还是写给四哥吧!也不知他受伤的左臂是否痊愈了。叶星辞另拿一张空白信笺,写道:“兄长惠鉴,如无意外,弟将于五日后护送玉川公主殿下抵达重云关,盼与父兄一聚……” 封好信,他出门找到驿丞,托对方派驿使递送重云,交给驻军在那的叶四将军。驿丞说稍后就派人送信,叶星辞道了谢,又要了些新鲜蔬果来到马厩。 他的白马傲立于马群,通体雪白格外醒目。见主人来了,愉快地喷着鼻。 “雪球儿,一路辛苦了,吃吧。”叶星辞把蔬果倒进马槽,喂给爱驹。另一槽的黑马见了,羡慕地往过凑。 和他一样,这也是雪球儿第一次出远门,肯定累坏了。它是太子殿下送给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他十分疼爱,每天都要开小灶。 “过几天,就要见到父亲了,还挺紧张的。其实,我也像哥哥们一样英勇,只是没机会展示罢了。如今仗打完了,更没机会了。唉,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叶星辞孩子气地自言自语,正给雪球儿刷毛,余光瞥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靠近。 第4章 公主的眼泪 对方一身赭色劲装,黑发高束,腰悬精致的佩刀,乍看倒像自己的某个属下。看清对方刻意涂了深色妆粉的绝美脸庞,他大吃一惊:“公——” “嘘——”公主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娇俏一笑,粗声粗气道:“走,叶小将军,骑马兜风去。” 叶星辞怔了怔,看看将黑未黑的天色,牵出雪球儿和另一匹黑马,命马夫备好鞍具,与男装打扮的公主从角门出了驿馆。一路上,根本没人注意到,走在他身边的就是公主。 这也不奇怪,公主是何等的金贵,除了贴身侍婢和他们几个在东宫当差的,没人清楚她的容貌。 长路漫漫,近几日公主觉得烦闷,于是常喊他一起骑马。不过,她以男装抛头露面,还是首次。叶星辞道出疑问,公主飒爽一笑:“怎么,我想试试当男人的感觉,不行吗?” “自然可以,反正没人认识殿下。” 二人上了马,沿官道向东骑行。天边,最后一抹金红隐入路的尽头,天色彻底暗了。 他们望到一片栽了果树的山坡,便下了官道,策马扬鞭一口气驰骋过去。公主骑雪球儿,叶星辞骑属下的马,自然赛不过,勒住缰绳夸道:“几天下来,公主的骑术真是大大的精进了。” 公主却只是四下环顾,又眺望山坡下炊烟缕缕的村落,似乎在规划什么。须臾,她回过神来,莞尔道:“这有什么!我小时候,可是不用马鞍就能骑马。可是母后说,女人该有女人的样子,收走了我的枣红小马。” “那时,我们还常在一起玩呢。”叶星辞淡淡附和,同时警惕地留意四周。 “还记得吗,大概六七年前吧,北昌使臣来谈互市的事。我们在园子里玩,把他们随行的一个小子踹进湖里去了!”公主回忆道。 “记得,那时候可真自在啊,哈哈。” 他笑声刚落,公主也罕见地大笑起来,脆朗的笑声和初现的月光一齐洒满山坡。她忽而哽住,抬起攥着马鞭的右手,用手臂挡住眼睛,双肩轻轻颤抖。 糟了,我把公主惹哭了!叶星辞慌忙在身上摸索,从腰间拽出一块皱巴巴的棉帕,擦枪用的。公主嫌弃地瞥一眼,没有接。 他明白她为何而流泪,为一去不返的快意时光。对于女儿家的心事,他难以感同身受,也不敢随便安慰,怕她哭得更凶。 “抱歉,我失态了。”她迅速平复波动的心绪,驱策白马在山坡漫步,平静地闲聊道,“叶小将军,我哥哥送你的马,真是匹良驹。” “承蒙太子殿下厚爱。” “假如它被人偷了,会不会硬是找回家去?所谓老马识途嘛。”公主随意地问。 “它才不到五岁,还年轻着呢。认不认得路,卑职也不清楚。”叶星辞全然没留意话中蕴藏的即将到来的空前危机,紧随公主身侧,自顾自道:“等从北昌回来,我就求太子殿下准许我骑着它从军,到父兄身边历练。” “我劝你别提,他不会放你走的。”公主淡淡道,“提了,走不了,还惹他难过。” 叶星辞一愣,倒没想过会有“不准”的情况。他望着亮起几点微弱灯火的村子,道:“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使命。像公主殿下,就该锦衣玉食、荣华一生。而我,该去征战四方、报效朝廷。”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使命……”公主猛地一勒缰绳,驻在原地,喃喃重复他的话。她精致的面庞闪过动容,眼睫一垂陷入沉默,同时整理松掉的腰带。 叶星辞立即背过脸,又因疾速远去的马蹄声而扭过头,见一骑白影在视野中愈来愈小。 “殿下小心,慢点骑!”他用靴上马刺一夹马肚,扬鞭急追。可雪球儿异常矫健,四蹄如飞,眼看距离逐渐拉远!一个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般钻出心底,该不会…… 这时,公主放慢速度,调转马头俏皮一笑。好像在说:害怕了吧?叶星辞松了口气,旋即为自己的臆测而羞愧。 “天黑透了,回吧。”公主望一眼缀着繁星的夜幕,与他并马而行,忽然问道:“你觉得,我身边那四个丫头怎么样?” 叶星辞有点摸不着头脑,简短地答:“很好。” “你一路护卫我辛苦了,我把她们赏给你做侍妾吧。”公主的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她们服侍我多年,我想了想,还是不忍心让她们背井离乡。回头,再从宫里送来几人就好。” “四个?”叶星辞倏然冒了一身冷汗,“我父亲会杀了我的,他位极人臣,也只有我娘一个侧室而已。” “哈哈,瞧你吓的,真不禁逗。” 不知怎么,今天公主的话格外多,也格外爱开玩笑。回到驿馆,叶星辞在房里擦洗一下,就睡下了。刚敲过五更,他被来换岗的郑昆叫醒,穿衣提枪问:“司贤呢?” “他去找厨房的烧火丫头了,说这叫露水情缘。” “情个头缘个屁,我抽死他!他怎么敢……你去把他揪回来!我们都是太子的近侍,代表东宫的脸面,不能出一点差池。”叶星辞咬牙切齿,愤愤地吩咐下去,随后来到公主歇息的正房门前,开始值守。 值夜的太监福全恭敬地唤了声“叶小将军”,继续半阖着眼打瞌睡。叶星辞憋住一个哈欠,将银枪扛在肩上踱步巡视。 春夜静谧,微风清润芬芳。院外不时掠过整齐的脚步声,甲胄铮铮,是崔统领的兵士在夜巡。池塘里,鲤鱼嬉戏摆尾,偶尔溅起水花。 “父亲要是问我,辛不辛苦。我就先说:仰赖天恩,一路随公主起居,不曾劳累。”叶星辞用极低的声音嘀咕,“然后再说:每日鞍前马后,夜晚值守,不敢怠惰。暗示他,我挺累的。” 正演练着,雕花房门“吱呀”轻响。他扭过头,见公主玉立门前,一身轻薄的白色睡袍,青丝随意绾着。他恪守礼数,立即垂下眼。 第5章 公主丢了! 福全登时精神了,迎了上去:“哎呦,夜里风凉!殿下有什么吩咐,在屋里叫奴婢一声就行了。” 公主摆摆手:“你下去休息吧,不用再过来。”福全没说什么,默默退下。公主体贴下人,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公主,小心着凉。”叶星辞耷拉着脑袋关切道。公主没说话,反倒轻巧地迈过门槛。一双白莹莹的赤足,进入他的视野,无声靠近。 糟了,公主在梦游……他将头埋得更深,那双纤巧漂亮的脚却依然不管不顾地闯入眼帘。这代表,公主已近在咫尺。幽香拂面,他双眼紧闭要往后退,公主却冷冷地命令:“不许动。” 他只好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 她打量着他,宛如玉柱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银枪:“我听说,善于使枪的人,腰力都很好。” 公主在试探什么?我该怎么说?叶星辞定了定神,讲出一段自己特别满意的说辞:“蒙太子殿下厚爱,卑职在东宫当差时,常陪太子进膳,每日饮食丰盛。卑职的好腰力,是我大齐养出来的!国力盛,腰力才强!” 太完美了,我可真会说! “呵,真是可爱,我哥哥把你呵护得真好。”公主盈盈轻笑,指尖顺着银枪爬行,抚上他劲瘦有力的手腕,隔着护腕捏了捏。又沿修长匀称的臂膀一路向上,停在虽不十分宽阔,却硬朗直挺的肩头,又捏了捏。 叶星辞感觉,自己像待宰的牲畜,被掂量着斤两。他开始意识到,这举动背后的暧昧,却自欺欺人地想,也许公主只是在关心自己。 “干吗闭着眼睛?”公主低柔地笑了,“本宫的脸,很可怕吗?” 叶星辞只好将眼皮掀开一道缝,眯着眼看她,样子很滑稽。 “我本想,招一个像叶小将军这样丰神俊朗的少年做驸马,谁知如今要嫁给一口大缸。我的韶华,会像腌咸菜一样,淹没在那口大缸里,发酸发臭。”公主的指尖继续向上,小人走路似的,点过他的脖颈,扫过光洁的面颊。最终,停留在俊美足以点燃黑夜的眉眼间,“近些年,他的后妃一无所出。看来,他的身体早就垮掉了。” 叶星辞脑中嗡嗡作响,公主的指尖点在他眉毛上,像烧红的烙铁。天啊,谁来帮帮他,那四位姑娘去哪了?他含糊地嘟囔:“谁?” “鎏金大铜缸。”公主终于撤回手,转而搭在自己的睡袍领口轻轻摩挲,“我正值青春,与其把自己给个糟老头子,还不如给你这样的好儿郎。今后,我被困在异国深宫,也不会感到遗憾。你觉得呢,叶小将军?” 话音落下,她微微扯动领口。叶星辞像被这个动作咬了一口,“腾”的原地跳起,转身就跑,迅捷的身影眨眼间消失在院外。 “呼,太可怕了……”他跑过一道道游廊,跃出垂花门,停在一处花厅外,将枪横在养金鱼的大缸边。接着疯狂地撩水洗脸,差点活吞了一尾金鱼。心在胸腔里乱撞,他懊恼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因沾着水而格外响亮。 “刚才,我还在骂司贤,转过头却险些铸下大错。我究竟做了什么,让公主误会了?是腰带束得太紧,还是走路时太潇洒?难道,我无意中卖弄风情了?可是,我也没有风情啊。”他不禁反思,把白天发生的事和对话从头到尾琢磨了一遍,毫无头绪。 半晌,他慢腾腾地回到公主房门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好将这件荒唐事归于玩笑。天明上路时,全当没发生过就好,把尴尬藏在胃里,和鸡腿一起消磨掉。 不多时,夜幕开始褪去墨色。直到天色大亮,公主也没再出来调戏他,他紧绷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 然而,短暂的松懈后,一颗心又因屋里仓惶杂沓的奔走而悬起。噔噔噔,从东到西,又由西到东,还夹杂着翻箱倒柜的动静。 四个宫女都温婉知礼,平常走路鬼魅似的悄无声息,今天是怎么了?在打老鼠?叶星辞犹豫一下,抬手叩门:“请问,是公主身体不适吗?要传随行的太医吗?” 一瞬的沉寂后,门里飘出几缕细弱压抑的哭声:“怎么办啊,我们活不了了!” “让叶内率做主吧。” “怎么会这样,我睡得死死的。” “我也是,呜呜……” 出事了?!叶星辞呼吸一滞,顾不得礼数,猛然抬脚踹开房门。富丽堂皇的客堂里,四名少女像堆柴火似的围靠在地,或跪或坐,全都掩面抽噎着。 叶星辞立在中堂,左右扫视东西的次间、稍间。有屏风和纱橱隔断,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他心焦地低吼:“都别哭了!出了什么事?” 姑娘们泣不成声,较为年长的子苓抬起泪眼:“公主,公主她走了!” “她不在房里?!”叶星辞喉咙发紧,迈开大步,到东西两侧的四间房查看。所有箱、柜都大敞四开,床边的刺绣幔帐一片凌乱,显然都已被宫女们翻找过,以为公主开玩笑躲起来了。 他回到客堂,急切地问:“是不是出去散步了?”其实他清楚,自己一直守在门口,这话该问他自己。 “不,她走了。”子苓跪在地上,右手颤抖着抬高,递来一张沾有泪痕的纸,“昨晚,我们吃了公主赏的点心,全都昏睡到天亮。醒来,就发现她不见了。以为她在闹着玩,直到看见她留的话……” 叶星辞抿紧发颤的嘴唇,粗暴地抖开纸张,秀逸的笔体如尖刀般刺进眼中:“人生如棋,吾非执子者,亦非棋子。今日之事,为吾之独断,与旁人无关。唯愿跳出棋局,好生活一回。尽管恨吾一人,望宽宥近侍,勿降罪于无辜。——不忠不孝之女,尹月芙。” 每读一字,叶星辞的心都往下沉一分,直到坠入无底深渊。浑身的血液,先是激涌到头顶,又退潮般被抽干,指尖冰凉麻木。 他清楚公主是何时离开——在他架不住“调戏”,擅离职守的那段时间。 他耳边阵阵嗡鸣,手臂无力地垂下,丢下公主的手书,茫然四顾。两个太监也睡醒了,来正房听差,见此情景,全都吓得脸色煞白,跪地抽泣:“天啊,公主丢了……” “都别哭!”叶星辞竭力镇定,闭目缓和了一下,转身出门,命令他们将门关好。先别表现出任何异样,也别发出哭声。 他快步直奔东厢那间大屋,一脚踹开房门。四个属下都在,于章远刚醒,正在穿衣服,其他人还懒在床上,支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瞧着他。 看来,不是自己的人拐带了公主。 叶星辞喘着粗气,目光沉沉地从四张脸上碾过去,扯动干哑的喉咙:“公主走了。她,她逃婚了。” 第6章 瞒天过海 四人愕然:“什么——” “先别声张。”叶星辞飞快说道,“你们分四个方向,在驿馆各处搜寻,别表现出慌张。但愿,她还躲在这座园子里。” 四人飞速穿戴整齐,抓起佩刀、佩剑各自去找。曾在值夜后私会伙房丫头的司贤最为惶恐,被门槛绊了一跤。 “慌什么!”叶星辞轻轻朝他屁股踹了一脚,“我不是推诿攀扯的人,赖不到你头上!你的账,以后再算!” 司贤感激地拱了拱手。 属下的脚步远去后,叶星辞晃了一下,扶住桌子,感觉冷汗不住地顺着脊柱流下,中衣一片湿冷。自责和恐惧无孔不入,充斥着每一道骨头缝。 他不敢去想,找不到公主会怎样。 忽然,他浑身一震,像被闪电击中,一路飞奔到马厩。他的白马,雪球儿,不见了。 前前后后找了一遍,都没有。 多名马夫正在套车,为启程做准备。他询问管事的,对方恭敬回道:“敲过五更不久,昨天傍晚和大人一起骑马的那位大人,就把马牵走了。说是有事,要先上路。” 叶星辞惶然点头,喉咙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行尸走肉般回到“翠堤雅筑”。 公主是故意支走他,然后做男装打扮,光明正大地骑马离开,至少已走了一个时辰。她装扮得像自己的属下,没人敢拦路查问东宫的人。雪球儿脚程快,这功夫能跑出去一百多里。在方圆百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些信息,在他脑海中汇聚翻腾。他一阵眩晕,因眼前的惊变而俯在路边干呕。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哪经历过这样的事。 “叶小将军!”于章远从后头跑过来,轻拍叶星辞的后背,“我刚在西边找了一圈,都是空房,没——”他左右看看,面色凝重地压低声音,“没看见公主的影子。” “你把他们三个找回来,不用找了,人不在驿馆。”叶星辞直起腰,缓了一口气,“她骑我的马走的,早跑没影儿了。” 他扶着腰喘息,浑身又是一僵,低头在腰间摸索,接着颓然道:“她还顺走了我东宫内率府的腰牌。这下好了,她去哪都通行无阻。” 正房客堂,公主的六名近侍挤在一角,全都无力地跪坐着。间或有人吸吸鼻子,用衣袖和手帕拭泪。 叶星辞坐在东侧的一把檀木圈椅,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膝头,手掌托额,缄默不言。银枪立在茶几旁,亮晃晃的枪尖似乎感应到主人的心情,黯淡了许多。 属下们站在他身后,也都沉默着。 宋卓性子急,忍不住大步走到那些宫人面前,抬手甩了太监福全一个大耳光,低吼着责骂:“你们是怎么照看的!六个人,看不住一个人!” 福全脑袋一歪,直接被打晕了。 “不怪他们。”叶星辞猛然起身,拔直了脊背,提过枪朝门口走去,干脆道:“是我擅离职守,我一人承担。现在,我去向卢侍郎和崔统领请罪,让他们立即写折子,六百里加急递送都城,请陛下圣裁。同时,发动临近的府县,掘地三尺搜寻公主的下落。” 他把手搭在门上,顿了一顿,觉得如芒在背,那是身后十双眼睛迸射的忧惧的视线。 他拨开门闩,然而在做出这个小动作的须臾之间,无数念头汹涌地闪过脑海,令他僵在门前。 说是独自承担,可是公主私逃的消息一旦传开,天颜震怒,除了自己,这屋子里的人恐怕一个也活不了。四个属下里,于章远的父亲算官职高的,也只是个刑部的六品主事。 除了人命攸关,还有其它的干系。 他是东宫的人,这次出来办差,是太子爷向圣上举荐。丢了公主,圣上难免迁怒,皓王也会借机发难。 再者,事情传到北昌那边,“鎏金大铜缸”觉得受到侮辱,会索要更多陪嫁乃至于兴兵讨伐,而且是师出有名。 最后,关乎于自己。 圣上不会杀他,不过他没准儿会被父亲打死。一想到父亲那双鹰隼般锐利的双眼会透出浓浓的失望,娘亲也会被府里的人嘲弄,更受父亲冷落,他就心如刀割。 先瞒天过海! 他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倏地瞪圆双眼。然而,这个决断一冒出头,就挥之不去。他缓缓合起门闩,深吸一口气,回望好友于章远。 目光一碰,对方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于章远说道:“崔统领的副手是刑名出身,手段相当强硬。这四位姑娘,以及两位小公公,落在他手里恐怕要遭大罪。关键是,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会被拷打至死。” 这是在给叶星辞找台阶下。宫人们不寒而栗,被耳光扇晕的福全刚醒,听见“拷打至死”,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人命关天,我再想想,先不报上去。”叶星辞借坡下驴,又沉重地坐回椅子。 于章远看向六名宫女太监,轻声道:“叶小将军仁慈,是为了我等的性命才瞒情不报,担了天大的风险,还不快谢过!”说着,带头跪下。 六名宫人也立即跪谢,哭肿的双眼又闪出泪光。子苓带头说道:“奴婢们全听大人的,大人快拿个主意吧,眼下这局面可如何是好啊。” “让我想想,别围着我,我喘不过气了。”叶星辞示意他们起来,都坐到椅子上去。这时,门外响起太仆寺官吏的通禀:“启禀公主,车马已整装待发。” 叶星辞看向子苓:“你去回一句。”后者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到门前,大声道:“知道了,你们候着吧,公主正在梳妆。”那人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很快,叶星辞有了主意,开始部署:“快速查点,公主都带走了什么,有没有带银子。” 四个姑娘忙活开来,她们对公主的首饰衣物如数家珍,很快清点出缺失:“我们身边没放什么银两,都在后车的嫁妆里。随身的银两,五两的银锭子有四个,公主都带走了。还带了一套八支的花形金簪,一对镌刻着花丝的金镯,一个金项圈。没带平常衣物,只带了两身男装。” 他点点头,让四个姑娘站成一排,发现子苓身材最高,但比起公主似乎还差了一大截,于是安排道:“你去换上公主的服饰,再往鞋里垫点东西,我们正常上路,假装无事发生。这些官员都不清楚公主的容貌,也不会直视公主和她的下人。就算他们发现少了一个宫女,只要公主不说话,没人敢多问。” 子苓愣了愣,指着自己,惶恐地瞪大一双秀目:“叶小将军,我……不行,这是僭越,我,我……” “不然呢?难道,要我们几个大男人扮成公主?”叶星辞摊摊手,看一眼自己的属下,苦笑道:“或者,用竹竿子撑着公主的衣服出去?” 子苓咬咬牙,带着三个姐妹进了西侧的次间,开始梳妆。 叶星辞将目光转向于章远,干脆地下了命令:“阿远,你先留下。等送亲队伍走远,你找到本地的县官,告诉他公主喜爱的婢女私逃了,叫他召集人马去找。为了公主的颜面,一定不能过于张扬。要找的,是一个容貌秀美、疑似女扮男装之人,骑一匹白马,身上带着二十两整银和金饰,以及一块东宫内率府的腰牌。所有客栈、村店都别放过,按家挨户地查!遇到长相清秀的男子,一定揪着耳朵看,有没有穿耳。每间当铺,都派人盯着,有人典当精美的金簪、金镯,立即盘查。” 于章远肃然道:“属下明白!” 叶星辞想了想,补充道:“有人花销,或者典当重新熔铸的金疙瘩、金豆子之类的,也要查问。无论有没有消息,都连夜追上来报给我。” 第7章 拿公主的衣服来,我试试 不多时,送亲车队启程。旌旗招展,仪仗肃穆,一如往常。 晨曦落在巨大车辇的鎏金飞檐,华美的光芒漫散在叶星辞的手臂。他盯着那片淡淡的光晕,心乱如麻。他身下是一匹棕色驿马,也跟着添乱,走几步就抽风似的摆头,叫得像驴。 除了他们几个近卫和近侍,没人知道公主銮驾中的偷天换日。上车时,子苓太过紧张,还踉跄了一下。叶星辞一把捞住她的手臂,轻声安慰:“别害怕,有我在。” 嘴上这样说,他的心也始终悬着。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哇哇大哭,顿足捶胸。主动讨的露脸的差事,结果搞砸了,把腚露出来了。 但是,他不能表现出脆弱,眼下只能由他来挑大梁,有十条性命攥在他手上。他隐约听见车里传来吸鼻子的动静,是四个少女在啜泣。驾车的太仆寺胥吏也觉察了,频频回头。 叶星辞只好提醒:“卑职理解公主的思乡之情,但也要保重贵体,别哭坏了。” 啜泣声弱了下去。 叶星辞悄然叹息。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昨夜公主为何提出把她们赏给他——她怕自己逃了,连累下人。他没接受,可她依然逃了,可见对奴婢的同情心远远撼动不了逃跑的决心。 他回望后车,只见福全和福谦,那两个清秀的小太监,也都探出头来忧心忡忡地张望。 他回想公主的举止,原来她早就想逃。 临行前,要求一切从简时,她想逃。自己央求太子,给他随驾护送的差事,她说“就让叶小将军跟着吧,我们年龄相仿,正好聊天解闷儿”时,她想逃。送亲车队离开宫城,拜别皇上和皇后时,她想逃。叫自己每天陪她骑马、精进骑术时,她想逃。 然后,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夜里,她终于跳出了所谓的棋局。却留下一片死棋,和一颗颗绝望的棋子。 “唉,公主啊。你是不是看我过得太平淡,想给我的人生加点佐料……” 入夜时,车队来到清泉县城。 本县的驿站太过破旧,于是入住一座已经清空的客栈。街面宵禁,洒扫得干干净净,又铺垫了黄土。两旁的二层民居里,探出不少好奇的脑袋,望着华美的车驾仪仗和璀璨的曲柄大琉璃宫灯连声赞叹。 叶星辞焦灼不安,一宿没睡,等到了追上来的于章远。 于章远说,义安知县非常重视宫女私逃一事,发动了县衙和城防几百人四处暗查,暂时没有结果。自己也找了很多地方,打听了无数次。 “我怕公主易容,亲自摸了上百个男人的耳垂,还被误会喜好男色。其中有个人,硬说我调戏他,讹了我五钱银子。”于章远哭笑不得。 叶星辞叫他好好利用这几百人继续找,明晚再报。 如此连着找了三天,一无所获。 叶星辞想过,写信请太子示下,又犹豫不决。他总是将渺茫的希望寄托于明天,也许,天一亮就能找到公主了呢?更何况,太子远在几千里之外,除了忧急,无能为力。太子本就性情沉郁,再急出个好歹,自己就是罪上加罪。 又捱过一个心忧如焚的难眠之夜,叶星辞坐在床边,揉着胀痛的额头。用冰凉的井水洗了脸,才勉强打起精神。 他换上一件较为清雅的靛青色云锦箭袖,剪裁得体,用极细的银线绣着节节修竹,阳光下才显眼。今天午时左右,就要出重云关了,会与父亲和二哥、四哥短暂一聚。 送亲车队最初规划的路线,是横渡沅江,直抵对岸的北昌境内,然后再走陆路去都城顺都。这也是陪嫁品走的路线,十几天就能到。只是,公主想最后看一看故国的山河风光,于是一路西行,经西北的重云关出关,到了北昌再往东走,相当于兜了个圈子。 如今想来,这大概也是为逃跑做的准备。路途越漫长,机会就越多。 再愁也不能耽误了吃饭,叶星辞就着稀饭、馒头吃了一斤酱牛肉,和属下来到后院里四位姑娘睡的上房。 送亲车队整装待发,她们却迟迟不出来。叶星辞忍不住敲门提醒:“殿下,该启程了。” 门开了道缝,云苓闪出半张愁眉紧锁的脸,小声咕哝:“叶小将军,子苓姐正在上吊呢!” “什么?!”叶星辞骇然,边往屋里闯边喊,“还不快给她解下来!” “怪奴婢没说清楚,已经救下来了。”云苓追在后面说。 卧房里,子苓瘫坐在牙床前,两行泪珠汇在小巧精致的下巴,一颗颗砸在横于膝头的褥单。褥单被拧成了绳,一旁还歪着个绣墩,想必这两样就是轻生的工具了。 太监福全和福谦也在,帮她顺气、揉脖子,哽咽着低声宽慰:“子苓姐,怎么着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啊。” 他们六人长年在公主身边当差,感情颇深。 叶星辞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柔声问:“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 “将军,眼看就要出关了。”子苓揩去眼泪,坦诚道,“出了重云关,就是昌国,就要与他们迎亲的王爷、官员碰面。再走上十来天,就要进宫了!要是假扮公主的事漏了,不光我一个死,还会株连我的家人。我爹娘肯定活不成了,我小妹才六岁,会被罚入教坊。我早点死了,还不至于连累他们。” “你想得还挺多。”叶星辞无奈一笑,在她肩上拍了拍,“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凡事往好处想,也许过几天就有公主的消息了。” 子苓被拍得浑身一震,跪地道:“我万万不敢再往前走了!这几天,我愁得茶饭不思。将军是大家公子,可以想得少。而我?我爹娘只是做豆腐的,圣上一皱眉,他们就死了。” 叶星辞心头一颤,无言以对。 以前常听说,某个宫人犯了错,被不小心打死了,草席子一卷送出宫去。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轻飘飘的散了。此刻,他的手搭在子苓肩上,感觉到她的生命温热而沉重。 不能让她继续假扮公主了。一旦半路哭闹起来,或是突发癔症,公主走失的事就败露了。 叶星辞扫视其他三个姑娘。仿佛他的目光有千钧之重,她们一下子被压得跪倒,连连摇头,变成三个拨浪鼓。他又看向福全和福谦,他们吓得脸色惨白,迭声道:“我不行。”“我也不行。” 如果说有一个人,假扮公主败露了也不会死,那只能是……自己。 他缓缓直起身,侧目看向磨得锃亮的大铜镜。镜中人也回望他,长身玉立,俊逸绝伦。太子爷曾玩笑:所有形容美人的话,放在你身上倒也不突兀。如果你是女孩子,我就让你做我的太子妃。 他咬咬牙,把心一横,快速解开腰带:“豁出去了!拿一身公主的衣服过来,我试试。” 子苓一愣,惊讶得眼泪全憋回去了:“叶小将军,你——” “你不是害怕吗?那就我来。”叶星辞眉头微蹙,洒脱地挥挥手,径自脱下外衣,“快去准备。公主该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很快,他面前摆了一摞衣物。最上面的,是一片水绿的抹胸。他脸色涨红,错开视线,示意子苓把它拿走:“这,这小肚兜我就不穿了,没必要,我只穿外面的。” 第8章 少年郎,着红妆 子苓抽出一件玳瑁红的大衫,宽袍大袖,上头用金线绣着团团簇簇的牡丹、春桃、石榴花,又拿出同色的马面裙。 “公主之前穿得随意,以轻便舒适为主,不过今天不一样。过了重云关,就要见到北昌的人了,要穿得庄重些。” 叶星辞咽了一下口水,先飞快地套上裙装,又“哗啦”抖开衣服,披在身上。他奶奶的,居然很合身,肩膀处不宽不窄,冥冥中简直像为他量身做的。 子苓扯扯嘴角,干巴巴地赞美:“叶小将军穿着还,还挺合适的哈。” “相当合身了。”“贵气逼人。”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听上去尴尬而怪异。 叶星辞大大咧咧地往铜镜前一坐:“不多说了,给我梳头。” 四位姑娘开始帮他梳妆,他不忍直视,便闭着眼。他感觉她们在用小刀刮他的眉毛,拆走了他的发冠,仔细梳理。又将他的头发挽成发髻,绷得紧紧的,在上面装饰着什么。 他心里一阵阵翻腾,有些难过,他背叛、辜负了这具本该驰骋疆场的男儿身。他的一次疏忽,辱没了叶家绵延百年的将门盛名。都说虎父无犬子,他就是混在虎子里的不中用的狗子。 身份上的割裂感,让他眼圈发热,接着被脂粉呛得连打喷嚏:“阿嚏……简单点就好,千万别给我擦脂抹粉,好好的脸搞得像猴屁股似的。”他揉揉鼻子,终于睁开眼,端详镜中判若两人的自己。 似乎还好,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她们为他挽了一种清爽的发髻,让他修长的脖颈完全露出。头顶正中,是一顶精致的纯金凤冠,形状宛如翱翔中展开的凤尾。边上各点缀着坠有珍珠、翡翠和绿松石的步摇,他稍微动动脖子,它们就在脑袋旁边打起秋千来。 “叶小将军天生肤白,眉目如画,倒也不需要这些。”子苓收起香粉,又打开一个小巧的瓷罐,“不过,唇上涂一点胭脂吧,有画龙点睛之效。” 说着,她用小拇指沾了罐中的胭脂膏。那一点殷红凑过来时,叶星辞下意识的躲闪,仿佛那是沾血的刀尖。涂上这东西,他大概就彻底脱离男子汉之列了。他抿了抿嘴唇,随后认命了,任由她将胭脂晕涂在他唇瓣。 本就红润的嘴唇,霎时间娇艳如初绽的花瓣。 他感觉,自己被由内而外的杀死了一回,而这胭脂就是他灵魂的血。 子苓想了想,又将残留着胭脂的小指在他每侧眼尾轻轻一抹,有些像时下齐国流行的桃花妆。 叶星辞再度看向铜镜,“呃”的倒吸一口凉气。这雌雄莫辨的家伙是谁?恐怕连亲娘见了都不敢相认!“她”端庄明艳,宛如含苞待放的芍药,因讶异而星眸微瞪、红唇半张,显得很懵。 “这他娘的也太……” “还要加一对耳坠,云苓,你去把公主儿时戴的翡翠坠子拿来。”刚脱离苦海的子苓很积极地给他打扮,不像是刚刚还要上吊的人。叶星辞觉得,她肯定在想:哈哈,老娘终于把假扮公主这苦差事交出去了。 她将耳坠小心地夹在他耳垂,说道:“叶小将军没有穿耳,这个坠子可以直接夹在耳朵上,是公主儿时戴的。还好她念旧,带出宫来了。” 叶星辞稍稍侧头,望着陌生的耳朵。妙啊,离男子汉又远了一步。忽然,他将手按在喉咙处:“不过,我的喉结……” “不是很突出,而且断不会有人无礼到盯着公主的脖子瞧。”云苓为他整理领口,“只要不仰头,倒也不显眼。见了北边的人,要是问起你的声音,就说路上病了,嗓子不舒服。不过,叶小将军声音清亮,倒也没比女子粗犷多少。” 叶星辞双手捂在胸口,红着脸嗫嚅:“我这……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公主……也没有……”子苓小声说,“身材比较瘦的人,就可能会没有,比如云苓。” “谁说的,我有的。”云苓挺起胸膛不满地嘀咕。同时拿来一条白色面纱,往他双耳一挂,便只露出眉目。 “就这样吧,出发,出了事我担着。”叶星辞起身,抓过银枪斜提在手,大步流星地朝房门走去,头上的步摇“哗啦啦”乱颤。 潇洒豪迈的步伐,配上公主华贵的服饰,看得子苓她们心惊肉跳:“叶……公主殿下!这枪,这枪还是让别人拿着吧。” 叶星辞脚步一顿,放慢步速,款款拉开房门。 等在门口的宋卓、郑昆和司贤朝他瞥了一眼,以为子苓轻生的事已经解决。宋卓舒了口气:“姑奶奶,想明白啦?快走吧。” 叶星辞飒爽地抬手,“呼”地将枪递过去:“帮我保管好兵器,弄脏弄坏了就揍你!还有,告诉领队的卢侍郎我病了,留在这里养几天。” 宋卓疑惑地接过,定定看着他被面纱遮掩的脸庞,旋即“啊”一下捂住嘴,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叶、叶——” “叫什么爷爷,该启程了。”叶星辞脸上发烫,心绪纷乱,淡淡瞄了一眼同样震惊失语的郑昆和司贤,“以后可不许笑我,我这也是为了国家大义,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为国捐躯。” 他尽量放慢脚步,走得轻盈端庄。出了客栈大门,来到街上,他深吸一口晨雾未散的清凉空气。车队整装待发,巨大的华殿式车辇就停在门前。 没人多问,服侍公主左右的宫女,怎么又从三个变成了四个。 伴着随行官吏声声山呼“千岁”,叶星辞拖着沉重繁复的华服和发饰,一步步登上巨大的马车,俯身进入。雕花车门合起,锦帘落下。隔绝了晨光,四周黯淡下来。 车厢很宽敞,陈设像缩小的女子绣房,侧壁甚至挂了山水画。一方宽阔的软榻靠着后壁,檀木矮几架设其上,热茶香雾袅袅,茶点精致。 叶星辞坐在榻边,子苓她们则坐在一旁几个稍矮的绣墩。啪,马鞭一声脆响,车轮辘辘转动,朝重云关而去。 第9章 父兄相见却不识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原来这一路上公主所看到的,和自己不同。 他看见湖面群鹭齐飞,大雁一字北去,春花由淡至浓。乡野少年追着牛儿奔跑,晚霞在西山坳燃烧,大齐的山河风光无限好。 而她眼前,只有囚笼般的车厢四壁。想探在窗口多看看,又碍于出嫁路上的礼数。马车隆隆行进,噪音充斥四周,甚至听不见莺啼燕啭。 压抑。 枯坐半个时辰,这是叶星辞唯一的感受。压抑,像进了一副材料上乘的好棺材,透不过气。车内的熏香,和姑娘们身上的芬芳,也让他无所适从。孤男多女共处一室,大大超出他有限的阅历了。 出宫之前,他每日不是陪在太子身边,就是在内率府与属下们厮混练武,很少接触女孩子。曾有宫女仗着姿色有意接近他,故意跌进他怀里,结果当天就从东宫调去浣衣局了。 “大家坐得随意些,都别拘礼。”这话是为他自己做铺垫,因为刚说完,他就大大咧咧地扯开衣衫,靠在榻上,支起一条腿。啊,舒服多了。 “嘻嘻……”子苓她们全都掩唇轻笑,也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低声聊天。叶星辞把点心分给她们,自己也吃吃喝喝,还睡了一觉。接连几天夜不能寐,在车里颠簸着,反倒睡得很沉。 不知不觉,消磨了半日,接连过了昭阳关、兰邪关、渊隆关、兵山关四道关隘。 马车徐徐行进,车外有人飞马来报:“启禀公主,现在已经进了重云城。出城过关之后,就出了大齐国界。叶大将军亲率西北军,列队为公主送行。” 父亲!叶星辞浑身一震,抹抹嘴角的点心渣子,戴好面纱,正襟危坐。他微微夹着嗓子,让声音柔和:“知道了。” 待通报的人离开,他对子苓闲聊道:“按计划,车队不会在城内过多盘桓,而是直接出关。很快,就要见到我的父兄了。你们不用紧张,我不会露出马脚。” 姑娘们纷纷点头。 其实,叶星辞不是宽慰她们,而是告诫自己。他挑起窗帘,透过镂空的木窗向外看。有甲士列队相迎,间隔一丈,午后日光直射齐整的铁甲,溅起点点寒芒。 “此刻,如果我也在其中该多好。”他羡慕地想着,随车队横穿整座城池,由北门出城。 目光远眺,触目皆是巍峨浓绿的衡连山。层峦叠嶂,几座孤峰耸立于云雾,如直探苍天的石龙。不过,连绵的山体霍然出现一个大缺口,如同被老天爷啃了一口的西瓜,形成大片丘陵和平原。为便于防守,树木尽被砍伐。 而后,山脉继续向东绵延,自山中发源出沅江,东流入海。衡连山东脉和沅江,是两国天然的国界和险固的屏障。 依山势缺口而建的重云城,以及之前经过的四道关卡,是大齐的脉门,始终重兵驻防。一旦西北生变,大齐将后门大敞,像被野狗叼住睾丸的牛难以反抗,任凭敌人直驱江南腹地。 城外军营壁垒森严,大纛迎风飘扬,一卷一舒,硕大遒劲的“叶”字时隐时现。军士的阵列以道路为中轴向两侧排开,一眼望不到头。由于伐尽了树木,春风到了这里也陡然猛烈,卷起漫天沙尘。 叶星辞出神眺望,直到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下。 紧接着,一道霹雳般雄浑有力的男声在车前轰然炸响,令他心神俱颤:“三边总督兼兵部尚书,抚远大将军,定国公叶霖参见公主殿下!” “副将叶星澈——参将叶星灿——参见公主殿下!” 叶星辞定了定神,示意子苓和云苓打开车门。甲胄的银光,刺得他微微眯眼。只见父亲单膝跪在车前,左右是二哥和四哥,全都身着轻甲。 他喉咙干涩,急促的呼吸喷在面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居然接受父兄的跪拜,一定会折寿、遭雷劈吧! 见没有回应,父亲再度双手一拱,山一般威武结实的臂膀和身躯带动甲胄,喀喇作响:“殿下一路舟车颠簸,自此北去还有不少路程,务必保重金体。末将为殿下备了些燕窝和山野药材,略尽心意,已经装在后车了。” 叶星辞微微颔首,勉强扯动干哑紧绷的喉头,尽量柔婉地说:“大将军和两位少将军请起,真是有心了。” 谢恩起身后,父亲和二哥的目光恭谨地半垂,四哥则瞄着紧随銮驾左右的宋卓他们,面露失落。叶星辞心里一酸:他在找我。他接到了我的信,一直期待与我会面。 对不起啊四哥,你没用的弟弟已经暂时脱离男儿之列,“为国捐躯”了。 “大将军治军有方,军容威整肃穆。大齐有将军,何其有幸。”叶星辞忍不住借公主之口赞扬父亲,“大将军身兼多职,练兵之余还要处理公务,也要注意身体。” “有劳公主挂念,下官虽然兼着兵部尚书,但远在西北,部中事务均由两位侍郎管理,没什么案牍之劳。” 叶星辞看着四哥的左手,由衷关切道:“叶四将军左臂的伤,可好些了?” “谢公主挂怀,好多了。” 寒暄了几句,叶星辞太过紧张,想结束谈话,只好说:“这边气候不及江南温润,最近本宫的喉咙就不太舒服,咳咳。” “外面风大,公主好好休息。”父亲退在一旁,坚毅冷峻的面孔轻松了些,显然也不知该和内廷女眷聊些什么。从亲缘来讲,公主该叫他一声堂姑父,因为父亲的正妻是圣上的堂姐。 车门合起,车帷落下,叶星辞悄悄松了口气,与子苓她们相视苦笑。下一刻,他的心又悠悠提起,只听车外传来父亲的责问:“你五弟呢?他不是说,一直贴身护送公主吗?怎敢擅离职守?” 父亲的声音虽轻,却十分低沉,清晰地穿透车板,在叶星辞心口震动。 “是啊,他跑哪去了,我确实接到他的信了。”四哥嘀咕着,朗声向随行的宋卓等人打听:“劳驾,几位是东宫内率府的护卫吗?你们叶内率呢?” “呃,他……他病了,暂时留在清泉县养病,过些日子再来向大将军问安。”宋卓紧张道。 “你鞍下挂着的,好像是他的枪吧?”四哥观察到异样。 “呃,是,是叶小将军让我暂时替他保管。” 父亲没问他的病情,而是冷哼一声,不屑地沉声道:“他没带过一天兵,算哪门子的将军,现在连家伙都叫人帮忙带着!公主与他一样车马劳顿,他倒是先病了,成事不足!叫他尽快动身,追上车队护送公主,中途不必来见我。” “什么病?严重吗?”四哥的声音透着关切,“请大夫抓药了吗?” 宋卓磕磕巴巴地现编:“他,他腹痛,窜稀了。不算严重,但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反正就……还行吧,将军不必忧心。” 听说他窜稀了,父亲冷厉地“哈”了一声,不再言语。你才窜稀了!你全家都窜稀了!叶星辞恨不得把宋卓的嘴缝上。 第10章 翩翩皇九弟 “清泉县距此不过半日路程,这两天我去看看五弟吧。”四哥请示道。 父亲带着怒意低吼:“不许擅自离营,否则军法从事。”在四哥的沉默中,车驾缓缓启动,北行出关。父亲猛地高声喝道:“三军听令,恭送玉川公主出关!” 列队两旁的将士们精神一振,齐声高喊:“恭送玉川公主出关!”数万男儿的吼声粗犷有力,连吼了三遍,山回谷应,震彻云霄。山中群鸟惊飞,呼啦啦掠过送亲车队,投下转瞬即逝的飞影。 接着,这些豪迈的男儿以矛击地,慷慨激昂地唱起铙歌: “甲铮铮兮,矛铛铛。 山河北望兮,跃马提刀。 上报君父兮,下安黎庶。 马潇潇兮,旗烈烈。 惜我同袍兮,胜我手足。 听命号令兮,水火不怯。 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 “铁骑吹取雁鸣山……”叶星辞端坐车中,身子随着颠簸微晃。他含泪轻声合唱,仿佛也是将士的一员,此刻正伴着军歌出征,心怀一去不回的必死之念。 他渴望浴血杀敌,与子同仇。他渴望让娘亲以自己为傲,凭借他的军功封诰命,再不因出身微贱而受冷眼。他渴望……放眼四周,他有太多渴望,此刻却困于这华美的桎梏。 一种极其恐怖的预感,在心底漫延:他会不会就此困下去,困一辈子,真的一去不回? 不,不会的。 叶星辞忍不住用头顶开车窗,探出半张脸,回望送行的父兄和大齐将士。马蹄和车轮惊起滚滚尘烟,四哥英挺的身影伫立其中,翘首目送车队。他似乎想对父亲说些什么,犹豫着没开口。也许,是想替无能的自己辩解吧。 “四哥,我在这啊,你不用去看我了……” 叶星辞低喃着,看看四哥身上挺括的甲胄,再看看自己这一身华艳的女装,苦水在胸腔翻涌。他品尝着唇上胭脂的花香,眼眶愈发潮热。终于,几颗泪争先滑出,打湿了面纱。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缩回头,粗鲁地扯下面纱,手掌在脸上乱抹,小猫洗脸似的。一块手帕递了过来,他抬起泪眼,撞上子苓关切的目光。 “我失态了,让你们见笑。” 她摇摇头,轻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自有各人的烦恼。原来,富贵如你这样的名门公子,也并不万事胜意。” “人不就是这样吗。”叶星辞苦笑一下,“求温饱,求功利,求扬名,最后求不朽。我吃喝不愁,就总是想从军,做点有意义、有价值的事。结果……”他嫌弃地瞥着自己这身女装。 “不见得要征战,科举入仕也是一样的。”子苓道。 “这条路封死了,我一读书就犯困。” 云苓咯咯笑了,话也多起来:“怎么会,叶小将军以前可是太子伴读啊。” “我是‘半读’,读一半,睡一半喽。我被选入东宫,是因为圣上崇道,被他请进宫讲经的道长说,我和太子爷八字相合,合得简直天衣无缝。可惜,道长没算出我能吃能睡。” 姑娘们都娇笑起来,两两依偎,赏心悦目。闲聊中,不知不觉,叶星辞眼里的泪光散去了,振作精神道:“来来来,再拿些点心出来吃。” 风,似乎更大了。 过了重云关的峡口,在曾是战场的旷野北行一个时辰,就到了边境重镇流岩。北昌迎亲的队伍,会在城外迎接。 叶星辞撩起窗帘,朝外瞟了一眼,已经隐约看得见对方的仪仗了。他心口阵阵发紧,既紧张,也愤恨。 一年前,这里还属于大齐,与东北方向的小城奇林呈掎角之势,进可攻取昌国国门展崇关,退可拱卫重云关。 战事正酣之际,太子替万岁赴前线劳军,热血上头,领一支轻骑试图从侧面打配合。却被敌军围堵,困在奇林。为了储君的安危,父亲不得已从流岩调重兵解围,结果流岩失守。 调去的兵马,轻易便解围救回太子,却在回防流岩途中遭遇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四哥舍命护卫太子,差点丢了一条胳膊。那之后,刚解围的小城奇林也很快沦陷。 这一场大败,使得齐国被逼退一大步,只能苦守重云。像被砍断了一只手,而敌人却探出了一只手,就搁在你屁股旁边,叫你坐卧不宁。 叶星辞最遗憾的,就是贪嘴吃鱼脍染上痢疾,没能和太子同赴前线。他甚至常常幻想推演,若自己不那么嘴馋,手持长枪跟随太子作战,局势会不会有所不同……贪吃害人啊。 近了,流岩城已经很近了。 闸楼前招展的旌旗,和长戈仪刀反射的光芒清晰夺目,鼓乐声声入耳。六丈宽的护城河波光潋滟,吊桥已落,桥上铺了红毡,直通闸楼门洞。 醒目妍丽的红,让叶星辞心里咯噔一下。 “我真的在替公主出嫁。”他恍惚了一瞬,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来清醒,问子苓:“迎亲的是谁?” “听说是昌帝一母同胞的弟弟,瑞亲王。” 云苓飞快朝外望一眼,随意道:“他们用的仪仗,似乎是贵妃规制。叶小将军,你可能会被封为贵妃呢!” “你别吓我。”谁想当贵妃啊!这话让叶星辞脑袋发胀,只盼于章远尽快找回公主,不然……难道自己就这么进宫?他不敢继续往下想。 说话间,送亲车队已接近吊桥,仪仗汇入接亲的仪仗,分列两旁。送亲、迎亲双方互相见礼寒暄,迎亲的递上迎书。 片刻,马蹄声渐近,停在公主銮驾前,随即响起一道清冷如冰泉的男声:“大昌法天神纲德宣皇帝之九弟,宁王楚翊,恭候公主多时了。” 德宣是年号,法天神纲,则是昌帝的尊号。神纲……神缸,叶星辞眼前闪过画像里那大缸般厚重的身影,蓦地抿紧嘴唇,吞回笑意。 不过,接亲的不是瑞王吗? 子苓她们也有些讶异,帮叶星辞整理一下服饰和面纱,打开车门下车去,和宋卓等人一齐跪于车驾两边:“奴婢叩见王爷。” “免礼。”男人下马,迈着闲适的步子踱到车前,拱手道:“瑞王身体微恙,不宜远行,所以由在下代为迎亲。公主这一路辛苦了,城中府衙已修缮一新,备下素宴。” “有劳王爷。”叶星辞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同时略微打量对方。 宁王楚翊身穿绛红的五爪团龙袍,腰佩玉带,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束发金冠上嵌有两颗莹润的北珠,那是一种产自北方的淡水珍珠。身前的一条龙是行龙而非正龙,这表明他不是亲王,而是郡王。 他身材颀长,北方漫长的冬天,令他的肤色有点苍白,于是更显得眉目清贵,如芝兰玉树。不过,棱角分明的轮廓,和含笑的深邃眼眸,抵消了俊雅所带来的阴柔。 他应该已经等了很久,微笑里透出一丝疲惫,像一只正在晒太阳的猫。 楚翊的眼神先在四名宫女脸上扫了一圈,才悠悠转回叶星辞身上。目光相碰,叶星辞心头倏地一颤:我好像见过这人!不但见过,还发生了亲密接触! 他紧了紧挂在耳上的面纱,柔声道:“王爷久等了,请带我们进城吧。” 子苓四人重回车内,伴着皇家御乐,车队徐徐经过吊桥,穿过闸楼和瓮城,最后才从南门进入流岩城。 第11章 可怜落汤鸡 叶星辞撩起窗帘一角,向外观望,发现城墙和瓮城都加固过,而且修筑了新的箭楼。他不禁愤恨地想:想重夺此地,更加难了。 楚翊骑一匹高大的黑马跟在车旁,见叶星辞好奇窥望的样子,笑道:“公主不妨支起窗子,拢起窗帘,大大方方地观览,不必拘礼。开元百年以来,我大昌的民风一直较南地开放,对女子的约束也少些。” “贵国霸占此城还不到一年,却说什么百年以来。这点时日,还不至于对民风产生影响吧。”叶星辞心里有恨,话里不禁带刺,口吻不冷不热。 楚翊尴尬地默了一下,侃侃道:“千年田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百年前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此地数次易主。直到几十年前,还被一个姓孙的军阀占据,后被叶家军剿灭。难道,这也是霸占吗?” 叶星辞被噎住了,他当然不会将曾祖的赫赫功绩说成“霸占”。他也读过史,不慌不忙地反驳:“自然不是‘霸占’,而是‘解救’。那孙贼鱼肉百姓,苛捐重赋,勒征强募。归入大齐后,百姓的负担顿减六成。” 楚翊却借力打力,低笑道:“这么说来,我皇兄念在流岩百姓被战火所累,免了两年赋税,也是解救喽?” 油腔滑调,小心老子一枪挑了你!叶星辞一时语塞,猛然顶开车窗,整个脑袋探了出来,仰头斜睨马上的男人。精致英气的眉宇间,眸光锐利生寒,绝非深宫金枝玉叶应有的温婉。 楚翊被他的眼神惊了一下,愕然过后微微一笑,目露赞许。叶星辞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温柔地弯了弯眼睛,缩回车里。 他忘了头上繁复的发饰,“哐当”被窗框卡了一下,一支金簪应声滑落。紧随楚翊身后的黑衣男子从马上凌空跃起,居然赶在簪子落地前接在手中,又顺势一个空翻来消力。 好功夫!叶星辞暗赞。 那年轻人有着一张书生似的面孔,白皙而冷漠,嘴角绷得很紧,没有一丝表情。腰间的双刀和指节处的拳茧,与文气的外表格格不入。他将金簪交到楚翊手里,又沉默着飞身上马。 “他叫罗雨,是我府里的护卫,见了生人不太爱说话。”楚翊介绍道,同时伸长手臂,将金簪递给叶星辞。二人手指交碰,他那春山般秀逸的眉峰微微一挑,有些诧异。 糟了,他感觉到了我指腹的茧子!叶星辞嗖地缩回手,像刚刚得手的贼。一个人的人生故事,都刻在双手。农民的手粗黑,公主的手柔嫩,自己的手则分布着几块操持枪剑而生的薄茧。 但愿对方不会起疑。不过,那男人的手上居然也有茧。 叶星辞让子苓帮自己簪好金簪,悄声问:“你不记得他了吗?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王爷!” 子苓困惑地微微摇头:“你指宁王?我先前没见过呀。” “就是那个落汤鸡!”叶星辞将声音压得更低,“大概六七年前,北昌使臣来谈互市,随行官员都住在风和园。那时,玉川公主正在园中避暑,太子爷让我陪她玩几天……” 那年,叶星辞才十岁,却被折腾得快进棺材了。 公主是个上房揭瓦的巾帼“豪杰”——在她的奴仆眼中。其实,那是任性的委婉说法。她动不动就骑着园中的梅花鹿与宫女太监模拟马战,把鹿都累中暑了。 那天烈日炎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纳凉,单手托腮,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旋即坏笑着瞥向在一旁吃冰的叶星辞:“白日莫空过,青春不再来。叶小五,你想不想体验一种,截然不同、妙趣横生、多姿多彩的生活?本宫赏给你。” “啊?” “还不谢恩。” “谢公主恩赏。”叶星辞忙嚼碎冰块,施礼谢恩。 公主嘻嘻一笑,招了招手:“子苓,你把胭脂水粉拿来,再找件自己的衣服,给他扮上!”迎上叶星辞惊骇的目光,她顽劣地挤挤眼:“我赏你做一天宫女,赐名小五。怎么样,没试过吧?” “不,不要——我不当女的——”叶星辞拔腿就跑,听公主在身后娇叱:“你敢跑?我哥哥让你陪我玩,太子的谕令你敢不遵?” 他瘪着嘴,诺诺地磨蹭回来,任由公主把自己拽进屋里,更衣打扮。四个贴身侍婢七手八脚地帮他梳妆,嬉笑不停:“把这个给他戴上……还有这个,哈哈……” “姑奶奶们,放过小的吧,被我父亲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他使劲摇头,想把头上的纱制宫花晃下来。 “不许动!”她们使劲按住他,给他涂胭脂。女孩先长个子,这些和他年纪相仿的姑娘全都比他高大。不过一刻,年仅十岁的叶家小少爷被打扮成了水灵灵的小丫头,身着与其他宫女一样的青色纱裙,纤美可爱。 叶星辞反抗失败,故作大度地给自己找补:“好吧,反正这辈子就这一次。看你们是女孩,让着你们。” 他屈辱地咬着嘴唇,陪公主在园中游玩,祈祷别遇见熟人。 风和园是皇家别苑,与宫城一墙之隔,也兼做接待贵宾的驿馆。往常,公主只在自己起居的小院附近玩耍,今天却走出很远。 叶星辞几次提醒:“驿馆那边有外宾,公主不便过去。” 公主却迈着大步越走越远,语气十分娇蛮:“我就是想看看外人。每天都对着一样的面孔,无聊死了。” 子苓立即恭敬地检讨道:“奴婢们该死,每天都长得一个样子,让殿下看着厌烦。” “这也不怪你们,走,去湖边玩。”公主牵起子苓的手,一路走到湖边。清风从辽阔的水面掠过,迎面拂来,为汗湿的肌肤添了一丝凉爽。 忽然,她指着远处低呼:“看!” 叶星辞顺着白嫩的指尖望去,湖畔巨大的山石上,有个白衣少年临湖而卧。他头枕双臂,支着一条腿,一卷书搭在胸口。书页在微风中轻盈翻飞,随着呼吸起伏。 公主在几丈外停步,闪在一棵树后,望着那少年:“他是北边来的?” “应该是。”叶星辞略一打量对方,少年身材虽高,但侧脸稚气未脱,年约十四五,“我看他穿得朴素,八成是某个随访官员家的随扈或者书童吧。” “哼,好大的胆子,敢躺在这里睡觉。”公主秀眉一拧,狡黠地勾起嘴角,“小五,你爬上石头边的柳树,然后哇的跳到他身边,吓唬他一下,给他个教训。” “还要喊出来呀?好吧。”叶星辞无奈地提了提略长的裙摆,蹑步来到山石旁,灵活攀上最近的一株垂柳,脚踏枝杈缓缓来到少年头顶。 他本身也爱玩,此刻同样起了捉弄人的心思,捉起一条毛虫丢下去,可惜偏了。他抿起嘴唇笑了笑,接着纵身一跃:“哇,吓死你——” 落在石上时,他脚下一滑跌了个屁股墩,双脚正踹在少年身上。山石本就光滑有斜坡,少年身子一歪径直滚落,在下坠中惊恐地睁眼,还未清醒就“噗通”落水,砸起巨大的水花。 “哈哈哈,你比我会玩儿!”公主跑过来,拍手称赞。 “糟了,我听说北人水性不好,可别闹出人命来!”叶星辞焦急地伏在巨石,见少年呛了水,正咳嗽着扑腾,“仰面放松,屏住呼吸,我救你!” 少年抬起水淋淋的俊秀脸庞,抹了一把,大喊:“我踩到底了,我会水,我会——” 话音未落,叶星辞“嘿”一声,义无反顾地跃下。孰料正砸在少年头上,宛如一记重锤,将对方夯入水下淤泥。巨大的冲击,令少年陷入半昏迷状态。 叶星辞竭力捞起少年,双臂架在对方腋下,双腿踩水奋力游向岸边。少年神志不清,挥舞双手挣扎,叶星辞呵斥:“别乱动,不然我们都会死!”说罢,在少年头上擂了两拳。这下,彻底陷入昏迷了。 第12章 小丫头,你叫什么? 将少年拖上岸,叶星辞喘着气解开对方的领口,又大力拍打那张苍白的面孔:“醒醒,公子醒醒!” “怎么办,他溺水了。”公主脸上顽皮的笑意被担忧取代。 “他好像是被砸晕的。”子苓小声嘀咕。 “快朝他肚子里吹气!我在乡下看过,溺水了就得这么救!”小太监福全尖声尖气地喊。 “怎么吹?”叶星辞疑惑道。 “就把他当酒囊饭袋,捏住他鼻子,往他嘴里吹气!” “那他会不会鼓起来呀?”叶星辞也没多想,捏住少年窄而挺直的鼻梁,深吸一口气,鼓起脸对着那薄厚适中的嘴唇吹了下去。冰凉湿润,像枣泥糕。 “呼——呼——” 不知何时,少年紧闭的眼帘露出一道缝,饶有兴致地瞄着近在咫尺的“小宫女”。 叶星辞十分卖力,嘟着涂了胭脂的小嘴儿吹得满脸通红。他斜眼一瞥,见少年醒了,便不慌不忙道:“公子没事了?真是太好了。你在石头上睡觉,梦游滚进水里,奴婢刚好路过。” “哦,是吗?”少年的嗓音喑哑低沉,正处于男子必经的变声阶段。他惬意地仰躺,抹去嘴上的胭脂,似乎不着急起来,湿淋淋的黑发在草地上闪着光,“那我该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 “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只怕还动脚了吧。”少年戳破了他的谎言,不怒反笑,抬手捂着被踹到的腰侧。 叶星辞脸上闪过一瞬慌张,冷静地辩驳:“对呀,不动脚怎么游泳呢?” “哈哈,小丫头,你叫什么?” “天呐,这可了不得,老奴该死,老奴该死——”一个老太监沿着湖畔的步道颤巍巍跑来,从服色看是昌国人。 “呀,来人了,快跑!”公主挥挥手,率领一干宫女太监跑远,回头叫道:“小五,快走!” “公子今后小心点,别再梦游了,后会有期!”叶星辞提起湿透的纱裙,去追公主。他感觉脚尖踢到了一个东西,原来是少年的书,封面写着“兵略”。 他生于将门,对兵法韬略向来感兴趣,捡起来随手往腰间一塞,转眼就跑没影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也无人问责,叶星辞很快就把此事忘了。几天后,他听子苓说,一个北昌的老太监来打听,园中有没有叫小五的宫女,大家都说不认识。 叶星辞暗自庆幸:看来,那个人是记恨上我了,还好我是个假宫女。 半月后,北昌使臣离开,叶星辞也松了口气。他倒不怕责罚,只怕给父亲丢人。 他和公主依旧时常嬉闹玩耍,公主十三岁时,有一天突然腹痛。之后,皇后就不准她和男孩厮混,叶星辞和她也就日渐生疏。直到最近,才重新熟稔。 “听说公主来了,百姓们夹道相迎,所以没有清路。有点吵闹,公主担待些。” 叶星辞的思绪,被车外男人的话勾回。他轻笑一声,自然而然道:“毕竟他们从出生起,就是大齐的子民。” 他支起窗,朝拥在路旁的百姓挥手致意,目光扫过一张张黝黑朴实的笑脸。一阵烤羊腿的气息随风飘来,肉香浓郁而不膻。他忍不住在挥手的同时,把香气使劲往鼻子里扇。 天,这也太香了!晚上能来条烤羊腿就好了,要用刀割着吃才有趣味,再温一壶酒。只可惜,公主茹素。 很快,街旁的卤肉店又飘出卤鹅的香气。叶星辞小狗似的吸鼻,忽听楚翊关切道:“公主喜爱素食,肯定很讨厌这些气味吧?”接着命令随从:“去,命所有饭庄酒楼都把窗子关紧,不许泄出一点肉腥气。” “……多谢王爷。”叶星辞淡淡道。 “方才在下就想问,公主是不是染了风寒?你的声音有一点低沉。” “倒也不是风寒。”因为我是个汉子,叶星辞摸了摸自己不算突出的喉结,平静地解释,“只是长途跋涉,再加上思乡心切,胸口像有团火气似的,喉咙始终肿痛。” “原来如此,请公主保重金体。今后,大昌就是公主的家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或招待不周之处,尽管直言。” 谁跟你是一家人?叶星辞本能地反感这样的说法,却也无从反驳。嫁鸡随鸡,嫁大缸随大缸。若公主不私逃,今后的确就是昌国的人了,她的子嗣也会姓楚。 “公主可以叫我逸之。”楚翊恭谨道。 一只,一只什么?叶星辞在等对方说完。见他沉默,楚翊问:“是在下惹公主不悦了吗?” “本宫在等王爷说话啊,一只什么?” 楚翊哑然失笑:“哦,我的表字,逸之。” “抱歉,实在失敬。”叶星辞很不好意思,“我以为,这是王爷的诨号。就像,一个人身手很敏捷,诨号就叫一只豹。眼力好的,叫一只鹰。” “哈哈,公主真是有趣。”楚翊似乎在思考自己的优点,随即轻轻一撇嘴角:“可惜,我这个人一无所长,富贵闲人,一只懒猫罢了。” “啊,放过我吧——”街边陡然响起尖叫声,一道纤弱的身影随之窜到马车边。看清对方只是个小丫头,护卫罗雨没有动手,警惕地盯着她。 女孩穿得很干净,背着扁扁的包袱,矮身一骨碌从车辕下钻过,拼命奔向对街。须臾间,就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提溜回来,先跪在车前赔礼,又被推搡进路旁一间酒店。叶星辞扫了一眼,原来是一家青楼。 “贱蹄子,小娼妇,叫你跑,老娘打死你——” 女孩的哭叫、老鸨的打骂声交杂着穿透门板,很快消失,也许是进了后院。短暂的沉寂后,街面又热闹起来。 叶星辞心下恻然,从这苦痛的人生片段,已经可以预见这姑娘沦落风尘的一生。他看向楚翊,疑问脱口而出:“不是免了两年赋税吗?这丫头明显是被卖进去的,如果百姓安居乐业,怎么还有卖儿鬻女的?” 他并无讽刺奚落之意,虽然听上去就是如此。楚翊若有所思,接着淡然一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算免税十年,照样有人揭不开锅。为官者常说天下大同,可哪有那么容易。” 叶星辞赞同道:“容易做到的事,从不被官吏挂在嘴边。” 流岩的驿馆简陋,故而车队止宿府衙。 受过知府、本地驻军将领及几个知县的跪拜,叶星辞来到后衙内宅。他坐了大半天,很想活动活动筋骨,碍于身份只好迈着矜持的小步穿过游廊。 女眷都回了娘家,庭院中道路、花草都修整过,清幽怡人。 “唰,唰……”几个丫鬟正跪在五开间的正房前,手握鬃刷,奋力刷洗已经十分洁净的台阶地面。见邻国公主、未来的皇妃驾到,她们慌忙提起水桶,垂首退跪两旁。 她们不敢直视华服逶迤的公主,而是艳羡地偷瞄子苓她们。宫女清雅的服饰和妆容,是她们所敢妄想的极限。 关好门,叶星辞立即卸下繁重的衣裳和头饰,当即在房中打了一套翻子拳,身法迅捷,虎虎生风。四个姑娘退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片刻,叶星辞收了架势,揩去鬓角的薄汗,畅快道:“这大半天闷在车里,可憋死老子了。你们也累了吧,随便坐一坐躺一躺,甭管那么多规矩。” 卧房中所有床幔、被褥、茶具等都是崭新的。叶星辞打开柜子,翻出备用的被褥,说道:“两侧的次间、稍间加起来一共四张床,你们睡。晚上我睡中间的客厅,打地铺。” 子苓忙道:“多谢叶小将军体贴,我们两张床就足够。” “也好。”叶星辞点点头,笑着收起被褥,“说来也怪,你们女孩子挤在一张床上,就很寻常,甚至很有美感。要是换成两个大男人,就显得怪异。” “唉。”云苓忧心地叹息,“要是再找不到公主,叶小将军就要和昌国老皇帝睡一张床了。” “你别吓我。”叶星辞欲哭无泪,烦恼地搓了搓脸,为自己倒了杯茶,“你们觉得,宁王起疑了吗?” 第13章 人不可貌相 “我想没有。”较为内向的杜若开口,很有条理,“一来,叶小将军有胆魄,言行举止坦坦荡荡,不曾露怯。二来,此事实在不可思议,没有人会往这方面怀疑。” “有道理,去看看饭菜好了没。” 叶星辞受不了清淡的素食,于是吩咐厨房做几道荤菜,再温一壶本地的淡酒,只说是子苓她们想吃。 这里的鱼头烧豆腐炖得不赖,胖头鱼鲜美解馋。他正支着腿“啧啧”地嗦鱼头,房门被敲响,是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奴婢是宁王府里的,奉命来送东西。” 子苓开门接过,竟是个冒着香甜热气的瓦罐,好奇道:“这是什么?” “是清火润喉的汤,王爷亲手熬的。”那婢女莞尔一笑,“把山楂、雪梨和银耳用山泉水煮了,加进上好的冰糖,再放枇杷、金桔、罗汉果,和一点冰片。” “王爷真是有心了。劳烦姑娘回禀,公主说多谢他的照顾。”子苓取来一串玛瑙手串,打赏给对方。公主有个匣子,里头都是成色不入流的小首饰,平常赏人用的。 叶星辞吃净鱼头,呷了口酒,内心有些触动。他只是随口一说喉咙不适,宁王就记住了,倒是个温柔细心的男人。这样的体贴,确实会让初到异国的“少女”感到亲切。 润喉汤清甜爽口,正好解了饭菜的油腻。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叶星辞换上公主的常服,带着六名近侍在后衙的花园漫步。 流岩府衙极为深阔,后花园里居然有座高大宏伟的楼阁,供观景宴饮娱乐之用。飞檐翘角,雕梁画柱,梁柱的漆色还很新。 “哼,看来这里的父母官也不怎么样,刚上任就纵情享受,闭门酣歌。这么华丽的楼阁,恐怕逾制了吧。”叶星辞阔步登到楼顶,在观景台看见一首题诗,写的是宴会之乐,觥筹之欢。 细看诗序,其中提到:“正原十二年九月,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傅,定国公回都述职,特建此楼,以洗风尘。” 哦,原来是上任知府在五年前而造,为了招待父亲述职归来。那一长串称谓,都是父亲的散阶勋爵。此楼大概是最近翻修过,所以才显得很新。 叶星辞想起刚才批评的话语,瞥一眼子苓她们,讪讪地走到栏杆边,望着华灯初上的城池,转移话题道:“这里的视野真开阔啊,能看到街上。” “看,那不是宁王爷吗?”福全遥指街头。 叶星辞定睛细看,见楚翊正在来时路过的主街悠然散步,一袭月白锦袍,手握折扇。除了护卫罗雨,没带其他仆从。 叶星辞想起刚下肚的润喉汤,感念道:“他这个人品性温良和善,不愧为皇家贵胄。家风一脉相传,想必公主未来的夫君也不差,只是身材臃肿了些。” 话音刚落,只见楚翊停在妓院门前,颇感兴趣的仰望招牌,折扇轻轻敲打掌心。两个衣着明艳的年轻姑娘立即迎来,笑颜如花,一左一右挽住他的手臂。 他用扇柄在护卫肩上拍了拍,示意对方等候,接着搂住二女步入销金窟。他笑容明澈如霁月清风,比身边的女子更夺目,让那下流之地门庭生辉。 叶星辞剑眉紧锁,虽听不见他们的笑闹,不过能想象到那种淫靡放浪。他也不懂里头有什么乐子,嫌恶地撇撇嘴:“什么人啊,真下流,我收回刚才的夸奖。要不是觉得浪费,我还会把他做的汤吐出来。” “男人都这样。”太监福全和福谦面露神往,互朝对方下半身瞥了一眼,相视而叹。 “谁说的,我就不,以后也不会。”叶星辞凛然一拍栏杆,“空闲时,我就在家陪老婆、陪老娘,肯定不会胡来。” 子苓柔柔地看着他,语气略带钦慕:“谁能嫁给叶小将军这样正直纯粹的人,真是大大的福气。” “可别提了,我自己都要嫁人了,唉……” 他们在楼顶坐到很晚,闲谈品茗,倒也惬意。 从前,叶星辞觉得这些宫人千篇一律,都是同样温柔恭谨的模样,连走路都不敢出声,千人一面。与几人相处下来,才感到他们是活生生的,各有各的不同。子苓较沉稳,云苓更活泼,杜若和香茹腼腆些,但都心灵手巧,福全和福谦机灵开朗。 叶星辞没注意宁王是否在妓院过了夜,也不感兴趣。从明天起,他不会再与这轻浮浪荡的臭男人多说话了。 又是一个心烦意乱的难眠之夜。 叶星辞让宋卓拿来自己的随身行李,找出那本已被他翻得卷边的《兵略》。他很喜欢这本书,自从“顺手牵羊”而来,看了无数遍。 虽然只有短短万字,但从“行、藏、动、静”四篇简述了诸多兵法感悟,以及大胆设想。行,为行军。藏,为设伏。动,为攻城。静,为守城。 它大概是孤本,太子博览群书,也说从未看过,一笑置之。假如他认真看了,便会知道,致使流岩失守战局急转直下一役,书中早有类似的声东击西之法。 书里写道,想攻甲城,那就先以少量兵力诈围附近的乙城,故布疑阵,使得乙城认为我方主力在此。之后,故意放走突围报信之人。待敌军从甲城调兵解围,城防减弱,则潜藏在附近的真正主力立即攻城。 另有部分兵力,在路上设伏。待解围的敌军回防原地,一举截杀。此时敌人兵马疲惫,措手不及,定能成功。 书里也说,此计太过激进冒险,又很天真,需要一个契机和完美的配合。那个契机,便是乙城有万万不可失去、无论如何都要解救的原由。 从前,叶星辞也觉得著书者的想法太简单,哪有这么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呢。没想到,两国交战中,那个契机真的出现,并被敌人抓住——太子被困乙城,必须去救,不容有失。 街上敲过五更,叶星辞等来了好友于章远。 后者风尘仆仆,满是倦色的脸上嘴唇干裂,猛喝几口茶平定喘息,才摆手道:“没有公主的下落,一点线索都没有。我已经尽力了,可还是……唉。” 叶星辞怕别人从窗外看见他们的身影,吹熄了烛火,沉默着坐在黑暗中。 院子里有野猫在叫,凄厉如同婴儿哭啼,叫人揪心。许久,他才开口讲了自己已经扮做公主:“再走上十天,就到顺都。然后,就要入宫了。” “这怎么行,得再找个女子代替你。”于章远很担忧,“到那时,你的男儿身可就瞒不住了,恐怕会把老皇帝吓死。” 叶星辞反问:“你觉得,谁能顶住这样的压力?谁有这样的胆魄?最重要的,是绝对忠心可靠。” 于章远叹了口气,犹豫道:“或者,还是报给太子,请他拿个主意?为了避免信件落到别人手里,我亲自回兆安口头报信。不过,就算走水路,也不可能十天跑个来回。” “不,要么就明奏万岁,让所有人都知道,要么就干脆不说。”叶星辞斩钉截铁,沉缓地摇头,“只告诉咱太子爷一人,把重担推给他,就是陷他于不义,逼他欺君罔上。将来出了岔子,被责备事小,万一影响他储君的地位……暂时,还是我一人担着。” “可是你……”于章远表情扭曲,用手在他身上来回比划,“你是男人。在老皇帝眼前把衣服一脱,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却比他还雄伟。” “滚!”叶星辞胃里一翻腾,觉得恶心。 “这是即将发生的事实,你……该不会不懂?”于章远不可思议地试探。 “我当然懂,成亲了要躺在一起睡觉嘛。”叶星辞略带得意,“我可是博览群书,嚯嚯。” “那我就放心了。” (注:为避免争议,备注一下,攻没嫖娼!) 第14章 看出你不是君子了 “到时再想办法。装病也好,怎么也好,不让老皇帝靠近我就行。”叶星辞摸黑躺回床上,“里间还有空床,你也休息一下,然后接着去寻公主,这几天辛苦你了。” 于章远卸下佩剑舒展筋骨,走远几步又折回来,“经过重云关时,我看见叶四将军了,刚挨了一顿军棍。” “四哥?”叶星辞豁地支起身子,“他怎么——” “他听说你病在清泉县,想去看你,被叶大将军发现,半路截了回来。”于章远道,“他还问我,你怎么样了。” “家里除了我娘,就四哥最关心我。”叶星辞感到心痛,恨自己不讨父亲喜爱,连累了爱护自己的四哥,“对了,你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编了什么病症,就含糊地说,你已经不吐了。” “……宋卓给我编的病,是腹泻不止。”黑暗中,叶星辞和好友捂着嘴大笑起来,笑得岔气,栽倒在床。公主走失后,他第一次暂时忘了烦恼和自责。 笑过之后,他又忧心四哥有没有受伤。父亲治军严明,曾说军中无父子。即使在家里,也是言出法随。 从小,四哥就待他很好,常领他上街玩。他仍记得自己五岁时,骑在十岁的四哥肩上,一手攥着风车,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点心,跃过攒动的人头,去看街头杂耍。点心渣子扑簌簌落在四哥头上,四哥也不责备他,还问他热闹好不好看。 他含糊道:“好吃,好吃。” 点心的滋味,杂耍的内容,他早已淡忘了,但那种开心的感觉却刻骨铭心。以至于后来一听见卖艺的锣声,他就本能地觉得兴奋。 不幸的是,回家之后,主母用戒尺狠狠打了他手心。并严厉告诫他,不可以骑在兄长肩上,会给兄长带来霉运。娘在边上看着,心疼得直掉眼泪。 不过,叶星辞总是对开心的事印象更深。至于打手心疼不疼,他早就忘了。 翌日清晨上路时,楚翊换了一套沙青色常服。挺拔如修竹的身姿,和玉雕般清冷俊美的轮廓,令他宛若月下的一株幽兰,不食人间烟火。 不过,人不可貌相。他可是彻头彻尾的大俗人,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他身边多了个美人胚子,正是昨日在街上逃窜的小姑娘。经过梳洗打扮,眉眼清丽动人。她被安排在后车,和王府的婢女同行。 “龌龊,逛青楼还买姑娘。”叶星辞坐进巨大的车辇,自顾自嘟囔。 “公主咽喉的肿痛好些了吗?”楚翊如昨日骑马随行,隔着车窗关心道,“皇兄嘱咐我,公主年少,又初来异国,务必要好好照顾。” “好一点了,多谢王爷的润喉汤。”叶星辞靠在软榻,语气较昨日冷淡许多,“不过,君子远庖厨,王爷别再为了我这一点小疾而下厨了。” 楚翊轻笑:“远庖厨,是为了让君子摆脱‘想吃肉又不忍看禽兽被屠戮’的道德困境,图个心安理得。我为公主熬汤,用的都是果品,一点也不血腥。况且,鄙人也不算什么君子。” “嗯,看出来了。”在子苓四人的窃笑中,叶星辞不紧不慢地揶揄。他看不见楚翊的表情,不过能从沉默中感觉到对方的尴尬。他继续说:“本宫看见,王爷买下了昨天在街上遇见的姑娘。是特意,还是顺便?” “昨夜去喝花酒,又看见她了,就顺便买了,一百两呢。”尴尬淡去后,楚翊的语调有些轻浮,像是刻意的,“我看她漂亮伶俐,买回去伺候我舅舅。” “我以为,王爷会放她自由,与家人团聚。” “她家都把她卖了,何必回去,再被卖一次?何况放了她,我银子不是白花了,谁来补偿我呢?” 这回轮到叶星辞无语了。他感觉楚翊是故意噎他,反击刚才的调侃。不出意外,小姑娘终会被老男人霸占。只是,他是个焦头烂额的冒名公主,不能把她买过来带在身边。 三言两语,他们就把话聊进了死胡同。叶星辞也不怕开罪他,反正今后不会有什么交集。 叶星辞躺在榻上,头枕双臂,翘着一条腿。今天他穿得轻便,上绿下白的织锦袄裙,头饰也只有几支珠钗。若非举止粗放,俨然楚楚动人。 他叫子苓拿来昌帝的画像,展开来看,越看眉头拧得越紧。每过一日,找回公主的希望就渺茫一分。或许,他真的要代替公主嫁给此人?未来可怎么办? 忽然,他一骨碌坐起来,想起对方那也有玉川公主的画像,低声道:“糟了,我怎么才想起来。昌帝和他后宫的人,早就看过公主的画像,可是我和公主长得不一样。” “不用担心。”子苓伏在他耳边,悄声安慰,“公主的画像完成时我见过,和古往今来的其他美人差不多。叶小将军也是美人,好看的人都相似,丑的却各不相同、千奇百怪。” 叶星辞点点头,苦笑一下。 过了流岩城,车队向东北方向的展崇关行进。那里有衡连山的支脉,是北昌原本的国界(霸占流岩后,国界也跟着往前推了,臭不要脸)。 午后,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下。 乌云背后仍有耀眼的阳光,映得云朵边缘毛茸茸一层蓬松的金边。厚重的云在天空缓缓爬动,间或漏下一束光,照在前路和远山,像在为出嫁的公主引路。雨滴细碎地打在车顶,和着车辚辚、马潇潇,叶星辞听得昏昏欲睡。 雨渐歇时,来到流岩下辖的某县郊外。 叶星辞被护卫罗雨冰冷的声音惊醒:“王爷,要过去吗?” “那片山坡是恒辰太子捐躯之处,当然要去悼念。” “恒辰”是北昌已故太子的谥号。叶星辞撩开窗帘,见主仆二人策马奔向不远处的山坡,还有一段距离时,便下马步行。坡上野花开遍,各色花瓣沾着雨珠,烂漫晶莹。 楚翊将缰绳和马鞭交到护卫手里,阔步登上山坡,环顾四周,又仰望乍晴的天空。然后,他单膝跪下,手掌紧贴草地,合起双目,静静地默哀。浓密的睫毛间渗出几点泪光,一如野草上清莹的雨水。 叶星辞一瞬不瞬地眺望,相隔甚远,依然能确切感受到那种悲痛。 大概一年半前,两国战事正酣之际,昌帝的长子在此遭遇齐军死士伏击。一支冷箭掠过万军,凶狠地贯穿了他的胸膛。昌帝费尽心血培养的储君,文韬武略的皇太子就此陨落,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 昌帝子息不旺,只好将当时仅八岁的幼子册立为新太子。或许现在还太平,不过南北两国都清楚,若昌帝不够长寿,昌国的朝局必乱。 楚翊随手采了一把野花,策马回到公主的车驾旁,把玩片刻,将花束递给罗雨:“到后面去,送给希娣,告诉她开心点。”希娣,便是刚买的女孩。 “遵命。” “你也开心点,别吓到人家。”见车里轻纱覆面的贵人正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楚翊温和一笑:“公主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 “王爷和恒辰太子很亲近?”叶星辞问。 “我们不只是叔侄,也是不错的朋友。要说多亲近,倒也谈不上。”楚翊淡淡道,“他是个优秀的人,非常优秀。他的离世,是天下每个人的损失。” “天下?” “因为,他将来能一统南北,让天下远离战火纷争。如今,十年无大战、无饥荒,就是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盛世。如果他在,必定会将这个时间延长几倍。” 楚翊的口吻淡而坚定,全心全意相信着那个已经魂归九天的侄子。作为东宫的亲信,叶星辞果断道:“或许,那个终结战争的人,会是我兄长。” 第15章 多大仇啊 楚翊笑了笑,没有反驳,怅然回望那片山坡。他的语气并无太多伤感,轻松得像在聊此刻的景色:“听说,射杀了恒辰太子的士卒加官进爵,在南齐都城兆安得了一套宅院,母亲妻子都封了诰命。” “你一定很恨他。”叶星辞笃定道。此前他从未接触过“敌人”,更别说谈得这么深入,没来由的有一丝兴奋,想多了解对方的想法。 谁都清楚,几年之后,待双方恢复元气、国库充盈、男丁长成,还要继续打下去。 “不,我不恨任何人。只要打仗就会死人,百姓会失去亲人,帝王家也没什么特别的。”楚翊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眸光和被雨水洗刷过的晴空一样明澈,“恒辰太子的死,非人之过,战之罪也。战争,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不远万里去杀掉素昧平生的另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倒也没错。”叶星辞有些触动,顺着对方的话感慨,“本身无冤无仇的人,战火一起,就拼了命要至对方于死地。” “更荒诞的是,昨天还视彼此如仇寇,你叫我北夷,我喊你南蛮。你说我不洗澡,我说你个子小。议和之后,亲事一定,转眼就成友邦了。”楚翊轻叹一声,“无论如何,希望公主的到来,能让和平尽可能长久的延续下去,早迎弄璋之喜。” 弄璋?祝我生男孩?呸,生个西瓜差不多! “嘻嘻……”子苓四人又在窃笑。有他坐镇挑起大梁,她们似乎不再那么焦虑。或者,已经忧心到麻木,反而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放松。 忽然,木头断裂的脆响传入耳中,接着是“咔嚓”一声巨响。在姑娘们的惊呼中,巨大的车辇猛然向右倾斜,叶星辞也跟着一出溜,右肩撞在车厢内壁。 原来,是右侧的轮毂断了,车轮也跟着折断。叶星辞丝毫不慌,还安慰子苓她们:“没事,别害怕,车坏了。” 驾车的两名太仆寺胥吏立即跪地叩首:“小人该死,惊动了公主,小人该死。” “快,先把车顶起来,找东西架在下面。”楚翊毫不犹豫地下马,和护卫罗雨用肩膀奋力顶住车厢,一发力竟然真的顶了起来,丝毫没有养尊处优的骄矜。 “没看出来,王爷玉树临风,却有一身蛮力,体格很结实嘛。”叶星辞顺着坡度靠在窗边俯视楚翊,这姿势就像隔着一层厢板趴在对方身上。 “我经常活动,在府里开垦了两亩地,自己种菜浇园,图个乐子。” 叶星辞想,怪不得他手心有茧,原来爱好务农。 “哎呦九爷,可使不得,让我们来。”其他官吏和随从拥上来,接替了楚翊。他若无其事地掸掸肩膀的尘土,朝车窗微微一笑:“让公主受惊了。” 马车需要更换车轮,于是车队就地休整。路旁转眼间搭起一个锦棚,供公主和贴身宫女休息。 叶星辞坐在棚中喝茶,隔着纱幔看他们修车,让云苓去找点吃的。她端着点心回来时,却被楚翊叫住:“子苓姑娘,留步。” “奴婢叫云苓。” “失礼。”楚翊拱了拱手,走到她面前,“公主身边,是不是有个叫小五的宫女,现在该有十六七了。她没随驾吗?” 叶星辞听得一清二楚,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小五……宁王居然把一个“宫女”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这得多大的仇啊! 云苓回眸瞥一眼锦棚,摇头道:“没这人,随行的宫女太监只有我们六个。王爷想找的人,也可能短暂地在公主身边当过差,奴婢不记得了。” “那就算了,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曾有一面之缘罢了。”楚翊眉宇间闪过稍纵即逝的失落,随即释然一笑,“姑娘忙吧,不打扰了。” 叶星辞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楚翊只是觉得那桩湖畔旧事有趣,想找当时的“小五”聊几句。那时自己还年幼,瘦瘦小小豆芽菜似的,如今就算面对面,想必对方也认不出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知不觉,日落西山。晚霞如彩纱,飘荡于绚烂的天际,仿佛有神女在天河浣纱。她浣了十条纱绢,人间就匆匆过了十天。 起初,子苓、宋卓他们还时常追问公主的下落,后来就不敢问了。也不再探讨公主私逃一事,彼此间形成一种绝望的默契。华辇内外,全是心事重重、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蚂蚱们一路提心吊胆,就像用一把锈钝的刀,去割一条坠着巨斧的绳。顺都愈近,绳也愈细。到了今日此刻,就只剩岌岌可危的一丝还牵连着,吊着那终将落在每人头上的巨斧。 “天塌下来,先砸我这个儿高的。”领头蚂蚱叶星辞常这样安慰大家。他已经做好替公主入宫的心理准备,并计划装病,来避免与老皇帝接触。 至于公主……若她铁心远走高飞,这段时间足够她翻越衡连山西脉,随商队经沙漠逃到西域小国,从此一去不回。 “公主,再有一个时辰,就抵达顺都了。”楚翊顿了一顿,轻声道:“公主累了吗?” “嗯?”叶星辞回过神,将脸转向窗外。春风从田野间滚过,钻进车内,他抚了抚飘动的面纱,“不好意思,本宫是有点乏了。” 官道两旁,是北方辽阔的田野风光。及膝的麦苗随风起舞,碧波翻滚,一浪一浪荡向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 麦浪中,农户们有的在卖力锄草,有的蹲坐在田埂歇晌吃饭,就着瓦罐里的汤水啃面饼。 “他们怎么不回家吃?”叶星辞随口聊道。 “这样省时省力。”楚翊解释,“家里的女人或孩子把饭送来,直接在田边吃了,能趁着天黑前多干活。” 所谓解甲归田,战时披甲,平时种田。叶星辞第一次认真观察这些黝黑的面容,他们很可能都上过战场,可脸上并无杀气,和大齐的农民没什么两样。 他原以为,他们会更凶恶一些。 “这一带的百顷土地,是我的封地,有水田有旱田,平时由田庄打理。在田里割草的,都是我的佃农。”楚翊的右手在空中画了半圈,“昨日路过的,是我兄长瑞王的田产,比我的多一倍。” 叶星辞知道他不是炫耀,而是纯粹的介绍,陪自己聊天解闷儿,以解思乡之苦。对于皇族来讲,一百顷田地实在有点寒酸,何况并不肥沃。太子的兄弟皓王封亲王时,获赏一千顷良田,创开国以来封赏之最。 这些天,楚翊从未乘过车,终日骑马相随。他说,皇兄想让公主觉得,自己是被重视的。每晚,他都派人送润喉汤,十多天无一间断。 不过,烹制润喉汤并不耽误他眠花宿柳,十多天无一间断。对此,叶星辞很是不屑。宋卓和司贤他们却很佩服,说他身子硬朗,怪不得能顶得动大马车。 对于宁王的风流,迎亲的随行官员并不奇怪。子苓和云苓听他们私下议论,宁王府中有二三十个美貌侍妾,好不容易出门一次,肯定也要尝尝野花的滋味。 第16章 我是办白事的 叶星辞望着路边干裂的土地,淡淡道:“你的田有点旱。” “都说瑞雪兆丰年,去年冬天少雪,今年春天少雨,但愿别闹蝗灾。”楚翊话里有些担忧,“听闻,令兄在推行新政,改税法。” “我离开兆安时,刚开始试行。” “改得好。田多的多交税,田少的少交税,没田的不交税,早就该这样。本朝也正在筹备。” 叶星辞点头称是。新政必须推,大战两年,国库空虚,南北皆然。大齐富裕一些,但抚恤阵亡将士,再加上筹备公主的陪嫁和嫁妆,也所剩无几。 “贵国阵亡将士有多少抚恤?”叶星辞问道。 “底层士卒,每人十八石。” “大齐是二十五石。”叶星辞得意道。 楚翊却低低地笑了:“别看纸面上给多少,要看实际落在百姓手里的有多少。”说着,他侧目望向坐在田埂吃饭的老农,似乎想叫过来问问。 护卫罗雨立即招手,冷着脸高声道:“喂,那边田埂上的一排老伯,列队跑步过来!” “跑个屁咧!”有个老伯扯脖骂道,显然不知这是皇家的迎亲车队。 “人家吃饭呢,你能边跑边吃吗?”楚翊训斥罗雨,接着大喊:“不用过来——” 他下了马,示意罗雨牵马离开车队在原地等候,随后独自沿田埂走过去,步履轻快矫健。他蹲在几个佃农跟前,攀谈起来。叶星辞没想到他真的会去问,将半张脸探出车窗。 随着车队的行进,楚翊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消失,又重归于视野,逐渐清晰。追到车旁后,楚翊勒住缰绳,“问清楚了,有位老伯的儿子战死了,得了十六石粮。那两石,补了之前欠下的丁税。” “王爷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雷厉风行。”叶星辞真诚地夸道,“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我一向如此。”欲盐未舞楚翊悠然轻摇马鞭,“很久之前,那时我大概十二三岁,还住在宫里。那是个夏夜,我突然惊醒,想到我得学会游泳才行,这样夏天才有趣。于是我跑到御花园,甩开衣裤跳进荷花池,当即开始自学。时而如野狗刨,时而如蛤蟆蹬,时而如死鱼漂。天亮时,我终于学会了。早饭我喝了很多热水,因为这样,我吞下去的小鱼,就会直接在肚子里变成鱼汤。” 叶星辞诧异地看向男人。从那微微勾起,略带促狭的嘴角,他意识到这是个笑话。他又隐约回想起对方当初被自己踹下水的情形,忽然觉得无比好笑,爆笑脱口而出:“啊哈哈哈——” 这笑声飒爽豪放,中气十足,宛如一阵脆雷,像得胜归来的将军,或是打劫得手的强盗悍匪。 楚翊吓了一跳,难以想象这霹雳般的狂笑,是从一个娇贵少女嘴里发出的。身下的黑马以为有猛兽,也惊得尥了个蹶子,低嘶一声。 楚翊瞥向车窗,又看向自己的护卫,眼神在说:不是我的错觉吧,你也听见了吧?罗雨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糟了,现出原形了!还好有面纱挡着。叶星辞不动声色地端坐,朝姑娘们使个眼色。云苓立即会意,机敏地大声道:“奴婢失礼,请公主恕罪。王爷言辞幽默,奴婢实在没忍住,就笑出声来了。” “下次注意。出门在外,一定要知礼。”叶星辞柔声道。 楚翊恍然大悟,神色恢复如常,并不介意:“此刻行走在田野之间,放松一些也什么。” 叶星辞想起,一个时辰后将抵达昌国都城,心又提了起来:“到了顺都,我们会住哪?” “公主先在永固园暂歇,那里是皇家园林,风景很好。”楚翊讲述接下来的流程,他的声音柔和如一杯清茶,显然是在照顾叶星辞焦虑的情绪,“两日后是千秋节,届时会很热闹。午时初刻,有太仆寺的车马接公主入宫,参加皇上的寿宴,这也是迎接公主的宴会。会中,将当庭宣读圣旨,册封公主为妃。当晚,公主就住在宫里了。次日一早是册封礼,由重臣持节,正式册封。” 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叶星辞不由得蹙眉:“贵妃吗?” “在下不知圣旨的内容,但从皇上安排的仪仗来看,会直接封为贵妃。”楚翊继续道,“公主按照鸿胪寺礼官的唱礼,参拜过皇太后、皇后,就成为大昌的后妃了。想必现在,宫里已是张灯结彩,喜庆极了。公主的寝宫也是新修的,颇得江南风雅。册封礼后,还有庆贺礼,所有公主、王妃、命妇都会来向公主道喜。” 哪有喜啊,愁死老子了!啊啊啊!叶星辞咬住下唇,尝到了胭脂的香味。 见他没回应,楚翊淡淡地笑了:“公主不必紧张。皇上宽仁厚德,太后慈爱惠下,皇后端庄贤淑。我们皇家和睦友爱,兄弟间也是兄友弟恭。公主和四位姑娘在宫里的新生活,一定会很舒适,不会有压力。” 唉,谁想加入你们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啊。 听到“宫里的新生活”,子苓她们不约而同地浑身一震,互相看看,全都抿嘴哽咽起来。一旦被发现欺君,等待她们的恐怕不是新的生活,而是新的投胎。 “王爷似乎很清楚这些流程。”叶星辞想多了解一些,看有没有空子可钻。 “略懂,我平日里在礼部做些事。”楚翊自谦道,“我年轻,能力不济,无官无职,随便帮帮忙罢了。” “哦,都忙些什么?” “做白喜事。”楚翊从容地介绍起自己的差事,“帮国戚勋贵办丧礼,协助治丧。我还有棺材铺和寿材铺,大小官员家里办白事,也常请我置办棺椁、做纸活儿。一点小生意,不足挂齿。” 白事?棺材?纸活儿?这有些超出叶星辞的阅历,胡乱点点头,随声附和:“生死事大,看得出,王爷是个沉稳的人。” “嘤……”云苓发出一声打嗝似的啜泣,其他三个姑娘也高高低低地抽噎起来,像在合唱,“嘤嘤……呜呜……” 叶星辞赶紧问她们怎么了。 四人语无伦次道:“王爷是专门办白事的,这好像预示着什么……” “他,他还有棺材铺,连棺材是现成的。” “我们是不是,会被他送走……” “快别哭了,成何体统。”叶星辞瞥一眼车窗,为免楚翊生疑,便大声呵斥:“本宫平日里对你们四个太纵容了,就算想家,也不能不分场合地哭泣啊!” “奴婢失态了。”她们止住悲声,全都垂着头,不时吸吸鼻子。 终点近在咫尺,叶星辞能理解她们情绪的突然爆发。本来就害怕,突然得知相处多日的王爷是办白事的,还兼卖棺材,难免会勾起恐惧。 还好,假扮公主的是自己这样的糙汉,粗枝大条扛得住事。不然受不住压力,半路崩溃就全露馅了。 “我能理解四位姑娘。千里迢迢,来到异乡,难免会脆弱。”楚翊温柔地安慰道,“姑娘们别怕,进了宫,只要不做欺君犯上这样出格的事,就绝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嘤……”哪壶不开提哪壶,险些又哭开了。 叶星辞心里也乱糟糟的,陷入沉默。半晌,忽听楚翊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主持了恒辰太子的丧礼,送了他最后一程。”他的声音极轻,也许是自言自语,所以叶星辞没有回应。 顺都渐近,一片苍翠山岭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叶星辞望着它,面纱后双唇轻动,唱起齐军战歌:“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 雁鸣山,昌国龙脉,诸帝陵寝。 他想象着,自己提枪跃马,一袭血染征袍挺进皇陵(都是敌人的血,自己没受什么伤),纳降守陵卫兵。 他英姿勃发地仰天大笑,勒住战马,叮嘱自己的士兵:“虽然昌国战败,顺都城破,但务必保护好他们的各处皇陵。以彰大国风范,礼教德化,免遭后世非议。擅自破坏、掘盗者,就地正法!” 想到这里,他脸上潮热,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拧住裙摆,太过兴奋以至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 楚翊立刻柔声关切:“公主的咽喉还是不舒服?等到了宫里,请太医看看。” “好,这一路多劳王爷费心了。”其实,我只是在想象攻占并接管你家祖坟。 第17章 入宫面圣 叶星辞在顺都城郊的永固园住了两天。 这里是皇家别苑,风景秀丽。但他无心赏景,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多日未见的于章远身上。 千秋节当日清晨,于章远终于赶来了。 见他依旧孤身一人,脸色灰败落寞,叶星辞合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清亮湿润的眸中写满决然,淡淡道:“无妨,我替公主入宫,谁叫她是我看丢的。子苓,给我梳妆。” 他端坐镜前,半垂着眼,不去看镜中人浸染铅华的蜕变。那昔日少年,像不告而别的老友,就这么离他而去。 胸藏金戈铁马,奈何唇间一抹艳色。原想长枪纵横,却眉黛斜扫,墨发轻挽,花簪入髻。嶙嶙傲骨,终被华服所束。胸中惊雷,葬于锦绣皮囊。沈腰潘鬓,化作女儿红妆。 铅华妆成,较往日浓丽得多。叶星辞的四个属下全都呆了,怔怔地瞪着眼。不久前还是飒爽的少年武官,而今变作倾城的金枝玉叶,谁能想到?谁敢去想! “都走开啦,别盯着老子看,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叶星辞没去看镜子,轻轻一拂石榴红的大袖,径直来到客堂,端坐在檀木圈椅,静待皇宫车马的到来。 属下们到屋外值守,子苓四人和福全福谦陪侍左右。固然忧惧无比,他们却没一个逃走。在永固园这两天,想跑其实是很容易的。 没人说话,都悬着心,等待巨斧落下的一刻。 日头缓缓攀升,窗纸上的树影摇曳移动。 终于,来了—— “奉皇上口谕,迎齐国玉川公主入宫赴宴。” 传旨太监高亢尖锐的嗓音,像一柄利剑,贯穿了这些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叶星辞拔直僵硬的后背,昂首道:“走吧,都别怕。” 先乘车进入顺都,一路由安静到熙攘,间或飘来小吃的香气,再转为安静。叶星辞没有向外张望,只是根据市井喧嚣,分辨距离皇宫的远近。 静了,更静了。只有呼呼的风声,车外很开阔。 “恭请公主殿下移驾。”传旨太监的声音再度响起。 子苓四人先下车,叶星辞随后。他将手搭在子苓的手上,踏足地面环顾四周。宫墙如仞,犹如在深渊之中仰望悬崖。和煦的春风卷过高耸坚厚的墙体,凭空增了一丝寒意。 宫门之上,高悬“和阳”二字。和阳门,是北昌皇宫的正南门。叶星辞换乘华丽的镶金抬舆,经侧门入宫,正中的大门是皇后嫁入宫里那天才能走的。公主只是妃,还没这个资格。 一行人高擎旗幡仪仗,沉默着穿过幽邃的门洞。光线陡暗,那些支支愣愣的仪刀、金钺化为凌乱锐利的剪影,在叶星辞的视野中耸动,宛如行走在一场梦魇里。他随着抬舆颠簸,耳边只有唰唰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地踩在他心头。 直到此刻,一步步深入异国宫闱,他才猛然明白那一晚公主在大笑后突如其来的泪水。他彻底懂了,她为什么要逃。因为他也想逃了。 他想跳下去。他想回家,想和娘说话,已经几十天没见她了。 走过大殿前广场,到了第二座稍小的宫殿,抬舆落下。这里红灯高挑,彩幔四垂,遍贴“寿”字。 传旨太监道:“公主,这里是和德殿,皇上在此设家宴,请公主随我来。”又看向一直随抬舆步行的子苓、福全他们:“几位请留步,在殿外与其它宫人一起等候。” 叶星辞随那太监一步步踏上丹墀,听见殿里传来琴箫鼓瑟的合奏。尽管没听见人声,但他凭直觉感受到,殿里坐了很多人。 他的心顶着喉咙狂跳,垂眸迈过门槛,酒菜糕点的香气扑面而来。 “玉川公主驾到——” 叶星辞双手交叠于身前,在大殿正中站定。脚下,是用桐油浸过的光亮细密的青砖。他抬眼扫视,见朱红的梁柱上有一副贺寿楹联:惟愿南辰增福寿,更祈北斗赐长年。 西首桌案后,依次坐着卢侍郎、崔统领等“娘家人”。他们根本不熟悉公主的容貌,和自己也没打过几次照面,所以叶星辞并不担心,何况自己又戴着面纱、画着浓妆。 东首头一位,是个不满十岁的华服男孩,应该就是皇太子了。其次,是个蓄着唇髭,衣着贵气,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冠上四颗硕大莹润的北珠,是个亲王。随后的男子也是亲王,年纪与其相仿,更清雅些。 他认识的宁王楚翊坐在第四位,手里攥着一把花生,慢条斯理地剥着,神情闲适,天星般的深眸含着笑意。目光相遇时,对方微微颔首。 殿上还有其他皇亲贵戚,后宫妃嫔,林林总总百十来人。密集的目光像刷子似的,洗刷着他,评判他的姿容。 每个人都在暗中惊叹,这位异国公主修长秀挺的身姿,和面纱难掩的旷世绝色。一袭红衣风骨俊俏,宛如一枝傲立枝头,正在燃烧的梅花。 不要怕,你代表着大齐的皇家体统,千万不能失仪。叶星辞缓了缓神,终于看向正中主位,自己的“夫君”,心里咯噔一惊:我的亲娘嘞! 昌帝比画中还要胖大,显得两侧的皇后和皇太后像年画上的小童子。 他坐在那,宛若一个巨球,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滚下来。他身着驼色万寿袍,前襟左右各绣一条升龙,二龙戏珠般顶着一个“寿”字,下方依稀绣着“洪福齐天吉庆万年”等吉祥话。 他的脑袋,和胸前的字一样,是方形的。直接架在宽阔的肩上,把脖子压得一寸不剩。他的脸是那样的阔大,显得唇周的髭须像沙漠里一片可怜的小草。一滴汗从额角流下,还没到下巴就干了。 叶星辞心乱如麻:宁王说,我会直接留宿宫中。那今夜,他是不是会翻我的牌子?我要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那得是多广阔结实的床铺啊!不行不行,等宴会一散,老子就开始装病。 他收回震惊的目光,跪地参拜道:“大齐正原皇帝之女尹月芙,叩见陛下。” “快免礼。”昌帝和蔼一笑,声如洪钟。他站起身,由于太胖又跌回软垫,第二次才成功立住。轰,轰,他沉重地步下御台。 他身体的厚度,导致袍服完全遮住了脚面。叶星辞根本看不见他的脚,只看见一口大缸缓缓飘了过来。 来了来了……叶星辞咬紧牙关。昌帝探出熊掌般的巨掌,呼的一下,包住他交叠身前的双手,热乎乎、汗津津。 咦呀,不要摸我啊!救命啊! 叶星辞攥紧拳头,抿住嘴唇,接着勉强扯了一下嘴角。余光中,卢侍郎的表情一言难尽,好像在说:唉,我们的金枝玉叶被拱了。 昌帝先是盯住他的眉眼,又隔着半透的面纱仔细端详,粗重的呼吸微微一滞:“公主真乃国色天香。江南之灵秀,尽集于公主一人眉宇间。这一路辛苦了,走了多少天?” “走走停停的,五十多天。”叶星辞小声答。 “你的个子,比我想象中还要高一些。别紧张,这是家宴,都是自家人。”昌帝硬是抠开他的拳头,攥住他的手。对于他掌心的薄茧,昌帝有点诧异,但并未多疑,反而目露赞许:“看不出来,公主还爱好枪剑。” “幼时偶尔玩一玩,不得要领。” “朕也喜欢这些,自幼训习刀马弓箭,还曾御驾亲征。这些年发福了,不爱骑马了。”说着,昌帝松开他的手,退后几步,双拳大开大合,“嘿嘿哈哈”地展示了几路拳法。周身肉浪翻滚,活像大肉包子成精了。 不是不爱骑马,是骑不了。哪匹马能经得住啊,腰都压塌了,叶星辞心想。 第18章 一舞剑器动四方 这是庆寿的家宴,众人都不拘礼,纷纷喝彩。楚翊嘴角上扬,放下花生使劲鼓掌,显然很爱戴这位皇兄。叶星辞也干巴巴地赞美:“陛下的文治武功,小女早有耳闻。” “来,朕亲自为你介绍。”大巴掌重新包住叶星辞的手,将他带到主位前,见过太后和皇后。 太后七十多了,发如皓雪,依然精神矍铄。皇后则是个娇小温婉的女人,她是继后,元后恒辰太子的生母早已病逝。 接着,昌帝又牵着叶星辞走到东首,依次介绍:“这是太子,快十岁了。瑞王,朕的三弟。庆王,朕的四弟。老九宁王,你早已认识了。他说你咽喉不适,待散席了传太医看看,朕已吩咐下去了。” “谢陛下关心。” 昌帝引着叶星辞,在宁王身边的空位落座,温和道:“朕听你的声音,确实是上了点火。别太想家,身体要紧,缺什么少什么就对皇后说。瑞王送了朕一笼鸟,驯养得极好,待会儿我们一起赏玩。” 一起玩鸟?听上去怪怪的。叶星辞点点头,仔细看了看昌帝。其实,这男人五官端正,也算得上是个明君。境内虽称不上大治,但也没听说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坏事可是传千里。 公主茹素,故而叶星辞面前没有酒肉,全是凉拌青菜豆腐这类清淡素食。他看看旁边楚翊桌案上的肉冻、肉卷、酱牛肉、猪头肉、辣兔肉,不禁舔了舔嘴唇。现在只有冷膳,稍候才传热膳、酒膳。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摘下面纱,毕竟要开饭了。公主总是遮着脸,是因为这是出嫁路上,又不方便一路用盖头。 昌帝坐回主位,恍惚了一阵子,面带怅惘。在皇后的提醒下,才回过神来。一年半前他失去了优秀的长子,看得出,此事对他打击极大。 “公主这两天住得还习惯吗?”楚翊侧头轻声问。 “还好,园子里景色也好。”叶星辞小声回应。 “今天,朕悬弧令旦,又有远道而来的贵客,朕很开心。大家也都自在一些,别太拘束。”昌帝面带微笑,朗声说道,“朕刚才献丑,打了几路拳,算是开个头。诸位都有什么节目,也不妨展示一下。” 话音甫落,太子起身,清脆的童声随之响起:“父皇,儿臣这里有祝寿诗一首,愿献拙作以悦圣心。” “好,快念来。”昌帝笑得眯起眼睛,像在大馒头上戳了两个坑。 太子从桌案后踱出,有板有眼地念道:“漫道世间难逢百,且看堂上再万年。年年今日花千树,月满西楼福满堂。” “哈哈,不用再万年,三十年足矣。”昌帝开怀大笑,“平仄韵律尚需打磨,但贵在赤诚。”笑过之后,他又惆怅地恍惚起来,怔怔望着幼子,又像是在透过这孩子看别人。 殿上的喝彩声倏然弱了,每个人都能看出,他又在追思英年早逝的长子。 昌帝回过神来,朝随侍的太监摆摆手:“太子的师傅吴正英教导有功,将朕的玛瑙砚台赏给他,送到他家去。” 这……没听说还要展示才艺啊,叶星辞垂着眼,怵怵地琢磨,等会儿该不会叫我表演吧? 论作诗,他甚至比不过稚子。抚琴?只会一点点,俗称乱弹。唱曲?眼下,他只能想起齐军战歌,总不能在人家五十大寿时,唱什么铁骑攻占你家祖坟之类。 这时,他身边的楚翊居然也起身:“臣弟新学了抖空竹,若皇兄不嫌弃,愿意献丑。” 呦呵,你还会这个呢?叶星辞好奇地侧目,见楚翊从桌下拿出空竹和抖杆,阔步走到御前,有模有样地抖开了。配合手里动作,口中念念有词,什么“猴子捞月”,“金玉满堂”,“日进斗金”。 竹制空竹高速旋转,发出阵阵鸣响。他外表清贵如兰,玩这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实在有点违和。 昌帝哈哈大笑,瑞王和庆王也跟着笑:“这个老幺,成天不务正业。” 半晌,楚翊收了家伙,笑道:“空竹抖一抖,精神更抖擞,祝万岁福寿绵长。” 什么呀,原来这也算是节目。叶星辞寻思,那我等会儿劈个叉得了。不行不行,我可是公主。 “朕听闻玉川公主自幼酷爱舞乐,舞姿出尘绝俗。”来了!叶星辞心里一紧,听昌帝继续说道:“文人常说,舞以达欢、舞以尽意,朕可否一睹佳人风采?” 叶星辞起身,正想托辞拒绝。昌帝却以为他这是同意了,已做好献舞准备,于是一拍巴掌:“奏乐!” 坐于大殿四角的升平署乐人立即吹奏起来。琴瑟和鸣、丝竹缠绵,霎时间,动听的御乐在大殿飘扬回响。 别奏乐啊!揍我得了!老子不会跳啊!叶星辞瞠目结舌,后背唰的冒了一层冷汗。身旁的楚翊又抓了一把干果,悠闲地斜倚桌旁,准备欣赏美人的舞姿。 这时候再拒绝,会不会显得太失礼?有了!伴着乐曲,叶星辞款步行到殿中,抬起右手飒爽地喝了一声:“剑来!” 昌帝先是一愣,旋即赞许地笑道:“给她!” 贴身太监立即吩咐下去,一名侍卫快步上殿,躬身将佩剑交于叶星辞。 他掂了掂手中三尺青锋,冷然一笑,将长剑抛在半空,就着落势拔剑出鞘,在身前绕了个剑花,顺势开始舞剑。 叶家男儿长于枪法,亦精于剑术。只需配合乐曲,将剑招放慢,动作由刚转柔,就成了凌厉而不失柔美的剑舞。 刺、劈、撩、挂、云、点、崩,一招一式顿挫洒脱,剑似飞风,身如游龙。石榴红的大袖礼服翻飞如火蝶,剑势铮鸣破空。 若非他衣着繁重,身法还能更迅捷。 瑞王和庆王看得出神,楚翊也停止剥干果的动作,眼中闪过赞佩。一曲舞毕,他带头鼓掌:“一舞剑器动四方,精彩!精彩!” “万万没想到,公主有此等身手!”昌帝起身赞叹,硕大的肚皮颤动着,也跃跃欲试,“明日,朕要与公主切磋一番!” “好,一言为定!”能给大齐皇家长脸,叶星辞也很高兴。他以足尖灵巧地挑起剑鞘,炫技般将之踢起,就着下落的力道还剑入鞘。 伴着“当啷”一声铮响,不知怎么,面纱左侧耳带倏然断了。轻纱飘落,垂在脸侧,又被一阵卷入殿里的风吹到地上。 看清他明艳绝俗的容貌,昌帝脸上笑意更甚。 叶星辞俯身捡起面纱,感觉两道视线毫不客气地钉在自己脸上。他抬眼,正与楚翊锐利的目光相碰。后者身体微微前倾,手里的花生洒了一桌,嘴唇半张,难以置信地凝视着他。 叶星辞心下一凛:他该不会发现我是假冒的?不,他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楚翊立即垂眸敛起表情,若无其事继续剥花生。叶星辞还了剑,从容坐回他身边,捏起一块枣泥糕吃,用余光瞄着他。 “公主的剑舞精妙绝伦,诸位谁还——”话说一半,昌帝脸上的笑陡然凝固,双目倏地瞪大,右手捂在心口。 “皇上?”皇后最先发现异常,发出惊呼,“皇上!皇上——” 昌帝五官扭曲,一头栽下龙椅,如山崩般轰然倒地。殿里“嗡”一下乱了,炸开了锅。太子和三个王爷抢步上阶,贴身太监奔跑急呼“快传太医”,绊在门槛摔了一跤。 妃嫔们开始哭叫,也都围了上去,又被太后斥退:“站远点,让皇上透透气!” 叶星辞迅速咽下嘴里的枣泥糕,走过去不远不近地看着,有心帮忙又不敢擅动。他不懂医理和急救,能想到的只有“快朝他肚子里吹气”。 第19章 驾崩了! 昌帝平卧着,呼吸短促,喉间如风箱般发出嘶哑的“呼呼”声。他的嘴唇先是惨白,又逐渐转为青紫,脸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皇兄,皇兄你怎么了,能说话吗?”一母的胞弟瑞王泪如雨下,紧紧攥着昌帝的手。皇后和太后也急得满脸泪痕,年幼的太子已经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畏缩在母亲身边。 “胸口,胸口疼……” “坚持住,太医马上就到。”楚翊为皇兄抚着心口,心急如焚地回过头,朝殿外暴喝:“太医怎么还不来!” “快,宣,政事堂几人,入宫……”昌帝自知大限将至,青紫的嘴唇痛苦地哆嗦,开始安排身后事。 围在他身侧的至亲们对视一眼,都不再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涌出泪水。此刻起,他艰难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重达千钧的遗诏。 “你们,好好的,千万别乱了,给外人可乘之机。”昌帝的胸口急促起伏,暗淡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个弟弟的脸,最终落向幼子,一滴泪滑出眼角,“迅速继位,朕的后事,一切……一切从简。敬爱你的叔叔们,倚重他们。善待臣民,以民为本,好好读书。你,你实在太小了……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太子只是瞪着眼流泪,直到皇后猛推他一把,哭嚎道:“快说话啊!” 他如梦方醒,跪地叩首:“父皇,儿臣都记住了!我一定好好用功!” “娘,儿不孝,害你伤心……”昌帝看着太后,用最简洁的话语吐露心声,无力多说。老人家已是泣不成声,眼角、面颊的每一道皱纹都糊着泪。 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昌帝昏沉的眼珠乍放光彩,猛然挺起身子,望向殿外:“儿啊,你回来了!” 之后,他重重砸回地面,合起双眼,十指先是如弓般绷紧,牙关死咬,旋即浑身松弛下来。盘桓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机,从硕大的躯壳剥离,脸色刹那枯败。 “皇上——”“皇兄——”三个弟弟悲痛欲绝,伏在昌帝身边哭喊。起初还喊着“皇兄”,最后声嘶力竭一声声唤着“二哥”,仿佛能把他的魂魄从九泉唤回。 太医赶来,行针急救,又去扶脉。半晌,凄然宣告:“万岁龙驭上宾了——” 一瞬间,仿佛天塌了。除了叶星辞和送亲的卢侍郎、崔统领等齐国官员,大殿内外所有人都跪地恸哭,额头咚咚砸地。 巨变陡生,叶星辞目瞪口呆。其他人的悲痛密不透风地裹着他,他不伤心,却感到痛苦。他乱乱地想着很多事,却没有头绪。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他也仅十七岁,没有那么多阅历支撑。他总幻想上阵杀敌,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完整目睹生命逝去的过程。原来,人死掉是这样的。 崔统领率先反应过来,迅速唤来副手,低声命令:“快,飞马兼程回兆安报信!昌帝驾崩了!” 皇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口气哽住,险些也倒下。 她被皇后扶着,缓过气来,沾着泪水的唇角狠狠一抿,将悲痛化为愤恨,宣泄在叶星辞身上,用乌木凤头拐指着他:“此女太过妖艳,舞刀弄剑惊着了皇上,把这个妖女拖出去打死!打死!” 这,这干我什么事! 真有两个侍卫奉命来擒拿叶星辞,他冷笑一声,猛然拂袖,明眸瞪向二人:“我看谁敢动老子……老子曰: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皇上身故,他的功绩却千秋长存。只要我等铭记,他虽崩犹生。方才,他还称赞我国色天香、身手不凡,起居郎定然已记录在案,怎么转眼之间我就成妖女了?难道,你们这么快就忘了他老人家的话吗?这叫他如何万古流芳!” 侍卫一愣,悻悻地看向皇太后。后者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卢侍郎和崔统领也上前保护叶星辞,正要争辩,一旁的楚翊却率先开口,声音犹带哽咽:“母后节哀。我们不能因哀痛,而失了皇家的风度,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您老先回宫休息,余下的事交给我们兄弟。” 太后哀痛地点头,由宫女搀扶着离开大殿。 楚翊又对兀自恸哭的太子道:“皇上也要节哀。大行皇帝让你立即继位,就是因为眼下是容易出乱子的时候。” 对于全新的称呼,男孩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九叔,现在该、该怎么办?” “先将大行皇帝的庙号定下来,然后召见百官,稳定人心。全城戒严,严格宵禁,着令禁卫军和城外三大营随时待命。六百里加急,将大行皇帝晏驾的消息一级级传下去,同时命令全国兵马戒严。有擅自调动兵马者,格杀勿论。除了镇守北境和南境的,全国二品以上官员回都奔丧。专派一队人马,持金牌令箭到西北通知喀留王楚献忠,命其回都祭祀大行皇帝,必须来。若他托辞身体不适,抬也要把他抬过来。”他眼角仍有泪痕,哀痛欲绝之际,却说出一番条理极为清晰的安排。 叶星辞看着他,那双红肿的眼中似乎锋芒暗藏,与自己这些天所认识的眠花宿柳、闲的没事学抖空竹的富贵闲人判若两人。此人绝非等闲。 楚翊提到的藩王楚献忠并非皇胄,而是塞北夷族首领。多年前归顺昌国,被封为亲王,自己改了个讨喜的名字。昌帝驾崩前提及“御驾亲征”,打的就是此人。 楚翊说“有擅自调动兵马者,格杀勿论”,以及命楚献忠必须奔丧,都是在防范对方趁机做乱。 说完一番话,楚翊顿了顿,谦逊恭谨地问:“二位兄长认为呢?我年轻,不懂太多,只是根据为恒辰太子主持丧礼时的安排来提议。具体该怎么办,还得你们拿主意。” 瑞王和庆王也渐渐恢复镇定。瑞王用袖口拭去泪水,率先开口:“皇上,依臣看,就按老九说的办吧。尤其是楚献忠,必须来奔丧。” 庆王却道:“我看,报丧的人不宜太过强求。楚献忠年纪也大了,万一真的来不了,岂不反倒激起了反心。” 瑞王反驳:“他年纪再大,也是大昌的臣子,四弟不思皇兄的体面,怎么反倒为旁人考虑?恒辰太子薨逝时,有个致仕多年的老臣,九十高龄照样千里奔丧。” 见庆王脸上有点挂不住,楚翊执中地说道:“四哥也是顾全大局。不过,楚献忠是个畏威而不怀德之人,向来柔茹刚吐,咱们越是替他着想,他越是容易起异心。待政事堂几位大人来了再议吧。” 刚继位的小皇帝靠在母亲身边,迷茫惶然的目光在三个叔叔身上流转:“好,那就、那就等他们来吧。” 叶星辞猛然想到,新君年幼,昌国将会有一位摄政王,全权提领朝纲。这个人,必定会在年长的瑞王和庆王二人之间产生。而隐隐的暗斗,在昌帝遗体前就开始了。 第21章 出家?! 入殓后,按礼该停灵四十九天。考虑到眼下已经三月,气候温暖,于是改为二十七天。虽仍需守在灵前,但改为轮流值守,多了些休息时间,可以回寝宫小睡。 叶星辞见识到了楚翊在白事上术业有专攻的一面,一切安排疏密有致,叫人挑不出毛病。百官忽然发现,原来最年轻的九王爷也很英明干练。只是年纪太小,才二十一岁,不然择立摄政王时,未尝不可一争。 第十八天,喀留王楚献忠携长子抵达顺都,入宫吊丧,在灵前哭得伤心欲绝,无可挑剔。叶星辞观察了一下,是真哭,没往脸上抹口水。 出殡之后,昌帝的梓宫安放在陵寝地宫,与元后合葬。新君年号定为“永历”,不过为思悼先皇,登基第二年才改元。 丧礼结束,叶星辞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醒来,他穿上素服,到宫外散步。他住的地方叫“抱翠居”,寝殿后有个小园子,仿江南园林而造,小桥流水、绿竹青青,清幽怡人。 子苓、福全六人也是一身白衣,正凑在一起说话。叶星辞走过去问:“聊什么呢?” 福全道:“我听传早膳的太监说,世宗皇帝陵寝里要题匾额,还有神道碑的碑文。瑞王和庆王各写了一份,叫大臣们和翰林院选,谁的字好就用谁的。” “这么快就开始较劲了?”叶星辞嗤笑一声,“这不是变相的逼群臣选边站吗?” “他们表面倒是和睦,说这只是选题字而已,与别的不相干。”云苓在旁补充。 子苓忧心道:“世宗皇帝不在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就这样一直待在宫里吗?” “走一步,看一步吧。”叶星辞叹气,“卢侍郎已经动身回兆安了吧,那于章远他们呢?” “没跟着回去,都在城里住下了。刚托人捎来口信,还在寻找公主的下落。”福全说道,接着提醒,“叶小将军,你该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了,别人都动身了。” “请安?” “宫里都这样,晨昏定省嘛。” ** 太皇太后的宫中空阔清冷,四处悬垂着深色帷幔,压抑而沉重,像一个老人的心事。宫女冷漠如冰,不苟言笑。到了这里,每个人都不禁放轻步子。 正殿里,以太后为首,站满了世宗皇帝的太妃们,全都身着素服。白汪汪一片,像在举行某种祭祀仪式。 太皇太后居于主位,接受众妃跪拜。她脸上的纹路似乎更深,白发也失去了光泽。她微微抬手,声音苍老粗哑:“都坐吧。” 众妃分坐两旁,叶星辞的位次只比原来的皇后和另一位贵妃低。直到昨天他才获知,原来未宣读的圣旨中,确实是册封公主为贵妃。 众人开始闲话家常,语气淡漠,像被刀逼着坐在这聊天。每个人都没什么动作,如同戴着无形的重枷。叶星辞插不上嘴,自顾自出神。 “尹妃。”老太太叫了两遍,叶星辞才反应过来,慌忙道:“臣妾失礼,请太皇太后恕罪。” 皇太后温柔一笑:“妹妹跋涉千里来到顺都,紧接着又守灵多日,难免劳累。你咽喉的不适好些了吗?” “仍有点痛。” 太皇太后那核桃般的眼皮上下一碰,打量着他清丽绝俗的模样,沉缓道:“你来自友邦,贵为皇女,又只有十七岁,或许会觉得接下来的安排不公平。但是,这是祖宗的法度,不能因你而废改。” 叶星辞茫然地望着她,心慢慢悬了起来。随后,他终于明白,其他妃子所说的“别看你是公主,到头来,你也会和我们一样”是何含义。 “念吧。”老太太手腕一摆,一旁的太监上前半步,高亢冷漠的尖嗓响彻大殿:“宣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世宗仁皇帝之后宫,无位分、未受幸者,恩准出宫。有子嗣者,留在宫中。有位分,无子嗣者,年三十以上,恩准留宫养老。年三十以下,移居雁鸣山灵泉寺出家为尼,为祖宗守陵,为后人祈福。封赏之物一律留下,私人财物可保留,不可携带奴婢。” 叶星辞根据懿旨里的分类迅速对照,他娘的!自己就是有位分、无子嗣、三十岁以下需要出家那一伙。 齐国也有类似的制度,小时候他和太子一起读书,听师傅讲过。当时他昏昏欲睡,不感兴趣,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头上!看来,真的要娶不到媳妇了。谁能接受自己的夫君嫁过人,守过寡,还当过尼姑。 那几个在守灵时就泪水涟涟的年轻妃子又开始啜泣。其中一人忽然抹了把脸,目光决然:“臣妾自请殉葬,求赐白绫,望太皇太后恩准。” “你傻呀?”叶星辞悄声劝阻,“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死啊,出家就出家呗。”无论是北昌还是南齐,人殉早已废止,但仍会尊重后妃追随先皇而去的意愿。提出殉节,一般都会准。因为这也是为先皇增光添彩的事,有女人愿意为他自尽,足证深情厚谊。 那女人摇摇头,苦涩地瞟一眼叶星辞,决绝地抿紧嘴角,死意已定。 “好,贞烈殉节,其情可嘉。”太皇太后喟叹着向后靠去,娓娓道:“你殉葬后,哀家会向皇上请旨,追封你为贵妃,葬入先皇陵寝地宫。再将你加入大昌的贞节旌表,重赏你的父兄。” 女人含泪谢恩,将额头磕得红肿。叶星辞懂了,她一是不想出家,二是想帮家里一把,对于父兄的仕途有所助益。 唉,傻女人! “妹妹,你可想清楚了。”皇太后不忍地柔声问道。见女人决然不语,也只是叹了口气,瞥一眼太皇太后,没继续劝阻。显然,她性格怯懦,后宫之事全凭对方做主。 殿上沉寂许久,才再度响起太皇太后苍老如锯的声音:“尹氏、赵氏、杨氏、刘氏、王氏,你们五人,谁还想自请殉葬?”她顿了一顿,疲乏地半阖着眼,“回去收拾一下,太仆寺已备好车马,这就动身移居灵泉寺吧。” “臣妾遵命。” 叶星辞的头脑渐渐从发懵恢复清醒。去寺庙生活,倒不见得是坏事,甚至可以择机而逃,还能见到于章远他们。至此,自己已经完成了“和亲”的使命,等差不多被众人所遗忘,就想办法把子苓六人也弄出来,一起回江南去。 “尹氏。” 离开大殿的步伐被打断,叶星辞转过身,盯着太皇太后微微开合,皱纹密布的嘴唇。 “你的嫁妆都是你的私产,可以带着。哀家注意到,你个性张扬,到了灵泉寺要好生修行。先磨磨性子,日后再议其他安排。” ** 不到一个时辰,叶星辞就带着公主的整整十大箱嫁妆,登上太仆寺的车马,移居雁鸣山灵泉寺。箱子都以红纸封箱,其中三箱无比的结实沉重,内有上等成色的赤金一万两。不过,他还没打开过。 另四女与他同乘一车。她们把封赏的财物珠宝都留在了宫里,只有随身包袱,不禁艳羡他装在后车的丰厚家底。 赵氏感慨道:“尹妹妹,齐国正原皇帝真宠你,给你带这么多嫁妆傍身。可惜,你贵为公主,却落得跟我们一样的下场。” 杨氏幽幽叹了口气:“你才十七岁,甚至还没体会过云雨之欢,巫山之乐。” 什么欢啊乐啊,谁要体验啊!叶星辞暗道。 赵氏苦笑:“以后,咱们姐妹几个相依为命吧。”又思忖道:“太皇太后叫你磨磨性子,也许另有安排。” 出城后,一路来到雁鸣山山脚。大山层林叠翠,在山坳中沿坎坷崎岖的山路行进片刻,车驾停在一片林子里。 驾车的太仆寺胥吏跳下来,拍拍裤腿上的灰,淡漠道:“前面车不过去了,几位娘娘下车步行吧。” “要走多远?”叶星辞问。 “不远,翻过这个山头,再走上一阵子,就能看见灵泉寺的山门了。”那胥吏嘬了下牙花子,瘦削干瘪的面孔流出一丝不耐,朝后车嚷嚷:“来,卸车,让马也歇一歇。你们几个,随我步行护送几位娘娘入寺。” 叶星辞和四名女子下了车,十箱嫁妆也被卸在路旁。那胥吏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尊贵的娘娘们,小人还赶着回去复命呢。”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的语气饱含调侃。这些不得志的跑腿小吏,最爱看贵人落魄。 “我的这些东西谁搬?”叶星辞指着嫁妆。 “小人力气小,你自个儿想辙吧。”那胥吏嘿嘿一乐。 叶星辞不慌不忙,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公主赏人用的匣子,抓出一把金银首饰,明晃晃高举在手:“山高路远的,诸位兄弟帮个忙,把我的箱子抬到寺里去。” 财大气粗,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男子气概,让四名女子钦佩不已。 “娘娘大气,放心,小人有的是力气!”那胥吏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从车座下翻出麻绳,麻利地捆好一个箱子,拼了命背在身上。 其他人也照做,三两人抬一箱。如此搬了三趟,才把嫁妆安置在寺里。 叶星辞阔步行走在山间小路,嗅着草木清香,心境也随之明朗起来。正值四月,北方山里的春花谢得晚,林间仍粉白点点。 他不时停下,等赵氏她们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妹妹好体力,难怪剑舞得也好。” 来到灵泉寺山门,几名胥吏便返回了。叶星辞沿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迎面遇见一白衣男子正往下走。正午的阳光自头顶倾洒,显得男人眉宇幽深,情绪都敛藏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 第22章 不为人知的计划 “好巧,九爷在这做什么?”叶星辞笑着问。侧目一瞥,树荫里正站着王府的护卫罗雨,仍旧是一副冰冷文气的面孔。 “有事与方丈商谈。”楚翊扫过随后爬上来的几个女子,“几位太妃这是在……” 叶星辞淡淡道:“遵太皇太后懿旨,来当和尚。啊不,尼姑。”他是男人,提到出家,总是下意识觉得是做和尚。 “妹妹,我们走得慢,先继续走了。”几人朝楚翊微微颔首,继续向上攀登。 楚翊并不诧异,只是极为惋惜:“是啊,祖宗之法便是如此。可惜公主韶华正盛,却要青灯映倩影,余生伴古佛。未入红尘,便离红尘。” 可别扯这些文绉绉的了,老子可是要跑的,哼。 叶星辞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邪火:“王爷,来顺都这一路相处下来,我们也算有点交情。你既然知道我会被迫出家,守灵这一个月里,怎么不提醒我,让我提前有个准备?” “这个确实是在下疏忽了。”楚翊歉然一笑,话里似有试探,“不过,我看你此刻一点也不害怕,不像是娇生贵养的公主。” “害怕没有用,只会影响我的判断力,并耽误时间。”叶星辞心想:说实话,我最怕的是跟你哥同床共枕,现在危机已经解除了。 “真是不同凡响。”楚翊凑近了些,衣服上清冽的熏香清晰可闻,语调也倏然低沉,如同挑逗,“你和我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 “你所认识的,可有正经女人?楚逸之,你居然敢把本宫与青楼女子相比!以为我做了和尚,不,尼姑,就可以随意调笑欺辱吗?”叶星辞英气的长眉微微一挑,冷冷斜睨着男人,是真的生气了。他素服木钗,发间点缀着白花,横眉冷目仍然明丽动人。 “公主误会了。”楚翊慌张地笑了笑。 “别看你带着身怀绝技的护卫,我照样敢对你不客气。”叶星辞唰地亮出右手,在男人眼前缓缓攥成拳,骨节咯吱作响,“我的拳头,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小。” “呃,不至于吧……”楚翊被这股豪气惊得愣住,一旁的护卫也看呆了。他摸摸鼻子,笑道:“公主消消气,都怪我嘴笨,不会说话。罗雨,把东西拿来。” 罗雨从树荫下箭步而出,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递在二人之间,竟然是个皮革鞣制的酒囊! “哈哈,这是见我离开红尘,要与我把酒话别吗?没想到,九爷竟是个豪爽的汉子,和我一……和我哥哥一样。”守灵多日,菜饭都是素食,又无酒可喝,叶星辞正馋着呢,真是久旱逢甘霖!他一把接过,拔开囊嘴:“干!” 仰头痛饮后,他咂咂嘴,居然是甜的? “里面是润喉汤,和公主在路上喝的一样。”楚翊顿了顿,唇边浮起温柔的笑意,放轻声音,“我亲手熬的。” “禽兽熬的?哦哦,亲手……王爷有心了。”叶星辞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豪迈忘形,于是温婉地半垂着头,“不过,你怎么事先知道……” “如果我说,我是得到了消息,特意快马加鞭出城,好赶在你之前等候在此,你信吗?”楚翊轻轻地问,同时缓缓下了一阶。如此,二人视线相平,顿添几分亲切。 “这有什么不信的,难怪你带着润喉汤呢。”叶星辞飒然一笑,扬了扬酒囊。 “这是两天的份量,公主慢慢喝——” “已经喝完了。”叶星辞将酒囊推进男人怀里,一步三阶向寺院山门攀去,“王爷,后会有期。” 爬到顶,他回望来路,见楚翊仍长身玉立于原地,双手负在身后,微笑着目送自己。那笑容明澈如春溪,又意味深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山腰弥漫着焚香的烟火气。 灵泉寺是护国寺,香火鼎盛,寺院深阔。依山势而建,由低到高七进院落,进了山门先是金刚殿,后有天王殿、大雄宝殿、地藏殿等。 寺院后山,一座雄伟挺拔的舍利塔自苍翠之间冲天而起,九层飞檐连成一道秀丽的弧线。 进山门朝西走到头,有一处幽僻的院落,名为“静照”,专供先皇的太妃们生活修行,另有几十名比丘尼。管事的是妙慧法师,五十来岁。 叶星辞只是听说,还没见到此人。 他和同伴被安排在同一间寮房,十箱嫁妆也整齐地码放在屋里。屋子不小,却简陋得像野人的家。粗木桌椅,缺口茶具,木板大通铺上只有一层草垫加老旧褥子。 四个女子当场就哭了:“这可怎么活啊……我现在一根绳吊在这,还算是殉葬吗?” “不算,算吃不了苦而自杀,啥也捞不着还把命搭进去了。”叶星辞叹了口气。 他也想哭,倒不是嫌苦,毕竟他可是梦想从军的男人。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四个年轻貌美的姐姐睡在这大通铺上。要是色胆包天的司贤在,肯定乐开花了。 “唉,这窗纸都破了。山里晚上凉,妹妹年轻,睡我们中间吧。”赵氏很照顾他。 别啊姐姐!叶星辞暗自叫苦,一个男的睡在女人堆儿里,这种故事只有街头巷尾的风月奇谭才会出现。 “我睡相不好,还是睡边上吧。”他慌忙婉拒。 一人道:“刚才你们看见了吗?有个带发修行的老尼姑,坐在院里晒太阳,得有八十多岁了吧。” “我听说过她,今天终于见到了。”另一人搭腔,“她是太宗皇帝的妃子,出家时才十五岁,一辈子都耗在这里了。” 议论戛然而止,屋里陷入一片死寂。 叶星辞在四重叹息中枯坐到天黑,在院里乱晃。管事的不在,倒也没人管他。等姐姐们都睡了,他再进去,尴尬能减轻一点。 寺中过午不食,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望着天上的半轮清月,想象成大肉饼,站在那仰头空啃。山里凉风习习,吹得门牙疼。 “饿死老子了。”他低声自语,“楚一只,你真不实在。大老远的跑一趟,只送几口润喉汤?你送我个大羊腿多好!我的公主啊,你在哪呢?你干嘛要茹素呢?这些天,我肚子里可是一点油水都不剩了。” “公主殿下!” 一个头戴僧帽的小尼姑蓦地从树后闪出,吓他一跳。他挑了挑眉,问她何事。她眼珠左右一扫,急急地低语:“殿下,夏公公命我转达,太子爷说:漂亮!” “什么?”听她提到夏公公,叶星辞瞬间意识到,眼前的人是齐国细作。他顿时涨红了脸,羞愧、惶恐而又忸怩地问:“殿下知道我穿女装的事了?除了夸我漂亮,还说了什么?” 女细作没听懂他的意思,一知半解道:“奴婢不知。夏公公只说,这事干得漂亮。他就在顺都,叫你在寺中等他,这两日会择机前来相见,共商后续计划。” “计划?”叶星辞一怔。 “我只是传话,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试探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我不是宫里的人。” 叶星辞点点头,叫她退下。还好,在她看来自己就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不过,计划是什么?它是公主逃跑的根本原因吗?见了夏公公,他顶替公主的事也就败露了,届时会怎样? “太子会有什么计划?我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原来竟是刚刚开始吗?”叶星辞仰望天上的肉饼,不,明月。忐忑地等待着,东宫总管太监夏小满的到来。 第24章 别有用心 余光里,楚翊看见帝师吴正英也出来了,看样子是去皇上读书的勤德殿。他没有回头打招呼,而是刻意放慢脚步,直到对方走近时才道:“哎呦,吴大人,你也往这边走?” “老夫去为皇上讲书。”结伴闲聊几句,吴正英感慨道:“没想到,王爷会提出采用皇上的书法。” 楚翊笑了笑:“万岁年少,初登大宝,这也可以增加他的信心嘛。” “王爷怎么不也写一幅字,让群臣去选?” 吴正英问得诚恳,楚翊也坦诚相待,大着胆子幽幽地说:“百年前天下之乱,始于萧墙之祸、朋党之争,该以史为镜。我年纪轻,要说不想露脸,那是假话。我只是,不想把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搅合得更复杂。” 说出这样的话,很冒险。万一这老吴头明天参他惑乱朝纲,够他喝一壶。但他吃准了,这话对老吴头的胃口。 果然,吴正英目露赞许。他点点头,拱了拱手,很谨慎地不再与楚翊同行。 楚翊想,此人出身寒门,一生清高,有朋而无党,也从不结交皇族。品级不高,在政事堂里的话语权也不大,却是当下离皇帝最近的人。能让他对自己有所认可,也算是前进了一小步。 重要的是,当皇帝开心地问起:是谁提议,用朕的字? 吴正英会如实答道:是陛下的九叔。 ** “儿臣给母后请安。” “逸之来了,坐吧。”老太太正闭目养神,动了动手腕,半晌才掀开眼皮,“你二哥走后,我这精神头大不如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连着两回啊……”想起恒辰太子,她老泪纵横。 “母后节哀。” 她用手帕点了点眼角,“你这是打哪来?” “光启殿。”楚翊坐在一旁的绣墩,优雅地理了理袖口,“刚和六位大人商议了立摄政王的事。三哥四哥说不急,凡事我们兄弟商量着来。我年轻,都听他们的。”他只捡重点说,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太皇太后眉头一皱,挤得眉间沟壑如刀劈斧凿一般,“别说了,哀家不想知道你们商议了什么。祖宗有法度,后宫不能干政。” “是,孩儿多嘴了。”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马上会从亲儿子瑞王嘴里知道。说了,倒显得心直口快。 “对了。”老人家又擦擦眼角,淡淡说道,“兰妃自请殉葬,自缢了,现在停放在她自己的寝宫。你是钦命的内廷总管大臣,又兼管着礼部和宗正寺,尽快收殓了安排丧礼。还好,办白喜事是你的专长,不然这段时间内不晓得要乱成什么样子。” 楚翊心里揪了一下。他不认得兰妃,只是为一条生命平白逝去而痛惜。 “母后不必劳神,交给我吧。还有件事……”他以闲话家常的口吻说道,“听说,玉川公主也移居灵泉寺了。” “嗯,可惜她年纪轻轻的,才十七。没办法,这是祖制。” “虽然圣旨已经拟好,但一来没有昭告天下,二来尚举办册封礼。虽说她是来和亲,但直到先皇驾崩时,她的身份仍是我大昌的贵客。若说依祖制,可类似的情况,尚未有先例。到底该怎么安排她,说到底,还是看你老人家的意思。”楚翊默了一下,给听者以思索时间,接着才看似随意地提议:“我看啊,她跟我三哥倒合适,郎才女貌的。” 他紧盯太皇太后的脸,看见她苍老松弛的嘴角微微一扬,枯败无神的目光变得柔和,手指轻轻搓动。衣襟处,深色锦缎之下,胸口的起伏明显增大了。 他清楚,她联想到了立摄政王的事,而后瞬间就动心了。她一向最宠瑞王,凡是利于亲儿子,只要合理合法,那就要落实。 “你小子,乱点鸳鸯谱。”太皇太后脸上的皱纹大幅舒展,“不过,倒也没说错,那丫头跟瑞王也算般配。天子驾崩,王公贵族要守孝三年,国丧期不得婚嫁生子。后来,太宗皇帝将之改为六个月。就算哀家有这个想法,也得秋冬再议。” 她顿了顿,又自顾自松了口,“或者,先把亲事定了也行。不过,直接指婚,又似乎不大合理……” 一切都按预想中的发展,楚翊弯起嘴角,点头道:“没错,我正想说呢。既然她是客,那我们就无权指婚,所以得让她自己选夫君。” “这样的话……”太皇太后拧起眉头沉吟着,“哀家看,她八成会选你。你年轻俊朗,又不曾婚娶,来顺都这一路上,跟她也算熟识。” “我并无此意。”楚翊谦卑地半垂着眼,没有一丝锐气,语气委屈巴巴,“何况,公主也不会选我。论能力,我年少无知,远不及三哥。论文才,我都不敢试着为先皇写一幅匾额和碑文,叫群臣去评议。论武功,别看我年轻,弓马可比不过三哥。论爵位,我只是郡王,三哥是亲王。论出身,玉川公主是齐国皇后所出的嫡长女,肯定要讲究这些的。我生母曾是宫女,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而瑞王,出身贵重。” 他刻意在最后一句加重语气,放缓语速。这番话,像一阵轻柔解乏的按摩,让主位上的老太太浑身舒坦,满意地哼了一声。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况且,公主对我印象不好,我接亲回来的路上……算了。”楚翊苦笑着挠挠头,瘪了瘪嘴,像犯错的孩子。 “怎么了?” “孩儿实在不好意思说。” “那哀家就不问了。等断七之后,我就安排人去灵泉寺,叫玉川公主搬回永固园去住。”太皇太后疲倦地挥挥手,“哀家乏了,得去躺一躺,你去看看你母妃吧。” “还有件事,要过问母后。”楚翊站了起来,躬身道,“孩儿的四舅,自冬天染了风寒侵入肺腑,至今还在咳嗽。想请你老人家示下,准许他去永固园调养。那里风景好,空气也新鲜。” “唉,这就见外了。直接去就好,何必问我。需要什么药,只管从宫里拿。” 楚翊谢恩告退。出了大殿,他叹了口气,抬眼迎向炽烈的太阳,眸中的谦卑逢迎瞬间被锋芒所替代,比日光更盛。配上俊逸的轮廓,整个人宛若一把精致而锐不可当的匕首。 他步履轻盈矫健,直奔生母的住处。 提出撮合公主和瑞王,只是为了获得太皇太后的首肯,放那小丫头出来。不然,她就得老死在灵泉寺。老太太一辈子安常守故,若非考虑到为亲儿子续弦、增添羽翼,绝不会松这个口。 至于离开寺院之后,公主终会嫁给谁,到时可就由不得老太太了。 第25章 我全都要 刚走到母妃的寝宫,就听见后园亭中传来一阵大鹅似的朗笑,嘎嘎的。而后戛然而止,显然是被责备了。 楚翊会心一笑,身心陡然放松了,加快脚步。 后园很小,凉亭更小。几株忍冬越过丛生的兰草攀援而上,顽强地爬满半个亭子,形成一幅天然的绿色帘幕。 绿意盎然的檐下悬着一笼画眉,两个服色淡雅的女子正伴着鸟儿的啁啾习字,石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她们一个还不满四十,依旧风姿绰约,灵动的眉目明艳如画。另一个已过天命之年,端庄淑雅,鬓角微霜。 “先不练了,姐姐,我们喝点茶吧。”年轻些的女人道。她是楚翊的生母,陈太妃。 “一个时辰了,你才写了不到十个字。”楚翊的养母袁太妃笑着叹气。 “等会儿再练。” “到那时,你又该说要去睡觉了。” “那就睡醒了再说……呀,咱儿子来了!”陈太妃抄起石桌上的一沓宣纸,递给迈进凉亭的楚翊,“看,这是为娘今天练的字!” “这是最近十天的成果。”袁太妃拆穿道。 陈太妃嗔怪地横了她一眼,拉着楚翊坐下,问他用过午膳了没。又仔细打量他,心疼道:“咱们娘儿仨有一个月没聚了,忙了这一阵,你都快瘦脱相了。刚给太皇太后请安了?” “嗯。”楚翊走得渴了,端起桌上的盖碗,将茶水一饮而尽。他和母亲很像,尤其是高挺的鼻梁,鼻头秀气而饱满。 宫女来换茶,他摆摆手,屏退了几人。确认四周无人,他才说:“你们知道兰妃殉葬的事吗?怎么没人劝劝她。” “我们也是才知道。”袁太妃缓缓摇头,怜爱地看着他,“逸之,你确实清减了,多吃点。” “你四舅的病怎么样?”陈太妃问。 “有点咳嗽,我叫他搬去永固园调养一阵子,已经请示过老太太了。”楚翊见桌上有椒盐香榧,于是抓了一颗慢悠悠地剥开。 他出生时,亲娘刚从末等宫女晋封为才人。她品级太低,娘家无势,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又才十几岁,害怕孩子养不大。于是就送给刚经历丧子之痛的袁氏抚养,自己则三天两头过去转转。 袁氏是大家闺秀,将丧子后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久而久之,两个性格、家世迥然的女人也成了深宫中最亲密的伙伴,相伴半生。 楚翊始终觉得,亲娘虽然没读过书,却是有大智慧的。一个女人,舍得将刚出生的孩子送人,堪称当机立断。 “跟二位母妃说件事。你们是我最亲的人,我想有必要告诉你们,我在做什么。”楚翊悠闲地剥着香榧,淡然而坚定地讲出他此生最重要的决定,他的一生都将为之跌宕:“今年,也许明年,朝廷会议举摄政王,总领朝政,那个人会是我。玉川公主将嫁给一个王爷,那个人也会是我。” 说完,他咀嚼着香榧仁,眯起双眼对二位母妃笑了笑。 生母噗嗤一笑,忽然在他眼前“啪”的双掌一击:“哎,快醒醒!”接着来探他额头,“儿子,你没发烧吧?” 养母则肃然凝视他,确认这并非玩笑之后,才道:“娘清楚,你胸藏丘壑。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往后,你是一步一道坎,容不得行差踏错。谁知将相王侯外,别有优游快活人。荣辱不惊,又何尝不是乐事。” 陈太妃抿了抿嘴唇,道:“我没有袁姐姐这么会说,只好总结一下她的话:逸之啊,你这两件事忒难,甭惦记了,别瞎掺和。” “难道你们没意识到,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吗?”楚翊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流转,“谁娶到玉川公主,谁就更有可能成为摄政王。公主是齐国第一个远嫁的皇女,民心思定,盼望和平,娶了她就相当于在脑门上刻了个‘和’字,也就成了最不易发动战争的人。朝中主和的官员居多,他们更愿意相信,亲家之间不轻易言战。”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而且,公主身带巨额嫁妆,仅黄金就有一万两。人情往来、迎来送往都需要财帛,而我的年俸才三千两白银。为了照顾穷苦百姓,田里的地租已经两年没收了。”楚翊目光如炬,清醒而理智地剖析,“我不贪财,但我将来想结交的人,或许贪财。我需要她的襄助和扶持,当然,如果借了她的钱,我会还。” 有件事他没有说,耻于开口。那就是对于公主本人,或者说是故人小五,他也有一丝淡淡的好感。 “这些东西,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的?”陈太妃低声问。 “在大行皇帝灵前。”楚翊坦言。 “你不地道!你皇兄刚刚晏驾,你就琢磨这些。” “不只是我,我三哥和四哥也想到了。” “哼,那你们哥仨都不地道。兄长的遗体就在眼前,却惦记上嫂嫂了。”陈太妃顿了一下,瞥一眼袁太妃,问出二人都想说的:“逸之,你一定要跟他们争?” 楚翊若无其事地继续剥香榧吃,年轻的目光坚定如磐石:“瑞王和庆王,我不知他们能不能当好这个摄政王,但我认为自己可以。与其信别人,不如信自己。” “兄弟三个商量着来,轮流做主不好吗?这个月你主政,下个月他主政。”说完,袁太妃苦笑着摇摇头。不可能,权力之巅只容得下一个主宰,人性如此。 “娘,你看,连你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楚翊耸了耸肩,“私底下说个不太恰当的比方。遥想当年,太祖皇帝起事,受天命御极时,怎么没说和那些从龙之臣商量着,一月一轮换,轮流当皇帝?很多事,是不能商量的,必须由一人拍板。” “他们可不会让给你。”陈太妃撇撇嘴。 “当然不会,斗争在所难免。”楚翊低沉地笑笑,眸色一暗,“我不会加害他们。不过,他们要是害我,我也绝不客气。” “除了图公主象征的和平,以及嫁妆,你肯定还看上人家的美色了。在半路,你小子就惦记上了。”陈太妃笃定道。 “没有的事。”楚翊尴尬地垂眸,“直到迎她入宫的宴会,我才算是真正看清她的样子。” 亲娘一针见血:“然后,你就在你皇兄灵前惦记上了。” 这话戳中了楚翊,令他耳根微红,不过脸上无波无澜。守灵那一个月,他每天的确会腾出一点点时间,去想跪在他不远处的小丫头。 他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君子,但依然为此感到汗颜。可是,她真的有点可爱。倒也谈不上多喜欢,只是那狼狈的初遇之后,他再没遇见过类似的人。属于她的那一角记忆始终无人覆盖,故而鲜活如初。 “听说,这里有个丫头,是老太太的耳目。”楚翊沉声道,“把她叫过来送茶,我有些话,想说给她听。” 陈太妃扭过头,如村妇喊孩子回家吃饭一般扯嗓子高喊:“翠玲!上茶!”袁太妃揉了揉耳朵,叹息道:“妹妹,整个皇宫都知道你要喝茶了。” 很快,那宫女端了茶点过来。在她近得足以听清他们的谈话时,楚翊开始发牢骚:“公主很厌恶我,在流岩时,我从青楼买了个小丫头带回府里。这下可好,一路上,她对我是冷嘲热讽。我也来气了,每晚都宿在青楼。” “你啊,光腚拉磨——转着圈丢人。”陈太妃嗔道。 那宫女忍俊不禁,将茶点放下,就退下了。 楚翊瞥一眼她的背影,低声道:“我刚跟老太太提了,让公主自己择夫。老太太一定会问这个翠玲,我私下里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她担心公主会选我,而不选瑞王。所以,我得让她知道,公主讨厌我,这样她才会放心地把公主从灵泉寺放出来。” “我猜到了。”陈太妃松了口气,“所以,你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宿在青楼什么的。” 楚翊挑起嘴角:“是真的。” “臭小子,长能耐了!”她拂袖而起,素手一翻,一记爆栗弹在他额头。 楚翊顶着发红的额角,走在出后宫的宫道上。和煦的春风被两侧高耸的宫墙一夹,骤然猛烈起来。 一个太监领着四个宫女,排成一溜,贴墙根静悄悄地走着。看见他,太监带头跪拜:“奴婢叩见宁王爷千岁。” “起来吧。”楚翊随意一瞥,发现跪在后头的居然是子苓她们四个,“这不是玉川公主的贴身侍婢吗?” 太监恭敬地答:“公主搬走了,她们闲着也是闲着,韩公公打发奴婢,给她们安排别的活儿。” 楚翊在袖中摸索着,掏出一小袋碎银递过去:“安排些清闲的,别看她们是异乡人,就难为她们。” 太监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说着吉祥话。子苓忧虑不安的脸上也挤出一丝笑:“多谢王爷的照顾。” 楚翊凑近她摇晃的珍珠耳坠,压低声音:“别闷闷不乐的,开心点,也许你们很快就会和公主团聚了。” 第26章 含泪受辱 刚敲过五更,天都没亮,鸡还睡着,叶星辞就被叫起来了。 他背着四个同伴飞速穿衣,不敢直面她们婀娜丰腴的身体曲线。她们也只当他是害羞,没有多想。 然后,他们睡眼惺忪地跪在佛堂,伴着寺里的晨钟,听妙慧法师的训诫。 “凡夫看到的是对错,而菩萨眼里只有因果。世间万事,都离不开因缘果报。”妙慧一身灰布海青,在叶星辞眼前踱来踱去,语调沉缓。她的脸很长,又死死地板着,看上去像一头郁闷的老驴。 “问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她语带轻蔑,似乎还有一丝嫉妒,“因为,你们年纪轻轻就享尽荣华,却不曾经受怀胎之苦,生育之痛。若有子嗣,也就不会来了,没错吧?” 叶星辞挑起眉,强睁着眼皮,听她叨叨。 “你们或许听过一句话,叫缘起性空。世间森罗万象,从山川湖海到微尘沙砾,皆因缘起而生,也将因缘散而灭。我们听到、看到、尝到的一切,都因缘起而有,那么就注定有缘尽的一刻。所以,其本性为‘空’。不管你是什么娘娘,还是公主。想通了,也就不烦恼了。” 说到“公主”时,叶星辞感到妙慧加重了语气,吐出的字就像爆栗似的弹在自己头上。来者不善,他腹诽。 “我听说,有的人排场很大,人还没到,东西就到了。一箱又一箱,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尊贵。”妙慧嘴里说着“性空”,语气却不空,充满妒恨,“不管是什么金枝玉叶,到我这,都得把枝枝叉叉修理掉!若是敢摆架子,可别怪寺规森严。” 她唾沫星子直喷,浑厚沙哑的声音就悬在叶星辞头顶,像一柄沉重的锯子。 “祖宗仁慈,准许你们这些后妃带发修行。你们先做沙弥尼,修行一段时日,再正式受戒,成为比丘尼。”妙慧将几身灰布海青和僧帽摆在五人面前,“把衣服换了,头发盘进僧帽里。” 叶星辞拿过衣服,正想回寮房更衣,却听妙慧在身后厉喝:“就在这里换!”似乎是有意整治他们,给这些娇滴滴的皇妃一个下马威,以加强服从性。 赵氏等人没吭声,彼此交换眼色,就地更衣。贴身的抹胸都被妙慧收走了,说上头的几点刺绣俗艳,与佛法相背。 叶星辞背过脸,根本不敢看她们,心想:老子不能脱啊!老子前胸一马平川,腹肌块块分明,脱了吓死你们! “玉川公主,你怎么不更衣?”妙慧的驴脸扯出冷笑。 “哦,我不习惯被人看着。”叶星辞攥紧衣物,径直转身回房。 “果然,这就摆起公主的臭架子了。来人,拦住她!扒了她的衣服,帮她更衣!”妙慧一声令下,立即有几个尼姑来拽他,撕扯他的衣服。他正为那个不知情却身在其中的“计划”而心烦,索性使出摔跤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将几人全部撂倒。看她们是女人,只出了三分力。 “我看哪个敢惹老子……老娘!”叶星辞狠瞪妙慧一眼,径自转身回房,这回没人敢再拦。 再度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他已是一身海青,头戴僧帽,颈后和鬓角毛绒绒的发丝露在帽外,俨然一个英气俊俏的小尼姑。 妙慧唇边浮着怪异的笑,好像拿住了什么把柄。她缓步走近,幸灾乐祸地上下打量他:“好个风华绝代的公主,百日热孝未过,就胆敢涂胭脂?!” 叶星辞茫然地舔舔嘴唇,尝到一丝锈味,是血。方才的推搡中,他的嘴唇被某人的手肘撞到,硌在了牙上。 “这是血迹,我嘴唇破了。”他用手背蹭了蹭。 “分明就是刚刚在屋里搽的胭脂,所有人都看见了,休想抵赖。”妙慧将手一扬,恶狠狠地笑了,驴脸扭曲如茄子。 叶星辞激辩,这就是血,还将嘴上的裂口展示给众人。 妙慧却道:“我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任何红色之物,出现在嘴上,都是胭脂。” 这是存心整我,叶星辞懂了。 “拿藤条来!贫尼要依照寺规,教训这个不规矩的狂悖之女。” 打我?叶星辞冷哼一声,不屑地乜着老尼姑。他一杆银枪苦练十年,还怕一根藤条? “师父,藤条来了。”一名女尼躬身呈上藤鞭,三尺多长,纤细柔韧。妙慧持藤在手,挽起袖口,围着叶星辞兜圈:“尹氏,跪下受罚!” 说着,照他小腿抽了一记。隔着布料,痛感依然清晰。 “你还没资格教训我。”叶星辞斜了她一眼,大步直奔院门,当即就想下山去。却被一句如雷贯耳的话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原来,齐国堂堂嫡出公主,竟是如此顽劣不驯的野蛮之人!” 不错,他代表着齐国皇家的尊严体面。他感觉几十道探究的目光刺在“公主”身上,如芒在背。 见他被这话困住,妙慧愈发自得,咄咄逼人:“齐国皇家,就是这样教导儿女的?体统何在,礼教何在,颜面何在!这样不知礼数的女人,也配嫁给我大昌天子?” 认栽了! 叶星辞深吸一口气,干脆地转过身,双膝一弯跪在当院。 他不能惹事,也不能逃走,必须忍下这口气。不然,被带到别处幽禁起来,就无法与夏小满见面,得知“计划”的真相。 挨打事小,耽误太子爷的计划事大。一个光脑壳老太,不值得他发生冲突。 “哼,这还差不多。”妙慧迈着大公鸡般傲气的步子走近,冰冷地命令道:“胳膊举起来,撩开袖子,掌心朝上。” 叶星辞照做,旋即就挨了第一鞭,在锐痛之下咬牙闷哼。藤鞭看似不起眼,威力却不容小觑,两条小臂内侧瞬间凸起两道相连的血痕。这里的皮肤娇嫩,痛感尖锐。 “啪!” “啪!啪!啪!” 藤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与沉闷的钟声一起回荡在院子里。叶星辞双唇紧抿,一动不动,通红的眼眸蒙着一层泪,任由它一下下劈在自己双掌和手臂。 他的身体还未长成,骨骼仍带着少年特有的纤细感,两条手臂修长匀称,紧紧裹着一层不突出却结实的肌肉。 现在,那肌肉随着鞭笞而抽搐,一柱香的功夫,就覆满几十道狰狞交错的血痕。渗出的血珠随着柔韧的藤条飞舞,溅成血雾。 疼!疼到麻木!可麻木中,还是透着疼!他几乎咬碎了牙,硬是一声不吭,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颗颗滚落。 “妙慧法师,可不能这么打。她是邻邦的公主,打坏了恐怕谁都担不起责任。”赵氏不忍道。 “我来负责!从今以后,你们全都归我管。”妙慧打得挥汗如雨,畅快淋漓,兴奋得仿佛来到了人生的巅峰。 终于,她打不动了,丢下沾血的藤条,对双手、双臂血肿不堪的叶星辞道:“公主素有贤名,不如帮忙把所有人的衣服都洗了。或者,将你圈禁在地窖,面壁思过。你自己选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被圈禁,就见不到夏公公了。他垂下胀痛麻木的双臂,冷冷扫了她一眼:“我洗衣服。” (ps:问为何不在尼姑庵大杀四方,暴打尼姑的,文中已经写得很清楚: 老尼姑存心整人,不服管教,会被关禁闭,就不能见到来接头的夏公公,也不会知道太子后续有什么计划——这才是重中之重。何况,主角一个心怀壮志的少年郎,也不会揍一个老太太。) 第27章 俊王爷夜访俏尼姑 叶星辞坐在后院一角的小木凳,身旁是两个大木盆。一盆是堆成山的衣服,一盆是空的。有的衣服原本不脏,可妙慧还是统统收上来命他清洗,并提前泼洒了菜汤、稀粥、墨水。 他将遍布血痕的双手、双臂浸入冷水,待肿痛有所缓解,便开始笨拙地在木制搓衣板上搓洗衣物,用皂荚去污。 每当清水用完,就要担着两个木桶,走上几百步,去寺里唯一的水源提水,那是从山中引来的泉水。 伤口被脏衣摩擦带来的钝痛,令他嘶嘶吸气,冷汗浸透了衣领。他放缓动作,慢腾腾地洗着。 “看来,公主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样子真够笨的。”妙慧从他身边经过,驴脸挂满了得意,“不会洗也没关系,以后经常洗就熟练了。” 临走前,她一个尥蹶子,恶意踢翻了满满一桶水,假惺惺地笑道:“阿弥陀佛,真是抱歉,看来公主要多跑一趟了。” 叶星辞合起双目深吸一口气,没有发作。不远处,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尼坐在廊檐下晒太阳,半阖着眼。像在看他,又像睡着了。 望着眼前的大盆,他忽然明白了。 女人,不是一种固定的身份,而是一种处境。当一个男人,处于女人的位置,再将贞节、礼教、妇道等枷锁加于他,那他也就成了女人。而他所替代的女人,正骑着他的白马,逍遥于天涯,享受着属于男人的自由。那么,她也就成了男人。 他整天没吃东西,一直洗到傍晚。好在,那个女细作偷偷为他留了面饼,还拿来药膏。涂了药,双臂的胀痛减轻许多。 藤条留下的伤痕很浅,应该不会留疤。 他身上一块疤痕也没有,儿时玩闹摔了,也只是轻微擦伤,很快就平复如初。这身白净无瑕的肌肤常遭父亲诟病,认为不像个男子汉。可是,他也不能无故砍自己一刀啊,然后说:“快看,我很爷们儿吧?哇哈哈哈!” 亥初,末后香结束,众人就寝。本就静谧的灵泉寺更静了,偶有几声鸮鸣。 叶星辞很累,却睡不着,溜下床来到后院。月光皎洁,如水银泻地,照得屋瓦、窗扉全都轻灵通透。 人一看见月亮,就会想家,因为故乡的月也一模一样。他想娘亲,想太子爷,想那些一路相伴的伙伴们。身上又痛又饿,他蹲坐在枣树下,背靠树干小声啜泣:“呜呜,我不想当尼姑,我想回家,我想喝酒吃肉……” 月色穿透枣树密集的枝叶,斑驳地落在墙边的葡萄藤,和斜立一旁的柏木扁担。 叶星辞心头突地一跳,走过去抄起扁担,横在身前打量。突然,他朗笑一声,猛地朝前一挑一刺,就这么在月下舞起枪来。 “丹凤朝阳!拨草寻蛇!嘿,青龙献爪——” 扁担头绽开枪花,飒飒有声。少年修长的身形柔韧灵动,婉若游龙。他舞得酣畅淋漓,浑然忘了双臂的胀痛,今日的屈辱,和当下的困境。 笼罩在心头的乌云渐渐散开,胸臆间一片霁月清风。不就是洗几件衣服,没什么大不了!枪在手,去他娘! “夜叉探海!灵猫捉鼠!苍龙摆尾——” 木钗滑落,如墨青丝披散,随枪势飞舞。木扁担黯淡无光,使它的人却华彩夺目,雌雄莫辨。 “美人穿针!再来一招回马枪,看枪——”少年故作败势朝后退,接着上步换步,照半空扎去,以回马枪作为收尾。他畅快地抹了把颈间的汗,立起扁担,眺望黑茫茫的山岭。 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 唉,他的确来了雁鸣山。不过并非攻占,而是做尼姑,给人家的祖宗祈福护陵。 “好枪法!” 赞叹声陡然响起,叶星辞一惊,循声望去。楚翊竟坐在墙头,仍是昨日的白衣,左腿垂着,右腿随意支起,握着折扇的手搭在膝头,神态悠闲。他没戴发冠,束发的白色缎带在身后随风飘舞,俊逸如这山间的一缕清风。 叶星辞孤身一人困在寺里,见了还算熟悉的人,不禁凭空生出几分亲切感。 “好一招美人穿针。或者该说,美人穿扁担。”楚翊淡淡开口,敏捷地跃下墙头,拍了拍裤腿的灰尘。 叶星辞捡起木钗,随意绾起发丝,笑着调侃:“好啊,楚一只,深更半夜翻尼姑庵的墙,和踹寡妇门、挖绝户坟有得比。” “早在路上,你不就看出,在下并非君子了吗?”楚翊环顾四周,走到枣树下的石桌旁落座,“浪荡王爷夜闯尼姑庵,听上去就能千古留名。不过,肯定不是芳名。” “哈哈,你来做什么?” “路过。”楚翊示意叶星辞也坐,“有太妃殉节,我来这里请僧人进宫念经超度。天色晚了,就暂住一宿。正在寺中赏月散步,听见墙内有动静,一时好奇就看了看。没想到,竟然是你在舞枪。” “哦,好巧。”叶星辞坐在男人对面,抬起一侧肩膀蹭了蹭鬓角的汗,将红肿的双手藏进海青的袖口。他感觉对方在打量自己,便问:“王爷看什么?” “你穿这一身,还挺合适的。”楚翊揶揄地轻笑。他的话有些轻浮,却不让人讨厌。 “你取笑我。”叶星辞凌厉地横了他一眼,垂眸自顾,“浑身灰突突有什么好的,都说人靠衣装。” “那指的是常人,俗人,丑人。美人穿上华丽的服饰,只会给美貌添乱,素一点反而更好。毕竟,只看一张脸,便已有花团锦簇之感。” “哼,怕不是得了天花。”叶星辞反呛:“僧衣好看,你怎么不穿?” 楚翊坦荡荡道:“我很风流的,当了和尚,只怕这尼姑庵的墙,都会被我踩秃了。” “嚯哈哈吼吼吼。”叶星辞捧腹大笑,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慌忙温婉地掩唇,娇滴滴道:“咳咳,王爷自重,这里可不是说笑的地方。”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能逗笑你,自嘲又何妨。”楚翊也笑了。对真公主,他当然不能这么说话。但对本质豪爽的宫女小五,却可以。 “唉,顺其自然吧。”叶星辞叹道。 “有没有挨欺负?” 他想了想,选择隐瞒:“没。只是觉得,做女人可真难。别说什么感同身受,你没经历过,是不会懂的。” “你使的叶家枪法很精妙。”楚翊瞥向斜立墙边的扁担。 “你见过?”叶星辞很诧异。 “见过。” “何时,何地?” “几年前,在南境。”楚翊走过去,抄起扁担抡了几下,“我随恒辰太子巡边,和齐军发生一点摩擦,有幸见识过。” “那你也许是见到了叶大将军的某位公子。”叶星辞眼珠一转,搪塞过去:“叶家枪法不是什么秘密,军中、宫里和民间很多人都会几招,我也是只懂一点皮毛,没法实战的花架子而已。” 楚翊掂了掂扁担,走回石桌旁,猛地出手朝叶星辞头部戳来。后者略一偏头,迅捷地闪避,又捉住楚翊的手腕借力打力,朝前一拽,楚翊整个人就像盘菜似的趴在桌上了。 “嘶,还说没实战过……”楚翊揉着线条流畅的下巴看向叶星辞,目光落在他手上时瞬间一沉,“公主,你的手心怎么了?” “没什么。”叶星辞慌忙将双手缩回衣袖。他不可怜,也不需要别人来同情。 ———— ps:看大家关于“女人的处境”那一段落讨论的比较多。这只是一个17岁的古代少年,结合自己最近的经历,而引发的一些懵懂思考。有合理的地方,也有不成熟的地方。他一个古代人,更不可能懂得何为“失权”。 作者并未输出观点,硬上价值,或者在消费挑拨性别对立什么的。?( ′???` )比心 第28章 终于有肉吃 “别动,我看看!”楚翊一把握住他的胳膊,撸起袖子,遍布血痕的小臂和掌心赫然暴露在月色下,触目惊心,“谁干的?!” “那个叫妙慧的老尼姑喽。”叶星辞若无其事地甩开男人的手,简单讲了白天的事,“她大概是嫉妒我命好吧,见我遭罪,可给她高兴坏了。” 楚翊眉头紧锁,说明天会为他讨个说法。话音刚落,对方却自己出现了。 “九爷,你深夜私会先皇的妃子,恐怕不妥。”妙慧的身影从屋舍的阴影中闪出,一张幽怨的驴脸渐渐被月光照亮,可惜了这美妙的月色。叶星辞敢肯定,她明天又要借此整治自己了。 “本王来找玉川公主,名正言顺。”楚翊展开折扇,慢条斯理道。 “哦?贫尼愿闻其详。” 叶星辞眼看男人从怀中抽出一本暗黄的折子,不紧不慢地问:“认得这是什么?” “似乎是……奏章?”妙慧微微瞪大双眼。 “这是本王在迎接到玉川公主銮驾之后,派快马星夜兼程呈给先皇的折子。其上,有先皇的御笔朱批。最近事多,还没来得及将奏折缴回。”楚翊徐徐展开奏折,用清冷的嗓音娓娓读道,“‘朕躬安。九弟辛苦,途中珍重。公主年少离家,远道而来。代朕多加照料,以显大国风范,敦睦邦仪’。所以,本王照顾公主,乃奉旨行事。我何时来照顾,轮得到你多嘴?” 叶星辞在旁听着,心想:昌世宗这人真不赖,可惜落得个暴毙。不过,楚翊居然敢把奏折读给别人听,这可不合规矩。 妙慧始料未及,张口结舌,惶然道:“这……王爷前来,确实是有理可循,贫尼不多问了。” 她悻悻地转身要走,被楚翊冷声喝止:“老泼妇,站住!连先皇都说要照顾公主,你敢打她?你算老几!” 妙慧抖了一下,不知所措,惶恐地重复他的话:“我,我算老几……” 楚翊眸光一暗,邪气地挑起嘴角:“好啊,你还真敢在那算?本王才排老九!你说,你想排老几?” 妙慧扑通跪下:“不敢,不敢排,王爷赎罪!” “为何殴打先皇的贵妃?说!” 妙慧面对奏折上的朱批,叩头如捣蒜,驴泪纵横:“饶了我吧王爷,呜呜……我、我看公主年少,身份尊贵,是敌国的人,又这么貌美,就起了嫉妒心,想教训她。我想,反正她以后都归我管,得给她个下马威,顺便杀鸡儆猴。” “你说公主是鸡?” “不不,公主乃龙凤之姿。” “心术不正,亏你还是出家人。”楚翊揣起奏折,将折扇往腰间一别,拎过扁担,屠夫似的照着妙慧脑袋比划,“跪好了!你打公主多少下,我就打你多少下,非把你脑子里的浆糊打出来不可!”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妙慧哀嚎起来,涕泪齐流。 “求本王没用,去求公主。”楚翊的扁担将落未落,悬在她头上。 妙慧膝行至冷眼旁观的叶星辞跟前,左右开弓自扇耳光,一迭声地骂自己有眼无珠,愚不可及。他静静听了一会儿,漠然道:“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先欠着这顿打。再敢招惹我,就是讨打。不用九爷动手,我自己就能料理你。” 从心灵上压制对方,胜过直接打她一顿。不然,寺里的人说三道四,有损齐国皇室的威仪。妙慧千恩万谢,叶星辞觉得碍眼,喉间轻轻咕哝一句:“滚。” 妙慧以头杵地,一个前滚翻,笨拙地滚走了。 楚翊嗤笑一声,坐了下来。他又取出那份奏折,出神地望着上面的朱批,眸光逐渐泛红:“不是没来得及,而是我没舍得将它缴回。看见我二哥的朱批,就像听见他在我耳边说话。” 他吸吸鼻子,朝叶星辞笑了一下,从袖间摸出一盒东西放在石桌:“这是上好的外伤药膏,有血竭、穿山甲、乳香等,还加了蛋黄油。” “你……”叶星辞猛然意识到,原来对方早就知道自己挨了打,是有备而来。淡淡的惊喜之下,心头漾开一阵暖意。 “我并非路过,而是专程。”楚翊打开木盒,揭开油纸,在弥漫的药香中狡黠一笑,“我收买了一个小尼姑,又让府里的人守候在寺院附近。你刚受了委屈,她就报给我的人了。只是没想到,会伤得这么重。” “哈,你直接拿出来不就好了?之前还假装是刚发现我的伤,可真能装。”叶星辞用指尖挖了一点药膏,匀涂在掌心,又撩开衣袖。 “那样多无聊,我是个委婉而有趣的人。”楚翊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当一个人发现,以为碰巧路过的人,其实是专程而来,应该会很惊喜吧。” 叶星辞的脸蓦地一热,默然涂药。被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 “需要……需要在下代劳吗?” 男“女”有别,叶星辞轻轻摇头。他发现楚翊说完这句话时,白皙优美的耳廓一下红了,像丢进沸水的虾。不过,面上仍神情自若。可能,这对耳朵怕风吧。 叶星辞的小臂涂满了药,双双搭在桌面晾着。肌肤上血痕交错,如白雪中的数枝红梅。 “是不是很疼?”楚翊目露疼惜,用目光描摹着那些伤痕,好像要数清有多少道。 “当然喽。”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说完,楚翊作出一个有些越礼的举动:身体微微前倾,朝眼前白嫩的手臂吹气。像作画甫毕,正在吹干墨迹。 一阵清凉麻痒袭来,叶星辞浑身起粟,嗖地垂下双臂:“放肆。” 楚翊从容地笑笑:“我吹的风,和这山里的晚风没什么不同。我只是把风吸进去,再吹出来而已。” 叶星辞反唇相讥:“小心灌一肚子凉风,回家整夜的放……出虚恭。”他差点就说“放屁”。 “在下是个闲人,常看闲书。”楚翊用折扇轻敲下巴,双目微眯望向明月,回忆道:“有本书里记载,每个人平均每日要出虚恭十回,若攒一辈子,来到两军阵前,一鼓作气全放出来,则可大破敌军,立下不世之功。正所谓:三万人马在阵前,崩死两万五。剩下那五千,鼻子眼睛都是土。” “啊哈哈哈——”肆无忌惮地笑过之后,叶星辞慌忙掩唇,娇柔一笑:“嘻嘻。” 突然,有什么东西蹿下墙头,窸窸窣窣疾速掠过草丛,又从另一侧蹿上墙头。叶星辞侧目,原来是一只壮硕的狸花猫。它口中叼着一只尚在滴血的野鸟,扭头朝二人一瞥,而后跃下墙去。 “哦,是猫。”叶星辞想,若将那只野鸟烤来吃,肯定很香,“啧啧,可真馋人啊。” “你说什么?”楚翊诧异地挑眉。 对了,公主茹素!叶星辞慌忙改口:“啊,我说,可真残忍啊。” “弱肉强食,天性使然。”楚翊耸耸肩,将手探入怀中摸索,取出一小包油纸包裹的东西。摊开来,酱香扑鼻,“吃吧,酱牛肉。” 叶星辞倏然瞪大双眼:“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佛门净地,何况我一直吃素的。” 快,快塞我嘴里!他眼睛发直,唇齿间疯狂分泌涎水,一时不敢多说话,怕流口水,腹中也藏了蛤蟆似的咕噜乱叫。 “从前公主茹素,不走动也不做体力活,尚可支撑。寺院生活清苦,为了身体,不如尝一点肉吧。”楚翊笑吟吟道。逃跑的公主茹素,但是小五肯定爱吃肉,不然不会在宴会上盯着别人的菜肴看。 “有理有据。”叶星辞瞬间采纳了对方的建议,捏起一片厚实的牛肉,“啊呜”吞入口中。还故意皱眉:“嘤,味道好奇怪,有种腥气。” 香,真他娘的娘!要是有酒就更好了。 “慢慢吃,就习惯了。”楚翊脸上笑意更甚,乃至伏在桌旁无声地大笑起来。 “口感好可怕,但是为了身体,吃一点也好。”叶星辞一片接一片地狂啖,双颊圆鼓鼓。肉片犹带楚翊的体温,仿佛在吃这男人的肉。很快,他就剿灭了整整一斤酱牛肉,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 怎么就带了一斤,真抠门。以后你别叫楚逸之了,叫楚一斤吧。 第29章 接二连三 叶星辞望着月亮旁的浮云,有一片宛若骏马。他指着夜空,轻声道:“我曾有一匹白马,它漂亮极了。跑起来时,长长的鬃毛飘拂着,像白云的尾巴。我觉得,它能带我去任何地方。” “它现在何处?” 叶星辞黯然不语。片刻后,他转移话题道:“王爷身兼多职,又是内廷总管大臣,一定公事繁忙,还是早点休息吧。” “内廷总管大臣是为国葬临时特设,我不是恋权的人,已辞去这一职务了。” 叶星辞有些惊讶,淡淡称赞:“真是高风亮节。” “我这就告辞了。”楚翊起身,整整衣摆,助跑后翻上墙头,回眸道:“公主放心,你也是月边的云,不会一直困在这。” 他好像知道,我在烦恼什么,叶星辞想。他笑着目送男人的身影消失于墙边,回房睡觉。刚迷迷糊糊地入梦,就被人晃醒,是个不认识的尼姑。 “公主,请随我来后院,有急事。”尼姑悄声道。 “不能明天再说吗?我刚睡着。”叶星辞披衣出门,哈欠连天地随尼姑来到后院,见不久前与楚翊夜谈的石桌旁,赫然坐着一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居然是瑞王。 他身高与楚翊相当,但更健硕厚实。一袭素色锦袍,金冠束发,精心修理过的唇髭之下,浮着淡淡的笑意。 “下去吧。”瑞王手指一弹,略带轻蔑地丢给那尼姑一颗大金豆子。后者连声道谢,说道:“院门给三爷留着,我会一直看着,您走了我再锁。” 叶星辞忐忑地站在原地,直到瑞王温和地招手,他才坐过去。这是做什么?印象中,他们都没说过话。 “这两天,公主受苦了。”瑞王将一个小瓷罐放在桌上,语气充满怜惜,“你受辱的事,我都听说了。放心,明日那老家伙下山讲经,我命人堵在半路,打她一顿。” 叶星辞脑筋飞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道:“不必了。” “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恕在下冒昧,可否看看你的伤?”瑞王轻轻掀开盖子,左手拇指的翡翠扳指莹润生辉,翠绿通透。 显然,瑞王比楚翊富有。楚翊是翻墙来的,说明银子没给到位,没人给他开门。 “已经涂过药了。”叶星辞摊开手掌。 “寺庙里的药,能好到哪去,配不上公主的贵体。”瑞王取出手帕,语气温和而霸道,“把药擦了,涂我的吧。” 他找我有啥事呢?他年纪大,拒绝的话,是不是显得不礼貌?叶星辞接过手帕,犹豫一下,撩起衣袖擦拭先前的药膏,同时问:“王爷深夜前来,找小女何事?” “只是送药。”瑞王瞥一眼他的伤,狠狠拧起眉,指腹轻抚精致的唇髭,“好个妙慧,本王要打得她满脸桃花开,比庙会还热闹。妙慧,庙会,哈哈。” “真的不必。” “其实,我和你早就该结识才对。”瑞王话锋一转,眉心舒展,“本来,负责接亲的是我。我在家里驯服烈马不成,不慎摔伤了腿,只好叫老九去。” “哦,伤的重吗?”叶星辞礼貌地关心。好困啊,别唠了,让我回去睡觉吧! “公主放心,只是一点小伤。已经痊愈,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完全不影响生活。”说着,瑞王起身,将手抬高,轮番高踢腿去触碰掌心,“嘿——哈——” “无碍就好。”强劲的腿风呼呼的刮在叶星辞脸上,他尴尬一笑。可是,我并不担心你啊,干嘛叫我放心。 瑞王收了架势,坐回桌旁。他看向叶星辞,忽而眼圈一红,单手掩面。半晌,他抬眼迎上叶星辞困惑的目光,苦笑道:“我只是想起,和先皇一起练武的日子。我们一母同胞,我的人生大事,都是他操办的。我的正妃,也是他为我选的。” “王爷节哀。”叶星辞把手帕还回去。瑞王也不嫌弃上头有药,用它轻拭眼角。 “说起我的发妻,我们举案齐眉,从来没红过脸。可惜,她三年前病故了。临走前,她在府里的荷花池洒了些鱼苗。不知不觉,如今已是满池斑斓的锦鲤。”瑞王用手帕按住眼角。 他相貌英武,此刻硬汉垂泪,叫人看着心酸。叶星辞也有些难过,只听瑞王继续道:“前几天,她托梦给我,叫我忘了她,往前看。然后,我看见一只玉兔飞向蟾宫。或许,我的下一位有缘人属兔吧。” 瑞王笑了笑,注视着叶星辞:“对了,不知公主属什么?” “呃……我就属兔。”叶星辞挠头。 瑞王立即赔礼:“哎呀,在下实在无意冒犯,让公主见笑了。”随后,他从桌下提起一个精美的红木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一摆上桌,碗碟釉色青绿,极为细腻。 “都是我府里厨子做的素点心。莲子糕,桂花松糕,桂花糖汁山药糕,水果糯米饭。还有江南常吃的艾叶青团……要是合你的口味,以后我常送来。”瑞王微笑着递上一双象牙筷,“新的,没人用过。” 刚塞了一斤酱牛肉,吃点甜食也好。叶星辞风卷残云,优雅而迅速地吃光几道点心,急着回去睡觉。瑞王似乎看出他的疲惫,叮嘱他记得上药,便告辞了。 “哎呦,这下可彻底吃饱了,都撑了。”叶星辞心满意足,回到寮房,躺在大通铺的一角。睡梦正酣之际,又被人推醒。 “公主,请随我来,有要紧事。”是另一个陌生尼姑。 “你是哪个啊?明天再说,困死了。”叶星辞咕哝着翻个身。 “有客人找公主。” 难道是夏公公?叶星辞清醒了一些,随尼姑来到后院。 石桌旁,不久前瑞王坐过的地方,赫然又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一身青衫,面容儒雅随和,手里盘玩着一串光可鉴人的手串。他也蓄着精致的唇髭,不过较瑞王的浅淡。 “你下去吧,将院门虚掩着,多谢了。”庆王朝尼姑勾勾手,待她走近,彬彬有礼地将一锭银子放进她手里。 尼姑欣然告退,叶星辞目瞪口呆:好家伙,原来大家都有副业,努力致富。 “公主请坐。”庆王起身,将叶星辞迎到桌旁,先用衣袖擦了擦并不脏的石凳,才叫他坐下。 “王爷深夜前来,找小女何事?”印象中,他们也没说过话。今天是怎么了,找他的人像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听闻公主受了委屈,在下义愤填膺,特来探望。”庆王虽然俊雅,目光却透着一股阴寒,“明天,我自会叫人教训她。男人不该打女人,所以,我会安排府中的粗壮丫鬟当打手。” “多谢王爷挂怀,不过真的不必。她年纪也不小了,恐怕受不住。”看来,妙慧要挨两顿揍了。 “不,一定要让她知道天高地厚。否则,她会将公主的善良当成软弱。”庆王哼出一声冷笑,“她不是信因果吗?她欺辱公主,就是因。她挨打,就是果。这样,她的人生才算完整。”言毕,他开始在袖中摸索。 不会吧大哥……叶星辞瞪大双眼,眼看一个洁白的瓷瓶摆上了桌。 “这是最好的金创药,一两黄金一两药,效果立竿见影。” “多谢王爷,我稍后回房上药。”叶星辞莞尔一笑,收下药瓶。你们兄弟烤羊腿呢,洒调料似的一层又一层的让我涂药!今天这是怎么了,老子要睡觉! 第30章 夏公公造访 “这药,前两个月我三哥瑞王也用过,疗效确实好。”庆王忧心地叹息,“当时,他从马背摔下来,伤了腿,挺严重的。太医说,上了年纪之后可能会旧疮复发,变成瘸子。”他在表达关切,话里话外却不太对劲,像是在特意告诉叶星辞:我三哥啊,可能残了哦。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叶星辞眼前闪过瑞王嘿哈踢腿的样子,感觉头发都湿了——因为他一头雾水。 “寺里清苦,没什么吃的,让你受委屈了。”庆王也从桌下提起一个沉重的食盒。 不会吧大哥……我吃不下啦!叶星辞在心底咆哮。为什么全赶在一起来送吃的,要撑死我吗?明天再来多好! “略备几道小菜,都是素食。家里的厨子手脚粗苯,公主将就着趁热吃吧。” 杂菌馅的豆腐皮包,清炒鲜松茸,蔬菜羹……精致小菜一一上桌,仍在冒热气。庆王所带食盒的隔层里,有加热过的铁板,可保饭菜不凉。 叶星辞摸了摸肚子,犹豫道:“我等下拿回房里吃。” “公主不必见外,还是趁热吧。” “嗯……也好。”对方大老远赶来,还要确保菜品不凉,也是有心了。礼貌起见,叶星辞接过碗筷。他在石凳上颠了两下,让先前的酱牛肉和点心往下沉一沉,随后深吸一口气,慢慢吃了起来。 庆王注视着他,柔和地开口:“今天,是在下第一次和公主说话。” “好像是哦。”叶星辞嚼着腐皮包子,含糊回应。 “厨子的手艺如何?我的发妻,也很喜欢这些清淡的素食,这厨子是专为她请的。”说到这,庆王忽然单手掩面,微微哽咽,“两年前,她身故了。我一向不喜欢太清淡的,却还是养着那个厨子。” “王爷节哀。”叶星辞轻声安慰。 “问君何故倚高台?故人依稀云中见。”庆王仰望明月,闭目压回泪水,“出自在下的拙作,是一首悼亡诗。” “情真意切。”这两句听得叶星辞心里发酸,恍若看见一个男人独倚高楼,追思妻子。不过,为什么瑞王和庆王都要跟自己说起亡妻? “昨夜,她托梦给我。”庆王的话似乎有点耳熟,“她说,她要转世了,而我的下一段姻缘已经到来,并留下两句诗:梵音袅袅归深处,枝叶潇潇总关情。我还没想通,是什么意思。” 叶星辞一读书就困,不过腹中多少也有几两墨水,觉得这两句的意思还蛮好懂。他放下筷子,道:“我听着,像是说王爷的姻缘就在深山寺庙中。” “哦?”庆王蓦地看过来,略显狭长的双目深不可测,似笑非笑。 啧,我好像中了什么圈套……叶星辞被对方盯得一阵发慌,打了个马虎眼:“她可能,是想让你找个和尚吧,啊哈哈。” 我的天,你们娶的是哪路神仙,怎么都会托梦? 叶星辞隐约觉察到瑞王和庆王的心思,又感到不可思议。你们楚家不是和乐融融,兄友弟恭吗?怎么皇兄刚驾崩,就惦记上“嫂嫂”了?皇家风气如此狂野?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片金灿灿的东西,豁然开朗。嫁妆!他们是图公主的嫁妆! “公主”刚受了莫大的委屈,心灵脆弱,所以他们才下饺子似的赶在同一天来。安慰自己这个无依无靠的“少女”,来获得好印象。但凡晚一天,效果就弱了。 至于楚翊,莫非也有所企图?他还看不出来。楚翊待他,倒更像可以畅快说笑的寻常朋友。是真的关心,才来探望。 叶星辞不再说话,风卷残云,吃光了菜肴。庆王也没多留,收了餐具,说过两天再来,便告辞了。 叶星辞挺着肚子往回走,瞥一眼月边的浮云,那片像骏马的云彩早已变换了。回到寮房,他重重地躺回床上,撑得直打嗝,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次被叫醒,那人的音色清脆而干净。 “又有谁来了,能不能让人睡个囫囵觉!我可啥都吃不下了!”他睡意朦胧正想骂人,却见眼前多了一张笑吟吟的俊俏脸庞。暗淡天光斜照,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炯然发亮,像猫。 “夏公公?”惊讶和紧张令他嗓音嘶哑。 “叶小将军,别来无恙。”夏小满弯起眼睛,小狐狸似的笑了起来,“随我来。” 他们翻墙而出,又翻出了灵泉寺的院墙,在山里行进片刻,找到一处树影稀疏、较为亮堂的山坡,双双坐下。 “说吧,究竟出什么事了,让堂堂的东宫内率成了小尼姑。”夏小满略带调侃地开口,只听语气便知道他们很熟,“本来,太子殿下听说你病在半路,命我回程时去找你,把你接回兆安。这下倒省事,不用去了。” 一颗毛茸茸的褐色脑袋从他怀中探出头,是只松鼠。他塞给它一颗花生,随后静静地等待回应。 “殿下一直惦记着我,可我却辜负了他的信任。”叶星辞羞惭欲死,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却摸到了一点豆腐皮渣子。他把渣子舔进嘴里,愈加羞愧。自己弄丢了公主,还有心情大吃大喝。 他将手探进裤腰内的夹层,取出一个纸卷递给夏小满,悲哀道:“公主走了,这是她留下的话。我们尽力了,但是找不到她。” 夏小满展开扫一眼,收入袖中,瞬间明白了一切。他沉默许久,才幽幽地出声:“叶小将军,这可是个弥天大谎。破了,就是捅破天的大祸。” 叶星辞攥紧拳头,顶着强烈的内疚艰难吐字:“我想过,要告诉殿下。可是,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我先让子苓扮公主,可她受不了压力。没办法,我就扮上了。” 夏小满用白细的指尖轻抚小松鼠的脑袋,投来敬佩的目光:“我没说你错了。如果我是你,也会选择瞒天过海。眼下,计划恐怕要搁置。我先回兆安请示太子殿下,你继续演好公主的角色,就像现在这样。” 叶星辞忙问:“什么计划?” “我不能说。”夏小满抿起嘴唇。他的嘴唇很红,下巴尖得像狐狸,侧面看不到一点喉结,声音也清脆得像还未变声的孩子。 “连我也不能知道?我已经身处其中了。” “我可以告诉你,已经实现的那一部分。”夏小满任由自己养的松鼠从怀里钻出,在两边肩膀折返跑,“公主,要择机刺杀昌帝。在入宫当夜,册封礼之前。”他的眼神冷幽幽的,配合说出的话,让人不寒而栗。 “什么?”叶星辞愕然后仰,左右看了看,又猛然凑近,“殿下让公主杀人?!” “公主爱钻研药理,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难。”夏小满淡淡道,仿佛不是在谈杀人,而是杀鸡。 叶星辞感觉喉咙干涩,怔怔地沉默半晌,才道:“我指的,不是杀人方法,而是杀人这件事本身。” “当时,公主也同意了。不过,从如今的结果来看,她只是假意答应。”夏小满抬手将松鼠从肩膀捞在怀中,喜爱地抚摸着,“我原以为,昌帝暴毙于宴席,是公主的手笔。一路都在赞叹琢磨,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原来,是阴差阳错。不过,照样促成了我们原本想要的结果。” “让我缓一下。”叶星辞咬住下唇,手指无意识地抠进地面的泥土。他还是不敢相信,温润如玉的太子会让亲妹妹动手杀人。 路上,公主常看昌帝的画像,也许不单单是挑剔对方的外表,更是在犹豫是否终结对方的生命。 第31章 挨揍可以美容 叶星辞问:“昌帝胖得像大缸,走路都喘,精神也有点恍惚。我看就算不死,也没几年活头了,为什么要冒险?” “因为再过几年,他儿子就长大了,所以他必须现在死。”夏小满压低声音,目光隐隐透出阴险,“他一死,新君年幼,北昌的朝局必乱。混乱,会创造机会,这是我大齐从未有过的天时。” “然后呢?” “后面的,我暂时不能说,因为这原本与你无关。”夏小满注视着叶星辞的双眼,“我天亮就动身回去,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转呈太子殿下。” “我……”叶星辞说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没出息的话,却也是大实话,“我想回家。我已经很久没见我娘了,也非常思念殿下。” “好,我记下了。”夏小满肃然点头,将松鼠揣进怀里,“还有件事,殿下问:喀留王楚献忠,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普通的老人。”叶星辞揪了一把野草,转着眼睛回忆,在昌帝灵前所见到的楚献忠,“六十来岁,穿着与旁人无二,不过脑袋上编着很多发辫,像顶了一脑袋小麻花似的,五官的轮廓很深。他哭得,可比我伤心多了。” 叶星辞知道,太子爷为何问起此人。早在十年前,齐国就有意策反楚献忠,与对方南北夹击,共同伐昌。不过楚献忠很精明,不上这个当。大树底下好乘凉,昌国没了,他也就晒死了。 “身体状况呢?”夏小满追问。 “头发白了很多,但是看着挺硬朗。” 夏小满垂眸,轻轻“嗯”了一声,起身欲走。叶星辞也跟着站起来,关心道:“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公主前脚刚走,娘娘思女心切,又病倒了,我出宫时刚见好。” 二人闲聊几句,夏小满刚要走,又转过身来,认真端详着叶星辞,接着抬手捏住他的耳垂:“叶小将军,当你不夹耳坠的时候,要记得用尖锐的东西在耳垂前后压一下,伪造出穿耳的印记。” 叶星辞心里一惊。从守灵开始,不许佩戴首饰,他的耳朵就这样光秃秃的。这期间,不知还有没有别人注意到。夏小满心思缜密,令他自愧弗如。 “多谢提醒。” “还有,你胸前……”夏小满的目光下移,忍俊不禁道,“一直都是这样平的吗?” 叶星辞低头看向胸口,抬手摸了摸,神情有些难堪:“起初没管这个,后来我们又觉得,多少该有一点。所以守灵期间,子苓为我缝制了一件贴身小衣,里面有夹层,可以填充棉絮。不过,我经常会忘了穿。” 他不是忘了,而是厌恶。每穿一回,就觉得自己被杀死了一回。 “还是该注意点。虽说,宫里很多瘦弱的宫女也是平的。” “你真是心细。”叶星辞夸道。 “过奖了,习惯使然,我们做宦官的都这样。”夏小满谦卑地笑笑,“等着我,我会尽快回来。” 他挥挥手,与叶星辞告别,略显单薄的身影逐渐被树影遮挡,轻微的脚步声也淹没于潇潇林风。 叶星辞回到寺里,立即翻出首饰盒,用最细的簪子在耳垂前后戳出四个印记。 翌日,妙慧挨揍了,接连两回。 下山时,她在半路遇到一伙人,围成一圈踢她。她伤痕累累,只好掉头回寺,结果又遇到另一伙人,围成一圈捶她。被殴过程中,她鬼哭狼嚎,认了许多爷爷奶奶,奈何人家不认她这个孙女。 她形容凄惨地爬回灵泉寺,脸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像捅了马蜂窝。好处是,显得脸不那么长了,皱纹也撑平了,红润有光泽,一下子年轻十岁。 尼姑们将她抬到寮房,七手八脚为她处理伤口。叶星辞也去“帮忙”,其实是凑热闹。听说她遇到两伙人,暗想:两位大叔还真是言出必行。这两伙人要是碰到一起,恐怕得猜拳定先后,毕竟妙慧身边没那么多站位。 妙慧不知是谁打了自己,只知行凶者口口声声“老泼妇,叫你欺负公主”。从这天起,她落下个毛病,一看见叶星辞就哆嗦。 ** 断七之后,宫里的丧礼布置都撤了。不过灯笼仍是白色,过了百日再摘。 那场寿宴上突如其来的死亡,似乎终于远去了一些。而它肃杀的阴影,却如同那一盏盏白灯,白惨惨地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九岁的永历小皇帝没有乾纲独断的决策力,朝廷处理政务的效率明显较从前慢了。一条政策,往往要经过三个皇叔和政事堂反复商量斟酌,方能执行。 因为没人能拍板定案,也没人愿一力担责。 每三天一次的朝会,却往往很快就会散朝。倒不是因为政通人和,而是永历只是照着手里的字条,按部就班地询问,然后懵懂地听取回话。听罢,他无法继续发问,也就散朝了。这些他听不懂的条陈,终会汇到光启殿去,再变作一道道政令发往各州郡县。 没办法,永历实在是太幼小了,就连个子也小小的。上朝时,龙椅下要垫着脚凳,才不至于让双腿悬空。 每当有政见不和的朝臣在早朝上争辩,请他圣裁,他就会紧张地握拳,向站在最前排的皇叔们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后,瑞王和庆王就会先站出来维持秩序。年轻的宁王更多只是静静听着,偶尔说一句,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谁都不得罪。 总要立一个摄政王来金断觿决。将大权集于一人,责任也集于一人,方能办成事。永历小皇帝很清楚,却不知该选谁。 瑞王果断爽利,有先皇之风,庆王则更沉稳。对待南齐,瑞王主张即使在和平中也要枕戈待旦、备战抗衡。庆王则认为该与民休息,和睦邦交,加强互市。政事堂和朝臣们也态度暧昧,竟无一人上书明确推举某位王爷。 今天,朝会上又起了争执。永历无法求助于瑞王和庆王,因为正在争辩的,正是他们二人。一旁的宁王垂手而立,听得认真,丝毫没有参与的意思。 “以前,沿江有很多渡口,后来大多拆除了。必须修建更多新渡口,加大和江南的互通,将北方的药材、土产等多卖到江南去。他们那边,已经有很多现成的渡口。”庆王进谏道。 “相应的,根据从前谈定的互市条约,江南的丝绸也能多卖过来。”瑞王淡淡瞥去一眼,“土产便宜,丝绸贵。到时富的是他们,还是我们?” “三哥,你也是有见识的人。”庆王不紧不慢地反驳,“该知道,一支好山参,抵得上十匹丝绸。” 瑞王哼笑一声:“渡口多,就会乱。难免有人利欲熏心,偷运铜铁、粮米这些朝廷明确禁止外运的备战物资。而且,还会有人偷渡乔迁,白白流失了人口。” “关于备战物资,加强监管即可,我已在奏章中写明。至于防范人口外流……”宁王略作沉吟,“自然也会有办法。” “广修渡口,岂不是方便他们的水军靠岸登陆?”瑞王环顾群臣,有理有据,掷地有声,“南齐之所以不敢在江上一战,是因为齐帝胆小,怕战事一旦失利,会威胁到都城兆安。他只想安安稳稳当着皇帝,所以纵使他们的水军略强于我们,也是只守不攻。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发动突袭。” 庆王也不甘示弱,儒雅随和的双目迸出犀利的光:“且不说江上已经数十年没有战事。一旦有变,临时拆除又能费多少功夫?难道,一天就能攻过来不成?” “皇九叔的看法呢?”御座上的永历小皇帝突然开口。天子和群臣守丧以日代月,他在大殓二十七天后就除服了。新裁的衮龙袍裹着幼弱的身躯,那上面的龙也略显纤细。 第32章 以退为进 自从听师傅吴正英说,是宁王提出由自己来题写先皇陵寝的匾额和碑文,永历就对这位接触并不多的九叔颇有好感。 而且,国葬也料理得井井有条。先皇刚出殡,宁王就上书请求裁撤临时设立的“内廷总管大臣”一职,自己夺了自己的权,堪称高风亮节。 对这两件事,吴师傅只是淡淡地说:“九王爷的城府,比他的年岁要深。撤掉这一官职,他不只是夺了自己的权,也夺了瑞王和庆王可能得到的潜在权力。他知道守不住锅里的饭,就干脆在自己吃完之后,把锅砸了。” 当时,永历问:“你是说,他也想做摄政王?” 吴师傅答:“老臣不知。也许,他只是还没想好,该支持哪位兄长。” 永历又问:“那我该选谁?众卿竟无一人上书推举。” 吴师傅答:“那陛下就学他们,静观其变。眼下,朝廷的办事效率是慢了,但再急也不在这一时。” 永历忧心道:“就这样安安稳稳的还好,只怕时间长了,他们兄弟不和,引来阋墙之争。不如,就先暂定一个?” 吴师傅摇头:“瑞王和庆王必然会相争,这个陛下无法阻止。他们的矛盾犹如暗疮,要完全发出来,才能尽快痊愈。在这个过程中,陛下将会看清,朝堂中那些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党争之徒、宵小之辈。无需动手清除,双方自会彼此消耗。陛下也会看清,哪位皇叔能擎天架海,‘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朝堂上,永历小皇帝问完话,注视着自己的九叔。 “回陛下,臣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可以选几个沿江的郡县来试行。”楚翊打破沉默,上前一步朗声说出方才多听少言的思考结果,“地方自建渡口,商人统一收购土产等,卖去江南。想防止人口外流,可以严控路引。夫妇不得同时渡江,父亲渡江,儿子守家,反之亦然。路引逾期未归,家人下狱,里长重罚,地方官降级罚俸。不过,有两点要注意。一,收购价,不得低于当地市价,以防官商勾结盘剥百姓。二,沅江水贼猖獗,履犯沿岸百姓,该治治了。” 他目不斜视,身姿挺拔如玉树,声音抑扬顿挫,似清风拂琴、珠落玉盘。重要的是,他一语点出了“官商勾结”和“水贼猖獗”这两点隐患。 群臣窃窃私议,发出赞赏的喟叹:“九爷虽然年轻,却也机敏练达。”“是啊……” 瑞王和庆王都愣了,一时无语。 瑞王以为,楚翊会支持他的政见。毕竟,楚翊还给他做媒,讨得太皇太后懿旨,让公主成功搬出灵泉寺,脱离苦海。假以时日,公主必然会坠入他的这片海——因为公主厌恶楚翊的风流,而庆王各方面都逊色于自己,不足为虑。 庆王则没想到,楚翊会公然压他一头,在他琢磨出的政策上,延展出更深、更合理的建议。本该是自己的政绩,现在倒被这老九捡漏分走一杯羹。 “朕也听说过这些水贼。官府一抓他们,就跑到对岸去。对岸抓他们,又跑回来。将来找时机,和南齐互通有无,一起整治他们。”永历小皇帝稚嫩的童音响彻大殿,“方才宁王所说,诸卿以为如何?” “臣认为,宁王所说的确可行。先前瑞王提出的几点问题也十分透彻,可谓高屋建瓴。”瑞王的亲家,吏部尚书杨榛先是肯定了楚翊,顺便把瑞王捧得更高,却完全没提庆王,“人们常说,提出正确的问题,往往也就解决了问题的大半。佛家也说,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嘛。” 庆王瞥去一眼,两腮微微鼓起,忍而未发。 倒是他的舅舅,户部尚书马赫口吻轻松地说道:“杨大人真知灼见。不过,要是全天下的智者都只质疑,岂不是没人办实事了。”言下之意,瑞王不办实事,光顾挑刺。 “大家都是为了提升税收,充实国库,藏富于民嘛。”楚翊适时地插了一句。 “既然诸位都认可,那就按宁王说的,回头由政事堂敲定细节去落实。”永历小皇帝懵懂地挠挠头,做出总结。 “皇上圣明。”楚翊道。他感觉,瑞王和庆王的视线锥子似的扎在自己侧脸。他扭过头,对二人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像刚刚调皮捣蛋被父母撞破。 瑞王朝他皱皱鼻子,庆王则轻轻瞪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多生气。 或许不该出头,把想法说出来,楚翊暗忖。但是,在群臣面前露脸的机会太少,他必须把握。不过,相信两位兄长马上就会忘掉这点不愉快,投入到另外一件事上。 “臣还有事启奏。”楚翊道。 “九叔请讲。”永历露出童真的微笑。 “正科之外加开恩科的邸报,已经由通政司派往各地了。” 永历看向礼部尚书,后者恭谨道:“不错,臣与王爷已经落实下去了。恩科一般不遵秋行乡试、春行会试的常例。目前的安排是,五月乡试,九月会试。” “也好,只是时间紧了点。” “臣想辞去兼管礼部的差使。”楚翊的语气云淡风轻,诚恳地说道,“先皇驾崩,蒙陛下信任,命臣全权负责国丧,这才让臣兼管礼部。眼下恩科在即,科举取士是国家大事,臣年轻没有经验,所以请辞。至于宗正寺的差使,臣想继续为陛下效劳。” 瑞王和庆王的四只眼睛同时亮了,群臣也纷纷侧目,看傻子似的看楚翊。这个节骨眼上,竟会有人不恋权,甚至主动让权。至于管理皇族事务的宗正寺,那只是远离权力核心的边缘罢了。 “九叔是个实在人。”永历点点头,给出简单却至高的评价,“由谁来接任九叔的差使,就交给政事堂商议吧。” 他想了想,又道:“齐国的玉川公主搬回永固园了,吃穿用度千万别怠慢了。抽调一队禁卫军过去,加强内外的巡查。” 散朝时,楚翊走在两个哥哥身后。透过他们跃跃欲试的背影,几乎听得见他们心底迸发出的一种声音。那是权欲混入奔流的血液,沙沙作响,涌遍全身的响动。听上去,就像剧毒的响尾蛇。 成为摄政王,总揽朝政、代行皇权,多么诱人。二哥活着时,恐怕瑞王和庆王在最深的夜里都不敢如此妄想。如今,突然触手可及。 骨子里,他们都不是安分的人。 自己亦然。 ** 楚翊先向太皇太后请安,又探望二位母妃。离宫前,他特意去了一趟针工局。监工太监前几天就收了他的银子,他一到,对方就把他点名要带走的六名宫女叫出来了。 “王爷,既然是客居永固园的玉川公主要量体裁衣,那该用手艺更老道的。”监工太监眯眼笑道。 “不,就要她们几个。”楚翊从袖中摸出五两银子,递到对方手里。然后,拿上针工局开具的文书,带几人出宫了。 宫里默认的规矩,差人办事时,要赏一笔。办完事,再赏一笔,就像民间交易时的定金和尾金。别看人家只是七品的监工太监,私房钱或许比他府里的现银都多。 “九爷,我们真的只是去为公主量体吗?”坐进马车时,一个宫女战战兢兢地问。 “是啊,你心虚什么?”楚翊凌厉地扫她一眼。 “没,没什么。”她和另外五人交换一下眼色,缩进车里,不再吭声。 楚翊利落地飞身上马,在罗雨的陪同下直奔城外五里处的永固园。 四月下旬的天气最好,可从浓荫之间初窥夏意,却丝毫不热。永固园是昌国最宜居的所在,一切都明媚、清澈而安静。 开阔的湖面水平如镜,近岸之处才有波动。层层细浪映着阳光笼罩的亭台楼阁,裹挟着它们的倒影,不断撞碎在岸边的青石。 柳丝如翡翠珠帘,围着湖畔的游廊。朱红色的廊柱旁,一个俊朗的白衣少年正远远地招手:“大外甥!” 楚翊轻松地扬起嘴角:“四舅!” 他阔步走进游廊,命几个宫女老实候在这里,随后与四舅陈为一起,朝公主居住的星跃楼散步。 第33章 这小子能处 他瞥见在流岩城买的小姑娘不远不近地跟着,便高声笑道:“希娣,你胖了点,更俊了!” “王爷还记得我原来的名字?”已改名为听荷的小姑娘受宠若惊。她穿一身藕色衣裙,脸庞比刚被赎出来时圆润了许多,眼睛也亮了,显然过得很好。 “对于可爱的人,我一向过目不忘。”比如,把他踹落水里的“公主”。他收回目光,看向比自己小五岁的四舅,“昨日去拜访过公主了吗?” “没。”陈为掩唇咳了两声,“我昨天吃了辣鸭腿,喉咙难受。说不了两句话就咔咔咳嗽,像是要死了,怕间接影响到她对你的印象。” “唉,我安排你住进永固园,就是为了借着看望你来接触公主。”楚翊想娶公主,并想做摄政王的心思,只对两位母妃、四舅、罗雨和管家王公公这五个人表露过。 “哼,原来四舅我只是个工具。”陈为摊开手掌勾了勾,“身上有银子没,我没钱使了。” “我找找。”楚翊将手探入绛红的团龙袍的衣袖,假模假样地摸索。跟在身旁的罗雨淡淡地一语道破:“王爷出门就带了五两银子,全赏了针工局的太监。” 陈为背着手叹了口气:“开春之后,棺材铺的生意就入了淡季,田里的佃租也两年没收了。你又侠义,赎个小姑娘一出手就是百两银子。大外甥,你穷得就剩下一张好看的脸了,再这么下去只能去吃软饭了。” “不然,我去杀几个人,然后卖棺材,人为制造旺季。”罗雨沉着一张书生似的文气脸庞,神情冷漠如冬夜的刀子,“开个玩笑。” “我常叫你多说话,幽默一点,可也得悠着点。”楚翊抿嘴一笑,继续对陈为道:“我该在瑞王和庆王府里收买眼线,但我没钱。我该延揽人才来出谋划策,但我还是没钱。”他的语气却不懊丧,淡然地自我调侃,“瑞王府里随便一个幕宾,一年的幕酬都有上千两。庆王也好客,有混不下去的江湖人士登门,他都会招待,甚至培养成死士。” “无妨。我呢,是人才。”陈为一拍自己胸脯,又看向罗雨,“罗护卫是死士。” 楚翊大笑,眺望远处。透过茂密的枝叶,星跃楼蓝绿色的琉璃瓦清晰可见。他忽然有点紧张,掌心一阵潮热。 他眼前闪过月下舞枪的飒爽倩影,哪怕掌心布满血痕,依然紧握“兵器”。月光隐隐映出少女脸上的泪痕,她偷偷哭过,可她不用任何人来安慰,便独自走出逆境。 当时,楚翊坐在墙头看着她,头皮轰然发麻,好像刹那间长出三千丈的头发。小五,正午的太阳。虽是个小宫女,却耀眼得刺目。 楚翊想了很多安慰的话,后来却一句没说,因为她完全不需要。她洒脱地与他打趣,吃他带来的酱牛肉,表情故作嫌弃,嘴里嚼得飞快。天然去雕饰的可爱,如利箭般具有杀伤力。 真是个坚韧乐观的女孩。有的男人,见不得女人要强,也不喜女人乐观,要遇事哭啼啼才好,如此方能凸显他的强悍。 但是,凡是需要特别凸显的,必定存量不多。 楚翊则正相反,他从不用任何人来陪衬。他甚至想,有的男人过分强调女人的贞洁,也许是因为心虚,怕对方在心里与先前相好过的男人做比较。他们没有自信,能在这种比较中优胜。 “对了,我把礼部的差使让出去了。”他轻声道。 陈为很讶异:“为什么?现在开恩科了,等到会试,你可以借机招徕自己的门生。” “所以才要让出去,叫我三哥和四哥去争。你信不信,他们早就盯上了。政事堂里,我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就算不让,也守不住。”楚翊用折扇敲打着掌心,眸光比湖水更平静幽邃,“先皇出殡后,我就主动提出撤掉内廷总管大臣。现在,我又让出一个礼部。剩下的宗正寺,我继续管着,绝不会有人再多说什么。” 陈为猛然击掌,哈哈一笑:“没错,这样一来,宗正寺就彻底归你了!大外甥,好一招以退为进。只是,管理宗正寺,好像没什么用。” “往小了说,的确屁用没有。往大了说,瑞王、庆王,还有他们的子女这些皇室宗亲,可都归我管。包括,他们想娶的玉川公主。”楚翊看向近在咫尺的星跃楼,不由得加快脚步。同时加快的,还有心跳。 “你一害羞,耳朵就红。成大事者,该喜怒不形于色。”陈为嘿嘿地笑着,揪他的耳朵,“这毛病得改。” “难道把耳朵削掉吗?” 楚翊搓搓耳垂,刚走到星跃楼下,就听见一阵隐约的吵嚷,不禁眉头微蹙瞟向罗雨。罗雨早已进入备战状态,如伺机而动的豹,上身微躬,双臂交错于身前,握住悬在腰间的双刀。 “必须进宫讨个说法!她们拿针扎你们的屁股,就是扎我的脸!”是公主在愤怒地咆哮,豪气干云,乍一听倒有点像男子,“走!跟我去找皇太后、太皇太后,找那些总管太监,问问他们怎么管的后宫,纵容宫女欺负人!” “真的不用了。我们本就是外来的,又是这么复杂的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略显怯懦的娇柔女声说道,不是子苓就是云苓。 “怕什么!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走!”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应该是公主那个性子有些急的护卫,叫宋卓。另外几人也随声附和。 几天前,公主搬来永固园后,六名近侍和四个护卫全都跟着住进来了。 “我们也是才知道,不然早在宫里就动起手来了!走,进宫讨回公道!不怕他们,老子没根,可老子有种!”略显尖细的声音渐近,又随着开门的动作突然放大。小太监福全和福谦撸胳膊挽袖子,晃荡着膀子霸气地迈出门,像是要进宫打架。 刚下台阶,二人同时看见楚翊,愣了一下收起架势:“奴婢叩见王爷。” “走,怕什么?我们大齐的儿女,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孬种!”叶星辞随后而至,左右手各提着子苓和云苓的胳膊,虎虎生风地走出门,宛如提着两只鹅的村夫,“老子——” 看见楚翊,他怔了怔,瞬间改口:“老子曰……这次曰什么呢,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反正就是,人要战胜自己啦。”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楚翊笑着接道。 “多谢提醒。”叶星辞飞快吐了吐舌尖,想起至暗时刻的那一包酱牛肉,亲切感又多了一分,“楚逸之,你怎么来了?” “我四舅在园中养病,我来看他,顺路拜访公主。”楚翊向他介绍陈为,“这位就是我四舅,姓陈,单讳一个为字,十六岁。” “原来是陈公子,想不到这么年轻……”叶星辞点头致意,原本以为楚翊的舅舅是中年人。接着,他目光一凛:“九爷,你来得正好,来评评理!” “怎么?” 他极度愤懑,叉着腰原地踱步。随即意识到什么,恢复成端庄的站姿,夹着嗓子冷冷地开口:“本宫住在灵泉寺的那段时间,子苓她们被派往针工局做绣娘。子苓和云苓分在一组,却被同组的六个宫女欺凌!那些人,拿针扎她们的臀部大腿,专挑不显眼的地方,肉都快扎烂了!要不是杜若和香茹偷着告诉我,她们还不吭声呢!” 他穿着烟紫色的纱制披风,一根金钗松松地挽着发髻,几绺青丝刻意散在肩上(是杜若琢磨的发式,她们很爱把他当娃娃来打扮)。除了眉形修理过,几乎素面朝天,却依旧英气明艳不可方物。 楚翊不动声色地盯了他一会儿,才看向子苓:“姑娘,你们怎么不找管事的太监,或者想办法联系我?” “情况复杂,我们不想生事,免得节外生枝牵扯到公主。”说完,子苓自觉失言,倒吸一口凉气,白皙的指头掩住嘴唇。 “这有什么复杂的?”楚翊疑惑道。 云苓机灵地在旁补充:“公主去了寺里,我们前途未卜。毕竟是外乡人,无依无靠的,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闹大了,可能更受针对,连带着公主也不好过。” “是可忍,孰不可忍。”叶星辞上前一步,修长的双臂一伸,老母鸡似的将两位姑娘揽在身后,微微仰头瞪视楚翊:“她们第一次挨欺负的时候,王爷还当着内廷总管大臣呢,这事你得管!我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但我的人不能白白受屈。” 楚翊先是面露难色,接着好整以暇地笑了,抬手吩咐道:“罗雨,去湖边游廊,把那六个人带过来。” 叶星辞和身边这些一根绳上的蚂蚱们交换着眼色,不敢相信楚翊能未卜先知。直到罗雨领着那六名诚惶诚恐的宫女来到他面前,他才明白,楚翊又是有备而来。 恐怕不是顺路,而是再一次专程。 好仗义的汉子!叶星辞胃里一阵暖涨,凭空生出一股与对方结为兄弟的冲动。这位九爷除了风流,没别的毛病。既然是当哥们儿,那这也不算什么,反正又风流不到自己身上。 第34章 童男心动,如大坝决堤 迎上他热切的目光,楚翊洁白的耳廓逐渐泛红,率先移开视线,“人,我带来了,听凭公主处置。” “王爷怎么知道……”子苓和云苓感激得眼圈潮红。 “给她们安排差事的太监,收过我银子,办事还算尽心。”楚翊柔声解释,“昨天我进宫议事,他特意在光启殿外等我,说是听说你们之前一直在挨欺负。我去针工局略作打听,就锁定了她们六个。” 他顿了一顿,居然道歉:“对不起,二位姑娘,我知道的太晚了。不然,绝不让你们受那么多委屈。” “折煞奴婢了。”子苓和云苓抹着眼泪咕哝。 “真够意思!”叶星辞也很感动,情不自禁笑着靠近,在楚翊肩上友好地怼了一拳,结果直接把对方怼得扑通跌坐在地。 这一下,二人都愣了,呆望着对方。 “王爷见谅,我不是有意的……”叶星辞下意识伸出手,碍于男“女”有别,又故作娇羞地缩回。 “公主膂力惊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楚翊不以为意地笑笑,被罗雨扶了起来。后者还很惭愧,小声嘀咕:“是我失职,没接住王爷。” 一阵尴尬而短暂的沉寂后,叶星辞缓缓踱到那些宫女面前,目光冷锐地睥睨几人。他身材比她们高出大半头,在习武者特有的锐气和强烈的威压感之下,几人都深深地耷拉着脑袋。 “你们几个,欺负本宫的人,该怎么办?”他声音冷冽。 几人瞬间将头埋得更低,其中一个胆怯地嗫嚅:“两位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恕我们吧。” “道歉?”叶星辞抖着肩膀冷笑,“那每年何苦搞什么秋决,刑部和大理寺也干脆撤了,直接把狱里的犯人提溜到街上,敲锣打鼓的开个道歉大会算了。” 这次,他是真的动火了。恶尼妙慧打自己,好歹还会找个由头,公开行刑。而这几个人,更加腌臜下作。他当然可以轻描淡写,做个和事佬,给公主留下宽仁的贤名。但是,他无权替别人原谅她们。 “你俩拔下头顶的簪子,也狠狠扎她们一顿,扎成坑坑洼洼的癞蛤蟆。”叶星辞看向子苓和云苓。 六名宫女立即跪成一串,惊恐地连连叩头,犹如一道波浪:“公主开恩!”“开恩啊!”“我们愿意把月俸拿出来,赔偿两位姑娘!” 子苓和云苓对视一下,异口同声:“我们要钱。” “那好。”叶星辞点点头,叫福全回屋把砚台拿来搁在地面,指着里面的墨,“现在,每人在掌心写个数。最少的那个,还是会挨扎。写得虚高,拿不出来,也挨扎。都分开,不许交头接耳。” 这样,才能为子苓和云苓争取到最大的收益,逼这六人真正破财。不然,谁知道她们有多少私房钱。 六人各自用指头沾了一点墨,犹豫着在左手掌心写下数额。叶星辞一声令下,六人打分似的亮出手掌:最高的六十二两,最低的十五两。 有零有整,看来也就这么多了。叶星辞也不磨蹭,干脆地喝令道:“十五两那个,过来挨扎。其余那些,要是拿不出银子,也挨扎。” 十五两惊慌地瞪着眼珠子:“公主殿下,奴婢入宫一年只攒了这些,再多的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了!开恩啊,殿下!” “开不开恩,不在于我。”叶星辞体贴地询问受害者,“子苓云苓,这个结果,你们能接受吗?” “可以。”他的贴心呵护让子苓红了脸,目光躲闪。云苓也点头,掐着指头计算,说还算公道。 一旁的楚翊饶有兴致地抱起手臂,凝视眼前冰雪聪明又孔武有力的小美人儿。他一动不动,仿佛处在另一个时光流速极慢的世界,甚至忘了眨眼,春水般的目光柔柔地流出眼底。 四舅陈为瞥他一眼,忍俊不禁地抿嘴,将头侧向罗雨,悄声调侃:“你家王爷彻底陷进去了,眼睛都直了。” “哦。” 陈为兴致盎然地分析:“我跟你讲,童男的心动就像大坝决堤,一泻千里,哗——整个心田,泛滥成灾。我猜,他此刻连孩子叫啥都想好了。” “哦。” “啧,没劲,说点别的。” 罗雨想了想,道:“嗯哼。” 既然子苓和云苓觉得满意,那叶星辞也不再多事,安排道:“好,那就这样。福全福谦,跟她们入宫取银子。” 陈为用手肘怼了一下楚翊,后者一个激灵,从长久的凝视中蓦然回神,立即把握住下次见面的机会:“在下可以代劳,改天把银子给两位姑娘送来。” 叶星辞想,楚翊出入宫里比福全他们方便,也不容易节外生枝,便点头道:“也好,有劳王爷。” 楚翊叫六名宫女回湖边游廊候着,接着向叶星辞道别:“在下继续陪四舅散心,就不叨扰了。” 叶星辞与楚翊平辈,而陈为是长辈,便又客套几句来道别。忽听云苓叫住正要离开的六人,脆生生地问道:“哎,你们究竟为什么欺负我们?只是看我们不顺眼吗?” 几人彼此看看,六十二两拧着手指,低头嘟囔:“我哥哥战死了。”十五两紧跟着说:“我爹也是,我恨南齐的人。也许,我爹就是被你爹杀死的。” 四周瞬间沉寂,每个人都僵在原地,只有清风兀自吹过。 叶星辞胸口有点憋闷,恼火中多了一丝心酸,只听楚翊淡淡道:“又不是她们杀的。” “那我该恨谁呢?”问完,六十二两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双腿一弯跪地,“奴婢不该顶撞王爷,请王爷恕罪。” 宫里很忌讳用反问的口气顶撞尊者,轻则掌嘴,重则杖责。楚翊毫不计较,叫她起来。他默了一下,才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 他怅惘地叹气,清贵俊美的面孔浮起一抹苦笑:“放下东西很难,拾起却容易。我不会劝你放下仇恨,那不现实。但你可以拾起一种东西,一种期盼:无意义的杀伐,终会停止。长久的和平,必定会来。” 这种毫无来由的笃定有点滑稽,说话的人又这么年轻,显得很不靠谱,却没人反驳。因为没人会去想这么宏大、飘渺的事,最多只会想明天、下个月,连明年想得都少。 六十二两懵懂地看向公主,这个和平的象征。她显然并不信楚翊的话,但也不敢继续追问,和其他五人默默退下。 “你们固然有可怜之处。”云苓对她们的背影喊道,“但是,赔给我们的银子,还是一钱都不能少。” “公主若得闲,也一起走走吧?”临走前,陈为转过温厚俊朗的笑脸,热情相邀,“在下久仰公主芳名,听逸之说,公主不但剑舞得漂亮,还会使枪呢。” 第35章 谜一样的“她” 长辈相邀,叶星辞左右无事,就独自跟了上去。他这才注意到,跟在陈为身后的婢女,就是楚翊在流岩城买的那个小丫头。看气色,她过得很不错。 “希娣,你胖了,气色好多了。”叶星辞随口道。 “想不到,公主居然记得我,我从未和公主说过话呢!我现在,叫听荷了。”小丫头开心道,“都说贵人多忘事,可是你和九爷分明都是好记性。” 好记性……叶星辞漫不经心地笑笑,用余光偷瞄身旁这位曾在多年前发生过亲密接触的“故人”,揣测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识破冒牌身份,甚至于看穿自己的男儿身。 应该没有,不然早就揭穿了。 “你们知道吗,狗是没有锁骨的,所以前肢很不灵活。猫会用前爪玩球、挠人、扇同类耳光,狗就不会。”四舅陈为开朗健谈,边说边在自己外甥脑袋上比划。叶星辞做作地用手帕掩住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得像女子。 不知不觉,从湖畔一路走到马球场。从前,这里是园中最热闹的场所,常有贵族、世家子弟宴饮击鞠。先皇驾崩,百日内禁歌舞玩乐,已空寂许久。没有人踩马踏,野草肆意疯长。 马球这种游戏盛于北方,江南已经禁绝,因为齐国的第四位君主是打马球时驾崩的。叶星辞走近高大的朱漆球门,好奇地摸着上面两尺见方的圆洞。肯定很有意思吧,他起了玩心,又不好意思说。 “王爷有个球。”罗雨眼尖,从球门下的草丛间拾起一个拳头大的彩球。软木雕成,中间镂空。 “注意断句,我还以为你骂我呢。”楚翊不以为忤,接过彩球掂了掂,朝球场边的槐树扬起下巴,“去捡个树杈之类的。” “遵命。” 说是捡,罗雨直接攀上树去折,身法轻盈迅捷如猿。他没留意浓荫间的鸟窝,待其砰然坠地时已经来不及挽救了。他跃下树,痛惜地捧起鸟窝,幽幽叹气:“无妄之灾,真是对不住。” 叶星辞跑过去看,罗雨垂首,恭敬地双手递上:“公主,碎了一个蛋。” 听上去怎么有点怪怪的……叶星辞小心查看鸟窝,里面原本有三枚鹌鹑蛋大小的洁白鸟蛋,此刻碎了一枚,嫩黄的蛋液外流。 “亲鸟都不在,应该是暂时离巢觅食,或者被你吓飞了。”叶星辞将鸟窝送回罗雨手里,“放回去吧,怪可怜的。” 罗雨轻身上树,将鸟窝牢牢卡在枝丫间,轻声朝它们道歉:“在下没留神,害你们少了一个兄弟姐妹。” 叶星辞有些出神,六十二两的话在耳边回响:我哥哥战死了。战火中,失去兄弟的人不计其数,他自己也差点失去四哥。兵荒马乱的日子,人命和鸟蛋一样脆弱。 他走回楚翊身边,问道:“你和那宫女说的话,你自己真的相信吗?终会有天下一统的那天?” 楚翊轻轻“嗯”了一下。 混乱,会创造机会。借机多刺探一些消息,或许能对太子爷有所助益。叶星辞顺势问:“那在你看来,瑞王和庆王,谁能做到?” “好狡猾的问题。”楚翊眉峰一挑,深深地望过来,一针见血地戳破其后暗藏的玄机:“你想知道,谁会是摄政王?而我,又支持谁?” “我可没想这么多。”叶星辞嘀咕。 楚翊勾起嘴角,无所谓道:“我对事不对人。无论是谁,做的事利国利民,我就支持。反之,则反对。至于我自己,并不想跟他们争,连礼部的差使都辞了。你在给令兄的家信中,可以这样写。” “我——”叶星辞恼羞成怒,润泽如玉的脸庞登时涨红了,寒星般的眸子喷出火来,“我不是来刺探消息的细作!我们太子爷忙得很,没空好奇你们老楚家的事。” 楚翊愣了愣,眉目舒展,温和一笑:“好好好,我错了。我的意思是,这只是我的行事准则,又不是军国机密,和家里人聊一聊也什么。” 真是可爱。这小丫头一着急,就用宫女的口吻说话,说的是“我们太子爷”,而不是“我哥”。楚翊很佩服她的坚韧果敢,设身处地,自己十六七岁时远没有她强大。遇到这一连串的变故,恐怕已经魔怔了。 他有种冲动,想要多了解她,了解“公主”这副皮囊之下的灵魂。家里有什么人?生日是哪天?到底喜欢吃什么?在南齐皇宫里的生活是怎样的,快乐吗?几岁进的宫? 这些疑问,像一把把小刷子,搔着他的胸口。那里的皮肤越刷越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就要冒头了。 “那晚的酱牛肉之后,公主有继续尝试荤食吗?”楚翊试探道。 “嗯,正在尝试,为了身体着想嘛。”叶星辞的脸色和语气和缓下来,露出温婉明媚的微笑,“昨晚吃了一个酱蹄膀,啊,一点酱蹄膀。” 天呐,世间竟有如此可爱之人。楚翊扑哧一笑:“园里厨子的手艺还可口?”见对方点头,他继续说:“回头,我把润喉汤的配方给厨房。北方气候干,把它当水喝就好。对了,你手上的伤怎么样?” “好得差不多了。”叶星辞摊开手掌,亮出浅淡的淤痕。 楚翊凝目细看,不经意地用指尖扫过掌心的薄茧,接着道歉:“抱歉,在下无意冒犯。只是想知道,这些伤痕还肿不肿。” 这茧子宛如盔甲,让美人英姿勃发。楚翊想,小五从小练功,应该吃了不少苦。这些苦,倒让此刻的她显得甜美可人。 他目光下移,落在那双花色淡雅的白绣鞋。小五的双脚纤瘦,足弓秀美,不过挺大的,扎马步一定很稳吧。 她像一柄嵌了宝石的刀,美丽而锋利。一个深奥的谜,越猜不透,就越想琢磨。 “哦,我还以为,王爷会看手相呢。”叶星辞从容地缩回手,又把自己超规格的脚往裙裾下藏了藏,“还有脚相。” 楚翊有些狼狈地闪开目光,耳朵又红了。 第36章 不可言喻的疼痛 “既然手没事了,我们来打球玩儿吧。”他拔高声音,对两丈之外正在听四舅胡侃的罗雨道:“把树杈子扔过来!” “喂,王爷叫你把裤衩子扔过去。”陈为玩笑道。他弯着一双温柔的眼睛,在发愣的罗雨肩上拍了拍,哈哈大笑:“你看,舅老爷我这才叫开玩笑。杀人卖棺材那种,好可怕的,不叫玩笑。” 罗雨一知半解地点头,把刚折的树棍丢过去:“王爷,你的裤衩子!啊不,树杈子!” 叶星辞飒爽地一抬手,如握枪般稳稳接住,提在手里。罗雨很会选材,树杈呈长戈状,和他在画上看过的球杖有点像。 楚翊后退数步,将彩球放置于草地:“来,朝那个洞里打。” “好呀!”叶星辞乐颠颠地跑过去,双手持树杈,调整角度和姿势,眯眼瞄了瞄。他上身前倾,臀部翘起,烟紫色的披风和罗裙勾勒出桃子般饱满的弧度。楚翊颇有君子之风,立即夸张地侧过脸去,并以折扇掩住视线。 “嘿——”叶星辞挥舞树杈,将球击飞。彩球高高地掠过球门,连边都没擦到。罗雨飞奔着捡回球,精准地丢了回来。 “这东西真好玩。”叶星辞再度摆好姿势。他是少年心性,心思全在这新游戏上,浑然忘了这些天的烦恼和波折,开心道:“楚一只,你来教教我。” “咳,好吧。”楚翊走到他身侧,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低沉而紧绷:“不能双手持杖,因为打球时,人是骑在马上的。这样单手握着,手心朝前,手臂垂直放松,用球杖去拨球,不要挑得太高……” 叶星辞又撅起屁股,与楚翊的下腹相撞之际,后者内急般猛地一弯腰,避开这一致命打击:“我的天……不用弯腰,放松……你放松,我就也放松了。” “啧啧,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四舅陈为在远处旁观,时而捂眼不忍直视,时而抿嘴一笑,“反正都不成‘提桶’了,干脆把桶打烂吧。大外甥,给你机会都不用,就会鬼鬼祟祟地看个手相。” “看他们这么亲密,好像不是在把球打到洞里,而是要直接打到洞房去。”罗雨在旁淡漠地调侃。 “恭喜你,罗兄弟,你学会开玩笑了。” 楚翊的耳朵像被红烧过,他捉着叶星辞纤瘦却有力的手腕,使巧劲轻轻一挑。彩球应声而飞,滑出一道犹如彩练的弧线,穿洞而过。 “呀,进洞了!”叶星辞模仿子苓她们平常的样子,娇俏地轻声欢呼,还跳了一下,显得很刻意。若非身份所束,他会一蹦三尺高,振臂高呼:“老子真牛!” “江南不玩这个,我只在书画里看过。几十年前,大齐的皇宫里也有马球场,后来废弃了。”叶星辞抬手抓住罗雨丢回的球。 “禁马球,也就间接削弱了人们精进马术的乐趣。所以,齐国的铁骑才不如我们的强大。”楚翊合理地分析,觉察到叶星辞脸色不悦,哄道:“等先皇的丧期过了百日,我去和两位兄长商量,组织一场马球赛,带你真正玩一回。”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叶星辞心中一阵悸动。公主私逃后,他都是被一浪浪迭生的波折推着走,浮萍般飘摇在异乡,毫无期盼。头一次,他热切盼望着一件事的到来。 摆好球,他再度挥舞树杈,又没进。 “罗护卫,拜托啦!”叶星辞笑着挥挥手,罗雨飞奔而去,捡到球后奋力一丢——啪,正中裆下要害。 呃!一种专属于男人的剧痛山呼海啸而来,叶星辞双膝猛地向内合拢,双脚并成内八字,双目死瞪。他鼓起脸,想憋回惨叫,然而失败了:“啊啊啊——” 罗雨的话言犹在耳:公主,碎了一个蛋。 原来,这小子是个预言家,一切早有预兆。 “怎么样?”楚翊真被吓到了,慌乱地扶住他的手臂,眼中溢满怜惜,“伤到哪了?快传园中的太医看看。” “没,没事。”叶星辞强忍下腹的阵阵抽痛,直起身平静地挤出一丝笑,“逗你们玩的,被我骗到了吧。”为了显示自己安然无恙,他咬着牙来回走动,步伐闲适,一滴冷汗悄然流过鬓角。 “卑职该死。”罗雨旋风般冲过来跪地谢罪,文静的面孔布满愧色。草地光滑,他朝前出溜了一段,险些把主人顶翻。 “该打。”楚翊用折扇敲了他一记,蹙眉道:“回府之后,找王公公领二十板子。” “没事,又不是故意的。”叶星辞淡淡地求情,声音有点颤抖,“不玩了,我们去湖边坐一会儿。” 他从容地走在楚翊和陈为之间,感觉冷汗正沿着脊柱滑落。肿了,肯定肿起来了,左边的,他能感觉到。热乎乎的,像揣着一个刚煮好的鸡蛋。 走近一条石椅,他松了口气坐下,又烫屁股似的“嗖”地蹿起来,啊啊啊压到了!在楚翊疑惑的目光中,他掏出别在腰间的手帕,擦拭椅面,之后小心翼翼地搭边而坐:“本宫爱干净。” 石椅不长,陈为坐在另一端,楚翊和罗雨都站着。 湖面上,几只羽翼丰盈的鹄鸟悠然游弋,洁白肥泽,脖颈柔长优美。不过,从鱼儿的角度,只能看见一排屁股和扁扁的脚掌。 垂柳有意,用丰盈的叶尖儿轻轻撩拨湖面。水却无情,只因风而起波。那风呢?只是公平而毫无眷恋地拂过每一寸湖水、飞檐,和每个人心事重重的脸庞。 楚翊迎着风,十分克制地打了个哈欠,随即笑道:“抱歉,天蒙蒙亮就起来上朝了。困也只能硬忍着,否则会被记御前失仪。这种事嘛,可大可小,就怕有人做文章,上纲上线地借机整你。” “王爷散朝就过来了?”叶星辞闲谈道。 “我去了一趟后宫。先给太皇太后请安,然后见我母妃。每次,她们都说我瘦了,喂我吃东西。” “她们?” “哦,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养母。”楚翊轻轻地说,“我生母曾是宫女,也不受宠,我很大了她才封妃。” 原来,他和我一样,叶星辞想。都是贵胄之家里,出身最低的那个。这点共通之处,让他倍感亲切,似乎和对方产生了某种关联。就像两个飘荡的游魂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藕断丝连。 第37章 圣旨到! 大概是因为离家千里,他要从别人身上来找归属感,他开始总结他们的相像之处。 比如,楚翊待下人很和善,全然没有瑞王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倨傲。而自己对家里的仆人也很和气,甚至是客气。比起叶府,在东宫倒更自在些,更像家。 又比如,楚翊入宫要先拜见太皇太后,而自己旬休回家时,也要先拜见父亲的正妻文茹郡主,然后再去娘住的小院。有外人在,或是阖家团圆的场合,他只能称呼她“姨娘”。娘也总是说他瘦了,有点好吃的就往他嘴里塞。 原来,全天下的娘亲都差不多,总怕孩子饿了瘦了。 娘给自己的规划,是不要去从军,太苦太累。就在东宫好好干,过两年由太子帮忙说媒,娶个诗书簪缨之家的庶女。她的想法,有时很狭隘。但她的爱,却很深。 “你是为娘唯一的亲人。”娘曾这样说。 她原是兵部侍郎府上的舞姬,仰慕父亲的威名,以身相许。来到叶家后受到冷落,只生了自己一个孩子。叶星辞常琢磨,既然父亲不喜欢她,何必纳她为妾?并且据他观察,娘也对父亲不感兴趣,那又何必自荐枕席? “我生母做点心可好吃了。”楚翊愉快道,“改天带给公主尝尝。” “别说了,我也想我娘了,却见不到。而你,却有两个娘,时常能见面。”叶星辞喉头酸胀,耷拉着头,耳坠在莹润的脸颊边晃荡。 娘也没什么首饰,戴来戴去,就那两副珍珠耳坠。月例都攒了起来,说将来给儿媳妇。她一定想不到,引以为傲的儿子已经变成别人家媳妇了,还守了寡。 叶星辞摸摸耳朵,若父亲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定会破口大骂。别人会奚落鄙视他,就连疼爱他的四哥,也会笑一笑。只有娘会问:儿啊,夹的耳朵疼不疼? 眼眶潮热之际,一方洁净的锦帕停在眼前招摇,带着它主人身上清冷的熏香气息。叶星辞挥开男人的手,抬眼瞪去:“干嘛?我可没哭鼻子。” 说完,他薄唇紧抿,嘴角发颤,清亮的眼眸愈发湿红。 “谁说哭了才能擦脸?我就喜欢边笑边擦。”楚翊收回手帕,在自己脸上拂了拂,悠哉道:“我常觉得,自己很幸运。承蒙先考的一时兴起,就可以无忧无虑顶着王爷的头衔过一辈子。有田,有钱,又有闲,真是惭愧。” “王爷的田产已经两年多没收佃租了。从前,也只收三成。”陈为接过话头,“公主恐怕不知道吧?他脸皮可薄了,佃户们喊几句苦,他就免了租子。” 叶星辞心里一震,诧异道:“来顺都的路上,经过你的田庄,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楚翊淡然一笑:“哦,当时我没想起这茬儿。况且,我也不想标榜什么,就是单纯的耳根子软。” 叶星辞斜斜仰着头,注视男人俊美如玉雕的侧影。这是个好人。虽然风流,但是个好人。之前,叶星辞只觉得他对自己挺仗义、够意思,此刻方知,原来他对所有人都好,包括那些辛苦耕种的佃农。 讨好尊者,人人都会。对家世相近的熟人友善,也很容易。能对卑微弱小的陌生人好,却不易做到。对弱者的态度,才是一个人真实的人品。 “楚逸之,你是一只好人。”叶星辞淡淡称赞,别扭地动了动身子。嘶,好疼,无论怎么坐,都会压到左侧的……又不能大大咧咧地跷着腿。 “都论只了,那还是人么?”楚翊哑然失笑,用自以为无人可闻的声音嘀咕一句,“真是个可爱的丫蛋儿。” “什么意思?”叶星辞蹙眉。 “北方的方言,用来称呼小女孩。” “无礼。”老子现在不是丫蛋,是压蛋,压得好痛啊。 “公主殿下——”于章远沿湖畔策马疾驰而来,还未靠近,便急切喊道:“有圣旨!速速回去接旨!” 叶星辞惊了一下,霍地站起来,忘了疼痛。 既然是圣旨,而不是简单的口谕,那内容必定非同寻常。他瞥一眼楚翊,将于章远从马上拽下来,压低声音:“来传旨的是什么人?神情有无异样?带了多少人马,可有官兵?” 他的第一反应,是事情败露,自己和同伴将以欺君之罪下狱。 于章远道:“一个内廷的太监,一个官员。当官的自我介绍,是宗正寺卿,我看表情都挺正常的,似乎带着喜气。” 叶星辞心下稍安,但仍忧虑重重。他叫于章远先回去,自己则利用步行回星跃楼的时间思考。他甚至想到了一个荒谬的说辞:公主本来就是男的,为了避开命中劫数,才自小当女儿养。他们自然不会信,可是求证也要时间,时间就是生机。 楚翊和陈为陪在他左右,前者迈着轻快的步子,嘴角微微上翘,挂着莫名的笑意,似乎猜到了圣旨的内容。 “对了。”叶星辞脚下一顿,“王爷不是兼管宗正寺的事务吗?可知道是什么旨意?” “公主行事磊落,俯仰无愧,紧张什么?”楚翊似笑非笑,欣赏着他的窘态。 “我接个球都受伤,接圣旨当然更紧张了。”叶星辞咕哝着加快脚步。 星跃楼前铺着花岗石的大坪上,已整齐地跪了两排人,静待宣旨。叶星辞的四名属下在前,六名近侍在后。 旗幡飘舞,威严的皇家仪仗之下,传旨太监身着红色通袖襕袍,双手恭托木盘,其上是金龙云纹黄缎为封皮的圣旨。他的身旁,是一名穿同色官服的四品官吏。 叶星辞心里打鼓,步履却平静从容,端跪于最前。楚翊和四舅陈为也跪在侧方,聆听旨意。 “齐国正原皇帝之女,皇贵太妃尹氏,接旨。”传旨太监将托盘交给身边的人,拿起圣旨,恭敬地展开,抑扬顿挫地宣读道:“应天顺时皇帝,诏曰:钦奉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皇贵太妃尹氏,尚未行册封礼,着宗正寺消去皇考尹贵妃位分。朕初登大宝,不忘皇考遗训,广布恩德。念尔青春年少,实为敦睦邦交,千里迢迢而来,特准再醮。” 再醮……改嫁?!叶星辞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了。陪嫁你们都收了,直接把嫁妆也留下,放老子回家不行吗?不行吗!改嫁,嫁他娘的谁啊? 于章远和子苓他们也纷纷发出讶异的吸气声,彼此交换眼色。 “皇三叔,皇四叔,皇九叔,皆为俊杰,人品贵重。”太监继续念道,“可择一人为夫,琴瑟和鸣,共度余生。钦此。” 在这三人里选?也对,不然还能有谁。他倒是想嫁给好友于章远,这样他们的惊天骗局就闭环了。 叶星辞微微侧目,下意识瞥向楚翊。对方面色无澜,眼帘半垂,不过双耳微红,看上去怪可爱的。 也许他们哥儿仨早就知道,会有这道旨意,才在自己挨打后接连现身灵泉寺。所以,楚翊也想娶自己,霸占嫁妆?他不确定,毕竟人家没腻腻歪歪地说些亡妻托梦什么的。 “玉川公主,为何不领旨谢恩?”传旨太监操着细腻的嗓音笑吟吟道,“圣上念你芳华正盛,恩准你改嫁给三位皇叔,还叫你自己选,这可是喜事啊。” 叶星辞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本宫不能回到故国吗?”做女人真难。嫁人,做尼姑,再嫁,全都身不由己,浮萍一般。 端着托盘的宗正寺卿看了看楚翊,笑道:“公主殿下,说句实在的,这并非下官所能决定,就连管着宗正寺的九爷也定不了,恐怕要由两国君主来协商。眼下,还是先接旨吧,奴婢也好回去交差。” 只好等夏小满来,看看太子爷的意思。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该到了。殿下知道我当前的处境,一定会竭尽所能让我回去,对此叶星辞坚信不疑。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俯身叩拜:“齐国皇女尹月芙,领旨谢恩。” 第38章 让他留下 烟波浩渺,江天一色。 桨叶翻起白浪,渡船切波而行。再秀丽的江景,也无法缓解阵阵眩晕。夏小满在客舱随波摇晃,避开身旁因晕船而呕吐的男子,面露嫌恶。之后,他摸出几颗榛子,喂给怀里躁动的松鼠。 横渡沅江天险的渡船每三天有一趟,由齐国的风津渡登船,昌国的浩良渡下船,要在风浪中颠簸一个多时辰——顺利的情况下。 “快了,快到了,小满。”他忍着恶心,对自己的松鼠说。它和他同名,对它说话,就像在对自己说,“你猜,太子爷正在做什么,看书?在各衙门巡视?” 几天前,夏小满回宫复命时,天色已经暗了。太子尹北望正在御花园为皇后抚琴。叶贵妃陪在皇后身边,轻摇团扇。于是,他垂手侍立一旁,静静体会琴弦带动空气颤动,仿佛能隔空感受到尹北望的指尖。 这让他心情愉悦,疲惫一扫而空。 公主出嫁后,本就久病缠身的皇后又倒下了,最近才有点精神,不过绝色容颜早已被憔悴病容所掩。因此,叶贵妃的妆容也极淡,近乎于素颜。 见了夏小满,叶贵妃笑道:“小满,你怎么风尘仆仆的。”她并不真的好奇他这些天去哪了,只是随口感叹一句,又与皇后低声闲聊。她们在聊公主的近况,只知昌帝驾崩,公主住在宫里,还不知其他的。 尹北望瞥见夏小满,揉弦的指尖微微一顿,琴音也乱了一瞬。 一曲抚毕,尹北望告退,带夏小满回到丹朔宫。东宫——宫里宫外的人,更常这样称呼此地。 寝殿的门刚合起来,尹北望就急切地问起玉川公主和叶星辞的情况。尤其关心后者:“他不会还在腹泻吧?是不是瘦了很多?” “殿下,你做好心理准备。” 尹北望愕然:“他该不会……” 夏小满猫一样的大眼睛转了转,拿出公主留下的手书,冷静讲述了公主逃婚、叶星辞替嫁的过程。 尹北望泥塑般僵立原地,颤抖的目光反复碾过妹妹的字迹。 夏小满则袖着手,倾慕地凝视着对方颤如蝶翼的眼睫,很快垂下视线。他是残缺之人,面对丰神俊朗的天之骄子,看得太久是亵渎。 尹北望俊美而阴郁,眉宇间总是凝着一团薄雾般的愁绪,像揣着心事。哪怕微笑时,也像在道别,透着伤感。万岁说他总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如萧索深秋,能勾起别人的伤心事。 漫长的沉默后,尹北望突然失态地嘶吼:“胡闹!胡闹!叫他马上回——”愤怒的咆哮戛然而止。他眸光一闪,又如流星般黯淡下去。 夏小满知道,在这一瞬间,他做了决定——让叶星辞代替公主,留在北昌。 最艰难的抉择,往往都是在刹那间做出。那之后的所有犹豫,都只是在演戏给自己看,感动自己,以便更舒服地咽下苦果。尹北望就是这样清醒而理智的人,他很少需要别人去说服他做什么,他自己就能说服自己。 “当初,你也跟着去送亲就好了。你扮女人,肯定比他得心应手。”尹北望苦涩地笑笑。 夏小满感觉心脏被刺了一下,扯了扯嘴角,细声细气地附和:“可不是么。要是我在,怎么会让叶小将军冒险。” “他怎么样?” “他在北昌的护国寺里,做了尼姑。和我们之前为公主所做的预想一样。” 尹北望好看的面孔微微扭曲。 夏小满回想起叶星辞穿着灰布海青的样子,不禁有点想笑:“他挨了老尼姑的打,然后,那三个男人都去找他了。他们都是聪明人,很会把握时机。” “你看见了?”尹北望攥紧拳头,表情复杂,痛苦、憎恶却也欣慰。像一个丈夫将妻子卖进青楼之后,正在忍痛数银子。 “亲眼所见。”夏小满瞄着他的脸,故意描述细节,“一个接一个,粉墨登场。好笑的是,还有个翻墙进去的。不知道他们二哥在天上看见了,会是什么表情。还好,叶小将军年纪小,身体还没长成,本就是天人之姿,扮成女子也是人间尤物,他们都没起疑。” 尹北望咬住下唇,默然许久,问:“他伤得不重吧?” “不重,被藤条抽了几下。” “虽然他是男人,但心智也更刚强,更果决。”如夏小满所料,尹北望开始自我说服,“他能临危不乱,入宫、守灵、又去寺庙,都没漏出马脚,就说明他很会变通。他本就机敏干练,说不定,比月芙更适合。” “殿下英明。”夏小满淡淡道。 “把后续的计划告诉他,只说一半——他很天真,我怕他把握不好。可惜,我们在北昌的高级眼线全被端掉了,不然还能助他一臂之力。”尹北望迅速做出部署,默了一下,道:“掌灯。” 夏小满走到门外,高声命令宫女取火。宫女拿来燃烧的沉香木条,伴着悠悠清香点燃各处蜡烛,躬身退出。 尹北望面如死水,又看了一遍妹妹的手书,旋即悬于烛火之上。娟秀的字迹,被烈焰包围,转瞬残缺焦黑。他手腕一扬,淡漠地看着它扭曲、飘落,化为灰烬。 “不忠不孝。她欺骗了我,从今天起,她不再是我妹妹。”尹北望平静地用靴底抹去地面的纸灰,看向夏小满,目光柔和了一分,“你也辛苦了。” 有这句话就够了,夏小满笑逐颜开。晕船,长途骑行,冒险潜伏在灵泉寺旁的山林里,都是值得的。 尹北望在寝殿外站了一整夜,直到清露湿衣。夏小满知道,他心里难过。不过不知道,他用了多久来想公主和叶星辞,又用了多久来想自己。 须臾足矣。 “闪开点!”下船时,有个肩扛货物的黑脸汉子撞在他身上,惊回了他的思绪。他不满地瞪去,对方口沫横飞道:“看什么?娘们儿似的,小心老子弄了你!” 夏小满没有与之理论,因为打不过。当你强于对方时,才有讲理的资格。 他去附近的客栈,牵出自己寄养的马匹,朝北昌都城进发。一路上,用的是行商的文牒和路引。 假如查路引的官兵要检查货物,他就会从箱笼里拿出一包上等的丝绸手帕,以供查验。偶尔会有人顺手牵羊,抽走一条,他也只是陪笑。 路上闲得慌,他就琢磨,怎么慢慢炮制那个辱骂他的汉子。第一步就是阉了对方,再硬气的男人,也会瞬间颓丧下去。最好是切黄瓜似的,一截一截的切,让绝望来得更沉缓有力。 幻想中,他不由得心跳加快,脸颊泛红。心情也跟着舒畅了,渐渐的就不恨那汉子了。其余时间,他就想尹北望。 他理解并支持太子的所有决策,不过有一件事,这些年来他始终都觉得可笑。那就是,尹北望会删改书籍,以避免叶星辞接触到不妥的内容。 宫里也会流行市井闲书,尹北望往往会在第一时间审阅,并撕掉其中的“淫秽”段落,然后才给叶星辞看。还告诫其他人,不许随便给叶小将军看宫外的杂书。 去年,坊间出了一部名叫《青烟记》的杂剧,香艳露骨。叶星辞听说了,也十分好奇。尹北望搞来一部,看过后直接把书撕了,连夜另编一个故事。 其中的痴男怨女偷情时,只是牵着手躺在一起,彻夜聊天,连鞋都没脱。一道金光“嗖”的自天而降,窜进腹中,便有了身孕。 直到现在,叶星辞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假书。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长大了,看了不得了的东西。 夏小满怀疑,他见了春宫图,都会误以为是在摔跤。 夏小满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栉风沐雨一路朝西北而行,七天后到了灵泉寺。女细作告诉他,公主几天前搬回永固园了。她是他在兆安找的孤女,通晓北方口音,早在公主出嫁前,就安排在寺里以备不时之需。 他下了山,又来到顺都城外的皇家园林永固园。他在园外观察片刻,整整衣襟,对西门的守卫微笑道:“我姓夏,来送公主要的手帕,劳烦通禀。” 第39章 这就是计划? “没错,我是叫人在城里预定了一些手帕。”叶星辞对前来通禀的人说道。 一刻之后,他看见神色疲惫的夏小满出现在星跃楼前,靴面沾着一层尘土。那对琉璃珠似的眸子挂着红血丝,先是仰望这座华美楼阁,又警惕地观察四周。 “是夏公公,东宫的总管太监。”“我们完蛋了,死定了。”子苓和福全他们吓得脸色一个比一个白,宛如皇宫里的一串白灯笼。 夏小满缓缓从发抖的几人面前走过,轻抚怀中的松鼠,眼神冰冷而阴险,如一只正在觅食的野猫:“都怕什么,这就露怯了?” 子苓飞速瞥他一下,战战兢兢地咕哝:“夏公公,我、我们——” “太子爷全都知道了,决定将计就计,所以派我来与叶小将军商讨。”夏小满冷冷打断她的话,“想保命,你们只要继续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的不用管。” 看见门前的叶星辞,他立刻露出温顺的笑意,轻快地走过去,声音脆嫩婉转如孩童:“叶小将军,我们进去说话吧。” 星跃楼面阔七间,高三层,临湖而建。朱红的雕栏护廊,蓝绿的琉璃瓦美轮美奂。昌帝驻跸永固园时,这里会给随行的宠妃住。每到月明之夜,登楼远望,千里共清光,鱼跃碎星辉,故名“星跃”。 沿楼梯拾级而上时,叶星辞闲谈起此楼之名的由来。现在,福全福谦和于章远他们住一楼,他和子苓四人住二楼,三楼没什么家具陈设。 “那就去三楼。”夏小满道,“更方便说话。” 叶星辞带他来到三楼西边的梢间,这里静得像坟墓,以碧纱橱为隔断。没有床榻,只有空置的松木架子和一张圆桌,桌旁四个圆凳。 夏小满先请叶星辞落座,自己才坐。短暂的沉默后,他开门见山:“殿下命你留下来,代替公主。” “他……他这么说的?!”叶星辞搭在桌边的双手猛然攥紧,惊愕地瞪大双眼。他回不去了。他本以为,太子会想尽办法把他救回江南,原来是一场空想。 今天他没打算出门,穿得很素,也没涂胭脂。不过长眉乌黑,肌肤雪润,两片薄唇也红润润的,倒像带着妆。 “叶小将军可真好看,我一个无情无欲的人看了都心动,遑论那三位。”夏小满略带揶揄地挑起嘴角,把松鼠放在脚边,由它奔跑玩耍。 “殿下是在说气话吧?他一定很生我的气,才叫我留下来!你再去问问他。”叶星辞仍抱有一丝侥幸。若他真的留在异国,就会继承公主的命运,变成一盆泼出去的水,从军的壮志也将化为泡影。 “他的确生气了,但也很冷静。”夏小满乏力地倚在桌旁,单手托腮,口吻不慌不忙。 “不,我不想留下来。我是男人,不可能一直代替公主。我不想当女人!”叶星辞霍地起身,指着自己身上的装束,凄然一笑,“看看我这副模样,我受够了裙子和胭脂,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就连在梦里,我都不敢肆无忌惮地奔跑。” 夏小满盯着他,慢慢起身。他沉默半晌,忽而目光一凛,冰冷地喝令:“太子口谕,东宫内率府左内率,加云麾将军叶星辞听命。” 叶星辞双肩一震,当即双膝跪地,裙裾飒飒有声:“卑职在!” “本宫待你如手足,你却玩忽职守,私纵公主,陷家国于险地。现命你留在北昌,将功补过,相机行事。”夏小满严厉地复述尹北望的话,旋即语气一柔,“本宫知道,你有抱负,将军建功立业,不见得要在战场。或许,你在异国多出一分力,将来大齐的将士们就少流一滴血。今后,你我之间,由夏小满从中联络。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望你不要再次辜负我的信任。” 叶星辞抿紧嘴唇,眸中的迷茫和抗拒暂时被一腔赤诚驱散。既然是命令,那就必须遵循,况且丢失公主错在自己,又担系着于章远他们的性命。 他把心一横,倏地抬头,拱手接令:“谨遵太子钧旨,星辞万死不辞,誓死效忠殿下。” 夏小满弯起嘴角,点了点头:“再说一遍。” “誓死效忠殿下。” “再说一遍!” “誓死效忠殿下!”高呼过后,叶星辞已是热泪盈眶,忽然脱力地跪坐在地。一句话重复三遍,就短暂地成为了某种信仰。在这股冲上头的热血退去前,他可以为尹北望做任何事,哪怕去死。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夏小满坐回凳子,“你也坐啊。现在,我把后面的计划告诉你,你替公主做下去。” “好。”叶星辞艰涩地点点头,眼神仍然困惑,感觉身处弥漫的大雾之中,前路不清,“对了,我昨天接到旨意。小皇帝和老太后要我,不,是要公主改嫁,从三个皇叔里选。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殿下早就猜到了。”夏小满毫不惊讶,从容一笑,“那么,你可以开始挑选夫君了。” “这就是计划?”叶星辞眉梢一跳,看见眼前的太监露出小狐狸似的微笑。 “没错。”夏小满眼珠左右一瞄,将声音压得极轻,说出计划的核心,“慢慢选,不着急。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暧昧,坐看他们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具体选谁为夫,我以后再告诉你,太子还没决定。” 也就是说,自己真的要改嫁?叶星辞惊恐地张了张嘴,低声问:“那宁王呢?” “楚逸之吗?他不要紧,先如常交往就好。”夏小满有条不紊道。 “我做不到。”叶星辞微微蹙眉,方才的热血倏然转凉,“疏不间亲。人家兄弟好好的,我去挑拨离间?这太卑鄙,太无耻了。当然,我不是说咱太子爷卑鄙。” “好好的?哈!”夏小满仰头发出短促的嗤笑,上身软软地靠在桌旁,仿佛在引逗谁,“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一点都不好。十几年前,一度闹到要决斗的地步。” 叶星辞轻哼一声,不卑不亢道:“未来,他们还要决斗多少次我不管。哪怕牙都掉没了,拿牙床子互啃,我也不在乎。但是,不能是因为我。我堂堂七尺男儿,一口唾沫一个钉,我会奉命留下、改嫁,可不干暗室亏心的事。” “我有说,让你挑拨是非、加害他们吗?他们可不是傻乎乎的斗鸡,你从中挑唆几句,让他们互啄几下,就斗开了。胡乱挑拨,反倒惹人怀疑。”夏小满上身越过桌面,直勾勾地盯过来,“你现在要做的,是拖延时间,然后隔岸观火。” “我不想放火。”叶星辞仍不愿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虚与委蛇。 “火已经烧起来了,不是你放的。”夏小满狡狯地弯起双眼,“在老皇帝咽气的那一刻,火苗就已经窜起来了,他们都想做摄政王。” “既然如此,那让他们去斗好了。”叶星辞满不在乎道,拔下簪子搔了搔发丝深处,又熟练地插回发间,“我闭门不出,然后咬着牙嫁给太子要我嫁的那个。” “我的叶大人,你还没明白吗?”夏小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俊不禁,“你不可能置身其外。因为,这两个人谁娶了你,谁的摄政王之位就十拿九稳。” 这点,叶星辞早在灵泉寺就想明白了,“我知道,他们都想要那笔嫁妆。结交权贵、笼络人心搞党争,每一步都踩在白花花的银子上。” 第40章 王爷?穷小子! “不只图嫁妆,还图你的身份。你是来做什么的?”夏小满从朴素的布衣袖口抽出一条锦帕,擦拭自己沾了尘土的眼角。 “保护公主,不……来和亲。” “你,就是止戈。”夏小满用缺乏睡眠的微红眼眸盯着叶星辞,“北昌所有被战火所累的百姓都相信,你所过之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被鲜血浸染的大地,会重新开出花儿来。你是他们的盼头,而谁娶了你,谁就是新的盼头。众望所归,方可摄政监国。” 如迷雾中刺入一缕金光,叶星辞豁然开朗。自己真笨,早该想到这一层的。他垂眸沉思,还是不想卷入、放大楚家的夺权之争。 “可是,一旦成了亲,我是男人的事恐怕就瞒不住了。到那时候……” “他们也只能认了,而且绝不会对外宣扬,他们还需要你的身份来为仕途增光。”看出他还在犹豫,夏小满莞尔一笑:“叶小将军,假如你随太子爷远征,他命你带队埋伏敌军,你会拒绝吗?” “当然不。”叶星辞干脆道。 “若他叫你全歼敌军?” “自然奉命。” “眼下也一样。”夏小满热络地握住叶星辞放在桌面的拳头,“这里,就是你的战场。如殿下所说,你在异国多出一分力,将来大齐的将士们就少流一滴血。要知道,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叶星辞心头一跳,起身拂开对方的手,走向门口。他猛然拉开房门,来到屋外的柱廊,凭栏远眺。从湖面掠过的风倏地卷入胸臆之间,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这阵误入密室的清风,从此困死,再也出不去了。 可是,倘若时光倒流,回到公主逃婚的那一夜,他或许不会拦住她。她刺杀昌帝,就要卷入阋墙之争,成为棋子。不杀昌帝,就要在一个老男人身上耗尽韶华。左右都是死胡同,唯有破墙而出。 “叶小将军,方才我对你说的话,你绝不可对第三个人说。”夏小满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将双手搭在护栏上,“你家里那边,殿下会去安抚,说你暂时留在这陪伴公主。于章远他们四个,就留在你身边继续效力。至于寻找公主的事,你不用再操心。” 正午炽烈的阳光劈在脸上,叶星辞双眸微眯,喃喃地问:“为什么,殿下要做出这样的谋划?” “殿下说,既然妹妹出嫁已是事实,不可更改,不如让利益最大化。”夏小满平静乃至冷酷地说道,“她是万金之躯,那就把丢出去的金子磨成刀,狠狠扎在敌人的心口。” “这对公主,对一个少女而言,太残忍了。”叶星辞十指紧抠护栏的朱漆。 “叶小将军,千万别认为殿下无情。”夏小满眉头微蹙,显然不满他的质疑,语气却依然柔和,“你不是他,不懂他的难处。” “你懂?” “你在东宫值夜时,是守在殿外。而我,是守在他的床边。我能听见他的梦呓,也知道他睡得多不安稳。”夏小满的眼神柔情似水,忽然一凛,指着远处的湖畔步道,“有人来找你了,他是哪个?” 叶星辞盯着枝叶间若隐若现的身影,很快认出对方:“四爷,庆王。” “去装扮一下吧,换身鲜艳点的。他邀你出去,送你东西,都别拒绝。”夏小满笑眯眯地瞥向叶星辞,抓住攀腿而上的松鼠揣进怀里,“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也许,殿下名讳中的宏愿,就寄托在你身上。” ** 出了宫城,朝北走上几里地,是祥宁街。一座占了半条街的府邸,宁王府。 这条回家的路,楚翊走过成百上千回,坐骑也早就认路了。有几次,他在马上打瞌睡,醒来时已经到家门口了。 王府正门之前,蹲着两只大石狮子,日晒雨淋岿然不动。远远的,他就看见有百姓在偷摸狮子屁股。守门人看见了,也没说什么。 坊间有俗语:摸摸石狮头,一生不用愁;摸摸石狮背,好活一辈辈;摸摸石狮嘴,夫妻不吵嘴;摸摸石狮腚,永远不生病。从头摸到尾,财源广进如流水。 楚翊年轻,为人温顺和善,下人也都性格温吞,于是附近的百姓们愈发大胆,用手汗把王府的两只石狮子盘得油黑发亮。 成亲的,来摸。求子的,来摸。生了孩子,还来摸。每个婴儿百天时,都将参与一项重要仪式:摸宁王府的石狮子。一双双白嫩的小手,会把狮子摸个遍,着重摸屁股。因为父母当前对孩子最大的期盼,就是不生病。 看见身着绛红色团龙袍的王爷回来了,摸狮子腚的人又抓紧摸了两把,一溜烟跑了。 楚翊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马鞭交给仆人,走侧门回府。自他出宫开府以来,中门只开过一次,是先皇在他二十岁诞日驾临之际。等再开中门,大概就是他娶妻那天了吧。想到这里,他的耳朵又红了。 “王爷,那人总来摸咱们石狮子的屁股,连着三天了。”守门人埋怨道。 “让他摸吧。”楚翊不以为意,“八成是家里人病了,讨个吉利。” “可是,这不好看啊……” “又没摸你屁股。”楚翊笑着瞥去一眼,边走边嚷嚷,“更衣,传膳,本王好饿。” 他一早就去了光启殿议事,饥肠辘辘。一碗白米饭,两道小菜,外加一碟府里腌制的脆萝卜条,就能带来莫大的满足感。管家王喜恭立一旁,汇报府中最近的开支,楚翊叫他坐,他非得站着。 “车夫张五的母亲去世了,账房支了二两银子作为抚恤。府里几个丫头接连害病,抓药花了三两五钱……”王喜没照着账册读,一切都烂熟于心,“宫城禁卫军许统领的祖母昨晚殁了,在咱们铺子里定了棺木。照王爷的吩咐,没要银子。和王爷想的一样,许统领不想欠人情,老奴就朝他要了您说的东西。” “嗯。”楚翊点点头,随意地往嘴里扒饭。家常菜没入两片轮廓优美的淡红色嘴唇,被衬托得宛如凤髓龙肝。 “瑞王和庆王都亲自去吊唁了,您是不是也……” “不去了。”楚翊咽下饭菜,又夹起一块萝卜,淡淡地说,“许统领和他的五千兵马担着整个皇宫的安危,假如皇上知道,自己的三个叔叔都跟他套近乎,会不安的。” “以陛下的年纪,会想这么多吗?” “我猜,吴大学士会提醒他的。” “王爷考虑得周全。”王喜点点头,犹豫道,“这……春季的地租免了,等秋收之后,可不能再免了吧。过两个月,太皇太后还要做寿呢,总得备一份拿得出手的寿礼。” 楚翊沉默着,把碗里的最后几粒饭划拉到一起,送入口中。又把菜吃光,碗盘干净得都不用刷。最后,他擦擦嘴角,端起手边的清茶,轻抿一口才道:“我接公主回来的路上,路过我的田地,发现那些农民都瘦骨嶙峋。这两年年景不太好,又打仗,家家都没什么余粮。再缓一缓,来年春天再收租,让大家过个富裕年。寿礼的事,我再想办法。” “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老奴有几句话,不好听,可也得说。”王喜搔了搔斑白的鬓角,叹了口气,“王爷十六岁离宫开府,到现在整五年了,一点银子没攒下来,还倒欠着钱庄不少。这还是王府呢,连城里的富裕人家都不如,这可怎么娶亲啊。是我没当好这个家,呜呜……” 说着,王喜惭愧地低头抹泪。他是太监,声音没有老年人的低沉嘶哑,哭起来像唱歌。 “你看你……”楚翊苦笑一下,起身挽住他的胳膊,安抚道:“我娶个有钱的王妃不就好了嘛。” “阖府上下五十多张嘴,每天单是饮馔,就要二两银子,一年就是七八百两。”王喜继续算账,还从侧面突出府里的困窘,“太医院派到咱们府里的李太医,来的时候还一百八十多斤呢,现在就剩一百三十斤了。” “这不挺好的,以前他走路都喘,现在健步如飞。”楚翊也有些苦恼。王喜来说这些,就代表家里真的没钱了。他起身原地踱步,猛地合掌笑道:“有了!刚才,我看见有人在摸门口石狮子的屁股,突然想到一个生财的路子。” 王喜琢磨道:“王爷的意思是,以后改为收费摸屁股?” “不,都是些清苦的百姓,不收他们的。”楚翊狡黠一笑,勾了勾手,示意对方靠近,“你就这么吩咐下去,让大家出去拉那些做生意的,来游览王府。就说可以接贵气生财,一个人收十两银子……” “王爷,王爷!”伴着几声莺啼般脆嫩的呼唤,听荷一路小跑进宁远堂,喘着气福了一福,“舅老爷让我来禀报王爷,庆王和瑞王前后脚去星跃楼找公主了,舅老爷也过去了。” 前后脚?楚翊想:看来,四哥身边有贴身的仆人被三哥收买了,才能追得这么紧。 听荷又口齿伶俐地说道:“舅老爷还说,瑞王和庆王都带礼物了,挺贵重的,让你想想该送公主点什么。” 第41章 我太尴尬了 “呃……”手头正紧的楚翊微微蹙眉,“你到门口等我,我马上动身。” 听荷应了一声下去了,楚翊也来到殿外,踅摸罗雨的身影。他叫住一个仆人询问,对方道:“罗护卫好像在后花园。” 楚翊快步来到后花园,树丛掩映间,只见一袭黑衣的罗雨正趴在条凳上挨板子,粗实的木杖“砰砰”砸在书生般文弱的躯体。伴着沉闷的拍击声,罗雨口中冷冷地喝令:“使劲儿,你没吃饭吗?我可吃劲了。再不用心打,我就自己打自己。” “干什么呢?”楚翊朝掌刑的仆人挥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罗雨一个乌龙绞柱,打着旋子飒气地起身,垂首惭愧道:“昨天我扔球伤到了公主,王爷说让我领二十板子。” “傻瓜,我那是说给公主听的。”楚翊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转身道:“走,又要出门了,去永固园。瑞王和庆王都去了,还带着礼物。” 罗雨追随在后,略带埋怨地嘟囔:“原来你没想打我,那王爷该告诉我一声。你的话一言九鼎,我从来都不怀疑的。” “别学会个词就乱用。”楚翊回手按住罗雨的后颈,凑到对方耳边,“九鼎乃帝王之征,代表至高无上的皇权,本朝所有文献中,只在皇帝身上用过。” 罗雨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认真道:“那就给你减一个,一言八鼎。”他紧了紧束袖,劲瘦的腰肢挺得笔直,跟在主人身后出门。突然,他问出关键问题:“对了,那你打算带给公主什么礼物?” “什么也不带。”楚翊上了马,条理清晰道,“我是去看我四舅的,没想到,他恰好在公主那里做客。” 罗雨想了一会儿,觉得好有道理。此时才后知后觉,让舅老爷住进永固园调养身体,实在是一步妙棋。除了借着看望舅舅“顺便”接触公主,还能免去每次的见面礼。路过么,带啥礼?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楚翊赶来之前的一刻,叶星辞正在“碧漪水榭”里如坐针毡。 精巧的歇山顶水榭四面开敞,三面临水,由驳岸的廊台延伸而出,浮于湖面。叶星辞坐在美人靠,表情淡漠地凭栏赏景。碧绿的莲叶小伞似的撑在水上,一支支排得很密,簇拥着才露尖角的花茎。 瑞王和庆王,这两位大叔也像莲叶似的左右夹击,闲聊间将他夸得只应天上有,怎可轻许人间。他身上的鸡皮疙瘩,迎来空前绝后的大丰收,一茬接一茬。 他多么想翘起二郎腿,挠一挠有些瘙痒的脚踝,顺便把脚搭在栏杆上。然而,他只能含着浅浅的笑意,双手攥着帕子,一动不动如瑞王送他的一套泥偶。 这东西也叫“磨喝乐”,虽是泥偶,却浑身彩绘贴金,细绘五官,栩栩如生。身上的衣服、头发都是金、银、玛瑙、翡翠、珍珠等攒成,贵重而可爱。 庆王送的礼物,则是一支品相极佳的冰飘花翡翠手镯,此刻正箍在叶星辞的左腕——实在盛情难却,庆王一定要他当面试戴。佩戴过程犹如受刑,差点活活把手骨挤断,庆王还在一旁说“哎呦正合适”。 瑞王不甘示弱,为宣示存在感,命人将桌子搬到水榭,把他送的高档泥娃娃一一摆上去,陪同赏景。名曰“显得热闹”,场面十分诡异。 叶星辞一回眸,就能瞥见一排漂亮的泥娃娃直勾勾盯着自己,仿佛在说:啊哈,你也和我们一样,受人摆布。他撇撇嘴,又将目光投向湖面。 “公主似乎在烦恼些什么?”他身边的瑞王稍微靠近,上身前倾,一种辛辣醇厚的熏香气息袭来。裹挟着攻击性,和魁梧身材所带来的压迫感。和那些华丽泥偶一样,瑞王也是个生命力旺盛的男人。 “只是想家了。”叶星辞淡淡道。当然烦啊,太子爷叫我留下来改嫁啊。 “我懂公主的心情,所以才送了这只手镯。”庆王也凑近了些。他身上的气息,和他的人一样清雅。他瞄着叶星辞的手腕,柔声道:“你看,沉在翡翠中的飘花晶莹清透、如诗如画,像极了江南美景。想家时,就抬起手来看一看。” 瑞王瞥一眼自己送的泥娃娃们,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四爷费心了,我很喜欢。”叶星辞扫一眼手腕,笑了一下。与夏小满密谈之后,他心情沉闷,只觉得它像镣铐。 瑞王又看向泥娃娃,实在找不到它们哪里能应和江南风韵,一时无语。庆王越过叶星辞,打量一下三哥,戏谑地笑道:“南方多雨,一下雨就到处是泥巴。三哥送泥人儿,大概也是想让公主追忆江南烟雨吧,哈哈。” 瑞王尴尬地扯起嘴角,转了转左手拇指的翡翠扳指,岔开话题:“我们兄弟两个,已经很久没这样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赏景了。要是九弟也在就好了。” “是啊。这么好的天气,就该坐在一处叙叙旧。”庆王环顾怡人美景,目光在身边美人的侧颜多停了一下,“我看啊,老九都嫌弃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了。毕竟,你都四十多了,我也三十多了。” 叶星辞听出,这是暗嘲瑞王年纪大,老牛妄想吃嫩草。 “你三十九。”瑞王皱起眉较真儿道,“我呢,四十出头。”接着,他发起反击,一丝邪笑在唇髭下浮现,“我之前告诉你的,鹿茸、山药泡酒,喝了几年还行吧?我打算过了耳顺之年再开始喝。” 庆王儒雅白净的面孔倏然涨红,继而阴沉无比。一瞬的慌乱之后,从容地说起风景。 鹿茸山药泡酒,是广为人知的补肾壮阳良方。叶星辞反应了一下,才惊觉瑞王的言外之意:我四弟不行。而且,几年前就不行了。我很行,至少还能再行二十年。 他也不懂什么叫“行”,但明白这关乎子嗣。 他惊恐地瞟一眼近在咫尺的瑞王,咬住下唇。我的亲娘嘞,大叔你在说啥啊?有你这样自卖自夸的吗? 随即想到,瑞王不是无心的粗鄙之言,而是一针见血,犹如打斗中扣住对手的寸关尺脉门。 因为从常理看,一个无依无靠的异国公主,的确该在意这些。她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只能用余生为自己创造亲人——生孩子。 “再有一个月,荷花就开了。” “是啊。” 两个男人闲聊着,却愈发逼近中间的叶星辞,馒头夹肉似的一左一右压了过来。 叶星辞浑身不自在,汗毛倒竖:大叔们,你俩要干什么?我还是个孩子啊,最重要的,是个男孩子!不管你们谁娶了我,都一定会为今天的言行而后悔,把大腿都掐紫了的那种程度。 “我看公主有点累了。”坐在另一侧的陈为实在看不下去了。中年男人求偶,简直是一场灾难。 叶星辞借机起身,揉着腰肢说道:“是啊,坐得腰疼,我四处走走。既然机会难得,你们兄弟俩好好聊吧。”多亏有这个小他一岁的少年作陪,不然他真的会尴尬死。 “四舅,找你半天了,原来你在这儿!” 一道清冷的男声闯入水榭,身着白衣的楚翊飘然而至,如清风拂面。他一团和气,眉目舒展,好像连指尖都在微笑。 身后,跟着罗雨和听荷。 楚翊先向舅舅问安,之后才看向叶星辞:“哦,公主也在。”最后,才注意到两位兄长,讶异道:“三哥四哥,你们也在呢!离开光启殿就过来了?” “嗯,来看望公主。公主是我大昌的贵客,可不能怠慢了。”瑞王漫不经心地捋捋衣袖,指向摆着泥娃娃的桌子,“你看,我送公主的玩偶怎么样?” 楚翊围着桌子踱步,啧啧赞叹:“真是精妙绝伦。” 出于礼貌,叶星辞亮出左腕,替庆王补充道:“四爷则送了我一只翡翠手镯,呵呵。” 这一无心之举,却让郁闷的庆王喜上眉梢,误以为公主对自己更有好感。瑞王看在眼里,冷冷斜了他一眼。 “唉,我是来看四舅的,身上没带什么礼物。”楚翊小心地在袖中摸索,居然掏出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马。毛茸茸的煞是可爱,还用草茎编了精巧的缰绳和马鞍,“路上闲得慌,随手薅了一把草编的,送给公主玩儿吧。你就把它想象成,一匹白色的骏马,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叶星辞接过小马,心像被什么动物挠了一爪子。 ——我曾有一匹白马,它漂亮极了。跑起来时,长长的鬃毛飘拂着,像白云的尾巴。 寺庙挨打那一夜,他随口一语,这男人竟还记得。他望进楚翊清亮而深邃的双眼,又慌忙垂眸,心跳莫名乱了一下。 “谢啦,王爷的手真巧。”他语气轻松,在远离瑞王和庆王的角落坐下,把玩手里毛茸茸的绿色小马。它身上散发出野蛮的清馨,带他回味到曾经自在无虑的生活,虽然只有一刹那。 “哈哈,这个老九,怎么能送公主狗尾巴草呢!”瑞王和庆王一起轻快地笑了起来。这下,他们几乎确信,竞争对手只有彼此。 “别笑话我了,我又不知公主在这。”楚翊坐在四舅身边,“你们聊什么呢?” 第42章 我们两个真厉害 “之前,二位王爷聊到正在读的书。”陈为道,“然后,公主起了思乡之情,我们正安慰她呢。”说着,他将声音压低得极低,靠近楚翊:“还聊到了壮阳药酒,简直不堪入耳。” “哦,不知公主喜欢读什么?”楚翊感兴趣地望着斜对面的小美人。今天,这位冒牌公主穿了一身水蓝的薄衫和纱裙,妆容恬淡,发髻间随意点缀几支点翠钗。经身后碧粼粼的湖景一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清艳。 老子爱看枪法、剑谱,笑话杂记,还有一本捡来的兵书。叶星辞这样想着,嘴上却只能说:“就是《女诫》那些,训导女子贤良淑德,持家有道的书。” 瑞王微微点头,目露赞许:“公主将来,一定会是个贤惠的妻子和母亲。” 你可闭嘴吧,大叔!叶星辞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没来由的恶心。他不可能做好某个男人的妻子,更不可能成为母亲。 “其实,本宫一读书就犯困,还是聊点别的吧。”叶星辞用指尖点了点手里的狗尾草小马,“我听陈公子说,朝廷开恩科了。各地的乡试最近就会开始,九月会试。届时,顺都才子鳞集,一定很热闹。” 瑞王瞥一眼庆王,随意地闲聊道:“本来恩科的事该是老九管,不过他昨天刚把礼部的差使辞了。今早,我们在光启殿商讨许久,还没定我和老四谁接手。” 叶星辞知道这一点。昨天楚翊提过一句,礼部不归他管了,说是不想与兄长相争。还真是个淡泊的人啊,难怪夏小满说他无关紧要。 暧昧,他想起自己的使命。可是,啥叫暧昧?他也没跟人暧昧过啊。他将之理解为嘴巴甜、谁都不开罪,于是同时夸奖二人:“无论是哪位王爷来主导恩科,肯定都会办得妥当漂亮,为国聚贤纳士。” 庆王奇怪道:“公主还关心这些?” 叶星辞知道他们想听什么。他歪歪头,甜美一笑,有些娇蛮地反问:“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已经是你们老楚家的人,怎么就不能关心?哼!” 这个“哼”,让瑞王和庆王瞬间现出一种极为愉悦的神情,像被可爱小猫的舌头舔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都有些得意和张狂。这可是敌国公主,敌人的掌上明珠,说出这样的话,无疑能极大充实一个男人的自尊。爽,太爽了。 楚翊也露出笑意,不过转瞬即逝。一个爱舞枪弄棒的飒爽丫头,为了掩藏身份,被迫虚与委蛇,只会让人觉得心疼。 他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 他感觉胸口又酸又痒,噗地爆开了一颗早已埋下的种子。它一碰就痛,他只好从此顶着它招摇过市,直到某天被她发现,摘下那朵只为她而开的花。 “今天风和日丽,不如,我们以景为题,来对对子吧?”陈为突然提议,怼了一下兀自出神的大外甥,悄声道:“比财不行,比才你得加把劲。” “好。”“陈公子雅兴。”瑞王和庆王也纷纷笑着同意。 不好!叶星辞心里叫苦不迭。 他的文采就像庆王的肾,不太行。他做太子的伴读时,经常要太子帮他做功课、临字帖才能蒙混过关(现在想来真是荒唐,而殿下竟始终迁就)。 每逢佳节,遇到吟诗作对的场合,他都是缩在角落安静如鳖。直到演练武艺时,才“呀呼”一声原地复活,惹得父亲不悦:你刚才跑哪去了? “我们来接龙,每人接了上一联,再出下一联。”楚翊按当下的座次,在半空划了个圈,“三哥年长,就由你开始吧。” 瑞王之后,不就是自己吗?叶星辞紧张地攥紧手帕,在额角擦拭,想把脑袋擦得灵光点。他看向瑞王,只见男人举目四顾,接着眉尾一挑,抚掌说一声“有了”,朗声给出上联:“树影惊夏鹤,鹤羽袭人。” 语毕,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落在叶星辞身上。侍候在两丈开外的廊台中的罗雨、听荷、子苓、云苓,和瑞王庆王的几个侍从,也都好奇地走近了些。 叶星辞的脚趾在鞋里蜷缩起来,见湖面游过一群鹅,而波光粼粼的湖水宛如微微沸腾的大锅,于是胡乱对出下联:“铁锅炖大鹅,鹅翅馋我。” 一片沉寂中,楚翊死死按住嘴角,双眸憋出泪花。一旁,子苓和云苓无声地笑成一团,全都捂着肚子。罗雨却目光深沉地点头:“笑什么,我觉得很生动。” 楚翊忍回笑意,赞道:“惊对炖,夏鹤对大鹅,羽对翅。很工整嘛,只是偏题了。” 瑞王爆发出狂放的大笑,后槽牙都露了,连呼“可爱”。庆王也跟着笑了:“不过,公主不是茹素吗?” 叶星辞对答如流:“最近身体欠佳,也尝试了一点荤腥。”见他们的视线仍聚在自己身上,他想起还要出个上联。相比而言,这就简单多了,他随口描述湖面水波:“碧水层层,一波乍起一波落。” 十分通俗,毫无韵致。以至于他之后的楚翊愣了一下,绞尽脑汁,才硬是将格调拔至本不属于此联的高度:“柳堤叠叠,十里青丝十里招。” 四舅陈为眉飞色舞,立即为大外甥喝彩捧场:“好!公主出得好,王爷对得妙。合在一处,俨然就是一幅美景图,真是般配。” 叶星辞也蓦然生出一种“啊,我们两个真厉害”的错觉。心想:没有我的上联为引,哪有这么美的对子,真是相辅相成。这么想着,他不禁开怀一笑,身后的无边美景霎时黯然失色。不流俗的清丽和英气,如涟漪般在水榭中漾开。 瑞王和庆王也连连称赞,眼睛都钉在那张笑脸上,久久不能移开。 “大家过奖了。那我再献丑,出个上联……”楚翊之后是陈为。陈为对罢,出了一句中规中矩的上联给庆王。 庆王对罢,盘玩着小叶紫檀手串,皮笑肉不笑地扫一眼瑞王,随之一口气抛出个颇有意境的长句:“一卷南风,万顷波摇,寻寻觅觅听春去。春去何处?云山隐,樵径深,半枝残红将落。” 瑞王像被针扎了似的浑身一震,眨眨眼道:“你,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于是庆王复述了一遍。瑞王张口结舌,尴尬地僵在那,和他送的泥娃娃一样。 长联岂是那么好对的,叶星辞觉得庆王有点刻薄了,显然是故意让哥哥难堪。从开始到现在,恐怕都在憋这个长句。就像扇耳光,硬是把胳膊抡了好几圈才出掌,一举将对手扇懵。 他好心解围道:“四爷好文采,这个长联可不好对,回头我们大家一起琢磨吧?” 瑞王松了口气,接着和先前的庆王一样面露喜色,误以为公主对自己更有好感,否则不会解围。叶星辞的单纯直率,反倒真的促成了“暧昧”。 瑞王有意讨好,于是提议:“不如,我们以‘美人’为题,为公主作对吧!” 我看,你是在跟我作对!叶星辞愕然摇头,老子好不容易捱过一轮,怎么又开始了!还好,瑞王继续说道:“公主就不必参与了,当个裁判,看谁对得好。” 这还行,叶星辞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不许太长,一两句就好,我先来。”瑞王用赏玩珍宝的眼光打量一下叶星辞,说出一副完整的对子,“北国夏渐浓,佳人玉指纤。” 咦惹!叶星辞周身的皮肤陡然绷紧,汗毛直竖,指甲抠住掌心,一种油腻腻的羞耻感从尾巴骨直贯天灵盖。他礼貌地笑笑,默然不语。 庆王起身踱了几步,怜惜地瞧着他,说道:“清光沾云鬓,纤毫惹人怜。” 哦豁!叶星辞后背冒了汗,双脚并成内八。太折磨人了,这比直接让他参与还要尴尬。大叔们,咱别整这些虚的了,以武会友,切磋一下拳脚吧。 “纤毫用得妙!我这也有两句。”陈为咳嗽两声,注视着叶星辞,笑吟吟道,“黛眉惹鸿雁,暮霞妒玉颜。” 哎呀!宁王他四舅啊,我的眉毛得多粗壮,才能惹到鸿雁,这是脑门上长大树了吧。叶星辞难堪地背过脸,伏在美人靠,望着微澜湖面上自己的倒影。 你是男人,他对自己说。别为这些赞美而沾沾自喜,因为他们都不是在称赞真正的你。也不必羞耻,因为未来还有比这更羞耻的。 “剑影照水惊碧漪,”如浸入一泓清泉,楚翊的声音从背后缓缓漫过双肩,“花飞寒枪映千里。” 叶星辞蓦然直起后背,仿佛灵魂被人用指头戳了一下:只有楚翊记得他最飒爽的样子。没提及容貌,和那些只适用于女子的辞藻,而是在赞美真正的他。 瑞王和庆王,又何尝没见过他在筵席间舞剑?恐怕,只是当个漂亮的热闹,一笑而过罢了。 “偏题了。”叶星辞转过身淡淡道。 “咏美人,可以赞美她的皓腕,也可以多朝前看几寸,去说说她手里的剑。”楚翊不远不近地站着,注视着他,深潭般的眼眸中像藏着两把水做的钩子,“公主飒爽的剑舞,在下毕生难忘。” “这两句不错,还应和了我们当下所处之地——碧漪水榭。”叶星辞手腕一扬,抬眼扫视水榭的歇山顶,漫不经心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两位哥哥的对子。” 瑞王和庆王同时笑了,楚翊孩子气地耸耸肩,倒也没表现出失落,展开折扇轻轻扇风。 叶星辞害怕还要继续对对子,于是站了起来,提议道:“不如在湖畔走走吧?”再这么对下去,等他彻底词穷,恐怕会说出“风吹屁屁凉,走路蛋蛋晃”这种对联。 众人立即响应,瑞王和庆王抢绣球似的腾地起身,一左一右占据了叶星辞身边的位置,一同走出水榭。 第43章 准备好英雄救美 楚翊表情淡然,和四舅紧随其后,闲聊着环顾风景。每一次,他的视线路过眼前修长的脖颈时,都会贪心地多停一下。只一下,不然他的耳朵会发烧。 小五的确是祸国殃民层级的美人。水蓝的薄衫,莹润到几乎透明的肌肤,一白一蓝,如晴空飘雪。小巧的点翠耳坠,在肩上打着秋千。 她的肩膀线条英挺硬朗,比起寻常女子少了几分纤弱感,但配上颀长的身材刚刚好。那双大脚,走起路来也是铿锵有力,速度不亚于男人。 恍惚间,楚翊的折扇掉了。此时子苓离得最近,正要俯身去捡,被他抬手挡住:“不劳姑娘,你身上还有伤呢。”说罢自行捡起。 子苓怔了一下,有些动容,眸光微红。她和云苓走慢了些,落在后面,窃窃私语:“如果非得挑一个人嫁了,我看应该选宁王,他不错。”“对啊,他人好,昨天还给咱们出气了呢。” 叶星辞默默走着,听身边的大叔们聊天。 突然,庆王抛出个犀利的问题:“三哥,你的腿伤真的好了吗?要是觉得长时间走路吃力,就去找个亭子歇着吧,千万别不好意思。” 闻言,瑞王一语不发,以抓贼的速度“噌”地蹿了出去。叶星辞还以为他内急,却见他跑出一段之后,又蹬蹬折返回来,面不改色地笑道:“彻底、完全、绝对痊愈了。” 啊,原来是想证明自己腿脚没毛病,叶星辞扑哧一笑。澄清一百句,也不如当场跑一段奏效。那庆王会如何澄清自己“不行”的事呢?似乎没什么办法。 正想着,右手边的庆王忽然捋了捋悬在腰带上的玉珏,把叶星辞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效仿瑞王,当场脱衣服证明自己很行。 “说到三哥的腿伤,我就想起前阵子那个被你打断腿的家伙。”行走中,庆王阴阳怪气地闲谈道,“打得好,王府门口的石狮子也敢乱摸,无视皇家威严。” “不是我,是家里不懂事的下人打的。”瑞王有些尴尬,飞速瞥一眼表情错愕的叶星辞,“而且,事后也赔银子了。” “撵走也就算了,实在不该把腿打折。”叶星辞很是看不惯,若他当时路过,肯定会出手制止。 “公主责备的对,回头我就好好教育府里的人。”瑞王立即颔首赔笑,那种刻意为之的温良谦和,难掩骨子里的骄横。没有跋扈的主子,也就没有嚣张的下人。 叶星辞用余光瞄着走在自己左右的男人,又稍稍回眸,瞥一眼默然相随的楚翊。他回想起夏小满临别前说的话:“现在,我跟你说说这三个王爷。都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你消息闭塞,从前听师傅讲课时又总是打瞌睡,所以大概还不了解。” 当时,夏小满抱着他的松鼠,盯着朝星跃楼而来的庆王,淡淡地开口:“老皇帝是个疑心很重、手腕强硬的人,从不让弟弟干涉军政。别看他憨态可掬像个大狗熊,那熊掌挥起来,一巴掌就能拍死一个人,刚登基就把江北的几大世家收拾了。又亲征西北,打得楚献忠俯首称臣。 恒辰太子殒命前,曾全权辅政,数次监国。他死后权力分散,昌帝又大受打击,身体不好,这才开始让两个年长的弟弟参政。老九太年轻,什么也没捞着。不过他白事办得好,给几位太妃办过丧礼,恒辰太子的丧礼也是他主持的,朝野间对他的风评也不错。” 叶星辞道:“这个我知道,还知道他的生母只是个宫女。有个舅舅,才十六岁。” 夏小满继续说:“瑞王势力最大,最为富有。在参政前,他就管着内廷所有的皇商,收贿赂吃回扣,还早就把手伸到了亲家杨榛掌管的吏部。他与昌帝一母同胞,仗着亲娘的宠爱,为人专横,目中无人。现在,他在吏部和工部都说得上话,因为杨榛和工部尚书也是亲家。这三个人,是一荣俱荣的关系。” “也就是说,”叶星辞接着他的话说,“他在政事堂里,有两个自己人,加上老太后的呵护,所以他赢的面大。” “现在看来是这样。”夏小满继续道,“比起瑞王,庆王逊色不少。他的舅舅是户部尚书马赫,内廷的采买本该是户部管,但昌帝却让亲弟弟全权署理,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来,昌帝在有意压制他。不过,庆王结交甚广,为人比瑞王谦和有礼,官员更愿意与他打交道。他最初参政,是在刑部和大理寺协理事务,现在依然如此。经营了一年多,根基已经很深。他自己也有不少生意,当铺、酒楼,所以财力也不差。” 接着,夏小满又说起二人的家事:“这两个人,正妃都已过世,岳父都在外任官,侧妃都是小家碧玉。瑞王儿女众多,庆王只有一儿一女。所以,无论你嫁给谁,都是正妃。” “我知道他们都死了老婆,而且老婆还会托梦呢。”叶星辞嘀咕。 “再说说,最年轻的宁王。他的背景最简单,才出宫几年,完全没有自己的势力。他养母的弟弟也在朝为官,但与他并不相熟。” “应该说,他也有了一些势力。”叶星辞纠正道,“他现在管着宗正寺。之前,他做了一阵子内廷总管大臣,统筹国葬,出殡之后他就辞去了职务。他还兼管了礼部,也辞了。所以说,会办白事也是一技之长,受益颇多呢。” 夏小满诧异道:“礼部也辞了?这我刚知道。或许,他只想安分守己,无意做摄政王。” “他还经营着一间棺材铺。”说到这,叶星辞不禁笑了。谁能想到,一个风度翩翩的贵气王爷会做这种营生,“达官显贵家里有人过世,都是找他做棺材,还有纸活儿。这家伙很风流,虽然没娶妻,但府中有二三十个美貌侍妾。接亲回顺都的路上,碰见青楼就进。” “你好像很了解他。” “毕竟负责接亲的是他。聊得多了,也算成了朋友。” 回忆至此,叶星辞拉回思绪,将目光投向初夏的湖光美景,手里把玩着可爱的狗尾巴草小马。 庆王正说着要去灵泉寺进香的事,令叶星辞想起那四个和他共同生活半个多月的年轻太妃。犹豫一下,他开口恳求:“我想请三位王爷帮个忙。” 瑞王立刻说道:“公主请讲。” “那几个和我一起当和尚,不,当尼姑的太妃,还有寺里的其他先皇妃嫔,都怪可怜的。”叶星辞那流光溢彩的眼眸左右顾盼,流露出淡淡的怜惜,“我想,能不能让她们生活得好一点。比如,允许定期回家探亲,家具被褥也都换一换。假如能恩准她们居家修佛,那就更好了。” “公主真是心善。”瑞王不以为意地笑笑,迈着闲适的步子,用手指弹去落在袖口云纹上的一只小飞虫,“可是,这是祖宗的法度,不好更改。况且,后宫的事我们也不好干预。” “没错。”庆王也搭腔,手中兀自盘玩着手串,“公主且放宽心,时间久了,她们自然会乐道安命。” “长伴青灯古佛,不被红尘俗事所扰,也是一种清福。”瑞王难得与对方统一看法,“有时候我都想出家,把这一头烦恼的毛儿剃了,就是没机会,哈哈。” 叶星辞叹了口气。看来,瑞王和庆王不会帮忙了,还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妇人之仁。 他们的确想讨好自己,但当一件事的麻烦程度远超它的收益,他们就不会去做。在他们眼中,这只是公主的一时兴起,随口一说。要是为此而去变祖宗之法,惹得太皇太后不悦和群臣非议,那真是傻瓜被捅了一刀——傻透了。 “九爷的看法呢?”叶星辞脚步一顿,回头去看楚翊。男人的表情淡得像天上的一抹云,看不出情绪。 “在下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楚翊在后头跟了半天,终于有了与公主对话的机会,却说了一句扫兴的。当一个人的观点,被所有人反对时,往往会怨恨其中那个与自己最熟稔的:怎么连你也不支持我? 楚翊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局面。果然,冒牌公主剜了他一眼,还娇俏地冷哼一声,嫌弃他似的快速转过头去。双耳的坠子大幅晃荡,仿佛也在表达不满。 实在太可爱了。 “人家生气了。”陈为凑近了悄声道,“这可不行,得让她对你加深印象。看四舅为你创造亲密接触的机会,准备好英雄救美。” “什么?”楚翊不禁困惑,眼下又没有危险,怎么救? 然而,他低估了四舅。没有危险,那就创造危险。 陈为先小声告诉罗雨,等下不要动,而后惊恐万状地高呼:“有马蜂,公主小心!”他猛然靠近叶星辞,双臂凌空乱挥,驱赶隐形马蜂。瑞王和庆王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挥舞双手。子苓和云苓也从后面跑来,舞动手帕。 第44章 公主好像站着解手哎 混乱中,陈为口中喊着“王爷小心”,推开了碍事的瑞王和庆王。紧接着,他拽住叶星辞的胳膊,大喝一声“公主闪开”,用力将其抡出湖畔步道。 “啊——”叶星辞猝不及防,栽下步道旁的斜坡,根本来不及施展武艺保持平衡!摔倒之际,斜刺里蹿出一道白影,毯子似的横在草地,结结实实地垫在了他身下! “小心!”楚翊成功救美,揽住砸在身上的美人。小丫头看着瘦,分量却不轻,一身骨头相当硬,裹着紧实的肌肉。 “没事了,马蜂飞走了,让公主受惊了。”陈为作势来扶地上的二人,却暗暗抓住外甥的衣摆,翻大饼似的双手一扥!二人本就躺于斜坡,在这股巧妙的外力之下,如卷饼般一路翻滚而下。 “哎呀——” 旺盛的野草,被滚动的火热躯体冲击,层层荡开如水波。清透草香钻进鼻子,草尖扫过耳根和面颊,带来阵阵瘙痒。天摇地动之间,叶星辞耳边尽是风声,草丝被压垮的沙沙声,自己和另一人的慌乱的呼吸声。两道呼吸交融,让他心跳乱得如骤雨下的小池塘。 他感觉,自己始终被楚翊紧护在怀里,脑后是对方的手掌。男人看着清瘦,但肩膀宽阔、手臂有力,身上的肌肉极为结实。那张清贵的面孔悬在他眼前,随着滚动,背景时而是蓝天,时而是绿草。 不得不说,这家伙长得真好看。 “别怕。”男人轻轻地说。 巨大的安全感让叶星辞生出错觉:楚翊可以成为他在异国的依靠。不过,只有一瞬间。真可笑,人家凭什么给他靠,他只能靠自己。 “宁王卷公主”的大卷饼沿着斜坡滚了一路,直到湖堤才堪堪停下。 叶星辞仰躺在草地,眯眼闪避刺目的阳光。他推了推仍压在身上的男人,却听对方在耳边低吟道:“几张帆影,千客送尽,往往来来恨不归。不归何待?晓梦昏,津渡远,一缕相思不散。” “什么?” “还记得我四哥出的上联吗?就在刚刚,天旋地转之间,我想到了下联。”楚翊起身,顺手拽起叶星辞,粲然一笑,“别告诉他们,好吗?我不想拂了三哥的面子。” “好,反正我也没记住。”匆匆之间,叶星辞记了个大概。庆王的上联写山中寻春,而楚翊的下联写渡口等人,意境似乎更妙一筹。 “公主——”瑞王和庆王当先狂奔而来,吓得面无人色,为他摘下发丝间的杂草,一迭声询问有没有受伤。叶星辞微笑道:“我没事,多亏九爷。” “这是在下应该做的。”楚翊整理着衣摆,语气云淡风轻,双耳却红得像被人揪了一个时辰。 之后,他们来到一处凉亭歇脚。 瑞王的仆人跑去张罗茶点,很快就送来了。叶星辞一块接一块地吃着,像是在吃掉尴尬,勉强与两个中年男人谈笑风生。 楚翊却很少参与,默然品茗,耳朵始终红着。四舅抽筋似的几次用手肘怼他,让他也说几句,展示自己的风采。他都无视了,还朝对方投去幽怨的目光。终于,他忍不住将四舅拉出凉亭,低声责备:“你太胡闹了,有你这么当长辈的吗?” “你抱到了公主。”陈为歪头笑道。 楚翊尴尬地默了一下,又斥责:“瞎闹,荒唐!” “你就说是不是抱了吧。”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万一伤到她怎么办?” “你就说抱的开不开心吧?”在大外甥空前严肃的注视下,陈为咳嗽几声,干脆地认了错,接着嘿嘿一笑:“我在书里看,女人会喜欢上在危急关头陪在她身边的男人,至少也会产生一丝丝好感。我看,你小子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我可没占便宜!”楚翊目光闪烁,抿紧嘴唇。他城府很深,却罕见地流露出心虚的神情。 在草地上,他抱着小五翻滚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平坦的胸脯在撞击自己的胸膛。客观来讲,他什么都没感觉到,真的。但主观上,他依然感到羞惭。虽然是情势所迫,难以控制力道,但他万万不该这样非礼一个少女。 不过,一想到本来就是要娶她的,自责感也就弱了。 楚翊让四舅回去坐着,自己则凉亭外站了很久。余光里,罗雨走近了。这小子一向心直口快,此刻却面带踌躇,几次张嘴都把话咽回去了。 “到底想说什么?”楚翊蹙眉问。 罗雨压低声音凑近,话语犹如霹雳般劈来:“我发现,公主好像站着解手哎。” “啊?!”楚翊怔住了。没有恼火,惊愕,只是单纯的呆住了。因为这句话,就像一个极度没分寸的玩笑。 “你刚离开凉亭,公主就去方便了,她的两个婢女陪着她,等在外面。”罗雨看向远处树林掩映间一座精致的小屋,那里便是茅房。墙壁上有一圈窄窄的格栅,用来通风。他继续道:“我看不见公主,但能透过格栅看见她发钗的反光。那一点光亮一直没暗过,不就代表,她始终站着吗?” “你——” “我原本没看她,只是在发呆而已。可是,我眼力实在太好了。”罗雨无辜地眨巴眼,手指抠着腰间双刀的刀鞘,脚尖也在地面磨蹭,“公主会不会,有什么隐疾?” “我要被你气出隐疾了。”楚翊恼怒于手下的不知分寸和胡乱揣测。但他明白,罗雨心地单纯如孩童,不然也不会来跟自己说。他哭笑不得,道:“很简单,人家只是去整理贴身衣物而已。以后不许再瞎看,回家之后,去领二十板子。” “所以,还是说说而已喽?”罗雨天真地问。 楚翊猛戳他脑袋:“这次是认真的!” 不久的将来,当楚翊发现明媒正娶的王妃不是身有隐疾,而是身怀“利器”时,他将会后悔没有细想罗雨的话——公主好像站着解手。 此时此刻的他,正迎着从湖上吹来的初夏清风,惬意而满怀憧憬。关于情爱,关于理想。耳边是公主略显低沉,但依然清澈悦耳的笑声。她在为哥哥们而笑,不过他坚信,这笑声早晚将专属于自己。 第45章 皇室丑闻 “王爷,王爷——”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长随狂奔而来,仓皇地扑进凉亭,跪在庆王脚下。他跑得汗流浃背,呼哧喘气,语不成句:“我,世子他……出事了……” “慌什么!不知礼数的东西。”庆王握紧手串,冷冷地皱眉,“有话慢慢说。” 那长随瞄一眼瑞王和叶星辞,又瞥向循声而来的楚翊,诺诺地不敢开口。庆王不耐道:“都是我自家兄弟,直说无妨。” “世子嫖妓,被拿到宗正寺,关起来了。”长随声音虽低,说出的话却如晴天霹雳。他几乎将脑袋埋进肚皮,不敢去看庆王。 死一般的沉寂中,叶星辞看见庆王的脸色倏然结了一层霜,惨白冷硬。男人的喉结快速滑动几次,猛地暴起,一脚踹在那长随肩头,失态地怒吼:“不知分寸!这种丑事,你怎敢公然说出来!” “是您让我直说无妨……”对方委屈极了。 “你们当的好差!怎么不拦着他!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半时辰前。”长随迅速爬起来,哽咽道,“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她是暗门子啊……” “热孝期嫖妓,可是重罪。”瑞王面色沉重,忧心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说清楚。” 话音刚落,又有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 来人一身整洁的胥吏打扮,腰悬宗正寺的牌子。他迈进凉亭,略作扫视之后,抢步跪在楚翊跟前:“九爷,赵大人请您速去宗正寺处理要务。” 楚翊看一眼庆王,从容问道:“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这……小人也不清楚内情,只是奉命前来通禀。”那胥吏也去看面色如纸的庆王,言辞闪烁,显然有意留了面子。 “你下去吧,我这就动身。”楚翊神色严峻,整了整衣襟,让四舅回住处休息,而后干脆地朝罗雨一招手:“走,去宗正寺。” 他步出凉亭,直奔来时走的东门,那也是距离顺都城最近的门。 “老九,你听我说,此事一定要仔细查清楚!”庆王紧随其后,步履慌乱,还差点摔了一跤。他苍白的嘴唇乱颤,急切地开合着:“你四哥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可不能有事啊。” “四哥放心,我一定查明真相,秉公处理。”楚翊目不斜视地肃然道,同样感到痛心疾首。 “他不可能做这种事,何况街面上所有青楼、酒肆、教坊都歇业了。他是个优秀的孩子,据我所知,仍是童贞之身。他跟我说,只对念书有兴趣。每次我进他的书房,他都在用功……”庆王全无方才出长联刁难瑞王时的风采,絮絮叨叨,如同每一个为孩子操心的父亲。 “老四,你有没有想过,他的书下面,可能藏着别的东西。比如,一些图画啊,市井杂书……”瑞王的话,带着不合时宜的戏谑,甚至是幸灾乐祸。不过,叶星辞觉得很有道理。 “你、你什么意思?”庆王羞愤质问。 “我是在安慰你。”瑞王无辜地摊手一笑,“我也是做父亲的,我只是想说,我们的孩子或许和想象中不同,但这不妨碍我们疼爱他们。当然,我侄儿肯定不会嫖妓,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哼,我儿子万里挑一。” 叶星辞也插不上话,只默默跟在最后。堂堂昌国皇家,出了这样天大的热闹,不,令人叹息的事,他肯定要去看看。也许,还能获得对太子有用的信息。 望着庆王焦急如热锅蚂蚁的背影,叶星辞的心尖蓦然一颤,也想起了父亲。 面对他,父亲口中永远只有训诫,而无勉励。连家里的大黄狗都能得到父亲的微笑,被夸一句“好小子”,他却不能。父亲很少在外人面前提起他,遑论称赞他“万里挑一”。哪怕,“十里挑一”也行啊。 父亲似乎很想像无视娘一样无视他,却又没办法把他困在深宅——因为他是男的。哪怕他意外受到太子垂青,被选为伴读,又做了贴身侍卫,继而擢升为正六品的内率府左内率(他可是整个齐国最年轻的六品武官),父亲也只是吝啬地微微微微一笑,仿佛怕人把门牙偷走。 为了他在家里不被看轻,太子甚至故意掉进池塘,让他“救驾有功”,然后硬是动用力所能及的权力,请圣上加封他正五品上云麾将军的散阶。 然而,父亲只是淡淡地说:建功立业,靠的是战场杀敌,而不是奉承贵人。 “公主,等等我们——” 叶星辞脚力强,足以轻松跟上楚翊他们的步子,而子苓和云苓已经被远远落下了。闻声,他转身朝她们摆摆手,示意不必相随。 瑞王和庆王的仆从见他一路尾随,虽然诧异,但碍于他尊贵的身份,都没开口质疑。 直到出了永固园东门,楚翊才注意到一直跟随的蓝色倩影。他跨上马,惊讶道:“公主?你怎么独自跟过来了?” “来看看,嘻嘻。”叶星辞摇着手里的狗尾巴草,靠近楚翊的纯黑坐骑,随手抚摸马头。袖口滑至手肘,露出一大截白如鲜菱的臂膀,还印着浅浅的鞭痕。 瑞王和庆王的几个随从全都看呆了,忘了给主人撩车帘。 “我们要去宗正寺处理公事,公主还是请回吧。”庆王面露难色,不愿他跟随,毕竟家里出了丑事。 “皇上让我选夫改嫁,我自然要关心你们的家事,考察家风。”叶星辞口齿伶俐,“现在四爷家里有事,我怎么就不能跟着,也许帮得上忙呢?” 庆王羞愧地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那就一起去吧。”刚坐进马车的瑞王用折扇撩开帘子,瞥一眼庆王,嘴角挑起恶意的微笑,“公主最近一直住在寺里和园子里,想必是憋闷了,来城里走走也好。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与你共乘?” 要暧昧,但也不能走得太近,叶星辞想。他又看了看庆王的车驾,朗声道:“本宫想骑马。” 楚翊立即下马,将坐骑让出来,准备改骑罗雨的马。罗雨则在瑞王的车夫身边挤了个位置,悠闲地晃荡着一条腿。 “公主请上马。” 楚翊一手攥紧缰绳,勒住马匹,一手去扶叶星辞,却被对方干脆地拒绝:“不必。” 叶星辞夺过马鞭,单手扳住鞍头,足尖猛然点地,一个矫捷的侧翻,凭腰力飞身上马。两条长腿凌空扫过,裙裾翻飞如蓝色蝶翼。 “我的天——”楚翊退得及时,才没被公主的大脚甩个大耳光。不过,还是被纱裙刮到了鼻尖,刹那暗香浮动。 “驾!”腰力惊人的美人轻咤一声,猛地挥鞭,黑马四蹄生风,绝尘而去。姿态之飒爽惊艳,令在场众人无不呼吸一滞。 “蹽得真快,好像她才是管宗正寺的。”楚翊轻笑着喃喃自语。这丫头真顽皮,有朝一日把她娶进门,府里定然会很热闹吧。他不动声色,扭头看看两位兄长。直觉告诉他,庆王世子的事有蹊跷。 第46章 他好像有点吃醋 宗正寺的衙署与太庙相距不过二里,在皇宫东南方向,毗邻礼部和鸿胪寺。 府衙高墙森立,方正巍峨,庭院深阔。前院的大堂和两排吏房是官吏办公场所,后衙则有花园和数间宽敞空房,家具陈设一应俱全,洁净雅致。不过,这可不是用来接待客人,而是关人。 凡皇室宗亲犯法,先拘押在此,由宗正寺裁决,再交刑部执行。这一点,邻邦齐国亦然。 若是小错,则圈禁思过。瑞王和庆王年轻时曾大打出手,之后在这心平气和地做了半月邻居。每日行动受限,又好吃好喝的供着,全都胖了一圈。 一行人刚穿过仪门,正遇见庆王世子从后院逃出来,哭闹着要回家。一群胥吏在旁阻拦,又不敢伤了他,只好手拉手把他围起来,像在玩游戏。 庆王世子年纪与叶星辞相仿,五官俊朗,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他衣衫松垮,脖子还印着几块女子的胭脂唇印。看见庆王,他双眼放光,奋力推开阻拦者,一路哭叫着扑在父亲脚下:“爹,救我啊爹!我不知道她是暗娼,我们在一起时,她还是个黄花闺女……” 瞄见那红彤彤的唇印,庆王白净的面孔霎时黑如鞋底。他一脚将儿子踹翻,狠狠踢打,声嘶力竭地痛骂:“黄花个屁!这当口,你这么一闹,你爹我就成明日黄花了!你皇伯父晏驾还没过百日,你就敢做出伤风败俗的勾当!他生前多疼你啊,你得了病,他亲自给你开药方!我打死你个不肖逆子!” “别动手,老四,让孩子把话说完嘛。”瑞王慢悠悠地抬手,从中阻拦。楚翊也从后架住四哥,痛心地劝阻:“有话好好说,别打坏了孩子!” 楚翊想,四哥这几句话说得很高明。没说“先皇”,而是说“皇伯父”,先将国事降为家事。又公然强调先皇很疼爱这个晚辈,示意从轻发落。既说给宗正寺卿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别拦着我,我要打死他!” 楚翊松了手,瑞王也让开了。庆王一愣,反倒不再动手,喘着粗气死瞪蜷缩在地的儿子,唇髭发颤。几个胥吏上前把人扶起来,带回后院去了。 “找个太医过来看一看。”楚翊高声吩咐。他忽然想起冒牌公主半天没动静了,该不会走丢了。他慌忙寻觅那道蓝色倩影,原来正远远地看热闹,眉梢微挑,绝美的脸庞透着兴奋。也对,敌国的皇室闹出丑闻,任何一个齐国人都会是这副表情。 只是,肯定都没她做得好看。 “下官参见三位王爷千岁。”宗正寺卿赵祥迎上来见礼,见公主居然也在,不免禁有些犯难,“这……” “先说正事。庆王世子犯事,皇上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知道吗?” 赵祥立即看向问话的楚翊,恭敬地答道:“细节尚未查明,所以还未报进宫里,请王爷定夺。” “先压住消息,查明了再报,我去说。”楚翊负手肃立,深眸紧盯对方。他为侄儿的处境而忧心,却异常冷静,接连发问:“既然是暗娼,那么是谁来揭发此事的?那女子现在何处?” 赵祥答:“是有人匿名检举,只写了信扔在门口,没人看清是谁。下官恐有人污蔑庆王世子,亲自带队顺着地址找去,正将世子与那女子堵在床……屋子里。”他临时改口,给庆王留了一分颜面,继续道:“那女子本来要暂时关进承天府大牢,结果在押解中途服毒,来不及救治就死了。尸首正停在承天府,等人认领。” 赵祥所说的承天府,掌京畿地区的政务治安,长官如同各地知府,只是品级高出两级。 “她服毒之前,你审过她没有?”楚翊又问。 赵祥答:“还没有。被抓后,她只承认自己是娼女,别的什么都没说。” “一个暗娼,居然会随身带毒。”楚翊眸光一沉,点破其中诡异之处,“也不推诿扯皮否认身份,喊冤叫屈,求世子帮她,而是直接选择去死。” 听到这里,庆王浑身一震,五官舒展开来,恍然大悟:“这是有人设局,坑害我儿!再搞个死无对证!”他情绪激动,握着手串的手来回挥舞,失态地在院子里嚷嚷:“谁下的圈套,谁?!卑鄙,太卑鄙了!不得好死!” 瑞王脸色微变,投去不满的目光:“老四,别嚷了,像什么话。就算有人下套,那人也肯定不在这儿啊。” “呵,难说。” 瑞王的表情先是一僵,旋即淡定如初,“不要过度臆测,九弟也只是提出疑点而已。” 庆王冷冷横了他一眼,要去见儿子,问个明白。赵祥却说,依照律例,世子暂时禁足在此,亲属不得探视,只有协管宗正寺的九爷能问讯。 “别急,这就交给我。”楚翊将手按在四哥肩上,条理清晰道,“你先回家,把世子身边的亲信玩伴看住了。若真有人做局坑害他,其中或有内鬼。” “对,没错。这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绝饶不了他们!”庆王也渐渐恢复镇定,眼底闪过阴冷寒光。他感激地朝楚翊拱拱手,快步离去。 “三哥,你也先回吧。”楚翊看向瑞王,弯了弯嘴角,“刚才四哥情绪失控,你千万别在意。” “我没什么好在意的,他又不是冲着我。”瑞王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离开前,他还询问一旁默默看热闹的叶星辞,是否要去城里逛逛,自己很乐意奉陪。 “不了,我就在这待着。”叶星辞说出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头微微歪着,神情天真娇憨,“王爷是我改嫁的候选,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逛街,会说闲话的,那可不行。” 虽然是在拒绝,却让人听得舒坦。 “那好,在下改天再去永固园探望公主。”瑞王大笑一声,用志在必得的炽热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携仆从阔步离开了。 叶星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都能炒盘菜了。他看向楚翊,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似乎有些阴沉且酸溜溜的。 第47章 一段孽缘 “请公主去后堂稍歇。向舍侄问话后,我就送公主回去。”楚翊微微颔首,径直往后院而去。一袭飘逸白袍随步履拂动,背后沾着几道尘土印子,应该是在草地上打滚时弄脏的。 “等等!”叶星辞有点过意不去,追了过去,“啪啪”地朝他腰臀处拍打,忘了自己正在扮女人。 “呃!”楚翊惊跳一下,双手捂住身后,惊愕地僵在原地。叶星辞也意识到不妥,拧着双手讪讪一笑:“那个,你衣服脏了。” “有劳公主了。”楚翊轻声道谢,见叶星辞仍紧随自己,无奈地笑笑:“我去处理舍侄的事,你跟着多有不便。”宗正寺卿也在旁附和,请叶星辞随他去后堂歇脚喝茶。 “有什么不便?”叶星辞犀利地反驳,“皇上命我改嫁,难道我闭眼乱指吗?我不了解你们,自然有个考察的过程。庆王是候选,世子出了这样的事,涉及家教门风,我当然关心。” 宗正寺卿无言以对,用眼神询问楚翊。后者也想不出话拒绝,只好由他跟着。 二人来到幽静的后院,走进唯一有人把守的房间。 屋里陈设雅致,以屏风隔断为书房和卧房。庆王世子正蜷缩在床饮泣,听见有人进来,立即不安地起身张望。紧接着一骨碌翻下床,扑在楚翊身边,涕泪齐下道:“九叔,快帮帮我!” “别慌,去把鼻涕擦擦,留着过年呢?”楚翊四下看看,走近卧房窗下的圈椅,用衣袖擦了擦,自己则去坐以茶几相隔的另一张椅子。 叶星辞脚步一顿,坐在擦过的椅子。 楚翊抬手朝紫砂茶壶一探,见有热茶,于是先涮了一个杯子,又倒了大半杯,轻轻放在叶星辞那边。整个过程,他一语未发,甚至注意力都不在这,完全是自然而然地体贴。 叶星辞端杯抿了一口,没说谢谢,就像对待一个多年老友。瑞王和庆王都毫不掩饰他们的图谋,让他感到紧迫,疲于应付。楚翊则不同,给了他轻松的友谊。 “九叔。”庆王世子擦好脸,又梳理了头发,情绪也随之平静了些。他坐在床边,拘谨地绞着手,眼神几次飞快瞥向叶星辞,“没想到,公主殿下也在。晚辈,晚辈着实丢人现眼了。” “你认得我?” “先皇的寿宴,也就是迎接公主的那场宴会,晚辈也在场。”少年竟不急于解释自己犯的事,反倒说起父亲,“我父王是个实打实的君子,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我不争气,有辱门风。公主千万别因为我的过错,而看低了他。” 这小子在说啥呢?哦,是在为爹吆喝。看来,短短两天,让公主选夫改嫁的旨意,已经在顺都的达官显贵之间传开了。 “父王礼贤下士,有落魄的江湖人士来投奔,他都以礼相待。假如有人说他身体不好什么的,公主千万别轻信,他体格倍儿棒,一顿能吃三碗饭。”庆王世子浑然忘了自己的处境,把握一切机会为父亲增加竞争力。竟然当着另一候选人九叔的面,天真地点起鸳鸯谱,“我唯一的姐姐已经出阁,完全不用操心。不像我三叔家里,子女众多,烦心事不断。庆王府的花园去年刚翻新过,可漂亮了。假如公主嫁给我父王,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你,给你养老送终——” “打住!给我送终?我们好像差不多大吧。”叶星辞哭笑不得地喝了口茶。孝敬我?还是多孝敬你爹吧。因为,假如我嫁给他,洞房花烛夜他会被我吓得折寿十年。 楚翊沉下面孔,严厉道:“臭小子,别给你爹做媒了,先把你自己的事说清楚。你和那女子,如何结识?” “她叫竹桃,十来天前,我在街上遇见她。”庆王世子神色黯淡地回忆,“她是孤女,想把自己卖身为仆。她很漂亮,比王府里所有丫鬟都好看,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就把她买了。我想,要是把她带回家,恐怕就碰不着了。所以,我就在王府后街租了个小院儿给她住下,然后……然后就经常去找她。今天我又去了,聊了没几句,宗正寺的人就破门而入。” 讲到最后,少年羞愧难当,脸色涨红地耷拉着脑袋,声音也越来越低。 楚翊没安慰他,干脆地总结道:“你与她萍水相逢,将她收为外宅。在你看来,你们是情投意合。但是,她却对赵大人说,她是暗娼。” “没错,我想不通她怎么会是……她分明是个清白姑娘。”庆王世子懊丧无比,双手紧扣床沿,整个人无意识地抖动。 “你怎么肯定?”楚翊忧虑地注视着他,语气却极度冷静。 对方挠挠下巴,偷瞄一眼叶星辞,嘴唇数次开合,才憋出一句微弱的话语:“我们在一起的第一晚,当时是有……有落红的。” 楚翊尴尬地默了一下,接着轻轻嗤笑:“傻小子,那东西可以造假。哪怕悄悄割破手指,都能糊弄过去。” “侄儿蠢笨,还是九叔会的多。”少年嗫嚅。 楚翊咳嗽一声,秀逸的眉宇间挤出浅浅的沟壑:“我会这个干嘛?我也是从书里看的。” 第一晚,落红,造假……这些崭新且有用的学问,迅速钻入叶星辞的脑海,被他吸收接纳。同时,他想起这姑娘的结局,叹了口气。 “九叔,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再去问问她。”庆王世子道。 楚翊沉默半晌,轻轻地说:“她已经自尽了。” “什么?!”少年双目圆瞪,先是霍地起身,又直直地跌回床上,伏在枕头痛哭。他在哭一段戛然而止的美妙情缘,还没意识到,自己几乎毁了父亲的仕途。 “先别哭,九叔问你,你仔细回想。”楚翊上身前倾,平静地打断他的哭声,“你遇见她之后,是谁撺掇你,把她买下来?又是谁给你出主意,让你把她养在外面?” “都是我自己决定的。”庆王世子在哽咽中微微抬头,含着泪顿了一顿,“不,是我的随从,小茄子。他出的主意,也是他租的院子。” “我知道了。”楚翊干脆地站起来,没打算多留,“你先在这住下,听候发落。” 庆王世子滚下床,惶恐地挡在他面前:“九叔,我、我会受到什么惩罚?” “若大不孝的罪名坐实,按例判决,当斩。”楚翊神色严峻,嘴角紧紧地绷着,“太宗一朝有个王子,在皇太后的热孝期眠花宿柳,被砍了脑袋。” “啊……”庆王世子将目光转向随后起身的叶星辞,扑通跪地,“公主殿下,虽然我们才刚刚结识,但晚辈一见你就觉得莫名亲切,令我想起了我娘。晚辈斗胆求你,帮我求求请。你是大昌的贵客,金口玉言,一定有用的。” 叶星辞想,最好的处理方式是不掺和,如夏小满所说,隔岸观火。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但是,他听得出其中的蹊跷,想到那具停在承天府的冷冰冰的尸首,胸腔里一阵灼烧感。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你还挺机灵。”楚翊颇为赞许地看着侄儿,将对方扶起,叫他好好待着,别逃跑也别惹事。 离开房间之后,二人并肩而行。楚翊有心事,忘了放慢脚步,却发现“公主”可以毫不费力地跟上,不禁笑了笑,道:“我现在就送公主回去。最近,我可能会很忙,你如果有事找我,去跟我四舅说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找你?”叶星辞笑吟吟地反问。 “比如……想知道,怎么用狗尾巴草编小马?”楚翊站定,双眸一垂,“你一直拿在手里,摔倒、骑马时都没丢掉,看来真的很喜欢。” 叶星辞“嗖”地将手背到身后,双颊莫名一热,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很不爽。他微微嘟起嘴唇,转着黑亮的眸子咕哝道:“我只是看它好玩儿而已。几根野草嘛,有什么大不了。” “我喜欢野草。”楚翊左右看看,凑在他微晃的耳坠旁,倾吐秘密般悄声说,“比起娇贵的奇花异卉,野草的生命力最旺。” “可是,不好看。” “也有好看的。” 叶星辞感觉,耳朵里什么东西在隆隆作响,是自己的心跳。他听不懂楚翊在说什么,但嗅得到对方身上清幽冷冽的气息。这气息让他觉得莫名的烦躁,想跑步、想打人。 点到即止的亲密之后,楚翊笑着离远了些。表面从容如情场老手,耳朵却红了,像什么东西成熟了。 第48章 为你洗脚最开心了 “王爷——”宗正寺卿赵祥急步而来,匆匆拱手一拜,“庆王世子的事,现在宫里、城里已经传开了。太皇太后气得不轻,命你查清真相,并于三日后在宗正寺公开议决此事,届时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都会驾临。” “传开了?”楚翊一怔。短暂的惊讶后,他明白了什么,身体微微一晃,心痛地深吸一口气,“难道真的是他,不会的……” “像是有人故意散播消息,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叶星辞替他说出想法。谁从中获益最大,就是谁干的。楚翊口中的“他”,是瑞王。叶星辞犹记得,来顺都的路上,楚翊兴致勃勃地介绍“我们皇家和睦友爱,兄弟间也是兄友弟恭”。 才过去两个月而已。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待赵祥退下,楚翊正了正发冠,露出有些孩子气的苦恼神情,“三天,时间紧了点。这里面蹊跷太多,我不想用宗正寺的人去调查,难免有人被收买。可是,我身边又没几个得力的人……”说话的同时,他观察着叶星辞的表情。 “我来帮你。我身边那四个护卫,于章远他们,也都很能干。”叶星辞决定插手,为那具躺在承天府里的尸首,何况他和楚翊也是朋友。就在昨天,楚翊还帮了他的忙,为子苓云苓讨回公道。 楚翊虽是叔辈,却也只比那个犯事的倒霉催侄子年长几岁而已,要担起这么重大的事,压力可想而知。 “如此,多谢了。”楚翊淡淡道谢。 ** “咳,咳……哕……” 夏小满下了渡船,跪在渡口旁干呕。怕晕船,这一天什么都没敢吃,只是吐出几口酸水。他的松鼠就不晕船,生龙活虎。 歇了一会儿,他背起箱笼,去附近的客栈取来寄养的马匹。走在路上,感觉路也在浮荡。不过,他很喜欢这种飘忽的感觉。他是为了太子而晕船的,一想到这,他就甘之如饴。越难受,越开心。 叶星辞回不来了,这点也让他暗喜。从此,太子最贴心的人,就只有自己。 两天后,夏小满回到齐国都城兆安,于傍晚入宫。 东宫刚掌灯,尚寝局的太监们将一盏盏淡黄大灯笼挑起,依次高挂檐下。动作行云流水,几无声息。见了他,两个抬灯笼的太监颔首,轻声问候:“夏公公。” “辛苦。”夏小满微微一笑,脚下越走越快。 东宫很大,前苑与外朝相通,附近有东宫官署,詹事府、两春坊、司经局,以及卫率府、内率府——叶星辞还在时,就在此理事。管着几十号人,贴身护卫太子。不值夜时,就宿在衙署,每旬回家一次。 有人犯了错,只要叶小将军开口求情,那人就可以提前松口气了——叶星辞在东宫,就是这样的存在。 夏小满几乎是跑着来到内苑。 这里与后宫相通,西墙附近有几间配房,他就住在这。他将松鼠放在床头,飞速更衣,洗去满面尘色,散开头发重新梳理簪好,然后赶去书斋。这个时候,太子一般都忙于案牍。 他慢慢推开房门,宫女琳儿正擎着一盏灯,轻移莲步走向书案。他快步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灯,示意她退下。然后,他放轻步子,无声地将这盏灯添在案头,垂手侍立一旁。 本就明亮的书案四周更亮了。尹北望悬笔,随意瞥来一眼,惊喜道:“小满,你回来了!辛苦了。” “有殿下这句话,一下就不累了。” 尹北望在计算什么,夏小满静静陪在一旁,直到夜深。终于,他停了笔,后脑搭在椅背,乏力地舒了口气,温润阴郁的眉宇间刻着疲惫。夏小满立即凑上前,为他按揉眉骨和太阳穴。 “月芙远嫁,途经之处修了两座新驿馆,皓王私下做的。”尹北望闭目喃喃道,“他对父皇提起,父皇夸他有心,让地方将账目呈到户部销算。这两笔账都不对,虚高太多,我给驳回了。” “原来,你一直在算这个。”夏小满柔声道。 “还有件事。”尹北望眉心微蹙,“我要在向州峪平府试行新政,重新清丈土地,将丁税并入田税。峪平的知府俞仁文,也就是俞贵妃的弟弟、皓王的舅舅,暗中煽动那些乡绅闹事。因为,整个峪平的田地有一半都姓俞,他不想多纳税。那两座新驿馆,有一处就在峪平。国库本就空虚,皓王还要勾结他舅舅,侵吞国帑。” 夏小满用白皙的指尖抚平他的眉头,“殿下,你明知峪平知府是俞贵妃的弟弟,又暗中兼并了大量田地,何必去触这个霉头,换个地方试行新政就好了。” “不破不立。”尹北望倏然睁眼,沉郁的眸光锋芒乍现。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只有先把最难啃的地方啃下来,新政才能推广。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否则,我选个其他地方试行,待向全国推广时,别的地方官看俞仁文不配合,就也跟着消极。那样,新政就垮了。所以,必须从俞仁文下手。” “先别想了。”夏小满关切道,“快三更了,安歇吧,明早还要上朝呢。” “好吧,听你的。” 尹北望来到寝殿,张着双手,任由夏小满为自己更衣。又坐在床边,看他像从前每一天那样跪在黄铜盆边兑洗脚水,撩起衣袖用小臂试温。 兑好水,夏小满端着铜盆小步靠近,驾轻就熟地为尹北望除去鞋袜,洗脚的动作轻柔,连眉梢都带着温顺的笑意。 这是他这些天来最开心的时刻。途中,他每晚都在担心,其他宫人是不是连水都兑不好,不是凉了就是热了。 他撩着水,轻声道:“我昨晚只睡了一个时辰,就为了赶回来给殿下洗脚。” 尹北望笑了笑,问起叶星辞的事。 夏小满絮絮地说了起来,又把庆王世子嫖妓一事讲了。事发于他抵达顺都当日,不过半天,就闹得满城风雨,这是有人要直接搞垮庆王的仕途。 所以,他临走前又去永固园见了叶星辞,说庆王不能倒,必要时得开口求情。庆王一倒,瑞王独大。而他们要的,是双方彼此消磨。只要庆王度过这关,马上就会转过头来报复。 “你做的对,叶小将军怎么说?”尹北望问。 “他说,就算我不说要帮庆王,他也已经决定插手查明真相。因为,他看不过去,有个女人不明不白的自杀了。” “就因为这个?”尹北望讶异地提高声调。 “对,他义愤填膺。” “这小叶子,太天真了。”尹北望苦笑一下,忧心地叹息,“你知道吗,他小时候想做侠客,还要我跟他一起去闯荡江湖。他很聪明,但也只有十七岁,很多事他都不懂。” 你自己也才二十岁啊,夏小满弯起嘴角,偷偷笑了。他什么都不懂,还不是怪你,随意删改书籍,把他呵护得那么天真,像笼里的雏鸟。 第49章 厚此薄彼的帝王 “你该多留三天,知道了庆王世子一案的结果再动身回来。”尹北望的口吻略带责备。 “是我急躁了,着急回来复命。”夏小满低眉垂眼,恭顺地检讨道,“我思念殿下。” 尹北望语气转柔,摸了摸他的头,“我又何尝不想你。你不在身边这大半个月,总觉得少了什么。你出宫之后,我想喝茶了,先喊了声小满,才想起你不在。” 夏小满服侍尹北望睡下,放下防蚊虫的纱帐,小心地掖在褥子下。尹北望叫他也去休息,水陆奔波一定很累,他执意要值夜。 从轻浅的呼吸来看,尹北望又失眠了。夏小满知道,他在想千里之外的“公主”。是他亲手,将精心呵护的烂漫如繁花的少年,推入漩涡之中。 夏小满轻轻开口:“殿下要是后悔了,我们就想法子让他回来。虽然很难,但一定有办法的。” 许久,纱帐内才传来幽幽的回应:“落子无悔。” “那我们还找公主吗?” “就当她死了。”尹北望忽然起身,从枕下抽出一封信笺,递了出来。 是一封家书,封套写着:父皇母后福启。 夏小满疑惑地拆开,公主娟秀的笔迹跃入眼帘:叩别尊颜,已逾数月……他先是一惊,接着将信凑到鼻尖,墨香新鲜,是仿造的。 “我照着月芙的字迹伪造的,明天拿给母后看,让她开心点。”尹北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晾一晾,把信封也做旧。就说,是你取来的。” 次日,这封家书出现在皇后的病榻前。它皱巴巴的,带着千里跋涉的痕迹和风尘。 皇后在叶贵妃的搀扶下起身,肩披薄毯靠在床边。夏小满看见她惨淡的面容焕起光彩,恋恋不舍地将信通读几遍,才抬眼问:“是谁送来的?” “是奴婢取来的。”夏小满恭谨道,“奴婢奉太子爷差遣,过江看望公主去了。” “快,快给本宫讲讲。”她浑浊的眸光又灵动起来,“她胖了还是瘦了?” 夏小满看一眼太子,接着讲起叶星辞在永固园的生活,所居住的星跃楼,以及楼前的秀丽湖景。皇后像在听什么终极秘密,牢牢盯着他开合的嘴唇,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她的灵魂,似乎已飞去北方,与女儿相见。 末了,她欣慰地舒了口气,和始终陪伴左右的叶贵妃说起信的内容:“她说要改嫁了,正在考察挑选夫君呢。改嫁也好,嫁给王爷,是做正妃。王府比深宫好,没那么多规矩和杂七杂八的事。将来她想归宁,也方便些。” “可不是么,挺好的。”叶贵妃附和。她是定国公叶霖的妹妹,叶星辞的小姑,入宫十多年,有个八岁的女儿。她性格淡泊,从不主动讨好圣上,倒更爱与年长她许多的皇后作伴。 皇后打起精神,唤来宫女为自己梳妆,同时对尹北望道:“岱岚,你去把皇上找来,一起看看月芙的家书。” 于是,夏小满跟随在尹北望身后,去寻圣上。 稍加打听,便知午膳传到了俞贵妃的凝珍宫。夏小满早已猜到,只是没说。其实,宫里人都知道,无论圣上政务多繁忙(其实都是太子在替他忙),都会和俞贵妃共同进膳。心和胃挨得很近,一个男人,和谁一起吃饭,心就在谁那。 “太子驾到!”守门太监高声通报,凝珍宫的奴婢们纷纷跪拜,口呼“千岁”。 夏小满追随尹北望迅捷的脚步,迈过门槛,瞥见皓王府里的太监也在庭中。圣上御赐皓王一块金腰牌,进后宫如回家,通行无阻。 夏小满悄声提醒:“皓王也在。”他看见眼前挺拔的身影随之一顿。一路来到俞贵妃日常起居的大殿,温馨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他也觉得饿了。 “多吃点。”齐帝在给皓王和俞贵妃夹菜,似乎没注意方才宫门外的通报。他们围坐桌旁,其乐融融,菜肴精致丰盛,像富庶之户的一家三口。尹北望孤立一旁,如同唐突登门的邻居。 他沉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才出声:“儿臣参见父皇。” “哦,岱岚啊,有事吗?”齐帝侧目,筷子还悬在皓王面前。 皓王起身见礼,论年纪,他长于尹北望几个月。俞贵妃也露出可亲的微笑,问尹北望吃了没,坐下一起吃。她不算绝色,但温柔妩媚,年近四十依然时常做出少女般的举动和表情。 “我才吃过。”并未用膳的尹北望淡淡道,“月芙来信了。” 齐帝眼睛一亮,扬起手腕摆了摆,示意他拿信来。 “信我没带,放在母后那儿,烦请父皇移驾去看。” “朕午后去。”齐帝失望地移开视线,又给俞贵妃夹菜。 尹北望用阴郁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动作,躬身道:“母后难得打起精神,正在等您。” “唉,等朕做什么。她身体不好,要多休息。”齐帝略感不耐,“你去陪她吧。” 尹北望像一个不被主人家待见的,处境尴尬的远房亲戚,毫不留恋地说了句“儿臣告退”。齐帝却又叫住他:“修驿馆的两笔账目,已经报到了户部,你怎么给驳回了?” “儿臣反复验算,与实际花销有出入,所以驳回地方重新核对。”尹北望平静地分毫析厘,“以峪平府的新驿馆为例,仅油饰彩画糊裱,就花费三千余两。在兆安,等量的装饰,有八百两足矣。砖石、木料、亭榭所用的栏杆等物,都较儿臣访查到的价钱高出一倍有余。种树栽花,采购仙鹤、孔雀及梅花鹿,足足花去一万两。同样的东西,在兆安只需三千两。修这两处园子,十五万两足够。可是地方报上来的,却是二十九万两。” 夏小满微微抬眼,发现俞贵妃和皓王的脸色都有点难看,像饭菜有毒。 后者倏地从桌旁起身,红了眼眶,跪地自省道:“父皇,儿臣有错,不该私下让地方修园子。月芙远嫁,一辈子只有这一次,路上却只能住府衙和旧驿馆、客栈,那都是粗人住的地方。我实在不忍心,才提前修了两座新园子。” “她说一切从简,我们当哥哥的,本该尊重她的意愿。”尹北望见缝插针。 皓王瞟了他一眼,自顾自说下去:“况且,将来父皇出巡,也能有个像样的行宫别苑。考虑到这些,砖石木料选用的都是最好的。像太子说的油饰彩画糊裱等等,能工巧匠和普通匠人之间,工钱能差出五倍。不过,太子真是细心,我自愧弗如。” 尹北望垂眸不语,面上无澜,两腮却缓缓绷紧。 夏小满知道,太子是说不过皓王的。男人总是更喜欢像自己的孩子,皓王和齐帝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眉宇宽广,鼻直口方。俞贵妃说,是因为她全心全意想着皇上,连自己都忘了,所以孩子才像皇上。 而所有皇子公主中,最不像皇上的,就是太子。 果然,齐帝出言回护皓王:“快起来,正吃饭呢,这是做什么。朕回头看一看,然后就让户部批了。” 尹北望敛起眼中的阴翳,拱了拱手,悄然退出这不属于他的温馨时刻。他步履很急,夏小满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夏小满明白,他是去告诉强撑病体的皇后:别等了。早到一刻,皇后就能早休息一刻。 圣上既要太子参政,来缓解裁撤宰相后的政务压力,却又总是驳回他的政见,这无疑是在透支他的威信。长此以往,迟早有一天,太子将面临政令不出东宫的绝境。 “另一处园子,修在义安县。”尹北望突然开口。 “嗯,公主就是在那儿走失的。”夏小满气喘吁吁地追随,“看来,那的知府和知县也都是皓王的人,这次应该吃了不少回扣。” “我要发廷寄告诉他们,公主在驿馆丢了御赐的夜明珠,责令限期找回,否则人头落地。”尹北望步速不减,转入一条能抄近路的夹道。宫墙重仞,到了这里,夏日熏风也陡然猛烈起来,一如他阴沉凌厉的眸光,“从内率府选两队得力的人手,去义安县。一队监视他们寻宝,一队随后,伪装成胡商,带着圣上赐给我的那颗夜明珠去卖给他们。要价五万两,最终不得低于三万两。这些贪官吃了多少,就给我吐出来多少。” “殿下高明。”夏小满对这招敲竹杠钦佩不已,倾慕地偷瞄他的侧脸,“他们也许会看出端倪……” “可是,他们不敢戳破。” 几天后,一包北方特产大松子,横渡沅江运至兆安的商铺,被老板藏入柜中。直到内率府的侍卫将其领走,带入东宫。 夏小满从松子间翻出纸卷,用毛笔蘸着醋水轻轻一刷,字迹显现:庆王世子嫖妓一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未受处罚。庆王声誉受损,瑞王接管礼部,协理恩科事宜。 接下来,他陆续又从各类货物的夹带中,收到同样的消息。这些,都由几个潜伏顺都的细作传回。只是,他们都是官宦人家的仆从,不知细节。直到收到灵泉寺女细作的消息,他和太子才弄清楚,叶星辞和宁王究竟如何化解了这场危机,不禁拍案叫绝。 第50章 他该不会生气吧? 将时间向前推十多天。 在一个明媚的清晨,如果你是生活在昌国都城的百姓,刚在坊市吃了早点,一般会习惯性地停下来看看告示。这里有一面布告墙,专用于张贴各类告示。不认字不要紧,总有热心人在旁解读。 在最新的缉赏令旁,是承天府衙门的认尸通告,写明当前殓房里待认领的尸首。 有无名乞丐,溺亡者,还有一具年轻女尸。其后标注:暗娼,国丧热孝期卖春,被捕畏罪自杀,年二十上下。 假如无人认领,这些尸首会葬在城外乱葬岗。冬天停七天,春秋停五天,眼下是初夏,避免生疫,一般只停三天。 “可惜了。”你感叹一句,朝家走。 若你如往常,经过承天府衙门附近,会看见一对年轻的农家夫妇,正坐在路旁卖菜或等人。昨天也在。 那农妇头包花巾,身穿旧袄裙,脸上的灰像是刻意涂抹,因为她的脖颈白如羊脂玉。细看的话,似乎还有喉结,令人费解。她身边的农夫亦是满面尘色,却难掩轩昂的贵气,漫不经心地用明显没干过粗活的修长手指翻弄蔬菜。 你没有多想,加快脚步回家了。 承天府衙署前大坪,竖两旗杆,有一对石狮镇守,威风凛凛,身后是两面宽阔的八字墙。叶星辞和楚翊蹲守在此,已经第二天了。 他们在等竹桃的家人来认领尸首,其他线索都断了。撺掇庆王世子养外宅的随从小茄子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句话,说是外出做生意去了。其他的跟班玩伴,都被庆王打个半死,仍坚称不知内情。竹桃住处附近的邻居,也都一问三不知,再问就消失。 “喂,乔装时就别戴这东西了吧。”楚翊瞥向叶星辞的左腕,“很喜欢?” 后者将庆王送的玉镯往衣袖里藏了藏,嘟囔道:“不喜欢,像镣铐似的。试了好几次,就是摘不下来,涂油也不行。” “那是怎么戴进去的?” “就是寸劲儿喽,‘啊呀’一下就进去了,疼得我都翻白眼了。”叶星辞龇牙咧嘴,握着自己的手腕来回撸动,演示当时的情景。这个动作,让楚翊难堪地移开视线,额头沁出冷汗。叶星辞继续道:“九爷没有过那种经历吗?就是把脑袋探进栏杆里,结果出不来了,只好锯断。” “锯断脖子?” “是栏杆啦!” “哈,我可没经历过。”楚翊抖着肩膀轻笑,“但凡有脑子的,谁干这种事?” “……我干过。”叶星辞敛起表情,冷冷道。 “咳咳,公主真是乐于钻研,富有冒险精神。不像我,墨守成规。”楚翊讪讪地改口。 叶星辞哼了一声。他的确干过这种事,七岁刚入宫做伴读时,他把头卡在御花园一处凉亭的栏杆当中,进退失据。没什么原由,就是单纯的想试试。 那时太子十岁,还没做太监的侍卫夏小满十二岁,二人合力锯断栏杆,才将他解救出来。太子还一直吓唬他,说锯到脖子了。他吓得直掉眼泪,要回家找娘。为了哄他,太子就和他一起睡觉,给他讲故事。 结果当天夜里,他“哗”一下把太子的床给尿了。一早醒来,太子看着泛滥的床榻惊呆了。他自己也惊呆了,因为他已经三年没尿床了。这一开闸,就势不可挡。 太子当机立断,将这两件事压了下去。不然,别人听说太子亲选的伴读把脑袋卡住了,还尿床,会怀疑此人脑袋里也卡住了,也有尿。 回忆至此,叶星辞不禁好奇道:“哎,楚逸之,你是几岁才不尿床的?”近两日,他们时刻耗在一起,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有了方才不小心得罪人的教训,楚翊想了想,含糊地说了个极大的范围:“记不清了,五六七八十来岁吧。” “那你可太丢人了。”叶星辞傲然斜睨对方,整整头上的花布巾,“我最后一次是在七岁,之后再没有过了。” “宫里没罚你吗?”楚翊忍俊不禁道。作为宫女,肯定挨了罚吧。果然,这小丫头愣了,灰扑扑的脸蛋儿微鼓,乌黑清亮的眸子转了转,才说:“我可是公主,为什么罚我?” “也对。”楚翊咬住下唇,忍住强烈的笑意。这种“敌”明我暗的感觉太有趣了,而且,“敌”自以为也在暗处。他想起那本早已遗失的自著的兵书,里面也提到过类似的局面。 他觍着脸玩笑道:“你看,我们两个穿成这样,还真像一对寻常的农家夫妇。我在田里务农,你在家里喂猪。到了晌午,你就去田里给我送饭,然后坐在田埂聊天。也种点小菜,进城换了钱,我打一壶酒,再给你买根簪子。过几年,院子里就会有几个小娃娃在跑。” 叶星辞略作想象,难以接受那样平淡乏味的生活,揶揄道:“嗯,我喂猪,然后还要去喂你,你等于猪。” “好啊,你开心就好。” “我不会去过那样的日子。”叶星辞侧目,认真地注视着男人,眸光熠熠,“如果我说,我想做个将军,你会不会想笑。” “不会。”楚翊收敛笑意,也认真地回望他,“公主剑胆琴心,有机会的话,我帮你实现梦想。” 叶星辞怔了怔,想起对方那句:“剑影照水惊碧漪,花飞寒枪映千里。”也许,他真的懂自己这副锦绣皮囊下的壮志。如果是以男儿身与他结识该多好,对酒当歌,一醉方休。 叶星辞回过神,警觉地盯住承天府衙门附近徘徊游荡的几名男子,压低声音道:“他们昨天也在。” “和我们的目的一样,在等认领尸首的人。” “看来,是要对竹桃的家人下手,斩草除根。”叶星辞愤恨地磨牙,“哪个王八蛋,这么心狠手辣。”骂完,他觉得不妥。假如此事真是瑞王的手笔,那就相当于把楚翊也给骂了。因为他们是兄弟,同个窝里的。一个是王八蛋,另一个不可能是别的蛋。 楚翊该不会生气吧?叶星辞忽然在意起对方的情绪,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眨巴着眼睛,小心观察对方的神情,像准备猎食的小动物。 第51章 我们小两口 楚翊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悄然红了耳朵,小声问:“公主在看什么?” “看你脸上的灰,涂得均不均匀。”叶星辞将视线移至承天府衙门的大门,“要按计划来吗?” “再等等。”楚翊道。 “都第二天了,皇上可只给你三天时间哦。” 几名可疑男子仍在游荡。一个时辰后,楚翊缓缓起身,优雅地抚平粗布衣襟:“我们上吧。” 叶星辞霍然跳起来,挎着菜篮子,刚走出两步就头晕目眩,一头撞在楚翊身上:“嘶,起猛了。” “急什么。”楚翊接过菜篮,抬起手臂,“你挽着我的手,神情憔悴一点。” 叶星辞犹豫一下,挎住对方的臂弯,二人相携走向衙门。守门衙役冷着脸说不买菜,叫他们到别处卖。 “官差大哥,俺妹子前两年进城来,没了消息。”叶星辞涂了灰的面孔泛起哀戚,“俺听说,殓房有年轻女子的尸首,想来认一认。” 那衙役沉吟着点点头,看向楚翊。后者自我介绍:“俺是她男人。” “你们等着。” 衙役向门房通报,门房又向内传达。许久,有个小吏出来,从角门领他们进入,叮嘱他们快步跟上,不要东张西望。 衙署分为东、中、西三路,以两条南北更道相隔。过了大门还有仪门,仪门之西是一排吏廨。过了吏廨,再朝南走,来到衙署的西南角,那小吏说了句:“到了。” 西南为坤,风水中为地母之位,八卦五行称死门,故设为囚禁犯人的监牢和停尸的殓房。 叶星辞环顾四周,见监牢以厚石砌成,这样更牢固,以防犯人逃狱。殓房也是,不过不是怕尸首诈尸而逃,而是为了让屋内温度更低。到了这里,和煦的微风,似乎顿然冷冽了。 “害怕吗?”楚翊沉声问。 “不啊。”叶星辞表面淡定,内心难免阵阵发怵,不自觉地抓住对方的手臂,身体也贴近了。上一次看见死人,还是他原本要嫁的昌世宗。 “你不是想做女将军吗,还怕死人?”楚翊揶揄道,很自然地揽住他的肩膀,就像一个丈夫在安慰保护妻子。 “这不是还没当上呢么。”叶星辞斜眼瞄着男人的手,既然是假装夫妻,也只好如此了。 “来认尸的。”引路小吏与殓房看管交谈几句,拿了钥匙,打开殓房的铁门,朝他们招招手,“愣着干嘛,快过来。” 叶星辞紧挨楚翊,走进殓房。一股阴寒之气,从脚底席卷而上,令他心生敬畏。这里常年隔绝阳光,昏暗阴冷,靠北面的几孔小窗照明。不大的房间内有十来张停尸板,大多空着。生石灰随处可见,防疫吸潮。 三具蒙着麻布的尸首并排而放,小吏以衣袖遮掩口鼻,停在其中一具前,快速将麻布揭开一角,露出头部。退了一步,示意他们认尸。 叶星辞紧紧依偎在楚翊身边,脸埋在对方肩膀,不敢直视,仿佛真的代入了“姐姐”的角色。顿了一顿,才去看尸首。 没有想象中可怖,苍白而安详,像睡着了。不过嘴唇发乌,沾有干涸的血迹。她活着时,应该很漂亮。 想到这样一条年轻的生命可能是被逼自杀,叶星辞心里一痛。 “是,是俺妹子。”他将额头抵在楚翊肩膀,触景伤情,真的呜咽起来。然后,他感觉到两条手臂环住了自己。动作小心而温柔,不带一丝淫猥,只有安慰。 他震惊地发现,他不讨厌楚翊的怀抱,甚至感到安心。但凡换成瑞王和庆王,他宁愿躺在停尸板上,也不想被他们搂着。 “别在这搂搂抱抱的。出来画押,把尸首领走,回家再抱。”小吏将麻布盖回,快步走出殓房。 殓房看管拿出一纸文书,让他们画押。那小吏又去办了几道手续,派人用草席裹了尸首,用板车将他们送出小门。整个过程顺畅无阻,有人认尸,衙门就省去了到城外葬人的脏活,所以巴不得赶快送走。 不过,他们的菜篮和蔬菜,被那小吏给昧下了。 “赶快去雇车吧。”小吏迈回门槛里,见叶星辞眼巴巴地看着菜篮子,他市侩地嘿嘿一乐,“你们来衙门办事,孝敬点东西是应该的。” 好大的胆子,那可是宁王府后院产出的蔬菜,噎死你,叶星辞白了对方一眼。 很快,就有人赶着马拉板车过来,问用不用雇车,应该是常年在此蹲活儿的。 楚翊雇了车,买了两把木锨,奔顺都城西门而去。路过棺材铺时,购置了一口现成的薄棺,一些寿材。他没去自己的铺子,因为他知道,那几名男子已经悄悄跟上他们了,就在身后不远。 二人凭借承天府的文书携尸首出城,一左一右地坐在棺材旁,都不嫌晦气。叶星辞是不懂,楚翊则是不在乎。 虽然他的棺材铺里,有许多烧给死人的东西,纸钱、元宝、牛马,但他不信世间有鬼神。这些,是活人烧给自己的念想罢了。 马又老,车又破,徐徐颠簸在官道。棺材薄,佳人命也薄,云层却愈发的厚重,藏着一场雨。 “娘子,吃个烧鹅腿吧。”楚翊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的鹅腿。这个称呼,让叶星辞愣了一下,不过还是接过,举着鹅腿笑道:“多谢相公。” “小两口真恩爱。”车把式感叹,接着问道,“兄弟,这殓的是你什么人?” “一个远房表妹。”楚翊答。 “打算葬在哪?” “风景好点的地方。”楚翊回头,瞄一眼远远尾随的几骑人马。 “哪天下葬?”车把式又问。 “此时,此刻。”楚翊左右看看,见路旁柳树上系了一截麻绳,这是罗雨提前探好的地方,“停车,就这了。” 车把式“吁——”地勒马,叶星辞猝不及防,向前冲去,鹅腿戳在脸上。 这里确实风景宜人,遥对龙脉雁鸣山。往北走上一射之地,有一小片野生的李子树林。青涩的黄李子如同小灯笼,醒目地点缀在翠绿枝叶间,吸引着口渴的鸟类和旅人。 “去那。”楚翊遥指树林。 车把式赶车下了官道,直奔树林。未经整平的野地很崎岖,叶星辞在剧烈的颠簸中津津有味地撕咬着鹅腿,肉和牙齿碰撞出美味的火花,哪里像是不久前还“茹素”的公主。 楚翊靠着棺材,悠闲地支起一条腿,偷眼打量农妇装扮的小美人儿。忽然觉得,做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庄稼汉也挺好,坏处是可能会在战时应征,草草死去。 庄稼汉的三哥,一定不会去坑害侄儿。楚翊的胸口泛起酸痛,他想看到三哥和四哥相争,但不是同室操戈,而是以政绩见高低。当他一头热血,坚定而自信地对母妃说出要做摄政王时,也想过或许会有今天的局面,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还是太年轻了。说实话,他有点茫然,怕查不清此案,让侄儿蒙冤。四哥也将一蹶不振,从此无人与三哥抗衡。他很羡慕身边这位冒牌公主,头顶弥天大谎,还能开心地专注于手中的鹅腿。 “九叔,父皇性格多疑,你要藏锋敛锐,保护好自己。将来,我封你做摄政王,我们一统山河。”恒辰太子说这话时,笑容璀璨如晨露。 “公主”曾问他,是不是和恒辰太子很亲近,他说不是。其实,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可以剖开肺腑,把心捧给对方看的朋友。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现在,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子林到了,车把式帮忙卸下棺材,惊喜地接过楚翊的一两银子。他很高兴,赶着马车走出很远仍能听见他的歌声,不知唱的什么。 天色阴沉下来。天边滚过隆隆闷雷,骤雨将至。 “挖坑吧。”叶星辞用裙子擦擦手,抄起一把木锨。使了几下,便掌握要领,越挖越快,同时警惕地留神尾随者。 楚翊也拿过木锨,刚挖几下,便听见杂沓的马蹄声渐近,停在身后。他拄着木锨回头,见那几名在承天府衙门外徘徊的男子纷纷下马,围了上来。一共六人,都是虎背蜂腰的练家子,腰里鼓鼓囊囊,暗藏兵刃。 第52章 美人枪 “你们是竹桃的亲属?”为首的长脸汉瓮声瓮气地开口。 楚翊道:“是,怎么?” 长脸汉打量他,又瞥一眼叶星辞:“家里其他人,怎么不一起来葬她?” “没别的亲人了。”楚翊断定对方不清楚竹桃家的情况,否则早就上门去灭口,不必在衙门盯梢。 长脸汉满意地点点头,指向前方高低错落的林子:“有些关于她的事,想告知二位,借一步说话。”温和的语气,难掩眸中杀气。 “好,麻烦你们了。”楚翊露出庄稼汉般憨厚的微笑,放下木锨,与叶星辞一起走向树林,“娘子,我们听听这位兄台想说什么。” 乌云越压越低,雨丝落下,转眼由疏到密。叶星辞解下花头巾,抹去脸上雨水,同时也擦净了刻意涂抹的灰尘,风华绝代的脸庞焕然显露,如云层后漏下的一束金光。 那六人跟在后面,其中一个还吸溜着口水,猥琐地低语:“啧啧,这小娘子的腚真圆,腰也细。鲜嫩,真鲜嫩。” 叶星辞浑身一僵,恶心极了,回头狠狠剜了那人一眼。 来到林中站定,六人围住他们,眼中凶光毕露。为首的长脸汉呲着黄牙,对楚翊嘿嘿一乐:“我们无怨无仇,可有人买你们的命。兄弟,先送你上路,再送你娘子。不过,你可能要多等她一会儿了。想不到,这小娘子如此娇美,你个短命鬼艳福不浅呐。” “我建议你们不要惹她。”楚翊淡淡道。 叶星辞毫无惧意,迎着长脸汉下流的打量,扬起下颌轻嗤一声:“黄泉路不好走,不如你们几个先去探探路吧。” 长脸汉怔愣之际,一柄短刀已悄然横在他喉头。霏霏细雨中,一张清秀文弱的书生面孔从他肩后闪出,用屠夫看猪肉的冷漠眼神瞧着他。 长脸汉“啊呀”一声,将手探向腰间,可是来不及了。双刀寒芒闪处,长脸汉轰然跪地,发出惨厉的哀嚎。双腿膝后血流如注,腿筋已断! 罗雨猛地一振刀上的血,矮身避开左右二人的攻击,双手同时挥刀。唰唰两下,出手即残,雨水血水飞溅相融,转眼又制服两个! 与此同时,叶星辞的四名属下也从林中杀出,挥剑与另三名亮出兵器的杀手斗在一处,一时刀剑铮鸣。 楚翊退到树下避雨,抱起双臂平静地观战。他水平有限,所以选择不去添乱。 “我的家伙!”叶星辞抬手,清脆地朗喝一声。 “来了!”于章远解下负在身后的东西,抖开裹布,奋力投掷过去。 寒光乍现,长枪如银龙撕破雨幕,被叶星辞稳稳接在手里。他握住枪杆,犹如握住了灵魂,周身刹那热血翻腾。他命属下在旁掠阵,自己以一敌三。银枪纵横,时而灵巧如蝴蝶穿梭于花丛,时而刚猛如猎鹰展翅于苍穹,打了个畅快淋漓。 “这,这小娘子好厉害——”躺在血泊中的三人惊骇不已。 “居然敢盯着我的屁股,看枪!”叶星辞以枪为棍,左右痛击方才言语轻薄他的人,“还圆不圆啦?圆不圆啦!” “不圆了,不圆了!”那人左支右绌,无力格挡,被流星般跃动的枪尖“啪啪”抽中,倒地不起。 “好!”楚翊在旁击掌喝彩,拦住意欲参战的罗雨,低声道:“不急,热闹难得,让公主开心一下。”这丫头身手真不赖,难怪能贴身护卫公主,刚才的大鹅腿也没白啃。不过,他没有料到,小美人不仅手里有枪,裤子里也有枪。 “她还真有两下子。”罗雨忧心道,“将来你娶了她,万一她打你怎么办?那时,我该不该帮忙呢?” “我对她好,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她干嘛打我?” “一刀就能解决的事,硬是花里胡哨地打了好几个回合。”罗雨关注着战局,撇了撇嘴,“而且,那些人根本就没受伤。” “是她太善良了,我猜,她从没伤害过别人。”楚翊紧盯那道灵动矫健的身影,继续高声捧场,卖力鼓掌,“好!娘子好枪法!” 闻言,叶星辞朝他粲然一笑,炫技般将长枪在劲瘦柔韧的腰肢转了一圈。美人与利刃交融,艳丽而锐利。 不过,打了半天,叶星辞依然不敢在敌人身上捅几个窟窿。习武多年,他的枪还未曾饮血,也难以想象枪尖刺透血肉的触感。那三人虽气喘如牛,却也没受什么伤。互相交换一个眼神,转身就逃。 “站住!”于章远四人持剑追了上去,却也不敢去刺敌人的身体。虽说都是从小习武,可真遇到险情,与人实际交手,还是头一回。 见血,是武者的第一道门槛。杀一个人时,往往最难。 楚翊朝罗雨递个眼色,后者手持双刀疾步而上,化作一道黑色残影,速度比此刻划破天穹的闪电更快。 他在奔跑中使出轻身功夫,在最近的树干借力一蹬,飞身挡在三人面前。细刃划破雨珠,眨眼间两人腹部中刀,另一人则被刺中大腿。 连绵的雨滴砸在血泊,溅起点点腥红。惨叫声中,罗雨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用臂弯夹住刀刃,缓缓擦去雨和血水,收刀入鞘。 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于章远他们仍持剑比划着,有点尴尬,窃窃私议:“他的刀好快。”“他肯定杀过人。” 宋卓道:“罗护卫好身手,敢问师承?” “自学。”罗雨歪头瞧着他们,十分认真地说,“下次,再有类似的事,你们四个别动手了,负责给我打伞吧。” 叶星辞看见四名属下全都在翻白眼,不禁笑了。很快,笑容凝固在脸上。 因为他刚刚发觉,在方才的打斗中,自己的胸部竟然错位成一上一下!淋了雨之后,更是奇形怪状!而不远处的楚翊,正盯着自己的胸前,脸上写满震惊和困惑,像看到了奇观异象。 糟糕,露相了!怎么办? 叶星辞刚想背过身调整小衣夹层里的棉絮,心念一转,来了一招反客为主。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楚翊面前,坦然注视对方的双眼:“楚逸之,你在看什么?看我错位的胸部吗?” 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啊?没……”楚翊单手挡住双眼,似乎嫌不够严实,又加了一只手。罗雨很贴心地说了句“我来帮你”,也把自己的双手挡在主人眼前,同时疑惑地望着叶星辞的胸膛。 “我身材单薄,所以故意塞了棉絮,想让自己更有女人味一点。”叶星辞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软着嗓音咕哝,“我才十七岁,还会继续长身体的吧?” “嗯嗯,会的会的,一定会的……”楚翊声音紧绷。 “九爷,你别告诉别人,好吗?这是我们的秘密。”叶星辞继续以进为退,“传出去,有损齐国皇家的体面。” “我很荣幸,能为你保守这个秘密。”楚翊的耳根已经红透了,比地上的血更红。 “放心,我也不说。”罗雨小声道。 叶星辞松了口气,背过身调整一下歪扭的胸部,走近那长脸汉。雨小了,空气中湿漉漉的血腥味令他干呕了一下。 这是楚翊设计的一招引蛇出洞,若真存在幕后黑手,那对方一定不放心,会叫人在衙门盯着有没有人认尸。而他们以自己为饵,把这几个盯梢的蠢货钓了出来。 “是谁指使你们,杀害竹桃的亲人?”叶星辞冷冷地质问。楚翊随后而至,同时飞速瞄一眼他的胸前。 “不知道。”长脸汉瘫在泥泞中,痛苦地蜷着双腿,“我们六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从来只拿钱办事,不问别的。” “把‘赫赫有名’去掉。”罗雨蹙眉,“我都没这么介绍过自己。” “是,是,从此去掉。”长脸汉瑟缩一下,继续道:“这次接到的任务是,如果有人认领女尸,就尾随灭口。要是没人认,就一直盯梢。” 楚翊缓缓蹲下,眸光一沉,逼视着对方:“拿钱办事,在哪拿钱?给钱的是谁?” 长脸汉唯唯诺诺道:“在一家歇业的酒楼,没看见人,有屏风隔着。是个男的,应该年纪不小,说话声有些苍老。” “总该有个在中间牵线搭桥的,”楚翊追问,“是谁将你带去酒楼?” “不清楚,全程没看见脸。”长脸汉连连摇头。 “嗯……”叶星辞沉吟,“做得很周密,中间都隔开了,让线索穿不上。” 楚翊思忖片刻,沉缓地开口:“那个跟你说话的男声,如果你再次听见,能认出来吗?” “有什么好处?” 居然还有闲心讨价还价?楚翊嗤笑:“暂时不杀你。” 长脸汉哆嗦一下,立即点头:“大概可以。” 之后,他们安葬了竹桃,为免被掘盗,暂时没有立墓碑。 一行人兵分两路,楚翊和叶星辞带着长脸汉回永固园,于章远四人则绑着余下几名“赫赫有名”的杀手,送往附近县城的衙门。送到顺都的承天府衙门会招摇过市,太过显眼。 第53章 造假大师 永固园,星跃楼。 楚翊脱了湿衣服,换上子苓送来的衣物,据说是于章远的。 他抿一口热茶,抓紧时间布局,请四舅陈为跑一趟瑞王府:“就说,你偶得一幅残缺古画,于是来公主这里作客共赏,怎么也琢磨不出个究竟。公主听闻,瑞王府上门客多为饱学之士,想请王爷带他们过来,赏景品茗,共研古画。” “哪来的残缺古画?”叶星辞快步下楼,好奇问道。 他换了一身蜜色的薄衫和马面裙,嘴唇薄涂胭脂,衬得肌肤莹白,如刚剥了壳的鸡蛋。如云青丝松松挽着,发丝犹带淋雨后的湿气,斜插一支玉簪。 简单的装束,却明艳不可方物。配上那副明眸微瞪的好奇表情,谪仙路过也要忍不住多看两眼——以为哪位道友思凡下界了。 楚翊嘴唇微抿,出神地望着人家,直到被四舅怼了一拳:“大外甥,问你呢,哪来的残缺古画?” “嗯?有,马上就有。”楚翊起身转了转,见一楼的客堂旁有间书房,笔墨俱全。 他四处翻看,找出辰砂、雄黄、雌黄、石青、云母、孔雀石等石料粉末,命子苓她们把粉研磨得更细,兑水调成颜料,接着将一张竹纸平铺案上。 略作构思后,他迅速起笔,一支结满浆果的树枝跃然纸面。紧接着,又勾勒出一只俏立枝头的野鸟。细腻灵动,饱含意趣,耳畔仿佛能听见啾啾鸟鸣。 铺色、晾干之后,楚翊却“咔嚓”一下,把画作连带着小鸟儿撕掉一半,看得叶星辞裆下一紧。楚翊又燃起蜡烛,将残画熏得微黑。最后,含了一口茶,噗地喷上去,抹抹嘴角对子苓道:“好了,拿去用熨烫一下。” 很快,饱受摧残的“古画”出炉了。那口茶水,堪称点睛一喷,让画卷呈现出岁月风霜磨洗后的沧桑古韵。 “王爷真是足智多谋。相处越久,越觉得你聪明。”叶星辞赞叹着拿起残画,“可惜了这幅妙笔。” “献丑了。”被意中人夸奖,让楚翊腼腆地挑起嘴角。陈为和罗雨见状,在旁咧嘴笑。 “不,让我作画的话,才真的叫献丑,字面意思。”叶星辞道。 “公主过谦了。” “没有啊。”叶星辞耸了耸肩,很实在地自嘲,“想必你也看出来了,琴棋书画,本宫都是一知半解的半吊子。不然,也不会作出‘铁锅炖大鹅’这种千古绝对。不是大齐皇家教导无方,而是我头脑不开窍。可能,我的脑袋瓜太结实了,撬不开吧。” “公主真风趣。”楚翊忍了一下,还是笑了出来。淡红的薄唇舒展,牙齿洁白如贝,很好看。 叶星辞打量对方,又垂眸自顾,惆怅地叹了口气。其实,楚翊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一件竹青色的素雅长袍,他自己都还没穿过。 也不知哪天能坦坦荡荡,以男儿本色示人。 “公主,那个人好可怕。”子苓往叶星辞身边靠了靠。 “他一直在看我们。”云苓也胆怯道。 那长脸汉双手反绑,嘴被塞着躺在角落。他不敢去看武艺超群的叶星辞,却一直色眯眯地盯着四个俏丽的宫女。从此人在林子中的言行来看,是淫辱妇女的惯犯了。 楚翊厌恶地皱眉怒斥:“再看,剜了你的招子!” “好的。”罗雨拔刀而上,在对方眼前比划。 长脸汉立即闭眼,福全福谦壮着胆子过去,每人“呀”地踹了他一脚,而后迅速跑开,互夸对方真有男子气概,根本看不出是太监。 陈为动身去瑞王府,不过一个半时辰,就把瑞王带来了。 对方满面春风,身着饰有金纹的黑色锦袍,连唇髭都带着笑意。他一阵风似的阔步迈入星跃楼,身后跟着十来个衣着文雅的幕宾,年龄不一。 “王爷请坐,诸位客人请坐。”叶星辞招待瑞王和陈为坐在上首,命子苓等人奉茶,同时瞥一眼西侧以屏风相隔的次间。那里面,藏着楚翊和长脸汉。 他要让这些幕宾全都开口讲话,由长脸汉来判断雇凶之人是否在其中。由此便可知,究竟是不是瑞王故意陷害侄子。 初见叶星辞,幕宾们无不惊叹于他的姿容,纷纷穷尽瑰丽的辞藻来称赞他的美貌,听得他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在这些酸儒看来,老子打架时错位的胸部,会不会也成了“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美景? “公主和陈公子好雅兴,鉴赏起古画来了。”瑞王寒暄道。 “是陈公子在住处偶然发现的。”叶星辞小心托起那幅残画,展示给众人,“我学识浅薄,很好奇这上面的半只鸟儿,是什么品种?” 瑞王先接在手里,略作打量,又传给府中幕宾:“诸位都见多识广,看一看是什么鸟?我不爱养鸟,只能从颜色辨别出,这不是乌鸦。” 幕宾们都笑了,为瑞王的幽默捧场。 瑞王愈发得意,看向叶星辞的眼神如看囊中之物,“我四弟正为了儿子的事焦头烂额,不然应该把他也叫过来,他也算是学识渊博。唉,侄儿出事,这两日我也忧心如捣啊。” 他不知道,不远处屏风的缝隙里,迸出两道冷锐的眸光,正平静而怅惘地注视着他。 “相信九爷会查清楚的。”叶星辞淡淡道。 假如庆王世子大不孝的罪名坐实,庆王门风败坏,太子考虑到齐国皇室的声誉,会不会命令自己嫁给瑞王?他不寒而栗,鬓角的碎发都要竖起来了。 还不如嫁给楚翊呢,至少人好,也聊得来——这个念头,像泡泡似的,咕噜一下冒出脑海,爆开阵阵涟漪。 可惜,按照夏小满所说,太子会在瑞王和庆王之中选。一股苦水泛上心田,叶星辞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臆间的苦闷,听这些幕宾有板有眼地探讨楚翊随手挥就的野鸟。 “依老夫看,像鹊鸲。” “不,鹊鸲尾巴翘。你看画上的尾羽,微微下垂,像某种杜鹃。” “那就是八声杜鹃。” “不,那种鸟通体灰色,画上的鸟带着一点蓝和褐,倒有点像王爷送给先皇的那只。” 聊到后来,这些人又以“残画”为题,开始赋诗。叶星辞很紧张,好在他们只是请他评判,没要求他参与。可是,鉴赏诗作同样令他痛苦,仿佛回到了在东宫做伴读时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后。 每当困得太狠,他就用手指支着眼皮听师傅讲学,太子则在旁捂嘴偷笑。那些亲密的时光,历历在目。太子怎么狠得下心来,叫他作为女人留在异国? 许久,云苓来换茶,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那边说,可以了。” 看来,长脸汉已经辨认出雇凶者。该把这些人打发走了,闹哄哄烦死了。叶星辞干脆地起身,对瑞王浅浅一笑:“王爷,我有点累了,不如改天再聚?” 瑞王脸上流露出失落,但还是点头道:“那好,在下就不打扰了。”他起身道别,目光落在叶星辞左腕,浓眉微挑,“看来,四弟送的玉镯深得公主欢心。” 欢个屁,只是摘不下来而已。叶星辞笑了笑,客气道:“你送的泥偶,我也很喜欢呢。” 瑞王满意地舒了口气,正欲带领王府的幕宾离去,忽而脚步一滞,鼻翼轻动:“我好像嗅到,一丝血腥味。公主,这里有人受伤吗?” 你是狗吗?一直都在通风,我怎么没闻到。叶星辞也跟着翕动鼻翼,却见瑞王陡然转身,快步直奔客堂西侧,猛地移开屏风! 空空如也。 叶星辞一颗心先是悬到嗓子眼,又落回肚子里。 第54章 真的喜欢“她” “永固园地广人稀,公主务必注意安全。”瑞王朝后面的次间张望几眼,将屏风复位,“不如,我派些人手过来,充当公主的护卫。” 叶星辞自然不愿受拘束,直白道:“王爷该不会是想监视我吧?” “哪里的话。”瑞王露出被刺痛的神情,似乎是真的关心他。 瑞王一行人走远后,叶星辞在次间床底找到了楚翊和长脸汉,像偷情似的。 他问楚翊,怎么知道要躲起来?楚翊说,刚才他看见长脸汉包扎伤口的绷带渗出血来,就立即拖着对方转移了。 “我三哥曾追随先皇远征喀留,亲手砍杀过俘虏,对血腥味很敏感。”楚翊对众人解释,接着将叶星辞拽到角落,沉声道:“辨认出来了,是那个叫郭继的幕僚。看来,出这条毒计的也是他。” 他很冷静,声音却透出莫大的痛苦,双目泛红,俊朗的下颌角微微发抖。 “幕后之人,真的……是瑞王。”叶星辞后背发冷。他回想起前日在水榭,瑞王与庆王谈笑叙旧的温馨一幕,感到毛骨悚然,不禁瑟缩了一下。 权力,究竟有什么魔力,值得一个人冷血至此,去加害至亲手足?可千万别让我嫁给瑞王啊,叶星辞祈祷,还不如一直当尼姑,跟妙慧那老家伙作伴呢。 他看见楚翊挺拔的脊背有些颓萎,下眼睫托着一滴泪,声音哀如枯叶,几乎一触即碎:“我本来还心存幻想,不是三哥做的,也许是四哥得罪了什么人……” 叶星辞也是有哥哥的人,能体会对方的痛苦,柔声安慰:“请节哀顺变。呃,不……我意思是,别太难过了。”他暗自吐舌,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虽然知道庆王世子是被陷害,但我没有任何证据。让那杀手头子去指认,姓郭的也不会承认。以此人的歹毒,还会唆使瑞王反咬我一口,说我污蔑兄长。既不能和瑞王翻脸,又要救我侄子,很难。”楚翊苦恼地咬紧下唇,猛然仰头,让泪水倒流回眼眶,冰冷地唤道:“罗雨。” “在。” “把那人送走。”楚翊斜一眼蜷在角落的长脸汉,“他知道的太多了。” ** 每次进宫,楚翊总能看见一些似曾相识的情景。太监在修剪枝条,服色相同的宫女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碎步而行。 某一日,他忽然明白了:觉得眼熟,是因为宫里每天都一成不变,循环往复。皇宫,是天下最富贵,又最乏味的所在。 或许,这也是真公主逃婚的原由之一吧。 楚翊每旬入后宫一次,向太皇太后请安之后,照常去看望母妃。最近,他想过请旨接二老出宫,去王府养老。四哥的生母就是终老于王府,自在地享了几年清福。 养母袁太妃说:既然你想争这个摄政王,我们还是留在宫里,也能帮你探听消息,多少起点作用。 生母陈太妃则说:你走路自带鼓乐——穷得叮当响,我和袁姐姐才不搬过去受苦呢! “逸之,你瘦了。”一见面,生母一如既往地说道。她正在袁太妃的督促下读书,磕磕绊绊地认字。儿子一来,就趁机把书远远丢开了。 “唉,每次你都这么说。照这个瘦法,我早该变成一具干尸才对。”楚翊打趣着落座。 “啧,人瘦了,皮子倒紧了,欠打!”陈太妃越过桌面,轻飘飘地在他耳朵拧了一把,“你四舅还咳嗽吗?” “几乎不了。” “你怎么有闲心,到宫里转悠?”陈太妃收起笑意,神情凝重地看着儿子,“庆王世子的案子,明天就要在宗正寺议决,皇上、太皇太后都会驾临,你查得怎么样了?” 楚翊没吭声,用目光示意母妃屏退下人,而后才开口。 “查清楚了,但无法公之于众,否则我自己反受其害。”楚翊迟疑一下,黯然道:“是三哥做的。” 两个女子全都秀目圆睁,彼此交换着震惊和不解的眼神。她们想说什么,却只是嘴唇微动,无言以对。 “庆王世子和那女子,是十多天前结识。那时,我还没自退一步,让出礼部的差使,命公主改嫁的圣旨也没降下。所以说,瑞王是早早就埋下了钉子,只等有用的时候亮出来。这一亮,就要庆王再难翻身。” 楚翊把玩着茶杯,将与“公主”一起调查、认领尸首的过程悉数告诉她们,最后握紧杯子,冰冷而清醒地说道:“那个杀手头目,我让罗雨处理掉了。给瑞王出阴招的,叫郭继的幕僚,也不能留。此人是个毒士,心如蛇蝎。有朝一日,我挡了瑞王的路,他也会出毒计对付我。” 他咬了咬牙,既是在与最亲的人交心,也是在告诫自己:“慈不掌兵,仁不从政。平常,我会要求自己做个君子。与恶人相交时,则也做恶人。只要有意义,能让人世间变得更好,我不介意手上沾满恶人的血。” 生母和养母对视一眼,同时缓缓舒了口气,认可了他的做法。生母轻哼一声,实在地说道:“沾血的是人家罗护卫,记得好好犒赏。” 楚翊笑了一下,轻轻点头。 袁太妃肃穆地注视他,字字珠玑道:“逸之,你想让人世间变得更好,可怎样才算好呢?” “如果我说,我想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你们会不会想笑?”不知不觉,楚翊用了与冒牌公主相同的问法。 “我不仅想笑,我真的会笑出来。”陈太妃以手帕掩唇,仰起年近四十依然紧致细腻的脖颈,犀利地反讽,“哈哈哈,真是切合实际的理想,实现起来好容易呢。” “娘……”楚翊无奈地抿起嘴角。 “她就这样,别理她。”袁太妃笑着白一眼相伴半生的姐妹,目光转向儿子,“你是个理智而倔强的人,认定了的事,哪怕撞了南墙,也要把墙砸破。想做,就去做吧。只是,一个人一生的抱负,也会成为一生的包袱。走得越远,就越沉重。” “娘,我懂。”楚翊幽幽叹了口气。 袁太妃理了理斑白的鬓角,又问:“经过庆王世子的事,是不是发现,争权夺利,比预想中更可怕?” “权力犹如春药,令人亢奋。”楚翊沉重而疲惫地苦笑一下,“三哥他已经上头了。” “说到春药,我就想起了你的终身大事。你和公主接触得怎么样了?”陈太妃上身前倾倚在桌旁,口吻关切,袁太妃则端庄地抿嘴一笑。 楚翊不可思议地眨眨眼,困惑道:“你究竟是怎么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的?” “快说。” “本来只有三成把握,经过此案,有五成了。”楚翊抿一口茶,又从茶点盘捏起一块绿豆糕,“我是故意带公主一起办差,让她深度参与,不仅是为增进了解。若此事与三哥无关,那是最好。若与三哥有关,那么他在公主心里就判了斩立决。像她这样的女孩,绝不会选一个陷害手足的伪君子为夫。现在,我的情敌,就只有四哥了。” “逸之,你要跟她过一辈子的。”袁太妃握住他搭在桌面的手,攥得紧紧的,眼底泛起泪光,慈爱和关心溢于言表,“娘希望,你是真的喜欢她,而不是仅仅算计着她的身份和嫁妆。你在外面、在朝堂上可以算计,但家是休息、吃饭、睡觉的地方。” 楚翊垂眸缄默,随之缓缓抬眼,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是真的喜欢她。” “哈,我就知道!”陈太妃猛地站起,打苍蝇般在儿子头上扇了一掌,“果然,你一早就惦记上了自己的皇嫂。” “是这两天才惦记上的!”楚翊捂住头,红着耳朵委屈争辩。 “我才不信。”陈太妃嘴角一挑,“你遇到喜欢的女孩,我很欣慰。作为母亲,我支持你。不过,在道德上,我还是要谴责你。” 袁太妃忍俊不禁。 “公主聪明机灵,但也天真单纯。”楚翊回想起小五,笑意忽从心底直冲嘴角,收也收不住,只好用手指按着,以免咧到耳根,“她心思细腻,可舞枪弄棒时也不含糊,我还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孩,简直是天下最可爱的。将来,你们一定也会很喜欢这个儿媳妇的。” 两位太妃同时挑眉,撇了撇嘴角,继而相视一笑。 第55章 神秘礼物 楚翊兀自想了“公主”一会儿,才正色道:“说回庆王世子的事吧。我想请二位母妃,从女人的角度想一想。一个女人,说自己是暗娼,然后自尽了。如何证明她并非娼妓,而是良家?只有这样,才能救我侄子,保住庆王的仕途。” 袁太妃出身书香门第,哪懂这些,秀雅的五官微微扭曲,有些厌恶地摇头。陈太妃也道:“此题太过尖锐,把娘这不识字的脑子都扎穿了。” “唉,我也头疼得很。”楚翊起身,准备告辞,“记得多在那个叫翠玲的宫女面前,说我心思淡泊,无争权之心,也不想娶公主。说给她,就是说给太皇太后,也就是说给瑞王。我势单力薄,要先藏好自己。” 回到府里,已近正午。大门前,又有人在摸石狮的屁股,许是家里有人病了。 楚翊问管家王喜,庆王是否派人来过?对方摇头。不过他猜,庆王今晚一定会来。 接着,王喜又在他耳边絮叨起府里入不敷出的财政状况,“游览王府,接贵气生财”的招数只能赚点小钱,都不够付钱庄的利息。 楚翊深目一弯,狡黠地笑了:“我四哥来的时候,肯定要带礼物的。一觉醒来,家里就有钱了。” “王爷得考虑到,他空手而来的情况。那样,府里反倒要搭一顿好茶饭。您知道,置办一桌像样的酒菜,得花多少吗?”说着,王喜抬起一个巴掌,凌空抖动,意为五两银子。 “哇,不会吧,得挨一个大耳光?”楚翊玩笑道。 “那样还好了!将来王爷娶亲,我豁出这张老脸,哪怕被打烂了,也得给您办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楚翊被这位自幼相伴的老太监逗笑了,转念又心中发酸:当家管钱,真的不容易。他壮志在胸,可这又不顶饿。盖世英雄饿三天,也得英雄气短。 这时,后花园传来一声悠长遒劲的嘶鸣。 楚翊双眼一亮。看来,托许统领搜罗的东西,已经到了。 “来人!”他高声道,“跑一趟永固园,告诉舅老爷,今晚务必把人带过来。” “把谁带来?”仆人反问。 “你一说,他就明白了。” ** 酉时二刻,一提又一提的食盒流水似的传进星跃楼,摆上公主的餐桌。宁王府管家伸出的那一个巴掌,只够一例冰糖燕窝羹。 冷盘热盘,汤品甜品,瓜果酒水……公主是贵客,永固园提供的饮食十分丰盛,叶星辞在心里称之为养猪园。搬来十多天,每个人都长膘了。 晚膳传毕,他叫于章远把门闩上,换了身男装,短暂地做回男人。与众人坐了两桌,热热闹闹地开饭。 司贤好色,对庆王世子的事很感兴趣,一直拉着叶星辞询问细节:“叶小将军,再讲讲嘛。世子和那女人被抓住的时候,是不是没穿衣服?” “我又不是衣服,我怎么知道?”叶星辞夹了一筷子碎溜鸡块,又神采飞扬地抿一口酒,“哈,爽快。” “肯定是在床上吧?” “不知道,我又不是床。” 司贤又跟子苓她们套近乎,轮番给四个姑娘斟酒,还嬉皮笑脸地打趣道:“身处异国,总该有个伴儿。你们四个,正好许配给我们兄弟四个。叶小将军呢,快嫁人了,暂时不算男人。” “他奶奶的,你才不算男人,老子戳死你!”叶星辞作势用筷尖戳去。 宋卓哈哈大笑:“谁跟你是‘我们’,我可不像你。” 司贤反呛:“你不要是吧?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娶两个了。” 云苓剥着鹌鹑蛋,娇俏地哼了一声:“你在义安县的驿馆,和伙房丫头的事,我们可全知道。我喜欢守身如玉的男子,凭什么只要求女人自爱,男人也一样。对吧,子苓姐?” “嫁我吧,我守得可严实了。”福全尖声笑道。 福谦也无所谓地自我调侃:“我也是,我是童男呢!”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若真正的公主在场,他们绝不敢如此放肆笑闹。福全以筷击碗,有模有样地唱起了江南小调儿:“樯橹惊梦,叶语喧喧,原是新绿上窗台……” 正唱着,歌声骤停。他眼圈一红,吸了吸鼻子。欢笑的众人,也都陷入忽如其来的沉默,好像有人突然说了坏消息似的。 叶星辞明白,他们想家了。自己又何尝不想。此刻,他们好端端地坐在这吃饭,还胖了,已经是当前局面之下最好的结果。 看着这十条拴在自己肩上的性命,他摸摸耳垂前后被耳坠夹出的凹痕,对自己说:一切都是值得的。比起那些在战场失去生命的大齐将士,太子只是命你在另一片战场扮成女人,真不算什么。 饭后无事,叶星辞与于章远搬出棋盘对弈,姑娘们则在“斗草”,相斗双方各持一草茎或叶梗在手,呈十字相交状,彼此用力一扥,草不断者为胜。 其他人则在赌骰子,猜大小,喊大喊小声震天。 “四五六,大!不好意思,我又赢了。”福全笑着把桌面的铜板拢到自己跟前。 太监们常在宫里聚赌,虽然明面上不准,但实际并没人约束这种消遣。手快的,能在开盅时调整骰子。 有时,圣上来了兴致,也会和俞贵妃攒个赌局。皇后为人清正端方,劝谏道,天子掌一国气运,万万不可生出赌性,被圣上评为“刻板无趣”。琐屑的矛盾中,他与皇后渐行渐远,与皓王的生母俞贵妃愈发亲密。 叶星辞忽然想到,夏公公似乎从不参赌,也不与其他太监总管过多私交。他只是尽责地打理好分内的事,然后陪在太子,或他驯养的松鼠左右。 夏小满也从不像福全福谦那样,坦然地自我调侃。虽然他意外成为太监,并且是一个杰出的太监——东宫总管,但他似乎又游离在身份之外,耻于与同类为伍。当其他人讨论起,百年之后与自己的“宝贝”合葬,来世转生为全乎人,他总是面露厌恶,匆匆走开。 他好像,正在一条他讨厌的道路上,强作笑颜奋力奔跑。 不过,夏小满对太子的赤诚之心,却胜过所有人。 送公主和亲前,有一天晚上,叶星辞结束旬休回内率府,正遇见夏小满也回宫,便结伴而行。 夏小满双目微垂,唇边挂着温驯的笑意,说自己那守宫门的父亲病了,所以回家一趟,送点银子。说完,他便越走越急。 叶星辞问他,有什么急事?他认真地说出一句令叶星辞难忘的话:“我赶着回去给殿下洗脚,这是我的活儿,不想让给别人。” 他那猫一般的大眼睛里,闪着无与伦比的幸福的光彩,仿佛在说:太子脚上长金子啦,我去收一下。 当时,叶星辞愣了一下,道:“哦,那……那你快去吧。我在家里吃多了,走不快。” 三年前的冬天,太子染上风寒,一度病危。太医院会诊,决定以猛药去疴,需用无根之人的鲜血做药引。 夏小满在旁听了,当即一声不吭地割破手腕,放了整整一瓷罐的血,触目惊心。血止不住,他就将匕首放在烛火上烤了一会儿,之后烙在伤口。 做这些时,他全程都带着幸福的微笑,甚至流了泪。叶星辞目瞪口呆地想,夏公公这是把自己给感动了。 包扎好伤口,叶星辞叫夏小满赶紧卧床休息,吃些补血气的东西。夏小满的脸色惨白如纸,看着比病榻上的太子病得更重,却坚持侍候在旁,说:“我看着殿下的脸,就觉得开心,就是在补身体了,嗅着他的气息就能吃饱。” 这么一说,硬生生把“忠诚”的标准拔高了一个层次,搞得叶星辞那天都没好意思吃饭,饿得狼似的两眼发绿。 他怕别人说闲话,人家夏公公放了一罐血,闻着太子的气息都能饱,你作为最受宠的亲信,咋就不能?你怎么好意思啃鸡腿呢? 夜里,太子高烧却手脚冰凉,压了几床被,还喃喃道“脚冷”。夏小满就像猫一样蜷在床尾,解开衣裳,整夜地把太子的脚捂在肚子暖着。 “小满,你这样会累到自己,去休息一下吧。”叶星辞劝道。 夏小满摇头:“万一殿下有个山高水低,我的生活,和我遭的罪,就没有意义了。我是在救我自己的命。” 叶星辞也忧心至极,哪怕要他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做药引,他也会咬牙献上。但他不会像夏小满这样想。失去了太子,他依然会努力过好这一生。 他听见缩在床尾的夏小满喃喃地向上苍祈求:“我愿将余生一半寿命匀给殿下,只求他平安。” 也许真的应验了,太子很快退烧痊愈。感念于夏小满的忠心,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他唯一的愿望,是殿下永远不再生病。 叶星辞自愧不如。 “阿远,你这一大片白子,都被我杀了。”他手执黑子,嘻嘻一笑。 于章远挠挠头,低声问:“夏公公来,只说将计就计,选一个王爷嫁了?” 叶星辞淡淡“嗯”了一下,对于太子的计划,他只字未提。 “我看宁王这人不错。”于章远目光真诚地提议,“我觉得,你嫁给他,就算顶替公主的事露馅儿了,他也不会太为难咱们。” 第56章 深夜约会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叶星辞莫名的一阵心慌,却不是忧惧。那种感觉,他也说不清楚。 于章远道:“埋伏在林子里的时候,我问罗雨,给王爷做贴身护卫,一个月有多少银子?罗雨说,要什么银子?管我吃饱穿暖就行。一个人,如果有很厉害的家伙不图名利甘愿为他卖命,那他大概差不了。” “别说什么嫁不嫁的了,眼下肯定是要尽量拖延时间喽,在这住着挺舒服的。也不知庆王世子的案子查得如何,今天一整天也没动静。” 叶星辞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道朗澈的少年声音:“在下陈为,特来问候公主殿下。” 他立即吩咐下去:“等一下开门,我去更衣!” 然而云苓玩得太开心,忘了他正穿着男装,蹦蹦跳跳就去开了门,将楚翊的四舅迎入。还好他蹽得快,遮头盖脸,豹子似的蹭蹭窜上二楼。 “刚才,我好像瞄见一道人影,窜到楼上去了……似乎是个男人。”陈为沉吟着,扫视一楼大堂里的人,见两个太监和四个侍卫都在,不禁目露疑惑。 “陈公子来了,有何贵干?”伴着略显低沉的柔和嗓音,“公主”施施然步下楼梯,一席烟紫色薄纱披风,双颊染着微醺的淡红,瑰丽绝美如漫天晚霞。 陈为微笑抱拳:“在下要回家一趟,想顺便请公主赏光,屈驾枉临宁王府一叙。” 叶星辞见暮色已浓,为难道:“天不早了,改天吧,我也有点乏了。” “公主也知道,明天就要在宗正寺议决庆王世子的案子。”陈为语气沉重,俊朗的眉宇异常冷峻,“本案是九爷全权负责,要是办得不妥,龙颜大怒,他搞不好也会被圈禁。今晚不见,以后可能就见不着了,唉。” “啊!”叶星辞心口一揪,经陈为一说,才意识到的确有这种可能,脱口而出道:“那快走吧!”他带了于章远、宋卓和子苓云苓,匆匆出门,没发觉少年四舅嘴角的一抹坏笑。 “对了公主,九爷送你的小礼物还在吗?”陈为问道,“带着,有用。” 叶星辞反应了一下,吩咐子苓上楼去,把妆台上的狗尾巴草小马拿着。 他没心思多想,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处,一路上都在为楚翊而忧心。明天,他必须也得去宗正寺,万一小皇帝怪罪楚翊办事不力,他开口求情一定有用。想到这,他心里才踏实点,也放松了。 而后才发觉,自己的掌心竟满是汗水。 ** 入城时,城门已闭,不过陈为凭借宁王府的腰牌通行无阻。 车轮辘辘,转入祥宁街。经过府邸正门时,叶星辞掀开车帘,打量王府门面。金丝楠木匾额,朱红的廊柱,虽是整条街最阔气的宅院,但也没什么特别,和自己家“定国府”差不多。 不,定国府不太像他的家。只有娘亲住的小院,才有家的感觉。 有趣的是,王府门口的两只石狮都被摸得发黑,尤其是屁股。叶星辞没忍住扑哧一笑,接着想起有百姓摸了瑞王府门口的石狮,结果被打断腿一事。楚翊一定从未有过类似的暴行,不然可怜的狮子也不至于被调戏成这样。 这小子的确不错,值得相交。 门口只有两个家丁值夜,而无府兵把守。叶星辞问:“这么大的宅子,没有府兵吗?不怕进贼?” 陈为解释,王府护卫本来是禁卫军抽调人手负责。但这部分人的食俸开销,也由王府来出。平时要打赏,逢年过节要犒劳。楚翊觉得没必要增加耗费,就把人都遣送回去了。目前,阖府上下的防卫,全凭罗雨一人。他是卫队长,也是护卫,自己领导自己。 哈哈,可着一个人使劲压榨。叶星辞笑道:“这么说,九爷很拮据?” “哪里的话。”陈为面不改色地为外甥扯谎,“他颇有积蓄,只是厉行节俭罢了。” 说话间,到了西角门。楚翊快步迎出,一身清逸的青色便装,挺拔如修竹。他不笑时冷冷清清,笑起来则眉目舒展,令人如沐春风:“公主屈尊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快请。” 说着,轻轻扶住叶星辞的手臂,拐骗似的快速将他带进门。 “奴婢见过公主。”又有两人恭谨地迎过来。据介绍,分别是总管王公公和奶娘桂嬷嬷,都是从楚翊呱呱坠地起,就相伴左右的老仆。 另有几十人列队迎候,跪拜山呼“千岁”。动作整齐,似乎提前演练过。 “免礼。”叶星辞对众人笑道。他感觉有人在审视自己,稍一侧目,便撞上总管王喜若有所思的打量。他觉得对方有一丝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都散了吧。”楚翊吩咐下人,接着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陪公主转转。” 叶星辞笑了笑,与男人并行,漫步于夜色缱绻的王府,走向中路。 府邸为前府后园的格局,分中、东、西三路,各有三进庭院。仪门之后,便是中路首座大殿博宇殿。此为王府正殿,不过不住人,逢重要节日或皇帝、太后驾临才开启。后一进的宁远堂,才是楚翊日常起居之所。 叶星辞边逛边看,见楚翊没说起庆王世子的案子,便也没多问,只是闲聊。他忽然意识到,四周静得过分,唯有他们二人的脚步声。蓦地回头,才发现于章远和子苓等人不知所踪。 “我的人呢?” “哦,我叫人带他们去休息了。”楚翊的声音很轻。 四下灯火幽微,叶星辞突然像个独自走夜路的小姑娘一样紧张起来,砰砰的心跳在耳膜鼓噪,双手拘谨地拧在身前,话也少了。你也是个男的啊,又不会被非礼,在忸怩个啥?他在心底对自己咆哮。 “我光棍儿一条,所以府中仆人不多,比较空旷。”楚翊与他保持着一段孤男寡女相处时合理的距离,经过一条廊亭,步入幽静的后花园。 “可是我在路上听说,你有很多美貌的侍妾啊。”叶星辞略带调侃。 楚翊笑了笑,没有否定:“都一样干活,跟丫鬟没分别。” 叶星辞心里有点别扭。他不喜欢风流的人,可又挺喜欢楚翊这个人。他抛去一个白眼,揶揄道:“你都二十多了,怎么没娶亲?是不是你风流的名声在外,没有名门闺秀愿意嫁给你? “也许吧。”楚翊丝毫不恼,轻快地回应,“成家是很严肃的事。都说人生苦短,可过起来还是挺长。要携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互相扶持一生。当然,也有意外。我三嫂和四嫂,都在前两年先后过世了。哦,我不是说瑞王和庆王克妻哈。” 她们都会托梦呢,叶星辞回想起灵泉寺那一夜,瑞王和庆王纷纷追忆亡妻的情景。 “总之,婚姻大事,我想好好考虑,况且长辈们也没急着给我安排。”楚翊话锋一转,侧过头眯着眼笑了,“不过,近期可能就会有着落哦。” “哇,有人给你做媒?”叶星辞好奇地凑了过去。 “圣旨上,我也在公主再嫁的候选之列啊。” “我,我又不会选你!”叶星辞感觉心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莫名羞愤,倏地与对方拉开距离,骄矜地昂起头,“告诉你噢,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把你当哥们儿。” “虽然我淡然处之,对公主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也没打算与兄长相争。可是,我毕竟也是候选,不可以合理地期盼一下吗?”楚翊抿起嘴角,就着夜色窥探这位贵客的表情,“生气啦?好好好,不开玩笑了。你看,这座花园,夜里还是很美的。” 叶星辞借着点点灯火和溶溶月色游览花园。 若他在白天来,会发现整座府邸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破得随时都能闹鬼——这也是楚翊非要在夜里邀他作客的原因。夜色会遮丑,他只看到亭榭精巧,屋宇齐整,草木扶疏。 他不知道,在不远的将来,他将被花轿抬到门前,住进这座大破宅子,并和破宅的主人痴缠一生。 第57章 超级变变变 “哈哈,这就是你的菜地。我们卖的菜,就产自这儿。” 后花园中,有个两亩见方的菜园。竹篱环绕,牵藤架秧,种着茄子、黄瓜、长豆、莴苣和萝卜等青菜,长势喜人,田趣盎然。 “我搬进来时,就有个小菜园,后来又拓了一部分。”楚翊解释,“这原是我五叔的府邸。” “他去哪了?”叶星辞随口问。 楚翊黯然苦笑:“很多年前被抄家了,和家人一起流放到北境,当年冬天就没了。” 又是同室操戈的悲剧,叶星辞叹息。他打定主意,虽然他要拖延、暧昧,但绝不刻意离间瑞王和庆王。不过,这二人似乎已经离心离德了。怀璧其罪,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火上浇油。 直到看见花园中荷叶招摇的池塘,叶星辞才蓦然想起,管家王公公是谁。他们的确见过,就是在楚翊落水后,焦急跑来的老太监。 半面之旧而已,对方必然早就忘了……吧。 他兀自琢磨着,回过神来,已经身临一座高大嶙峋的假山。眼前,是一方黑黢黢的山洞,幽邃可怖。楚翊要带自己钻山洞?天呐,这风流鬼该不会要轻薄老子吧? “这……是哪里?” “带你看点好东西,我保证,你一定会很开心。”楚翊兴奋地压低声音,呼吸微微急促。 叶星辞暗叫不妙! 刚才还做了铺垫,说什么自己也在候选之列。又说无意相争,来麻痹公主的警惕性。转而发动突袭,在山洞玷污公主的清白,强行躺在一块睡觉!将生米煮成熟饭,从而谋取巨额嫁妆。 好奸诈! 叶星辞忐忑地咬紧牙关,暗暗攥紧拳头,准备随时反抗。 来了,来了,靠近了! 楚翊勾起嘴角,伸手道:“草——” 叶星辞“哈”一声,猛地出手!先是一拳击在楚翊肋下,接着抱住对方的胳膊,一个凶猛的过肩摔撂倒在地,干脆利落。 “你草什么?”他双目赤红,痛心地厉声喝问,“楚一只,你要干什么!我终于知道你是一只什么了,一只禽兽!亏我把你当朋友!” 楚翊摔得发懵,闭目缓和一下,继续把话说完:“草编的小马,带了吗?” “……对不起,我,我听错了。”叶星辞轻松地将男人拽起,嗫嚅着道歉,“我以为,你,你骂我……” “没关系。”楚翊若无其事,掸掸身上的土,“女孩子有警惕性是好事,见你完全可以保护自己,我也很高兴。现在,把小马拿出来。” 叶星辞从腰间暗兜取出狗尾巴草小马。 “把它丢进山洞,喊一声:变!” 他不解地瘪了瘪嘴,还是照做,将东西丢进黑暗中:“变——” 楚翊粲然一笑,眸光如星,几乎点亮了此刻的黑夜,随即消失在洞口。 哒,哒,哒。 再次出现时,他手里牵着一匹白马。身姿高骏,通体塞雪,鬃毛飘逸如云絮。草编的小马,居然幻化成了真的。 “雪球儿!” 叶星辞欣喜若狂地深吸一口气,扑了过去,先是亲昵地搂住白马脖颈,又去查看蹄铁和牙口。 是它,真的是它!被公主骑走的雪球儿! “你认识它?”见他开心如孩童般上蹿下跳,楚翊几乎也跟着蹦跶起来,“我拜托禁卫军许统领,找一匹漂亮的白马送给你,今天刚到府里。” “不,我不认识它。”叶星辞背过身,悄悄揩去眼角喜悦的泪水,“只是和我从前养过的马很像,简直一模一样。你居然把它藏在山洞,马也怕黑的。” “没啊,是栓在假山的另一边吃草,不然它怎么会乖乖的。” 叶星辞感到无与伦比的快活,一遍遍抚摸着曾载他跋涉千里的老友,几乎想今夜搂着它睡。它也认出了主人,兴奋地喷着响鼻。 他压下它的脖子,用面颊磨蹭,亲它的脸,它耳边低语:“公主去哪了?她把你卖了?她现在,一定在某处,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有了你,我好像也自由了。” 楚翊在旁看着,眼中闪过羡慕,似乎想化身为白马。 “太好了,太好了。”叶星辞拍打雪球儿的脊背,发现它瘦了。目光落在它左臀时愣了一下,倏然转为心疼。 那里多了一块烙印,形如狂风中飘舞的战旗。结痂脱落不久,皮肉仍是淡红,永远不会再有被毛长出。 这个烙马印,叶星辞在书上见过,是北昌精锐骑兵坐骑的标志。看来,它被公主卖掉后,又征为战马。或许因为外表出色,又来到顺都,最终辗转到禁卫军中。 “看来,这段时间,你比我过得苦,还被敌人骑了。”叶星辞贴着它,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以后就好了,再也不颠沛流离了。” 他猛然翻上马背,夹紧马肚,在花园小径无鞍驰骋。奔腾的马儿如一道白色魅影,横穿凉亭,跑过游廊。美人意气傲然,裙裾飞扬若一簇烈焰。 “哈哈,别踩到我的菜地!”楚翊紧盯眼前的绝色,朗声大笑。 “小气!”叶星辞笑着回应。 开心,只有这一种感觉。太开心了。夜风呼呼地刮过胸口,积郁一扫而空,却迎来了久违的自由感觉。 叶星辞兜了一圈,回到原地,跃下马背,扬起微红的笑脸:“九爷,你买马花了多少银子?我付给你。” “没花钱,一口棺材换的,人情往来罢了。”楚翊摆摆手,“瑞王和庆王都送了公主贵重的礼物,我怎么好意思只送狗尾巴草呢。” 叶星辞攥着缰绳,双颊越来越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小声道:“多谢了。” 这时,罗雨匆匆赶来,护在主人身边。他松了口气,开启自己的幽默感:“公主真是不拘小节。我还以为,是山贼闯进来了。” 楚翊瞪他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向叶星辞:“请公主移驾东侧的玉虹轩,厨房做了几样夜宵。” 玉虹轩是王府东路的首进院落,平常作为会客厅。于章远和子苓他们正坐在庭中的葡萄藤下嗑瓜子,和府里的仆人闲叙。 曾在路上给叶星辞送雪梨汤的婢女也在,正跟子苓聊天:“你们江南的人说话好温柔,软绵绵的,像云朵。” 见王爷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传夜宵。”楚翊吩咐一句,将叶星辞引入玉虹轩,陈为也来作陪。 椒盐鸡翅,炸蔬菜丸子,卤鸡爪,炝拌小菜,漂着碧绿菜叶的鱼丸虾丸汤……食材不贵重,但足以勾起馋虫。刚摆上桌,管家王喜匆匆而至,脸色凝重,欲言又止,似乎出了大事。 第58章 各怀心思的客人 楚翊对叶星辞歉然一笑:“我离开一会儿。四舅,代我招待公主。” 陈为目送外甥出门,接着说道:“公主,这菜都是府里种的,你尝尝。” 听荷麻利地帮叶星辞盛汤,秀美的脸蛋儿挂着微笑。叶星辞舀起一勺热汤,放在嘴边吹凉,同时打量她:“当初,你怎么会流落到那种地方?” “我爹战死了,后娘就把我卖了。”听荷黯然道,接着眸光一亮,庆幸地笑了,“多亏遇见王爷。我逃跑那天晚上,正关在地窖里挨饿,正想着干脆死了算了,忽然就被提溜出去。王爷用手帕帮我擦脸,还给我买吃的,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 “他啊,是看你漂亮,才帮你赎身。”叶星辞喝着汤笑道。 “不。”听荷认真摇头,“我用爹的一件旧衣当包袱皮,那是军营发的衣服,可结实了。我逃跑时,王爷在街上就认出来了。赎身后,我还没说话,他就问我:你家里谁参军了?我说我爹,已经死了。他说,他也在军营呆过几天。将士们为国捐躯,他们的子女不该沦落风尘。” “王爷之后可是天天都逛青楼呢。”叶星辞道。 “我知道。他在挨个地方打听,帮我找同村的小姐妹,那女孩也被卖了,可惜没找到。” 原来如此,叶星辞心弦颤动。当时他拿话讥讽,楚翊却没解释,根本不在意被误解。不像有的人,做了一丁点善事,就巴不得立个牌坊。 一旁细心聆听的陈为插话道:“府里那些侍妾,都是阵亡将士留下的孤女,被无良亲戚卖了。他只要遇着,就会买回来。他不想标榜自己,对外就说是侍妾。为了买她们,可没少花银子。他没告诉过你吗?我看你们聊得挺多的。” 仁者爱人,这是个世间罕见的宅心仁厚之人。叶星辞望着庭院中与管家交谈的挺拔身影,肃然生敬。如果非嫁个男人不可,楚翊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那也是在坑人家。再宽仁的男人,发现自己娶进门一个带把儿的媳妇,恐怕也会当场发疯吧。 用罢夜宵,陈为告退,带听荷回王府西侧的宅院就寝。此时楚翊才回来,脸色冷峻,犹如结了一层霜。 “出什么事了?”叶星辞关心道。 楚翊默了一下,扯出一丝笑:“没什么。” 叶星辞觉得自己也该走了,正要道别,却听楚翊说:“我四哥正往这边来,请公主稍作回避。” “庆王?”叶星辞愣了一下,退至正厅旁的次间,坐在用于隔断的纱橱后,侧耳留意客厅的动静。 “四哥,久等了,方才我在与管家谈事。”楚翊迎接道。 “不碍事。”庆王砰的砸在椅子上,嗓音喑哑,刻着疲惫,“老九啊,我这三天都没怎么睡。昨日老太太召我进宫,把我一顿臭骂,我都不知道她老人家会这么多骂人的话。” 楚翊没说话。 “我知道,是老三干的,只是没证据。”庆王的语气愤恨无比,仿佛正在撕扯谁的肉,从齿缝间把话一丝丝挤出来,“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就是他!” 咔嚓——叶星辞惊了一下。庆王暴怒失态,摔了手边的盖碗茶,瓷片茶水四溅。 “四哥,你冷静点,干嘛摔我的茶碗呢?很贵的。”楚翊痛惜地叹了口气,“既然没证据,那就不能胡乱攀扯三哥。我也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但我无法证明。” 楚翊没说出昨日认尸、引出杀手,又锁定瑞王幕僚的一系列举动。假如说了,庆王可能会当场朝他借菜刀,冲到瑞王府去。 叶星辞想,他这也是在自保。现在的庆王焦头烂额,一旦得知楚翊暗查的结果,明天必定会在宗正寺当众揭露,为儿子博取脱罪的机会。而楚翊又缺乏证据,正如他自己所推测,会被反咬为污蔑兄长的恶人。 “这是一石二鸟。”听声音,庆王在烦躁地踱步,“一来,让公主认为我家风败坏,看不起我。二来,犬子的事一出,满城风雨,恩科也轮不到我管了。他的如意算盘,打得比灵泉寺的钟都响!他想任命亲家杨榛,和他自己做会试的主考。那么这一科的士子,就成了他们的门生。而且,明年的春闱,也会是他来主持。” 他越说越急,回忆起叶星辞所不知的往事,“以前有二哥在,我们还能维持表面的和睦,不然早就翻脸了。从小到大,他什么都爱跟我抢!八岁,先考让我们作诗,我作得比他好,他就故意把我推到炭盆里,差点破相。十八岁,我喜欢上茶馆的歌女,被他给抢走了。那女子在他府里备受冷落,两年不到就郁郁而终……公主才十七,他呢,都当爷爷了,还惦记着人家!我跟你讲,他仗着二哥和母后疼他,没少干坏事!” 他一口气追忆了很多,连四岁的事都有。叶星辞怀疑,庆王有一本账,专门记录瑞王坑他的事。 “地上有碎片,别扎着。”楚翊只说了这一句,便沉默着由四哥发泄。 叶星辞静静听着,忽然,庆王止步,阴狠、低沉而缓慢道:“是他先动手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动我命根子,我让他断条大腿。” 楚翊口吻冷静,一语中的:“你想对杨大人下手?” “你……你不要管,当我没说。”庆王似乎懊悔于一时失言。 “四哥,我给你出个主意。”楚翊言辞恳切,“你去查吏部近年的考课,和由此牵涉到的各地五品以上官员的黜陟,准能查出贪污受贿的猫腻。到时,把证据摆出来,叫御史参劾杨榛。” “你怎么不查?”庆王反问。 “我没这个能力。”楚翊声音黯然,说得很实在,“你要争,就做些利国利民的实事。你比三哥做得好,群臣看在眼里,皇上也一样。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阳谋?”庆王哼出一声冷笑,“见效太慢了。不用那么麻烦,我照样让老三的亲家下台,走着瞧吧。”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道:“这么说,你是站在我这边?” “我站天下黎庶。”楚翊淡淡地说,“你是不是还想问,关于公主改嫁,我支持你和三哥哪一个?我不确定。我最先认识公主,算是她的朋友,我只希望她幸福快乐。” 听到这里,叶星辞心头暖流涌动,直冲眼角。 “那你就更要帮我了。”庆王哂笑,“你瞧老三那德行,连自己的侄子都害。这样的人,还指望他做忧国忧民的摄政王,真心对待公主?” 楚翊笑而不语。 “老九,我来找你,是想求你在明天的议决中,无论如何都要保全我儿子。”庆王的语气软得像一团弹好的棉花,低声下气,甚至用了“求”字,“四哥从没求过你什么吧?不然,哥给你跪下磕一个。” 叶星辞心酸地等着一个父亲屈膝。楚翊提过,依前例,热孝期嫖妓当斩。就算不斩,恐怕也要流放充军。 “哎……使不得。”听声音,楚翊扶住了庆王。 哗啦,纸张响动。 “这是我存在钱庄的六千两银子,算是一点心意。”庆王哽咽道,“你一定要帮我。” “那不仅是你儿子,也是我侄子,我一定会设法搭救。”楚翊似乎接过了银票,“不过,为了让你安心,这银子我就收下了。” 庆王又絮絮地嘱托一些话,随后离开了。 楚翊唤来管家,将银票交给对方,道:“把另一位客人也请来吧。” 还有人?叶星辞将刚抬起的屁股落下,又起身去窥视楚翊。 男人独坐客厅,眼帘低垂,烛光下睫毛的阴影如蝶翼,歇落在深邃的眼窝。他出神地想着心事,似乎忘了里间还有人。叶星辞没去打扰,和他一起默默等着另一位客人。 来的是郭继,那个雇凶的毒士,瑞王府中幕僚。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郭继开门见山,费力地将五百两黄金摆上茶几。灯烛之下,金灿灿如挖了一勺太阳。叶星辞隔着碧纱橱,都能隐隐窥见富贵逼人的金光。 “五两一根的金条,足足一百根,着实很沉呐。瞧老夫这一身汗,想跟王爷讨杯茶喝。”郭继温和有礼地笑道。他年近六十,连声音都透着精明和算计。 “没有。”楚翊冷冷道,“郭夫子,有事请讲,本王已经很累了。” 第59章 自卖自夸 郭继不以为意地笑笑:“在下斗胆前来提醒王爷,明日在宗正寺议决庆王世子一案时,务必秉公灭私。热孝嫖妓,乃大不孝之罪,王爷切勿徇私偏袒。” 楚翊轻声嗤笑:“不用你来教我。” “到时,瑞王爷自会求情。”郭继的话叫人始料未及,“他也不忍看侄子受难,会请庆王做出让步牺牲,自请削爵,来保全儿子。太皇太后也一定会同意的。就算庆王做回庶人,依旧是皇叔,一家人仍可住在原来的府邸,衣食无忧。今后朝堂之事,就不需他劳神了。” 叶星辞听得遍体生寒,原来人心可以如此深邃复杂如蚁穴。每一步,都充满了算计。他活了十七年,第一次直面步步为营的阴谋,和波谲云诡的斗争。不知不觉,冷汗打湿了鬓角的碎发。 “好个心如蛇蝎的毒士,平白搭进那女子的性命。”楚翊的诘问,冷锐如寒冬房檐下的冰凌,“说说看,你用什么法子,逼得她决然自尽?” 郭继发出刺耳的奸笑,矢口否认:“老夫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庆王世子出了这样的事,瑞王和我都感到痛心。今晚来找王爷,也只是相机行事罢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自然想为瑞王谋取更多的利益。” 楚翊悲哀地冷笑,接着狠狠咬牙:“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们兄弟情分,全都坏在你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手里!” 叶星辞听得出来,这是在自我安慰。若非瑞王首肯,这样的毒计也不会执行。当亲密的人作恶,人们更愿意相信他是“交友不慎,被带坏了”。 “该怎么做,想必王爷自有分寸。”郭继道,“事后,王爷遗失的玉如意,也将物归原主。否则,丢失先皇御赐宝物,可是重罪。王爷年轻有为,刚刚入仕,还未婚娶,万万别因为这一点失误,而耽误一生。” 叶星辞倒吸一口凉气,指甲抠进掌心。原来,吃夜宵时管家急急地将楚翊叫出去,是因为发现御赐宝物失窃!瑞王派人盗宝,并以此胁迫,要将庆王世子的罪过坐实。 怎么办?叶星辞坐立难安,感觉木椅子成了烧红的铁板,几乎想冲出去,照着郭老头脸上怒怼几拳。太卑鄙了! “太卑鄙了!”客厅中也回荡着楚翊的怒斥。 “如意是个好东西啊。”郭继悠悠地说道,“每个人活着,最朴素的心愿,就是万事如意。您让瑞王如意,自己就也会如意。” “金子留下,你滚。”楚翊一字字地,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这句话。 “告辞,不必远送。”郭继得意而去。 待对方的脚步消失,叶星辞立即冲出来。楚翊仍维持着冷峻的神色,唇角紧绷,僵坐在一堆熠熠的金子旁。见美人露面,他的面色顿时和缓,微微一笑。 “你居然两边的钱都收了?”叶星辞随手拿起一块金条,咬了一下,又丢回去。 楚翊轻松地挑眉:“送上门来的,为什么不收。” “那你要怎么做?”叶星辞替他发愁,“他们偷了御赐之物,你既不能和瑞王翻脸,又要救侄子。” “事缓则圆。我会装病,再拖几天。”楚翊长舒一口气,抬起双臂抻了抻筋骨,有些孩子气地咕哝,“好烦啊,公主再陪我散散步吧。” 叶星辞笑了笑,点点头。 二人又来到后花园,在菜圃的竹篱周围漫步。 月光柔滑如丝缎,披在彼此肩上,也让生机盎然的菜地多了一层神秘。油绿的叶子,在夜色浸润中悄然生长。叶星辞忽然觉得,这满园蔬菜比琼花玉树更可爱,平易近人。 罗雨不远不近地站着,踟蹰许久,才拖沓步子走近,开口讨打:“王爷,你罚我吧。我是王府的卫队长,是我失职,没看好御赐的宝贝,害你陷入被动。” 楚翊在他肩上拍了拍,语气温柔,毫无责备之意:“那柄玉如意,一直珍藏在博宇殿深处,没几个人知道位置,谁也想不到会失窃。” “我可以潜入瑞王府,把宝贝拿回来。”罗雨苦恼地抿了抿嘴,“可是,我不知道藏在哪。” “别想了,我一定能解决。”楚翊居然反过来宽慰对方,“你已经很尽责了,你是全天下最棒的护卫。”说着,将几根金条揣进罗雨衣襟,“拿着,九爷我发了一笔横财。” 叶星辞纳闷,他哪来的自信。可他的语气从容笃定,叫人莫名安心,全心全意相信他真的能解决。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场,犹如江水中暗藏的涡流,会将路过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卷进去,晕乎乎地陪他转悠。 罗雨红着眼眶,看一眼沉甸甸的前襟,拿出一根金条打量:“咦?这上面有个牙印。哈哈,谁咬的,好傻。” 叶星辞撇撇嘴,继续散步。 这时,他看见有个年轻男仆领着一名中年男子,也在花园闲逛。男子显然是头一次来,眼睛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 “看,王府的荷花池!”男仆介绍道,“里头有只老龟。龟就是贵,快扔一锭银子进去,保你生意兴隆,大富大贵。” “好的。”中年男子虽一身布衣,却出手阔绰,当即掏出十两的银锭,噗通丢进水里。看来,他是经商的。南北两国都有法条,商人不可穿绫罗绸缎。 “往这边来。”男仆引着男子继续前行,“这块石头可了不得,王爷坐过的,沾了贵气。别人坐一下,我都收二十两,看你面善,一口价十五两。” 男子立即掏钱,小心地坐了上去。 “继续走,待会儿我们还是从后门出去……” 楚翊带着叶星辞避开这二人。后者不解道:“这是干嘛呢?” “下人赚点外快。” 叶星辞诧异道:“随便带外人进来,你都不管吗?”在自己家,主母治家严明,谁敢随便将外人带入,屁股会开出红花。 楚翊严肃道:“嗯,回头还是要管管的。” “我的天,你可真是好脾气。”叶星辞不禁设想:这么宽厚的人,是不是就算发现老婆是男的,也会容忍,以兄弟相称。他望着楚翊被夜色勾勒的俊秀侧脸,感慨道:“你刚才对四爷说,想看见我幸福,说实话我挺感动的。” “我不是故意说给谁听,而是真的那么想。嫁人是终身大事,公主一定要擦亮双眼,慎之再慎。”楚翊语气一转,忽而轻佻起来,暧昧地压低声音凑近,“当然,假如你选我的话,可以不必那么慎重。” “为什么?”叶星辞耸起肩膀,蹭了蹭被对方气息掠过而发痒的耳朵。 “因为我这人还不错。”楚翊的尾音轻快地上扬。 “呦呵,你长得不赖,想得也挺美。” “如果有一天,我也开始追求公主,那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你这个人,而非你尊贵的身份和丰厚的嫁妆。” 叶星辞迎上那对黑白分明的深眸,心跳倏然乱了,局促地抚弄左腕的玉镯。楚翊的话很狡猾,像在预告什么,细想又发现什么都没说,除了自夸——听好了,我和别人不一样。 这兄弟三人,似乎一个比一个精。太子布下的棋局中,自己是那颗最笨的棋子。 “真的摘不下来了吗?”注意到他的动作,楚翊问。 叶星辞抬腕,将左手悬在对方眼前,歪头道:“你试试?” 楚翊从袖中取出手帕,垫着它握住那白皙却骨架不小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玉镯试图褪下,未果。他松了劲,认真道:“看来,只好把手砍断了。” 叶星辞斜了男人一眼,忍俊不禁。 忽然,对方再度握住他手腕,将他拽往假山。这次没垫手帕,温热的掌心直接箍在肌肤。难道,这小子终归还是图谋不轨,要带他钻山洞?躺一块睡觉? 楚翊在假山旁站定,将手帕垫在玉镯下,接着握住他的手,朝山石一碰。 铛——玉镯应声断裂,一分为二,被楚翊接住。 “你……你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把镯子弄坏的?”叶星辞震惊于对方的胆大妄为,却并不生气,也不心疼东西。 “如果你不喜欢,那它就不再是装饰,而是禁锢。翡翠的又怎样,更漂亮的镣铐罢了。”楚翊将裂镯包进帕子,“我帮你打磨成几副耳坠,送给子苓她们吧?” “随便喽。” “换一种思路,就简单多了,所谓不破不立。”说到这,楚翊顿了顿。他眸光一凛,接着绽出光彩,“我知道,该如何证明那女子并非暗娼了。罗雨!” “在。” 接着,他用最清澈温柔的声音,说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你去一趟郊外,挖土开棺,把那具女尸带回来。放在马车里,别被守城官兵看见。王府的车,他们不会搜查。” 叶星辞瞪圆了双眼,眼神由兴奋转为惊恐。 罗雨没抱怨,甚至没问一句为什么,立即动身去马厩套车,执行任务。叶星辞想,楚翊一定救过他的命,他才如此忠心。 “罗护卫是哪里人?”叶星辞问。 “他不喜欢别人问这个问题,所以我就不替他回答了。”楚翊抬了抬嘴角,“他想让你知道时,自然会告诉你。” 第60章 有点吓人啊 夜阑人静。 除了作客的,打更的,和值夜的,宁王府里大多数人,都已沉浸于光怪陆离的梦乡。 当罗雨表情淡漠地将草席卷着的女尸,搁在玉虹轩的中庭时,子苓和云苓骇然惊叫。她们跳到叶星辞身后,连连跺脚,小声道:“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此时夜色汹涌,叶星辞也悬着心,但仍张开双臂护住她们,完全就是一个男人下意识呵护女人的英姿。虽一身裙装,却比一旁瞠目结舌的于章远和宋卓还有男子气概。 楚翊却没留意这些,对罗雨耳语几句,接着请叶星辞带她们到屋里歇脚。管家王喜也没睡,送来茶点,对横陈院中的女尸视而不见,一句也没多问。 “老王,你去把针线笸箩拿来,一会儿有用。”楚翊轻声吩咐,目光转向子苓和云苓,“敢问二位姑娘的女红如何?” “我和子苓姐的女红,在宫里时可是数一数二。”云苓扬起下巴,俏丽的脸庞略带炫耀,“公主平常用的手帕,穿的鞋,都是我们绣的,不合身的衣裳也由我们来改。” “编织东西呢?”楚翊笑吟吟道。 “更是不在话下。”云苓得意一笑,“王爷需要我们缝补什么?尽管拿来就是了。” “再等等。” 王喜默默拿来针线笸箩,内里各类针线、剪刀、尺子、布头一应俱全。 片刻,罗雨抱着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进门。叶星辞一看,险些把夜宵吐了,子苓和云苓也再度失声尖叫。 那是一大把女人的长发,乌黑浓密。由于缺乏人体的滋养,已不再亮丽。罗雨仔细地将黑发排布在地面,尽量不弄乱。子苓和云苓避之不及,似乎预感到什么,双双逃窜到角落,相拥摇头。 “九爷,你要做法事,给她招魂吗?”叶星辞愕然打量眼前的男人,“你还会这个?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不,世间无鬼神,人死如灯灭。”楚翊对姑娘们招手,“二位姑娘,有劳你们把头发编织成一顶发套,然后我再给尸首粘回去。” 实在是高!一瞬间,叶星辞就懂了楚翊的计策,投去钦佩的目光:“高明,一招破局!你侄子有救了。不过,还是别叫我的人来缝发套了,她们胆小。” 他瞟一眼地上的黑发,浑身跟着发毛。曾经美丽的东西,一旦脱离人的身体,就变得可怕起来。 “我府里精于女红的姑娘嫁人搬走了,剩下的,全都粗手笨脚。”楚翊有些无奈。 缩在角落的云苓惊惶万状:“王爷,其实……其实奴婢啥也不会,刚才都是逗你玩的。我和子苓姐,是宫里数一数二的笨蛋,呵呵。” “对,我排第一,她排第二。”子苓怯怯地附和。 “不,我更笨,我第一。”云苓力争上游。 楚翊低声对管家说了句什么,后者很快拿来六根金条奉上。每人三根,直接塞在手里,坠得二人双手一沉。 “每人十五两黄金,折合银子大约一百八十两,够普通人家十年的用度。其中,有之前在针工局受欺负的赔偿,余下的就作为编织发套的酬劳。麻烦姑娘们了,帮帮楚某,今晚务必做完。”楚翊起身拱手,用沉甸甸的十足赤金,带来十足诚意的恳求。 金光似乎能驱散恐惧,二人对视一眼,收好金条,挽起袖子道:“豁出去了。”“也没什么可怕的,谁还不长头发啊。” 楚翊叫王喜拿来更多烛火,为她们照明。叶星辞在旁打下手,用细线将黑发扎成一绺一绺,再由两双巧手缝在黑布上。不过半个时辰,一把黑发就变成一顶发套。惟妙惟肖,还有美人尖和鬓角。 修整梳理后,由罗雨粘回尸首的头皮——那里只剩半寸头发。 “等等。”楚翊蹲在惨白的尸首旁,眉头微蹙,极为谨慎,“把头发渣子扇走,一丝都不能留。” “王爷真是心细如发。”罗雨同时抖了抖手里的死人头发,“我是不是很幽默。” 楚翊淡淡“嗯”了一下,平静地望着尸首:“抱歉了,竹桃姑娘,我也是迫不得已,不是有意折腾你。明日之后,再好好安葬祭奠你。” 他仰望悬于中天的银月,叹了口气,看向叶星辞:“公主,劳驾随我往山里跑一趟。” 其他人都困惑不解,只有叶星辞笑着点点头。仿佛心有灵犀,楚翊还未开口,他就猜到随后要去雁鸣山。 ** 旭日缓缓爬升,褪去最初的金红,公平地普照人间。 阳光不多不少地倾洒在被驱散的商贩肩头,临时封闭的道路上,宗正寺四敞的六扇朱漆大门,和皇家华贵威严的仪仗。 这是永历小皇帝继位来第一次出宫。虽然只有短短几里路,但他依然很开心,不时撩起帷帘向外偷看。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慌忙坐端正了,紧张起来。 临行前,他问师傅吴正英:“四叔就这么一根独苗,他向朕苦苦求情,朕该怎么做?” 吴师傅答:“把问题抛给九王爷。陛下既然把宗正寺交给他管,就要用人不疑,给他施展手脚的空间。老臣想,以他的立场出发,所查出的结果,应该就是本案最好的结局了。少说,少做。多听,多看。不要把任何问题攥在手里,一拿到就抛出去。实在不知所措时,皇上就闭起眼睛,皱起眉头,故作痛心疾首。到那时,没人敢继续说话。” 永历还是很紧张,请求吴正英随驾。对方淡淡道:“这是皇上的家事,外臣不好干预。将来,您也会有后宫和很多子女,每天都有家事等着您去处理。” 圣驾驾临宗正寺,三位皇叔早已迎候在大门外。他们的神色都庄重肃穆,金冠束发,身着绛红的五爪团龙袍,腰佩玉带。阳光之下,发冠的北珠莹润生辉。 不过,皇九叔的臂弯夹着个匣子,不知是何物。 接受跪拜后,永历和太皇太后、皇太后走正中大门进入衙署。刚在大堂坐稳,有人来报:“启禀陛下,玉川公主也来了,正在门外听宣。她说很关心此事,求问是否可以旁听?” “这……”永历沉吟着看向左侧的老人,“皇祖母认为呢?” “就让她进来吧。”太皇太后道。她华发高挽,苍颜端庄,黑缎大袖下的手枯皱如树皮,拄一支乌木凤头拐。 她面向小皇帝,用苍老的声音缓缓解释:“来都来了,总不能在外面站着。她正在挑选夫婿,关心此事很正常。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这桩丑闻已是天下皆知。要是还防着她,倒显得我大昌狭隘了。” 庆王面露愧色,跪地道:“养不教,父之过。儿臣家教不严,令大昌皇家蒙羞了。”他神色憔悴,眼圈青黑,短短几天好像老了几岁。 养不教,父之过。这话恰合瑞王的心意和谋划,也是早已备下的台词。他不动声色地扬起嘴角,后背也挺得更直,整个人如一只即将打鸣的大公鸡。然后,他瞥一眼自己的九弟,气焰稍稍弱了,眼中闪过懊恼。 楚翊迎着瑞王的目光,弯了弯眼睛。大堂之外,轻盈迅捷的脚步声渐近,拾级而上,迈过门槛。 楚翊斜眼看去,冒牌公主小五今天一身轻薄袄裙,上白下蓝,交领和裙摆处都有暗纹提花,遥相呼应。不过,别被她清丽绝俗的外表蒙蔽了,她可是能将成年男子过肩摔的主儿。 她也漫不经心地扫过他,似乎在问:“你的宝贝找回来了吗?” 楚翊微微颔首,拍了拍手中的匣子,示意一切顺利。 昨夜去雁鸣山的路上,小五就笃定,太皇太后一定会准许自己旁听。她说:“因为瑞王是老人家的亲儿子,她希望我能嫁给瑞王。所以,她很乐意我在一旁看着,庆王是怎么在人生低谷丢人出丑的。” 楚翊觉得,她脑子转得很快。 “免礼,赐座。”永历道。他还不满十岁,但已经能感受到倾城美貌所带来的冲击,不禁多瞟了公主两眼。随后,他问道:“九叔,你手里拿的什么?” 第61章 扭转乾坤 楚翊阔步上前,将木匣摆在案上,恭敬地答:“是先皇在臣及冠时御赐的玉如意。臣年轻,头一次主理皇室要案,于是就带着玉如意勉励自己。” “原来是皇考御赐之物。” 永历打开木匣,一尺长的灵芝状玉如意静卧于暗红衬布,由整块翡翠琢磨而成,通体碧润。他恭谨地合起匣盖,交还回去:“九叔务必妥善珍藏。” 一个时辰前,这匣子还是空的。 迎着晨曦,楚翊怀抱空匣出门,直奔瑞王府。 仆人将他引到一处花厅,瑞王已穿戴整齐,正与幕僚郭继闲谈品茗。他猜,自己进门之前,他们正推演稍后在宗正寺可能会出现的种种状况,以及应对之法。扳倒庆王,在此一举。 瑞王显然没料到楚翊会在这关口登门,诧异地问他怎么来了。 “有些事,想与三哥商议。”楚翊怀抱木匣坐下。 瑞王瞥一眼郭继,问他什么事。见他苦着脸不语,又试探道:“庆王世子的案子,你都查清楚了?一会儿,可就要面圣了。” “查清楚了。”楚翊叹了口气,“我绝对会秉公灭私,把排查到的情况如实上报皇上。” 瑞王又与郭继交换一个眼色,明知故问:“到底怎么回事?那女子果真是暗娼?” “到时三哥就知道了。”楚翊故作烦恼,坐立不安,靴子在地面磨蹭。 “问你,你又不说,那你想和我商量什么?”瑞王不解地蹙眉。 “我想说……三哥,我现在太紧张了,怎么办?我要紧张死了,我怕把事情搞砸了。”楚翊瘪着嘴咕哝,用小狗一样可怜的目光望着兄长,“到时候,你千万在母后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瑞王哑然失笑。 “我真的很紧张!”楚翊举起木匣,“你看,我把先皇御赐的玉如意随身带着,用来壮胆儿。如意嘛,讨个吉利。” 瑞王的笑意凝在脸上,瞄一眼郭继,似乎在问:宝物不是在我府上吗?难道你没办妥? “哎呦,一紧张,我就闹肚子!”不待郭继开口,楚翊猛然出手,将木匣塞进瑞王怀里,焦急道:“三哥,这是御赐的宝贝,你可帮我看好了,别让外人乱碰啊!”说着,他捂住肚子,弯腰弓背狂奔而逃。 须臾之间,瑞王反应过来,大叫一声起身去追,哪里还有楚翊的影子。他砰地将木匣摔在茶几,懊丧地一拍脑门:“这臭小子,着了他的道!” 半晌,楚翊解手回来,见瑞王冷冷乜斜着自己。 他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知道对方同样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依然把戏做下去。他拿起木匣,随手打开,故作大惊:“哎呀,三哥,我的玉如意呢?被谁拿走了?” 瑞王深吸一口气,无奈道:“刚被我几个门客借走观赏,这就送回来。”接着吩咐郭继,去将如意取回。 后者只好照做,取来宝贝,还入匣中。就算不还,东西是在瑞王府“丢”的,责任也不全在楚翊。 之后,二人结伴前往宗正寺。一路上,兄弟俩谈笑如常,仿佛这玉如意自始至终都在匣中,从未被盗。 “带庆王世子。”宗正寺衙署大堂,主理此案的楚翊开口道。宗正寺卿亲自执笔作为书记,在旁记录。 被关了四天的庆王世子战战兢兢地上堂,叩拜万岁。他和他父亲一样憔悴,瘦了一圈。看见庆王,他委屈地撇着嘴角,眼看要哭。 庆王也双目泛红,冷着脸朝他递眼色,示意他去向皇上求情。 “皇上,臣弟错了!”庆王世子往前一冲,又跪下来,还滑行了一段。皇帝为至尊,哪怕他年长数岁,也要自称为弟。他涕泪齐下道,“臣弟真的不知那女子的身份,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呜呜……臣弟错了……” 永历不知所措,于是合起双目,眉头紧锁。见龙颜不悦,庆王立即呵斥:“快起来,成何体统!”世子的哭声戛然而止,黯然退至一旁。 “皇帝消消气,龙体要紧。”性格温婉的皇太后柔声道,“皇九叔,你都查到什么了,说一说吧。” “是。”楚翊扫视一周,暗藏锋芒的目光在瑞王和庆王脸上分别停留,接着面向皇帝,掷地有声道:“陛下,臣已查明,那女子不是暗娼。因为……她是个尼姑。” 此语一出,群相哗然。 宗正寺卿愕然停笔,随即如实记录。小皇帝瞠目结舌,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都发出震惊的吸气声。 庆王世子错愕地瞪大双目,看向父亲。庆王则缓缓舒了口气,苦悬数日的心终于落回肚子,接着冷冷瞟一眼瑞王。 “尼姑?她怎么会是尼姑呢?她……”瑞王措手不及,愣在当场。他当然知道,她并非尼姑,却无法直言,憋得直翻白眼。 叶星辞看着他的样子,抿嘴窃笑。 昨夜楚翊让子苓和云苓缝制发套时,他就猜到了破局之法。之后,去雁鸣山的路上,他向楚翊求证,果然不错。 当时,对方还调笑道:娘子冰雪聪明,不愧夫妻一场,心有灵犀,有空再一起卖菜吧! 心有灵犀?叶星辞腹诽:那你有没有感应到,我是一条汉子? “说她是尼姑,证据何在?”永历问。 楚翊朗声道:“那女子自尽后,尸首就停在承天府。臣去验看时,发现她的头发是假的。那是一顶,用别人的真发编织而成的发套。” “发套?”太皇太后难以置信,“东西呢?” “又戴回尸首身上了。此刻,尸首就停在宗正寺后院的空房,母后可派人前去验看。” “我去。”不等吩咐,瑞王迫不及待地一振衣袖,立即动身。庆王紧随其后,似乎怕他动手脚。 叶星辞也起身跟随,没想到小皇帝竟也离开主位。他步子虽小,步态却威严十足。楚翊陪同在旁,劝道:“陛下留步,尸体污秽,恐惊了圣驾。” “无妨,朕是真龙天子,难道还怕个死人吗?” 话虽这么说,来到停尸的房间外,永历却脸色苍白,止步不前。 而瑞王几乎是闯进门去。 出来时,他手里抓着那顶缝制精良的发套。他愤恨地咬紧嘴唇,唇髭发颤,在阳光下查看。半晌,他随手将东西丢在地面,面孔阴沉陷入沉默。 庆王则惬意地整理衣衽和袖口,迎着阳光眯眼喟叹:“真是个好天气。” 第62章 激烈交锋 庆王世子也默默跟来了。盯着地面的一团黑发,他捂住嘴猛退几步,颤声道:“她……我,我居然没发现,她是个尼姑……” “世子,你不去看看她吗?”叶星辞轻声问。 “不,不了。”对方把头摇出残影,“怪晦气的,而且碰了尼姑会倒霉。” 几天前还春风一度,浓情蜜意,转头就嫌晦气。我要是嫁给你爹,你能真心敬重我这个继母才怪!叶星辞不屑地斜着对方,发现楚翊也对侄子冷眼相看。 楚翊慢慢踱过来,声音虽轻,却抑扬顿挫直戳人心窝子:“那你睡了尼姑,岂不是要倒八辈子霉?九叔希望,你在度过这次难关之后,多学学忠恕之道。以忠尽己,以恕待人。” 面对这位仅仅年长几岁,却机敏干练的叔叔,庆王世子诺诺地低头道:“是,谨遵九叔教诲。” “楚逸之,你所言正是我所想。”叶星辞小声说。 “我就说嘛。”面对意中人,楚翊换上温柔的笑脸,“一日夫妻,心有灵犀。” 作为证物,发套被摆在衙署大堂正中。黑乎乎一大团,叫人头皮发麻。 “尸首我看了。”瑞王紧盯楚翊,当堂质疑,“虽然她只有短短一茬头发,但这并不能说明,她是个尼姑。也许是害了什么病,导致头发掉光,最近才长出一点。”说着,他面向小皇帝:“臣自然也希望这女子不是暗娼,庆王世子没有犯错。只是国法不容践踏,望陛下明鉴。” 永历点点头,立即将问题抛给楚翊:“九叔,你来说说?” “瑞王言之有理,臣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楚翊的目光平静无澜,腰背挺直如松,有条不紊地叙述,“验尸之后,臣走访了顺都四周的尼姑庵,才确定她的身份。她法号静尘,俗名竹桃,原是灵泉寺的一名比丘尼。思凡下山,偶遇庆王世子,两情相悦。” “谁能证明?”瑞王发出诘问。身为王爷,顾及皇家体面,他还没有气急败坏,正竭力压抑恼火。想必,他和幕僚做出的所有推演中,都没有“死者是尼姑”这一预设。 “有妙慧法师为证。”楚翊提高声音,“传妙慧上堂。”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道有些臃肿的灰色身影迈过门槛,步履拖沓地上前,在楚翊身边站定。她胆怯而讨好地朝叶星辞飞速一瞥,垂下头去,跪地参拜:“贫尼妙慧,叩见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 距离被连续围殴两次,已过去近一个月。她的头脸仍带有一点淤肿散去后的青黄,像发霉的大饼。 两顿胖揍,像两盆冷水,浇灭了她的气焰,让她怕极了叶星辞。昨夜在禅房一见面,她就开始习惯性哆嗦。给叶星辞端茶时,一杯茶就剩了一半,另一半哆嗦洒了。 当时,叶星辞客气地请她回忆一下,院子里是不是有个叫静尘的尼姑,最近不声不响地走了。他说了许多逼真的细节,包括他初次上山那天,静尘还帮忙收拾了屋子。 “贫尼不记得有这个人啊。”当时,妙慧很困惑。 “妙慧法师,你的伤痊愈了吗?”叶星辞盯着她,嘴角舒展,明眸寒光闪烁,“你遇袭之后,静尘还帮你擦脸来着,你忘了?后来,她就不见了。你一定是被打坏了脑子,有些糊涂了。以后走路时千万注意,别再被打了。” 恩威并施之下,妙慧恍惚“回忆”起,确实是有静尘这么个人。她原来在别处修行,到灵泉寺没两天,就又走了。她孤僻少言,所以也没几个人记得她。 “没错,是这样。”叶星辞抿嘴窃笑,对楚翊挤挤眼,可爱至极。 夜色暗涌,烛火暗淡。他没有觉察,男人的目光如烛泪一般,久久凝在他脸上,溢满欣赏和喜爱。 大堂上,妙慧将昨夜的话复述了一遍。最终说道:“贫尼也没想到,她会扮成孤女,做出有辱佛门的事。” “她说的话,也不能全信。谁知道,她是不是收了什么人的贿赂,或者受到胁迫?”瑞王深知竹桃不是尼姑,可有口难言,只能继续憋在心里,头似乎都憋大了。 “三哥,你这样无凭无据地臆测,为了什么?”庆王冷冷开口,脸上的愧色和疲态早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斗鸡般的咄咄逼人,想当场扳回一局,“你口口声声遵循国法,面对证人证言,却又试图凭猜想推翻。难道说,你不希望看见这桩案子有转机?你想让皇家丑闻板上钉钉,不是大事化小,而是大事更大?” 句句正中靶心,瑞王脸色发青。 “老四,你怎能这样对兄长讲话?”太皇太后猛然一顿拐杖,气得直咳,维护亲儿子,“他只是就事论事。他在臆测,你又何尝不是在臆测他的心思?你们兄弟,是不是有了什么误会,要把话说清楚才行。” 庆王敛起气势,恭顺地俯首:“母后息怒。儿臣这几天心神不定,不是有意顶撞。” “妙慧,你敢对佛祖起誓,所言非虚吗?”瑞王瞥一眼庆王,随后缓步逼近妙慧。他身材魁梧,显得气势凌人,像要活吞了眼前的老尼。妙慧露了怯,瑟缩不语。瑞王继续道:“我认为,该把寺里所有尼姑召集起来,叫她们一一辨认尸首。” “王爷既然不信妙慧法师,那信我吗?”叶星辞适时站了出来,款款走到大堂正中。 他与楚翊对视一下,又迎上瑞王惊诧的眼神,按照计划作证:“当初我刚到寺里时,曾见过这个静尘,后来就再没有了。想必,她就是那时下山的。况且,她孤僻少言,在寺里呆了两天就走了,所以没几个人记得她。如今人都死了,容貌变化,就更认不出来了。” “公主的话,自然可信。”瑞王顿了一顿,挑破其中的疑点,“公主刚才并没进门去查看尸首,怎么知道尸首和静尘是同个人?” 叶星辞心里一惊,百密一疏! 他的本意是以完全的局外人身份作证,这样才更可信。他也不想让瑞王知道,自己全程参与此事,否则对方以后必定会提防他,以至于影响到太子爷的大计。 然而,他却疏忽了:假如自己不去看尸体,就无法将竹桃和尼姑关联在一起。刚才,他应该跟着进屋的,唉! 楚翊也眸光闪烁,轻轻咬住下唇,思绪潮涌。 其实,眼下小五只要说是闲得无聊,和自己一起查案便可,没人会多说什么。但是,瑞王将会知道,公主已经发现他心狠手辣,不会选他为夫。 刺激之下,瑞王也许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比如:搞死其他对手,即圣旨上的皇四叔和皇九叔。让公主没得选,只能嫁他。 心念电转之间,楚翊汗湿中衣,俊美的面孔却依然冷静:“这个我还没来得及说。女尸停在承天府时,被一对村野夫妇冒名领走,要去配阴婚,还好我中途追回,后来就停在我府里。今天一早,我将尸首送来宗正寺的路上,遇见了公主。她胆子大,掀开草席瞄了几眼,当场就认出了静尘,很是诧异。” 他的话真假掺和,这样的谎言才颠扑不破。 叶星辞心下稍定,跟着点头:“对啊,我刚想说。”他看向瑞王,语气略带埋怨:“王爷好像不信任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前天还一起鉴赏古画了呢,哼!” 听说他们曾约会过,庆王皱了皱眉。 美貌是杀人无形的利器,而撒娇就是淬毒。瑞王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见公主似乎更中意自己,扳倒庆王计划落空的懊恼也减轻了。 “公主别生气。我绝非有意质疑,只是兹事体大,马虎不得。”瑞王沉吟着,“不过,似乎还有一个疑点……” “当初,这静尘为何承认自己是暗娼?又为何自尽?”楚翊主动接过话头,顺势给出推测,“这就永远无从知晓了。或许,她当时没听懂赵大人的问话。又或许,她想将计就计,避免尼姑的身份被发现,引来嘲笑。她不谙世事,听说要被拿到官府去,太过害怕,所以就自尽了。至于为何随身带毒,也许是防身用的。” 在最后关头,不能给对手出招的机会。他先出招,别人就要来拆他的招。拆不了,那本案就尘埃落定了。 瑞王眉头紧锁,吐痰似的猛然呼了口气,没有继续质疑。 第63章 啥?什么金子? 楚翊面朝小皇帝,沉稳地做出总结:“陛下,这便是本案的全貌了。庆王世子与思凡下山的尼姑萍水相逢,情投意合,却被心怀恶意之人检举,双双被抓。检举之人,或许是世子的随从,一个叫小茄子的,已经失踪了。请陛下圣裁。” 永历反将问题抛回:“九叔认为,该如何处置?” “庆王世子虽然没有嫖妓,但热孝在身,背着家里和刚认识的女子相好,也有违法度。念其年少,不谙世事,该禁足在家反省。” “好,那就这样。”永历拍板定案。 庆王父子同时松了口气,如获新生,向楚翊投去感激的目光。 太皇太后也认可了楚翊的裁决,挤满皱纹的双目瞪向庆王世子,怒斥道:“听见没有,回家好好反省。别再生事,给皇家抹黑,给你父亲丢人!” 庆王世子跪地谢恩,高兴得痛哭失声,被父亲揪着耳朵拎到一旁。 太皇太后又将这把怒火烧到妙慧身上,冷笑道:“妙慧,你身为护国寺德高望重的法师,却随意收留来历不明的野尼,又纵容其擅自下山引诱男子。拖出去,重重的打!” “啊?!”一听说又要挨打,妙慧惊恐万状,跪地喊冤。 叶星辞淡淡地开口求情:“请太皇太后开恩。妙慧师傅年纪也大了,又经常外出讲经,偶有疏忽也情有可原。” 他看一眼瑞王,后者为了讨好他,立即随声附和:“请母后开恩,饶过她这回。她这把老骨头,挨不了几下就散架了。” 果然,亲儿子一开口,老太太的脸色缓和多了。她点点头,还顺便给儿子脸上贴金:“唉,还是瑞王仁慈。看在他的面上,就算了吧。哀家累了,回宫。” 一旁的宗正寺卿停笔,轻吹墨迹,完成记录。 众人跪地送驾,齐呼万岁。 楚翊垂目于地,感到瑞王和庆王的视线都锁在自己身上。前者充斥怨愤和猜忌,后者则满怀感激,还掺杂了一丝疑虑——或许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九弟绝非等闲。 恭送圣驾离开宗正寺后,庆王将楚翊拽到一旁,悄声道谢:“老九,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四哥欠你的情,日后有求必应。” 楚翊优美的唇角浮起微笑,没打算与对方私语,用在场者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四哥不必谢我,我只是秉公办案。堂上所呈现的一切,全是事实,绝无半分虚假。你憔悴了,要多休息。” “你比我想象中更有能力。”庆王意味深长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揪过儿子的耳朵,打道回府。楚翊叫住父子俩,冷冷注视着侄子:“世子,你要负责安葬竹桃。去我铺子里买一口上好的棺材,不许还价,好好收殓了她。” 少年瞪大双眼,面露难色:“啊?我……不用了吧……” “那是和你好过一场的女人,这是你该做的。”楚翊语气冷硬,不容置疑。 庆王在儿子头上打了一掌:“听你九叔的话,现在就去置办。” 父子俩离开时,正与罗雨擦肩而过。 罗雨阔步迈进衙署大堂,对主人轻轻点头,示意一切办妥。接着退居一旁,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搭于腰间,悠闲地摩挲刀鞘。他刚刚终结了一个人的生命,却轻松得像是去解了个手。 当楚翊带着失而复得的玉如意,与瑞王离府,赶赴宗正寺时,罗雨也一同离开了。之后,他乔装改扮,再度从后门混入瑞王府。 他找到仍在花厅喝茶的郭继,用利刃抵住对方颈侧,命其假装醉酒。表面搀扶,实则挟持,一路来到郭继的居所。 关起门,他打断老家伙涕泪齐下的求饶,淡漠地问了一个问题:“你究竟用什么法子,让那女子甘愿自尽?” 郭继吓得抖如筛糠,坦白道,竹桃是他在郊县找的女囚,因偷人参为父母治病而下狱。他答应,诬陷庆王世子事成之后,会为她脱罪,还她自由。并告诉她,毒药是假死药,喝下去只会暂时闭气,一天后就会复活。 她说父母已逝,但郭继生性多疑,于是就雇了一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在承天府衙门盯梢。但凡有人给她收尸,一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好歹毒。留着你,只会浪费粮食,贻害人间。”罗雨冷冷评价一句,旋即毫不犹豫地出手,拧断对方脖子。他用麻绳将尸首悬于房梁,推倒圆凳,伪造自缢。 他漠然瞧着房梁上用脖子打秋千的男子,目光幽冷:“现在,你也自尽了。” 大堂里,楚翊也朝罗雨轻轻点头,作为回应。 不出所料,庆王前脚刚走,瑞王便靠近了他,低声质问:“老九,你昨晚可是收了五百两黄金,答应助我。当时,你为什么不把查出的‘事实真相’告诉郭夫子?我还以为,老四儿子真的犯下大错,才想顺势而为。现在,你该把金子还我了。” 瑞王说话时压抑而懊恼的神态,仿佛正在憋住一个绝不可外泄的屁。他清楚所有内情,也知道楚翊移花接木的招数,然而只能故作不知,将自己说成伺机而动。 楚翊懵懂地眨眨眼:“什么金子?郭继来我府上,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叫我秉公办事之类,根本没提金子。” 这下,轮到瑞王困惑了。他拧起眉:“没有金子?” “没有。”楚翊坦然注视兄长的双眼,没有一丝慌乱。他能很好地驾驭表情,只要不害羞耳红,就没人能看穿他,“三哥,你是说,他拿了你的金子,然后告诉你,把金子给我了?天呐。我想,是他私吞了这笔钱。具体的,你回去问问他吧。” “这个郭继,怎么回事。”瑞王冷嘶一声,皱起眉头。 “三哥,四哥的儿子出了事,你该帮忙,而不是想着顺势而为,落井下石啊。”楚翊痛心地叹息,反过来责备兄长,“难道你忘了,先皇的遗训。” 瑞王嗤笑:“如果是我儿子出事,他一定也会相机而行,从中渔利。” 楚翊摇头苦笑,瞥一眼坐在原处出神的“公主”,道:“三哥,我看公主对你的印象很好嘛,还邀你鉴赏古画。都没请四哥,更没请我。” 瑞王用指腹摩挲唇髭,得意一笑。 楚翊也笑了。明知小五已经不可能选这个男人,还是继续忽悠:“将来公主成了我三嫂,你可别忘了,是我在母后面前为你说媒,才有了那道准她改嫁的圣旨。” “少不了你的好处。我得赶快回家,问问他娘的郭继是怎么回事。”瑞王朝公主颔首致意,而后快步离开。不过,他想质问的人,已经因为私吞钱财,负疚之下“悬梁自尽”了。至于金子转移到了哪,只有鬼知道。 楚翊走到门口,轻轻舒展筋骨。他发了两笔横财,卖出一口棺材,保住了能挡在他身前与瑞王抗衡的庆王,又在皇上心中留下办事得力的好印象,心情明媚如此刻的艳阳。 更重要的是,与小五的关系陡然密切了。幽香浮动,小五走到他身边,也看着洒满阳光的庭院。 “真是个好天气。”她淡淡道,“是不是,该尽快把妙慧送走?” “嗯,给她一笔银子,我让四舅和罗雨去办。”他盛情相邀,“想去郊外骑马吗?” 她点点头,呼吸变得急促,显然已经开始期待了。突然,她用略低于寻常女子的声音问:“那天在星跃楼,你说瑞王对血腥味敏感,其实敏感的是你自己,对吧?你是不是,也杀过人?” 楚翊心里一惊,侧目而视。不得不说,这小丫头相当机敏。两道英气精致的长眉,衬着一对青涩稚气,却锐意逼人的星眸。弱者自会退却,而强者却会心动。 这份心动历史悠久,或可追溯到很久以前,当她踹他下水,又几个大嘴巴把他抽醒之时。那年,回到顺都,他对恒辰太子说起,遇到个小宫女很有趣,鲜活、大胆、有魄力。她朝他口中渡气时,带着胭脂味的气息甜甜的,柔嫩的唇瓣像某种糕点。 当时,他故作遗憾:“我对不住未来的妻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个陌生丫头给亲了,这本该留到洞房的。我要向你看齐,洁身自爱。” 对方笑道:“九叔,有缘的话,你们还会再见的。” “嗐,一面之识而已,我都忘了她什么样了。”说完,他耳朵红了。 第65章 小小叶与大鸡腿 叶星辞询问太子近况,夏小满讲了皓王串通舅舅俞仁文和其他外官,以为公主送嫁的名义,大兴土木修驿馆花园,虚报账目、侵吞国帑一事。 叶星辞先惊后怒,痛骂无耻:“当初,住进新驿馆的时候,我还以为皓王是真的心疼公主!国库正空虚,他怎么能……圣上真的不知情吗?” 夏小满无奈道:“殿下说,万岁心里也有数,只是不想查罢了。万岁和俞贵妃、皓王过得像一家三口,把俞仁文当亲小舅子。国库的钱给了自家人,万岁不心疼。”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叶星辞痛心地攥拳,猛捶桌面。 听说太子通过“责令贪官限期找到夜明珠,又将自己的夜明珠卖给对方”来敲竹杠,让虚报账目的义安知县和上级知府吐出三万多两现银,叶星辞又转怒为喜,连连叫好。 接着失落道:“如果我也能参与就好了,一定很过瘾。那这笔巨款送回兆安后,殿下怎么处理的?” “用伪造的身份,拿到钱庄去放贷了。按律取息,每月利钱不过四分。”见叶星辞发愣,夏小满笑道,“这有什么,殿下总要有些体己钱。况且,他行善积德笼络民心,施粥、济穷、办学、开设养济院收养孤儿和老人,哪一样不得银钱来支撑?还要专门雇一批人来宣传,否则就被皓王比下去了。做好事不叫人知道,不就等于没做么。” “没错。”叶星辞垂眸,若有所思,许久才道:“宁王行善不外扬,是因为没人跟他比。” 坐在凉棚里,夏小满啃了一个甜瓜来解渴,同时琢磨叶星辞讲给他的细节。 宁王楚翊比他和太子想象中要慧黠,但也只会投机取巧罢了。善良心软,重情重义,畏战绥靖,这些都符合太子对其的判断。楚翊不止一次对叶星辞说,最好别再打仗了,战争是无意义的消耗,生命可贵。 “小满,你也吃瓜。一直陪在我身边,跟着我奔波,辛苦了。”夏小满掰了一小块甜瓜,松鼠用前爪捧着,咯吱咯吱地啃。 他想起三年前的冬天,太子病倒。好转之后,很想吃瓜,于是命人送来在温泉附近种植,专供皇室的新鲜甜瓜。 与天时相抗的反季甜瓜产量稀少,只送来一个。太子见叶星辞眼馋,于是自己只享用了一小块,剩下的全给他了。 放了一罐血的夏小满连一点瓜瓤都没分到。叶星辞倒没想独占,分给他一半,他没要。又不是太子给的,二手货他不稀罕。 夏小满对叶星辞最初的印象,远非现在这个傲然、爽利、有胆魄的叶小将军,而是小心地挤在人堆儿里,学着别人的样子,怯生生地向太子施礼。 然后,就抿嘴不语,总探头探脑地踅摸生母的身影,被父亲低声训斥:“你是耗子吗,东张西望!” 夏小满想,原来他就是叶家格格不入的唯一的庶子。尹北望也注意到他,瞥了他几眼,而后竟说:“他就是叶小五吧,让他坐我身边。” 那天,是叶二公子大婚,而十岁的皇太子是最尊贵的客人。本该与其他稚子一桌吃席的叶星辞,荣登主位,坐在储君身边。储君还亲自给他夹菜,温柔地叫他多吃。 夏小满看见叶星辞一动不敢动,坐得像一具瓷娃娃,不时去瞄父亲。叶霖肃然道:“殿下平易近人,你平时在家什么样,就还什么样。” 叶星辞松了口气,点点头,随后抓起面前的烧鸡,撕下一条鸡腿大啃,凶猛得像在跟鸡腿打架似的。叶霖的脸色黑如锅底,尹北望则开怀大笑。 筵席散后,众人闹洞房时,尹北望让叶星辞带自己游览花园,夏小满则默默陪侍左右。 尹北望讲了几个笑话,氛围很快变得愉快,叶星辞不再害怕,话也多了。 他说自己不受父亲喜欢,因为他们长得不像,男人似乎总是更青睐像自己的孩子。说着说着,他开始哭鼻子,粉雕玉琢的小脸儿滚满泪珠。因为他已经半个月没见到李姨娘了,她被禁足了。 尹北望问,为什么? 叶星辞说,有天晚上,姨娘在院子里跳舞。他开心喝彩,被下人听见,告到父亲那。父亲说姨娘低贱,入府多年也没忘了舞姬的身份,把孩子都教坏了。姨娘当场顶撞:“没有忘记的,恐怕是老爷你吧?”然后,她就被禁足一个月。 听罢,尹北望安慰:“你别自责,跟你没关系。这是你父亲与姨娘之间的摩擦。等下我和叶大将军提一句,让你搬回去。” 叶星辞突然开始翻跟头,开心地说,他不知如何报答,就翻几个跟头给太子助兴吧!尹北望大笑不停,他本是个不太爱笑的孩子。夏小满觉得,他几乎把一整年的笑声都留在了叶府。 尹北望动身回宫前,叶星辞失落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只能陪殿下到这里了。” “谁说的?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尹北望这样说。 那之后不久,尹北望贿赂了一名当时常伴圣驾的道士,将他和叶星辞原本“分浅缘薄,貌合神离”的八字解析为“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他顺势提出,想再选一名伴读,就要这个叶小五吧。 夏小满吓得不轻,太子表面温润文静,做起欺君罔上的事却毫无怯意。骨子里,他是个行险徼幸之人。后来他轻敌冒进遭遇围困,也不奇怪。 夏小满一度不解,太子为何如此垂爱叶星辞。某天,他忽然想通:太子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就选择一个与他相似的人来掌控。他凭一己之力,给了一个本不受重视的庶子羡煞旁人的好运,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与其说,他喜爱叶星辞,不如说他喜爱对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部分。 时至今日,他依然掌控着叶星辞的命运。 认识叶星辞那天,回宫之后,太子说了一句话:小满,我觉得他好可怜啊。 夏小满不懂,哪里可怜?宫女琳儿父母双亡,太监福多家里的果树遭虫灾,一家人吃不上饭,把女儿卖了。太子从不觉得他们可怜,却认为一个衣食无忧的世家公子可怜。 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因为那些真正可怜的人,和太子不在同个世界。太过卑微的人,配不上太子的怜悯。 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骑高头大马停在凉棚前。男人们下马,进棚乘凉,解下水囊痛饮,抱怨天热。 “只歇一刻,就继续赶路。”一个汉子道。 夏小满挪到角落,偷眼打量几人。全都头缠白麻布,是命赴之人。也就是家里死了人,赶往亲朋家报丧,告知死讯。 说话的汉子十分精壮,领口扯得很松,露出布满汗水的健硕鼓胀的胸肌,和藤蔓般浓密的胸毛。 过于显著的雄性特征,和扑鼻而来的浓烈汗臭,都让夏小满极度不适,厌恶又嫉恨。他细溜溜的腿,似乎都不如人家胳膊粗。 他抚摸着松鼠,在心里把对方阉割又凌迟,将那身腱子肉削成骨架子,才觉得心情舒畅了。 “好俊俏的小相公。”那汉子注意到夏小满,咧嘴嘿嘿一乐,“天这么热,还把领子捂这么严实。害羞,怕人看?” 夏小满侧了侧身,没有理睬。 那汉子突然欺近,先在他细皮嫩肉的脸上掐了一把,又摸他胸口。在他少女般柔细的尖叫中,对方笑道:“还真是男的啊。喂,你往哪赶路,做什么的?” “卖丝绸帕子的。”夏小满轻声道。 “江南口音?看看路引。” 他没办法,只好取出行商的文牒和路引。汉子接过扫了两眼,却不还他。他伸手去抢,对方却坏笑着朝他腿间抓了一把,挑起浓眉,不可思议道:“他是太监!” 另几人呼一下围过来,七手八脚摸他的脸和脖子,“真白嘿,小娘们儿似的,又光又滑溜。”“一点喉结都没有。”“你怎么解手,站着还是蹲着?表演一下。” 夏小满的四周涌动着令人作呕的汗臭,那些粗糙的手指犹如荆棘,刺痛肌肤。他羞愤欲死,蜷成一团,拼命打开他们的手:“滚开,别碰我!我不是太监,只是儿时受过伤!” “小兄弟,给我们看一下。只见过阉了的牲口,还没见过阉人呢,嘿嘿。” 为首汉子发出怪笑,将夏小满提溜起来,往草丛一扔。一手钳制他的双手,一手扯下他的裤子。小松鼠吓得吱吱叫,仓皇窜上树。 “不,不要……呜呜……不要看……救命啊……” 对于他的残缺,几人啧啧称奇,轮流研究片刻,便放了手。为首汉子在夏小满痛苦的悲泣中调笑道:“瞧你吓的,不就看看么,又不掉块肉。黄花大闺女被糟蹋了,都没你哭得惨。” “哈哈哈……”男人们哄然大笑,扬长而去。 在马蹄踏起的尘烟中,夏小满嚎啕大哭,几乎因剧烈的抽噎而窒息。有那么一会儿,他万念俱灰,不想活了。然后,他慢慢拽起裤子,坐在原地发呆。 忽然,他肩膀一震。唤回松鼠,爬上马背,朝与那些汉子相反的方向飞马疾驰。 他要尽快赶路,早点见到太子。他是在为太子办差的路上受辱,这或许是上天对他忠心的考验,一切都是值得的。 想到这,温驯的笑意重回嘴角。他甚至觉得,方才的屈辱还可以来得更猛烈些。那些男人该打他几下,留下不严重又显眼的伤痕。如此,他便也可怜了。像叶星辞一样“可怜”。 他勒住马,举起右拳,问肩上的松鼠:“该打哪边呢?”犹豫一下,他照着右颧骨狠狠挥拳,差点栽下马。 只要太子能为他心痛一刹,怜惜一瞬,他就知足了。小满,他的名字不只关于节令。过满则溢,小满足矣,他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容易感到满足。 第66章 痛失股肱 几骑快马,在凌晨的薄雾中叫开城门,马上的汉子全都头缠麻布。清晰有力的蹄声急掠街巷,惊醒无数美梦噩梦,险些撞翻敲更人。 “赶着报丧啊!” 在对方的咒骂中,几名骑手直奔吏部尚书杨榛府邸,咚咚砸门。连续急敲,是为报丧。几人进门之后,府中由外至内一阵骚动,脚步杂沓。不多时,又一骑快马出了后门,往数街之隔的瑞王府而去。 今日无朝会。 楚翊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才起,奶娘桂嬷嬷捧来熨烫好的衣物,服侍他穿上。又为他细细梳头,神态温柔如同在照顾自己的孩子。忽然,她猛地一扥,在他吃痛的低叫中说道:“有一根半白的头发,我拔掉了。王爷最近思虑过重,要注意身体。” “如果根还是黑的,我觉得可以寄予期待,还会变回来的。”说完这话,楚翊想起陷害手足的瑞王,胸口窜起一阵刺痛。他希望三哥只是交友不慎,误信谋士奸计,就像根部尚黑的白发,没到必须拔除的地步。 只是,二十来岁的人误入歧途,可以辩称为交友不慎。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往往是主动步入歧途的。 楚翊略做洗漱,正就着酱菜喝粥吃早点,管家王喜颤巍巍小跑来报:“王爷,杨家老太爷殁了。杨榛一早就入宫面圣,请旨离任丁忧,现已动身回乡奔丧了。” 楚翊一怔,咀嚼的动作顿时变慢,眉峰微挑。当下局势波诡云谲,别说丁忧三年,就是三个月,重新入局之时,或许已经天翻地覆。 “不用那么麻烦,我照样让老三的亲家下台。”他记得庆王说出这话时,愤恨得就像在撕咬瑞王的肉。是啊,想让一个人瞬间退离官场,没什么比守孝丁忧更快捷、合理。 直觉告诉他,这是四哥的手笔。 “人是怎么没的?”楚翊端着碗问。 “听说是吃多了补药,暴毙。”王喜道。 楚翊喝了口粥,又问:“杨大人的老家,是哪来着?晟州翠屏府?”见王喜点头,他放下粥碗,蹙眉回想,“上次听到这地方,是在光启殿说起修渡口的事。这里的新渡口,已经启用一段时间了。再之前,我还听谁提过这的什么人,什么事……啧,想不起来了。” “王爷别急,我帮你想想。”默然伫立在他身后的罗雨淡淡开口,“嗯……没想起来。” 楚翊笑着瞥他一眼,往嘴里丢了一个小笼包,分析事态发展:“吏部尚书出缺,三哥会力争‘夺情’,请万岁下旨,命杨榛在职居丧。但很难成功。之后,他和杨榛会想办法,再抬举一个自己人补缺,四哥也会拼命举荐心腹。到时,朝中难免会有一场风波,谁已经和这二人结党,一望而知。我先静观其变吧。” “为什么‘夺情’很难成功?”罗雨问。 “因为,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御史和翰林院学士不会允许。” 此时,笼屉里还剩两个小包子,楚翊忽然想起冒牌公主。今天的馅料格外美味,真想让她也尝尝。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吃罢早饭,楚翊慢悠悠地出门,入宫,去光启殿。瑞王和庆王照常在此替皇上批阅奏折,并将一些无关紧要的折子交给他审阅。 瑞王一向钟爱这份差事,并能从中获得代行皇权的极大乐趣。每翻开一本折子,都像在开宝箱。此刻,他却脸色阴晦。 反倒是庆王,情绪较往日高涨许多,不时和刚到殿里准备议事的舅舅马赫交换一个诡异而得意的眼神。 瑞王主动说起,杨榛已经请旨丁忧,要回原籍守孝三年。言谈间,他的语气激烈起来,说杨大人是国家栋梁,自己该面谏万岁,请求下诏“夺情”。 庆王则说,不能妨碍尽孝,这在本朝尚无先例。况且,先皇晏驾不久,正是重孝道的时期。 “本王现在就去觐见皇上!”瑞王雷厉风行,立即离开光启殿,直奔皇帝读书的勤德殿。 当日,尊太皇太后懿旨,永历下旨“夺情”。恳请杨榛在职居丧,为父亲送葬后返还顺都,留任吏部尚书。 翌日一早,在六科廊侯朝的百官便全都看见了夺情诏书的抄送。多名言官当廷直言进谏,品级低而不必上朝的官员也纷纷上书。 他们说,朝廷如何统治民众,不仅要靠严明的律法,更要以尊者为楷模。官吏当以身作则,作出表率。百姓一看,连六部九卿之首的吏部尚书都不守忠孝节义,凭什么要百姓遵守。父母之丧,事关国家根基。 谏言滔滔。一天后,永历准杨榛离职丁父忧。 瑞王痛失股肱,好比正在朝目的地狂奔的人,突然就被一记冷棍打断了腿。听说他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差点毁了准备献给太皇太后的寿礼。 楚翊和回家小住的四舅聊天时,罗雨说不懂。瑞王不过就是想让杨榛留任而已,怎么会受到群臣激烈反对,一定是庆王暗中煽动。 少年老成的四舅微微一笑,解释道:“不用煽动,反对才正常。历朝为什么以孝治天下?因为一户户家庭是王朝的根基,一个人要是连父母都不孝顺,还指望他忠君爱国?相反,一个人要是孝顺,那他也坏不到哪去。忠孝不分家,教育百姓孝顺,是最省事、最有效率的维护国家稳定的方法。” “那像我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呢?”罗雨又问。 “所以,你属于不稳定群体,要严加看管才行。”楚翊打趣道。 “不说这个了。老太太过寿,你确定就送那玩意儿?”陈为蹙眉,忧虑地瞄一眼放在一旁桌面,以绣有“寿”字的红缎蒙住的寿礼,“大外甥,你也忒抠了。整件礼物,最贵的就是外面的红布吧?你从瑞王和庆王那搞来的钱呢?” “攒着娶媳妇用啊!”楚翊粲然一笑。 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可他言谈间流出的自信,好像马上就要入洞房了似的。他扫一眼窗外的曙色,道:“走,该进宫祝寿了。寿宴将设在马球场,这会儿,公主肯定很开心吧。” 第67章 过分贵重了吧 七月上,处暑。 阳光依旧炙热,但背阴处凉爽了一点。这是叶星辞经历过的,最为舒适的夏天,三伏天也比南方清凉许多。 永固园里的马球场修饰一新,四处结彩。球场上狂肆生长的野草,曾以为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宰,如今被修剪为整齐的寸茬,绒绒如绿毯。轻风滚过,漫起略带苦气的清冽草香。 这股令人心悦神怡的气息,和难得的热闹喜气,席卷了搭设于场地北侧的彩棚。连绵的彩棚花堆锦簇、云蒸霞蔚,人头攒动之中,显贵毕集。 国丧的阴霾,似乎终于消散了。 这些都由瑞王操办。虽然太皇太后几番叮嘱,务必从简,但身临喜庆盈天的马球场,她也只是拉着亲儿子的手略作埋怨,笑意始终未下嘴角,比前阵子精神多了。 叶星辞端坐于年轻的皇太后身边,寻思道:要是我来操办,可能会真的从简,随便吃顿饭就得了。看来,有时候上头的话要反着听。 他比较反感的一点是,瑞王为彰显纯孝,在太皇太后驾临永固园的路上,组织了数百名六十岁以上老人,在路边瞻仰跪接。虽然一路打赏,但很多老人都晒晕了。他想:你孝顺自己的老娘,折腾别人的老娘算啥啊。 “妹妹,生活上缺什么,只管派人进宫取。”皇太后温婉的嗓音令叶星辞回过神。她的存在感和声音一样薄弱,六宫一切始终是老太太做主。 “谢太后关心。”叶星辞道。 他睃巡赴宴的列位太妃、太皇太妃,一眼就认出楚翊的生母,超乎想象的年轻秀美。应该和自己的娘一样,十几岁就产子了。 对方和她身边的年长太妃也在打量他,目光友善可亲,不时交头低语,似乎在夸赞他。他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错开视线。 即使坐在这里,瑞王依然心不在焉,眉宇间有一种出恭不顺的惆怅。而庆王早已一改先前的憔悴,春风满面地享用茶点,仿佛过寿的是他。 与瑞王目光相遇时,对方嘴角一牵,又是那种志在必得的微笑。叶星辞心里咯噔一下:大叔,你别这么笑好么,老子害怕。 楚翊的位子空着。叶星辞四处寻觅他的身影,心里空落落,觉得这难得的热闹也寡淡无趣了。直到他姗姗而来,才又突然感到,周遭的一切还挺有意思。 楚翊落座后的第一眼,便很自然地望了过来,嘴角浮出笑意。这也让叶星辞觉得愉快。但他偏偏不再看楚翊,好半天,才漫不经心地扫去一眼,以此为乐。 “孩子,在园子里住得还习惯吧?”太皇太后看着他开口,嗓音苍老如突然拉动了旧风箱,“是宁王跟瑞王说,你对马球感兴趣,瑞王又告诉了哀家。索性寿宴就摆在这里,让你热闹一下。” 叶星辞陪笑,却觉得这话不对味儿。什么叫让我热闹?所有人都在热闹啊,又没在哭。这是你的寿宴,怎么说得好像专为我办的。 如果一个不熟悉的人,突然对他好,那必然是有所图。 “瑞王说你不茹素了,尝试了一些荤腥。”老太太亲切道,“挺好的,吃肉对身体好。女人一直吃素,会影响生育。” 我天天吃猪头肉和蹄髈也生不出孩子来,叶星辞腹诽。 “彩云,拿过来。”老太太接过宫女递来的木匣,竟颤巍巍起身,越过皇太后,径自走到叶星辞跟前。 所有人都跟着站立,叶星辞也站起来,有些茫然:“您老这是……” 伴着太妃们惊异艳羡的吸气声,老太太从匣中取出一对颇有分量的金镯,拉过叶星辞的双手,不容分说地戴上。或者,更像是铐上。 “这太贵重了,我怎么能无功受禄……”叶星辞不安地婉拒。想摘下手镯,又不敢硬推老太太紧握而来的双手,怕把那枯枝似的胳膊掰断了,那就完蛋了。 这对手镯的贵重,不在金器,而在其上满嵌的红宝石,艳若鸽血。更有几颗世所罕见的绿宝石,浓翠欲滴。隐约的阳光穿透彩棚,映得宝石光彩夺目,华贵无双。 叶星辞七岁入宫做伴读,也算见过世面。这样的首饰,在大齐皇宫里也挑不出几件。他架着两条胳膊,瞥向在场唯一的知心朋友楚翊。对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眉心微蹙,斜睨一旁笑逐颜开的瑞王。 “好好收着。”太皇太后将叶星辞的手包在掌心,用力按住,“这是哀家嫁进宫里时的嫁妆,如今年纪大了,戴不了宝气太重的首饰。看来看去,只有你的姿容,才衬得了这副镯子。戴别人身上,那是糟践了。” 说着,买东西似的将他上下打量几遍,满意地微微点头,“瑞王总把你挂在嘴边,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听说,你们相处得很好,你还单独请他鉴赏古画呢。” “嗯,呵呵。”叶星辞顶着众人的瞩目,扯了下嘴角。那“古画”,只是宁王随手一画,随口一喷造就的啊。 “选夫再嫁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老太太看似随意地问,“三个王爷,更属意谁?” “我还没想好。”叶星辞声若蚊呐。这样私密的事,不该拿到台面上来说吧。 老太太那被皱纹簇拥的微笑倏而淡了些,又按了按他的手,在宫女的扶持下回到主位。 永历小皇帝搀着祖母落座,笑着开口:“玉川公主,太皇太后喜爱你才送你首饰,你就安心收下吧。对了,是不是该敬献寿礼了?” 他轻扬右手,太监捧来寿礼,是一件用孔雀毛织成的锦袍,雍容华贵。 晚辈依次献礼。瑞王送了一座玉石摆件,用美玉、金星石、绿松石、翡翠、玛瑙及各色晶石等,镶嵌雕琢出翠柏灵芝、奇花异草的仙境妙景。庆王送了缀有百颗珍珠的披肩,贵重大方。 叶星辞也跟着献礼,一方池莲红玛瑙水洗,从公主的嫁妆里挑的。比起刚收下的金镯,略显寒酸。不过,还有寒酸到极致的,那就是楚翊的寿礼。 红缎一掀,叶星辞的心倏地悬了起来,以为楚翊拿错了东西。他甚至开始措词,在这小子被拖出去受廷杖时求情。 第68章 飞驰的美人 立在托盘里的,不是任何摆饰、首饰或衣物,而是个用料简陋的奇怪玩意儿,有点像小孩玩的风车。 一个支架,一根木棍横于其上,木棍两端相对固定着两片圆形薄木板。一片木板糊着白纸,绘有一圈细致的工笔画,是白猿偷桃。不过,每一幅的动作都不尽相同。另一片木板,则涂成黑色,有数道长条镂空。 “逸之,这是什么啊?”太皇太后眉间沟壑骤深,显然不大开心。 “是儿臣在玩空竹时,偶然发现的一种奇观。”楚翊握着支架,将其托举在老太太眼前,有镂空的一侧木板朝前,“您老使劲儿转一下,然后盯着这些狭缝看,要离得很近才行。” “你可别故弄玄虚,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太皇太后转动圆盘,上身前倾,盯住快速旋转而在眼前连成一道窗口的缝隙,眉宇惊喜地缓缓舒展,“哎呦,动了,动起来了!哈哈,这小白猿在给哀家献桃呢!” 啥动起来了,怎么可能会动?叶星辞好奇得不行,恨不得脖子瞬间变作一丈长,好凑过去看奇观。 太皇太后爱不释手,把玩许久,又招呼瑞王去看。接着命人妥善珍藏,回宫再赏玩。 怎么不叫我看!叶星辞快急死了。见他探头探脑、咬着下唇的可爱模样,楚翊强忍笑意。 “好小子,玩个空竹,也能整出奇技淫巧来。”太皇太后用皱纹堆出一脸喜悦,“不过,你还年轻,要多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啊。” “儿臣谨遵教诲。”楚翊朗声道。 “看得出来,你花了不少心思,该赏。你是郡王,俸禄也较兄长们低,就赏银一千两吧,更实在些。” 楚翊谢恩退下。 哦嚯,这小子又发一笔横财,叶星辞想。那玩意儿的成本不超过一两银子,究竟有何奥秘,能让老太太如此开怀? 他动了动交叠的双手。金镯沉重冰冷,每个都足有二两,比庆王送的玉镯更像镣铐。此刻,那光滑的内壁似乎生出了刺,毛扎扎的刺进皮肤,带来一种阴森不祥的预感。眼前仿佛有雾,他看不清前路,但明白浓雾之后暗藏凶险。 “你们不必陪着哀家,去玩马球吧,护着点玉川公主,千万别伤着她。” 这句话,让叶星辞暂时放松,迫不及待地退场更衣。当他身骑雪白爱驹,亮相马球场时,已是一袭藕色窄袖劲装。青丝高束,精瘦柔韧的腰肢不盈一握。 球场上,彩棚里,所有世家子弟的视线,都牢牢黏在他身上。又向三位皇叔投去羡慕的眼光,不知最终谁能俘获美人芳心。 雪球儿能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兴奋地喷着响鼻。和其它马匹一样,它的尾巴也被扎了起来,因为争球时会妨碍其他骑手的视线。 叶星辞左手执缰绳,右手掂了掂偃月形硬木球杖,策马徐行至开阔的球场正中,扫视队友和对手。 三位王爷,几位王子,外加其他世家公子共二十人,组成两支队伍,叶星辞和楚家兄弟一队。庆王笑着问瑞王,腿伤真的好利索了?瑞王脸色微沉,道:“那是自然。” 球场两端各有一高大球门,大小如拳的彩色镂空木球也已备好。叶星辞摩拳擦掌,正准备大展身手,余光里楚翊身骑黑马靠近了。 他侧头道:“这匹黑马,好像是你迎接我来顺都的路上骑的那匹。我认得它的马脸,在马中算英俊的。” “公主好记性,它耐力很好。”忽然,楚翊目光一凛,兴奋地急促低语:“来顺都的路上……我想起来了,是在田间,听人提起翠屏府!” 见美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神色恢复如常:“我送太皇太后的礼物,你很好奇?” “还好啊,也不怎么好奇。”叶星辞不喜欢被看透的感觉。 “我还做了另一个,晚上拿给你看。”楚翊狡猾地顿了一顿,“算了,还是别了,那上面的绘画有点刺激。” “喂,你这样故意吊人胃口,可是要负责的。” “好吧,是你自己要看的,到时可别说我轻浮。”楚翊促狭一笑,随之正色道,“等下千万小心,别硬争硬抢。马球竞争激烈,在场只有你一个女子,又是初次参与。不过,我会保护你的。” 聪明的楚一只,这回你错了,在场全都是货真价实的爷们儿。叶星辞望着对方,莞尔一笑:“顾好你自己吧!” 一声锣响,球赛开场。 叶星辞毫不谦让客气,驭马疾驰直奔小球,俯身挥杆,朝对方球门击去。一击不中,楚翊驱马急追,补了一杆,却是回传给瑞王。瑞王照准门洞一击,拔得头筹。 “漂亮——王爷威武——”观众纷纷击掌喝彩,瑞王的家眷雀跃不已,正中间彩棚里的老寿星也笑得合不拢嘴。 彩球被仆人丢回来,叶星辞调转马头疾追,同时想:楚翊很识相,明明能进球,可他是老幺,不能抢兄长的风头,何况瑞王是寿星最疼爱的亲儿子。 有时候,做男人也挺累的。 与这么多“敌国”男子同场竞技,叶星辞仿佛身处战场,浑然忘了公主的身份,又成了名副其实的叶小将军。球在哪,他就朝哪冲锋。走位灵活,拼抢时毫不手软,差点凭蛮力把一位公子哥撞落马。 所有人都骑术精湛,他也不逊色。白马是凤毛麟角的神驹,驭马的人儿也是万中无一的绝色。傲然飞驰于茵茵绿草,青丝飘扬如野火,化作一道绝美的幻影。 “拿出本事来,千万别让着我!不然,受伤的是你们自己!”他这样对众人说道,而后飒爽一笑,宛如一朵带刺的奇花,三个曾经的小叔子魂儿都被勾飞了。 每进一球得一筹,满十二筹算作一局。一局告终,叶星辞进了两球,都是楚翊喂过来的。那家伙自己一球没进,内敛得仿佛没参赛,倒是经常传球给两个哥哥。 三局过后,自然是叶星辞所在的队伍获胜。众人休息吃果盘,又提出举行弓矢竞射。这些王公世族无不精通六艺,射艺自然不在话下。 叶星辞也开心响应,口无遮拦道:“好啊,快取弓箭来。本宫也精于射艺,今天就光膀子穿坎肩——给你们露两手。” 这句略显粗俗的话,令说者猛然捂嘴,听者陷入沉默。好在四周喧嚷,只有楚翊一人听清了。他咬着嘴唇笑了笑,问:“公主能开多少斤的弓?” 步兵、骑兵所用的长弓、角弓,拉力普遍为六十斤至一百二十斤。士兵能拉开八十斤的弓,已算是膂力不错。能拉一百二十斤以上,被称为虎力,是千里挑一的骁勇之士。 叶星辞平静地炫耀:“我以前在宫里,宴射娱乐之时,都是用一百斤的硬弓。” “我不信。”楚翊诧异挑眉,不假思索道。 叶星辞无所谓地瘪了瘪嘴:“那你最好瞪大双眼看着,免得过后说我吹牛。” 不多时,球场迎光一侧立起毛毡箭靶,外圈白,中心红。有人拿来几张弓和一捆白羽箭。其中有特制的精致软弓,显然是为公主预备,拉力不过二三十斤。 瑞王当先,上前射靶,准头很高。诸人依次张弓放箭,各有千秋。庆王稍逊,开弓也吃力,惹得瑞王嗤笑。那笑容别有深意,好像在说:你真的不行。 叶星辞特别留意楚翊,只见其侧身玉立,将用于勾弦的玉韘套在右手拇指,屏息静气挽满弓弦,深眸微眯。嗖——激射而出的箭矢连靶都没碰着,远远地斜扎在草地。 他淡然一笑:“我瞄准的是草里的虫子,不信你们去看。” 倒是会给自己解围,叶星辞和众人一起大笑。太皇太后也跟着笑,笑别人的儿子都不如她的儿子。 楚翊又放几箭,勉强没有脱靶,放下弓笑道:“唉,比不得二位兄长。”随后拿起那张软弓,“公主要来试试吗?” “好啊。”叶星辞走出凉棚,阔步上前,无视男人手里的软弓。他套上玉韘,修长的手指拂过其它长弓,在惊叹声中抄起一张百斤硬弓。 他深提一口气,搭箭挽弦于下颌,凝目于靶,脸色微微涨红,脖颈血管浮凸。直到弓弦张如满月,才陡然放箭。箭镞鸣啸破空,命中靶心。 他身体还未长成,在内率府日常训练,都使七十斤弓,开百斤弓很吃力。不过,他要为故国争光。让这些异国人看看,连大齐的公主都如此勇武,不可小觑。 他只射一箭,而后顶着众人震惊的目光,昂首坐回自己的位置。他并非孤傲,而是双臂发颤,难以为继,再挽弓会自伤。 楚翊不敢置信地怔愣半晌,才喃喃道:“公主真是膂力惊人。”在其他人继续比试时,他走近若无其事吃水果的叶星辞,开起玩笑:“将来嫁了人,夫家敢欺负你,你一巴掌还不把他脑袋扇掉了。” “不会啊。”叶星辞耸耸肩,“手沾金疮药,边扇边治疗。” 楚翊哑然失笑。 第69章 情场上的偷袭 “真棒啊!大家射得真准!”小皇帝在一旁看得开心,展露出丧父后难得的童真笑容。他终究是孩子心性,又没有师傅在旁约束,招来众人提议道:“你们都带着护卫、门客在身边吧?叫他们来比武吧!谁赢了,朕这块玉佩就给谁。” 说着,解下腰间配饰,作为悬赏。 众人立即将各自府中的练家子招呼过来,分为几组,拟定规则。每组比出强者,再继续比试,直到决出最终的胜者。叶星辞跃跃欲试,但克制住了。不过,他期待着再度见识罗雨的好身手。 罗雨闻讯兴冲冲而来,楚翊却递了个眼色,眉头微蹙,不准他参与。见他退到一旁,叶星辞略感失望。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不该引人私斗。”楚翊起身谏言。 小皇帝没看他,亢奋地挥了挥手,不耐道:“九叔,难得热闹,你不喜欢就先回避,别扫兴嘛。” 楚翊没再说话,端坐回去,注视着聚集的武夫们,神情漠然。 终于有机会报效主家,那些孔武有力的门客在烈日下徒手搏斗,拳拳到肉的厮打声不绝于耳。虽说定下点到即止的规矩,可打着打着,难免热血上头,没了轻重。 有的肋骨断裂,有的手臂骨折,还有的内伤呕血……起初,列位女眷还觉得不适,频频遮目。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甚至偷偷下起注来。 “啊——我的手——”有人惨嚎。 气氛残酷而热烈,看见人如鸡犬般相斗,只为一块玉佩和主人的虚荣,叶星辞一阵心悸,垂眸沉默,最初的期待转为不忍。 皇帝犯错了。无故引逗子民私斗,以此为乐,是昏聩暴虐之举。史笔如刀,这桩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也许会在百年后被认定为君王无道的佐证。叶星辞不禁佩服楚翊敏锐的政治嗅觉,在万众亢奋之际,依然保持冷静。 “好样的!平时没白疼你!” “啧,能不能争点气!尽给我丢人!” 为取悦圣心,瑞王和庆王也都派出得力门客,武艺过人,连续淘汰多人。罗雨蠢蠢欲动,也想替主人争风头,奈何楚翊始终冷着脸,不许他上场。 这时,一名身着红色官服的老臣赶来,跪在搏斗之人附近。头顶烈日,一语不发。 “吴师傅?”永历一愣,开心的笑意凝在脸上,命打斗之人退下。他快步走出彩棚,讪讪地扶起启蒙恩师,“你这是做什么?” “老臣有错,愧为帝师。”吴正英白须颤动,不肯起身,“老臣失职,自请杖责。” “朕就是打自己,也不能打你啊!”永历茫然失措,待那股兴奋劲儿退去,才幡然悟到自己的失德,稚嫩的脸庞登时写满愧疚,“唉,朕躬有错!先祖以仁立国,以德安民,朕却为了一时私乐,让子民拼命。朕愧为天子,有负皇考遗训。” 他朝众人挥手,急切道:“快散了,散了。受伤的尽快医治,花费统统从内廷出。” 众人散后,吴正英才缓缓站立:“陛下没错。是老臣失职,没能及时赶来规劝。” “宁王已经规劝过了,也只有他没派人上场比试。”永历用小小的手掌扶着师傅,进棚落座,惭愧地压低声音,“只是,朕方才看射箭看得开心,就很想看人打架。一时冲动,驳回了他的谏言。” 吴正英眉宇间的纹路微微舒展,眸光一闪,望向楚翊。后者坦然迎接他的凝视,清澈的目光鲜活如泉,却也坚若磐石。 一老一少对视着。之后,他们从彼此眼底读出某些共通的东西——对万民苍生的悲悯,对千秋社稷的抱负。 “宁王,你是对的。”永历看向九叔,“以后有想法,还是要提出来,别因为朕刚才的话而憋在心里。朕对你不敬,在这给你赔个不是。” “臣万万不敢当。”楚翊施礼,眼眸微转,欲言又止。 “九叔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叶星辞看着男人,心想:他会说什么?这时,也许该因势利导,趁小皇帝心里内疚,提些利己的东西。 在场众人也都看着楚翊。他的生母和养母对视一下,面带忧色。瑞王和庆王的眼神带着一丝戒备,而帝师吴正英的目光中,却是一种评判和考校。 楚翊环顾众人,谦和一笑,娓娓说道:“不久前,我去郊外游玩,在山脚偶遇几个农民,就顺便聊了聊。其中有个男子,想娶隔壁丧夫的年轻寡妇。我说这是好事,国家因战争损失了人口,正激励民众生育,提倡节妇再嫁。你娶她,还能得到官府的奖励呢。那男子说,对方也有意,但不敢改嫁,怕外人嚼舌头。毕竟,连先皇的妃子们都在寺中修行,生活清苦。我说,你就这样开导那女子:当今圣上和太皇太后都那么开明,鼓励远嫁而来的友邦公主改嫁呢,你一介布衣还有什么犹豫的。” 听到说自己开明,太皇太后嘴角微扬,点了点头。 楚翊看着小皇帝,在充足的铺垫后,终于点破想法:“臣想,是否可以改善寺中诸位太妃的生活,多添置些东西,准许定期回家探亲。以此来鼓励全国的节妇不必自苦,增加人口。” 原来,是想说这个!叶星辞心里一动。 两个多月前,自己和他们兄弟三人在湖畔散步,曾随口提出想给寺中女子改善生活。当时,瑞王和庆王都搪塞说没法管,楚翊也推脱力不从心。 叶星辞以为此事落空,没想到,楚翊竟一直挂在心上!而且,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找了一个绝佳的由头,委婉地达成目的。 永历看看师傅和祖母,见双方都无异议,首肯道:“也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刚好九叔管着宗正寺,就抽空落实吧,再发廷寄给各州府,命其在民间宣扬。” “臣领旨。” 吴正英深深地望一眼这位皇九叔,接着告退。永历小皇帝留他共进午膳,随后下令摆宴。 听说是鼓励寡妇改嫁这点小事,瑞王和庆王都一笑置之,还打趣道:“老九,你怎么总去城外玩儿,是不是有相好的?”叶星辞注意到,他们的视线并未在自己身上停留。这代表,他们根本不记得自己提过这事。 只有楚翊记得,只有他。 一直以来,他真的在乎我的感受,尊重我的想法。享用丰盛的午宴时,叶星辞思绪飘忽如纸鸢,连片大肥美的水晶肉冻都压不住,脑海彻底被楚翊占据。 他又觉得莫名烦躁和骚动,望着马球场的野草,清晰地感受到,正有一把杂草钻出心田。他双颊发烫,微微摇头,想把丝线般缠成一团的杂念从耳朵甩出去。 楚翊关切地望着他,指了指脑袋,似乎在问他是否头痛。他朝对方瞪眼,用唇语道:都赖你!别看我!并凶狠地皱了皱鼻子。 楚翊眨眨眼,无辜如小狗。接着嘴角一挑,邪邪地笑了。 “玉川公主。” 低哑的声音惊回思绪,叶星辞看向主位的寿星:“小女在。” “今天还算开心吧?” 被单拎出来问话,那种阴森不详的预感去而复返。叶星辞绷紧身体,恭顺道:“很开心。远离故土的这段时日,多蒙您老和太后娘娘的照拂。” “刚才,听老九说起节妇想改嫁,又怕人说闲话的事,哀家一时也想了很多。”老太太和蔼地瞧着他,用锦帕揩了下嘴角,“你少不更事,面皮又薄,是不是也羞于自己选夫,才迟迟没有说出决定?” 叶星辞的心陡然一沉,如坠入冰冷的湖底。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坐在他对面的楚翊则缓缓纳入一口气,而后停止呼吸,紧盯老人家蠕动的双唇。 “百姓常说,老马识路数,老人通世故。我一把年纪,你听我的,准错不了。”老太太抚掌一笑,“为了不让你作难,哀家替你说出来吧!你与瑞王情投意合,等到十月,国丧期满半年就完婚!” “这——”叶星辞失措地瞪大双眼。情投意合?老子想投河! 庆王脸色骤变。楚翊也罕见地慌了神,眸光闪烁,嘴唇褪去血色,右手死死捏住酒盅。 第70章 命不由人 瑞王喜极,像个大爆竹似的,几乎原地窜了起来。他起身离席,拉住叶星辞的手,来到彩棚正中跪下。他身材魁梧,硬是坠得叶星辞也跟着跪地。 “月芙,快谢恩。”连称呼都骤然变得亲密,“母后,月芙年少,确实羞于启齿,谢母后玉成此事。” “我不羞,我脸皮很厚的,只是还没想好……”叶星辞六神无主,频频偷瞄楚翊。男人的表情从未有过的冷峻,眉目间一片肃杀。 “别害羞了,母后的礼物你都收下了。”瑞王狡狯一笑,握住叶星辞的手,亮出璀璨金镯。 叶星辞懂了。母子俩早已私下商定,在寿宴上当众指婚。正好,瑞王痛失杨榛这条大腿,那就再接上一条。这条新腿,就是和平的象征,身携巨额嫁妆,尊贵的友邦公主。 后宫不能干政,但老太太坐不住了。亲自下场,为儿子谋取摄政王之位,通过“家事”迂回干政,不给外臣话柄。 什么送镯子,嘘寒问暖,为了让自己开心而在马球场过寿,都是温情脉脉的枷锁,做戏给旁人看:老太太对你这么好,你怎能在她华诞拂了她的面子?失礼,失敬,毫无教养,给齐国皇家丢人。 或许,当场脱裤子放鸟儿,可以阻断这次指婚。 叶星辞头昏脑胀,抽回被瑞王紧握的手,惶然道:“此事,此事还是该从长计议。容我修一封家书,告知父母。” 老太太眼睛一翻一闭,捂住心口,似乎要步儿子后尘,猝死于寿宴。 “你看,母后都被你气着了,今天她老人家过寿呢。”瑞王责备,几乎压抑不住语气中的得意。 叶星辞担不起气倒太皇太后的罪过,无奈沉默叩首,行尸般僵硬地回到座位,紧咬下唇。不,他不能嫁给瑞王。于公,太子要他尽量拖延。于私,他不愿和陷害手足的卑鄙男人结为连理。 怎么办,怎么办。 太皇太后怕不稳妥,要让此事板上钉钉,看向永历:“皇帝认为呢?”一旦获得首肯,便是金口御言,不容置疑。 永历瞥向吴正英,后者神色淡然古井无波,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腕。 “吴大学士是外臣,皇帝的家事,不必征询他的看法。”太皇太后脸色微沉,转瞬又绽开笑意,“公主是哀家最喜爱的晚辈,能看见她的终身大事有着落,就是最好的寿礼。唉,奶奶我都七十好几了,也不知还能再过几个生日。” 说着,竟微微哽咽。 老祖母落泪,永历招架不住,不再看吴正英,用清亮的童音祝贺:“既然三叔和公主心意相通,有意共缔鸳盟,那朕祝福你们。” 大局已定,婚事已成,太皇太后舒了口气,笑着叫众人继续用膳。叶星辞呆望菜肴,一动不动,生平第一次没了食欲。 楚翊将硬生生攥出裂痕的酒盅放回桌案,眼睑微跳,眸光在睫毛的阴影中愈发阴沉。之后,他侧过脸,真诚地弯起嘴角,笑如春风:“三哥,恭喜!弟弟敬你一杯。” ** 入夜,星跃楼里,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们齐聚客厅。 “当时就是这样,老太后突然就把叶小将军指婚给瑞王,我俩都惊呆了。说好自己选的,怎么能强求!简直像土匪抢压寨夫人!”寿宴期间,始终陪侍左右的子苓和云苓三言两语,将过程讲给众人,气得俏脸通红。 四个属下神情凝重,苦恼地挠头,连声哀叹。宋卓道:“云苓姑娘,你不是很机灵吗?你倒地装抽风,口吐白沫,不就把这事岔过去了吗?” “事发突然,谁能想这么多啊!” 叶星辞抬手打断他们的话:“没用的,躲不过去,老太后和瑞王早就商量好了。送镯子时,我就该想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急着为瑞王增加势力,就算不在寿宴指婚,也会再开个什么家宴、夜宴。哪怕聚在一起喝凉水,喝西北风,她也要把这事定了。” 福全原地打转,犹豫道:“夏公公叫咱将计就计,那、那就只好将就着嫁给瑞王?可是,叶小将军一过门,马上就会露馅儿。瑞王要是个童子鸡,没准还能糊弄几天,可他姬妾成群,经验丰富啊。” “他发现我是男的,不会对外声张,因为他需要我的身份。可他心黑手狠,连兄弟都害,绝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你们更是要受苦头。”叶星辞往椅背一砸,双手掩面,陷入沉默。半晌,他仰起头,目光决然:“万一迫不得已,真的嫁进瑞王府,我就提前把你们打发走。你们回江南,回兆安,回家去。老子一身武艺,不怕他。” “我不走。”于章远将手搭在他肩头,“虎穴龙潭,我陪着你。” “我也不走。”“我也是。”“不就是个老男人,我不怕他。我们一起从东宫出来,将来也要一起回去。”宋卓,司贤,郑昆也依次将手按在于章远的手上。霎时间,叶星辞的肩头沉甸甸,坠满安全感,令他心口发烫。 “我也不走。”太监福全挺起单薄的胸膛,也将手放上去,“别看老子没根,可老子有种!”福谦用力点头,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姑娘们也纷纷伸手,叠在那厚厚一摞的巴掌上,“我们六个打小就在一块儿,叶小将军担了天大的干系,才让大家过了几个月舒坦日子,绝对不能抛下他。何况,公主走失,所有人都有责任。” 叶星辞含着热泪,艰难侧头,盯着肩膀上摞得老高的十只手:“叠烙饼呢?你们站成这样,不挤吗?我要被压死了。” 紧紧挤成两圈的众人散开,哈哈大笑。 忽然,子苓上扬的嘴角撇下去,抽泣起来,叶星辞忙去关心。 她蹲在地上,泪流满面:“对不起,叶小将军。在路上时,你叫我假扮公主,而我却上吊。其实,我不是真的想死,是做戏给你看,当时我实在太害怕了。假如要嫁给瑞王的是我就好了,最起码我是女的。” 叶星辞笑了笑,告诉她,其实自己能看出来。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就当个屁把它放了。不能放在午夜的被窝,那样只会失眠,要让它融入天地。 “别哭了,子苓姑娘,我都心疼了。”好色之徒司贤趁机安慰,又是递手帕,又是搂肩膀,被姑娘们合力推开。 “还有件事。”叶星辞凝重道,“为老太太准备寿礼,是我第一次开箱查看公主的嫁妆,发现一件惊人的事。”他迎上众人探究的目光,“嫁妆远没有传闻中的多。没有万两黄金,只有两千两,剩下的全是铸铁。所谓的奇珍异宝,多半是湖石。” 众皆愕然,相顾无语。于章远低声猜测:“你是说,被人掉包了?不可能啊。” “不,丰厚的嫁妆恐怕只是噱头,为了面子上好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叶星辞还有一种猜想:虚高的嫁妆,是太子爷放出的香饵,为了让瑞王和庆王斗得更激烈。等夏小满再来时,问个清楚吧。 在顺都和兆安之间往返,千里奔波,也真够辛苦。但是夏小满似乎陶醉其中,以苦为乐。他对太子一腔赤诚,这份心思是否感动了对方尚未可知,反正把他自己感动坏了。 上一次,夏小满来永固园与叶星辞见面,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晕厥过去。他因冒酷暑赶路而中暍,浑身烫得吓人。还好,瑞王刚派人送来一大块冰,喝了冰镇绿豆汤,才算缓过来。 他清醒的头一件事,就是裹紧自己敞开的领口,呼唤驯养的松鼠,随后冷声质问服侍他的福全和福谦:“为什么擅自替我更衣?!” 二人解释,衣服都汗湿了,不利于散热。 “这有什么啊夏公公,咱的身子不都一样吗?”福全笑道。 福谦也笑:“以后千万注意身体,咱们这些做太监的,一定要对自己好,不然还指望谁呢?” “什么咱们?谁跟你是咱们?”夏小满并不领情,脆嫩的声音变得尖刻,琉璃珠似的大眼睛盛满恼火,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一进宫就是太监,而我原本不是。你们没得选,我有得选。我被迫净身后,本可离开皇宫,买房置地,娶老婆再抱养几个儿女。但我没有,而是继续留在太子身边效力。” “啊,是是是,小的哪敢与夏公公比肩。”福全福谦不敢和东宫总管争辩,转过身却一齐窃笑,笑他自命不凡。说了这么多,还不是跟他们一样。 不过,在叶星辞面前,夏小满又如家猫般温顺,总是在微笑。他们从下午密谈到傍晚,继而谈了一夜。他叮嘱了很多,但叶星辞太困,基本没记住。 夏小满说,圣上和俞贵妃还是老样子,整天腻在一起,加上皓王,犹如一家三口,太子活得像邻居。圣上当然也会探望皇后,但只把那当成礼节和任务,每次小坐片刻就走,像去不熟的亲戚家串门。 太子将新政的试行地,定在俞仁文任知府的峪平。那家伙坐拥田产无数,按照新政,要多纳很多田赋,于是仗着国舅爷的身份暗中拆台。但太子坚持不换地方,新政只有在此地顺利推行,全国才能推行。 夏小满还说,太子每天睡得很少,于是自己也减少了睡眠,这样能多做很多事。叶星辞表示,减少归减少,但也不能直接取消啊,我们睡一觉再谈。夏小满不肯,说急着往回赶,太子离不开自己。 “这只是你以为的。殿下还说离不开我呢,还不是照样把我丢在异国他乡。”说完这话,困得睁不开眼的叶星辞清醒了一点,自觉失言,“无心之言罢了,你别告诉殿下。” “嗯。”夏小满笑了一下,神情像刚吞下一块生肉的狐狸。 大门外有人“咚咚”叩门,惊得叶星辞回过神。 第71章 我唱歌给你听啊 叶星辞厌恶地蹙眉,叫子苓将他迎进门,自己则上楼更衣,熟练梳妆。他整了整松挽着的发髻,抿了胭脂在嘴唇,同时朝眼尾斜扫淡红色妆粉,一气呵成。 一道人影陡然闯入视线,突兀地映在铜镜中,魁伟充满压迫感。 “呃!”叶星辞惊呼转身,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他心烦意乱,竟然没留意瑞王的脚步声。 “吓着了?是我叫他们别提醒你。”男人步步逼近。身上花纹繁复的锦袍,和极具侵略性的眼神,让他看上去像一条正在觅食的巨蟒。 叶星辞不禁退了一步,靠在妆台,冷淡地逐客:“三爷,这是我的卧房,请你下去等。” “在家里,我经常随心所欲闯进姬妾的居所。”男人无视他的话,径直走到他面前一尺处停步,醇厚夹杂着酒气的熏香令人窒息,“我喜欢看女人为了迎接我,而慌忙梳妆的样子,很有美感。” “那你有没有检查,柜子里、床底下是不是藏了人?”叶星辞用玩笑的口吻发泄不满。 “这可不像一个富有涵养的公主该说的话。”瑞王扯出一个带着醉意的下流微笑,“过门之后,你再这样对我不敬,我可就要动用家法教训你了哦。” 看把你能的,得问问老子的长枪答不答应。叶星辞毫无惧意,昂然迎视高出他大半头的男人:“你有点醉了。” “我清醒着呢。我发现,每次见我,你都打扮得很漂亮。” “不是为了取悦你,而是自己照镜时舒心。”叶星辞反呛。 “说话这么冲,心情不好?是不是觉得,婚事定得太突然了?”瑞王抢劫一般,夺过他端在身前的手,攥在自己滚热的掌心,“你远嫁而来,没有亲人。嫁给我之后,你可以给自己生出很多亲人。要是嫁给庆王,恐怕就难了。这么一想,是不是就开心了?” 我要开吐了!恶心!叶星辞暗暗使劲儿,想把手抽回,却被握得更紧。少年的力气,终不足以与高大的成年男人近身抗衡。 “放肆!你这样,未免太失礼了!”叶星辞红了脸,厉声斥责。 “这就害羞了,那洞房时可怎么办呢。”半醉之下,瑞王得意忘形,仰头大笑。手也愈发不老实,要来搂他的腰。 “怎么办?就这么闹着玩呗!”叶星辞随手抄起一盒白色妆粉,全倒进对方大张的嘴里。 “咳咳——阿嚏——”瑞王猛然后撤,连咳嗽带喷嚏,吭哧吭哧地喷着白粉,面袋子漏了似的。周身粉雾翻腾,仿佛要原地飞升。 在弥漫的脂粉香中,叶星辞也打了个喷嚏,趁男人发火前,抢先道:“别生气,开个小玩笑而已,王爷该不会这点肚量也没有吧?” 瑞王顶着一张煞白如鬼的脸,看不出是否行将发怒。他喘着粗气,用茶水漱口,盯了叶星辞半晌,忽而笑了:“真是调皮。其实,在我眼中,你就是个黄毛丫头。你是不是以为,我痴迷于你的美貌?不,我见过无数美女,而且我更青睐成熟丰腴的少妇。不过,你的确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更有一种独特气质。” 废话,老子是男的,当然是独一份的气质。叶星辞冷眼斜睨他:“夸我的话,我早就听腻了。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就算你缺鼻子少眼睛,我也会拼命把你娶回家,好吃好喝的供着。我比你想象中富有得多,富得不敢往外花。娶了你,就敢了。因为,外人会认为,那是你带来的嫁妆。我会对你很好,但是千万别指望,我会被你的美貌和温言软语摆布。”瑞王用袖口擦脸,再度缓步逼近,声音低沉,“不过,你可以试试看。” “公主——”子苓款款上楼,清脆的通禀,将叶星辞从地狱般的尴尬困境解救出来,“九爷和陈公子散步路过,顺便拜访公主。” 叶星辞松了口气,逃离瑞王身边。 见他们先后下楼,楚翊怔了怔,目光平添一丝苦涩的恨意。接着调侃:“三哥,你的脸好白,怎么还画妆了?” “和我未过门的妻子闹着玩,你们聊。”瑞王使劲抹了把脸,向陈为拱拱手,又似笑非笑地朝叶星辞盯了一眼,得意而去。 “九爷这是打哪来?”叶星辞问。一见楚翊,那种厌恶不悦感一扫而空。仿佛闷热难耐之际突然开了窗,清风灌满胸膛。 楚翊道:“借着太皇太后寿诞,我们兄弟三个,还有些宗亲也聚了聚,刚刚散席。”他眼眸微垂,有些腼腆地笑了:“今夜月色很美,来邀你游湖赏月。顺便给你看看,你好奇的那个东西。” 叶星辞立即点头,率先迈出门。他急需吹吹风,除掉瑞王残留在他身边的气息。 一路来到湖畔小渡口,已有一艘不大的单篷船停靠在栈道旁。四面开敞,纱幔飘动,篷顶铺满溶溶月光。 楚翊率先上船,先搀了一把四舅,又将手递给面露犹豫的叶星辞,轻笑道:“有我四舅这个长辈坐镇,你怕什么?” 叶星辞将手搭上去。掌心相接,他没有丝毫厌恶。可他分明那样讨厌瑞王的碰触,恨不得把掌纹都磨平了。 坐稳之后,他问:“没有掌船的艄公吗?” “我来摇橹就好。” 楚翊话音未落,四舅突然跳回岸上,表情扭曲:“哎呦,我肚子疼,好像窜稀了。你们先游湖,等会儿再来接我!”说着,朝船体猛蹬一脚,推离岸边。 这听起来很像一个借口。因为,叶星辞的属下也曾用腹泻来替他扯谎。他心下惴惴,如此一来,岂不只剩自己和楚翊,在黑暗无人的湖面飘荡独处?从前的他,可以从容应对。可此刻,他一想到楚翊,心里就有种酸胀的紧张感。 “陈公子,要不你再忍一忍吧?”叶星辞想让陈为回来,“你坐着不动就好了。” “这可忍不住!” “那罗护卫呢?” “他也窜了!”说罢,陈为弯腰跑远。 渡口在视野中远去,是楚翊开始慢慢摇橹。船橹惊走鱼儿,搅碎了湖面的月光,留下层层叠叠的扇形波纹。叶星辞坐在船篷下,随波浮沉。面前有一方桌案,烛火摇曳,茶点精致。 他瞥向船尾,透过拂动的白色纱幔,看见楚翊在悠游地摇橹,棱角分明的侧脸沐浴在月光下。如此俊美的船家,只在故事里才有吧。 “今天,我看见你的二位母妃了,你和你生母很像。”叶星辞叹道,“你真幸福,可以经常见到娘。我也想我娘,可见不到,她一定也很想我。” “有机会,我陪你回家。”摇橹的男人道,“要不要听我唱曲儿?” “淫词艳曲可不听哦。” 楚翊微微一笑,用清冷的嗓音唱起一支叶星辞未曾听过的北方小调: “青杨树儿冒高高,弯弯月儿照山坳。 月儿为何不开口? 谁家酒里多掺水,哪个偷了我家牛? 娘子差我出来寻,不让进门使人愁。 清清河儿水滔滔,弯弯月儿挂柳梢。 月儿为何不开口? 冰盖房子雪打墙,你遍看古今兴亡。 我与娘子不久长,何苦为那牛儿忙? 几句话儿敲开门: 糖包油糕蘸上蜜,我与娘子好夫妻。 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 楚翊唱得不悠扬,但也不难听。冷冷清清的,像在办他所擅长的白事。叶星辞专注地听着,最后笑了起来。这样的民间歌谣,往往通俗有趣,有很强的叙事性。 一个丢了牛的汉子,被老婆撵出去找牛。他想让月亮告诉他,牛在哪,可月亮不说话。他想起月亮千年万年挂在天边,看遍人间兴衰,自己和娘子的几十年也是转瞬即逝,该珍惜每一刻。于是赶紧回家,嘴甜地敲开门。 “你跟谁学的?”叶星辞好奇道。 “恒辰太子,他则是和田里的农民学的。他们不喜欢那些华美的词曲,只爱通俗的。”楚翊搁下船橹,将船停在湖中间,接着撩开纱幔坐进来。不是与叶星辞相对,而是直接坐在他身边。 太近了。叶星辞腰部一使劲,让屁股在木制座椅滑行一段,离男人远了些。他一时语塞,随意聊道:“不知道陈公子怎么样了。还有罗护卫,也去了挺久哈。” “罗雨在湖边树上呢,为我们放风。”楚翊没听见四舅撒谎说罗雨也闹肚子,实话实说道,“防止有人接近,妨碍我们亲密接触……这美妙的月色。” “你说话别大喘气,吓我一跳。”叶星辞拍了拍胸口,心想:腹泻还上树,难为罗雨了。武功绝顶的人,大概很能忍吧。 “我三哥有点醉了,没冒犯你吧?”楚翊柔声问。 “你三哥,就是个老瘪三,一提就来气!”叶星辞恼火地皱眉,“乱闯闺房,浑身酒气,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还说自己喜欢少妇,不喜欢黄毛丫头。切,人家明明一头青丝,才不是黄毛。” “宴席上,我特意没喝酒,怕酒气熏着你。”楚翊按下被风拂起横在二人之间的轻纱,四目相对,他顿挫有力道,“他,配不上你。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第72章 啵啵啵啵,亲了四口 “杀了他,或许可行。”叶星辞仍在气头上,随口胡诌。 楚翊却蹙眉,对这句玩笑话认真答复:“不。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家人。我知道你在玩笑,但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 叶星辞轻哼一声,瘪了瘪嘴。不过,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楚翊无奈一笑,目光溢满柔情:“你看,你本来就是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还不让人说?” “对了,快给我看看你的那个东西,好奇死了。”叶星辞焦急难耐,眼神四处乱飘,寻寻觅觅。 “啊?”楚翊愣了一下,猛然后撤捂住腰带,耳廓红透。随之反应过来,尴尬地摸摸鼻梁,“哦,你说的是那个,吓我一跳。” 他俯身,从桌案下捧出那新奇玩意儿。摆好之后,将几支烛火凑近,照亮绘有工笔画的圆形纸板,用力一转:“看吧,离近点。” 叶星辞凑在那片镂空纸板前,凝目细看。 飞速旋转中,狭缝的残影连成一道不动的窗口。透过它,他看见排成一圈的工笔画居然动了!一艘小船,一对男女正泛舟野游,男人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 眼前,会动的画周而复始。于是,男人也在女人面颊吻了一次又一次,永远不知疲惫。叶星辞双唇微张,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震惊于此物之奇妙,内容之放荡。 他在欣赏奇观,却不知身边的男人也在欣赏他。 月光和水气,被风吹着一点点漫进船里,纱幔飘荡,满湖碎银。烛光明灭不定,映在美人悄然飞红的脸庞,和湿润的翘睫。 美人一笑,楚翊也照镜子似的,跟着扬起嘴角。 “真有意思。那么多人都会抖空竹,只有你发现了这种奇观。”叶星辞又转一下转盘,抿了抿嘴,羞涩而好奇地盯着两个小人儿,“九爷,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聪明。” “不用别人说,我自己知道。” “你就不能谦虚点么。”叶星辞笑了。 “在你面前,还是真实一些比较好,没什么可装的。” 这话,让叶星辞脸上闪过歉疚,弯弯嘴角,继续琢磨眼前的东西。楚翊真诚相待,他却一直在装,而且是男扮女装,简直装大发了。将来封爵,或许可以封个“装公”。 慢慢的,楚翊靠近了。身体前倾,手支撑在膝上。忽然,他手一滑脱离了膝盖,头部陡然前冲,嘴唇结结实实地亲在叶星辞脸颊。 后者“啊”一声,迅速逃离,缩在一旁,捂脸惊愕道:“你要咬我?不,你、你刚刚非礼我?!楚一只,一只禽兽!我一枪挑了你!” “不,不是的。”楚翊慌乱一瞬,随之从容解释,“我只是没撑住身体,不小心滑了一下,用嘴唇撞到了你的脸。这不是轻薄,而是一场意外。” “骗人!你敢侮辱我!”叶星辞浑身热血翻涌,被亲过的肌肤,像挨了烙铁般发烫,几乎开始疼痛。 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厌恶与楚翊亲昵。此刻的愤怒,远远抵不过害羞。他甚至开始憎恨眼前的男人,恨对方让自己心绪不宁。成天像条毒蛇一样,盘踞在脑海。他怎能因为一个男人,一个敌国人,一个把自己当女人的人,而意乱神迷? “我要揍你!”叶星辞咬牙欺近,揪住对方衣领,恶狠狠扬起拳头,却迟迟未能落下。 “我真不是故意的。”楚翊语气无辜,用手包裹住他的拳头,缓缓按下,“你坐下,我给你演示一遍。” 叶星辞气鼓鼓地把屁股砸在椅面,冷眼相看这位翩翩如玉的皇九叔,重演方才的情形。 “就像这样,我手撑着膝盖么,然后一滑。”楚翊将手撑在膝头,摆出方才的姿态,“没撑稳,就这么一滑,失去平衡,用嘴唇撞到了你。没受伤吧?” 叶星辞摸摸脸,垂眸嘀咕:“没伤着。干脆,你别叫楚逸之了,叫楚一滑吧。” “我也很自责,怎就那么巧。你是不是还不信?我再演示一遍。你看啊,就这么一滑。”楚翊摆好姿势,撑在膝头的胳膊一歪一滑,脑袋陡然前冲,再度重重地亲在美人白嫩的脸颊。 “啊呀!”叶星辞羞愤得差点投湖,双手捧着脸大叫,“楚一滑,你怎么回事?!我真要揍你了!” “公主息怒,我怕你以为我是故意的,就想复刻一下刚才的过程。让你知道,这的确是意外。”楚翊淡淡地辩解,自己也委屈上了,“再度发生这样的碰撞,我的嘴唇也很痛。” 他是如此真诚,眸光清澈宛若婴儿。清贵如芝兰的面孔不带一丝淫猥,在烛光中笑得温柔。 叶星辞生不起气,索性转过身,撩开纱幔,伏在船边,望着微光粼粼的湖面。将满的月亮倒映在远处,鱼儿游过,裂了又圆。 他能觉察到,楚翊也对他居心不良,可又无处可逃。跳水游走的话,未免太不体面。何况,他根本不想逃。 ——“如果有一天,我也开始追求公主,那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你这个人,而非你尊贵的身份和丰厚的嫁妆。” 他蓦然回想起这句话,指尖紧紧抠住船板。不安,惶惑,忐忑。而那底色,却是浓墨重彩的期待。他不做自己很久了。如果有个人,像楚翊这样聪慧仁厚的人,能真心喜欢公主身份以外的他,那是件多美好的事。 船身微晃,送给他期待的男人靠近,也望着湖面。 “你不生气了?”楚翊小心地问。 “不了。这么点小事,不值得挂在心上。” “那太好了。”两片温暖柔软的物体,第三次覆在叶星辞的面颊,轻柔一吻。而后,吐露出无耻的话:“这次不是手滑,是故意的。其实,刚才也是故意的。” “你——”叶星辞猛扑到对面的座椅,使劲用手背蹭脸,随着小船的大幅摇晃怒吼:“你下流!我,我今天真是上了贼船了!” “我亲你,我就下流了?那你成什么了?你这不是贬低自己么。”楚翊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振振有辞,“你很美好,而主动亲吻美好的我,是高尚的。” “你今天格外无耻,脸皮比城墙还厚……”叶星辞臊得满脸通红,想起那会动的画。男人周而复始,永不厌烦地亲吻女人的脸。楚翊居然敢做同样的事!连着三回!也许,是被黑夜和空阔的湖面,激发出了兽性。 “不逗你了,说正事吧。”楚翊敛起捉弄的笑意,也打算坐过去。 “别过来,我要跳湖了!”叶星辞攀上座椅,一只脚踏在船沿,作势要跳,裙摆飘逸如蝶。 “那我也跳。虽然我水性一般,不过你肯定会救我的。”楚翊仰视着他,步步逼近,陡然出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抱离险境。小船颠簸不定,二人的脚绊在一起,双双摔倒在舱板。 砰,叶星辞重重砸在人肉垫子上,下巴撞到男人的胸肌,弹了一下。楚翊笑了笑,顺势翻滚,将双臂撑在他脸旁,牢牢困住他,姿势暧昧至极。 “小丫头,别站那么高,很危险。”楚翊的声音低沉如钟。 “我警告你,别这么叫我!”小将军成了小丫头,令叶星辞难堪又难过。他竖起一根手指,认真道:“我宁可你叫我‘脚丫子’,也不想被叫成‘小丫头’。” 楚翊忍了一下,接着扭过脸,扑哧一笑。 “公主殿下,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可爱。” “不用别人说,我自己知道。”叶星辞套用了男人的话。而后才发觉,对方一直压在自己身上,但不沉重,显然用手臂控制了力道。 他们从未如此亲密过,他讶异地发现,楚翊看似清瘦,衣物下暗藏的肌肉却结实紧绷。力气之大,他推了几次也难以逃脱。 “别动了,听我说!”楚翊蹙眉,凶悍地低吼。 叶星辞被震慑住,凝视对方浸润在月色中,随波晃动的俊朗轮廓。他们紧贴着,在水波中浮浮沉沉,好像进入了另一个无拘无束的世界。 “我很少会感到慌乱无措,可老太太把你指婚给瑞王时,我真的慌了。”楚翊的语速很快,和叶星辞的心跳一样急促,“好像泡进了冰水里,半截身子都是凉的。我恨我自己愚蠢,早该预料到他们会走这一步。” “那你怎么不站出来反对!”叶星辞冰冷地质问。 “因为我要保护自己。”楚翊倏然变得平静而理智。 被困在双臂间的美人眼圈一红,怒道:“那现在又何必来跟我说这些!显得你特别理性,识时务,是吧?”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有人会保护你,包容你,渴望被你依靠。”那份平静理智中,渐渐注满了深情,又随着目光和月光倾泻在叶星辞身上,“你现在很无助,需要这样的承诺和鼓励,所以我才选择向你坦露心迹。你不用害怕,安心躲在我身后就好。” “晚了!皇上都发话了!” “不晚,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坚定的话语,犹如战场上的盔甲,令人安心。那作出承诺的双唇第四次靠近,叶星辞吓得双目紧闭,唇瓣死死抿成一条线,双手捂脸,不给男人下嘴之处。随即,额头骤然一麻,遭遇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防不住的。”男人在他耳畔轻笑,“无论是外面,还是里面。我指的,是你的心。” 叶星辞原地打滚,狼狈地从对方身下爬出来,蜷身抱膝而坐,仿佛要守死自己的心,许久不语。楚翊不远不近地坐着,咬着下唇,孩子般腼腆而窃喜,修长的手指互相绕动。 原来,他和我一样紧张。 第73章 王爷厉害,连射十发 靠岸时,夜已深沉。 楚翊将叶星辞送回居所,温文尔雅地道别,全无在船上连亲四次的轻浮。走出一段路,他回望星跃楼,隐隐看见二楼有一道人影流连在窗口,似乎不舍他离去。 见他回头,窗子啪的一下,落了下去。 他挑起嘴角,注视被月色勾勒的窗棂。半晌,那窗又小心翼翼地支起,宛若一只羞怯的眼睛。见他还在原地,再度慌乱地合拢。 可爱,可爱死了。 “顺利吗,顺利吗?”刚一碰面,陈为和罗雨就迭声追问。 “我把心意都挑明了。我觉得,她也倾慕我,至少有好感。”楚翊红着耳朵,冷静剖析,“她被迫定下婚约,正是脆弱的时候,心里就像一堆松动的土。我现在说出真心话,能埋得更深。” “我在树上,看见船剧烈晃动。”罗雨冷漠文气的面孔一片懵懂,“不过只有几下,很快就结束了。你们在干嘛?” “哇哦!”陈为错愕而惊喜地张大嘴,古怪一笑,“嘿嘿,大外甥,你是不是把生米煮成熟——” “没熟,就摔了个跟头而已,我不是那样的人。她是清白的好姑娘,过门之前,绝对不能越礼。”楚翊十分狼狈地岔开话题,“四舅,你少看点穷书生富千金夜半相会、私定终身的艳情杂书,起码先考中个秀才。” “我也就看看,你可是真的做出来了。” “哈哈,舅老爷真幽默,啊哈哈。”罗雨狂笑不止,瞟一眼主人阴沉尴尬的脸色,悻悻然抿起嘴巴。 回到府里,楚翊胡乱吃点夜宵,来到后花园。在菜园中立起毡靶,之后退至百步开外。 他扯开衣衽,褪下右边衣物,随意缠在腰间,让那一侧的臂膀完全裸露。如水月光,流淌在柔韧健硕的肌理,泛起玉色光泽。 他挽弓搭箭,目光如炬,一百二十斤的硬弓张满之际,手臂竟纹丝不颤。夜色中,他保持张弓的姿态,久久盯住隐约可见的猩红靶心。 几年前的秋天,他与皇室宗亲在猎场围猎,一箭射中恒辰太子屡射失手的獐子。兴奋之余,觉察到一道阴冷如蛇信的目光正舔舐着自己。他永远忘不了先皇看他的眼神,那种藏在笑意之下的疑虑和猜忌,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彼时他气盛,渴望施展手脚,如果给他个知县来当,他可以不当王爷。但在先皇眼中,雄心,就是野心。 当夜,恒辰太子握着他的手,谆谆叮嘱:九叔,藏锋敛锐,保护自己。他道:告诉我,该怎么做?对方道:收敛羽翼,远离政事,但也别离得太远。一旦社稷有变,我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让你迅速介入朝政。 当时,楚翊困惑了。 恒辰太子苦笑一下,说出一个乍听荒诞的提议:你去礼部帮忙,琢磨琢磨,怎么办白喜事。从前都是七叔操办,他身故之后,皇家缺一个这样的人。 楚翊顿悟。 自他开了棺材寿材铺,学办白喜事,先皇就没再用那种猜忌的眼神盯过他。正如恒辰太子所料,先皇驾崩之际,他迅速凭借这份特殊才能获得权力。 这也正是当时他所顿悟的:哀泣,引魂幡,和漫天黄白纸钱,就是他涉政的起点。只是,出发之后,原本该与挚友并肩同行的漫漫长路,仅余他一人踽踽独行。 回忆至此,利箭离弦。稳中靶心,几乎射穿毡靶。一箭,又一箭。楚翊连发十箭,尽没靶心,在靶上堆成鸟尾般紧凑的一簇。 罗雨接过弓,赞叹:“王爷厉害,连射十发,手都不抖。” “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还是谢谢赞美。”楚翊甩了甩臂膀,穿好衣物,“我不太擅长舞枪弄剑,不过弓马还算娴熟。” “寿宴上,皇上命人比武取乐时,王爷的反应真快,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主仆在菜园散步闲聊,罗雨回忆起白天的情形。 “就算此举没有争议,我也不会叫你上场。” “为什么?这是多露脸的事,还能得到御赐的宝贝。”罗雨略作思忖,脑筋转得很快,“我懂了,你是不想折了三爷和四爷的面子。也不想叫他们知道,我的本事。” “没这么复杂,我心疼你而已。”楚翊真挚地凝视自己的卫队长,和唯一的护卫,“我不会为了那点面子和虚荣,就叫你去跟他们厮打。” 罗雨的眼角泛起湿漉漉的光,轻轻“嗯”了一声,带着颤音。无需用任何言语来表达忠心,一切都铭刻在热切的目光中。 楚翊笑着拍拍他的肩,俯身查看青菜的长势,淡淡道:“我们得离开顺都一阵子。吏部尚书出缺,谁上位至关重要,朝中会有一场乱斗。” “这么重要的时候,该伺机而动,怎么反要走?” “不,我不能搅和。况且,我又没有坚定的朋党和拥趸。唯一关系较近的袁大人,又耿直得橡根木头,从不与我结交。”楚翊所提到的袁大人,是养母的弟弟。亲缘上的舅舅,血缘上毫无瓜葛。 他俯身拨弄油绿喜人的菜叶,看向静静聆听的罗雨,“当你面前,有一桶恶臭的泔水,重要的不是挖空心思去捞点还能吃的东西,而是彻底远离。我走得远远的,让皇上,更重要的是,让吴大人知道,接下来发生的党同伐异、挟势弄权,与我老九无关。吴正英,是皇上最仰赖的人,受信任程度比我想象中更深。今天寿宴上,还不够明显吗?他就是皇上的脑袋。” 罗雨道:“瑞王和庆王一定都在拉拢他吧。” “背地里,他们应该早就做过类似的事了。”楚翊拍去手上浮土,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缓缓展开,语调也慢悠悠,“只是,谁越积极,给出的利益越诱人,吴正英就会在心里把谁踩得越低。你是不是想,难道他们不知道,吴正英是出了名的清正刚直?” 罗雨点头。 “他们知道,可是他们不相信,这份品格能坚若磐石。因为,他们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楚翊无奈而轻蔑地笑了笑,“比起我三哥,四哥德行尚可,不过也开始疯狂了。我没想到,为了逼杨榛离任,他会把人家的老父亲弄死。” 主仆二人离开菜园,在铺满月色的花园中漫步。 楚翊轻摇折扇,问:“你快过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最近家里难得宽裕。” 罗雨沉吟片刻,条理清晰道:“王爷,我把你给我买礼物的钱,存在你这。你娶妻时,我就不送贺礼了。”在楚翊的笑声中,他又道:“离都之后,我们去哪?” “晟州,翠屏府,杨榛的老家。”楚翊幽幽地说,“我觉得,那里有一个机会,能让瑞王迎娶公主的美梦泡汤。他和他亲家,一定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等我查清楚,再告诉你。” 罗雨面露担忧:“可是,那样你就没时间调戏公主了。” “呃……那叫谈情说爱,互通心意。”楚翊用折扇掩面,尴尬地干咳一声,“我把她带在身边,不就行了?” “我也差点有机会谈情说爱来着。”罗雨折了一根柳枝把玩,随口讲起一桩童年往事,“我小时候,有一天难得出去,认识个放羊女孩儿。扎着两个小辫,特别漂亮。我俩玩了一天,能想到的游戏都玩了。临别前,她说:哎,咱们来比谁尿得远吧!我说:那你肯定比不过我。然后,她脱下裤子,站在那开始放水。结果是,他赢了。” “哈哈,男孩儿?哈哈哈,太好笑了。”楚翊不厚道地朗声大笑,前仰后合,扶住最近的一株柳树,“你们还一起撒尿?哈哈哈,天呐,本王要被逗死了!” 第74章 谁编的?真有才! 一早,楚翊步入光启殿时,政事堂几位大臣正在向瑞王道喜,庆王也笑里藏刀地祝贺。 楚翊协助两位兄长批阅奏章直到中午,正要用膳,太皇太后宫中的太监跑来了。对方呼哧粗喘,含泪急切道:“三爷,四爷,九爷。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绝食了,你们快去劝劝吧!” “什么?!”三人霍然起身。 母亲饿着,儿子怎敢安坐进食。老太太身体硬朗,就算饿三天都无碍,但出于孝道,必须去跪劝。 三人匆匆入后宫,瑞王步履如飞,同时厉声诘问:“快说,怎么回事?昨日刚过寿辰,她老人家难得开心,谁敢惹她生气?本王非打死这人不可!” “哎呦,谁敢呐!”那太监细声细气地惶恐道,“三位王爷一直在光启殿忙于政务,有所不知。从今早开始,城里就在传一首童谣,此刻已然满城皆知。不知怎么,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 “什么童谣?”楚翊蹙眉。 太监瞪眼缩脖,恐慌地摇头:“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啊,王爷待会儿就知道了。” 兄弟三个赶到老人家的寝宫时,发现太后、皇帝都在。前者柔声宽慰,后者正苦劝:“祖母,您就吃一点吧,朕心里难受。” 吴正英袖着手,垂首恭立一旁。按礼,他不该进后宫。想必皇帝接到消息时,正在他的陪伴下读书,便也一道跟来了。 老太太虚着眼,斜倚坐榻,贴身侍婢立于其后轻打团扇,将风送入那急促起伏的苍老胸膛。 见儿子来了,她长吁一口气:“哀家这一生,侍奉公婆,生儿育女,料理六宫,教导晚辈,没贪过一天清闲。操了一辈子心,到头来,落得个偏心的恶名……还吃什么饭?我一个连水都端不平的老太太,配吃饭吗?饿死算了!” “唉,这可如何是好。”永历向三位皇叔投去求助的目光。 “儿子跟你一起饿着。”瑞王痛心极了,晃荡着一副魁梧的身躯走近,跪在榻前,握住亲娘的手,“究竟怎么回事?谁惹母后不悦?” “你自己看吧。”老太太用手帕沾了沾眼角的泪痕,咬牙切齿道,“彩云,把那东西拿给瑞王。” 身后的婢女应了一声,表情凝重地取来一张叠起的纸。瑞王皱眉夺过,抖开略一阅览,双目倏而怒睁,将纸一团,伴着咆哮狠狠丢在地上:“这是谁编的?谁编的?!胆敢侮辱皇祖母,诛他九族!!” 庆王平静地拾起纸团,展开扫一眼,愤懑地哼一声,接着递给楚翊。楚翊接过一看,咬住下唇,差点笑出来。 纸上,记载着那首传遍全城的童谣: 皇城根,老寿星,一碗水端不平。 老蟾蜍,爱蛤蟆,一窝喜欢一窝。 猪蹄煮了一千滚儿,一直朝里弯弯。 心里摆不正大秤砣,总往一边偏偏。 通篇讽刺太皇太后偏心。蛤蟆和蟾蜍长得像,暗讽老太太偏爱亲儿子。猪蹄无论煮多久,都朝里拐,在说其他儿子无论多孝顺,也改变不了老太太厚此薄彼的本质。 楚翊又将纸团起,不动声色地朝庆王瞟一眼。 “哀家是老蟾蜍?是锅里的猪蹄子?天呐……”老太太痛心地阖起眼,不再说话,连脸上的纹路都涨红了。 楚翊想,她并非愤怒,而是羞耻。她不顾最初的旨意,当众指婚,逼皇帝开口祝贺时,就该料到会有人说长道短。虽然,生事者自己也居心叵测,但偏心确是事实。 楚翊又瞥一眼四哥,嘴上说着车轱辘话,劝老太太别动气,同时暗自恼火。不用猜,就是庆王编排的好戏。只有他有这个能力,让一首童谣半天传遍全城。 但是,这是一步自以为高明的臭棋! “查,查源头!必须查出始作俑者!凡是能抓的,都抓起来,严刑拷问!”瑞王为母亲抚着后背顺气,如恶虎般嘶吼,同时意味深长地剜了庆王一眼。 “三哥,你喊什么?皇上还没说话呢。”庆王看一眼被瑞王震慑住的小皇帝,口吻温和恳切,“新君继位,哪有一边大赦天下,一边肆意逮捕的道理,岂不让事情愈演愈烈。何况,这胡编的童谣,不一定就是针对母后。她老人家形端表正,何曾偏心过。昨日过寿,难得高兴多饮几杯,随口说了几句而已,大不必在意这些市井乱言。” “四哥这话在理。”楚翊附和道,“母后放宽心,身体要紧。” 他明白庆王的用意,想用舆情迫使老太太以醉酒为由,收回成命。他之所以说,这是一步自以为高明的臭棋,就是断定老太太已经铁了心要帮儿子,绝不会因区区非议而改口。何况,一旦改口,就更坐实她心虚。 更要紧的是,昨日指婚,皇帝也开了口。 若撤销,吴正英将会头一个反对。并非他收了瑞王的好处,而是因为,假如圣意轻易被非议裹挟,金口御言可以随意反悔,那今后任何人想做什么,只需激发舆情、煽动民意,不就能达成目的了?帝王必须确保,没有任何意志,能凌驾于皇权之上。 庆王这步臭棋一出,反而是给板上钉钉的婚事,又加了一锤子。想到这,楚翊恼火地暗暗攥拳,恨不得照着四哥脑袋怼一下子。真是利令智昏! “既然民间有非议,那三叔和公主的婚事,是就这么敲定,还是再议……”永历小皇帝犹疑着开口,瞟向师傅。果如楚翊所料,吴正英微微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老四,老九。”老太太睁开眼,竟然直接把话说开,“哀家成全了老三和公主,你们心里,是不是也不是滋味儿?尤其是你,老四。哀家听说,你也常往永固园跑,对公主很上心。你也觉得,哀家偏爱你三哥吗?” 庆王愣了一下,眼中写着“这不是废话么”,却故作洒脱,假意一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弟兄不和邻里欺,儿臣从未这么想。”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宽心了,也能吃得下饭了。”老太太舒心一笑,揣着明白装糊涂,用母亲的身份力压庆王。她坐直身体,沉下面孔,目光幽冷,干脆地终结此事:“这童谣,已经传唱过的,暂不追究。谁再敢继续传,直接把嘴缝上。几天之后,就没人记得这事了。” 老太太终于开始进膳,大家都松了口气,庆王则憋着气。 离开后宫,楚翊没回光启殿,随意找了个借口去通政司。朝廷和各地的所有章疏,其原件都封存在通政司的架阁库。各地方官上折,在收到带有朱批的回复后,也须定期将原件缴回。 见他登门,当值官吏立即起身见礼,命人奉茶。 “不必麻烦,本王是来缴回一封带有先皇御笔朱批的奏折。”楚翊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折子,恭谨地展开,“这是本王奉旨迎接玉川公主来都的路上,递给先皇的折子。后来事务繁多,一直忘了缴回,是本王疏忽了。” “王爷稍候。” 官吏请来上司,通政司的一位参议。参议双手接过奏折,殷勤一笑:“无妨。下官会送回架阁库,妥善封存。” 楚翊却又将折子拿回,诚恳道:“这封奏折对我意义非凡,是先皇留给我的最后的墨宝。可不可以,由我亲自去封存?” “这……”参议有点犯难。 “你看,这上面还写着,‘九弟辛苦,途中珍重’,”楚翊给对方展示朱批,真情流露,动容地红了眼眶,“说实话,我实在舍不得交回来,但是朝廷有规章制度。” 参议哪敢质疑皇家的手足亲情,取了钥匙,将这位皇九叔引至架阁库。陈旧的纸张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防蠹防腐的熏香。 楚翊跟随参议的脚步,穿行于封存着各类章疏、廷寄的松木架之间。良久,对方步履一顿:“按照落款时间,这封奏折存在此处即可。” 楚翊扫一眼架上的木签,记有详细的年月及地点。他不经意地夸道:“你很娴熟嘛,在这书山纸海之间,一下就能找到位置。” 参议笑得谦卑而得意:“不难,都标好了的。” 楚翊将奏折放在对方指定的位置,又恋恋不舍地拿起,悼念的目光反复扫过朱批。他久久不语,不时以袖口拭泪,侧目道:“不好意思,本王失态了。” “王爷慢慢缅怀,下官先行告退。待王爷离开时,下官再来锁门。” 参议的脚步声渐远。房门开合,确定对方已经离去,楚翊瞬间敛起哀思,将手里的折子放好,穿行于林立的木架间。 “晟州,翠屏府……你在哪呢,快吱一声。”他快速走动,同时扫视各类标签。良久,脚步一滞,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他飞速翻阅各类旧折,不时侧耳聆听周围的响动,随后通通归位,离开架阁库。 调阅旧折并不难,但那样会留下记录,而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在翻旧账。想掣肘三哥,仅凭几句顺口溜是痴心妄想。 第75章 拐走美人出远门 从通政司出来,楚翊在罗雨的陪同下,到自己的棺材寿材铺转了转。 聘请的掌柜将账册给他过目,顺都大小官吏,谁家最近办了丧事,亡者何人,用的什么棺木,一目了然。 为了提升自己的人缘,楚翊一般都是“买棺材赠寿材”,木料不甚名贵的棺材只收工钱。所以,他的店铺一直在亏。但他依然要开下去,这是他独有的交际方式,广交朋友又不会被参结党。 整座都城的官吏,但凡家里死过人,多少都跟他有点交情。虽然不深,但说起他时,都会附带一句:九爷这人不错。 “亏损太严重,得想办法开源。这样吧,增加一支哭丧队。”楚翊对掌柜道,“事主置办东西时,问是否需要增加哭丧人数来壮门面。如果需要,你就去我府里找王喜,让他派家丁丫鬟去哭。根据价位高低,分为哽咽、啜泣、嚎啕,上气不接下气,打滚儿蹬腿哭。” 掌柜点头称是,说王爷头脑灵活。 楚翊又问:“我吩咐的那些东西,做好了吗?” “做好了。”掌柜将楚翊引至仓库,展示货品。 铺子里做纸活儿的几个师傅,已经按照楚翊提供的技术和模板,做了一批会动的春宫图,共四十多个。风月无边,春色满眼。 他拿起一个转了转,却没好意思凑在眼前看,安排道:“悄悄出货,高价卖给那些纨绔子弟,至少卖到五十两。只卖这一批,因为马上就会有商人争相仿造,到时这玩意儿就不值钱了。” 尽管最近手头宽裕,楚翊还是在尽可能的攒钱,作为老婆本。虽然,他的意中人是个粗枝大叶的习武宫女,但在他心里,她也是值得捧在手心的公主——他一个人的公主。 他要为她筹备一场盛大的喜宴,红毡铺遍整条祥宁街,家家户户红灯高挑、喜字贴遍,流水席彻夜不歇。他希望,那之后的很多年,百姓谈起宁王妃过门时的盛景,仍会津津乐道。 ** 又是个好天气,淡淡秋意几许。 街上残留着烟火气。昨日中元节,有的百姓除了家祭之外,还沿街设香案,以安顿无人祭祀的孤魂。这样的善举,被称为“中元普渡”。家境富裕的,还会做水陆道场。 朝廷也给百官三天假期,用以思悼先人。 出城与公主汇合前,楚翊路过了一座门楣古朴的宅院,匾额“袁宅”二字秀逸遒劲。这是养母袁太妃的娘家,其弟刑部右侍郎袁鹏现居在此。 袁太妃视楚翊如己出,按理说,他与袁鹏虽不是亲舅甥,但有这一层关系在,也该相当熟稔,互相倚仗。但事实并非如此。 袁家书香门第,袁鹏为人端方刚直。上个月,他曾在朝会上言辞犀利地反驳楚翊。不过,他对事不对人,对瑞王和主管刑部的庆王,也是毫不客气。而在朝堂之外,他与楚翊几乎没有交集。 今年大年初一,楚翊登门拜年,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客气地送出来了。 “大外甥,”马车中的陈为撩开窗帘,“你该告诉袁太妃,让她对袁大人说,尽量争取一下吏部尚书的位子。他素有清名,资历也够老。虽然够呛,但总该把握机会,激流勇进。” “不,我还是别乱指点了。少做,少错。”骑马的楚翊轻挽缰绳,悠哉道:“不过嘛,爱情上正相反。多做,多得。” “你四哥还在生气呢?” “可不是么。” 前天傍晚,楚翊到庆王府走了一趟。 比起瑞王府的奢华,和成群的娇婢美妾,这里更静谧清雅,如同它的主人。楚翊曾听三哥说过,四哥总是一副高雅的调调,是因为“不行”。他要是“行”,绝对比谁都低俗。他日夜盘手串,是因为盘不了别的。 说到这方面,楚翊也不确定自己行不行,毕竟还没经过战场的检验。不过,那一天应该不远了吧。 进门时,庆王正与儿子吃饭,左手兀自盘玩手串,堪称手不释串。他热情地招呼楚翊一起,楚翊也没客气,欣然入席,拿起添置的碗筷。 闲话家常片刻,他叹道:“四哥,你不该那样编排老太太。太明显了,很容易就能猜到是你。”一副心直口快的样子。 “你……你还真是心里藏不住事。”庆王难堪地沉默一下,坦言道:“她本来就偏心。祖宗不准后宫干政,就是防止她们利用血缘、亲情、孝道这些来摆布朝局。她清楚,公主嫁给谁,谁就多半是摄政王,却还是……她已经在干政了。” “人之常情,换做你,也会偏向亲儿子。” “那倒也是。”庆王给儿子夹菜,替楚翊鸣不平,“你说说,你都二十一了,也没成家。老太太也不帮你张罗,反倒急着给老三续弦。” 楚翊谦卑地笑笑:“嗐,以我的出身和条件,哪敢肖想公主。我这块破地,可养不活金枝玉叶。” 庆王也笑了。兄弟俩的谈话很实在,太皇太后公然的厚此薄彼,让二人顿时亲近许多。 “四哥,明天就是中元节,祭祖之后,我要出趟远门。”楚翊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我想去翠屏府那一带,查看新修渡口的营运、税收,和商贾往来情况,提出改进措施,编成考察纪要。”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要去查瑞王和他亲家的脏事。 “可以啊。”庆王赞同道,“不过,四哥想跟你商量,能不能……由我呈给皇上?放心,不叫你白忙,我给你出路费。”他瞥一眼儿子,“你也知道,自从这小子中了美人计,我在朝堂声誉受损,想办点实事挽回口碑。” 四哥,你可真好意思张嘴。楚翊心里发堵,却只能点头:“好,我去跑,功劳算在你头上。” “哥先谢过了。等会儿,我去账房给你支五百两银子。”庆王欣慰极了,同时也略感诧异,“杨榛回乡丁忧,眼下正要举荐新任吏部尚书,你不关心反倒要走?” “我就不参与了。我只管着个宗正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正好,最近闲得无聊,想出去走走。” “也好。”庆王又想起指婚的事,愤恨不已,“一想到公主被许配给老三,我就来气,简直就是夜明珠配王八蛋。” “别这么说。都是一个爹生的兄弟,他是王八蛋,那咱们呢?”楚翊宽慰道,“别灰心,只要公主还没过门,此事就有转圜的余地。”这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年轻风流,教教四哥,该怎么讨公主欢心?” 楚翊用筷子尖,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拨进口中,耸了耸肩:“虽说我常去永固园,可都是去看望我四舅。所以,我也不知道啊,我跟公主又不怎么熟。” 楚翊骑马,罗雨驾车,陈为乘车,三人经由西门出城。 城外有条小溪,从雁鸣山中而来。盛夏时湍急的溪水,在秋初变得平静,映着高远的蓝天。路旁的麦子早就收了,旱田里种上了大豆、花生,绿莹莹一片。 “不怎么熟”的公主,正等在一片豆秧旁。青衫白马,墨发半披半束,眉目英气逼人。晨光普照,她的白马犹如一匹纯白锦缎,同主人一样明珠生晕,美玉荧光。 她居然穿了一身男装,别说,还真挺像男人。不过,从那过于白嫩的肌肤,纤美的腰肢,和耳垂的穿耳痕迹,还是能识破她的真身。 “久等了。”楚翊笑着策马迎上去。 “楚逸之,你真慢。说好辰时初刻出发,现在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叶星辞飒爽地一歪头,“走,启程!唉,这几个月可憋死老子了。” 听公主自称老子,楚翊笑而不语,似乎以为这是一种虚张声势。 叶星辞没带子苓她们,只带了于章远和宋卓。照料姑娘们是件麻烦事,总要担心她们的安全。 昨日,楚翊祭祖后来向他辞行,说自己要去翠屏府,在沅江沿岸。还说起当地的风物,虽然与齐国一江之隔,但自古受滔滔天险阻隔,饮食有所不同。 比如,有一种鱼肉火锅。新鲜江鱼现杀切片,放入骨汤稍微一烫,蘸上料汁,入口嫩滑、鲜美无比。汤和料,都与江南不同,别有风味。 当地还有特色卤粉,鱼肉馄饨,红烧鱼杂,鱼糕……一路向南的风景也很好。说着,楚翊就要告辞,眉宇间一片浓浓不舍。 当时,叶星辞咽了下口水,叫住他,大着胆子问:“能带上我吗?我也想出去走走。” 楚翊犯难蹙眉:“我不能私下带你远行,像私奔似的,多不好。不过,我人走了,心还是拴在你身上的。”说着,微微一笑。 叶星辞心跳加快,似乎又回到了在湖心月色中飘荡的小船儿里。他稍稍退却,可是,他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太乏味了,并且随时可能惨遭瑞王的侵扰。 他想出去玩想得发疯,咬咬牙,不惜动用撒娇攻势,嘟着嘴声音软糯:“逸之哥哥,拜托了,带我一起去吧!我困在这里太久了!逸之哥哥!”说完,他特别嫌弃自己。 楚翊双肩一震,腿软了一下,顺势潇洒地扶住门框,继续拒绝:“不行。这一去,少说要大半月,你突兀消失,瑞王和庆王一定会发现。”他微微一顿,又不经意道:“或者,你对外宣称闭门斋戒,为凤体违和的令堂祈福……唉,还是不行,当我没说。” 叶星辞笑逐颜开:“好好好,就用这个借口!从明天起,本宫开始斋戒,谁也不见。” 第76章 一只,一只狡猾的狐狸 将行李通通放进马车,一行人沿官道西行。 陈为招呼叶星辞乘车,说骑马太累了。叶星辞果断拒绝,轻抚雪球儿的鬃毛,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快活地轻哼民歌:“青杨树儿冒高高,弯弯月儿照山坳。月儿为何不开口?谁家酒里多掺水,哪个偷了我家牛……” “真聪明,听一遍就记住了。”楚翊会心一笑,打量着他,“说实话,你穿上男装,还真有点像个男人。” 叶星怔了怔,苦涩地想:我现在,只是一个有点像男人的男人吗? 他不穿女装,一是怕行走江湖不便,二是实在有点厌烦。他也不怕楚翊怀疑,以这男人的精明,想事爱绕弯,绝不会怀疑他是男的,反而会认为:一个妙龄少女,却公然以男装示人,只是活泼爱玩。她想叫别人把她当男人对待,来体验不同的人生。哈哈,果然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丫头片子。 面对七窍玲珑的人,可以用真相来将谎言埋得更深。因为他们太聪明了,喜欢擘肌分理。当对方忽略早已浮在表面的真相,继续深挖,自以为看透你时,看到的其实是谎言。 这是叶星辞在那本捡来的《兵略》中体悟到的。 里面写道:你想攻占甲地,而你的对手恰好是个多疑之人,那不妨光明正大地进军。但要故意留下漏洞,让“明察秋毫”的对手自以为看透了你,认为甲地只是掩饰,另有真实目标。 “什么叫有点像男人?现在,我就是男人,路上你就称我尹兄弟吧。”叶星辞问道,“我们去江边,不是该从南门出城,然后一路南行吗?” “小笨蛋,才提出质疑?”楚翊侧过头,阳光斜照,半张脸璨然生辉,显得格外英俊,“先去田庄一趟。你的警惕性真差,如果我是坏人,你已经被卖了。” “卖哪去?” “嗯……先带回家养着,养胖了,过年时论斤卖。” “你真讨厌,看枪!”叶星辞脸一热,从鞍下提起绢布包裹的长枪,朝男人比划。柔韧的腰肢灵活扭转,看得人眼晕。 “怎么不叫我逸之哥哥了?”楚翊大笑着闪躲,“快叫,不然我不带你去了。” 叶星辞忸怩片刻,咕哝道:“逸之哥哥。” 听着两个大男人调情,于章远和宋卓嘎一下,双双笑出声,接着捂住嘴。 他们交换一个眼神,而后同时打量楚翊,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似笑非笑,蕴藏着同情、担忧和戏谑。就像眼看着不知情的人,坐上了一把坏椅子。 “抱歉王爷,我不是笑你,我想起了好玩的事。”于章道歉。“我也一样。”宋卓道。 楚翊不以为意,只是有点不好意思,还以为他们笑自己在与女孩相处方面是个门外汉。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他私下设计了会动的春宫图,但他与女孩最亲密的举动,还停留在年少时异国湖畔那一吻。 “那首调侃老太后的童谣,是你编的吗?”叶星辞问。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干不出这么蠢的事。圣意怎么可能被非议左右,而且老太后做了十足的准备,连那么贵重的手镯都给我了,不可能因为区区几句闲话就收回成命。”叶星辞顿了顿,笃定道,“是庆王吧。” 楚翊目露赞许:“嗯,不过,去掉‘吧’会更悦耳一些。” 在公主豪放的大笑中,远处巍峨峻峭的雁鸣山中腾起一群野鸟,投下极速飞掠的阴影。一行人西行一个时辰,停在宁王府的田庄。庄子由奶娘桂嬷嬷的夫家打理,一家人踏实勤恳,料理得井井有条。 楚翊表明来意,自己来查一个人。 迎齐国公主来都途中,他曾到田里,与佃农攀谈。其中有个寡言的汉子,经别人一说,才知道是个被革职遣回原籍的官吏,曾在翠屏府丹宇县任知县。参劾上官兼并土地,自己反因贪墨被革。 “叫李青禾,黑瘦黑瘦的,四十来岁。” “对对,有这么个人,租了十亩地。”奶娘的丈夫蘸着唾沫翻看账簿,找出那革员的住址,“李家庄,村东数第五户。” “找他做什么?”赶往李家庄的路上,叶星辞问。 “很快你就知道了。”楚翊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这事办好了,也许你就不用嫁给瑞王了,尹兄弟。” 破旧失修的门扉,明示着这户人家一贫如洗。屋顶没几片瓦,铺着稻草。还未靠近,便有苦涩的药味飘出,连带一阵濒死的剧烈咳嗽,几乎要把这破屋震塌。 叶星辞瞥一眼开裂的泥墙,小心地跟在楚翊身后进门,叫属下候在外面。他怕人一多,再把这房子挤塌了。屋里的陈设堪称凄凉,仅有的家具,是一张破旧木桌,和四把摇摇欲坠的木椅。 不过,墙边堆有很多书籍,显得格格不入。还挂着几幅字画,为陋室陡添三分清雅。 一个憔悴瘦削的妇人萎顿于土炕,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正蹲在地上玩“猪拐”,也就是猪后腿的关节。 妇人振作精神,打量二人剪裁精细、一尘不染的细布衣裳,有些不悦:“你们怎么不敲门?” 叶星辞歉然道:“我看那门都掉一半了,怕敲坏了。” “你男人李青禾呢?”楚翊开门见山。 妇人审视着他明显没吃过苦头的清贵脸庞,短暂的犹豫后,对大一点的丫头低声道:“去田里把你爹叫回来。”咳嗽一阵,她挤出一丝虚弱病态的笑意:“你们坐。搭个边就行,椅子不结实。” 楚翊拉过两把椅子,与叶星辞一起落座。屁股刚挨着椅面,只听咔咔两声,椅子轰然散架。二人双双跌坐在地,脑袋磕在一起。 “夫妻对拜。”楚翊揉着头小声调笑。 “拜个大头鬼。”叶星辞揉着屁股瞪去一眼。 “都说了,不能坐得太实。”女人痛惜地叹了口气,叫他们坐另外两张椅子。二人笑着婉拒,说站着就好。 许久,李青禾回来了。他洗了把脸,用辨不出颜色的手巾擦净水迹,打量着突兀造访的客人。他黑瘦枯干,但眸光睿智而锐利,与庄稼汉截然不同。 “二位是……” “你租种的地,是在我名下。”楚翊干脆地亮出身份。 “王爷?!”对方双目圆睁,立即拽过两个女儿跪拜,“革员李青禾,叩见宁王爷千岁。”炕上的女人也惊愕不已,挣扎起身,被楚翊制止。 “王爷请坐,这位大人请坐。”李青禾慌忙拽过仅剩的两把椅子,用衣袖擦拭。叶星辞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多谢,不必了。我们掌握不好力道,再坐你家里就没椅子了。” “昨天,我调阅了一些世宗朝旧折。”楚翊神色冷峻地盯着男人,直抒来意,“大概三年前,你通过监察御史上了一道折子,参劾直属上官翠屏知府兼并田地。先皇派人去查,并无其事,反倒查出你贪墨。本来判的斩监候,发现你与太皇太后同一天生日,于是改为革职。这个翠屏知府,是正居家丁父忧的杨榛的堂侄。” “是这样。”李青禾神情黯然,但面上并无羞愧,而是坦荡荡与楚翊对视,目光淡漠如一潭死水,深处是某种彻骨的失望和哀凉。 “你有冤情吗?”见对方不语,楚翊直白地说:“我并非来帮你申冤。但是我查的事,一旦有了眉目,你也能顺便沉冤得雪。你都知道什么,通通告诉我。” 李青禾沉默着,为妻子倒了一碗水,扶她躺下。他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声音压抑着愤恨:“当初,我刚刚到任,治下有一户富裕人家,姓孙。孙家为人厚道,有十顷祖传的天字号水田,还自己修了水利。一天,孙家的田产被杨氏宗亲低价强买霸占,对方据说是杨榛的某个远房侄子。孙家登门理论,他们又反告孙家肆意伤人,强暴丫鬟。我升堂断案,认定孙员外冤枉,杨家诬告,命杨家将强买的田产退回。可两天后,知府衙门来人,将此案和孙家人提走重审,叫我不要再管。后来,罪名坐实,孙员外和两个儿子死在狱中,妻女一直被关在女监。” 明目张胆的强买霸占,还反咬一口!叶星辞听得浑身发冷,想坐下,又怕把椅子坐坏。他站直了,紧张地追问:“然后呢?” “我查出杨家田产无数,仅我治下的县,就有数万亩田地是杨氏宗族的私田。”李青禾握紧双拳,不自觉地拔高声音,暗藏的憾恨喷薄而出,黝黑的脸庞逐渐涨红,“我向监察御史参了知府一本,说他纵容世族兼并土地,他反咬我贪墨,还提前在我家里藏银子。我革职返乡,务农至今。我有心解救孙家母女,但妻子害了病,又没有路引、路费,始终未能成行。” “孙家母女叫什么,长什么样?”楚翊负手而立,冷静地问。 李青禾简明扼要道:“孙小姐闺名筱阑,姿容秀美,左眼角有颗小痣。孙夫人娘家姓赵,单名娟,脸上受过伤,有一小片淡淡的红痕。” 楚翊缓缓移动脚步,靠近李青禾,目光与声音一样幽冷:“杨家兼并田地,与瑞王有关系吗?” 叶星辞眸光闪烁,瞄着男人。好个楚一只,一只狡猾的狐狸。借口视察沅江水运,实则翻旧账暗查瑞王的丑事。若那老瘪三真的触犯国法,自己就有正当理由退婚了。这,就是楚翊那一夜所说的“办法”。 第77章 你总是在偷偷看我 “瑞王?”李青禾浑身一震,看看妻女,表情僵硬如石。空口污蔑当今皇叔,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犹豫许久,他狠狠一咬牙:“九王爷,凭你两年不收地租,我断定你是仁厚之人,所以我告诉你。” 他略一停顿,决然抬眼:“一定与瑞王有关!我断案时,杨家人气焰嚣张,藐视公堂。还说,他们族长跟皇上的胞弟结为儿女亲家,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叫我别不识时务,否则王爷一口唾沫从顺都喷过来,能淹死我。经旁人提醒,那人才住嘴。杨家兼并田产,就是始于与瑞王结亲!” “好。”楚翊深深点头。 他环顾这家徒四壁的破屋,炕上始终咳嗽的妇人,和两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你是个廉吏,一点家底也没攒下来。我都两年没收租了,你怎么还穷成这样?” “回王爷,都花在为拙荆看病抓药上了。” 叶星辞瞥一眼被自己坐塌的椅子,深感内疚。正从袖中摸银子,只听楚翊道:“这样,我修书一封,你交给宁王府的管家王公公,他会给你安排住处和郎中。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为你雇辆车,带老婆孩子去顺都吧。” 楚翊没找到笔墨,于是招呼屋外的罗雨,四处借一借。一旁,李青禾默默摇头。 “很清高嘛?”楚翊轻笑,俊逸的线条缓缓舒展,“可是,清高救不了你老婆。赶快收拾东西,我急着赶路呢。” 李青禾用泛红的双目看了楚翊一眼,开始里里外外拾掇行囊。将鸡笼里的几只母鸡,捉进一个大竹筐。大一点的丫头,开始整理衣物。 叶星辞跟在楚翊身后退出屋子,拍打着衣服后的尘土,问:“九爷,你是怎么刨出这桩旧案的?你是地鼠吗?” 楚翊笑了,随即正色道:“一个知县,绝不会无故参劾上官纵容土地兼并,而发生地又是杨榛的老家,知府是杨榛的侄子,杨榛又是瑞王的亲家和坚定的拥趸。太巧了,所以一定有蹊跷。”他清冷沉稳的声音陡然一转,溢满柔情,“虽然我也不确定,但是为了你,还是决定追查到底。” “不单单是为我,也为天地间的公理道义和浩然正气。”想到含冤而死的孙家父子,和仍困于囹圄的母女,叶星辞义愤填膺。 “四六分吧,你六。” 不多时,李青禾怀揣楚翊的手书,携妻女和几只母鸡,坐上雇来的马车,朝顺都城颠簸而去。临行前,楚翊叮嘱:勿对旁人提起这次会面,他们根本就没产生过交集。 楚翊一行朝反方向行进。走出很远,忽听一道高亢洪亮的声音,滚过官道的尘土,叩击在每个人心弦:“九爷——” 叶星辞回眸,见那黝黑的汉子下了车。他立在路中,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触及膝盖。他的脸一片模糊,也没再说话,但那份汹涌的感激清晰地传递而来。 楚翊挥了挥手。 遇到岔路口之后,他们转向南方。叶星辞想,既然这家伙喜欢我,又机缘巧合做出善举,接下来必定要自夸几句。 但是,楚翊没提过一个字。就像他从未标榜,府里很多丫头都是阵亡将士之后,封地的佃租已经两年没收了。 叶星辞总是忍不住去看楚翊,又在对方目光扫过来时迅速移开视线。日头越升越高,攀至头顶。他戴起席帽遮阳,楚翊却不怕晒。 “你怎么不戴帽子?” “你总是在偷偷看我,要是看不清我的脸,该多失落啊。” 叶星辞羞愤地白了男人一眼,压低帽檐。每朝南走一步,他都更开心一点,因为离家更近了。 他望着前路悠悠地想,我们太子爷也是宅心仁厚之人。虽然行善之际,会雇人在市井间宣扬,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皓王也这么做。 ** 江水滔滔,白浪翻滚,旅人犹如漂浮在大地的肚肠中。 这样的联想,令夏小满又开始晕船,头重脚轻,如同一个溺水者那样无比的渴望靠岸。 有时,行走于深宫,望着宫墙外的蓝天,他也会突然有类似之感。他会不受控地去想象,另一片天地,有另一个自己,拥有健全的身体和截然不同的生活。 江水有岸,宫墙无边。 船舱里,有齐国人聊起那首刚传到江南的童谣,都在笑。 “猪蹄煮了一千滚儿,一直朝里弯弯。心里摆不正大秤砣,总往一边偏偏。” 果然,越俗的东西,流传越广,百姓就爱听这些。夏小满抱着自己的松鼠,晕乎乎地听着,也要笑死了。他尤爱那句:老蟾蜍,爱蛤蟆,一窝喜欢一窝。 他离开兆安前,公主与瑞王的婚事,和这首童谣一起传进宫里。对于前者,圣上并无异议,甚至终于放下心来,认为这是个极好的归宿。对于后者,圣上禁绝宫人传唱,违者杖毙。 理由是:有损邦谊,有失国体。 对此,尹北望淡淡评价:“什么邦谊、国体,皇上是心虚了,因为这首童谣也格外契合他。老蟾蜍,爱蛤蟆,一窝喜欢一窝。他不是,也最喜欢和自己相像的皓王吗?” 他坐在床边,阴郁地盯着泡在铜盆里的双脚,神情冷漠地说出大逆不道之言。然后,对跪在眼前的夏小满扯出一丝笑:“你辛苦点,再过江跑一趟。不能让小叶子嫁给瑞王,你多待一阵,跟他一起想办法。” 夏小满乖顺地点头,将棉巾铺在腿上,垫着太子的脚,对待古董般精细地擦拭,悄声道:“殿下,方才那样的话可不能再说,被别人听去就坏了。” “我也就跟你讲讲,你又不是别人。”尹北望随手挑起眼前人的下颌,温言细语,“这次去,路上别累着,别抄小路。上回你遇着劫匪,多险啊,脸上青了半个月。” “嗯,没什么累的。” 几句轻飘飘的关切,于尹北望而言,只是浪费一点口舌,夏小满却如获至宝。 他像猫一样,将下巴搁在尹北望膝头,感激地仰望对方俊美的脸庞。他反复回想这几句话,以及当初尹北望看见他脸上的伤时那微蹙的眉头,不禁身心战栗。做太监也挺好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殿下,你很需要我的,是吧?” “当然。” “上次见面,叶小将军说:殿下还说离不开我呢,还不是照样把我丢在异国他乡。”夏小满脱口而出,才意识到不妙。他答应帮叶星辞隐瞒这句话,也确实瞒了许多天。 尹北望的脸色蓦然一沉:“他这样说?他,他是不是很怨恨我?” “他被乡愁所困,只是有口无心。” 夏小满很后悔将这句话说出来。因为,尹北望失眠了。辗转中,他喃喃地说着:“我没办法。他自己顶上去了,我只好叫他留下,我没办法。再见面你告诉他,将来有机会,我会把他接回来,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断断续续,尹北望跟夏小满聊了很多,主要关于几天前的中元节。他说,直到此刻,他心头依旧烧着一股邪火,才会私下说出忤逆的话。 “别想了。”夏小满心痛极了,也跟着上火。 齐帝崇道,中元节那日,在皇家别苑的道观做黄箓斋。慎终追远,以达阴超阳泰之效。 夏小满也去了。当时,他的脸还因那自伤的一拳而泛青。他暗中自嘲,第一次发狠揍人,竟是揍自己。 法会开始前,皓王主动与太子攀谈。嘴上在笑,看太子的眼神却带刺。 他已经知道,尹北望在义安县的新驿馆,以夜明珠敲竹杠,讹走知府和知县一笔巨款——里面有孝敬给他的钱。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但拿不出证据当面对质,只好咽下这口气。 法会上,超度宫中亡魂时,由于许多死去的宫人并无亲属,于是就让他们这些活着的太监、宫女跪地,充做亲属。同在深宫当差,就算是亲人了。 夏小满与各宫的总管太监列在首排,出神地想,几十年之后,是不是也会有不相干的人,冷漠地在这祭拜自己。公主身边的小太监福谦,说得也没错:“咱们这些做太监的,一定要对自己好,不然还指望谁呢?” 可是,怎样才算对自己好?主子使唤你,总不能说:我不干活,我要对自己好。几耳刮子就给你扇清醒了,这是仁慈的。在深宫,自尊是一种负担,麻木才快乐。心气再高也飞不起来,双脚没在泥巴里呢。 “亲人拜祭,跪——” 跪地瞬间,双膝一阵锐痛,夏小满死命咬住下唇,差点叫出声。刚刚,似乎有人朝他脚下丢了几块石子,棱角尖利。不是左,就是右。右边是俞贵妃宫里的,看来是右。 “水火炼度,百骸流光——” 皇帝就在不远处观礼,俞氏作陪。他双腿发抖着看向她,她也笑吟吟地回望,等他出丑。叫别人看看,太子身边的奴婢不懂礼数,跪都跪不稳。她可真无聊啊。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出离长夜,得睹光明。万罪荡除,冤仇和释……” 道长诵经作法,夏小满紧咬着牙,跪得端正,纹丝不动。他在首排,这么显眼的位置,决不能给太子丢人。渐渐的,他甚至能从痛楚中分离出甜蜜和快乐,就像把漂在水上的油花撇出来。耳旁的经咒,宛如赞歌。 第78章 你放肆! 两刻之后起身时,衣裳被冷汗浸透了。夏小满双腿麻胀发热,双膝被石子硌出几个血坑。太子见他脸色苍白,问他怎么了。他小声讲:“俞贵妃的人,往我跪的地方丢石子。不过没关系,我坚持住了。” 法会结束,夏小满嘀咕,走不动了。尹北望撩开他衣摆,才发现两条裤腿自膝以下鲜血淋漓。尹北望怜惜地叹了口气,命人将他背回东宫,今天别再走动。 宫女琳儿主动为他敷药包扎,还柔声叮嘱他好好休息。可是夏小满很快又满地溜达了,像跟在母鸡身后的小鸡,紧随太子左右,直到入夜。 朦胧南溟月,汹涌出云涛。 帝后嫔妃齐聚别苑的湖心亭,观看河灯。数百名太监宫女,手提莲花灯,罗列湖畔,犹如为一池碧水装扮了发光的项链。 满湖星斗,万朵金莲。明明灭灭,参差难数。 “河灯能为亡者照亮回家之路。”齐帝道。 “陛下怎么什么都懂!”俞贵妃的脸,在河灯映衬下很妩媚,“跟你在一起,每天都在学新东西。我要活到老学到老,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来,我们一起放灯。” 可这不是市井孩童都知道的?夏小满站在太子身后腹诽。可齐帝享受其中,拉着俞氏的手,在亭边放灯。那两盏硕大精巧的莲花灯,专为帝后而备。可皇后不在,她病体疲乏,提前回宫了。 “岱岚,你帮我把河灯放了,追念你夭折的哥哥。”回宫前,皇后这样对尹北望说。 此刻,那盏灯却到了俞氏的手里。她在烛光中笑得甜美,与齐帝携手放灯,恩爱有加。还做作地踉跄一下,引得齐帝来扶。 “好险,差点就栽进湖里去了呢!臣妾可要好好报答,陛下的救命之恩。” 叶贵妃冷冷觑了他们一眼,似乎被恶心着了。她质问俞氏,怎么敢拿皇后的灯,皇后本想用来追念早夭的皇长子。齐帝在中间打圆场,说一盏河灯而已,是自己拿给俞氏的,放着玩玩,开心就好。 “陛下,臣妾不知皇后姐姐的心意,来年注意就是了,叶妹妹也是好心提醒。”俞氏的声音,就像一锅正在熬煮的蜜糖。叶贵妃淡淡扫了齐帝一眼,漠然告辞,说回宫陪皇后了。 夏小满一身鸡皮疙瘩,在角落翻白眼,听见尹北望沉重而急促地呼吸着:“我要把这个女人推下去。”夏小满遽然一惊,立即在对方衣袖拽了一把。这一下,令尹北望瞬间冷静,回过头朝他苦涩地笑了。 观过河灯,圣驾回宫。 齐帝要去看望皇后,尹北望也同行。父亲乘抬舆,儿子步行相随。满月皎洁,如水银泻地铺满宫道,父子难得独处闲聊。 聊到在寿宴猝死的昌世宗,齐帝嗤笑一声,语气堪称快活:“死多久了?转眼四个月了吧。哼,胆敢娶朕的女儿,结果如何?无福消受。这说明,他命浅福薄,根本就不是天子,妄领天命而已。朕可不会像他一样,朕身强体健,才四十五岁,还要再活三十年。你静下心,再历练三十年。将来举兵北伐,别辜负了朕为你取的名字。” “儿臣明白,必定不负厚望。”被预告还要当三十年太子的尹北望淡然道。 “朕很放心不下你妹妹。就选瑞王,挺好的。瑞王是永历小儿的亲叔叔,老太后的亲儿子,十拿九稳的摄政王。嫁给他,这辈子也有依靠了。” 陛下,你的爱女正独自浪迹天涯呢,夏小满暗道。 他忍着双膝的胀痛,默默跟随,却渴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能让父子俩多聊聊,让圣上体察太子的辛劳——自己能悠闲地与妃嫔冶游,与道士论道炼丹,全凭太子操劳国事。 一炷香后,夏小满又急切地渴望这条路变短,再变短,下一步就迈进皇后的寝宫。 因为他看见,俞氏的贴身宫女,正贴着墙根迎面跑来。夏小满冷冷盯着她的脚步,猜得出她的台词:皇上,贵妃娘娘身体不适。 “皇上,贵妃娘娘身体不适!”那宫女大胆地跪拦圣驾。多年来,俞氏用这个法子,无数次在齐帝去宠幸其他妃嫔的路上将其劫走,屡试不爽。 “怎么回事,太医怎么说?” “瞧不出来,只是腹痛难忍。” 放几个屁就好了,夏小满想。但齐帝显然不这样认为,毫不掩饰脸上的心疼,立即吩咐:“摆驾凝珍宫。” “母后还在等您。”尹北望半垂着眼,不带表情地轻声说。 抬舆上的齐帝怔了怔,似乎也意识到此举不妥,却瞬间挑出其中的合理性:“皇后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俞贵妃是急症。朕先去看看她,很快就走。” 太子接下来的话,让夏小满倏然冒了冷汗。 “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了。” “放肆!”齐帝恼羞成怒,脸红耳赤,怒拍抬舆的鎏金扶手,“朕的事,要你多嘴!你母亲为何旧病复发?因你妹妹远嫁。她为何远嫁?因你轻敌冒进,被人围困,叶大将军不得不从流岩调重兵去解围,结果丢城失地。若非他死守重云关,耗得北人坐下来谈判,朕就成亡国之君了! 你这么温吞内敛的人,怎么会干出那么冒失的事?议和时,那个死掉的老家伙,听说你妹妹倾国倾城,非要给朕当女婿。他真的好色吗?他缺岳父吗?他是要在朕的心头剜肉!故意恶心朕!索要的陪嫁装了好几船,那可都是民脂民膏。你母亲是因你而病,你少跟朕在这阴阳怪气!” 尹北望面如古井,无波无澜,承接着劈头盖脸的痛骂。 “起驾!去凝珍宫!” 齐帝走了,头也没回。一个男人,真的牵挂一个女人,总会找到理由去看她。哪怕是翻旧账,混淆是非。 尹北望枯站着,像被忽然间变得冰冷的月色冻住了。良久,才继续挪步,神色恬淡,若无其事。 帝后是从何时开始疏远的?夏小满回想,似乎已经很久了。皇后儿时是长公主的伴读,与皇帝青梅竹马。她端庄持重,不说无脑奉承的话,也不做谄媚争宠的事。 几年前皇后凤体抱恙,容颜憔损,无法侍寝。夏小满已经不是男人,但他知道,男人离了那事儿活不了。夫妻离了那事儿,长久不了。 俞贵妃本就受宠,叶贵妃又是清高淡泊之人,于是前者一步登天。皇帝也曾留恋年轻姑娘,可几天后,他还是会屁颠颠地回到俞氏身边。 有人曾听凝珍宫的宫女嚼舌头,俞氏为了固宠,会在床笫间做一些低贱的事。当然,嚼舌头的已经没了舌头,成天在浣衣局搓衣服。 从前,帝后间有玉川公主这件贴心小棉袄为纽带,还能时常聚在一起谈笑。公主出嫁后,棉袄丢了,纽带断了。男人都想有儿子,但当儿子够用时,反倒更宝贝女儿。她们温婉,贴心,对父亲的地位没有丝毫威胁,也没有争权的野心。 在夏小满眼中,皇后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她从不打骂奴婢,先前他给了自己一拳,她还温柔地关心:“小满,你的脸怎么了?如果是刚伤的,就冷敷。本宫这里有冰,你拿去用。伤得比较久,就拿熟鸡蛋热敷。” 回忆完中元节的事,尹北望还清醒着,兀自愤恨着。 “我连自己的母亲都照顾不好。她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她的心上人。我不懂,俞氏究竟哪里招男人喜欢?我看随便一个宫女都比她强。” 或许是因为,你不喜欢女人,夏小满想。 “睡吧,殿下。我有个办法,能让你累一点,然后就能睡着了。” 夏小满掀开纱帐,轻手轻脚地,从床尾爬上去。他从尹北望脚边一点点往前爬,悄无声息,像潜行的猫。尹北望透过黑暗盯着他。 爬到一半,他停下。舔舔嘴唇,低下了头。 “嘶,你放肆!在哪学的低贱把戏……”尹北望恼火而讶异。他推了几下他的头,又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压了回来。 ** 眩晕中,船靠近渡口。 本地渡口是新修的,听说每天都有两三趟渡船停靠,所以夏小满才改了路线。 “行商路引,文牒。” 夏小满递上这些东西,任由小吏拆检随身货物。只要将货带入北昌,就要缴税。有的东西按斤两,绸缎布匹按尺寸。 他为绸缎帕子缴了税银,听对方道:“你的松鼠也要缴过关税。” “我和它不认识,在船上遇见的。”夏小满随手将松鼠放生了。 那人摆摆手,示意他通过。经过长长的栈道,踏上异国土地,他吹个口哨,松鼠便又回来了。 这时,他看见了叶星辞。正开心地在江边堤岸打水漂呢,动作干脆飒爽。他用力眨眼,确定没看错!少年一身黑色劲装,正和两个属下比试。 而叶星辞身后的树荫里,两个男人正在交谈。 身材较矮的大腹便便,叠在身前的双手白胖柔嫩,非富即贵。他对身边的高个男人毕恭毕敬,那人身材颀长,挺拔如松,一身石青的素雅锦袍。 “哎,看见没!”叶星辞成功令一块石头漂出老远,立即回头,朝男人得意一笑。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代表他们关系匪浅。他很在意,对方是否看到他的“壮举”。见男人注意力不在这,他立即面露失落,接着捡石头。 这时,男人侧过头,望了一眼渡口,夏小满终于看清他的脸。 他像这江上的一缕清风,贵气的眉宇轮廓深邃。硬朗的宽肩和身材,刚好抵消过于俊美而显出的阴柔。他心里似乎也藏着很多事,但一派风轻云淡,不像太子那样沉郁。 第79章 你有冤情吗? 在夏小满冷冷的注视中,于章远有些尴尬:“夏公公,我们在跟宁王一起办差。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你们住哪?” “就在翠屏城中,官府的驿馆。”于章远因心虚而献殷勤,“你嘴角,怎么有一点裂伤?入秋了,容易上火,要多喝水啊。” “跟你没关系。”夏小满白净的双颊泛红,低声怒斥:“于章远,你比叶小将军年长,他跑出来玩,你非但不劝阻,还跟着一起玩。你们弄丢公主,闯下多大的祸,心里没数吗?还敢游山玩水!” 于章远讪讪地不敢作声,良久才嗫嚅:“夏公公,你放心。虽然叶小将军穿成这样,可宁王还是把他当女的。宁王这方面有点迟钝,大概很少接触年轻女人。” 回到江堤,于章远靠近兀自打水漂的少年,低语道:“他说今晚会来找你。” 叶星辞动作没停,轻轻“嗯”了一声,扭头瞄向正与翠屏知府交谈的楚翊。视线相遇,男人朝他勾起嘴角。 他们于昨日抵达翠屏城,先去杨家老宅吊唁杨老太爷。叶星辞没露面,只在附近闲逛。城中最宽阔的街道上,有三座牌坊,是百姓为杨榛这位光耀门楣的前吏部尚书而立。杨家是江北世家,虽被先皇打压,但余晖仍在,邻里自发戴孝,整条街飘满白幛。 楚翊为逝者敬香,寒暄片刻便离开了。与叶星辞会和后,他说,杨家的丧事办得乱七八糟,下人全都忙手忙脚,自己这个专办白事的王爷真看不过去。 叶星辞调侃:“你术业有专攻,留下来指点指点。” 那之后,他们前往翠屏府衙,向知府了解渡口营运和水贼侵扰情况,今日则到江边实地察看。由于事先没通报,本地官府不知宁王来巡视。楚翊进入衙署亮出身份时,差点被当成骗子抓起来。 叶星辞丢出最后一块石头,拍拍手,走到楚翊身边,望着川流不息的江水。只听知府杨明毕恭毕敬道:“货物只要从渡口出去,就要交税。南齐的货物进来,也要交税。对于粮食、盐糖,还有……还有铜铁都是严控的,禁止外流。”边说边想,像在背诵。 “渡口开放不到一个月,收上多少税银?”楚翊问。 “应该是四千……六千多两。“ “五千一百四十五两二钱,昨天你念给本王的,今天就忘了?”楚翊斜睨着对方脑门的一滴冷汗,“那些商人在收购货物时,有没有出现压价的情况?” 杨知府怔愣在那,也不眨眼。直到楚翊在他眼前挥挥手,才道:“渡口刚刚运转起来,会面临一些问题,和复杂的情况。王爷所说的情况,偶尔是会有的,但不多,也不严重,还在可控范围内。具体的情况是什么情况,还要看实际情况。集中精力,先重点将税收这一块抓起来,不落后给其他州府。里面肯定有做得不到位的情况,今后一定加强监管。” “杨大人,你说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啊。”叶星辞一针见血。见杨知府的袖口有一张字条探头探脑,他一把夺过,“哎呦,还打小抄!师爷给写的?你是哪一科的进士,这么点东西都记不住?” 杨知府不语,只是频频眨眼,锃亮的大脑门浮着一层油汗。楚翊笑了,在他肚包肉般浑圆的肚子戳了一下:“杨大人,你掌管六县黎庶,可别肥了肠子,空了脑子。” “王爷教训得是,下官会慎重地重新审视自己,反思自己,肯定——” “行了,别啃了。”楚翊冷漠地打断对方的废话,转身离开江堤,“快中午了,就在府衙吃顿便饭吧。” 杨知府松了口气,屁颠颠追上,献媚道:“王爷,六个县的地方官都赶过来了,今夜为王爷接风洗尘。” “他们盐吃多了,闲得慌?都回去……”楚翊眸光一闪,改口道:“算了,来都来了。切记,宴席别太过铺张。”杨知府连连点头,说谨遵钧令。 “四舅,该走了!”楚翊朝正在附近买东西的四舅和贴身护卫勾勾手,随后突然凑近身旁的叶星辞,悄声细语:“尹兄弟,晚上你可以大饱口福了。” “别把我说得像饕餮似的,又不是光我一个人吃。”叶星辞不经意地扫向夏小满所在的茶摊,已不见对方的踪影。 午膳虽说是便饭,却也丰盛至极。叶星辞没怎么吃,他要为晚宴攒肚。餐后,几人闲坐花厅品茗,聊乡野轶事。除了知府,本地的同知、通判也在。 “对了。”楚翊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盖碗,瞥向陡然紧张起来的杨知府,“牢里的犯人,这时也该吃饭了吧?本王想去看看。” “这……九爷不是来巡查渡口的吗?”对方面露难色。 “我就不能多做点事吗?回都向万岁陈述时,显得我勤快。”话音未落,楚翊便起身,径直朝府衙西南角而去,叶星辞紧随其后。 终于掰开包子露出馅儿了,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余光里,叶星辞瞄见杨知府慌忙招呼随从,耳语几句,不知叮嘱了什么。 朝西南方向步行一盏茶的功夫,经过公廨房、十王庙、督捕厅,穿过西南角的一道月门,拐个弯,再过一道石砌窄门,便是牢狱。石墙高耸,戒备森严。 门前空地,立有一方石碑,用于警示官吏: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楚翊冷冷扫一眼碑文,轻哼一声,扭头对叶星辞低语:“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可是,又有几人能谨记。” “呦呵,原来在床上非礼我的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啊。”叶星辞轻声调侃,自己却红了脸,吐吐舌头,“嘴瓢了,是在船上。” 楚翊的双耳登时变红,“尹兄弟,一字之差,可是截然不同的场面啊。” 掌理刑名的推官接到消息,早已恭候。他迎上前来行礼,赔笑道:“王爷怎么忽然想来这种地方。” 楚翊没理睬,越过值守的狱卒径自朝里走。到了牢房区域,脚步猛然一顿,干呕了一下。 “你不舒服吗?”叶星辞撞上男人宽阔的肩膀,旋即也开始干呕。这个动作,如同击鼓传花般传递给随后的陈为,于章远和宋卓,只有罗雨面色如常:“怎么不走了?” “罗护卫,你的鼻子是刚装上的,还没适应吗?”叶星辞觉得不可思议。 楚翊缓了一下,率先步入监区。 叶星辞随后,狠狠提了口气,环顾四周。这是个不透风的长条形小院,头顶一方窄窄的天井,两侧皆是牢房,尽头是审讯室。 阴腐秽臭之气,如万箭齐发,左右夹击而来。他先前与楚翊扮做农家夫妇冒领尸首时,也没闻过这么难闻的气味,仿佛有人在用拳头猛击他的鼻腔。阴曹地府,大概就是这味儿吧。 臭气中,混杂了新鲜的饭菜香气,更令人不适。左右牢房里的犯人,都在就着肉汤啃杂面馒头,噎得直抻脖子。他们瘦削惨白,好像已经下葬,又刨出来的死人。 叶星辞蓦然懂了,这便是方才杨知府交代给随从的——给囚犯吃点好的。他也不怕得罪人,直言快语:“杨大人,犯人平常的伙食不太好吧?不然,也不会吃得这么急。” “都是按律供给,不好,但也吃不死。不能给犯人吃得好,否则那些乞丐都争着犯事坐牢。”杨知府的声音,从被衣袖遮掩的口中闷闷地传出,“外侧是男监,里侧是女监。王爷看过就尽快走吧,下官恐怕这里的晦气冲撞了您的贵体。” “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里的气息,再看看。”楚翊揉了揉鼻子,“居然敢男女混监?按律,该分开才对。” “前后之间原是有门的,后来坏了,还没修。” 听说女监在里侧,叶星辞故意掉了一块银子,又用脚踢到尽头。他快步去捡,同时左右扫视。 女监区的牢房大多空着,只有四个在押犯人,分囚两间。 他一眼就认出了孙家母女。母亲脏污的脸上有一片淡淡的红痕,女儿左眼角有颗小痣。孙小姐很清秀,但被三年牢狱折磨得形容枯槁,正蹲坐在草垫,用枯瘦的双手捧着缺口破碗喝肉汤。 “这姑娘真年轻,犯了什么事?”他捡起银子,若无其事地凑近粗糙的木栅。孙小姐抖了一下,丢开碗,贴紧同样瘦弱的母亲,惊恐地瞪着双眼。 叶星辞瞥一眼十几步开外的其他人,眉头微蹙,压低声音快速吐字:“你们有冤情吗?” “没有,不敢有。”孙夫人瑟缩了一下。 叶星辞心里酸楚,飞快地说道:“听着,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当今皇上的九叔就在这。切记,只说想出去,别说有冤。” “娘,怎么办……”孙小姐六神无主。 孙夫人想了想,立即扑到木栅前,伸出枯枝般的双手挥舞,嘶哑地喊道:“大人,放我们出去吧!我们并未犯法啊!” 第80章 一片坠入爱河的叶子 杨知府的神情惶恐而茫然,似乎早已忘了这桩旧案。他看向掌刑名的推官,后者小声解释:“就是姓孙的那家人,丹宇县的……” “谁在喊,怎么回事啊?”楚翊等的就是这个,立即快步靠近,打量牢房中憔悴不堪的母女。他恻然叹息,放轻声音,怕吓到她们:“你们喊什么?” 孙夫人看着眼前贵气如芝兰玉树,衣着素雅的年轻人,又看看叶星辞,似乎在问:就是他吗? “乱喊什么!”杨知府和推官随后而至,后者一改方才的谦卑,朝牢房内厉声喝道:“赵犯,孙犯,这位是当今圣上的九叔,宁王爷千岁。还不快磕头,老实回话!” 孙家母女瑟瑟发抖,跪地叩首,早已哭不出眼泪的双目一片赤红。孙夫人扯动低哑的喉咙,哀戚道:“我们母女藐视公堂,顶撞了杨大人,被关押在此已近三年,已经知错。求王爷行行好,赦我们出去吧。” 推官冷冷地问:“你们乱喊乱叫,是有冤情吗?” “没有冤情。”孙夫人理了理斑白蓬乱如冬日杂草的发丝,口吻坚定,“犯法的是民妇的丈夫和儿子,已经死在狱中,罪有应得,我们是被他们牵连进来的。” 楚翊蹙眉点头,转身朝外走,顿挫有力道:“调案卷来。” 经过牢狱门前的石碑时,叶星辞又看了一眼,只觉得无比刺目。故国,皓王借着修驿馆大肆敛财;此地,官吏纵容同宗恶霸兼并田产,炮制冤狱。 大江南北,竟无一块净土。 从前,他在东宫无忧无虑,何曾想过世间还有此等晦暗的角落。如今突兀直面,加上鼻端挥之不去的恶臭,一股酸水陡然反上喉咙。跑到墙根,哇的吐了。 “快将这位大人扶到静室休息。”杨知府殷勤道,立即有随从七手八脚来搀扶叶星辞。 楚翊脸色骤变,像炸毛的猫,高声喝止:“住手,你们别碰她!我来。”他走近扶墙干呕的美人,掏出手帕递过去,柔声问:“是不是吃坏了,我背你走。” 叶星辞来不及拒绝,就被男人拽住胳膊,过肩摔般背在背上。他挣了一下,随后软软地伏在对方肩头,咕哝道:“太可怜了,这对母女。我们一定要帮她们讨回公道。” “那是自然。” “杨家强行买地,类似的冤案一定还有很多。可惜,我们管不过来。” 楚翊沉默一下,道:“没人管得过来。大树病了,要从根上来治。” 对了,我可是公主。叶星辞将紧贴在男人背上的胸膛离远了些,却听对方轻笑道:“放心,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你个登徒子!地痞无赖!还是王爷呢!”叶星辞狠狠拧住眼前的两只漂亮白皙的耳朵。 楚翊笑着讨饶,忽而放慢脚步,“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顶着我后腰……” “哦,是我悬在腰间的玉坠子,硌到你了?”叶星辞不以为然,伸手将玉坠移开。 “吓我一跳,哈哈哈。”楚翊失态地大笑,浑身发抖,颠得叶星辞感觉自己在骑马。他问楚翊笑什么,对方勉强止住笑意,“我还以为你……算了,哈哈。不说了,哈哈,你不懂。” “莫名其妙。”叶星辞困惑地嘀咕。 “你这丫头看着瘦,还挺沉的。”楚翊自顾自感慨一句,加快了脚步。 返回花厅不久,孙家一案的卷宗便呈上来了。楚翊略作翻看,与李青禾所述冤情别无二致。 案卷详述,丹宇县的孙家“自愿”将十顷水田卖予杨家,后又反悔,登门抢夺地契。孙家打伤杨家数人,还奸淫了杨家的丫鬟。此案影响恶劣,从丹宇县提至翠屏府查办。经审,孙家父子供认不讳,画押认罪,由知府判斩。 报本州提刑按察使司勘定案情,秋审定谳。又报刑部、大理寺核准,着秋后问斩,至此案件具结。不过,在此过程中,孙家父子三人先后病死狱中。孙家母女则因不敬公堂,咆哮上官,而被暂时拘押。 “我也看看。”叶星辞捧过卷宗,内附有认罪口供。 孙员外及其二子的口供,三份加起来,共十几张纸。每一张都有红色指印,是整根右手食指。叶星辞原先以为,画押是用指尖按一下就好呢。楚翊见他凑近了仔细查看指印,便解释:“这样画押,方便在有需要时核对指纹。” “这样的口供,州里和刑部也都有吗?”叶星辞看向推官。 “没错,一式三份,各自存档。” 叶星辞将案卷放回,陷入沉默,不时瞥去一眼。他发现了至关紧要的疑点,不过现在不能说,否则会被对手占据先机。 陈为也去翻看案卷和口供,故意啧啧感叹:“孙家人也真是的,太嚣张了,不过那母女俩不该关这么久。” “孙家母女不敬公堂,关一两个月,以示惩戒也就算了。”楚翊皱眉,故作不耐,“怎么一关就是三年,这不是浪费官府的人力物资吗?每天要吃饭,生病了要看病,冬天还得用炭。不过两个妇道人家,关她们干嘛?” “王爷言之有理。”推官满脸堆笑,“她们在公堂上,非但对杨大人不敬,还像狗一样咬了杨大人,所以拘押得久了些。” 叶星辞听得心里难过,李青禾说孙员外一家都知书识礼,能逼得两个弱女子当堂咬人,可见冤屈之甚。 “放了吧,本官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杨知府立即展示自己的宽仁,腆着大肚子道,“我整日公务繁忙,把她们这事忘了,不然早就放了。” 推官没说什么,痛快点头。此案过去那么久,孙家父子早已是三具枯骨,母女俩也已认命,当着王爷的面都没喊冤,看来无需多虑。 不到半个时辰,孙家母女就被放出牢狱,获准返乡。一行人离开府衙时,正看见母女俩互相搀扶着蹒跚而行,脊背佝偻。狱中冬季阴寒,她们的腰和腿都落下病了。 叶星辞与楚翊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离开府衙所在的街道,确定没有官府的人尾随,才上前搭话。母女俩惶恐极了,以为王爷要把她们抓回去,吓得抖如筛糠。 “不是抓你们,是帮你们。”楚翊找了一家客栈,安顿她们住下,点一桌丰盛饭菜,又命罗雨去街上买几身成衣。 母女俩在客房内洗净身体,梳好发髻,换上洁净的布衣,坐在桌旁用餐。起初还拘谨,很快便狼吞虎咽,边吃边哭。由于极度消瘦,牙龈都萎缩了,牙齿松动,嚼东西很费劲。 饭后,他们在房中密谈。 真相和李青禾所说相差无几,是杨氏宗亲霸占田产,又反咬诬告。不过李青禾所不知的是,孙家父子下狱后并非病死,而是受刑后不治身亡,孙小姐也被狱卒玷污。 “快三年了,终于重见天日,我都不知道父亲和哥哥埋在哪。”孙小姐吃饱了饭,终于有力气哭出眼泪,跪在楚翊面前哀哀抽噎,“狱卒允诺,可以让我与父兄相见,屡次强占我的身子。可直到父兄临死前,我们也没能见上一面。我只听见,他们在牢房里哀叫了整夜。后来,声音越来越弱……” “太卑鄙了!败类!”叶星辞怒不可遏,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暗暗打定主意,要让孙家沉冤昭雪。他可是“公主”,一定能做到。 “对了,还有李知县!王爷,那是个好官啊!”孙小姐又哭诉道,“入狱后我们听说,他被革职了。他两袖清风,还把本就不多的俸禄拿出来接济孤儿寡母,不可能贪墨的!一定是为了我家的案子奔走,遭奸人忌恨。” 孙夫人也跟着哭:“是啊,不知李知县现在如何……” “我见过他,他没事。现在顺都,给老婆治病,我负责开销。”楚翊放低声音,眸光凛然,“你们安心在这住下,养养身体,别抛头露面。等我忙完这几天,带你们去顺都。” “做什么?” 他轻松地扬起嘴角,一字一顿:“告御状。” 叶星辞定定地凝视楚翊,感觉他在发光,犹如温暖却不刺目的太阳。天下间还有净土,就在这个男人心里。坚定的善念,随着铿锵的话语,一下下叩击在叶星辞的心扉。不,像暴徒在踹门,眼看就要破门而入了。 不,已经闯进来了。 我是喜欢他的。 也许,从那句“剑影照水惊碧漪,花飞寒枪映千里”开始。也许,从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有趣开始。也许,从看清他是个难得的仁厚之人开始。也许,从他送自己白马开始。也许,从他尊重并在意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想法开始。 我是喜欢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叶星辞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竟然感到痛苦。没结果的,最多当哥们儿,没结果的。他以男人的心态和身份,对男人心动,而对方却始终将他当女人。还是算了。他的人生前途未卜,身负与瑞王的婚约,遑论太子殿下还有“计划”。 “都说,告御状要先滚钉板。”孙夫人慈爱而无畏地看向女儿,“到时候,娘去滚。” “娘……” “娘不怕。只要能出这口气,下油锅都不怕。” 这个中年女人瞬间涌现的刚强和勇敢,令叶星辞心口一颤。像一束光,刺破眼前的浓雾。爱情,不也和申冤一样吗?只求心里畅快,不惧一死。滚钉板也要喜欢,赴汤蹈火也要喜欢,粉身碎骨也要喜欢。 叶星辞斜睨着楚翊,目光锐利如觅食的鹰隼。你把我当女人又如何,我还是那个我。哪怕不能“嫁”你又如何,开心一天是一天。臭小子,等你再亲过来的时候,老子可要还嘴了。 第81章 至关紧要的疑点 退出客栈,一行人漫步于熙攘的街道。本地小吃的香气随风飘散,叫卖声不绝于耳。叶星辞胃里空空,却难过得什么也不想吃,把楚翊买给他的炸鱼糕送给了属下。 而且,看着孙家母女相依为命,他也开始想娘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许久,他才开口。 楚翊抽出折扇,神情闲适地用扇柄搔了搔后颈,条理清晰道:“去一趟丹宇县,办两件事。一是想办法,看到县里的鱼鳞册,也就是土地登记簿册,我要看看杨家兼并了多少田地,用的什么手段。看到一个县的,就能推断出其他县的情况。二是,争取找到当年李青禾初审此案时,公堂上双方供词的记录。我在案卷里没有看到,也许被销毁了,也许还留在丹宇县。” “找笔供干嘛?”叶星辞问。 “你忘了,”楚翊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彩,“李青禾说,对簿公堂时,有个莽撞人公然提到了瑞王。‘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这句话,当时肯定记录在案了。” 叶星辞左右看看,凑近了些,小声嘀咕:“孙家父子的认罪口供有问题,你发现端倪了吗?” 楚翊眉峰一挑,微微摇头。 叶星辞环顾四周,见街边有卖胭脂膏的。他跑过去以试用为名,抠了一点,匀涂在右手食指,惹得摊主不悦地嘀咕:“真是的,一个大男人试用什么,看你长得好看,不跟你计较了。” 叶星辞用左手牵住楚翊的手,又觉得不好意思,改为捉住一根手指,十分羞怯可爱。楚翊笑了笑,任由他把自己拉到角落墙根。 叶星辞将猩红的食指按在墙上,留了指印,扬起下巴:“看出什么了吗?” 楚翊盯了半晌,谦逊一笑:“请赐教。” “你看!”叶星辞指着指印,神色冷峻,一改平常的孩子气,“正常人的手,是软的。沾了印泥按下时,由于挤压,印迹会摊开,纹路会粗细不均,个别地方会模糊。那些口供上的所有指印,全都纹路清晰,像盖章似的。说明画押时,人都硬}了。” “是死后才画押!”楚翊用手轻抚墙上的指印,又拧眉回想口供上的,豁然开朗:“人死之后,半个时辰内就会出现尸僵,皮肉变硬,所以纹路的边缘清晰。” 他侧目打量叶星辞,眼中溢满赞许和喜爱:“真聪明,你怎么想到的?” “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世宗皇帝晏驾后,太监挪动他的遗体,我注意到他的胳膊变得很僵硬,手指都没法打弯。” 楚翊不以为意,道:“你发现的这些,告御状申冤时很重要。刑部也有口供的存档,一查便知。” 叶星辞推测:“我猜,是当时负责办案的人,对先前的口供内容不满意,改为更完善没有漏洞的。可那时候,人已经没了。或者,是孙家父子宁死不屈,没拿到合适的口供,只好胡编。等编好了,才发现人已经重伤不治。” 他想象着那个场景,不禁毛骨悚然。狼心狗肺的官吏,心比狱里的石头更冷,抓着被重刑折磨死的孙家父子的手指,在一张张口供上画押,间或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 朗朗乾坤,烈日罩背,叶星辞却冒了一身冷汗。他走在楚翊身边,凄凉地开口:“一切的灾厄,只因家中有十顷好田,被杨氏宗亲看上。偏偏富裕而仁善,若做了横行乡里的恶霸,或许不会遭此一劫。善良,有错吗?” “没错,但善人必须要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见少不更事的美人陷入迷惘,楚翊慢慢用手搂住人家的肩膀,犹如贴心大哥哥,“孙员外不该带着儿子,登门和那个杨榛的远房侄子理论。我没说他错,只是说不该。恶人之门,是万万不能进的。他想讲理,可是门里没有道理和底线。进去了,就是黄泥掉裤裆。” 叶星辞因楚翊的话而出神,半晌才瞥向压在自己肩头的手:“你手干啥呢,没地方放吗?” “抱歉。”楚翊红了耳朵,讪讪地撤回了手。 “放着吧。”叶星辞噘着嘴嘟囔,“反正,反正也不耽误走路。” 楚翊小心翼翼地,再次搂住他的肩膀。 街上喧嚷,孩童举着风车和糖人欢呼跑过,卤货在大锅里翻腾起热气。他们沉默地走在一起,两颗跃动的心越贴越近,忽而跳动为同一频率。这一刻,世界倏而沉寂,只有砰砰声在耳膜鼓动。 随后的婆家人陈为和罗雨,交换了一个欣悦的眼神。惬意地抱起手臂,想象着公主嫁入宁王府时的热闹盛景。 再后面的娘家人于章远和宋卓,五官扭曲,忧心忡忡,又同时捂住嘴扑哧一笑。 ** 蝉鸣深树里,晚风荡珠帘。银河斜倾,繁星如洒。翠屏府衙的后花园梧叶沙沙,如同秋夜的呓语,冤魂的哀诉。 珠帘轻掀,衣着妍丽的美婢款款而来,手捧佳肴。熊掌,鹿筋,鱼胶,鱼唇……还有极为珍稀的石耳。那是一种生长在悬崖峭壁的潮湿石缝中的山珍,产量稀少,极难采摘。据说每采一斤,摔死一人。 听闻贵胄驾临,全府六县的知县齐聚一堂。杨知府备下最好的食材,从城里最好的酒楼,请来最好的师傅掌勺。 桌上还有几盅河豚,由二十年烹饪经验的师傅操刀去毒。楚翊小声告诉未来老婆和四舅,千万别吃,因为他听说厨师的爹就是吃河豚中毒身亡。 他还打趣:要是席上这些当官的吃死了,自己可以发挥特殊才能,当场开始操办白事,无缝衔接。 叶星辞心情不好,只是苦笑一下。 楚翊明说不要过于铺张,可显然,杨知府是反着听的,当成客气。他的视线淡淡地扫过筵席,和言笑晏晏、口吐珠玑的众官吏,落在身旁讷然呆坐的“公主”身上。 “怎么不吃?这东西很稀有,尝尝。”楚翊夹了一筷子石耳,放在“公主”盘中,又给另一侧的四舅夹菜。四舅倒是和几个县太爷很聊得来,他跟谁都能聊到一起去,哪怕是村口老头儿。 “我挺饿的,但不想吃。”叶星辞吃了一块石耳,眼前闪过孙小姐捧着破碗喝汤的情景。 玉盘珍馐,其下垫着森森白骨。 觥筹交错,杯中酒是累累血债。 丝竹之声,是冤魂在幽幽哀诉。 “陈公子比我还小一岁,可他的承受能力比我强多了。”叶星辞看着谈笑风生的陈为,“我心里一直不舒服。” 楚翊解释:“我其他舅舅全都夭折了,四舅几岁时,我外公外婆先后病故,所以没人照顾他。母妃雇了几个人,他们也不敢管他,放任他天天逃学,在市井间厮混长大。不像你,一直在宫里,涉世不深。” “对了,那些县官是不是给你送礼了,你收了?”叶星辞盯着男人的侧脸,语气严肃,像品行端正的贤妻在质问应酬归来的丈夫。 “放心,没收。”楚翊温柔一笑,“什么能收,什么不能收,我心里有数。兄长的钱可以收,外官的钱不能收,会授人以柄。” 亭外一池月色,与宴席的灯火、盛着葡萄酒的银杯交相辉映,和乐融融。热络的氛围中,众人开始行“飞花令”。 楚翊觉察到,身边的小宫女明显紧张起来,始终垂眸盯着盘子。她自幼陪在公主身边,从识字情况和言谈来看,应该读过不少书,但也许是半睡半读。那句“铁锅炖大鹅,鹅翅馋我”,令楚翊震撼至今。 在座的官吏都是进士出身,最次也是举人,她当然紧张。 第一轮以“秋”为题,每人背诵一句带有“秋”的诗句,“秋”字须落在该人行令顺序的位置。第一个行令,“秋”便要在第一字,以此类推。等第八人行令,“秋”便又回到第一字。周而复始,直到有人卡壳为止。 楚翊沉吟须臾,先行了句:“秋千院落夜沉沉。” 以“秋”为第二字的诗句很好想,只要是“中秋”开头的即可。叶星辞松了口气,接道:“中秋谁与共孤光。” “一半秋山带夕阳。”第三人接道。 见叶星辞眼波乱转,在那紧张地数人头,盘算再轮到自己时该如何应对,楚翊笑了笑,低声道:“你要是不喜欢玩,就先回去休息,回头我带你吃夜宵。” “那我撤了。”叶星辞忙不迭离席,带着于章远和宋卓回驿馆了。 楚翊目送那道摄人心魄的倩影溶于夜色,将视线移到对面的丹宇知县身上。 三十多岁,白净面皮,是李青禾被革后的第二任知县,刚从州里调任地方。别人说什么,他都奉承地笑,有点唯唯诺诺。见年轻俊逸的皇叔正打量自己,丹宇知县一惊,立即整整官服和乌纱帽,起身敬酒。 “王爷不辞辛劳来巡察水运,大昌正是因为有王爷这样的栋梁之材、股肱之臣,才会国运昌隆,下官敬王爷一杯。” “这位大人过誉了。”楚翊盯着对方腰间的黄铜令牌,眸光闪动,一个计划迅速在脑海中成型。他温和一笑,随意地问:“本王看你也是年轻有为,哪天回县里?” 男人恭敬道:“不敢耽搁公务,明日一早就动身。” 别啊,你回去那么早,我还怎么去你的县衙查东西? “不用那么急。”楚翊语重心长,“丹宇县也沿江,将来可能也会开设渡口,多待两天再走。你年轻,好不容易来一趟翠屏城,该多看看、多学学。” “谨遵王爷教诲。” “各位也一样。”楚翊又看向另外五个知县,谆谆善诱道,“考察一下城里流行什么新奇的东西,带回县里,鼓励民众效仿,这样市井才繁荣,对吧?” 第82章 王爷怎么听墙根呢 楚翊以解手为由离席,瞥一眼肃然侍立在亭外的罗雨。后者立即拔足追随,到僻静处开口:“王爷有何吩咐?” 筵席间空气污浊,楚翊迎着秋夜微凉的风深深吐纳,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凉亭:“知道哪个是丹宇知县吗?最年轻,长相白净的那个。散席时,趁乱把他的腰牌借到手,明天我们去他的县衙转转。” “明白。”罗雨利落地点头,“可是,对方发现丢了腰牌,恐怕也会立即回县里,以防有人招摇撞骗。”他稍稍一顿,吐了吐舌:“当然啦,我不是说王爷招摇撞骗。” “没关系,你只管借,我有办法。” 楚翊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在散席之后,借着月色散步、赏荷、吟诗作对时,假意栽跟头,将丹宇知县撞进池塘。可怜这家伙不会水,被人捞上来时,浑身湿淋淋地发抖,还吐出许多蝌蚪。 如此,对方发现腰牌丢失,也不会急着回县里,而是认定为掉进了池塘。 离开府衙,楚翊和陈为、罗雨散步回驿馆,吹一吹周身的酒气。 “臭小子,马上就过生日了。”楚翊看向自己的护卫,“等办完事,看看当地有什么好吃的,请你吃一顿。” “对了,这个给王爷。”罗雨挑眉一笑,亮出丹宇知县的铜制腰牌。其上铭刻着:大昌,晟州,翠屏府,丹宇县,令,并年月。他顶着一张书生般清秀文气的脸,丝毫看不出是武艺卓绝,还擅长顺手牵羊的高手。 楚翊收下腰牌,在罗雨肩上拍了拍,以示赞许。他略带惭愧地开口:“你为我处理了江湖杀手的头目,瑞王的谋士。现在又……你刚跟我时,我还教育你,再也不能伤人偷盗。决定是我做的,脏的却是你的手。” “我心里一点负担都没有。”罗雨若无其事地耸耸肩。 “大外甥。”陈为嘿嘿一笑,“据我观察,你与公主进展神速啊。现在,有几成把握了?” 楚翊腼腆地抿了抿唇,抬手比个“七”。想了想,又傲然一笑,挺直脊背,改为“八”。同时想,快三更了,她肯定睡熟了吧。 翠屏府驿馆是个三进的院落,他们住东路首进。 月色罩在东厢房的门扉窗棂,泼了银漆似的,一片清灵通透。楚翊走在庭中,放轻脚步,怕惊醒梦中人。不禁想象,小五的睡相,应该很可爱吧。 一阵隐隐的梦呓,打断了楚翊的绮想。他走近东厢房,在屋檐下侧耳细听,确定是从小五房间发出的,像是在喊“娘”。 楚翊心底潮起一股酸涩的心疼。也许,是在苦厄中相依为命的孙家母女,让她触景伤情,因思成梦。 ** 眼前大雾弥漫。浓雾中,赫然一座华贵的敕造府邸,是定国府。 到家了!叶星辞欣喜若狂,下了马跑进门,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他狂奔到娘的小院,空空荡荡。 搬家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也是叶家的人啊,你们搬家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写信,为什么要写信?哦,对了,我在异国他乡。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叶星辞瞬间惊醒,口中仍在喊“娘”。脸上湿冷,他摸了一把,是泪。娘这时,是不是也正在梦中苦寻自己? “还好吗,做噩梦了?”门外人影晃动。 叶星辞一惊,随之听出是楚翊。他抹净泪痕,朗声揶揄:“你怎么像采花贼一样,还是王爷呢!若非我醒了,你就要溜进来了吧?” “你这朵带刺的花,我可不敢采。”门外人轻笑,“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去做。” 叶星辞心里蓦地一热,娘也总怕他饿。如今,终于有除了娘以外的人将他挂在心上。他随口拒绝:“我不饿,肚子不太舒服,吃不下。你也快去睡吧,天亮还要赶路去外县呢。” 门外的人离开了。 每到夜深,就格外想娘。孙小姐经历凄惨,可只要娘在身边,她就还有最后的依靠和屏障。叶星辞蜷在床上,咬着被角,几滴清泪悄然洇湿枕巾。 娘是个安静的女人,但并不怯懦。 叶星辞八岁那年中秋,父亲从西北军中归家团圆。晚宴散后,一家人在水榭闲坐品茗,娘也静静地坐在主母文茹郡主身后,目光和衣裳都淡淡的,依然明艳出尘。那年,她才二十四岁。 叶星辞很少说话,怕引起父亲注意。可父亲还是突然点他,要考他诗词。看看他在东宫这一年,作为太子的伴读,都学了什么。 他紧张得要死,额头冒汗,脑浆子也随之流失了。 父亲问他最近读了什么,有什么难忘的名章佳句。他嗫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而衰,三而竭。” 父亲沉下脸,说了句“美人卷珠帘”,他接“万径人踪灭”。父亲斥责道:“把人都吓跑了,这还是美人吗?” 父亲又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他咬着唇思索,接了个“三寸光阴一个鑫”。哥哥们都笑,去年过门的二嫂也在笑。比他小一岁,最受父亲宠爱的小妹则说:“倒也没错啊。” 父亲脸色冷峻,又出了“昨夜西风凋碧树”。叶星辞僵在众人眼前,脑中就像凋零的碧树,空落落的。他含糊接道:“独上高楼,风大站不住。” 父亲威严硬朗的面孔铁青,说再错就打他。然后,出了上句:“仰天大笑出门去。” 他转转眼睛,嘟囔着不知道。父亲怒拍茶几,说必须知道,要不然,就现场对一句!他慌了,改口说:“我知道作诗的人接下来说了什么,按照逻辑,他会说:哈哈哈哈哈哈哈。” “拿板子来!”父亲对下人怒喝。 叶星辞看见娘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他吓得跑出水榭,兀自解释:“父亲,我没说错。诗人既然仰天大笑了,肯定要说哈哈哈的。” 很快,他被捆在长凳。父亲接过下人拿来的粗硬的栗木杖,照着他屁股狠打。只一下,他就发出非人的惨叫,差点昏死过去,哇哇大哭。 大家都来劝,就连不待见他的文茹郡主也说算了,跟小孩子较什么劲。书读不明白,将来在军中谋个差事也就行了。气头上的父亲不理会,咆哮着:“谁上前来,就连谁一起打!”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不敢妄动。 这时候,娘跑了过来。 娇弱的身子趴在他身上,护着他,告诉他别害怕。那一刻他知道了,世上有一个地方,最柔软也最坚固,最逼仄也最辽阔,那就是娘的怀抱。 那天他才发现,原来她有那么大的嗓门儿。 她瞪视父亲,冷笑一声,扯开嗓子抢白道:“老爷,今天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怎么就打起孩子来了!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你人高马大,一身好力气,就去身先士卒,朝敌人身上使劲儿!连我这个不大识字的都知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他书读得不好,老爷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或者,去责备东宫的师傅!何况,小五是太子的伴读。你要打他,也该先入宫请太子示下。你这就去吧,要是太子说随便打,妾身绝不拦着。” 这番全方位的抨击驳斥,将全家都钉在当场,一片沉寂。 郡主先斥责:“放肆!李氏,你怎敢用这种语气跟老爷说话,快退下。”四哥也小声说:“姨娘,你可别说了,父亲动气了。” 叶星辞仍记得,当时父亲被噎得退了一步,气急了举起木杖,要连娘一起打。娘就大叫:“叶大将军真是越活越威风,打起女人来了!” 父亲极爱惜名声,丢了家伙,愤然离去。后来,娘被郡主责备了一通,看在中秋佳节的份上,这事便过去了。 娘又恢复成安静的样子,除了早晚向郡主问安,足不出院。以至于仆人们都传,中秋那天,李姨娘是鬼上身了,才敢公然顶撞老爷。 中秋后,叶星辞回到东宫找太子,头一件事就是脱{裤子,展示臀部的一片瘀伤,奶声奶气地诉苦:“殿下,我背不上诗,挨打啦!快看!” 太子大笑,说今后没人再敢打他,自己会保护他。 回忆许久,叶星辞依旧难以入眠,起身掌灯,翻看那本多年前捡来的《兵略》。尽管精心保存,由于频繁翻阅,书页还是卷边了。他一看书就困,唯独看它不困,出门也要带着。 “行”、“藏”、“动”、“静”,他们现在所做的,暗查与瑞王有关的旧案,多像“行”篇中的绕后制敌,出其不意。 第83章 趁热喝,我亲手熬的 不过,在两个时辰前的会面中,夏小满责备了他。对方一直潜藏在附近,见他回到驿馆时身边只有于章远和宋卓,便露了面,径直跟他回房。 对待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夏小满一向温顺如羔羊。这次却罕见地冷下面孔,门刚合起,便在黑暗中用那双猫似的大眼睛直勾勾瞪过来,发出诘问:“叶小将军,你胆子也太大了!” “不大,怎么敢顶替公主呢。”叶星辞淡淡回应,脸上浮起惭色,也知道自己这次过于任性了。他没掌灯,以免被有心人看见屋内的身影。 “如果不是在这偶遇你,我会跑到顺都去,然后扑个空。我当然可以等你,但那会耽误很多时间!你身份特殊,这不是在东宫,没人宠着你,不能再行止由心了。”夏小满摸黑坐在桌旁,给自己倒茶。那松鼠立在他肩头,从腮帮子里翻出花生吃。 “抱歉,这事我欠考虑,我做错了。”叶星辞很干脆地认错,“我实在想出来走走,太乏味、太憋闷了。” “园子那么大,都搁不下你了?”夏小满的语气,和他在东宫训斥那些宫女太监时一模一样,尖刻犀利,如同他尖尖的下巴。 叶星辞也没惯着他,往床上一躺,声音冷冷地刺破黑暗:“夏总管,我明白你的辛苦。但我不是你手下的小太监,别这样教训我。” 沉默片刻,对方低声道歉,口吻柔和下来:“你觉得憋闷,可太子爷的处境,比你憋闷百倍千倍。公主在宫里时,她是连结着帝后和太子的纽带。公主离开后,他们就像一把没人握着的筷子,呼一下散了。你知道么,中元节那天,万岁携后宫放河灯……” 叶星辞慢慢坐起,静静听着。 听到皇上申饬太子,不顾病榻上的皇后而去看望装病的俞贵妃,他的心狠狠地揪痛,道:“我知道,俞贵妃一直想取代皇后娘娘,甚至还想让皓王取代太子。圣上是万乘之尊,一国君父,怎能,怎能单单痴迷一个女人,沉溺于经营自己的小家,这是……取乱之道。” “还好,俞贵妃小门户出身,娘家无势,只有一个做知府的兄弟,不然会更狂妄。”夏小满摩挲着肩上的松鼠,说起此行的目的,“殿下听说,你被指婚给瑞王,叫我来帮你一起想办法,不能嫁他。” “巧了!我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叶星辞简单讲了讲,可能与瑞王有关的兼地案,“我私自出来,另一方面也是讨厌被那老瘪三骚扰。明天,我们要去丹宇县,接着查案。然后带孙家母女回顺都告御状,由小案牵出大案。一旦瑞王涉嫌触犯国法,我立即退婚,这样又能继续拖延嫁人的时间了。” “此番出门暗查,由宁王一手主导。他不想让你嫁给瑞王,那他也对你有意吗?”夏小满慢条斯理道。 叶星辞脸上发烫。他庆幸,此刻被黑暗包裹。如果脑袋会发光,他现在就是一个红灯笼。他从容道:“我们只是朋友。他不希望我嫁给卑鄙小人。而且,他查这些,也是出于天理公道。” 本能地,他没有将自己和楚翊之间丝丝缕缕的情愫道明。这是私事,计划之外的人生惊喜。是只能独自咀嚼的蜜糖,不可与人分享。 “每次,你说起‘我们’这两个字的时候,听起来都很开心。”夏小满啜饮茶水,表示认可,“好,就按照这个思路做下去吧,比我在路上想到的办法要好。” 叶星辞问,他想的是什么。 夏小满平静地娓娓道来:“你想办法,与瑞王的世子或别的儿子见面。勾搭对方,让他调戏你,被众人撞见,再把丑事大肆宣扬出去。你演一出自缢或投湖的戏码,以死明志,这桩婚事大概就告吹了。不过,有很大的风险,不好把控。” “真是个好主意啊,既得不要脸,又得不要命,折腾死我了。”叶星辞冷冷地苦笑。楚翊断然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儿,因为他舍不得自己遭罪。 忽然,他心里一动,“夏公公,既然殿下不想让我嫁瑞王。那就是说,他要我嫁庆王?” “殿下还没说。那么,叶小将军,你自己想嫁谁呢?有人选了吧?”夏小满幽幽地反问。似乎不是出于公事,而是某种私人趣味,带着莫名的戏谑。 “我想回家。”叶星辞干脆道。他感觉,夏小满乐于看见自己斡旋于楚家兄弟之间,他想不通其中的乐趣,大概和看戏差不多。 “我明白你的思乡之苦。可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发誓的。”夏小满倚在桌旁道。 “誓死效忠殿下。我会按照他的计划走下去,他让我嫁谁,我就嫁谁。”叶星辞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些,“我发现,公主的嫁妆,没有传闻中多。” “所以才叫传闻。”夏小满无奈一笑,“太子故意散播出去,好叫楚家兄弟眼红。公主私下里还把嫁妆给了太子一部分,供他与皓王抗争。” 计划,又是计划。叶星辞叹了口气,让夏小满往里坐,接着用火折子点燃蜡烛。他飞速研墨,提笔挥就一封家书,托夏小满带给娘。 内容很简单,自己吃得好,住得好,很开心,胖了,一切都好。因为娘识字不多,复杂的看不懂。 “收好,别被你的松鼠啃了哦。” “好,我会交到定国府的李姨娘手里。”夏小满将信笺收进薄布衣衫的袖袋,“我这就走了。在你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回去陪着太子。” 叶星辞犹豫一下,道:“难得来江边,我想过江去,回兆安看看我娘,也免得你送信了。” “还是别了。”夏小满袖着手起身,“就算我请示太子,他也是这句话。叶小将军,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别再做任性的事。谋大事者,哪有恋家的?” 叶星辞抢白道:“你叫我别恋家,自己还不是眷恋着东宫,不舍昼夜地往回赶。” 夏小满怔了一下,眼里闪过难堪,接着刁钻地笑了:“那里不是家,只是我生活的地方。你是世家公子,我是做奴婢的。你的俸禄比我多,地位比我高,得到的重视也多。所以,你的格局必须比我大。” 叶星辞缄默不言。幽微烛火斜照,映着少年写满乡愁的精致脸庞。 “殿下说,将来你会回到东宫,一切和从前一样。齐军的战歌怎么唱的?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这个宏愿,总会实现的。” 夏小满忽然想起什么,挽起裤脚直至膝头,展示腿上被石子硌出的伤痕,仿佛那是至高的荣耀。 叶星辞更不知该说什么。 夏小满露出一种平静、骄傲而满足的微笑,而后吹熄烛火。那张俏生生的笑脸倏然隐入黑暗,却又久久残留在眼前。 “感觉硌得慌,稍稍动一下就好了,何必自讨苦吃。不过,动了也会挨打……唉,在宫里当差的,都不容易。”叶星辞翻着兵书喃喃自语,忽听轻轻的叩门声。他披衣开门,一股醇厚的、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 楚翊手端托盘,立在门前:“红糖姜枣汤,趁热喝吧,我亲手熬的。” 叶星辞下意识接过,疑惑道:“怎么突然做这个?” “我听你说,肚子不舒服。我也不懂这些,可能喝了会好点吧。” 原来是暖胃的,叶星辞甜蜜地抿嘴一笑。还没喝呢,胃里就开始暖了。他的脸被屋外月色笼罩,楚翊的脸则映着屋里的烛光,一冷一暖两张面孔相对着,而后同时腼腆地错开视线。 叶星辞正要关门,被男人抬手拦住:“不谢谢我?” “谢谢,逸之哥哥。”他轻轻地说,笑了笑。瑰丽可爱,连皎月清辉也刹那失色。 “不请我进去坐坐?我……我想看着你喝汤。” 叶星辞羞于和男人深夜独处,于是单手端碗,用嘴唇试了试热度。而后豪迈地一饮而尽,将碗口朝下,仿佛在给谁壮行,还打了个小嗝:“干了!哈哈!” “早点睡。”楚翊不舍得将目光移开,于是缓步后退,猛地一脚踩空跌下台阶。 在叶星辞的惊呼中,他顺势用手撑起头,玉山倾颓卧在当院的青石砖地,笑吟吟道:“我不是摔了,只是在席间多饮了几杯,躺这醒醒酒再走。唉,今夜月色真美。” 第84章 招摇撞骗 翌日清早,一行人动身前往丹宇县。叶星辞将宋卓留在翠屏城,命其入住客栈里孙家母女隔壁,近几日尽心保护。 楚翊明确说过“不必相送,低调行事”,可杨知府又是反着听的,率一众官吏郊送十里,话别时还哭了,说这一别就再看不见王爷天人般俊逸的风姿。不像送行,像送葬。 上路不久,飘起小雨。 晚稻如同大地的汗毛,在雨丝中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和青草气,令人心旷神怡。充满生命力的气息,让雪球儿格外兴奋,柔顺雪白的马尾凌空乱扫。 东行大半日,丹宇县城出现在视野中。 “停车,我去方便一下。”陈为下了车,钻进路旁草丛。走出很远,闪到树后。 “我也去。”叶星辞轻巧地跃下马背,也进了草丛,被楚翊一声大喝惊了回来:“我四舅在那边!” 叶星辞慌忙转身,换到道路另一侧。楚翊也下马相随,“你一个人不安全,我陪你。等会儿,我离远些就是了。” 迈入草丛,他又埋怨地咕哝:“这次出门,你该把子苓云苓带在身边,日常起居没人作伴,多不方便。我知道你独立要强,但也不必事事如此。像昨夜,你身体不适,要是子苓姑娘在,你早就喝上热汤了。” “我没觉得不方便。相处久了,有机会彻底了解我,你就懂了。”叶星辞轻笑。他很少听到楚翊用刚刚的语气讲话,唠唠叨叨,真情流露。楚翊很擅长敛藏情绪和想法,乍见与久处,判若两人。 叶星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楚翊低声道了句“小心”,顺势牵住他的手。他没有挣开,轻轻回握。又走了几步,他四下看看,说:“就这吧。” “我离远点,有事喊我。”楚翊走出十几步,背对着他,二人之间隔着一丛灌木。 “你不会偷偷回头吧?” “认识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该清楚。” 可惜,你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叶星辞盯着男人的背影,撩开衣摆,从容解决了个人问题。同时想:逸之哥哥,我挺好奇,咱俩谁尿得更远一点。小时候,我可是打遍东宫无敌手的撒尿状元。 返回官道之后,陈为苦着脸抱怨:“大外甥,你刚才扯嗓子喊什么‘我四舅在那边’,差点给我吓出毛病!” “哦,我在提醒公主而已。”楚翊笑了一下。 “听上去,就像有仇家来追杀我,而你在给人家指路。” 叶星辞哈哈大笑,策马朝县城疾驰。 进了县城,几人先做乔装。剪下一点头发碎碎地粘在黑布,又粘在唇上,叶星辞和陈为还束发戴冠。这样,当丹宇知县回来后问起,是什么样的人拿着腰牌到县衙来,官吏说起来者的形貌,对方就不会联想到他们。 乔装完毕,楚翊和叶星辞相视而笑,都夸对方气宇轩昂。 县衙就在与城门相通的主街正中,辕门外一对雕刻精细的高大石狮,睥睨着街上往来的百姓。东侧置一大鼓,鼓面裂纹纵横。 大门上方的黑漆匾额,上书“丹宇县署”。匾额下一副楹联:天听民听天视民视,人溺己溺人饥己饥。 “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李青禾能做到急百姓之急,却被革职了,真是荒唐。”楚翊手握折扇,盯了这副楹联半晌,信步登上石阶,抬脚就往门槛里迈。叶星辞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跟在旁边,目不斜视。 几人的从容气度,和身上剪裁精细的绸缎衣衫,令守门衙役怔了怔,犹豫一下才追上去:“几位公子,是张知县的亲属吗?可有名帖?” 叶星辞毫不露怯,也没回答对方的疑问,而是压了压唇髭,沉声道:“我们是翠屏府来的,把主簿叫出来。”只要他不心虚,那虚的就是对方。 衙役将他们引到大堂之后的二堂落座看茶,这里是议事厅,也是会客厅。随后,从簿厅请来主簿。 主簿四十来岁,身材矮胖,相貌和气。他走得很急,又是个怕热的,脖颈间堆着的三层肉榨油似的往外渗汗,大概以为顶头上司在翠屏府犯了什么事。 他气还没喘匀,便拱手陪笑:“几位官差光临敝县,有何指教?” 楚翊端着茶,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明明自己是骗子,却好像对方才是骗子:“阁下是本县主簿?” “是是是。” 楚翊亮出丹宇知县的腰牌,还有一块翠屏府衙的腰牌,也是昨夜“借”的,不慌不忙道:“我们几个是翠屏府的。张知县留在城中述职,有些东西记不清楚,急需查阅些案卷文书,特意托我们来调阅,并将腰牌给了我。” 主簿验看了腰牌,不解道:“张知县身边也带了几个人,怎么没派他们回来?以往他去府里,也没有过这种情况,几位可有他的手谕?” “没有。这些问题,等张知县回来,你问问他吧。”楚翊跷着腿,感觉唇上的假胡须要掉了。于是他端起盖碗,垂眸吹拂茶水,同时不耐地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愿意跑这一趟?” 冰冷上扬的语调,让主簿倒吸一口凉气。 “不该问的别问。按本色做人,按角色办事。”叶星辞适时地补了一句。 “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陈为也道。 “你就是个主簿,做好分内事就好。”于章远也跟着过起了官瘾。 “他们说得对。”最后,罗雨冷冷道。 这些官场至理,令主簿汗水涔涔,琢磨着知县究竟怎么了,是否会牵连到自己。他连忙问需要调阅什么,这就去准备。 “近三年,县内所有涉及行凶、杀人、奸淫案件的案卷。本地外迁人口的户籍,本地新定居人口的户籍,本地登记在册的耕牛、种猪、种马……”楚翊将自己想要的,和不相干的掺杂在一起,混淆对方视听,最后道:“对了,再把登记土地的鱼鳞册也拿来。” 第85章 心机男孩教你行骗 “明白。”主簿颔首,有些犯难道,“不过,这些案卷文册,恐怕不能让几位大人带走……” “谁说要带走了?只在这看。” 不多时,主簿便差人将楚翊要的东西搬来二堂,书山纸海一般。县丞有点怀疑他们的来路,又不敢妄断。主簿对其耳语一阵,县丞脸色发白,不敢再问。 “几位慢用,慢慢看。”主簿命人奉上茶点,便退下了。 楚翊将厚厚的鱼鳞册摊在桌案,仔细翻阅,熠熠的眸光飞速扫过内容,捕捉端倪。 上面既有县内的整体地势图,也有打着格子,以诸如“丰字六保十八号”为题的小图,一旁记有佃户姓名,业主姓名,地权变动,田地等级数目以及四界等。这些,是征收地赋的主要依据。 叶星辞捏着一块绿豆糕凑近,看得认真,红唇之上的假胡子随着咀嚼一动一动,煞是娇俏可爱。 楚翊侧目一笑,柔声讲解道:“先皇曾重新清丈全国农田,登记造册,来减少土地隐匿问题给税收造成的损失。摸清地权、清理隐匿田地之后,税收提升了一大截。下一步,他原想将人丁税并入地赋,与令兄正在江南试行的新政一样。可惜,还未来得及实施,便壮年而逝。眼下朝中局势复杂,办事效率低,就更难开展了。无论江北还是江南,谁先把新政推广全国,谁的国库就能更快充盈。” “谁就能在下一场战争中取胜。”叶星辞目光一凛。他蓦然想起,他们二人终有敌对的一天——当和平的面纱被撕破,战火重燃,“友邦”再度变为“敌国”时。 楚翊没否认他的话,淡淡补充一句:“谁治下的百姓就能过得好一些。”又吩咐:“尹兄弟,你去和我四舅他们查案卷吧。” 叶星辞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翻找案卷。很快,他又释然了:霸道强势的昌世宗不在了,而我大齐天子是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淡泊之人。下一场战争,还有很远,或许是几十年。为什么要让不确定的战火,影响我对楚翊的确定的喜爱之情?去他娘的,不操心了。 他忍不住好奇,先看了本地登记在册的种猪、种马的情况,随后与其他人一起查阅案卷,试图找到李青禾初审杨家诬告孙家一案的公堂笔供。 罗雨闲在一旁,抽出藏在裤筒的双刀慢慢擦拭,向叶星辞和于章远解释自己不干活的原由:“我识字不多,都是跟了王爷之后才学的。十个字里面,最多认识三个。不过也有意外,十个字全都认识——恰好是一到十。” “我娘和你差不多。”楚翊笑道。 “我娘也不大识字。”叶星辞翻着案卷随口嘀咕。 陈为讶异地抬眼:“令堂不是皇后吗?出自诗书簪缨之家。” 叶星辞抿了一下嘴唇,冷静地改口:“你听错啦,我是说我奶娘。” 楚翊瞥他一眼,笑而不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鱼鳞册。叶星辞也不再玩笑,神态肃穆地翻阅案卷。二堂空旷凉爽,空气中飘荡着故纸堆的淡淡霉味,除了纸页翻动的脆响,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很快,叶星辞从身边那码得像宝塔肉似的旧案卷中找出目标:“在我这,杨家诉孙家伤人、抢夺地契、强暴家仆案。” 他飞速查阅,将所见念给众人,“案卷里,的确有三年前的初审录供,其中没有那句提到瑞王的话。并且,这份笔供偏向于杨家人,孙家人的辩词很荒谬,一定不是原始笔供。记录者叫田岳,是县衙簿厅的笔吏。” 楚翊叹了口气:“看来,原始笔供被销毁了,得想办法见见这个人。将案卷归位,别被他们发现我们看过。” 他继续翻阅鱼鳞册,眉头越锁越紧。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将之合起,又把其他不相干的册籍摊开压在上面,以掩饰自己的行迹。 叶星辞问他看出什么端倪,他叹了口气,说脑子有点乱,明天再说。 接着,楚翊唤来县丞,让对方备一百两银子,作为他们回程的车马费和犒劳。县丞愣了一下:“一百两?” 楚翊掸了掸袖口,似笑非笑:“怎么,哥几个跑一趟,不值这点辛苦钱吗?” 这副有油水就捞的贪婪嘴脸,让县丞笃定他们的确是府里来的官差,忙不迭去准备。叶星辞问,要银子干什么,做戏做全套吗? “这样更稳妥。”楚翊朝他挑挑眉,清朗的眉宇间一片灵慧,“等丹宇知县回来,得知有人冒充府里的官吏上门,还要了钱,会断定我们是骗财的团伙。调阅案卷这些动作,只是一种伪装。” 叶星辞这才回过味来。他仿佛已经看见,那位张知县回来之后,暴跳如雷地叱责下级:愚不可及!他们是骗子,为的是那一百两银子!什么看案卷,都是假动作,糊弄你们!白痴! 这男人是莲藕成精吧,这么多心眼,叶星辞琢磨。可是,他怎么就没看穿,我并非女孩呢?在他眼里,我应该破绽百出才对。 “啧啧,明者视于无形,谋者谋于未成。逸之哥哥,你这一步三算的聪明劲儿,一定棋艺惊人吧。”叶星辞背着手,围着男人兜圈,由衷夸赞。 楚翊谦逊一笑:“一般,和哥哥们对弈从没赢过。” “是不好意思赢?输得自然而然,不动声色,比赢棋还难。” “改天下几盘?” “不。”叶星辞吹吹唇上的胡须,俏皮地歪着头,“那样,我是个臭棋篓子的事,就被你知道了。” 楚翊的耳朵红了,笑着捶了捶心口:“刚才,我心跳骤停。” “不会吧……”叶星辞骇然瞪眼。 “真的,差点被你给可爱死。” 噗——听着两个男人调情,于章远陡然笑喷,又慌忙解释:“王爷,我不是笑你,我只是想起了好玩的事。” ** 一百两银子沉甸甸的,听楚翊说,足够小户人家六七年的用度。 叶星辞主动承担,将装银子的包裹甩在肩头,看向毕恭毕敬将他们送出门的主簿,随意道:“对了,刚才我看那些册籍,发现有个叫田岳的笔吏,与我一位故交重名。你把他喊来,我见见。” “田秀才吗?今天这人旬休,不在县衙。”主簿没多想,随口说了对方住址,目送他们牵马驾车远去。 叶星辞掂量着银子,称赞楚翊是致富能手。一行人按照住址,打听两次,拐入一条小巷。巷子幽静古朴,巷口一棵老槐树孑然矗立,树下两个孩子正在用尿呲蚂蚁,咯咯直笑。随后,他们一齐盯着刚刚路过,已卸去胡须的叶星辞。 二人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开始争辩:“漂亮姐姐。”“是漂亮哥哥。”“是姐姐。” 叶星辞听见了,脚步一顿,特意折回来,俯身低语:“是哥哥哦。小时候,我也喜欢像你们这么玩,我手里的蚁命不计其数。” 几人轻易便找到了田家。是座老旧小宅,屋瓦齐整洁净。楚翊以翠屏府官差的身份,成功敲开门,化解了对方的警惕,攀谈起来。 第86章 关键把柄 “几位官差,请用茶。”田秀才端来清茶,拘谨地站着。楚翊叫他坐,才搬来个圆凳,搭边坐下。 言谈间可知,他是个独居的年轻光棍儿,有些腼腆。虽是秀才,但苦于没有门路,父母双亡家境清贫,只能在县衙做个笔吏,以图发展。 田秀才有点提心吊胆,不知他们为何而来。东拉西扯一阵,楚翊忽然问起被革的李青禾:“你在县衙当差好几年了,应该认识他。” 叶星辞观察着田秀才的表情。他心领神会,楚翊在试探对方的品性。 李青禾是个好人好官,田秀才要是添油加醋的骂他,那必是败类,不用做任何争取,他们几人拍屁股就走。要是唯唯否否,就是个俗人常人,可以试试。要是鸣不平,那就还算耿直,一定要争取。 田秀才一惊,差点跌下来,失态地叫唤:“几位是为他而来?莫非有人翻他的旧账,又来参他?可他已经是庶民,贬无可贬了!” 叶星辞肃然道:“你正常回话就好,别一惊一乍的。”他觉得自己严肃的样子很好玩,差点笑了。 田秀才拧着手,思忖良久,才诺诺道:“晚生知道的不多,也不好说。李知县或许贪墨了,但几位暗地向县里的百姓打听打听,就会知道他的为人究竟如何。” “我们现在正跟你打听。” 田秀才犹豫着,鬓角闪着冷汗,都快把手搓出皴了,才再度开口。声音虽小,却字字珠玑:“在晚生看来,他为人正直无私,爱民如子,晚生敬佩他的为人。县衙里的人说,那都是伪善,但我不这样认为。或许,是我眼力差吧。”他苦笑一下。 叶星辞起身,背着手在这间寒酸的书房里踱步,发现桌案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四字横幅:大圣不作。运笔遒劲,和他在李青禾家里看见的横幅笔体相似。 他狡黠一笑,回头诈唬道:“田秀才,你居然留着李青禾的字,他可是革员。你以为没有落款,我就认不出吗?” “这……”田秀才表情一僵,旋即机智对答,“因为没有落款,晚生也记不住是谁的字,又写的很好,就留下来了。” 试探得差不多,初步了解对方的为人,楚翊切入正题,沉稳地开口:“李青禾被革的事,也许有转机。你知道什么有利于他的,一定要告诉我。放心,我不是坏人。否则,你不会安稳地坐在这。” 见田秀才面露惊喜,却不说话,楚翊认为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已深入其中,知道的并不比他少。于是直白地问:“三年前,杨家诉孙家行凶案,他升堂断案,是你在旁录供?” 田秀才思索半晌,才道:“是。” “后来,笔供又改了。原始的一份被抽出去,你又编了新的,加入案卷。”楚翊注视着对方陷入沉思的脸。这个表情不是在回忆,而是在纠结犹豫。 良久,田秀才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浑身倏然放松了。他面容坦然,言语也畅快起来:“你们已经查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再隐瞒了。这份案卷,一直没调到翠屏府,可能是那边忘了。两年前的一天,我对主簿提起。主簿翻阅之后,立即叫我重新写一份公堂上对质的笔供,旧的烧掉。我照办了,但其实烧的是另几张纸。” “原始笔供,你还留着?”叶星辞双眼一亮,猛然凑近对方。 田秀才点点头,迅速走到房间东北角,掀起一块青砖,取出油纸包裹的文书交给叶星辞,全程没有一丝犹疑。 “我知道,这里面的内容事关重大,因为提到……提到了瑞王爷。”他语气凝重,叹了口气,“这东西一见天日,我就得辞掉县衙的差事,远走他乡了。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 叶星辞走回楚翊身边,飞快拆开油纸封装,与楚翊头挨着头,一起阅览。他们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好像在看什么香{艳故事。 杨家人那句关于瑞王的供词赫然在案:“我们族长杨大人,跟皇上的胞弟结成了儿女亲家,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李知县,你别不识时务,王爷一口唾沫从顺都喷过来,能淹死你。” 楚翊缓缓收起笔供,有些出神,浓密的眼睫轻颤,显得眸光也忽明忽暗。四舅对他勾勾手,也想看。他犹豫一下,才将笔供交过去。 他在处心积虑,追根究底地抓一个人的把柄。那个人,是他血脉相连的三哥。三哥的确有错,可他自己,也不完全出于公义才这样做。 他想跟三哥抢女人,争权力。他想坐看最强势的三哥失势。如此,待自己迎娶公主,便与庆王势均。甚至凭借公主身份的加持,反压庆王一头。农家的兄弟,会一起在田里挥汗如雨,互相扶持。可帝王家的兄弟…… 匆匆一闪念间,楚翊想了很多,浑身发冷。直到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轻轻捏了捏。他侧目迎上那对清亮动人的眸子,会心一笑,又看向田秀才:“你月俸多少?” “一两五钱银子。” 楚翊拿过从县衙骗来的一百两银子,通通给了对方,“拿着,在县衙给自己开一张路引,走得远远的。这两天就走。” 起初,田秀才不肯收。推辞许久,终究收下了。 “低调行事。今天的事,别告诉别人,好人要懂得保护自己。”临走前,楚翊如此叮嘱。 县城最好的客栈,叫“同鑫客栈”,几人就在这住下。 叶星辞特意交代伙计,自己的白马要喂最好的精料,每日另加一顿新鲜蔬果。只管喂,大爷有钱结账。公主的嫁妆虽然没传闻中的多,但也够他花的。 二楼的上房宽敞整洁,都是套间。 叶星辞自己一间,楚翊和四舅一间,于章远则和罗雨住。安顿下来,于章远以检查门窗为由,窜到叶星辞房中,别扭地说不想跟罗护卫住,觉得那小子有点古怪。宋卓不在,自己害怕。 “那你也不能跟我住啊?我现在是女的诶。”叶星辞无奈地耸耸肩。 第87章 鱼鳞册上的名堂 “啧,也对。”于章远苦恼地挠头,“再开一间房呢,又有点说不过去,浪费钱不说,还怕伤到他的心。” “我看,你就是害怕他的身手。”叶星辞打趣,“怎么,他梦游吗?” “我们在驿馆时也住一间嘛,他枕着刀睡觉,一点动静就醒。我和宋卓就连打喷嚏,都得捏着鼻子。而且,他身上有很多伤,和他那张文弱的脸一点也不匹配。” “伤?”叶星辞蹙眉反问。 “嗯,虽然他有意避着我更衣,可我还是瞥见了。”于章远瘪了瘪嘴,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他刀法狠辣,一出手就致残,我怀疑他是土匪出身,而且坐过牢。有的伤,是经过刑讯才会留下的鞭伤和烙印。” “真的假的,你看清了吗?”罗雨是土匪?叶星辞觉得不可思议。 “准没错。”于章远重重点了下头,笃定地说道,“你忘了,我爹是刑部的主事。我小时候,他为了教导我,带我参观过刑部大牢。告诉我,再淘气犯错,就把我关进来。” 叶星辞沉吟着,听好友继续说:“他背上有一块烙印,和雪球儿屁股上的一样。”那是北昌精锐骑兵坐骑的标志,难道罗雨是军马变的?不,他是在军中生活过,而且犯了什么错。 “就算他坐过牢,也不是会坏人。”叶星辞相信楚翊的眼力和知人之明,“因为,逸之哥哥不会把坏人留在身边做贴身护卫。” “咿呀!”于章远皱起脸,抱住胳膊使劲搓动,“你这么称呼宁王的时候,不会起鸡皮疙瘩吗?” “不会。”叶星辞坦然注视着好友,真情流露,“叫他的时候,嘴里像吃了糖一样。” “你是不是……” “是又怎样?” 于章远愕然瞪圆双眼:“喂,你真把自己当女人啦?” “我喜欢他,不代表我把自己当女人。我是以男人的心态喜欢他,我还想跟他比谁尿得远呢。”叶星辞将心里话都说了,觉得没什么好瞒的,喜欢就喜欢喽。 “那,你要选他为夫君?” 于章远不知道,自己身不由己,全凭太子做主。叶星辞神采飞扬的脸庞倏然黯淡,嘀咕道:“再说吧,还是先拖着。” 于章远装模作样地检查了门窗,离开房间时,正遇见罗雨经过走廊。对方换了一身黑色细布衣衫,乌木发冠,乌木发簪,整个人凌厉凛然如冬夜的一截枯枝。 他冷漠地朝于章远点点头,经过之后又退回几步,目光淡淡的:“于护卫,你好像不太想跟我住,不然我搬出去?” “不不,那样多伤自尊。”于章远友善地笑笑。 “无所谓,马厩我也能睡。”罗雨的声音毫无波澜,“千万别因为我,而耽误了你休息,你还得保护公主呢。”他清秀文弱,可眼神却像他悬在腰间的双刀一样锐利生寒。 于章远笑着说都是误会。 叶星辞越过好友的肩膀,打量罗雨,眼前闪过他干脆地割断杀手头目的腿筋的样子。但他绝非暴虐,以此为乐,而是冷静地以最快的速度制敌,保护自己和同伴。 但楚翊敢把这样一个尖刀似的人带在身边,给予绝对信任,就证明他品行端正。真是谜一样的人啊,叶星辞又开始好奇了。 “对了,公……尹兄弟,九爷问你想吃什么,他现在就跟客栈订菜。”罗雨道。 “随便,我不挑食。”叶星辞关起门,在卧室和客厅四处走动,发现墙角立着一个香柏木浴桶,很干净。走了一天,晚上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吧,他想。 ** 清晨,聚在一楼大堂吃早点时,叶星辞才知道,今天是罗雨的生日。因为陈为一落座就说道:“且喜且乐,且以永日。生辰吉乐啊,罗兄弟。” 叶星辞先是一同道贺,祝他“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随即问起他的年纪。 “不知道。”罗雨的声音,和他正吃的酥饼一样干脆,“家人死的早,没人帮我记着,也没人给过生日。一定要说的话,就算四岁吧。” “四岁?”于章远被稀粥呛了一下,诧异地打量对方:这他妈四岁? 罗雨用看傻子的眼神瞥去一眼,平静道:“四年前的今天,我遇到了九爷。从那天起,我才活得像个人,所以我就当自己是那天出生的。” 叶星辞以为终于有机会了解对方,但罗雨说完这句,便缄口不谈,眸光泛红,看向楚翊。后者拍拍他的肩,给他夹了个肉包子,又给四舅和自己也拿了两个。 突然,陈为猛地捂住嘴,眉眼皱成一团,痛苦地“呜呜”哀鸣。罗雨神色一凛,霍然起身绕到楚翊身后,朝其后背猛击一肘,打得楚翊吐出了刚咬的包子,剧烈地咳嗽。 “有毒?!”叶星辞骇然看向桌上的早餐。 这时,陈为的神态恢复如常,大着舌头道:“我只是咬舌头了。” 罗雨尴尬而惭愧地坐回椅子,轻声询问楚翊怎么样,疼不疼。如果觉得胸闷,那可能是被自己打出内伤了。楚翊说不碍事,夸他反应快。 陈为坏笑,在旁调侃:“刚刚还说,九爷对你恩同再造,你就要把他送去回炉再造。” 叶星辞扑哧一笑,问:“我们是不是该回翠屏府了?” “还要再办一件事。”楚翊从怀中取出田秀才给的笔供,左右瞄一眼,压低声音,“把它放回案卷,物归原处。” 叶星辞顿悟其中的深意。他望进男人幽邃的双目,灵动地眨了眨眼:“因为只有在那里,它才是真的。单拿出来,它会被说成假的。让它好好呆在案卷里,等着皇上派人去查,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悟性真高。”楚翊眼中闪过欣赏和喜爱。 “可是……”叶星辞忧虑地皱眉,“我们去而复返,再进县衙调阅案卷,会不会太过奇怪,引起对方怀疑。” “会。”楚翊口吻果断,看了看陈为和罗雨,又将目光移回来,“县丞和主簿都不蠢。所以,得等到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 叶星辞认同地点头。没错,永远不要低估别人,县丞和主簿都不蠢。他看见楚翊起身走到客栈门口,悠然地伸着懒腰,便跟过去捣蛋。猛然出手,搔对方的肋骨和腋下。 “哈哈,乖,别这样……我又没招惹你……”楚翊笑着讨饶。 叶星辞孩子气地嘻嘻一笑,收了手,问这一天做什么。离天黑还有好久,找个地方玩玩。 楚翊沉吟着,指向不远处碧瓦朱甍、画梁雕栋的青楼,轻佻地扬起眉峰:“你不是想体验男人的生活吗?一起去逛逛吧。” “找打!”叶星辞恼火,将拳头亮在男人眼前,“信不信老子一拳把你送回顺都?” “你想去,人家还不开门呢,姑娘们都是中午才起。”楚翊笑着握住他的拳头,攥在手心,望向晨霭初散的晴朗天空,“天黑之前,我们去城外田间转转吧。” 入秋了,日头依然毒辣。 晒久了,皮肤会有种灼烧感,像被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过。万里无云,除了树下,田间地头竟无半分阴凉。 一片片翠绿连绵的晚稻,如同一颗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大地中。水面如镜,映着蓝天,鱼鸭和谐共生。偶有白鹭和翠鸟在田间觅食,身姿轻盈可爱。 叶星辞站在田埂,看农户们用裹着厚茧的黝黑手掌,拔除水田里的杂草。席帽被晒得发烫,脑袋都要烤熟了。他看向楚翊暴露在阳光下的脸:“逸之哥哥,你不戴帽子,会晒伤的。” “那样也不错,你会心疼我吧?”男人侧过头,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微笑。 “想得美。”叶星辞鼓着热得泛红的脸嘟囔,“昨天,你从鱼鳞册上看出什么名堂了?” 楚翊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北昌还是南齐,官宦土地免赋。” “历朝历代如此。”叶星辞抬起帽檐,让汗湿的发际见见风。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楚翊沿田埂漫步,眺望碧毯般的稻田,“一个穷小子,通过科举成为官吏,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星辞尾随其后,答道:“会有豪绅将土地进献给他,存在他的名下,分他一点好处。豪绅仍是土地的实际拥有者,却不必再缴纳田赋。” “没错。”楚翊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前行。清朗的声音,被稻田里的风吹到身后,令听者如饮香茗,“所以,两国为了抑制土地兼并,都费了功夫。以江北来说,若你考中秀才,则名下百亩田地免赋,超出的部分如常缴纳。考中举人,名下五百亩田地免赋,儿子名下二百亩免赋。考中进士,则名下一千亩田地免赋,儿子五百亩,孙子二百亩。这样,就算豪绅将土地献给官僚,也无利可图,因为免赋的田地数额有限。” “江南也是类似的国策。”叶星辞道。这些,他做太子的伴读时,都听师傅讲过。不过,也只是略知一二。他不关心农田,只向往疆场。 楚翊止步转身,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他周身笼罩在艳阳下,语调却冰冷沉缓,令人如坠冰窟:“昨天我发现,本县三个杨姓举人,加起来有二百多个儿子。也就是说,他们拥有四万亩免赋的田地。而杨榛本人,在本县,有五十个孙子。” “二百个儿子,五十个孙子?”叶星辞差点惊掉帽子,红润的唇瓣颤了颤,“他们是老鼠,虫子吗?一窝一窝的生!”他转瞬想通了,恍然道:“是伪造身份,来兼并土地。这还只是丹宇县一个地方,而整个翠屏府有六个县,杨家至少占了二三十万亩。” 第88章 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亩百为顷。”楚翊沿着田埂走了几步,像在丈量土地,“我是郡王,名下有一百顷田地,也就是一万亩。瑞王是亲王,有一万五千亩。为防止皇室宗亲侵占土地,我们的名下最多只能有这些田产,超出则触犯王法。所以,瑞王才通过亲家杨榛和杨氏宗亲,伪造出成百上千的杨家子孙,来兼并土地,一起发财。招数很低劣,可翠屏府是杨榛的老家,知府是他堂侄,只要没人细查,就不会有事。” “对,一定有他参与!”叶星辞蓦然想起,老太后寿辰那晚,瑞王借着酒劲来星跃楼骚扰他时说的话,“我们泛舟赏月那晚,他跟我说什么:我比你想象中富得多,不敢往外花。娶了你,就敢了。因为,外人会认为,那是你带来的嫁妆。” 楚翊不语,眸光更冷,幽幽叹了口气。 “空了国库,富了他们,苦了被买走田地,租地耕种的佃农。”叶星辞喃喃道。烈日当头,却凭空冒了一身冷汗,对瑞王的憎恶达到了顶点。 “公主,你看看他们。”楚翊挥手遥指在田里忙碌拔草的农夫,字字珠玑,回荡在朗朗乾坤和茫茫田野,“群雄割据时,他们在劳作。楚家一统江北时,他们在劳作。尹家雄踞江南时,他们还在默默劳作。青苗被乱兵踏毁了,又重新插秧,继续生活。一代又一代,脚踏实地。昌也好,齐也好,开国不过百年。家无恒兆,国无恒运。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谁是永久的王?王朝更迭如过客,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 他的话振聋发聩,擂鼓般击打在叶星辞少不更事的胸膛,隆隆作响,溅起点点热血。 不错,眼前这些在田间拔草的生民,如同一块块砖石,构筑成王朝的根基。父亲的勋阶高至“左柱国”,朝野无出其右。仔细想想,大齐的无数子民,才是撑起国家的擎天之柱。他向往疆场,可疆场上的每个人、每匹马,嘴里吃的嚼的,都出自普罗大众。 “难怪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到田间地头走一走,绝不会想到这些。”叶星辞主动而羞怯地勾住楚翊的一根手指,往田边的树荫里走,“逸之哥哥,你总是想得很深。跟你在一起,常有豁然开朗之感。我感觉,你正在一点点往我身体里钻,像种子扎根似的。我的灵魂,都快变成你的形状了。” “咳咳,别说了。”楚翊沉声道。 “这才朝夕相处几天,就嫌我烦了?”叶星辞冷哼一声,猛然甩开手,直接把心上人甩个趔趄。楚翊站稳了,慌忙去哄,说不是嫌烦,而是自己腼腆。 树荫下,有个正在歇脚的汉子,身旁摆着装茶水的陶罐。楚翊走过去朝他讨水喝,汉子爽快地将陶罐递来,道:“我看你是个公子哥吧?这是加了盐的碎末茶,喝不惯别赖我,不然我可骂你。” 楚翊抱起陶罐痛饮,用衣袖擦擦嘴,夸这茶解渴。叶星辞好奇道:“为何要加盐,是跟前人学的?前朝的人,喜欢往茶里加盐、花草、香料这些。” 楚翊解释:“出汗多,喝点咸的,干活有劲儿。”汉子跟着点头,说没想到富家公子还懂这些。 叶星辞瞄着楚翊,心想:我喜欢的人可真有趣,可阳春白雪,亦可下里巴人。 前两天在杨知府那品茶,楚翊颇为风雅,谈起泡茶的水以清、活、甘、冽、轻为佳。所以,天泉最好,因为天上的水最轻。 还说“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甘会稍夺茶味,但冽能成全茶味。夏天的暴雨就不宜冲茶,那是天地的怒气,喝了伤脾胃。 他还教给杨知府一招:将水用竹笕过滤,更能泡出茶之甘甜。 又说喝茶贵在心境,贵在隐逸,要讲究环境,“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煽。” 这样博闻风雅的人,此刻却毫不在意地用陶罐喝井水泡的碎末茶。叶星辞想,太子爷也风雅,但绝不会去喝这样的茶,去用一个庄稼汉用过的陶罐。 “尹兄弟,我送你个礼物。和你一样好看,不过转瞬即逝,看好了。”楚翊含了一大口茶水,走出树荫,迎着阳光,噗——喷出一片水雾。 阳光穿透弥漫的水雾,一道淡淡的彩虹乍现,又随风而散。楚翊舔着嘴角的水,笑得像刚含了一块糖的调皮孩子。叶星辞也开怀大笑,夺过水罐,含了一口,噗地喷出。 “噗——快看!” “噗——又出现彩虹了!” 片刻,汉子的茶水被耗尽。离开时,他们留下了一两银子。那汉子说,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二人在郊外按辔徐行,看见凉粉摊子,叶星辞食指大动,拴好马叫了两大碗。 绿豆粉晶莹透亮,红油炸得极香,洒一点芫荽、香葱碎、白芝麻,拌一拌嗦进嘴里,香辣爽滑。 叶星辞呼噜呼噜地吃着,鼻尖冒汗,嘴唇像搽了胭脂,衬得肌肤瓷白。天真烂漫的少年,像凝在花瓣上的一滴晨露。 楚翊柔柔地注视着他,犹如在看一株奇花。待他吃完一碗,就把自己的推过去,闲聊道:“我三哥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敢为非作歹,也不奇怪。老太太疼爱他,我二哥又极孝顺。三哥年轻时,比现在跋扈得多。可无论他多狂,只要老太太一掉眼泪,二哥就不追究了。他手里握着内廷采买这样的肥差,还不知足。” “恕我直言,这叫慈母多败儿。”叶星辞忙里抽闲,含糊地回了一句,继续埋头嗦粉。 楚翊怔怔地出神,想了会儿瑞王的事,随后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个小贩,第一次摆摊卖凉粉,一碗卖五文钱。才卖出一碗,客人觉得难吃,就把摊子给砸了,还把他打了。二人闹到县太爷那,县太爷判客人赔他一两银子。小贩找到生财之道,每次遇到看似脾气暴躁的客人,就故意把凉粉做得难吃,引人揍他,然后赚赔偿。” 叶星辞像鹅似的仰头大笑。 “这是个真事,我和恒辰太子亲眼所见。”楚翊眼中闪过浓浓的眷念,指尖抠着粗木条桌,“那时我才十四五,迷上了面雕,也就是捏面人儿。捏得很大的那种,还用面团染色造景,每天都浪费许多。恒辰太子跟我说:九叔,我带你出城玩。然后,他就带我到城外干农活,收麦子。只一天,我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没指责我一个字,可那之后,我就不玩面雕了。” 他笑了笑,随之垂眸,掩去眸中的泪光。玲珑的喉结反复滑动,压下哽咽。 “你不是说,你们并不亲近吗?”叶星辞认真道,“怎么一起收麦子,后来还一起巡边?他还教你唱歌来着:谁家酒里多掺水,哪个偷了我家牛……” "原来,我说过的话你也都记得!”楚翊很惊喜,一时有点坐立不安,小动作多了起来,抽出折扇开开合合,“告诉你也无妨,你别跟别人说。其实,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虽然他叫我九叔,但我以他为楷模,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他是哪样的人?” “他赤诚,磊落。从谏如流,洁身自爱。”楚翊斜望碧空,陷入回忆,“那双手,能提笔,能侍花,能挽弓,能驯马。他很可爱,料理国事时雷霆万钧,转过头又细心地给东宫的野猫搭窝。他认定值得的事,哪怕吃亏也去做。他是暗夜里的一簇火,刺破浓雾的一束光,永恒的星辰。可他也是凡人,会死在无名小卒的冷箭下。接到他的死讯时,我呆坐在椅子上,眨眼间天色就黑了,我一直想不起那天是怎么过的。” 楚翊飞速在双眼抹了一把,凄然扯扯嘴角。叶星辞内心触动,放下筷子,无言地握了握他搭在桌面的手,然后继续吃粉。 在城外逛到傍晚,二人回到客栈,谋划如何潜入县衙,将原始笔供归入案卷。 罗雨说这个不难,溜门撬锁他在行,弯钩在手中,感觉在心中。他可以轻松潜入存放公文卷宗的地方,问题是,他识字不多,可能会放错了。 叶星辞和于章远便与之同行。 子时左右,夜色正浓,三道迅捷的黑影翻入县衙东墙。秋夜静谧,远远传来敲更声,混着稀疏的虫鸣。 落地点周围的房屋和一般的不同,除了门洞,没有窗户。仅在墙角和檐下设几个透气孔,并装有挡鼠雀的栅栏。叶星辞悄声说出自己的推断:“这是粮仓。” 他们绕过睡着的看守,翻出粮仓所在的院落,潜行匿踪,躲过巡夜人。紧接着,又看到一处灯火通明,多人把守的库房,墙厚门重。 “这应该是县库,放钱的。”叶星辞冷静判断。 “线裤?”罗雨困惑地自言自语,“钱应该放荷包里才对。” 存放公文卷宗的架阁库,就在簿厅不远处的厢房。门上悬着一把铜锁,和“提防火烛”的木牌,无人值守。罗雨掏出缝衣针弯成的小钩子,神情冷漠干练,三两下捅开锁。进门后,却傻了眼——里面只有一堆杂物,飘着潮湿的霉味。 第89章 喂,人家在洗澡呢! “怎么回事……”叶星辞鼻翼翕动,旋即懊丧地连拍大腿,“他奶奶的,这间房漏雨,所以案卷都搬走了!” “县衙虽不大,可不算后宅,也有几十间房屋,一点点找过去风险太大了。”于章远有些焦急,随手搭住叶星辞的肩膀。却被罗雨一把推开,冷声警告:“别跟公主勾肩搭背。我家王爷可以,你不可以。再让我看到一次,就不客气了。” “我与公主自小相熟,玩惯了,方才是我失礼。”于章远抱起肩膀,反呛道:“不过,为什么王爷他可以碰公主?” “因为我在向着他说话。” 于章远张了张嘴,无言以对。默默翻个白眼,站远了些。 叶星辞咬唇思忖片刻,忽然将手伸在半空,探测风向:“东南风。走,我们去东南角放一把火!” 县衙东南角,是一处精妙的楼阁。二层三重檐,歇山顶,似乎是宴饮待客之所。叶星辞确定了里头没人,掏出火折子吹亮,引燃所有窗纸。很快,窗棂也跟着烧起来。 昨天下过雨,窗纸发潮。火虽不大,烟却不小。浓烟借着东南风,从角落扩散至整个县衙。 “哪来这么大的烟?天啊,走水啦——走水啦——”巡夜打更的疯狂鸣锣,四处奔走。 刺耳的锣声连成一片,如丢入平湖的巨石,在夜色中炸开。很快,各处上夜的、宿在公廨房的衙役胥吏都跑来救火,后宅也涌出一众家丁丫鬟,整座县衙乱泱泱的。 三人混入人群,叶星辞略作观察,瞄见一个慌乱的年轻人,像书办笔吏一类的。他拉住对方,焦急道:“搞不好,不止一个地方起火呢!咱们快去架阁库看看,那里头全是卷宗,烧起来可了不得!” “没错,得去看一眼!”对方顾不上去看他们是谁,提着水桶朝东跑,充当了引路人。这人穿过夹道,赶到东路的一处院落,仔细检查了西厢房,道:“没事,没看到明火,也没冒烟。” “那就好,我们快去东南角救火吧!晚了整个楼都烧起来了,快跑!”叶星辞率先跑开,故意踉跄一下。待那提桶的年轻人超过自己之后,就退了回来。 他四下环顾,阒无人声。这里本就僻静,所有人都忙着在东南角救火,一时不会来这巡查。他急切道:“罗护卫,快开锁!” “好一招引蛇出洞,兵书没白看。”于章远赞叹。 罗雨飞速撬开门锁,留在门口放风。叶星辞和于章远溜进真正的架阁库,吹燃火折子,穿梭于鳞次栉比的木架间。 各类卷宗归结有序,因为按照制度,每年府里都会派人来检查保管情况。在存放刑名诉讼卷宗的区域,依据昨天记下的具体案发时间,很快与杨家诉孙家一案的案卷再度碰面。 “在这,快把笔供放回去!”叶星辞抽出伪造的笔供,又从怀里掏出原始记录,物归原处,放好案卷。做完这一切,三人重新锁好房门,逃之夭夭。 叶星辞敏捷地翻上墙头,回望一眼。县衙东南角仍有火光,乘风而散的浓烟十分呛人。他想:杀人放火的恶事,我已做了一半。我可真是个坏孩子,嘻嘻。 ** 三人躲着巡夜的城防卫兵回到客栈,楚翊一见叶星辞,就问他是不是在哪偷着烤肉吃了,衣服头发一股烟熏火燎的味儿。 “对呀,在县衙烤肉了!”叶星辞神采飞扬,在楚翊眼前蹦跳如兔,讲述自己如何艺高胆大,用一把火找到了架阁库,顺便引开所有人,圆满完成任务。 二人在楚翊房中吃了点夜宵,叶星辞皱眉嗅着身上的烟火气,出门招呼值夜的伙计,给自己房中送洗澡水。聊了几句,叮嘱对方早睡,便回房了。 楚翊倒了杯茶,与四舅闲聊,讶异于少女的机敏和果决。将来成了亲,决不能让她困囿于琐屑家事,那会磨平她的棱角,黯淡她的锋芒。他们该一起,图谋大业。 四舅靠在床头,翘着一条腿,调笑道:“这把火,是不是也烧到你心里了,恨不得今天就是洞房花烛夜。” “别乱讲,还是长辈呢,要自重。”楚翊心里被戳了一下,有点恼羞成怒。 不过,喜事应该不远了。他能感觉到,她心境的变化,就像目睹昙花在眼前绽放。她真诚炽热的目光,怯生生牵过来的手,都在告诉他:我心里有你。 “公主正在隔壁泡澡,你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在锅里泡。”嘴上这样说,楚翊还是出门,来到隔壁。这丫头有点不拘小节,也许会忘了闩门。每次她从大堂经过,柜上有个伙计都会死死盯着她,哈喇子都要从眼睛流出来了,得提防着点。 楚翊站在门外,听见屋里有咕噜噜的水声,像是把头沉在水下吐泡泡。他无声地笑笑,轻叩房门:“尹兄弟,门闩好了吧?” “呀,忘了。”屋里传出回应。 “你这心啊,时细时粗。慢慢洗吧,我守在外面。” 清澈的声线又飘出来,依旧与其他女子有所不同:“你说什么东西,时细时粗的?我没听清。” “没什么。”楚翊挠了挠鬓角,“我说我看门。” “你要开门?不行!” 再这么鸡同鸭讲的聊下去,自己就成淫贼了。楚翊不再言语,负手伫立于门外走廊,听着屋里的水声,望着黑暗空旷的大堂。柜上一灯如豆,有个伙计在昏沉沉地打瞌睡。 忽然,一只大飞蛾扑在他眼前。他微微一惊,挥开飞蛾,本能地往后退。 砰——后背撞开房门,脚下绊在门槛,一头栽进房中。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简直像提前练过。飞蛾围着他兜了一圈,似乎在说:王爷,不客气。 水气氤氲,烛光也雾蒙蒙的,因门外卷入的风而摇曳明灭。清香暗涌,是香柏木浴桶被热水激出的气息,湿漉漉的漫进肺里。 楚翊从未如此慌乱狼狈。他的手和脚都不听使唤,各忙各的,像冰面上的大狗熊,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稳住身形。 浴桶就摆在客厅正中,与他相距咫尺。一条小腿搭在桶沿晃荡,胫骨修长,莹润细腻的肌肤缀着水珠。水,正一滴滴的,顺着洁白的足尖滴落。 伴着一声惊呼,那小腿嗖地缩了回去。少女冒了头,躲在浴桶,只露出清瘦的锁骨和肩头,愕然瞪着他。双颊被热气熏红,像醉了。几缕青丝黏在颈上,黑白分明,勾魂摄魄。 楚翊怔怔地与少女对视须臾,才猛然背过身,突发口吃:“你,你听我解释……我,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刚才,有只大飞蛾,吓了我一跳。” “胡说,哪来的大肥鹅,我怎么没看见?不然早吃了!我看,你肯定是在外面找好说词,才破门而入。”叶星辞趴在桶边,歪着头调侃。他是个汉子,自然不觉得冒犯,只是有点后怕。还好,没被对方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男人一袭白袍,只看那不安晃动的衣摆,都能感觉到百口莫辩的尴尬。叶星辞明白,他绝非有意,抿嘴笑了笑:“算啦,正人君子逸之哥哥,就不让你对我负责了,快把门关上。” 男人保持背对他姿态,螃蟹般横移,关了门,并落下门闩。 这回,轮到叶星辞尴尬了,拍了一下水面:“我让你把自己关屋外,你怎么把自己关屋里了!” “反正,我不会回头。在里面,在外面,都一样。”楚翊的声音恢复镇定,又如往日般清冷舒缓,“我想,考验一下我的定力。” “万一,你没经受住考验呢?”叶星辞心里发毛。 “那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你——” “开玩笑的。”楚翊轻笑,宽阔的肩膀随之抖了抖,“我只是,忽然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你先去穿衣,这话要看着眼睛来说。” 哗啦,温水荡漾,叶星辞从水中站起。啪嗒,啪嗒,湿润的双脚踩在踏板,步出浴桶。眼前颀长的背影震颤一下,僵硬地挺直,深深吸气。 叶星辞忽而不怕了,就这么坦荡荡的,站在男人身后。肌肤上的温水迅速变冷,滚落而下,痒痒的像蜗牛在爬,像在褪去伪装的皮囊。 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啊! 他甚至希望楚翊犯浑,突然回头,撞破他的男儿身。那样,他就可以问:现在,你都看到了,那你还喜欢我吗? 那张俊美如芝兰的脸上,会浮现什么表情?会不会,直接吓死?不,楚翊这么年轻,应该不至于,朝肚子里吹几口气就能救回来。 “你敢不敢回头?”叶星辞轻轻地问。 “我想,但我不能。”男人声音低哑,竭力压制着什么,“别玩火。” “现在不回头,以后也许会后悔哦。” 楚翊默了一下,“你身上有伤疤?有缺陷?” “差不多。”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楚翊一字一顿,情真意切,“无论是什么,终会被皱纹掩盖。我长你几岁,到时还怕你嫌弃我呢。” 叶星辞的双眼蓄满了泪,如两汪清潭。他浑身充斥着喜悦,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刻,听见这一句话。他慢慢走近,用湿润的手掌,握住男人负在身后的手。 楚翊的手,也牢牢回握,“乖,别着凉了。” 叶星辞张开双臂,用力抱了一下对方,闪回以屏风相隔的卧房,穿好衣服。楚翊出声确认几次,才小心翼翼地回头。见他衣衫整齐,微湿的发丝以素银簪随意绾起,才倏然放松了。 那一握一抱,胜过万语千言。两心相照,私定终身。 第90章 吻来,吻去 楚翊在临窗的椅子坐下,见茶几上扣着一本薄薄的旧书。他随手拿起,目光讶异地定在封面的“兵略”二字:“咦,这不是我的书吗?” “什么你的,我的!”叶星辞箭步上前,宝贝地一把夺过,捂在胸口,“我一看书就困,只有看这本不困。那招放火来引蛇出洞,也是从这上头领会到的。要是有机会跟著书的人聊一聊,该多好。” 楚翊挑起嘴角,有点腼腆,有点得意:“鄙人不才,其上每个小楷,都是我亲手写就。怎么就成了你的呢?” “你写的?呦呵,对着牛嘴打喷嚏,吹牛!”叶星辞坐在茶几另一侧,难以置信,嘴巴严肃地抿着,挤得两颊微鼓。 他回忆被自己踹进水里的白衣少年,又看向面前眼带笑意的男人。随访大齐时,楚翊不过十四五而已,都能著书立说了。自己十四五,还成天在东宫的墙根玩倒立呢。 “这书,是我在大齐皇宫旁的别苑捡来的。”叶星辞实话实说,支起窗子透气。夜风清凉,月色漫洒。 “既然你仔细看了,应该早就发现,围困令兄那场战役的策略,就白纸黑字地记在书中。”楚翊笑容里带着一点得意,“那是我曾经的一些不合实际的畅想。战时,我写信给曾经的太子妃,也就是大昌唯一的女将军,而她真的采用了我的计策。” 叶星辞感到不可思议。 如此算来,是楚翊击败了太子,致大齐重镇失守,战局失利,公主远嫁——即老子我远嫁。他娘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啊。这事决不能让殿下知道,否则更睡不好了。 “前些年,我随访齐国,就住在那处别苑,好像叫风和园。”楚翊指指叶星辞半湿的头发,又落下窗,接着促狭地笑了,“有一天,我正躺在湖边石头上休息,被一个凶悍的小宫女飞脚踹进水里。我说我会水,她不信,从天而降,砸得我都看见鬼门关了。后来,书就丢了,我以为掉湖里了呢。” “哦。”叶星辞眸光闪烁,眼睫半垂,人家这是在说他凶悍呢。忽然,他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平淡,于是故作惊讶:“天呐,这么野蛮?好可怕。” “当时,公主也在场。” “我……我不记得了。” “再想想?”楚翊微微挑眉,“那个小宫女,还把我按在地上,朝我嘴里吹气,蹭了我一嘴胭脂。我问她叫什么,她就跑了。然后,我听见公主叫她……” “什么?”局促的“小宫女”下意识反问。 楚翊越过茶几,缓缓凑近叶星辞耳边,像是要说悄悄话。忽然扳过他的下巴,吻了过来,由浅入深。 叶星辞的双眼倏然圆睁,旋即阖起,想起初尝河豚的体验。他知道,它或许有毒,但入口那一刻的美妙滋味,值得一死。 “现在,我们两清了,小五。”缠绵的唇瓣分开后,楚翊扬起发亮的嘴角,“我很好奇,真正的公主,去哪了?” 叶星辞瞠目结舌。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我是假的。他认定我是个自小凶悍的宫女,所以才没怀疑过,我根本就不是女人。慧黠如他,也逃不过“先入为主”,被所听所见蒙蔽。 叶星辞心念一转,故意将内心的紧张放大在脸上,顺着楚翊的话嘟囔道:“公主她……她跑了。事情暴露,我们都会死,于是就瞒天过海。起初是子苓顶替公主,可她受不了压力,就换成我。” 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将公主逃跑前后的事都讲了。不过,在讲述里,他不是叶小将军,而是宫女小五。 说完,他心里忽然轻松许多,眼角却湿润了。楚翊早就发现他并非公主,却还是喜欢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喜欢上微不足道的小宫女。这份爱意,来之不易。 “公主去哪了,我不在意,我只在意你。”楚翊笑着捏捏他的脸蛋儿,“我把你记得这么清楚,你一定也早就认出我了,是不是?” “你来接亲,我见你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当时挺慌的,还好我胆子大。”叶星辞瞥一眼对方淡红的嘴唇,自己的嘴唇也开始发烫。 “跟我说说你的事,我都不了解你。你家在兆安吗?” “嗯。我爹是个兵部小吏,我娘是大户人家府上的舞姬,后来被我爹收为妾室。”叶星辞感觉愧对父亲,把兼领兵部尚书的大将军说成小吏。 “那你大名叫什么?几岁进的宫?”楚翊饶有兴致地打听,双眸晶亮犹如含着碎星。像小男孩遇见了喜欢的小女孩,问东问西,恨不得知道人家祖坟在哪儿。 “就叫小五,叶小五。不过,跟赫赫有名的叶家不沾亲。我从小习武,七岁进的宫。”叶星辞讲了许多发生在宫里的童年往事,都是真的。楚翊听得认真,嘴角始终牵着笑,许久才眨一次眼。 聊到洗澡水凉透,烛火燃尽,街上响起五更的鸣锣敲梆,他们才意识到,人是需要睡觉的。 楚翊起身,安排得明明白白:“回顺都之后,瑞王兼地的案子曝出,你就面圣退亲。然后说,已经做出决定,想嫁给皇九叔。” “唔。”叶星辞含糊点头,他很怕太子爷让自己嫁给庆王,做楚翊的四嫂。那样,恐怕要陷入不伦之恋了。他见楚翊耳廓发红,不禁笑着发问:“逸之哥哥,你耳朵怎么总红?” “我心动时,耳朵就变红。”楚翊孩子气地拨弄双耳,撇了撇嘴,“认识你之后,这俩家伙天天遭罪。” 这话真是可爱极了,叶星辞扑哧一笑:“快回去睡觉。” “抽几天时间,我陪你过江去看看你娘吧,你梦里都在喊她。”楚翊目光真诚,“快点赶路,两天就到兆安了。” 叶星辞怔了怔,红着眼摇头,“你是王爷,不能偷偷潜入邻国,被人知道要狠狠参劾你的,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谢谢你总是在为我考虑,以后再说吧。” 楚翊想了想,道:“那就回翠屏玩几天,正好让孙家母女也养养身体再上路。”他打开门,又合起,勾过叶星辞的下巴,在唇上浅浅一吻,笑得轻佻却不下流。 叶星辞红着脸将男人踹出去,又吼道:“回来!”随后,他霸道地勾住对方的脖颈,双唇凑近,狠狠还了一吻,嘴都挤扁了。 再度将楚翊撵走,叶星辞背靠房门,舔了舔嘴唇,似乎尝到了蜜糖的滋味。楚翊是多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无诏擅自离境的后果,可还是说出要带他去看娘。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这是世间独一份的事。日升月落,王朝兴替,不过是一次次重蹈覆辙。可这件小事,亘古未有。 ** 从兆安通往江边的北行路上,每隔几十里便设卡。这是份好差事,商贾往来,常有油水可捞。得有点门路,方能在此当差。 午后日头正盛,几个士卒正懒懒地倚在关卡旁的官廨外墙休息,或打瞌睡,或剔牙。远远望见南来一队人马,人是衣衫周正的年轻人,马是油光水滑的高头骏马。 有戏,卡他们一下,几人交换眼色。 好马脚程快,转眼即至。一人走出阴凉,拦下来人,没好气地探出大巴掌:“查路引。” 为首的是个俊美阴郁的年轻人,生得冰肌玉骨。他根本没理睬,只冷冷地目视前方,眉头微蹙,一派凛然的贵胄之气。一个随从摘下腰牌,在士卒眼前闪过:“看清了吗?” “内率府……你们是东宫的!”那人惊了一下,立即拱拱手,退下让路。 几骑人马驰远。 马儿四蹄如飞,尹北望仍嫌慢,又加了几鞭。一口气狂奔十余里,马呼哧起来,跑不动了。他一语不发,挥鞭更急,雪青的绸衫猎猎飘在身后。 “爷,歇一会吧,你昨夜都没睡!”追在后面的夏小满高声道。 “赶在天黑前过江,见他一面,明早就回来。” 又疾驰片刻,路边出现一座茶棚,卖大碗茶。尹北望犹豫一下,到底还是停下来,让人和马都歇歇。 夏小满跑着赶在前头,往粗木长凳上垫了一块手帕。尹北望落座后,他又麻利地从行囊里拿出茶罐和白玉茶盏,朝老板要来开水,以温水洗茶,热水泡茶。 四名随行的内率府侍卫买水饮马,又叫了四碗茶,在棚外席地而坐。老板招呼他们进去坐,他们摆摆手,不敢与太子平起平坐。 他们知道,此番太子要冒险渡江,去见一个朝思暮想的人。他们猜,大概是公主或者叶小将军。哪里能想到,这二人已经合而为一了。 “我带一百条丝绸帕子,到江边时能剩下九十条。过了江,到顺都时,还剩八十条。”夏小满贴心地为太子揉着肩膀,“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尹北望笑了笑,叫他也坐,随后卧在长椅,枕着他的腿,舒适地喟叹一声,道:“我小憩片刻,一柱香后叫我。” “是。”夏小满目光闪躲,轻轻点头。直到太子合眼,他才敢无所顾忌地直视对方的脸。他一动不动,感受着腿上甜美的分量。 第91章 放手即为失去 两天前,夏小满回到东宫。听他说,叶星辞就在沅江沿岸的翠屏府,太子顿时抛却理智,当天就找借口出宫,一定要见见牵肠挂肚的叶小将军。 太子一向沉稳,可一旦激进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住。心念一起,能顷刻间压抑,也就从此压住了。压不住的,他就任其滋长,并付诸行动。 微风袭来,有只小蝶落在尹北望额头,夏小满轻轻挥开。而后,竟对一只蝴蝶心生嫉妒,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可是,他也的确没有这样的机会,去亲吻太子的额头。 他小心地探出指尖,轻抚那整齐的发际。一个侍卫回头瞄一眼,随之与另三人交头接耳。那三人也飞速回头,脸上闪过猎奇和揶揄的笑意。 夏小满缩回手,感到难堪,但并不气恼。 在他爬上太子的卧榻,做了“低贱把戏”的那一夜之后,他们的关系并无改变。在太子看来,那和洗脚差不多,是一种体贴的服侍,只是更奇特。 夏小满估摸着时间,柔声唤醒枕在腿上的人。 上马前,四个侍卫在路旁解手。夏小满也感到内急,犹豫一下,去了另一侧,躲进很深的草里。片刻,他衣衫不整,尖叫着窜出来:“蛇!有蛇!好可怕……”缩在怀里的松鼠也仓皇逃窜。 四个侍卫都笑。 尹北望连忙问,有没有被咬着。 “不碍事,让殿下担心了。”夏小满勉强扯出笑意,整理好衣服,上了马。苍白俊俏的脸上,一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忽闪着,惊魂未定。 一个侍卫打量他,随口调侃:“夏公公,其实你很适合练武,因为没有弱点。前朝的很多高手,都出自内廷。” 夏小满垂眸咬住下唇,没有掩饰自己的委屈,同时用余光偷瞄着太子。 尹北望缓缓侧目,驱马靠近那侍卫。他神情淡漠,冷冷地斜睨对方,一语不发,陡然挥起马鞭,狠狠抽了过去。 清脆的鞭响过后,那人嘴边多了一道血痕。他惊恐地滚下马鞍,跪地顿首:“卑职该死!” “这种玩笑,别让我听见第二次。“尹北望淡淡道,“叶小将军不在,没人给你求情。” 一行人继续赶路。 夏小满幸福得几乎要死了,在马背上随颠簸哽咽,嘤嘤呜呜的。那侍卫胆怯道:“夏公公,求你别哭了,不然殿下又要抽我了。小人失礼,在这给你赔罪了。” “我的泪不是因你而流,你没那么重要。”夏小满憋回哽咽,冷声驳斥。 内率府的人,一直更张扬些,都是惯出来的。因为他们是太子的近侍,深受信任。更因为,他们的上司是叶小将军。 犯了错,只要叶星辞去求情,当事人就可以松口气了,因为太子见不得那张英气可爱的脸显出失落。 一年前,内率府有个侍卫和宫女私通,致其有孕,按规矩二人该处死。太子怒不可遏,称法无可贷,无论谁求情都没用。叶星辞磕破了头,到底救下二人,轻轻打一顿便撵出去了。现在,第二个孩子都出生了。 傍晚,渡船在北昌翠屏府的渡口靠岸,夏小满又晕船了。 他的行商文牒只能带一个人,于是四个侍卫被尹北望留在对岸。此举将他吓出一身冷汗,储君擅离国境已犯大不韪,还不带侍卫,孤身犯险。 尹北望却毫不忧忡,夏小满甚至从他脸上读出隐隐的亢奋。不是因为离叶星辞越来越近,而是他热爱这种刺激的感觉。就像,一潭死水热爱盛夏的暴雨。 他们赶在城门关前进城。天边余晖将散,夜色一点点吞下这座城池。 夏小满说,几天前叶星辞说要去丹宇县,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他们不会再入住官府的驿馆,而是住在孙家母女所在的客栈。 “爷,我们去客栈看看。”夏小满警惕地留意四周,压低声音,“如果那母女不在了,就说明叶小将军已经动身回顺都了。如果母女俩还在,他却不在,那就是正在附近的县城玩。他说,会留宋卓陪护那对母女,我们问问宋卓就知道他在哪了。” 尹北望淡淡说了句:“希望别跟他错过。” “那个跟瑞王退亲的办法,我说是我想的,没说是你的主意。” 尹北望“嗯”了一声。 “见了面,他一定会请示,想回家看看娘。到时,你就答应他吧。我琢磨个法子,让他们母子见一面。他跟我提的时候,我回绝了,我怕他沉不住气乱跑,被宁王看破身份。” 尹北望不置可否。 上次谈话,叶星辞只随口一提客栈名,夏小满没想过还会再来,故而没留心记。他凭借记忆,一路打听,还真在天色黑透时找着了。 “爷,应该就是这家。”夏小满抬手一指前方的招旗。 尹北望深提一口气,加快脚步。明媚的笑意,驱散盘桓在眉宇间的沉郁,几乎点亮了黑夜,脚步声都像是在笑。 忽然,从客栈二楼临街的窗子里,飘出一缕歌声。少年的声音,如清浅小溪:“清清河儿水滔滔,弯弯月儿挂柳梢……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 “小叶子。”尹北望脚步骤停,惊喜地举目,望向半支的窗子,“太好了,他还没走。不过,他在唱什么呢?” 他身子倏地一抖,脚下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喃喃道:“这是北方的小调,宁王教他的。” 夏小满眼睁睁地看着,支撑太子戴月披星奔波两天两夜的东西,瞬间被抽走了。皮肤像豁出一道口子,疲惫一涌而出。他挺拔的脊背颓了一点,裹着血丝的双眸愈来愈红,双唇苍白发抖,仿佛正在忍受极寒。 尹北望什么也没说。他堵住双耳,慢慢走入夜色,步履拖沓。 夏小满追随其后,瞥一眼那扇归于安静的窗子,淡淡烛光流泻。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本不该如此亲密。亲密到,让“女人”学会轻佻艳俗的山野民谣。他们已经到了言无不尽的地步,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快乐。太子玲珑心窍,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些。他想的只会更多,更深。 夏小满突然恨极了叶星辞。从未有人,让太子如此沮丧。 可他又明白,这不怪叶星辞。一个从未离家的少年,不谙世事,被抛在异国,难道还不许他为苦闷找到出路?难道他没有快乐的权利?他只有哭哭啼啼,日夜眷念东宫的生活,才不算是辜负?太子不能既抛弃一个人,又妄想留住他的心。 主动放手,即为失去。 “爷,你不去看他了?也许,他明天就走了。”夏小满小心道,“他唱的曲,肯定是随便从外面听来的。他就是个孩子嘛,对什么都好奇——” “闭嘴。”尹北望横了他一眼,唇间短促而凶狠地迸出两个字。 夏小满惊了一下,不敢再言语。他懊恼,不该没眼力见儿,现在太子一定很烦他。他抱紧与自己同名的小松鼠,眼里噙着泪。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街巷逐渐冷清。店铺都上了门板,快宵禁了。夏小满想,他们也得找地方过夜,又不敢开口打断太子的思绪。 “你在发什么呆,我们该住哪?”终于,尹北望开口了。 “你叫我闭嘴的。”夏小满嗫嚅,罕见地发牢骚。 尹北望停下脚步,猛然扼住他的下巴,语调冰冷:“再说一遍?!” “奴婢该死,恕奴婢失礼。”夏小满眸光颤抖,琉璃珠般的眸子晶莹易碎,我见犹怜。尹北望冷冷丢开他的脸,他踉跄一下,险些跌倒。他才知道,那双擅于抚琴的好看的手,有这么大力气。 在客栈落脚,夏小满仔细刷洗了房里的浴桶,服侍尹北望宽衣沐浴睡下。 夏小满也疲乏不堪。同样的路程,他几天内连走三回,晕船三回。长时间赶路,两条小腿都是浮肿的,一按一个坑。他轻手轻脚地,将多余的被褥铺在床边地板,就这么躺下,方便随时听差。 “小满。”床上的人在黑暗中说,“刚才我对你,有点凶了。” 他知道我是辛苦的,他在对我道歉!夏小满心花怒放,疲惫一扫而空,唰地坐起来,小狗似的将下巴搭在床沿,开心道:“我知道殿下心情不好,我绝不会有怨言。” 一道黑影背对着他,无助地蜷在床上。夏小满很少看到尹北望用这样的睡姿,心里一阵揪痛。尹北望翻个身,往里侧挪了挪,让出一点地方。 夏小满脸上绽开笑容,立即爬上去。黑暗中,有指尖轻触他柔嫩的唇瓣。他了然,于是开始尽心地服侍。 “让他得意吧。反正,这也符合计划。”太子的手指,在他发丝间摩挲。太子的身上很热,声音却很冷,“他不知道,他的心头肉,是插在他心上的一把刀。拔出来的时候,痛死他。” 夏小满专注于自己正在做的事,不便说话,轻轻“嗯”了一下,作为回应。他知道,那个“他”,指的是宁王。 第92章 余下的路,要自己走 大地铺着一层浅浅的秋色。露珠冰冷,在晨曦下闪着细碎的光。 一去一回,二十多天,夏黄豆已经熟了。叶子发黄,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脱落。当田鼠、野兔窜过,一串串的黄褐色豆荚便哗啦作响,像豆子们在说悄悄话。 它们在议论,野草会在哪一夜悄然变黄,第一场雪会在何时到来。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喜欢上另一个人。 想象着这些,叶星辞有点不好意思,偷瞄一眼楚翊,紧了紧披风。由于一路都不戴席帽遮阳,楚翊有些晒伤,额头和颧骨起了几片红痕。 清晨的风很冷,所以他披了一条厚实的靛蓝色绒褐披风。待太阳爬高,他又觉得热了,于是解下披风,搭在鞍上。与楚翊并马徐行,不时聊几句,笑一笑。 陈为也骑在马上,把车让给孙家母女乘。此时,车窗帘布半掀,孙小姐正向外张望。她气色好多了,脸颊也圆润几分。 接近午时,抵达顺都城郊,巍然屹立的城墙横在视野中。 “停一下。”楚翊勒马,驾车的罗雨也跟着停车。叶星辞以为他内急,却见他稳坐马背,继续道:“离都城不到二里了。孙夫人,孙小姐,我们不可再同行。” 母女俩掀开车帘,讶异地探出半个身子。孙夫人无助道:“王爷,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告御状吗?” “是。但剩下的路,你们得自己走。”楚翊命罗雨打开车内的行囊,取出一幅字迹工整的书法,呈在母女眼前,“这是我写的诉状,现在你们将它抄一份。” 罗雨又取出纸笔,以捡来的石头为砚,研了一点墨。孙小姐伏在车厢前,逐字抄写,字迹娟秀。待她停笔,楚翊又收回诉状,交给身边一脸好奇的叶星辞。 诉状上写明了冤案的前后经过,包括堂审时有人公然提及瑞王,以及原知县李青禾的秉公办案,但没提认罪口供上的指印为死后所留。 叶星辞立即发现这点遗漏,出言提醒,楚翊却淡淡道:“她们没机会看到口供,按道理不该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没写。把你手里的诉状烧了,现在就烧。这上面是我的字迹,很多人都认得。” 叶星辞立即掏出火折子吹燃,烧了诉状,看灰烬随风而散,隐没在路旁的豆田。 “孙夫人,孙小姐,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要好好记着。”楚翊注视孙家母女,特意放缓语速,吐字清晰沉稳,“所谓告御状,不是去皇宫,而是去大理寺。皇上,你们是见不着的。” “大理寺……”孙小姐认真重复。 楚翊微微点头,继续道:“大理寺在和阳门外,毗邻宫城的街上,与都察院、刑部衙门相邻。街头的牌坊旁边,有一面登闻鼓,专为鸣冤者而设。进城之后,找个地方住下。明日辰时初刻,你们带着诉状,去鼓边等着,那是皇上的四叔庆王入宫理政的必经之路。你们看见他的车驾,就能认出来,车上刻着龙纹,一般人用不得。” 母女俩用心听着。她们都是通文墨的人,这点东西听一遍就记住了。 叶星辞也专注聆听,立时便明白楚翊的用意。楚翊太年轻,有心无力。只有把冤案交给有能力,又憎恨瑞王的人去查,方能拨云见日。庆王最初参政就是在刑部和大理寺,根基深厚,人脉通顺。更重要的是,他恨瑞王。 楚翊继续缓缓说道:“看见庆王来了,你们就高举诉状,击鼓鸣冤,高喊翠屏杨氏宗亲暗中为瑞王兼并土地,勾结知府炮制冤案。庆王当即就会下车询问,还会免了你们越级告状的一顿板子。因为他怕你们挺不住,耽误他了解案情。” 孙夫人目光坚毅地点头,说自己记下了。她搂紧女儿,颤声问:“庆王爷一定会为我们伸冤?” “会。”楚翊勒住摇晃的马头,眸色一暗,嘴角挑起莫测的微笑,“不过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他自己。但是,只要结果是正义的,这又有什么分别呢?刑部和大理寺是他的势力范围,我难以介入。他会不眠不休地查案,在他手里,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我们知道了。”孙夫人道。 “若庆王问:你们怎敢凭空攀咬瑞王?”楚翊冷静地指点道,“就说:堂审时,一旁的笔吏都记录在案了,也许能查到。被革的知县李青禾也知情,只是不知他现在何处。庆王问:知不知道杨家人如何兼并田产?你们就说:不知道,不过可以去查鱼鳞册。” 叶星辞默默听着,再度感叹楚翊的多谋善断。 这小子自己查明了真相,又刻意引导庆王再查一遍。当庆王去丹宇县查卷宗,就会翻出重新放入的原始笔供。当庆王去查鱼鳞册,就会发现杨家人虚构子孙,并购大量免赋田地。庆王会严审所有涉案之人,撬开他们的嘴,将这些罪证打磨成最锋利的刀,狠狠劈向瑞王。 “民女都明白了。王爷的恩德,没齿难忘。”孙家母女含泪叩首谢恩。 “请起,不必多礼。”楚翊有些动容,翻身下马搀扶二人,恳切地叮嘱,“记住,你们不认识我。只在我视察翠屏府的牢狱时,见过我一次。来告御状,没人鼓励、指点你们,是你们自己要来,路引是凑钱买的。答应我,千万别提到我,拜托了。” 言毕,楚翊微退半步,郑重地抱拳施礼。孙家母女慌忙回礼。之后,她们背着包袱,相携向顺都城而去。步履虽缓,却坚定无比。 楚翊上了马,深眸微眯,目送二人。他倒要谢谢她们。他利用了她们,她们的苦厄,成了他手里的一把刀。而现在,他将刀柄悄悄递给了庆王。 楚翊从袖间抽出一本书,交到罗雨手里,道:“夜里,你悄悄去一趟袁宅,也就是刑部侍郎袁鹏袁大人的宅邸,将这本书放在他书房的案头。他家里没几个仆人,应该很好潜入。” “龙潭虎穴也不在话下。”罗雨妥善收好。 叶星辞只瞄一眼,便得知整部书的内容,因为它有个概括性极强的名字——《尸变考辩》。尸变,自然也包括尸僵。他恍然笑道:“逸之哥哥,你在引导这位袁大人,让他通过书中提到的尸僵,来联想到孙家人的认罪口供是死后才画押。” “不错。这个细节,让他自己查出来,比直接告诉他要更可信。”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叶星辞用手指捋顺雪球儿的鬃毛,忧心道,“你这么聪明,是不是身体很差?” 楚翊侧目,意味深长地挑眉:“以后你就知道了,绝对吓你一跳。” “吓一跳?你指的是猝死吗?”叶星辞惊恐地捂住心口,“不要啊。” “早晚被你给可爱死。”楚翊抚掌大笑,笑得眼角发红,惊了身下的骏马,“不过,男子本就不如女子长寿,我又年长,一定会走在你前头。你儿孙绕膝,颐享天伦,倒也不至于太寂寞。” 噗——不远处,于章远和宋卓一齐迸出笑声,接着若无其事地抿嘴:“抱歉王爷,我们不是在笑你。” “你们哪来那么多乐子?给我讲讲。”楚翊不以为忤。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在说:王爷你就是最大的乐子。“绝对吓你一跳”,这话该由叶小将军来说。 第93章 我生气了,哼! 孙家母女已走出很远。一双纤弱的身影,化作秋风中两株相依为命的劲草。叶星辞叹了口气,默祝她们一切顺利。 他身旁的楚翊敛起笑意,话中暗藏机锋:“顺利的话,瑞王会从此一蹶不振,安心当个富贵闲人就好。他是皇上的亲叔叔,老太后的亲儿子。扳倒了他,就是往他们心口捅刀子,这个人不能是我。我这次出门,是巡察渡口和水运,与此事没有分毫关系。” 没错。叶星辞心里一动,这里头还有这一层。 瑞王混蛋,但在太皇太后眼里,挑破她儿子是混蛋的人,更加可恶。小皇帝聪慧,但也只有九岁,老祖母的言行态度,对他的影响举足轻重。 为什么,楚翊会想到这些?为何会说,“这个人不能是我”?他在筹谋什么?叶星辞静心揣度,后脑陡然一麻,如醍醐灌顶:“你也想当摄政王?!” 男人倏地将目光转过来。 叶星辞心脏一缩,感觉自己被一只鹰盯了一眼。傲骨嶙峋,锋芒毕露,野心与雄心交映闪动,在翱翔中睥睨万物。凶猛迅狡,善藏羽翼。 “想想,难道犯法吗?”楚翊唇角一弯。 “你想争这个摄政王,为什么不告诉我?伪君子!楚一只,一只混蛋!”叶星辞咬紧下唇,狠瞪男人一眼,双腿夹紧马肚轻咤一声,扬鞭疾驰而去。 他感到被欺骗和辜负,虽然自己藏得更深,骗得更狠。楚翊分明就是有所图谋,却不露声色,假惺惺说什么:“如果有一天,我也开始追求公主,那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你这个人,而非你尊贵的身份和丰厚的嫁妆。” 他曾因这句话而深深动容,原来是假的! “别跑,听我说!”楚翊策马直追。 追了一段,他居然纵身一跃,落在叶星辞身后。重量突增,惊得雪球儿止住奔腾,扬起前蹄激烈嘶鸣。叶星辞本可以勒住缰绳,奈何被身后的男人牢牢搂着腰,像大秤砣似的坠着。最终,二人双双滚落马下,摔进路旁野草。 草叶茂盛,土地松软,倒是不太疼。叶星辞挣扎着坐起,挥起白皙而有力的拳头,怼在男人肩头,怒道:“你他娘的玩杂耍呢!” “怎么样,我的身体是不是很好。”楚翊双手往后一撑,惬意地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 “好极了,果真吓我一跳!”叶星辞冷冷斜睨着他。 “王爷,你怎么样——”罗雨焦急地追来,楚翊摆摆手,叫他别靠近,自己有话和公主说。 楚翊坦然迎接叶星辞的视线,任由那燃烧着质疑和怨怼的目光灼烧自己的脸,轻轻地开口:“小五,我是对你隐瞒了想法。可是,在我戳破你是个宫女之前,你也没主动向我坦白啊。我们都有秘密,但这不妨碍我们互相喜欢。我对你,是真心实意。无论我是不是想成为摄政王,我的心意都不会变。” “不,不一样。”叶星辞抱膝而坐,将气呼呼的绝色脸庞搭在膝头,嘟囔道:“你有所图,你对我的喜欢,就是掺了杂质的。如果明天真公主回来了,我又成了她的婢女,你还会想要娶我吗?你不会。你会调过头去,像之前对我一样,步步为营地去追求她。我呢?我只能当个侍妾或通房丫头。” 他翻眼吐舌,做个夸张的鬼脸,来表达愤懑。楚翊忍俊不禁,还故意学他,随之正色道:“就算真公主回来了,我也会想办法把她送走。我只和你,做结发夫妻。”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叶星辞一针见血。楚翊没说,愿不愿意为个宫女,而放弃迎娶公主这件事本身。但他说话时底气不足,因为他骗楚翊更多,更深。等对方发现他是男人,一定也会骑马逃走的。 “我没有回避。我在告诉你,我解决问题的方法。”楚翊的目光和声音都柔和极了,“我是个功利而变通的人,你和权力,我全都要。其中的区别在于,我喜欢你,不喜欢权力。但是,唯有大权在握,我才能施展手脚。争权非我意,唯愿四海平。” 良久,叶星辞点点头,认可了对方的说法。他是男扮女装的大骗子,没底气继续逼问。 他怕自己将来露相后,楚翊会揪着他领子问:兄弟,你咋好意思说,我对你的喜欢是掺了杂质的?你对我的喜欢,可是掺了个牛子啊! 叶星辞正想起身,楚翊却借着他抱膝而坐的姿态,一手勾住他膝窝,一手揽腰,轻松地将他打横抱起。 “你——放我下来——光天化日的——”叶星辞羞愤欲死,像大鲤鱼似的打挺扑腾,却并非认真抵抗。他贪恋这个怀抱,等回到顺都,就再难如此亲密了。 “黑天就可以吗?” “也不行!” “叫哥哥。”楚翊勾起嘴角。 “好哥哥,快放开我吧。”叶星辞咕哝,脸上红得几乎渗血。 这时,远远候着的罗雨跑过来,清秀的面孔喜气洋溢,手舞足蹈地连道“恭喜”。楚翊不解,罗雨道:“你们不是提前入洞房了吗?不然,为什么这个姿势?” 叶星辞又羞又恼,翻个身从楚翊怀里滚出来,上马跑远。 楚翊搭住罗雨的肩膀开怀大笑,挠着脸上发痒的晒伤,望着落荒而逃的美人:“那一天,近在咫尺了。到时候,你小子可不许带头闹洞房。” “好的,那我排第二个。” ** 天色仍暗,呈现鼠皮般的深灰,不过东方已隐隐透亮。并且愈发明亮,仿佛有人擎着烛台,在纱幔后缓步走近,光亮从朦胧变得明晰。 这时候,宫里有两处地方最热闹。 一处是最北边的一大片矮房,这里是下等宫人的宿舍。他们正叠起被褥,飞速拾掇自己,之后赶往各处当差。妆容服饰千人一面,细碎的步子如出一辙。 另一处,则是和阳门阙左门和阙右门北侧六科廊的几间朝房。候朝的王公大臣,或闭目养神,或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 帝师吴正英坐在角落烛台旁,手不释卷。楚翊养母袁太妃的弟弟,刑部右侍郎袁鹏也在静静读书。他的刑部同僚大多是庆王的拥趸,唯有他笃信“智者不争,仁者不责,善者不评”,对党争是非不闻不问。 很多人在打哈欠。家住城郊的,后半夜就爬起来了,全凭浓茶和参汤提神。可又不敢喝太多,因为不确定早朝会持续多久。打个哈欠都要被参御前失仪,遑论尿裤子。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昨晨有人擂登闻鼓告状,牵涉瑞王。巧的是,正被庆王碰上了。他正静静品茗,眉宇间呼之欲出的快意掩盖了一夜未眠的疲惫。 瑞王远远地坐着,脸色微沉,但气定神闲,他不信此事掀得起多大风浪。有些自信源于掌控,而有些自信源于无知,瑞王显然是后者。 “老九,你怎么晒成这样?像被揍了似的。”庆王叫住四处踱步以缓解困倦的九弟。 “哦,秋老虎嘛。”楚翊停下脚步,踱到哥哥身边,“我以为日光会温柔地拂过我的脸庞,没想到却被抽了几巴掌。”出门前,他故意将原本就有些晒伤的脸抓挠得更红,十分瞩目。 “昨天,你差人送到我府上的《渡口考察疏》我看了,内容详实。”庆王感激道,“我叫人誊抄了一遍,待会就呈给皇上。辛苦你了,出了一趟远门,却把功劳让给我。” “客气什么。” 庆王说的“考察疏”,是楚翊在归程中编写的一份关于渡口的考察纪要,涉及民生、水文、税收、货运、水贼侵扰的情况,并列出可行的整改建议。昨天刚到家,就派人送至庆王府。这也是他出门前答应的,他出力,功劳归庆王。 楚翊问道:“这大半月,你去看望过公主吗?” 庆王立即换上无奈的表情,捋着袖口,摇头叹息:“别提了。公主一直在斋戒,根本不露面。好处是,老三也没见到,呵呵。你有没有带回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可以给公主送点,她一定闷坏了。” “没带什么。而且,我和她也不怎么熟。”楚翊面不改色地淡淡道。不怎么熟的意思是,已经亲过抱过,私定终身了。大婚之后,才算熟。 第94章 朝堂争锋 “有一件要紧事,你应该听说了。”庆王将兴奋的声音压得极低,幸灾乐祸地瞟一眼瑞王,“昨天,有人敲了大理寺附近的登闻鼓,状告杨家暗中联合瑞王兼并田地,勾结知府炮制冤案。我要将这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为老三正名,还他个清白。” 他咬牙切齿地挤出最后两字,斜向瑞王的眼神犹如冰冷利斧,正在劈剁对方的骨肉。 “是得仔细查查,告状的人在哪?该不会,是故意闹事的刁民吧?”楚翊一脸懵懂,明知故问。 庆王立即摆摆手,像怕人抢功似的,“这个你不用管,我已妥善安置了。” “有需要弟弟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我去安慰三哥几句,有人告他,他一定很烦。”楚翊顶着一张发红的俊脸晃到瑞王身边,关切地搭住对方肩膀:“三哥,我听说有人往你身上泼脏水。” 瑞王正闭目养神,闻声掀起眼帘,冷哼道:“是啊,也许是有心之人见我即将迎娶公主而嫉妒,找了两个亡命之徒诬陷我。”他远远地斜一眼庆王,“我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 楚翊在心里冷笑。 还脚正不怕鞋歪,三哥你倒行逆施,脚后跟都朝前了。他脸上却挂着温和的笑意:“没错,清者自清,德高何忧生是非,尽管让他们告去。上回四哥儿子出事,朝野和坊间有不少流言,说是你做局陷害。结果如何?我查得明明白白,根本就与三哥你无关。” 瑞王扯扯嘴角,沉默一下,问道:“你不是去江边转了一圈吗?告状的人,就是打翠屏府那边来的,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楚翊说没有。这是实话,当地确实没有风声,因为这风是他私下鼓起来的。 “哼,区区两个刁民,也敢告本王。屎壳郎搬大山,小母鸡下鹅蛋,自不量力。”瑞王冷漠地嗤笑,旋即面露喜色,“对了,我和公主的大婚吉日定下来了,十月初八。” “真的?那弟弟提前恭喜你了。我得好好想想,准备什么贺仪。”楚翊拱手笑道。十月初八,这日子不错,他盘算。等三哥你的亲事告吹,我就借你的吉日,在那天办喜事。 周围人听了,无不齐声道贺。瑞王逐一回礼,春风得意。庆王冷冷盯着他,犹如头顶乌云,儒雅的面孔笼罩在阴霾之下。 破晓,阳光点亮日晷的晷针,针影投向盘面西端的卯时正刻。三位皇叔为首,百官按品级肃然列队,一步步踏上丹墀,进入和德殿,向九岁的天子叩拜。 一股阴冷的秋日晨风,在众人的红色官服间流窜游荡,最终扑向御座上的小皇帝。他正是爱玩好动的年纪,却只能苦闷地叹口气,朗声道:“众位爱卿平身。” 他手里捏着字条,上面是皇叔和师傅写好的需要朝议的事项。按部就班地问答过后,他将字条纳入袖中,询问哪位卿家还有事启奏。 “臣这里有一篇《渡口考察疏》,请万岁御览。”庆王呈上奏疏,经由太监之手转交。 永历粗略通读,哪怕一目十行,依旧能领会到其中的务实求是,通篇没有一句废话。连日来,朝野因吏部尚书出缺而蝇营狗苟互相倾轧,乌烟瘴气,这份“考察疏”堪称一股清流。 “为者常成,行者常至。四叔是个做实事的——”赞美到一半,永历的目光落在宁王脸上。这位冠绝一时的美男子,正顶着面颊上明显的晒伤,垂眸恭立,宛如一棵生长在大殿的挺拔松柏。 永历只知他外出巡游,不知具体。看来,“考察疏”无疑出自他手。可是,他却不吭不响将功劳让予庆王,甘居人后。实乃静而不争,不贪不苟之人。 “稍后,朕会仔细阅读。”永历收回视线,沉吟着措辞,“嗯……朕是天子,要坐镇帝都,地方的事难以亲闻亲见。假如,这样的奏疏多一些,政通人和的愿景也就近一些。” 众人纷纷附和“皇上圣明”。面对此等盛赞,宁王依旧云淡风轻,没有认领功绩。永历愈发叹服,心想:假如他再年长个十岁就好了。吴师傅提起他时,也说他太过年轻,仍需历练。 接着,庆王又奏:“昨日有百姓击登闻鼓,所告之案涉及瑞王,刑部和大理寺已着手查办。” 永历慌忙用稚嫩的小手掏出字条,低头查看。果然,漏了这一项。为了掩饰自己的疏忽,他说道:“朕正想问呢。” 瑞王上前一步,高亢从容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对方所告不实,臣自请查办此案。” “瑞王是被告,他自己去查,旁人难免非议。”庆王不慌不忙地反驳,“届时流言四起,不实也实了,还是该避嫌。臣本就兼管着刑部和大理寺,愿为国效力,昼夜不息彻查本案,还瑞王一个清白。毕竟,他已经与齐国公主定亲。千万不能让南齐把我们看扁了,说将公主下嫁给失德之人,有损国体。” “还我清白?哈!”瑞王脸色铁青,夸张地哼出一声冷笑,“本王何时丢了清白?是她们凭空捏造污蔑,我本就无嫌,避什么嫌。” 永历垂目看字条,给出吴师傅早就写好的对策:“那就由庆王主审,宁王从旁协助,会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查办,复勘案情。” 吴师傅想让宁王作为缓和。就像煎汤药时,在药性剧烈的药方中加入红枣,缓和烈性。昨天,吴师傅以“十枣汤”举例,用大枣缓解甘遂、大戟、芜花等泻药的毒性,以护脾胃。宁王,就是大枣。 宁王参与其中,一来防止庆王借题发挥,殃及无辜。二来更加公允,太皇太后那边也说得过去。 永历万万没想到,宁王会拒绝。 楚翊恭谨地拱手低眉,用清朗悦耳的声音婉拒道:“臣不敢担当此任。一来,臣序齿于兄小二十年,以幼查长有违圣人教化,而庆王与瑞王年纪相仿,故而无妨。二来,臣是郡王,瑞王是亲王,以下犯上非礼也。”他半张脸敛在双手和绛红的衣袖之后,眉宇间平静无澜。 这番话有理有据,也正合庆王的心意,立即附议。永历不知所措,见师傅略一合眼颔首,便说:“那就尊重皇叔的想法,本案就由庆王全权查处。朕要去读书了,有劳皇叔和政事堂诸位操劳国事。” 散朝时,楚翊看见四哥兴奋得几乎要一个跟头翻出大殿。三哥不屑一顾,径自去光启殿议政。 楚翊则往后宫去,给老太后和母妃们请安。一晃走了大半月,二老一定很挂念他。 “九爷留步。” 他止步回头,见鹤发苍颜的吴正英缓步而来。他笑着拱拱手,只听对方淡淡道:“皇上有请,请王爷随老夫移步勤德殿。” 勤德殿,是皇帝日常读书习字之所。二人朝北走了一射之地,期间偶尔不痛不痒地寒暄几句。楚翊大致猜得出,皇上想谈“考察疏”的事。 楚翊迈入勤德殿,御案后的永历说着“免礼,赐座”,目光仍流连于手中奏疏。良久,他将之合起,抬头顾自感叹道:“写得真好,读之有耳聪目明之感。九叔,你要不要看?” 楚翊从太监手中接过奏疏,默然翻阅。永历继续道:“其实,你早就知道内容。因为这是你写的,也是你实地考察,没错吧?” “陛下明察秋毫。” 永历得意一笑。这笑容既属于一个帝王,也属于一个孩童。极权与纯真,尽集于一人。他道:“你晒成这样,朕当然猜得到。你不揽功邀赏,群臣不晓得你的苦劳,朕可是看在眼里。” 不,群臣也都猜得出,因为我在朝房里招摇乱逛一早上。我的功劳,四哥休想抢走。楚翊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谦逊地笑笑:“臣素来内敛,只要利国利民,别人眼里看得到、看不到,于我如浮云。臣让庆王上疏,是因为重修各地渡口的建议由他所提,这功劳本就该是他的。” 永历感慨:“九叔,你是个厚道人。”他面容稚嫩,童声清脆,语气却故作老成,很是可爱。 “承蒙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楚翊看一眼端坐西首的吴正英,神情淡淡的,苍髯随殿内微风轻颤。 第95章 突发事件 永历也看一眼师傅,将纤细的手臂撑在案边,继续夸道:“皇考晏驾后,都知道国葬不好办,容易被御史挑剔,是你站出来独挑大梁,稳住局面。后来,你主动提出裁撤内廷总管大臣,又退出礼部,毫不恋权,堪称高风亮节。庆王世子的案子,也办得周全。上回皇祖母的华诞,朕逗引公卿的门客私斗,你第一个站出来劝谏。” 楚翊静静听着,一句“厚道”,让他很受触动。不过,他厚的是脸皮。朝阳透入大殿门窗棂格,勾勒出清俊轮廓,逆光的脸庞浮起谦恭的笑:“这是臣的本分。” “九叔,你出门这大半月,朝野间起了诸多风波。”永历苦恼地叹息,楚翊竟从一个九岁孩子脸上看到了憔悴,“杨大人回乡丁忧,吏部尚书出缺,瑞王和庆王的拥趸为了上位针锋相对,彼此倾轧。双方还从各官员近年的考课、私人生活、所做诗赋里分斤掰两,锱铢必较,连政事堂的顾命老臣都卷进来了。 拿工部尚书冯达来说吧,他与杨榛是儿女亲家,他参庆王的舅舅马赫举荐的人居心不良,因对方多年前写给朋友的信件中有一处笔误:陛下的‘陛’,写成了狴犴的‘狴’。马赫又反过来参冯达举荐的人,说对方给孙子取名‘氶’,像永历的‘永’去了头,是在诅咒朕。现在,两名吏部侍郎,和好几位大臣都被参而停职待查,朕很难过。” 皇上所倾诉的,楚翊刚回府就从消息灵通的管家王喜那得知了。出去躲风头果然没错,那表明这些党同伐异都与他无关。而吴正英以及朝中的有识之士,都洞若观火,明白他老九不是党争之徒。 他思绪翻涌,表情却无波无澜,淡得像泡了三遍的茶。 “九叔,这段时间你不在,朕还不知道你的看法呢。”永历孩子气地笑了,继续说下去,“你想举荐谁出任吏部尚书?这里不是朝堂,没有君臣,只有叔侄。但说无妨,举贤不避亲。” 楚翊心里一动,一个名字就悬在嘴边,险些滑出来——袁鹏。刑部右侍郎,养母的弟弟,无血缘的舅舅。若有机会令其上位,真是天大的助益。 刹那之后,他脊背发凉,庆幸自己没说——皇上在试探,自己有无朋党。而先前的夸赞,和随后的贴心倾诉,都是为了麻痹他,让他飘飘然,他也确实差一点飘了。九岁孩子,自然想不到这些,是吴正英教的。呵,狡猾的老吴头儿。 楚翊用余光窥视西首的老者,感觉对方也在用评判的目光审视自己。 吴正英不止教习经史子集,更传授帝王术。他淡泊寡欲,不屑于世俗名利,因为他正在达成此生的终极成就——亲手栽培一代帝王。 楚翊缓了一口气,云淡风轻道:“皇上聪慧天纵,高瞻远瞩。臣与百官相交不深,不敢妄自推举,相信皇上自有圣断。” 谈了谈江边见闻,楚翊退出勤德殿。背上的冷汗一见风,令他打个寒颤。对于方才的试探,他后怕也兴奋。和感情一样,试探,必定伴随心动。这说明,在立摄政王这桩关乎国运的抉择中,自己已是备选。 见过太皇太后,楚翊去看望母妃。 生母和养母如往常般黏在一起,他登门时,二人正在逗鸟。他常想,她们每天都聊些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话? 不过,他很欣慰她们可以形影不离。后宫生活寂寞,有个伴总比一个人耗着强。 传说历朝历代有些失宠妃嫔会在半夜数豆子:将一筒豆子洒在地上,然后一粒粒捡起。捡完,再倒,再捡。就这样消磨时光,直到疲惫。 儿时初次听说这个故事,他哈哈大笑。长大后,才觉出其中的悲凉。 “我的儿,你怎么晒成这德行!活像烫了毛的猪,你四舅也这样吗?”一见面,亲娘就惊诧地大叫。袁太妃叫她注意措词,她娇嗔:“我本来就是个乡野丫头,不像袁姐姐,大家闺秀。” “我四舅还好,我是故意晒的,这是一种无声的张扬。”楚翊讲了早朝和方才勤德殿上的机锋。 经他分析,这对深宫密友都脸色冷峻,为他忧心。皇上的试探是机遇,可危险也如影随形。迟早,他的三哥和四哥会发现他的野心,将他列为对手。 楚翊笑着安慰:“有什么好担心?我又不是没有退路。三哥四哥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不至于赶尽杀绝。想想齐国太子:爹不疼,娘生病。外公致仕,舅舅病逝,唯一的妹妹又远嫁,那才叫如履薄冰,退半步就是深渊。” 袁太妃注视着他,眼中溢满慈爱和忧虑,沉吟道:“娘召你舅舅袁鹏入宫,试探一下,看他有没有帮你的意思。 楚翊果断道:“千万别妄动。你是我娘,可袁大人不是我舅。” “我只探探他的口风——” “唉,娘,都说了不用啦,你别添乱。”他思绪纷杂,语气有点不耐烦。袁太妃叹了口气,不以为意,温柔地将点心推在他面前。 楚翊捏起一块糖糕,刚送到嘴边,却被陡然暴起的亲娘一巴掌打飞:“吃个屁!你刚刚那是什么语气,怎么跟袁姐姐说话呢?!” 楚翊一怔,养母也吓了一跳,诧异地瞪大双眼。 “她才说了几句,你就烦了?啊?”生母用指头连续猛弹他的脑门,像在挑瓜,声色俱厉地训斥,“你知不知道,你刚学说话那会儿,指着李子问那是什么,一天问了几十回。我都烦死了,袁姐姐却依然耐心,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你!你翅膀硬了,要娶媳妇了,嫌我们磨叽了,是吧?再敢用那种口气说话,我就把你嘴缝上!” 说完,陈太妃恶狠狠地做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 被斥责和被维护的都吓着了,面面相觑。楚翊摸了摸嘴唇,羞愧地向养母赔不是,后者根本不介意,莞尔一笑:“嗐,这有什么,为娘怎会计较这些。” 楚翊捡起被打落的糖糕,吹了吹塞进嘴里,讪讪地笑了。 他没想到,生母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大动肝火。她是真的为姐妹着想,害怕少了一层血缘作为屏障和纽带,心思细腻的养母会忍气吞声,委屈自己。所以,她要捍卫他们“一家三口”的亲情。 袁太妃拉着姐妹坐下,嘴里念叨:“你干什么啊,属爆竹的,吓我这一跳。逸之事多心烦,别骂他。”她忽然眼睛一亮,看向儿子:“说到娶媳妇,这大半月,你和公主相处得如何?” 楚翊眼前闪过缩在浴桶里望着自己的美人,怯生生的,像在藏什么东西。圆润白腻的肩头,宛如碗里的糯米汤圆。他腼腆一笑,含糊道:“挺好,算是……定情了吧。” 从他逐渐烧红的双耳,她们读懂了一切,抿着唇侧目挑眉,用异彩闪动的眸光交流他猜不透的信息。二人又嬉笑着咬了一阵耳朵,窃窃私议,不时瞥他一眼。这种被当面议论的感觉叫人难堪,他无奈道:“想说什么,直说嘛。” 养母敛起笑,恢复往常的端庄,用小指挽了下鬓角霜发,正色道:“公主已经与瑞王当着万岁的面定下婚约,你这样偷偷把人带出去,无媒苟合,终究不妥。” “以后别再这样了,多不好啊。”生母随后说道,眉宇间却喜色洋溢,仿佛已经抱了孙子。她朗声招呼宫女送茶点,却听殿外闹哄哄地掠过一串杂沓的奔走声。 “怎么了?抓贼呢?”陈太妃问进来送茶点的宫女。 “回娘娘,御花园西南角的小亭子倒了,把正在采摘菊花的彩月砸伤了。”对方答道。 “不严重吧?”陈太妃攥紧手帕,面露愧色,看向儿子,“是我叫她去采花的,中秋将近,我想把居所布置一下。唉,早知不叫她去了。” 宫女说不要紧,太医正在西侧的朵殿为其诊治。陈太妃不放心,麻利地起身前去探视。楚翊也跟过去,只见那名叫彩月的宫女被凉亭砸伤小腿,虽然流了不少血,但未伤及筋骨。 陈太妃询问过太医,随后安抚靠坐在地的彩月,握住她的手:“好好休养,最近就别干活了。啧,好好的亭子,怎么就塌了呢?” “亭子建在一片坡地,前两天下雨,大概是把基座下的土冲松了,所以倒了。”一旁的太监轻声解释。 “娘娘,可吓坏奴婢了。”彩月捂着腿部,苍白着脸,“亭子底下露出一小堆骨头,吓得我头皮发麻!还以为,是有私通侍卫的宫女偷偷打胎埋在那的。仔细看颅骨,才发现是只大蜥蜴,可能是宫里的猫儿狗儿埋的。” 陈太妃哑然失笑:“少看点奇谈怪论,后宫的人都规规矩矩,哪来那么多奸情。” 默然旁听的楚翊却格外留心,开口问身后的太监:“亭子是何时修的?” 对方刚将太医送出门,立即回身恭敬道:“回王爷,为了迎接齐国公主,年初翻新了御花园,就是那时修的。一应事宜,都由瑞王爷督理。” 瑞王……楚翊蹙眉,缓缓舒了口气,向母妃告辞,出宫之后直奔永固园。 第96章 我是你肚里的虫儿 ** “公主究竟要斋戒到什么时候?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在?!” 一道粗犷的中年男声,闯入星跃楼的二楼,冲进叶星辞的耳朵,从发根激发出一阵烦恼和厌恶,令他头皮发麻。他对镜而坐,慢条斯理地将一支珠钗斜插耳后。 “王爷,楼上是公主的闺房,你不能乱闯——”子苓话音未落,发出一声尖叫,显然遭遇了攻击。 瑞王土匪般闯上楼来,沉重的脚步左右乱逛,愈来愈近,最终停在叶星辞身后。见未婚妻安然高坐,他微微一怔。 “本宫还以为,王爷是个儒雅的人。”叶星辞的目光定在男人镜中身影,哼出一声鄙夷的轻笑,“上次你喝了酒,这次呢?喝错药了?” 瑞王也透过磨得光亮无比的铜镜盯着他,整整花纹繁复华丽的衣襟,闲庭信步地走近:“多日未见玉容,忧心你的安危,才贸然而来。” “现在见到了,请回吧。”叶星辞冷冷地回眸,“我代表齐国皇家的威仪和体面,成亲之前,我不想与王爷交往过密,以惹人闲话。”但是,我可以和逸之哥哥交往。真爱没有束缚,老子就是这样的汉子。 瑞王端详着他,奇怪地笑笑:“月芙,你不是斋戒吗,怎么反倒圆润了点。” “这叫水肿。”叶星辞冷漠道,“斋戒期间饮食极为清淡,饿了就多饮水,所以会肿。”说完这套歪理,他自己都信了。他难得出门,一路暴饮暴食,当然会胖。 瑞王又纠缠许久,东拉西扯,说着不着边际的肉麻情话,叫叶星辞想吐。听楚翊言谈,如饮甘露。听老瘪三吐字,如饮泔水。 临走前,瑞王还叫嚣:“公主,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躲是没用的。等过了门,看你还往哪躲,藏到床下吗?”而后,扯出一个被猪油蒙了的邪肆微笑,扬长而去。 有病!叶星辞扑在室外柱廊,在男人离开时,朝对方脑袋倒了杯茶,可惜没命中。他杵在栏杆边,托腮远眺,漫无目的地望着秋风中粼粼的湖面,和漂在水上的几片落叶。 叶落归根,这些叶子随波逐流,再也回不到树根。他这片叶子,又何尝不是。 他幻想,或许楚翊会来找他玩,给他讲讲新鲜事。忽然,想象中的男人跃入眼帘,走过逐日稀疏的树荫。近了,更近了,青衫玉冠,就像一缕吹得很慢的清风。 “哎!”叶星辞兴高采烈地挥舞双臂,恨自己不是八爪鱼。终于,楚翊也在罗雨的提醒下瞧见了他,笑着挥手。 可是,楚翊却没进门,而是目不斜视地路过了。片刻后,派四舅前来,请公主移步水榭相聚。 叶星辞是跑过去的。他双手提着碍事的裙摆,勇猛地撒腿狂奔,裙上缀着的小珍珠随颠簸而闪动。刚冲进碧漪水榭,他就挤坐在楚翊身边,微喘着甜甜一笑:“是不是想我了?” “我看,是你想我更多点吧,居然跑着来的,比男人跑的都快。” 楚翊环顾四周,叫罗雨和随后而来的四舅背过身,紧接着在叶星辞唇角飞速烙下一吻。 “哇啊!”叶星辞低声惊呼,捂住发烫的嘴。光天化日,好大的胆子。 楚翊比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背过去的二人:“别叫,否则他们就知道了。” “不叫也知道了。”陈为转过头调侃,“‘啵’一声,老响亮了,聋子才听不见。罗兄弟,你听见没?有人一亲芳泽了。” “没有亲亲。”罗雨的语气认真,“我只听见了拔火罐的动静。” 叶星辞捂脸,羞得想投湖。楚翊笑着在罗雨身后轻踹一脚,拉住身边兀自跺脚的可爱鬼:“乖,不跺了,地上又不烫。说正事吧。” 楚翊先说起李青禾,“昨天我去见过他,他妻子的病见好。我告诉他,最近别主动露面,等风波过去。” 叶星辞迎着掠过湖面的秋风,不解道:“让他去找庆王,有他做人证,不是更好吗?” “在你我看来,他是好人。”楚翊的解释一针见血,“可在皇上和别人眼中,他因贪墨而被革职。他的话显然不可信,还会成为突破口,被瑞王抓住机会翻案。几天后的中秋夜宴,庆王一定会当众提起本案。到时候,你就跟瑞王退亲。” 叶星辞悄然握住情郎的手,毅然点头:“我已经受够你三哥了,他就是个混蛋。” “可能比混蛋还不堪,我怀疑,他犯下了罪不容诛的恶行。”楚翊深深叹息,游目于微澜的湖水,抬手揉了揉额角,显然感到头痛,“今天,御花园西南角的凉亭倒了,露出一具蜥蜴的骸骨。很大,宫里没有这么大的。” “这有什么蹊跷?”陈为立马坐过来,握紧手中的折扇。叶星辞也紧盯楚翊的嘴唇,等他继续说下去。 “御花园,是今年初为迎接公主而翻新,由瑞王督理。他应该捞了不少油水,不过这到在其次。西南方,属于八卦中的坤卦,五行属土。奇门为死门,是全阴之卦。”楚翊微微一顿,眸光一暗,声音陡然低沉,看向身边的“公主”,“蜥蜴,又叫什么?” “守宫?土龙?”叶星辞猛然捂嘴。龙,公主原本要嫁的世宗皇帝,就属龙。蜥蜴与龙相似,而龙亦是帝王之征。 “魇镇!”他骇然惊叫,英气可爱的脸庞瞬间失色,“你是说,有人诅咒先皇?也许,只是巧合。” 历朝历代,多少血雨腥风因魇镇厌胜之术而起,岂能轻易断言。不过,老昌帝确实暴卒于寿宴,并且筵席上所有菜肴均经检验,没有下毒的痕迹。如今想来,还真邪门儿。 陈为也诧异得失语,罗雨却有些懵懂。他说不信什么诅咒,只信手里的快刀。 “从前有户人家,屋子闹鬼,总在夜里听见刀兵之声。”楚翊音色沉缓,娓娓道来,犹如在讲志怪传说,“后来翻修才发现,墙里有一对正在打斗的桐木人。屋主得罪了木匠,于是人家就埋下镇物,魇镇他们。类似的法子还有很多,比如在墙角藏入一块包着孝巾的砖,这家就丧服不断,总是死人。藏入淫像,这家的女子便天性放荡。藏入太监像,则无嗣绝后。藏破碗,这家人就会落魄至行乞。” 叶星辞望着男人阴沉的双眼,听得浑身发冷。 楚翊继续道:“前朝后宫有个妃子,将一只老鼠剁去尖嘴和四足,又用火灼烧,做成猪的形状,放在一个生肖属猪的皇子床下。后来,那孩子真就夭折了。这桩案子,在当年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数百人遭牵连殒命。” “你信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叶星辞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我不信,但有人信。”楚翊垂下眼帘,声音忽而苦涩如药渣,“这些东西,是我儿时到三哥府里玩,他讲给我的。” 叶星辞依旧不敢置信。虽然他厌恶瑞王,但还是客观判断:“瑞王知道这些东西,也督造了御花园的翻新,但这不能证明就是他所为。世宗皇帝,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啊!” “没错,他只是有嫌疑。但这可以说明一件事,有人想要先皇的命。”楚翊的眼中愤恨汹涌,几乎要冲垮面前的美人,“而我二哥,的确如那人所愿,猝然驾崩。众目睽睽之下,菜肴又无毒,大家都会信一句话:眼见为实。所有人都认为天有不测风云,包括我,故此无人追查。这不正合了那人的意?怎会这么巧?” 的确太巧了,叶星辞想。他思维机敏,立即联想到当前的摄政王之争,问:“你要把这件事告诉庆王吗?哪怕瑞王只是有魇镇先皇的嫌疑,庆王也能大做文章。再加上兼地案,瑞王一定会彻底失势。” “来时的路上我想过。”楚翊缓缓摇头,目光扫过身边这些最亲密的人,“但我不能,就当不知道。” 叶星辞不解。 “这件事,只要提出来,四哥就有手段令其坐实。到时候,翻修御花园的几百个工匠,一个也活不了。他们无辜,我不能在这上面做文章。” 楚翊的神情坚毅而温柔。叶星辞注视着他,感觉胸腔里的心,正在朝他的方向砰然跃动。这就是让自己倾心的男人,操纵权术,也坚守善良。 叶星辞又问:“你怀疑你二哥死得蹊跷,可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该怎么查?” 楚翊开始回忆寿宴的情形,边想边道:“先皇身体不适,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我舞剑之后。”叶星辞翻着眼睛回想,“我坐回去,他说了两句,就突然捂住心口。你不是记性很好么,怎么连这都不记得了?” 楚翊羞惭不已,苦笑道:“当时,我看清了你面纱之后的脸,光顾着想你,直到先皇栽下龙椅才回过神来。” 二人在回忆中检索许久,没发现可疑点。 当时御案上所有菜肴,和御膳房的菜肴,都直接封存并经过数次查验,连酒盏里残留的一点酒液都用小鸟验过,没有问题。皇帝每日饮膳,都要留存三天以上。当时往前查了三天,也没发现问题。 “只要是中毒身亡,骨殖一定会或多或少的发青黑。”叶星辞口吻笃定,“可是,又不能去开棺验尸。” “你怎么确定?”陈为好奇道。 “于章远的父亲是刑部主事,仵作出身,他从小就听这些。他父亲说,所有毒剂都会侵入骨膜,导致变色。” 听着这些,楚翊陷入沉默,轻轻捋着衣袖,眸光闪烁不定。 叶星辞心有灵犀,一语道破:“我的好哥哥,你该不会想去陵寝地宫,把世宗皇帝的棺椁撬开吧?比起魇镇,这更是罪不容诛啊!” 第97章 残酷的事实 雁鸣山。 大昌龙脉,王气葱郁。 在这片皇家陵区,群山万壑之间,安葬着历代昌帝,以及他们的皇后妃嫔。秋风滚滚,因山势而变,忽柔忽烈。 叶星辞扮作护卫跟随楚翊,在山脚五门六柱的石牌坊处下马,将马匹交给护陵卫兵。过了牌坊,沿宽阔的神道步行。日头西斜,隐入西山的一瞬间,风陡然冷了。 二人从晚霞漫天走到星辉四落,伴着灵泉寺的晚钟,抵达昌世宗的寿宫,崇陵。崇字,由永历小皇帝选定。 崇陵以雁鸣山的玉骨峰为朝山,由南往北有功德碑亭、文武石像生、下马碑、神道碑亭等。神道碑的碑文,是九岁天子的御笔,少了遒劲,但端正大方。过了明楼,便是宝城和宝顶,宝顶之下是地宫。 地宫内,当前葬有世宗皇帝,他的元后,以及那名为他殉葬、追封为贵妃的年轻妃子。与帝后同葬,这对她的家族而言,是至高的荣耀。她的父亲写了一篇万字长表,感念新皇的恩德。叶星辞不知她的名字,只知她是兰妃。就像史册上,很多女人都没有姓名。 楚翊先到奉安先皇神位的大殿拜祭,又与守陵人攀谈。这些守陵的,除了有朝廷派出的卫兵、官吏,也有自愿迁居在此,曾服侍先皇的一众太监宫女。很清闲,只管洒扫。 “昨夜本王梦见地宫的墙根有水痕,恐皇陵渗水,才来谒陵。”楚翊这样说。 守陵官惶恐,陪同楚翊从宝顶后部进入墓道,沿石阶而下。墓道尚未封闭,因为世宗皇帝的继后将来也会合葬。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守陵官朝石壁和地面一摸,搓搓干燥的指尖,松了口气:“不曾渗水,王爷无需多虑。” “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楚翊轻轻地说。 守陵官面露难色,因为按祖制,帝王下葬后旁人不得再轻易进入地宫,搅扰英灵。但面对先皇的弟弟,他只好说:“王爷只可在殿宇外缅怀,不可因追思之情而贸然进入。” 楚翊点点头,命守陵官先离开。听见对方脚步消失,他神色一凛,毫不犹豫地阔步前行。穿过幽长的墓道,经过金刚墙内的拱门,步入地宫前殿。 叶星辞捂住口鼻,吭哧打个喷嚏,突兀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他吐吐舌,小声说句“抱歉”。还好,只是喷嚏,不是出虚恭。 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石料特有的幽森气息,和无数长明灯散发的油脂气。前殿没什么陪葬品,全部用条石砌筑,并仿造木建筑的形制,凿刻出脊、枋、梁、檐、瓦、额枋等。 四周幽暗,叶星辞心里发怵,紧随楚翊身边,来到之后的中殿。这里连接前后左右四殿,后部陈列帝后的神座、五供和长明灯,灯芯置于盛满油脂和一层蜂蜡的大瓷缸内,据说万年不灭。 楚翊向神座跪拜,幽幽灯火映着他泛红的双眸。叶星辞也作出同样的举动,仿佛在拜天地,随后轻声道:“这也叫万年灯,真能亮一万年?” “没什么能万年不衰。”哪怕身处帝陵,楚翊依然惊人的冷静理智,“在墓道封闭,堆砌封土后,空气越来越稀薄,它大概就会灭掉。” 他起身,用冰冷的手掌,牵住叶星辞同样冰冷的手,继续朝前走,来到后殿。 后殿为主殿,也是帝陵内安放灵柩的玄宫,地面铺砌打磨平整的花斑石石板。居中是宽六丈左右,高一尺半的宝床,上陈先皇及其元后的棺椁,及装有随葬器物的楠木箱。墙根还摆放着家具等日常物件,事死如事生。殉葬的兰妃的棺椁并不在这,在配殿。 先皇棺椁正下,压着金井。 这样一口深井,是帝陵地宫的核心,为的是接地气。本骸得气,遗体受荫,如此才能承龙脉,福荫后人。 “你确定要做吗?”叶星辞咽了下口水,声音紧绷。 楚翊没说话,双膝一弯,朝二哥的棺椁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随后,从靴筒抽出一根撬棍,踏上棺床。整个过程,他没有一丝犹疑,只是双手发抖,昭示出内心的纠结。 “我来。”叶星辞伸出手。 “不用,你站着吧,你个小丫头没那么大力气。” 叶星辞垂下眼,舔了舔嘴唇,嘀咕:“我才不是小丫头。”说着,也掏出一根撬棍,比楚翊那根还粗长。 楚翊牙关紧咬,用撬棍卡住棺椁上的寿钉,慢慢撬动。他此刻所为,被凌迟了也不为过,但他必须查出究竟。二哥不会怪罪他,因为二哥自己也是这样追根穷源的人。 棺椁分为两重,内为棺,外为椁。棺为楠木,椁为松木,均用红油漆油饰。二人先合力移开外椁的盖板,翻入棺椁间堆满陪葬物的夹层,又去移内棺盖板。只移了一小半,足够探进一个人的上身。 一股剧烈的腐臭刺入鼻腔,叶星辞的双眼瞬间糊满泪水,胃部仿佛挨了重拳,差点吐了。楚翊也掩住鼻子,揩去额角的汗水,艰难道:“火折子。” 叶星辞掏出火折子递上,只见对方猛提一口气,将上身探入棺材,以火光照明,越探越深,另一只手翻动着什么。叶星辞想起,入殓时遗体裹了十多层衣物,最外一层是金丝被。不时传出叮当响,是玉器在碰撞。 突然,楚翊抽了一口气,猛地后撤,撞到了叶星辞。他盖起火折子,在心上人焦急的询问中失神呆立,而后扑在棺材上,双肩颤动,无声地抽噎。 他是个善于敛藏情绪的人,从未这样脆弱,失态。叶星辞不知他看见了什么,默默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也红了眼眶。 “黑的,骨殖是青黑的。”楚翊的声音犹如破碎了,断断续续,话语的碎片中填满哀伤,“二哥,你是被谋害的,弟弟来晚了……你被人害了啊,二哥,我怎么才发现,怎么才发现……” 叶星辞已经猜到了,无言地将男人抱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分走对方的哀伤。一个人是突发恶疾,还是遭人谋害,家人的心境截然不同。前者只有遗憾,而后者是愤恨。理智如楚翊,也被白骨上铭刻的残酷事实瞬间击垮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可你必须振作起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可不是哭的地方。”为了将男人从悲伤的泥淖中拽出,叶星辞一咬牙,扳过男人的脸,主动吻了过去。他尝到了泪水的滋味,又苦又咸。 楚翊惊了一下,旋即压住他后脑,狠狠加深了这个苦涩的吻。 假如昌世宗的魂魄正在地宫游荡,将面临双重打击:啊,原来我被人谋害了。啊,我的皇妃和九弟亲在了一块,就在我的遗骸之前。 想到这些,叶星辞意识到此举不妥,太不敬重死者,慌忙推开男人。 这个吻犹如一剂猛药,成功夺回了楚翊的神智。他平静地将棺椁的盖板复位,砸回寿钉,带叶星辞回到地面。 守陵的人大多睡了,只有值夜卫兵列队巡视,帝陵的沉寂让脚步声格外清晰。山里的夜寒意逼人,又冒了一身汗,叶星辞哆嗦着紧了紧领口。注意到他的动作,楚翊一句话没说,默默脱下罩衫为他披上。 二人沿神道离开帝陵,朝山外走。 “天凉了,一年也过了大半。眼看着,又要长一岁了。”楚翊闲聊道,带着一点恸哭后的鼻音。 “长一岁……寿礼!”叶星辞忽然惊叫,左右一瞄,压低声音,“百官还有亲属献给先皇的寿礼,查过没有?” 楚翊浑身一震,皱眉道:“应该不会有问题。当时,顺都的官吏还有地方官的寿礼,都是提前送到的。寿辰当日上午,兄弟子侄们献礼。这些礼物中,没吃的东西。而且,也都在太监手里过了一遍。” “这里面有活物吗?” 楚翊猛然止步,在夜风中打个寒颤,“有。” 他顿了一下,声音细如悬丝,仿佛随时会断:“三哥……三哥送了一只驯养得极通人性的鸟,叫蛛鹃。听得懂很多口令,会鞠躬,会跳舞,会跳到人肩上,用尖尖的喙给人挠头发、掏耳朵,二哥很喜欢。” “那先皇有没有把它吃掉?”叶星辞肃然追问。楚翊压制住哀伤,诧异地瞥向他,似乎在说:小可爱,你是认真的吗? “难道鸟喙上淬了毒?又通过掏耳朵这样的动作,把毒传到先皇耳中?”叶星辞顾自分析,“可是,那样的话小鸟自己也早就死了。它那么小,一点点毒就足以要命。” “除非,”楚翊声音一沉,“它不怕毒。” 排除所有可能,剩下那个最不可思议的,也许偏偏就是事实。 翌日,楚翊在翰林院的藏书阁翻遍了《禽经》《禽考》《飞鸟鉴》,也没找到关于蛛鹃的描述。向翰林院的饱学之士们打听,都说不了解习性。 还是叶星辞机灵,直接在城郊找到专为富贵子弟捕鸟以供赏玩驯化的猎手。从这个不识字的糙汉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叫人毛骨悚然。 “这种鸟,也叫蛇鹃。叫蛛鹃也没错,因为它毒蛇、毒蛛都吃,自身百毒不侵。生活在我老家东海那边的岛上,非常罕见。教我捕鸟的师父,曾用它研制万用解毒药,失败了。” “怎么没见到任何书面记载?”楚翊问道。 那汉子看傻子似的看他:“因为失败了嘛,我师父被毒死了,我又不识字,怎么记?” 第98章 他一定是疯了 有了初步判断,楚翊才入宫,以先皇托梦让自己为他遛鸟为名,将那只蛛鹃带出。因为曾服侍过先皇,它被太监精心照料,也没人敢对它发号施令,叫它掏耳朵。 “我带到府里养几天,中秋过后就送回来。”楚翊给了喂鸟太监赏钱,小心翼翼地提着鸟笼,来到永固园与叶星辞会和。 “这就是蛛鹃?”叶星辞趴在凉亭的石桌边,打量面前半尺高,尾羽纤长,羽毛蓝绿相间的灵动野鸟,“这么漂亮,怎么看都不像有毒。” “蛇、虫、蘑菇,都是越漂亮,毒性越强。”楚翊侧目端详他,“人,有时也一样。” 叶星辞反应了一下,还嘴道:“你才有毒呢。” 楚翊笑了笑,眸光转瞬黯淡。 “瑞王为何不在事后杀了它?”叶星辞问。 “也许,他在等风头过去。时间再久一点,就算鸟丢了死了,也不会有人将它和先皇驾崩联系起来。”楚翊盯着面前的鸟,在笼外放一茶盏,盏中是清水。待鸟儿探头饮水后,他对罗雨道:“鱼。” 罗雨倾斜手中瓷瓶,将早已备好的一尾红色小鱼倒入茶盏,有小指长。眨眼间,小鱼翻起肚皮,以诡异扭曲的姿态僵死,甚至不曾挣扎。 鸟喙有毒。 楚翊合起双眼,深深垂下头。他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睫毛的根部愈发潮湿,好像眼睛里在下雨。 一旁的陈为唇色惨白,喃喃道:“瑞王杀了先皇……他弑君……” “瑞王疯了,一定是疯了。”叶星辞死死盯着茶盏中首尾翘起的死鱼,喉头无比酸涩。他不敢细想,假如是自己的三哥杀了二哥,该如何面对。只略作想象,那种彻骨的哀痛就犹如断头台一般,叫他后颈发凉。 楚翊说,这只蛛鹃被作为寿礼献上时,曾当场为先皇掏过耳朵,逗得龙颜大悦。瑞王就在一旁看着,看着,面带笑意。他在想什么?可有过一丝犹豫?当他的二哥轰然倒下,他流出的泪,有几滴是兴奋,几滴是悔恨? 太子让妹妹刺杀昌世宗,使昌国内乱,予大齐天时。可他没想到,他竟不是唯一想杀对方的人。 “幸而,这只鸟服侍过皇帝,没人再敢命令它,也没人因此殒命。”叶星辞低声道。 “这是唯一值得庆幸——”话没说完,楚翊狂奔到亭外,扶着柱子干呕。心痛到极致,五脏都在扭曲痉挛。 他看向跟着起身,一脸关切地为他抚背的少女,愤恨的话语迸出紧咬的齿缝,每个字都在熊熊燃烧:“中秋夜宴,我要让瑞王,付出代价。” “公主!”一道俏丽的身影碎步小跑进凉亭,是子苓。她感受到凝重的气氛,瞄一眼茶盏中的死鱼,又瞥向仍在干呕的宁王,表情困惑。她朝对方福了一福,接着看向“公主”:“皇太后送来请柬,邀公主于中秋佳节赴宫中宴饮赏月。” 叶星辞点头:“等我回去再说就好,何必特意跑来。” 子苓拉住他的手,往凉亭外走了几步,悄声凑近:“太子殿下来信了。” 叶星辞诧异地挑眉。以往都是夏小满两地奔波带口信,这次居然直接通过驿传来信,也就是说,信的内容不怕被旁人截获。 与楚翊分别后,他跑回星跃楼,迫不及待地打开盛放信件的木匣,拆开封套。不仅有太子殿下的墨宝,还有娘和四哥的手书。 他惊喜极了,颤抖的手指展开娘的信,含泪的目光吞下每一个拙朴的字迹:“北方冷,娘正为你做冬衣,下回托夏公公捎给你。多在外面见见世面也好,待你回来,就让你父亲为你说门亲事……” “我已经有亲事了,娘。”叶星辞笑着揉去眼角的泪,又去看四哥的信。 四哥唠叨了很多。他从军营回家了,会住到中秋之后。他从军中的趣事和辛苦,说到家里花园行将盛放的桂花,还说了很多吃的来馋他:“我会叫厨房做桂花糕,桂花酒,桂花蜜,桂花粥,桂花酒酿丸子,桂花糖藕,桂花糯米藕……等到中秋,我还要吃桂花月饼。” 叶星辞将信通读数遍,希望看见关于父亲的内容,比如他也很思念自己。可惜没有。 最后,他才拆读太子的信。轻飘飘的信笺,拿在手里却有些沉重。他害怕,怕看见一些摆布自己命运的东西。 信中,太子以兄长的口吻问候,说起皇后的病情,以及自己繁忙的政务。闲话家常后,太子话锋一转,也令叶星辞心头一颤: “你改嫁一事,为兄以为,皇九叔宁郡王实为良人。想思之甚,寸阴若岁。纸短情长,伏维珍重。顺颂秋安。兄,北望。” 叶星辞猛然抬头,将信按在胸口,接着又读一遍。没错,太子叫自己嫁给宁王。难道,他知道他们已经定情,有意成全?夏小满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也许早已读出自己属意宁王,告诉了殿下? 他眼眶发热,又迅速冷静。 不,不是成全,而是计划本来如此。 太子早就为公主选定了宁王。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暧昧斡旋,只是为了加速两个强者的彼此倾轧,互相消磨。待时机成熟,便选中那个看似最弱的王爷,将公主嫁过去,丰其羽翼,增其势力,助其成为摄政王。 这,才是计划的原貌。 一个年轻,仁善,崇尚和平的摄政王,会在接下来数年间,用绥靖的态度主导北昌朝政。而大齐将厉兵秣马,把握这段空前的机遇,择机北伐,一举功成。 北望,太子时刻铭记,自己名讳中的宏愿。圣上只有四十五岁,体格健朗,少说还能执政二十年。这期间变数太多,而太子只有不停进取,在军中和朝野立威,地位才会彻底稳固。 自始至终,公主都是他手中的棋子。落在老皇帝身边,杀一片子。再落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杀一片子。最终,落在宁王身边。这盘棋,名为“天下”。 自己恰好喜欢上楚翊,才让计划,意外变成了成全,遮盖了可悲的底色。从身不由己,到满心欢喜。 叶星辞收好信,缓缓吐出一口气。 ** 玉露生凉,银河微隐。 每年中秋,都是桂花味的。 但北昌的皇宫里,桂树很少,花也稀疏。更多的,是石榴树,取多子多福之意。叶星辞坐在桌案旁,垂眸自顾,这身属于公主的珊瑚红披风和马面裙上,也绽着团团簇簇的石榴花,精工刺绣。 他发髻间簪着一套精巧的金钗,犹如一面金色的小扇子,双腕是老太后赏赐的红宝石金镯。金光、雪肤与明眸相映,华美无双,顾盼流光。每当旁人的视线掠过他,又会因惊艳而移回,久久凝在他身上。 其中包括,曾说要为他养老送终的庆王世子。直到被父亲怼了一肘,怒目而视,少年才慌忙错开目光,看向邻桌的瑞王,说了句更令他父亲气恼的话:“三叔,听说你大婚的吉日已定,侄儿恭喜你!” “十月初八,特意找人算的。”瑞王大笑,逗弄怀里三岁的长孙。 赏月家宴设在御花园的天一阁,四面门板洞开,便成了一座敞厅。檐下坠满琉璃华灯,月明灯彩遥相辉映,几名升平署乐人齐奏笙箫。供月台上,焚香秉烛,供着点心果品。桃与石榴成对摆放,寓意“桃献千年寿,榴开百子图”。 十来张圆桌分布厅中,椅子也是圆的,团团圆圆。居首的一张桌最大,皇太后已经入席,皇上和太皇太后还未驾临。 瑞王看向坐在女眷那一侧,与先皇的贵妃、公主同席的叶星辞。他牵着孙子走近,命孩子问好,笑道:“等到十月初八,公主嫁入咱们家,你就得叫她奶奶了。” 奶奶个腿,叶星辞勉强扯扯嘴角,在孩子留着阿福头的脑袋上揉了一把。现在他对瑞王,除了厌恶,更有畏惧。那副人的皮囊下,兜着狼心狗肺。他往后缩了缩,不由自主看向最亲近的人。 楚翊与庆王同席,附近都是些堂兄弟、堂侄子。他和庆王各怀心事,即使在谈笑,二人的笑容也是转瞬即逝。与叶星辞目光相遇,他弯了弯嘴角。庆王似乎以为公主是在看自己,脸上浮起儒雅而殷勤的微笑。 第99章 好戏开场 “皇上驾到,太皇太后驾到——” 伴随高亢的通报,笙箫骤停,众人离座跪拜。小皇帝搀扶着祖母,缓缓步入天一阁落座。永历的椅子,要比一般的高得多,这让他的视线得以与众人齐平。 他命人传膳,随后端起酒盅,稚嫩的童声响彻大厅:“今日是团圆家宴,不必拘礼。一家人难得相聚。这第一杯酒,朕要敬皇考。是他的功绩,令吾等安享团圆。花也杯中,月也杯中,请大家满饮此杯。” 叶星辞跟随小皇帝,饮下菊花淡酒。他偷眼瞥向瑞王,见对方双目低垂,摩挲着酒杯,显然心里有亏。 开席了。 叶星辞夹起一块翡翠豆腐,送入口中。这东西其实不是豆腐,而是用嫩毛豆和贝肉打碎,加入葱蒜煸炒,再攒成块状,鲜甜清香。葱烧鹿筋,辣炒鹿肉也好吃。鹿肉用黄酒腌过,加上辣椒爆炒,完全没有腥气。 楚翊没告诉他,要如何让瑞王付出代价。不过他明白,这场中秋夜宴不会平静。他忧心楚翊会引火烧身,但这并没影响到他的胃口。不过,小皇帝的一句话,让他顿时如鲠在喉,再也吃不下了。 “今夜月白风清,不如我们击鼓传花。哪桌拿到花,就要派出一人,以月为题,做一副对联。”小皇帝命太监折来一枝丹桂,又让升平署的乐人背对众人击鼓。 欢声如海,桂枝在每桌间传递,连某个八岁稚子都作出“月华漫卷,长风万里,杯盏盛清辉。婵娟入梦,天涯相思,荧光照古今”这样的对子。 叶星辞的心跳急如鼓点,脑中浮现出自己的惊世绝对“铁锅炖大鹅”,几乎想钻到桌下去。当桂枝再度抛向自己这桌,他嗖地凌空抓住,紧接着就往外丢。 然而,慢了。 鼓声戛然而止,桂枝留在他手中。同桌女眷纷纷推举他展露才情,他推脱不掉,只好略作沉吟,在众人瞩目中开口:“月亮是饼,圆缺往复吃不尽。赠予天下,泽被苍生无饥馑。” 他想的是,不久前与楚翊漫步田间的情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他看向心上人,从对方含笑的眼中读出了赞许。庆王似乎又以为是在看自己,挺直脊背整整衣领,微微一笑。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笑声中,永历却神情肃穆,道:“朕以为,公主的对联最佳,立意深远。透过同样的月,别人看见美景,她却看见苍生。” 方才还在大笑的瑞王立即附和:“公主才情出众,又胸藏丘壑,我等钦佩不已。” “唉,若真有一张能喂饱天下苍生的大饼就好了。”庆王放下筷子,朗声搭腔,如楚翊所料开始发难,“百姓不易啊,前阵子不是有一对母女击登闻鼓告状吗?在查案过程中,我对此深有感触。” 瑞王斜了他一眼,太皇太后则脸色陡变,不悦道:“老四,今天过节。只谈家常,不说政务。” 永历追问:“四叔已查明结果了?快向朕汇报。” “没错。”庆王霍然起身。 这个动作,将花好月圆之夜撕开个口子,热闹的氛围顿时随之流泻沉寂。乐人们交换着眼色,停止吹奏。阐述案情,似乎不宜配乐。 太皇太后耷拉着嘴角,不悦感几乎要化作实体从面颊流下,冷声质疑:“还不到十天,就查清楚了?此案关乎你三哥的清誉,可急躁马虎不得。” “儿臣知道,这关乎三哥的名声,拖得越久非议越多,所以才尽快追查。”庆王言辞恳切,一副为瑞王着想的态度,却亢奋地舔了舔嘴唇,“刑部、大理寺的人马昼夜急行,用三天时间,就赶到了翠屏府,不眠不休地查案。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不尽谁的意?你的,还是我的?”瑞王倚在桌旁冷笑。 叶星辞绷直身体,紧盯针锋相对的二人。待庆王说罢调查结果,他就以瑞王失德为由,当众退亲。也许是紧张,或者方才吃得太急,又冷热混杂,他的胃部隐隐作痛。 庆王淡淡扫一眼瑞王,离席阔步行至永历正前方,不疾不徐地阐述:“启禀陛下,经过复勘案情,现已查明,丹宇县杨家诉孙家一案为诬告,翠屏知府为维护同宗,炮制冤案。而且,刑部侍郎袁鹏敏锐地发现,被告孙家人的认罪口供,实为死后出现尸僵之后才画押。有了这项铁证,翠屏知府及其下属供认不讳,是因为原口供有漏洞,新口供编好时,人已经死在狱中了。翠屏知府还供认,曾任丹宇知县的革员李青禾性情刚直,一直是个刺头,于是趁其为孙家奔波翻案之际,栽赃其贪墨,害其革职。这里是翠屏一众官吏的认罪口供,请陛下御览。” 庆王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呈在面前,永历的贴身太监立即接过。速览后,永历问:“那诉状中的另外一案,即瑞王联合杨氏宗族兼并土地的事,查清楚了吗?” 太皇太后眉梢一跳,脸上的皱纹骤然加深,令她看上去如同一颗大核桃仁。瑞王脸色转青,嘴角紧绷下撇,表情苦得像含着黄连。 “回陛下,已查明。”庆王又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经查,杨家在翠屏府六县,共兼并田地二十三万三千一百一十七亩,虚构子孙逃避田赋,由瑞王与杨榛提供庇护。所有涉案人员供认不讳,这些田地所得收益,由杨氏宗族与瑞王五五分账。现将黑账呈上。” 庆王故作痛心疾首,但难掩兴奋。太监接过账册,转呈永历。瑞王的眼珠不安转动,搭在桌旁的手慢慢攥紧。 “以及,前丹宇知县初审孙家案时,公堂上也有人明确提及瑞王。”庆王惬意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瑞王时,刻意顿了顿,深深盯了对方一眼,“当时,那人嚣张地说:我们族长杨大人,跟皇上的胞弟结成儿女亲家,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 周围一片死寂。各桌上的火锅咕嘟出热气,像不识时务的看客。 叶星辞胃中翻腾起来,有点想吐。大一点的孩童都不再乱动,明白一些非比寻常的事正在发生。瑞王三岁的孙子兀自啃着鸡翅膀,满脸油花津津有味,被爷爷一巴掌打落。 “老四,你别信口胡诌!”在孙子的哭声中,瑞王阴着脸咆哮。 “这里,有一份当年的公堂笔录。是众目睽睽之下,从丹宇县的架阁库调出来的。”庆王又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交由太监。 这东西,叶星辞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他亲手放回架阁库的。为的,就是今日这样的用场。 永历飞速阅览笔录,抬起颤抖的目光,定定望着自己的亲叔叔。 他习惯性去寻觅吴师傅的身影,旋即想起这是家宴。母亲安静如常,温婉庄重。祖母一动不动,逼视神情亢奋如斗鸡的四叔。九叔宁王漠然旁观,眼里的光冷冷的。 永历没了主意,怔怔地呆坐。 “四弟,你这袖子很能装嘛。”瑞王声音干瘪,连诡辩的底气都泄了。那母女非但掀得起风浪,还是滔天巨浪,将他拍在岸上。 “还有,没掏完呢。”庆王又探入百宝箱般的袖中,抽出一封信函,“三哥,你写给杨榛的密信,也被我截获了。唉,你该派个更靠谱的人送信。你在信中斥责居丧的杨榛,叫他管好族人,然后把事压下去。” 瑞王紧紧合起双眼,脸色青冷灰败,如冬天的一具死尸。他的长子愤然起身,意欲争辩,被他死死拉住了。 永历勉强应对道:“此事,后日早朝再议。这些物证,朕会仔细查看。” “事实俱在,铁证如山。孙家被强买田地的遭遇,不是个例,只是那母女俩敢来告御状,而非就此认命。”庆王风头正盛,直接无视了小皇帝,继续咄咄逼人,“三哥,你别敢做不敢当,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 瑞王缓了一口气,睁眼时已恢复平静,避重就轻道:“杨榛确实买了一些田,我也收了他的好处,答应会庇护他。但是,我不清楚这些细节。也从不知道,杨氏宗亲会强行买田。我承认,我一时糊涂,贪图小利。又因他是我的儿女亲家,才不忍拒绝。这些,我的家人均不知情。” 这便是他拉住儿子的缘由,将罪责揽在自己一人身上,然后尽量推给杨榛。 庆王的眼神愈发阴鸷锋利,而瑞王就是磨刀石。他步步紧逼:“兼并土地,触犯王法,三哥不会不知道吧?太祖德皇帝,为此杀了自己的三个侄子——” “老四!你还想要你三哥的命不成?”太皇太后拍案而起,竭力扯动苍老嘶哑的喉咙,高声袒护,“翠屏府距此一千多里,瑞王的手哪能伸得那么长?还不是受了杨榛的蛊惑!” 庆王正欲张口反驳,老太太捂住胸口,身体一晃,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她看一眼身边不知所措的小皇帝,直接越俎代庖:“既然瑞王承认了,那现在交由宗正寺议决,该如何惩处。正好,管着宗正寺的老九也在这,大家都别吃饭了,当场作出个论断来。这是家宴,所有事都是家事。老四,你既然选在阖家团圆时公布调查结果,也是体谅哀家年纪大了,经不起风浪,想让大事化小。你是个孝顺孩子,哀家懂你的苦心。” “我——”庆王哑口无言,悻悻不语。他没法还嘴,难道还能说:不,我不孝顺,我要继续气你。 第100章 放开我! 这番孝顺之论,也间接封住了小皇帝的嘴。眼下,他找不到主心骨,只想将案情拿到朝堂廷议,却没法再提。否则,就是故意掀起风浪吹打老祖母。他年纪尚幼,没有魄力将国事与家事,法理与亲情,大义与孝道分割。 听见太皇太后提及宁王,众人的视线一齐移过去。楚翊不动声色地端坐,思绪飞转。 老太太凭借年岁和辈分,硬生生为儿子扳回一局。想趁着只有亲属,没有外臣在场的团圆场合,当场作出惩罚,拿到皇上的旨意。速战速决,才能最大限度保住儿子的利益。就像,要在烈火蔓延前扑灭火苗。否则,一旦搬到台面上廷议,她这儿子别说亲王,恐怕连个国公都保不住。 从普通妃嫔到皇后,皇太后,再到太皇太后。老太太遇过比这更棘手的场面,吃的盐比旁人吃的米都多。 楚翊料到,庆王会在中秋家宴当众发难,而非朝堂,因为公主不上朝。庆王要公主亲眼目睹瑞王登高跌重,这是他的报复,因为他也在公主面前出过丑——儿子被美人计陷害。只是没想到,被老太太反将一军,当场就要结案。 好,那就先结这一案,再开下一案。今夜,瑞王休想全身而退。 恬淡的月光,愈发凄冷了。 楚翊从容起身,扫一眼不远处皱眉捂肚子的心上人,心想:这贪吃鬼又吃撑了,哈哈。他将情绪敛藏在俊美疏朗的眉宇间,面朝小皇帝,恭顺道:“瑞王罔顾国法,臣深感震惊和痛心。臣提议,将瑞王从亲王削为郡王,罚三年俸禄,按账册退赃,归入国库。请陛下圣裁。” 太皇太后舒心地扬眉,还算满意,看向小皇帝,用慈爱的目光逼他决断。 永历点头道:“还算公允,就按九叔说的办吧。明日拟旨,昭告天下。三叔,望你今后严于律己。至于如何处理杨家人,朝堂再议。” 没能让瑞王一落千丈跌入尘埃,庆王略显不满,藏在兴奋后的疲惫涌现在脸上——为了勘查案情,几夜没合眼了。但他的目的已经达成。经此一事,瑞王声名狼藉,再无力与他相争。而且,他现在是唯一的亲王。 至于亲事,自然也难保。 庆王殷勤地望向公主,却见这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倏然皱起脸,捂住嘴,弯着腰跑出天一阁。他清俊儒雅,双目含情,居然把一个少女给看吐了,这令他尴尬不已。 “月芙身体不适,我去看看。”瑞王顺势逃离这座令他颜面扫地的华美楼阁,灰头土脸。 他还不知道,在这漫漫月圆长夜,他将一败涂地。 “扫兴的事已经了结,诸位继续用膳吧。”太皇太后和蔼一笑,却犹如戴了面具般不自然。隔着这层僵硬的笑,她狠狠叨了庆王一眼。 众人重新举筷,鸦雀无声地进食。清澈的月色,似乎冻住了,凝在每个人身上。 ** 吐过之后,叶星辞舒服多了。 与其他宫女太监一起候在天一阁楼下的子苓云苓跑过来,递过手帕和茶水,关切地询问。 “无妨,我透透风就回去。”叶星辞绕到一处假山旁,背靠嶙峋山石坐下,仰望灯火璀璨的天一阁。明亮,却不热闹,仿佛筵席已散。里头的主角,都各怀心事。 夜风送来正在逼近的脚步声,有力却不沉稳,不是楚翊。一道阴影闪至他面前,遮住月色,罩在他头顶。 叶星辞悚然一惊,目光沿着男人魁梧的身躯攀爬,落在对方脸上。逆着月光,瑞王的脸黑乎乎一片,像他的心。 “你们两个先下去,走远点,本王要跟公主谈些私事。” 子苓和云苓对视一眼,被瑞王阴冷兽{性的目光逼退。叶星辞朝二人点点头,示意她们不必多虑。 “三爷想说什么?”叶星辞起身,语气不冷不热。 “刚才,让公主见笑了。”瑞王靠得更近,即使面前的少女已经站得笔直,仍完全被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里,“放心,风波已经平息。罚俸?我不在意那点俸禄。退赃?那些田地才买了几年,退不了多少。至于削爵,早晚会再加封回来。你嫁给我,不会委屈了你。凭借你的帮扶,我还会东山再起。” 叶星辞厌恶地拧过头,这种人多看一眼都会折寿,嗤笑道:“你这人真奇怪,怎么站着做梦呢?大齐的公主,不会嫁给失德之人。” 瑞王并不意外,哼笑一声:“我猜到了,你要退亲。然后呢,嫁给老四?我只是利欲熏心,他可比我阴险一百倍,居然在阖家团圆的日子蓄意掣肘。而且,我早跟你说过了,他不行。” 叶星辞无意浪费口舌,转身就走。瑞王猛然出手,一把揽住他的腰,挟进假山的山洞。像凶悍的野兽,叼走刚刚捕获的猎物。 “嗤——”绣着石榴花的红衫刮在山石尖角,应声撕裂,替代了被宽大手掌堵回喉咙的尖叫。 叶星辞被掼在地面,紧接着,背后压来一座沉重大山,挤进他双膝之间。男人的两只手,如铁钳般粗壮有力,一手堵着他的嘴,一手熟练撕扯他的衣衫,同时用体重压制他的挣扎。 “虽然这地方不怎么样,但我还是可以,让你体会到做女人的快乐。”随着粗重灼热的呼吸,男人淫猥的话语喷进耳朵。 “唔唔——”叶星辞真的怕了,不受控制地流泪。肌肤露在凉风中感觉,令他毛骨悚然。他不知道,他即将遭遇什么,但明白那是世间最耻辱不堪的事。 他想挥舞双拳,但打不到对方。他想撑起身子逃脱,却使不上力气。贴身肉搏,少年的力道,终究不敌壮年男子。 瑞王是想将生米煮成熟饭,而且是就地快煮,因为自己就是他的护身符。只有用强,夺走公主的贞洁,才能维系这场婚事。 “唔——”叶星辞张口咬住男人的手指,左右摆头,用啃鸡腿的架势狠命撕咬。同时拔下发间金钗,反手胡乱戳刺,甚至扎到了自己。 “嘶,你个小贱蹄子——”瑞王吃痛松懈力道。再度压来前,却被人揪住后领狠狠地提起,撞向石壁。来人挥拳痛殴瑞王,喉间发出愤恨的嘶吼。 背后的重压消失,叶星辞趁机爬起,裹紧凌乱的衣物蜷缩一旁,如一朵正在拢起花瓣的玫瑰,凄丽动人。洞内昏暗,但他还是一眼辨认出解救者的身形轮廓。 “逸之哥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不知为什么,看到最依赖的人,他顿然脆弱,孩子般抱着双肩嚎啕大哭。 他是男人,却深深体会到了女人独有的恐惧:不但命不由己,也身不由己。 瑞王避开攻击,背靠石壁,喘着粗气不可思议地笑了:“逸之哥哥?哈!好啊老九,居然被你捷足先登了。” 楚翊跪在叶星辞身边,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心疼得浑身发抖,扭过头怒斥:“败类!我告诉你,就算你今天得逞了,她也不是非嫁你不可,我娶定她了!不是所有男人,都在意贞洁那种东西!” 瑞王闲适地整整衣冠,在黑暗中狰狞一笑:“真行啊你们,堂堂齐国嫡出公主,与未婚夫的弟弟私相授受,无媒苟合。现在,我就去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叶星辞心里一紧,止住眼泪,将头依偎在楚翊胸前,仿佛宣示着什么。他不怕,因为这个跋扈的男人狂不了多久了。 瑞王撤了两步,又踱回来,自以为是道:“公主,假如你不想让自己的情郎被流放到塞北苦寒之地,就乖乖和我成婚。我是个大度的人,可以既往不咎。” 楚翊搂紧怀中人,凝视兄长模糊的身影,黑暗中幽幽的眸光如两簇鬼火,杀气弥漫。忽然,他轻轻地笑了,又变为大笑:“三哥,你自己先挺过今晚,再来对付我吧。” “什么?” 楚翊继续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身处欢场的纨绔公子,与漆黑的山洞格格不入。只有伏在他怀里的叶星辞,能体会出其中彻骨的哀凉。 忽而,笑声骤停。楚翊再度开口,声音犹如来自冰渊般幽寒刺骨,夹杂哽咽:“楚竑,我知道是你。” 黑暗中,瑞王的身影微微一晃。 “我知道是你,害了二哥。” “荒谬!老九,你、你疯了吧!我知道了你和公主的丑事,你就反过来污蔑我!”瑞王虚张声势以掩饰内心的惊惶,甚至没质问他有什么证据,就匆匆拂袖而去。或者说,落荒而逃。 沉默片刻,楚翊柔声问怀中人:“小五,你受伤了吗?” “嗯,我用发钗扎那混蛋的时候,好像也扎到了我自己的屁股。”叶星辞直起身整理发髻和衣物,双手探到颈后,“今天穿了一条小肚兜,好家伙,系带都给我扯开了。他还扯我裤子,再晚一点,就……” 就发现老子有牛牛了。 “别说了。”楚翊心痛地叹息,犹豫道,“来,我帮你。” 叶星辞背过身,任凭对方的手指捏起红绳,温柔地打结。自始至终,楚翊都尽量不去触碰他颈部的肌肤。分明如此暧昧,却又以礼自持。 第101章 月光下的罪孽 “我出来寻你,看见一片撕裂的红锦挂在石头上,意识到不妙,这才进了山洞。”楚翊在他面颊轻柔一吻,“把这件事忘了,我们回去吧,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你还是要当众捅破瑞王谋害先皇的恶行?”叶星辞关切道,“你势单力薄,我怕你会引火烧身。万一,万一没将瑞王的罪行坐实,你反倒遭殃。” “不怕,还有庆王呢。”楚翊邪气地冷笑一声,“瑞王只是降为郡王,四哥现在正憋着气,会抓住一切机会落井下石。” 天一阁内,凝重依旧,所有人都哑了似的。皇族亲眷缄默进膳,聒噪的孩童已提前离席。 见未婚妻和兄弟前后脚归位,若无其事继续用膳,而且食欲旺盛,瑞王恨得牙根发痒。他眯着眼,率先发难:“老九,你刚才——” “刚才,我去取了件有趣的玩意儿,在中秋佳节为大家解闷助兴。”楚翊高声接话,根本不给对手开口的机会,弯腰提起一直挂在桌下的柱形鸟笼。笼布一掀,绮丽的鸟儿立刻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气氛活络了些,大家都夸这鸟漂亮,此前从未见过。瑞王神色陡变,身体猛然一弹离开椅子,又沉重地跌坐回去,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那些责难,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不是我的,大家都忘了吗,这是瑞王当初送给先皇的寿礼,叫蛛鹃。”楚翊闲适地吹口哨逗鸟,笑着环顾四周,“驯养得好极了,一直闲置在宫里太可惜。时间久了,它会忘了那些口令。所以,我将它带来给大家逗乐。” 叶星辞双手在桌下绞紧,屏住呼吸,死盯鸟喙——就连唾液都是剧毒。可旁人毫不知情,笑着逗它,有的叫它唱歌,有的叫它转圈。 见终于有人调节氛围,太皇太后松了口气,皱纹舒展:“哀家都忘了,还有这么个稀罕玩意儿。逸之,快叫它给大家表演。” 楚翊命人合起所有门窗,接着轻轻打开笼门。他指向瑞王,嘴角牵起,眸光却冷锐无比,发出指令:“去,给他掏掏耳朵。” 蛛鹃歪了歪头,振翅飞去。瑞王怛然失色,“啊”一声抱头躲开。瑞王世子颇感兴趣,横起手臂,想让鸟儿歇落,却被他骇然喝止:“别碰!” 蛛鹃并不执着,盘旋一周,立回笼上,黑溜溜的眼睛懵懂闪动。它不知它曾做过什么,也不知即将引爆什么。 “这是先皇的遗物,怎能随便拿出来玩,快收回笼子里!”瑞王张惶失措。他竭力掩饰,可冷汗还是顺着鬓角滚落,整个人紧绷发抖,像扛了一座山。 他再贪婪骄横,胡作非为,都能全身而退。可这不一样。一旦事发,没人保得住他。 庆王留意着瑞王的神情,呼吸急促起来。他隐约猜出什么,却又不敢置信。窥见惊天秘密的感觉,令他的血液急剧上涌,脸色涨红。他强压兴奋道:“三哥,别太严肃,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缅怀。” “没错,过节嘛,大家都放松一点。”太皇太后急于转移众人对兼地案的注意力,做出一个令她悔恨终生的举动。她朝蛛鹃招手,又指指耳朵,笑道:“鸟儿过来,给哀家掏掏耳朵。” 蛛鹃轻巧地飞过去,立在老太太肩头,将喙探向耳道。 “不行!”瑞王狂奔而至,一掌挥开小鸟,又抄起桌上的青瓷果盘凌空抽打。一旁的小皇帝吓了一跳,从椅子出溜到桌下。瓜果滚落一地,蛛鹃也受了惊,飞回笼子。 一颗柿子滚到楚翊脚下。他踢开柿子,深吸一口气,合起笼门,与笼中小小的生灵对视。先皇驾崩的真相,已经揭开一角。他心中没有快慰,只有手足相残的惨痛。 他看向心上人,少女紧张得红唇紧抿,右手仍握着筷子,悬在碟上。 “老三,你发癔症了!当心惊了圣驾!”太皇太后横眉怒目,瞪一眼拎着果盘呆在原地喘粗气的瑞王,继而慈爱地关心坐回椅子的小皇帝。 忽然,她意识到什么,浑身一抖,猛一转头再度看向儿子。头顶雍容的凤形金饰随着身体的颤抖,而金光闪烁。她抬起枯枝般的手,指着儿子,纹路堆砌的双目蓄满泪水,枯皱的双唇数次开合,语不成句:“你,你——” 她缓缓瘫坐在椅子,喉间发出“嗬嗬”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翊起身,想稳住局面。可庆王比他更快,霍然蹿了起来:“鸟喙有毒!”庆王声嘶力竭,点破其中的蹊跷。旋即狠狠指向瑞王,像隔空攮了对方一刀,“你送给先皇的鸟,有毒!” 刹那间,喧哗骚动几乎掀翻了屋顶。惊变令叶星辞身边的女眷愕然捂嘴,全都低声抽噎起来。 叶星辞却反而平静了,松了口气。果然,庆王最先跳了出来。他正憋着气,当令瑞王万劫不复的机会出现在眼前,他把握住了。欣喜若狂,没有半分哀戚。 庆王推开最近的门,将头探出,朝随从高喊:“快,找个活物过来!速去通报禁卫军许统领,有人涉嫌谋害先皇。宫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封了瑞王府!” 他亢奋得像喝了壮阳药,又对夜宴上的所有亲眷厉声暴喝:“谁都不许动!谁敢妄动,就是瑞王弑君谋逆的同谋!” 最后,他箭步冲到楚翊面前,“老九,把鸟笼给我。”后者镇静道:“四哥,你冷静点,别惊到圣驾。” “你别管。”庆王夺过鸟笼,抱在怀里,兴奋得眼珠猩红。他来不及为二哥死于谋杀而痛心,只因抓住三哥的要害而狂喜。想起鸟有剧毒,才倏然拎得远了些。 楚翊漠然走开,径直来到叶星辞身后,在女眷此起彼伏的抽泣中低声道:“别急,等一下再说退亲的事。” 叶星辞轻轻点头,扫视混乱的场面。 “母后,母后你怎么样……快传太医……”瑞王跪在地上,面对烂泥般瘫在椅子里的老太后,泪流满面。永历被吓得哭了起来,畏缩在母亲身边。瑞王的家眷儿女,都犹如泥雕木塑,惨白着脸呆坐。 而庆王,依旧在上蹿下跳地痛斥瑞王,像穿着衣服的猴子在跳大神。叶星辞没想到,貌似儒雅随和,颇有才情的人,也有狰狞癫狂的一面。 权欲,可真像春药。 眼下的场面,不像是在揭露瑞王的罪行,倒像是庆王在逼宫。他的兴奋和疯狂,显然已经给痛哭的小皇帝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我三叔杀了我爹,我四叔兴高采烈。 而那一句“速去通报禁卫军许统领”,更泄露出至关重要的信息:他与许统领私交匪浅。掌控皇宫安危的人,成为某个王爷的拥趸,足以令小皇帝寝不安席。 “许统领是庆王的人。”叶星辞回头,轻声说出自己的观察。 “我也是才知道。”楚翊眉心微蹙,“你坐着,我去皇上身边看看。” 他快步来到永历和皇太后身边。小皇帝找到主心骨似的,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稚嫩的面孔挂满鼻涕眼泪:“九叔,眼下可怎么办啊!”柔弱的皇太后也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臣会一直陪在皇上身边,风波很快就会平息。”楚翊看向一旁惊慌失措的太监,“去,将皇上的侍卫全都叫到楼上来。你迅速出宫,到吴大人府上,将他请来天一阁,越快越好。有人拦你,就说是奉皇上口谕。” “老九,你他娘的装什么好人!全都是你谋划的!”跪在不远处的瑞王猛地欺近,揪住楚翊的衣领,目眦欲裂。只是,他的眼里,怕比恨多。 “我谋划了什么,你的罪孽吗?”楚翊斜睨着兄长,轻轻冷笑,“我哪知道,那小鸟竟是你弑君的凶器。肚里跷蹊,神道先知。你当初狠心对二哥下杀手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瑞王发出野兽般的嘶嚎,正要挥拳,被御前侍卫们按住了。他不再动作,萎顿在两眼发直的老太后身边。 “喵呜——” 这时,一只惊恐的小白猫被捉上楼。庆王一手捏着白猫的后颈皮,一手捉住蛛鹃,当着永历的面,用尖锐的鸟喙戳破白猫前胸。 永历紧紧挤着双眼,缩进楚翊的臂弯。 鲜血涌出,染红纯白皮毛。白猫腾起后腿凌空一蹬,从庆王手中脱出。它窜到角落舔舐伤口,旋即开始翻滚,柔软的躯体扭曲如虫,尖厉地嘶叫。 须臾,一动不动。 “天啊,真的有毒!”众人全都惊叫着挤进角落,远离猫尸和鸟笼。叶星辞气定神闲,仍端坐桌旁。 猫叫惊回了太皇太后游离的神智,老太太猛地抽了口气,坐直身体。 “大家看,这鸟嘴果真是淬过毒的!”庆王不知蛛鹃本身就有剧毒,以为是淬毒。他将鸟关入笼中,又提着死猫的尾巴,在两排圆桌之间兴奋踱步,“先皇晏驾之日,被这只鸟掏过耳朵,还逗玩许久!微量的毒剂,通过耳道渗入,之后在寿宴上发作!” 他脚步一顿,逼视瑞王:“老三,你还有什么狡辩的?你,谋害了先皇!” 瑞王死死合起双眼,汗如雨下。太皇太后望着他,目光空洞绝望,泪水蜿蜒而落,将皱纹填成溪流。 第102章 我要嫁他 “前些天,御花园一个亭子倒了,露出一具蜥蜴的骸骨。”庆王还嫌情势不够紧迫,进一步将瑞王逼入绝境,“我听说这事,觉得蹊跷。年初负责翻修御花园的是你,蜥蜴似龙,你是不是还魇镇先皇?说!” 瑞王如同大梦初醒,哆嗦一下睁开眼。接连的变故令他失神,思路瘀堵,张口结舌,几乎默认了对方的逼问。 “四爷,这怪力乱神之事可不能乱讲。”在楚翊开口前,叶星辞抢先一步霍然起身,“我也在宫里住过一阵,曾亲眼看见一条大蜥蜴钻到亭子下。我的话,还算可信吧?”他谨记楚翊的话,此事关乎数百工匠的性命。就算真是魇镇,也得说成假的。 “那是自然。”庆王悻悻地扯出一丝笑,没再继续逼问,免去一场血雨腥风。他面向小皇帝,斗鸡般昂扬癫狂的姿态终于收敛,“瑞王弑逆,丧尽天良,罪恶滔天,请陛下圣裁。” “真是你做的吗?三叔。”永历怯怯地问。 瑞王认命了,沉沉点头。他那两条软得跪不起来的腿,和硬得说不出话的舌头,就是最佳的旁证。 一片死寂中,众人瞩目下,他终于艰涩地扯动喉咙:“我……是被我府上,一个叫郭继的门客蛊惑。他在不久前自缢了,应该也是在害怕。当时他说,一旦事成,我就是十拿九稳的摄政王,甚至可以……”他无力地窥一眼缩在楚翊怀里的小皇帝,吞回余下的话。 顿了一顿,瑞王抬起脸,吐字也流畅起来:“我以为,这鸟已经不在了。我买通伺候鸟的太监,让他私下将鸟放生。显然,他没舍得动手……恒辰太子还在时,我是想也不敢想的!他英年早逝,二哥让我从政,我尝到大权在握的滋味,这才糊涂了。一切都是我和郭继谋划,我的儿女姬妾均不知情!先皇晏驾后,我昼夜悔恨,但大错铸成,无可挽回。” 亲耳听见兄长承认弑君,楚翊痛苦地别过头,两行清泪滑落。他怀中的小皇帝陷入呆滞,不时打嗝般抽噎。庆王则居高临下地瞟着瑞王,嘴角轻轻抽搐,表情堪称快活。全场,似乎只有他一人真的在欢度中秋。 “啊——”太皇太后爆发出长长的哀鸣,像失去幼崽的母狼。她扑到儿子跟前,发疯地厮打抓挠,“那可是你亲哥啊!你们两个,都在我肚子里待过,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苍天啊,苍天啊……” 瑞王抱住肝肠寸断的母亲,溺爱了他半辈子的母亲。无论他如何跋扈,她都能兜底、原谅,可现在不能了。他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团,泣不成声。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后悔了。 忽然,太皇太后挣脱儿子,跪行至永历面前,疯狂叩头:“皇帝,奶奶求你了,饶你三叔一命吧!奶奶求你了!” 额头砸在石板地的砰砰声,令永历清醒了一点。迷茫,心碎,愤恨。很难想象,这些复杂的情绪会同时浮现在一个九岁孩子的脸上。他红着眼,喃喃道:“朕……朕不知道,早朝再议。或者,三叔,你自我了断吧。” “万万不可!”老太太兀自顿首,血肉与地板相撞声令人心惊肉跳。她七十多了,好像要把余生的力气一次用光。发饰脱落,白发披散,血糊在额头皱纹,又随着叩头在地面飞溅出点点猩红。 “奶奶求你了!”她嘶哑地哭道,“我送走了你大哥,你父亲,再也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了!饶你三叔一命吧,奶奶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 她又在逼皇上当场决断。如此,方能得出最利于儿子的结果。再有利,也不过是保住性命罢了。 “祖母快起,身体要紧!”永历慌忙搀扶。他力气小,多亏楚翊将太皇太后架起。见老太太满头的血,庆王的脸上终于露出不忍,也过去挽她的手,被她厌恶地甩开了。 太医赶来了,就地诊脉包扎。一起来的,还有吴正英。 楚翊没想到会这么快。看来,吴正英正在翰林院值守,好让其他官员都回家团圆。永历跑过去抱住师傅,痛哭流涕。从他的几句含糊讲述中,人情练达的吴正英瞬间知晓一切,一向严肃的面孔老泪纵横。 不过,很快镇定如常。 他瞥一眼楚翊,向永历提议:“陛下,九王爷协管宗正寺和皇族事务,就由他来决断吧。从他的角度出发,一定能做出最公允的处置。” 永历含泪点头,下了旨意:“着令宁王全权处置。” 太皇太后猛然起身,拖着额头尚未包扎好的白色裹布,定定地盯着楚翊,眼中刻满哀求。瑞王的亲眷跪地抽泣,等待判决。 楚翊懂吴正英的想法。他并非向着自己,而是不想让年仅九岁的天子,从此在心里背上惩治亲叔叔的包袱,这会压垮一个孩子。又不能交给与瑞王交恶的庆王来决断,出于平衡,自己是唯一的人选。 “三哥,你出家吧。”楚翊悲哀地开口,为兄长指明一条生路,“然后,去为先皇守陵。” 瑞王精神一振,立即抓住救命稻草:“我愿出家,余生居住崇陵,为先皇守陵。” 楚翊压抑着心痛,平静道:“请吴大人即刻拟旨:瑞亲王楚竑,暗中勾连外官兼并土地,触犯王法。责令削去爵位,革退宗籍,贬为庶人。抄没家产,充入国库,即行正法。其家人,搬出王府,自谋生路。” 太监找来笔墨,吴正英当即执笔拟旨。太皇太后认可了楚翊的处理,合起双眼,苍凉地叹息。 庆王也很满意,他并不想让瑞王死,只想他跌入谷底不能翻身。不过,还是追问:“弑逆之事,为何不提?” 楚翊没有看他,而是面向永历,回答这个问题:“臣以为,弑逆之事,就让它烂在这一夜吧。将来,无论野史如何评议,正史中还是该保全大昌皇家的体面。” “臣附议。”吴正英悲痛道。 永历喃喃道:“就这样吧。”他悲切地扫一眼瑞王,音色依旧稚嫩,却童真不再,“朕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三叔。这也是,朕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今夜的事,就烂在天一阁里,任何人都不许外泄。” 瑞王强撑起瘫软的身体,流泪谢恩。额头杵在地面,久久没有起身。 “四哥。”楚翊忽然看向庆王,袍袖一拂,质问的语气冷锐如刀,“刚才你让许统领戒严宫城,还封了瑞王府?禁卫军,只有皇上能调动。许统领,也只听命于皇上一人。你的一个亲信,就请得动他?你们已经相熟到这种地步了?” 永历转向自己的四叔,目光陡生戒备。吴正英眉头一紧,对最近的御前侍卫道:“下去看看,宫里是否戒严了。” 对方得令而出,很快返回,回禀道:“吴大人,刚刚许统领的人马已经把住所有宫殿和宫门。” “还好,方才老夫正在翰林院,离皇宫很近。要是脚程慢点,恐怕就进不来了。”吴正英袖着手,冷冷打量庆王亢奋潮红的面孔,“王爷此举欠妥。” 言多必失,行多必过。庆王一惊,此刻才开始懊恼方才热血上头的冲动言行。他双膝一弯,敛起慌乱,从容解释:“臣无意僭越,实在是事发紧急,恐怕罪魁会轻举妄动,威胁到皇上的安危,这才贸然行事。想必,许统领也是如此。无论谁去通报,他都会立刻赶来护驾。” “朕知道了,四叔请起。”永历道。 楚翊没继续质问,因为他没指望庆王因此而受到惩罚。他只想让吴正英知道,庆王与许统领私交笃厚,而这有违本分。他感觉庆王用余光瞟着自己,讶异而恼火,像是在说:老九,你怎么突然难为我? 楚翊没理睬,看向自己那可爱的冒牌公主。 叶星辞款款起身,行至小皇帝跟前见礼。正要开口说退亲的事,太皇太后突然如旱地拔葱般暴起,扑在庆王面前,抡起右手狠狠甩出一记耳光:“瞧你开心的!你三哥,害了你二哥,你却恨不得放爆竹!老四,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呸!” 庆王梗着脖子,敢怒不敢言,低声重复“母后息怒”。吴正英双眉蹙得更紧,额头沟壑如刀劈斧剁。 老太太又甩出两记响亮的耳光,接着看向仍跪地不起的瑞王。她的目光深沉而哀切,整张脸都扭曲着皱在一起,颤抖着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在皇太后和宫女的搀扶下踉跄离开。 永历动了动,也想走,问道:“公主想说什么?” “皇上,事到如今,我和瑞王的亲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叶星辞声音轻柔,在照顾这位幼年君主脆弱的情绪。 “那么,公主属意谁呢?”永历乏力地问。他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想尽快离开。 庆王那顶着三重掌印的脸,再度浮起喜悦。他挺直腰杆,整了整衣襟。她还能选谁呢?只有自己了。老三完了,老九是出身低微的郡王,又跟她不熟。只有自己了——唯一的亲王,如此机敏干练,完美复勘兼地案,又揭露瑞王的罪孽,让先皇死也瞑目。 叶星辞迎着众人探究的视线,淡淡环视一周,最终定在楚翊深情的双眸。他微微一笑,朗声说出他一生都为之跌宕的抉择:“我要嫁给宁王,婚期不变。” 庆王笑意凝固,跪坐在地的瑞王乜他一眼,苦笑一下,继而哈哈大笑,仰躺在地。没人知道瑞王在笑什么,笑中似有悲哀,嘲弄,释然。 第103章 锋芒毕露 “好,朕祝福你们。朕累了,大家也都散了吧。”永历缓步下楼,吴正英紧随其后。九岁的身影,脊背微驼,仿若老迈龙钟。 “吱——”鸟笼中的蛛鹃发出一声啼叫。永历哆嗦一下,加快脚步,继而在以袖掩面开始狂奔,恸哭声和幼小的身形消融于月色。 中秋圆月悬于夜空,如惨白巨眼,冷冷凝视人间的一切。一场团圆夜宴,落得惨淡支离。片刻,人陆续散了,在场只剩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是四个男人。 叶星辞走近新任未婚夫,轻声道:“逸之哥哥,送我回去吧。” “等等!”庆王大喝。 他眼中的茫然褪去,怒火渐燃,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大大低估了老九的城府和心计。他死瞪着楚翊,步步逼近,一字一顿:“你,抱得美人归。我,得了三个大耳光。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楚翊温厚地笑笑:“四哥,瞧你说的,那仨耳光又不是我打的。” 庆王的目光,在面前即将结为连理的一对璧人之间流转,接着缓步后退,两腮肌肉颤抖:“明白了,我全明白了。老九,你频频往永固园跑,哪里是去探望你四舅,你那是奔着公主去的!你出门的时间,刚好与公主斋戒期重合。公主根本没斋戒,而是被你诱拐走了!你嘴上说与公主不熟,其实一直暗地里追求公主!你,你太狡诈了!” “情场如战场,兵不厌诈。”楚翊又笑笑,只是少了些温和。 庆王双眸微眯,终于看破他的野心,嗓音忽而喑哑:“你也想做摄政王?” “是啊。”楚翊淡淡回应,“四哥,若你肯助我,我们会让天下变得更好。若你不肯,那我只好独自走下去了。还有事吗?现在,我要送公主回去了。” “我全想通了!”庆王气急败坏地踱步,“你早就想争,却引而不发。当初,你主动让出礼部,不是高风亮节,而是坐山观虎斗,让我和老三争权。你去翠屏府,也许就是为了兼地案,却暗中操作,把案子推给我去查,让我来当出头鸟!对了,说到鸟,鸟是你带来的。你八成早就查明是老三毒杀了二哥,却等着我去揭露!现在,母后一定恨极了我。只要她活着,就绝不会支持我!” 庆王将鸟笼摔在地上,一脚跺碎。鸟儿发出凄厉悲鸣,吐血死去。 “四哥,你把我想复杂了,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楚翊不慌不忙道。 “四爷,我这个局外人来说一句吧。”叶星辞牵住未婚夫的手,“老太后恨你,不是因为你说破鸟喙有毒,而是因为你在她最伤心的时刻,开心得上蹿下跳。你可以落井下石,但不能站在井边跳舞。” 瑞王仍躺在地面,像水里的鱼般仰望他们争论,痴痴地笑着,轻挠鬓角。很快,这些烦恼丝就将离他而去了。 “老九,你藏得真深!太深了!”庆王狠狠咬着牙,将字一个个从齿缝间挤出来。此刻,他对楚翊的恨,似乎远超已经构不成威胁的瑞王,“你休想迎娶公主!” “四哥,你猜母后是支持我,还是支持你?”楚翊冷静得可怕,眸光如沉寂万年的深湖,“你还是消停一段时间吧。你私自结交许统领,犯了忌讳,此事可大可小。你敢阻挠我的婚事,我就参你结党,妄图谋逆。” “四爷,别忘了,九爷救了你唯一的儿子。”叶星辞也回护夫君。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团结,一致对外。 “他那是为了他自己!我完了,就没人挡在他前面,和最强势的老三斗!”庆王失态地咆哮,口沫横飞,“公主,你少不更事,别被他蒙蔽了。他虚伪奸诈,你跟了他,早晚后悔!” “老子……老娘乐意!”叶星辞一句话差点将对方噎死。 庆王的眼中一片坚冷阴翳,犹如被浓墨泼洒过的严冬的石头。楚翊坦然与之对视,年轻的眸光锋芒毕露,锐不可挡。 他又瞟一眼仍在痴笑的瑞王,牵着未婚妻信步离去,犹如刚在赌桌赚得盆满钵满的赌徒。他不会输,因为他出了老千。不过,押的却是真心。 新的斗争开始了,他已经藏无可藏。好在,他不再是一个人。 ** “殿下,江北传来消息,日子定了,还是十月初八。”夏小满端起洗脚水,看见尹北望浑身一僵。他感同身受般,也难受了一下。 倒了水,尹北望说腰疼,于是他跪在床上,为对方按腰。 沉默良久,尹北望犹豫地嘀咕:“你说,宁王要是发现小叶子是男的,还会喜欢他吗?会不会一生气,把他给打了?”他很少用这样忧心忡忡的口吻说话,显得有些柔弱。他的心很细,细到听叶星辞哼几句小曲就判定宁王心动了。否则,一个男人,不会教“女人”这样的歌。 “宁王应该打不过叶小将军,叶家枪可不是吃素的。至于会不会喜欢……”也许会的。但夏小满只能顺着对方的心意说,“恐怕很难,但也只能凑合着过了,打掉牙往肚里吞呗,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尹北望吁了口气,俯在枕上的侧脸郁郁若沉水。夏小满知道,他已经恨上了那个新郎官,尽管素未谋面。 “等岁末,太后的谭祭之后,皇族晚辈都已服孝三年。殿下也该考虑选妃了,东宫的奴婢们都等着喝喜酒呢。”夏小满用掌侧按揉,隔着一层衣物,感受对方的肌理,这让他心跳加速。他倾慕太子的身体,更艳羡于这副躯体的完整和健朗。这些,他再不可能拥有。 “不急。不过,我也确实需要世家的协助。”尹北望道。 其实,太子妃的人选早就定了。自那女孩呱呱坠地,经稳婆大声传出喜讯的一刻,就八成是未来的太子妃——叶大将军唯一的女儿,小叶星辞一岁。 尹家注定与叶家绑定,就像,当初这江山是两家共同打下来的。圣上娶了叶霖的妹妹,叶霖娶了圣上的堂姐。本身,他们还是表兄弟。将来,又会结为亲家。 于公,夏小满希望太子能尽快娶亲,借岳丈来巩固地位,能抢先诞下皇长孙就更好了。于私,他不想东宫住进一个陌生女子,但这不是他能决定的。 夏小满念叨起,刚从各细作处收到的一些消息:“瑞王府被查抄了。除了无数珍宝、字画、绸缎,还搜出百万两白银,和上万两黄金,都没入国库。从此,皇族族谱上没他这人了。他的一大家子没地住,还是宁王帮忙找个院子安顿下来。瑞王本人在灵泉寺剃度,然后去雁鸣山守陵了,余生无诏不得擅离。” “小皇帝还真是雷厉风行。”尹北望享受着按摩哼笑道,“这可是他亲叔,仅仅是兼并土地,就罚得这么重。肩胛骨中间,再加点劲。” 夏小满力气小,于是愈加卖力,说话时带着轻轻的喘息:“坊间传闻,瑞王谋杀了昌世宗,但废黜他的圣旨里没写,不知真假。杨家彻底败了,抓了上百口子。按理说,这件案子庆王查办得不错,却没得到任何奖赏。禁卫军统领被调走了,据说跟他有点关系。” “连起来想,结论就显而易见了。庆王办事得力,本来该赏,结果他擅自结交禁卫军统领,引起小皇帝猜忌,功过相抵,不赏不罚。他心里有亏,也不敢邀功。”尹北望忽然回过头,关切道:“吏部尚书,定谁了?” “殿下猜呢?”夏小满歪歪头,一双大眼睛灵动璀璨,颇为可爱。 尹北望不解风情,淡淡扫了他一眼,趴回枕头:“我很累了,别卖关子。” 夏小满瘪了瘪嘴,快速答道:“是袁鹏,前刑部侍郎。宁王养母的弟弟,算是没有血缘的舅舅。谁也没想到会拔擢他,可谓青云直上。” 尹北望怔了怔,“楚九还真是万事胜意啊。” “不仅如此,原先礼部不是归瑞王管么,如今也落在宁王手里了。”夏小满说得很快,怕太子又嫌他卖关子,“恩科会试在即,宁王和袁鹏是主考官。不出意外,明年春闱也是他主持。” 尹北望拂开背上的手,缓缓坐直,屈起一条腿沉吟道:“也就是说,他原先主动让出的差使,又重回他手里了。他借庆王的手扳倒瑞王,自己得了个公主老婆,外加个吏部尚书舅舅,以及小皇帝的器重。他的运气怎么这么好,还是说,我低估这个人了?” “时势使然罢了。”夏小满端跪在床,感觉此刻的他们很像一对寻常夫妻,正在睡前闲聊。这种臆想,让他有点飘飘然。 “天生势,势生杰。人成事,事成名。我的势又在哪?我的事,又何时能成?”尹北望盯着床幔后摇曳的烛火,朦胧光晕下,温润幽深的眉眼愈发阴郁,“新政推不下去,俞氏的弟弟暗中拆台。要他清丈土地,几个月了,只报上来一个县,还划得乱七八糟,比他的脸都难看。” 夏小满苦笑。他见过俞仁文一次,确实长得凌乱。 第104章 第一次反抗 “今天我对皇上提起,皇上只轻飘飘道:‘俞仁文是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笨蛋,不如换个地方试行。’说得轻巧!从都城到地方,所有人都会知道,太子的新政碰了钉子。他们会想:我也不配合,叫他继续换,挑最软的柿子去捏。” 夏小满为太子披上一条薄毯,静静聆听,目光落在对方半敞的中衣,和线条清晰的胸肌。 “皇上心无大志,偏安于半壁江山,却为我取名北望。他怎么不北望?成日只低头庸庸碌碌:炼丹,求长生,组织马屁大会听阿谀奉承,写些华美空泛的青词,跟俞氏琢磨好吃好玩的。他的志向,就是维持现状,不做亡国之君。他的信念,就是过好这顺遂的一辈子。” “别说了,殿下!”夏小满不寒而栗,慌忙堵住尹北望的嘴,又掀开床幔朝外扫视。寝殿空旷,一片沉寂。从门缝灌入的风,轻轻鼓动着各处帷幔。 “我也就跟你说说。小满,你是我唯一的贴心人了。”尹北望握住堵在嘴边的手,摩挲那细长而白皙的手指,“你这手刚为我洗完脚,就来捂我的嘴,真放肆。” 夏小满垂眸一笑,感觉尹北望在端详自己。他长睫一颤,露出一个小狐狸般俏丽而讨好的笑,怯怯地问:“殿下在看什么?我陪你十多年了,怎么像第一天认识我似的。” 尹北望不语,眼里流出看小猫小狗般的淡淡喜爱。之后,他仰躺下去,燃起欲望的眼神朝下一瞥。夏小满便轻车熟路地开始服侍他,为他助眠。 中途,夏小满听见太子发出快意的喟叹。太子的遐思如江水,漫向对岸,又蒸腾到天空,化作一片云。再变成雨,落在那片他牵肠挂肚的叶子上。他喃喃自语:“这会儿,小叶子肯定早就睡了,他一向不贪黑……” 夏小满心里一痛,像被鱼刺扎到了。他翻下床去,咳嗽起来,留下一句话就跑了:“奴婢忽然不舒服,怕吐你身上,你自己解决吧。” 这是他第一次违拗太子的意志。 太子恼火地唤他回去,他充耳不闻。安排一个太监顶替自己上夜,之后跑回西墙边的一排配房,回到自己的屋子,抱着松鼠缩进被窝。 很快,流着泪睡着了。 翌日清晨,夏小满照常去服侍太子起床更衣梳头,小心窥视对方的脸色。尹北望的目光冷冷地随着他转,良久开口:“昨夜你把我晾在那,我很生气。你是真的不舒服,还是跟我耍性子呢?” 夏小满柔柔地回应:“殿下多心了,奴婢没有自己的性子,只有一颗纯粹的侍奉之心。” 尹北望唤来在殿外候着的太医,命其当场为夏公公诊脉,看他究竟哪里不舒服。太医说是气血亏虚,建议先食补。再看夏小满时,尹北望眼中多了怜惜和释然,“原来你真的不舒服。好吧,原谅你了。” 当太子替圣上批阅奏折,与詹事府协同处理各部要务时,夏小满就抽空在东宫各殿巡视,忙自己的事。 很多小事他都能做主,比如何时传膳,用什么熏香。修剪树枝,移栽花卉。去内廷的衣料库,给太监宫女们预订冬衣布料。以及,解决奴婢间的矛盾。这是一项很重要的事,一群女人和一群不男不女的人,聚在同个屋檐下,能滋生出无数琐屑。 他必须保证他们心无旁骛地侍奉太子。敢生事,拉帮结派,直接打。 他们对他很敬畏。因为,在地位低于他的人面前,他不苟言笑,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有限的笑容,要留给重要的人。 时忙时闲,到了中午,他去服侍太子用膳。路上,他听见内率府的两个侍卫在议论叶小将军何时回来。哪能想到,他们的叶小将军要嫁人了。 “夏公公。”一个娇柔女声叫住他,是琳儿。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表情很友善。他一直记得,上次膝盖被石子硌破,是她忙前忙后为他上药。 “早上,我看见太医对你叮嘱了什么,你生病了吗?” 夏小满说没有,只是气血亏虚。她又问:“你腿伤好了没?”他说早就没事了。他动容地笑了笑,太子都忘了这茬,琳儿却还记挂着。 迟疑一下,她说:“我大伯病了。想请夏公公批个条子,让我回家看看,两个时辰就回。” 夏小满同意了,她却欲言又止。他立即明白,她想借钱。他带她回房拿了十两银子,淡淡地说方便时再还就好。他不缺钱,太子常随手打赏。 琳儿万分感激。她很漂亮,是东宫一众奴婢的门面,迎来送往都是她打头。不过,太子很少正眼看她。或者说,太子很少主动留意任何女人。 用午膳时,太子像是憋着什么话。终于,漫不经心地问:“跟琳儿聊什么了?瞧把你笑的。” 夏小满回道:“她来告假,伯父病了。她父母双亡,是伯父带大的。” “你很了解她么。”太子似乎仍在为昨夜那件“半途而废”的事怄气。 男人就是这样,那事不畅快,心气也不顺。夏小满就没有这种烦恼,他窃笑一下,恭谨道:“我是总管,殿下周围的每个人,我都知根知底。” 傍晚,皇后精神头不错,请尹北望过去聊天,顺便用晚膳。离开东宫前,他莫名瞪了琳儿一眼,给姑娘吓得一抖,以为做错了事。 夏小满尾随眼前暗金色的挺拔身影,一路来到皇后宫中。罕见的是,皇上也在。一家三口难得同桌吃饭闲叙,夏小满侍立一旁,为太子感到开心。 “月芙要嫁给宁王了,定在十月初八。”齐帝得意宣布,彰显自己消息灵通。然后,将瑞王被抄家,及坊间传闻一一讲了。说到瑞王或许弑君的宫闱惨剧,齐帝幸灾乐祸,笑得岔了气,急传太医施针才缓过来。 皇后没有笑,苦涩地望着她的丈夫。像在分析,曾经意气风发的明朗少年,怎么成了如今的平庸模样。可她依然满眼爱慕,亲自为他斟酒夹菜。 没错,平庸,这是夏小满在内心深处对圣上的批语。 他不算昏聩暴虐,也会识人用人,提拔了诸多贤臣良将。他拎的清是非,谁敢挑拨他与叶大将军的君臣情谊,会被当廷杖毙。可他也拎不清轻重,明知小舅子俞仁文贪财好色不学无术,却还是为讨俞氏欢心而提拔其为知府,祸害了一方黎庶。 他一生顺遂,在东宫时,也从未面临过尹北望这样的压力。也曾亲临疆场,跃马扬鞭,结果被杀戮和血腥吓得大病一场。病好后,就看透人生了似的,安于现状,与一班道士厮混。西北战端初开时,他吓得吃不下饭,连发十道圣谕,叫叶大将军保持克制。 只有一条路,能让齐国真正强大。那就是,他主动让位于太子,去做个无忧无虑的太上皇。但夏小满只敢想想,而且是在被窝里想。 “还好,瑞王出事时,月芙还没跟他成亲,不然可怎么办啊。”皇后柔声道。他们一直在聊公主,这是唯一的共同话题。 “怎么办?接着改嫁,大不了回娘家。朕的宝贝女儿,还能受他牵连不成?”齐帝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朕身边的明镜道长说,是老楚家祖坟的风水出了岔子,他们兄弟才接二连三出事。那根本就不是龙脉,真正的龙脉分明在大齐。” 夏小满看见太子无奈地扯扯嘴角。 聊了一会儿,齐帝看向尹北望,决定道:“派你二叔去,代表娘家人。让皓王也去,总得有个兄长撑腰。” 夏小满惊了一下。会派二爷顺王去,在他们预料之中,因为这是圣上唯一的亲兄弟。顺王天生斜视,眼神不好,又极少与公主碰面,可轻易蒙混过关。 可皓王不同。皓王出入后宫频繁,公主出嫁前常与其会面游玩。一旦被皓王发现,公主是由叶星辞冒名顶替,将会成为他攻讦太子的利器。届时龙颜震怒,甚至于东宫易主。 尹北望处变不惊,不慌不忙道:“好。” 饭还没吃完,俞氏的心腹宫女来了,说贵妃娘娘请陛下去品尝她亲手做的糕点。 齐帝看一眼自己的发妻,遗憾道:“明天再尝,朕今晚就在皇后这歇下了。”说完,他却期待地注视着皇后,等待她发挥贤惠的妇德。果然,她温柔一笑,善解人意道:“还是去吧。正好,我也累了,想早点歇着。” 齐帝甚至没象征地推托一下,立即起驾,去找俞氏。 皇后将他送出宫门,痴望着那架鎏金抬舆,直到它被夜色吞没,仍不愿离去。 夏小满正为她感到难过,忽听她点到了自己:“小满啊,你气色不好,是不是气血亏虚?本宫刚好配了补气血的丸药,好多呢,你带走点。” 他心口颤动,跪地谢恩。太子都没留意到他气色差,皇后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回到东宫,太子才表现出烦躁,立即部署:“小满,你辛苦点,去顺都跑一趟,把这些情况告诉叶小将军。顺便,再跟他要一样东西。” 第105章 囍 囍 囍 囍 隔日,夏小满启程了。 他想,自己气血亏虚,大概与近期的两地奔波有关。每次晕船,他都一整天吃不下东西。 一路跋涉,越往北,秋意越浓。半路,还遇见了北昌宗正寺的一队人马。高擎皇家仪仗,喜气洋洋,渡江前往大齐送聘书和聘礼。 夏小满勒马靠边,为他们让路。领队官员笑着朝他拱拱手,不问自答:“九王爷要迎娶公主了!” 夏小满嘴上道喜,暗自调侃:你们九王爷要遭遇重挫了。 永固园亦是秋色斑斓。 片片枫叶犹如簇簇烈焰,燃在枝头随风跳动。从浅红到深红,有的像手掌,有的像精致小扇。夏小满罕见地驻足,定定欣赏。原来,老天也有公平的一面,无论尊贵还是低微,每个人看到的美景都相同。 这天是重阳。叶星辞随宁王到灵泉寺登高秋游,尚未归来。他的属下和侍婢们都做了新衣服,说是宁王府送来的料子。 夏小满便坐着等,跟自己的松鼠闲聊。 日落时,叶星辞终于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刮进楼阁,用清澈爽朗的声音告诉伙伴们,他在山脚吃了三碗卤肉面,太好吃了。宁王不行,只能吃两碗。他们还赛马,宁王不行,跑不过他。 有人告诉他夏公公来了,他才敛起快活的神态,噔噔跑上楼。夏小满抬眼看去,少年一身淡红袄裙,发间点缀几颗鲜红的茱萸,一猜就是宁王为他佩戴的。 夏小满放下松鼠,朝桌上的包袱一瞥:“叶府李姨娘做的冬衣,是男装。还有她的信函。” 叶星辞惊喜地扑过来,先读信,又取出两件棉袍和一条貂裘斗篷。当场宽衣解带,试穿起来。夏小满怔怔看着,想起在自己幼年时就病逝的娘亲。当时要是有钱用好药,或许能挺过来。 “叶小将军,你的婚事,筹备得如何?”夏小满忧心道,“男女之间那些事,你懂吗?” 对镜试衣的叶星辞无所谓地笑笑:“我都想好了,怎么暂时蒙混过去。不就是落红么,庆王世子陷于美人计被关在宗正寺时讲过,我一直记着呢,割破手指就好。反正,肯定比你懂就是了。” 见夏小满瞬间露出受伤的表情,叶星辞慌忙道歉:“对不起,我绝非取笑你的意思,只是想显得自己博学。” 二人秉烛谈至深夜,互通有无。 叶星辞说孙家沉冤得雪,也收回了田产,那母女俩回乡了。夏小满则反复叮嘱,万万不可被皓王发现公主逃婚一事,务必找借口回避碰面。他问起瑞王是否真的杀了昌世宗,少年懵懂摇头:“不知道啊,我也只是听说,宁王说没这回事。” 忽然,少年轻描淡写道出一则惊人消息:“对了,宁王早就知道我不是公主。”夏小满愕然,听对方继续道:“他以为我是个宫女呢!哈哈,这里面有段阴差阳错的往事……” 确定宁王没有追责的意思,夏小满先是松了口气,紧跟着胸腔酸涩,泛起艳羡。 原来,奴婢也可以得到贵人的真心,这颠覆了夏小满的观念。他以为宫女太监只配伺候主子,最多当个暖床的。叶星辞没说宁王有多喜欢他,但那种包容和体贴溢于言表。从他们的点滴相处可见,宁王从不把他当“宫女”看,而是一个值得宠爱的“人”。 作为将门公子,有太子来呵护。作为宫女小五,有宁王来疼惜。这个少年,为何如此好运? “太子说,想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临别之际,夏小满说道,“一缕头发。” 叶星辞痛快地点头。他手持银枪,散开发髻,用枪尖割下一缕青丝。以丝线束好,包入手帕。 夏小满郑重接过,当夜便踏上回程。星夜兼程,六天后抵达江边。 沅江烟波浩渺,白浪劈开倒映的秋日碧空。他从船舱的窗子探出头,盯着船舷的白色浮沫,感到疲惫不堪,而且又晕船了。 之后,他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他取出那一缕被手帕包裹的青丝,拈在指间,手臂探出船舱。像在配合他的心境,江风陡然猛烈。他松了手,看发丝倏忽散开,转瞬飘散。 随着浮沉不定的江浪,他幽幽一笑,解开发冠。用小刀割下一缕自己的头发,包入手帕。 ** 最近,顺都城最得意的男人,有四个。 恩科殿试一甲三名,以及将迎娶王妃的宁王。民间管洞房花烛叫“小登科”,是与金榜题名并列的大喜。 楚翊办了很多白喜事,自己终于办了回红喜事。他将双方生辰八字送去太庙合婚时,发现不算般配。不过,八字是真公主的,他才不管合不合。他还叫精打细算的管家打开库房,取出布料,给阖府上下每人做了两身新衣。 十月初八,宜嫁娶。 寅时正刻,夜色未尽,全城人还沉在梦乡,祥宁街已苏醒躁动。整条街披红结彩,家家户户红灯高挑,喜字贴遍。宁王府的楠木匾额红绸垂绕,被人摸得发黑的一对石狮,也洗了澡、戴着花。 附近几间酒楼两天前就歇业了,合力筹办宴席。 头一天吊好的高汤鲜香透亮,光老母鸡就用了几百只。厨子们也都起了,磨刀霍霍,为食材改刀,耗火候的牛羊肉早早下锅。五肥五瘦的猪前腿肉,切条切臊子,团成大狮子头,小火慢炖。晨迎昏行,待王爷迎亲回府,黄昏礼毕,刚好出锅。 霞光如丝,刺透轻纱般的晨霭。 楚翊在太庙告祖时,叶星辞正端坐绣榻,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紧绷绷。 心里紧绷绷,穿着新鞋的双脚紧绷绷,戴着金项圈的脖颈紧绷绷,带妆的脸紧绷绷。发髻高挽,簪满金饰又佩戴金丝点翠凤冠的脑袋也紧绷绷,一个变两个大。 “原来,成亲是这么累的事,我的头好沉哦。”他动了动头,往边上一歪,脑袋瞬间失去平衡,脖子嘎嘣一声差点断了,“啊,我的头要掉了!” 子苓慌忙帮他扶正脑袋。她定定地看着他,神色似乎有点落寞。 叶星辞以为她羡慕这套华美的头面,撇撇嘴道:“看着好看,实际累得要死,还好我自幼习武。” 大半年前,护送公主离开兆安时,他还是那个意气飞扬的叶小将军。就连最可怕的噩梦里,也没有“假扮女人步入婚姻”这样的情景。然而,它正在发生,确切无比。 他不知楚翊何时会来,又盼,又怕。他妄想楚翊发现真相后,可以继续疼爱他,就像现在一样。又仿佛目睹,一段刚开始的姻缘,在对方的尖叫中烟消云散:“啊——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跟我的一样——” 他该怎么应对?难道说:“呀哈,真是缘分,你有我有全都有。” 四个属下在楼下呆着,不时说笑。 他们懂叶星辞的纠结,但无法感同身受。他们这样轻松,是因为拿准了楚翊是仁厚之人(俗称欺负老实人),就算发现真相,也不会为难他们。叶星辞说,自己会割破手指伪造落红,能瞒一天是一天。当时,唯一有经验的司贤震惊道:“我的天,原来你这么懂!那我就没必要传授你相关技法了。” 叶星辞思绪如潮涌,冲荡在沉重的脑袋四周,浑浑噩噩的。忽听伏在窗口的云苓叫了声:“来了!” 叶星辞扶着脑袋,也凑近偷望,果见一队高擎仪仗的人马沿湖畔逶迤而来。皇叔大婚,小皇帝特准楚翊用亲王仪仗。红色喜幛招摇在初冬的永固园,似乎将凛冽朔风都点燃了。 鼓乐渐近,叶星辞心跳如乱鼓。视野中,接亲的红色长龙,游走于枯枝的缝隙间。他看见了八人抬的大红轿,怀抱一对雁鸭的罗雨,以及领头的新婿。 跨高骏黑马,着皇家庆典上才穿的绛红色吉服,比常服华美得多。游龙攀缠,云纹繁复。嵌有金龙和两颗北珠的翼善冠下,是令他倾心的俊美脸庞。太远了,轮廓模糊,但那昂扬的喜悦,却无比清晰地传递而来。 我也许会毁灭逸之哥哥人生中最快活的一天,叶星辞苦涩地想,眼看接亲队伍渐行渐近。这哪里是情人,仇人还差不多。 定下婚约后,他常与楚翊出游,俨然一对眷侣。 纵马,登山,游湖。在市井间吃杂碎面,看老伯伯吹糖人……他有很多次机会坦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婚前,他不能冒险,他肩上还担着十条性命。而且,他也有私心——相处越久,感情越深,当面对真实的他时,楚翊就会越包容。或者说,不得不妥协。 近了,更近了,鼓乐声就响在脚下。叶星辞慌忙合窗,坐回床边,十根手指拧麻花似的绞在一起,忐忑极了。 他双腕是老太后的红宝石金镯,按理说都跟瑞王退亲了,该还回去。楚翊说,那无异于又在老人家心头捅一刀,就留着吧。她心如死灰,早已不在意这些了。只要公主不嫁庆王,她就支持。 鼓乐声弱了几分,楼前响起新婿清朗的声音:“花开有主福双至,门开有喜禄位升。小婿楚翊前来拜阁,亲迎玉川公主出阁。” “恭喜宁王爷。”齐帝的兄弟,公主的二叔顺王迎出门。 皓王也住在永固园,但没露面。几天前,他刚抵达就起了满脸疹子,疑似染上传人恶疾,和近侍们隔绝在园子东南角。不是啥大病,被楚翊下药了而已。因为叶星辞说,自己不能与皓王碰面,一旦被对方发现公主逃婚,他和同伴都会遭殃。楚翊便说,那就让他见不得人。 第106章 双喜临门 “奠雁。”礼官唱道。 楚翊从罗雨手中接过一对雁鸭,作为贽礼。雁鸭寄托着家庭与婚姻的愿景:长幼有序,来去有时。一生一偶,忠贞不渝。 又献其他贽礼,如几匹云锦,节生小枝、盘根相错的莲藕,各式成双成对的点心,以及六斤猪肉。这是北方的婚俗,叫“离娘肉”。婴孩出生时六斤左右,娶走了岳丈家的心头肉,相应也得还一块肉。 楚翊进门,朝顺王从齐国请来的尹家先祖神位郑重叩拜,算是禀明对方:看看我嘿,以后我就是你家女婿了。 公主的二叔歪头斜睨着他,泪光闪动,喜悦的笑意盈满嘴角。倒不是二叔瞧不起人,而是天生斜视。若以正脸相对,则看的是房梁。几天前初会,楚翊见二叔不正眼相看,还以为人家觉得自己配不上侄女呢。 至此,新妇可以出阁了。 气氛活络起来,叶星辞听见伙伴们开始刁难楚翊,时而猜谜,时而找东西。南北婚俗,娘家均以杖打新婿为戏乐,但楚翊是皇叔,自然无人敢打。罗雨还放话:谁敢打王爷,别怪我反手一棒把他敲晕。 见新妇迟迟不露面,一向处变不惊的罗雨朝楼上喊:“公主,你快下来啊。接亲不能走重道,回去得绕到东门进城,小心错过吉时!” 叶星辞抿嘴一笑,对子苓耳语几句,后者清脆地高喊:“叫你家王爷作催妆诗!大家都说好,才让公主下楼。” “我也会,我来暖个场。”罗雨张口就来,“公主快出来,路远轿难抬。随便画一画,反正都得擦。” 众人大笑。笑声弱下,楚翊朗声开口:“剑影照水惊碧漪,花飞寒枪映千里。” “九爷偷懒!这两句分明是旧作,不算数。”云苓嗔道。 “还没说完呢。”楚翊的话语如一道清泉,悠悠逆流至楼上局促不安的“新妇”耳中,在心湖漾开涟漪,“玉容何须铅华覆,剑气画眉枪点唇。” 叶星辞又笑了,不禁妄想:楚翊既然喜欢他素面朝天、舞枪弄剑的飒爽模样,也许会接受他的男儿身?以及裤子里的“兵器”? 听了催妆诗,叶星辞不再迟疑。执金丝刺绣的团扇障面,款步降阶,迎着“夫君”欣喜的凝视,在对方面前站定。 楚翊耳廓泛红,朝扇后窥视,他也跟着轻轻转动,不叫对方看。红袖素手,皓腕胜过象牙扇柄。正红大衫,重工刺绣四季花草和凤羽。墨绿霞帔,坠着凤纹桃心金坠。霜颈亭亭玉立,如红锦裹新雪。 叶星辞静立堂前,聆听顺王的教诲。 顺王侧着头,郑重注视他扇后半露的双眼,谆谆叮咛他谨守妇德,相夫教子,敦睦邦仪。最后哽咽道:“二叔祝你们,永结同心,瓜瓞绵绵。” 拜别长辈,叶星辞随楚翊出门,轻巧地跨过横在地面的马鞍。这表示他去宁王府的路上一路平安,顺利抵达。 阳光正盛,但抵不过天冷,轿夫扬起的嘴角飘着白气。他们都是宁王府的家丁,为主人而高兴。 叶星辞坐进大红软轿,楚翊递进来一个黄铜手炉,小巧温暖,盈盈可握。他腿后也暖烘烘的,轿座下藏着暖炉。 起轿了,轻轻颠簸,一如他忐忑的心。 此刻,他忽然理解了一个人。一个他称作母亲,却不甚了解的严肃古板的女人——文茹郡主。 她也曾是少女,盛妆嫁给父亲。她之所以不喜欢娘,是因为她深爱父亲。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狂热的占有,不许外人涉足。而非一个妻子,对丈夫充满妇德的爱:为他贤惠持家,包容妾室,平等教养庶出子女。 小时候,郡主曾冷冷地告诉他:“你的生日是二月,而你娘是前一年八月过门的。”当时,他掰着指头算了算:“哦,原来我是未足月的早产儿。” 后来他才听说,他不但足月出生,且足有七斤,白白胖胖,哭声嘹亮。父亲在外珠胎暗结,始终是深埋在郡主心中的一根刺。 叶星辞的心绪随轿起伏,想道:假如楚翊也这样,老子非掐死他不可。而且,楚翊少给了一斤“离娘肉”,哼。 黄昏时分,花轿停落王府正门。落日熔金,铺满轿顶,一片岩浆般的金红。乐人鼓瑟吹笙,奶娘桂嬷嬷掀开轿帘,叶星辞徐徐下轿,周围瞬间腾起山呼海啸的欢声。 “公主来了,这就是齐国的公主!”“是真的公主!”“废话,还能是假的?”正门附近人头攒动,挤满看热闹的百姓,每个人都脚底起火般跳个不停。许多人让孩子骑在肩上,一睹金枝玉叶的风华,沾沾贵气。 叶星辞双手执扇遮面,不过可以用余光轻松瞄见四周。一道艳丽红毡,如映着晚霞的河流,漫过石阶,直通王府洞开的大门和仪门,径直通往中路正殿博宇殿。 王府左右,祥宁街上,居然摆了几十桌流水席。百姓携家带口随坐随吃,酒菜不断。传菜的步履生风,托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穿梭于席间。万岁御批,今夜顺都不宵禁。哪怕后半夜入席,也有热饭菜。 “王爷,快把王妃领进门!”新婚三日无大小,百姓纷纷起哄。 礼官送来结成同心结的红牵,新人各牵一端。 叶星辞一手执扇,一手牵红。他落后楚翊半步,拾级而上,任由对方将自己领进门,嫁衣的拖尾拂过台阶,如红霞流云。他步态端庄,脖颈立得直直的,否则华丽沉重的脑袋将不可控地失去平衡。 好多人,好多道目光。 仪门内外,直到大殿,酒席遍布。宾客满座,显贵云集。摩肩接踵,如过江之鲫。 叶星辞一路用余光观察,似乎足有上千人。 他常因楚翊的平易近人,而忽略了对方此时的地位。这可是当今唯二的皇叔,主理恩科、出题阅卷、为国取士的贤王能臣,瑞王曾经的拥趸也在设法攀附。 宾客中,有新科状元和三甲进士,也有逗留顺都的落榜举子。他们身处喜气盈天的王府,怔怔望着一对璧人经过眼前,这一幕带给他们极大的冲击。 读书人无不赞颂太平,如今楚尹两姓联姻,若九王爷做了摄政王,岂非从此止戈?毕竟,女婿怎么可能跟岳丈动手呢?就算纷争再起,公主也会从中调停。筵席散后,这些书生会用生花妙笔,迫不及待地散播他们的期冀。而这种期冀,终将化作滔滔民意。 这是楚翊步步为营的回报,亦是太子乐见的结果。 遗憾的是,楚翊的二位母妃不在场,因为法理上的母亲太皇太后没来,所以她们不能僭越。庆王早就称病,还送了一盆名贵兰花作为贺礼,但已微微枯萎。君子如兰,这在讽刺楚翊是个伪君子。 一射之地,他们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楚翊步履沉稳而缓慢,几乎是蜗行牛步。叶星辞明白,这不仅是照顾自己衣饰繁重,也是尽量将万众瞩目的快意时光延长,再延长,以供余生回味。 想到自己或许即将扼杀这份快乐,叶星辞觉得脑袋更大更沉了,像个大冬瓜。 “凤翥龙翔,鸿案相庄。新婿,昌国皇九叔宁郡王楚翊。新妇,齐国皇嫡长女玉川公主尹月芙。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良辰吉时已至,请执礼者暖堂。”主婚人开口,是位历经三朝的老翰林。 执礼者持熏香炉暖堂,大殿清香萦绕,宾朋击掌相贺,王府众人开心得直蹦高。 二人正要步入大殿,被高亢的通报阻断脚步:“圣旨到——” 笙箫鼓乐骤停,红牵连结的一对璧人转身接旨,众宾客也连忙跪拜。一时间,偌大的王府充斥着衣料的摩擦声,继而一片沉寂。 身着红色通袖襕袍的传旨太监阔步而至,身后是高擎帝王仪仗的护旨宫人。太监环视一周,展开金龙云纹黄缎为封皮的圣旨,朗声宣读:“应天顺时皇帝,诏曰:皇九叔大婚嘉礼,朕未能亲临,特赐玉如意一对以代心意,贺新人合卺嘉盟缔百年。宁郡王楚翊,人品贵重,行孝有嘉,着加封亲王。” 最后一字落下,叶星辞听见众宾客齐齐吸了一口气,惊羡宁王气运之昌顺。他暗自猜测,这是小皇帝和吴正英为了让他有能力抗衡庆王。 “恭喜啊,宁亲王,双喜临门。”传旨太监笑道。 楚翊领旨谢恩,将圣旨交予管家王喜。王喜出身内廷,通晓世故,立即将传旨太监请到一旁打赏、入席。 你小子好运气,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叶星辞稍稍移扇,露出半只眼偷瞥“夫君”,接着与对方步入大殿。只见红帐重重,红灯叠叠,宛若打铁时溅起了漫天火花,而后就此时光停滞,凝在半空。 入洞房前的仪式很简洁,可叶星辞还是觉得头要掉了,因为一直在拜:拜天地,三回。拜高堂,三回,上座的是楚翊的四舅,和唯一在世的皇室父辈六叔。夫妻对拜,又三回。 三拜之礼,礼成。而后夫妻告天,谢天赐良缘。告地,谢地造连理。又告谢四方来宾,前来观礼祝贺。 第107章 王爷他身体好吗?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偕老百年,卜昌五世。月迎星拥,壁舍珠联。三星在户,百辆盈门……” 声声礼赞中,楚翊去应酬宾朋,脖颈酸痛的叶星辞则由王府的婢女仆妇们簇拥着前往洞房,即正殿后一进的宁远堂,这才是日常起居之所。正殿只在婚礼、冠礼这样的嘉礼,节日及圣驾亲临时才启用。 叶星辞仍以团扇遮面,随众人走过穿山游廊和外厅,迈进内仪门。天已黑透,面前的宁远堂灯火通明,回廊坠满红灯,辣椒大丰收似的。 庭前有几点山石,四周竟繁花烂漫,绿叶点点,桃李盛放于凛风。经过时凑近了看,原来是将通草花点缀于枯枝。这是用通草纸染色,捻、捏、揉、搓制成的精巧假花,耗时耗力。 “这么多通草花,费了不少银子吧?”叶星辞问道。 “可不,几十匠人做了一个月。管钱的王公公都要哭了,哈哈!”周围的丫头们开心嬉笑。 楚翊才开府几年,家底薄,为了让自己风光大嫁,积蓄恐怕所剩无几了。光是街上那几十桌流水席,就够富裕之家掏空家底。结果,花光老婆本,娶了个男的。 叶星辞心底愧意激荡,手指死死抠着象牙扇柄,感觉头更大更沉了。 步入宁远堂,面颊暖意融融,满目红帐。 大厅正中匾额为先皇御笔,有“德宣宸翰”的印章。德宣,为昌世宗的年号。一幅山水巨画作为背景,桌案茶几陈设精致礼器,崭新的茶具、漆器、瓷器等,正中的黄铜大暖炉炭火正旺。 西边是书斋和茶舍。视线穿过作为隔断的镂花月洞门,叶星辞扫见墙上悬着些书画,还有一幅四字横幅——藏器待时。也许是楚翊勉励自己的箴言,他也确实工于心计,善于藏锋。 这么个聪明家伙,还不是被我骗光老婆本,唉。叶星辞撇撇嘴,朝东侧望去。同样的月洞门之后,有一扇绘有修竹的红木大屏风。 “王妃,这边是吃饭的地方,再往里是卧室。”王府的小丫头们引着“王妃”转过屏风,解释为何没仆人睡的地方,“宁远堂不住别人,王爷夜间不用人服侍,喝茶起夜全都自己来。” “他胆子挺大啊,自己住五间上房。”叶星辞随口感叹。 “王爷不信鬼神。他说只要无愧于心,睡坟地也不怕。” 步入最里侧的碧纱橱,叶星辞半敛在扇后的双眸倏然瞪大,心里又一咯噔,“呃”地倒吸一口凉气:好大!好大的床!像个小屋子! 迎面一张黄花梨千工拔步床,精雕细琢,华美绝伦。围栏、挂檐及横楣的镂花纤毫毕现。床前回廊有桌凳、妆台、小橱等,可用餐、梳妆、储物。假如他足够懒,甚至可以足不出床地生活。 红被,红褥单,红幔帐。对对红烛,映着一双红枕,和金丝刺绣的石榴花。 “好大一张拔步床。”他低喃。 “好几个顶级木匠合力赶工,听说花了两千两银子!”有个丫头快言快语道,“王爷自己可舍不得睡这么好的。他说,江南王侯世家小姐出嫁都陪送这样的床,公主也得有。” 完蛋了,完蛋了,叶星辞咬住下唇。 楚翊在认真娶媳妇,而我却在骗他。郡王年俸才三千两,却花一多半打了新床。他有棺材铺,进木料也许会便宜点,不然造价更高昂。他在表明心意:虽然,你叶小五只是个小宫女,但在我心里绝非粗枝大叶,而是金枝玉叶。千金小姐有的,你也要有。 平常相处,叶星辞还没感受到莫大的压力。今日十里红妆,宾客盈门,重重仪式,犹如一道道枷锁压在他心上。 他步入床榻,落座床沿,感觉头愈发的沉,大得像王府门口石狮的脑袋。床上遍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 成亲,和平时的两情相悦,完全是两码事啊。叶星辞感觉屁股下硌着一颗大枣,不自在地挪了挪,苦着脸叹了口气。 桂嬷嬷听见这声紧张的叹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慈爱道:“王妃,你身边没带年长的奶娘嬷嬷,都是些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老身。” 这是想传授鱼水相谐之道,叶星辞却没听出话中深意,从扇后闪出半张脸,迟疑地问:“王爷他……身体怎么样?” “放心,体格硬朗极了。”桂嬷嬷抿着嘴乐。 “要是惊吓,不,惊喜过度,再加上饮了酒,会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桂嬷嬷慌忙打断:“大喜的日子,王妃可不兴说这些。”又低头道歉,“恕老身失礼。我是看着王爷长大的,他终于成家,我真的很高兴。我第一次抱他的时候,他才这么大。”她略带哽咽,双手比划个长度,约有二尺。 “嬷嬷别说了,现在,我心里的压力也这么大。”叶星辞也学她比划了一下。 子苓四人,福全福谦,和四个属下也都有些凝重,话少了很多,打量着屋里真切的红彤彤的陈设,又彼此交换眼色。叶小将军真的嫁给了宁王,而他们今后,也将生活在宁王府。这种真实感,沉重地压在肩上。 许久,喧闹渐近。 伴着杂沓的脚步声,碧纱橱砰地开了,一股酒气随之闯入。叶星辞心跳漏了一下,慌忙遮好脸,又偷眼去瞄,心想:稳了,稳了,这一夜好糊弄了。 因为楚翊已经是七分醉。美玉般清贵的面孔罕见地泛红,双耳更红,双眸带着湿漉漉的醉意,连眼角都是红的,颇为可爱。他身边闹哄哄地围绕着许多世家子弟和已婚妇人,一向处事冷漠的罗雨开心得上蹿下跳。 “王爷快坐过去!” 楚翊被推至床边,步履虚浮地跌坐在床,迷恋地端详以扇掩面的王妃,缓缓舒展出一个醉态的孩子般的笑:“对不起,来晚了,他们灌我酒。”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可怜的逸之哥哥。叶星辞抿紧嘴唇,脚趾在鞋里蜷起。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最快活的一天。”楚翊的尾音绵长,缓慢地眨着眼,伶俐的口齿也迟钝了。 也许马上就变成最恐怖的一天了,叶星辞暗道。 “王妃怎么不说话?”楚翊用手指去拨团扇,窥视美人秀致英气的眉眼,却被众人起哄道:“还没过却扇礼呢!要作却扇诗!” 楚翊哈哈一笑,在浓浓的醉意中合目冥思。他聆听窗外猎猎朔风,才思奔逸,缓缓吟道:“寒梅挑月月追云,虬枝藏雪雪流光。凭他苦寻昨日春,扇后桃花我独赏。” “好诗!”“王妃满意吗?”“不满意叫他继续作!非难倒他不可!” 在众人的赞和中,叶星辞慢慢移扇,抬眸望向“夫君”。 艳光乍现,千秋绝色,满堂红灯华彩霎时黯淡。烛光下,他眉间和眉梢贴饰的珠翠面花熠熠生辉,却不敌灿灿眸光之万一。眉宇间的锐利英气,为美貌平添三分凌厉,宛若一柄唯豪杰可握的绝世宝剑。 从早到晚,至此二人才算正式见面。楚翊痴痴地盯了他半晌,在众人的起哄中低头,腼腆一笑。 “要行沃盥礼了。”桂嬷嬷道。 二人先后以同个铜盆净手。叶星辞想,还好只是同盆洗手,要是有同盆洗脚这种环节,得多奇怪啊。 随后是同牢礼。侍者设馔,同食三牲。代表夫妻今后将同食同栖,温饱无忧。叶星辞半天没吃东西,外面开席时就馋得不行,吃了满嘴的肉,一鼓一鼓地美美咀嚼,心慌感也压下去不少。 “王妃饿了!”有人调侃。 “吃再多,本王也养得起!”楚翊温柔而包容地笑道。 终于,行合卺礼了。 整个的匏,即球形葫芦,一剖为二成酒具。两柄以红线相连,夫妻共饮。叶星辞端着半个葫芦饮酒,又与楚翊交换,将唇凑在对方饮过的水渍上,淡酒也甜蜜。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叶星辞舔舔嘴角,看着两半葫芦重新合而为一,严丝合缝,以红线相缠。他从发丝到脊背都阵阵发麻。真的成亲了,从此休戚与共,同心同德。 不过,也许等会儿就打起来了吧,他苦涩地想。 桂嬷嬷又端来朱红木盘,上置小剪刀与红锦囊,眉开眼笑道:“解缨结发。” 楚翊醉眼朦胧地拿过剪刀,解下叶星辞发间带有许婚之意的红缨,又挑出一缕青丝剪断。 “可别剪着我耳朵。”叶星辞调笑。蓦然恍惚了一下,想起夏小满替太子朝他要了一缕头发。难道……不,太子只是思念他罢了。若有暧昧之情,当初就不可能命他留在这。太子将来要迎娶的,是他的小妹。 “怎么了?” 楚翊的话令他回神,接过剪刀,在男人后脑挑出一缕头发剪断。两绺发丝丝缕绾扣,以红缨梳结,挽成合髻,放入锦囊。 “王妃妥善收好。” 桂嬷嬷含着泪,郑重将锦囊交入叶星辞手中。他攥紧象征永结同心之物,飞速瞥一眼楚翊,垂下眼帘。 第108章 听说洞房要打架 妇人们开始用铜钱“撒帐”,每十文以彩条串起。撒帐之后,再无其他仪式。众人要闹洞房,楚翊醉得太狠,又是王爷,不敢闹过了,只叫夫妻俩合咬一颗山楂便罢。 喧闹散去,退潮般平静,又似乎蕴蓄着一波更猛烈的浪潮。 子苓四人回西厢的耳房去了,福全福谦则住东厢的。罗雨也喝了酒,文气的面孔泛红,朝于章远他们一摆头:“跟我走,我们住正房西边的三间耳房。我是王府的卫队长,今后你们四个归我管。” “什么啊就归你管了。”“我们可是大齐皇家的侍卫。”四人跟随其离开,嘴里不满地嘀咕。临走,于章远瞥一眼叶星辞,眼含担忧。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桂嬷嬷。 她不知从哪拿出一方白帕,拂开满床的铜钱和干果,端端正正铺在床中。而后躬身退出,合起碧纱橱。 “这是啥啊,大喜的日子整块白布,多不吉利。”叶星辞嗫嚅。旋即反应过来,是用来承接所谓的“落红”。他心里再度一咯噔。这忐忑的一天下来,他简直可以改名为叶咯噔了。 楚翊已是醉玉颓山,斜倚在枕上,一语不发地瞧着他笑,像个傻瓜。 “你还笑!我脑袋沉死了,你来感受一下。”说着,叶星辞往男人腹部一躺,压得对方“嘶嘶”吸气。 “我……我告诉罗雨,我喝不动的时候,你帮我喝。”楚翊双目半眯,醉意醺然,轻抚新婚妻子的面颊,“结果,这小子很热心地拿过酒,往我嘴里灌,告诉我只管喝,不用抬手。我瞪他,他说:王爷,你自己没说明白,应该说替我喝,而不是帮我喝,我以为你要我喂你呢。” 叶星辞打着滚哈哈大笑,转头看见床上的白帕,笑意顿失,苦恼地咬住手指。天呐,怎么办啊。 “逸之哥哥,我终于又有家了。这半年,我天天都想家。”他微微哽咽。初次离家的少年,在异国流浪半载,大殿舞过剑,寺庙吃过苦,被太子的计划困于楚家兄弟之间,如今终有归宿。 “无论走到哪,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家。冰糖煮黄连,同甘共苦。” 叶星辞伏在男人身上,抬起脸,动容地点头。 “小五,我太开心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我头好晕。不早了,睡吧,明天再聊。”楚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依次吹熄屋里所有红烛,像一只四处采蜜的红蝶。 最终,只留了床畔一对烛火。夜色若水,床如船儿漂浮其中。叶星辞想起那一次同船赏月,不禁抿唇一笑,明艳不可方物。 他们为彼此卸下发饰,褪去繁重的礼服,只着红色中衣。接着在床上对弈般相对而坐,面面相觑,尴尬闲聊。 “这床可真大啊,呵呵。”叶星辞道。 “是啊,我不想亏待了你,呵呵。” “跟着你,吃糠咽菜也愿意,呵呵。” 楚翊忽然欺近,吻了过来。气息灼热,唇舌仿佛在燃烧。叶星辞太过紧张,做出举手投降的姿态,在浅浅的轻吻中煎熬。 结束这个吻,楚翊腼腆一笑,回身整理枕头。叶星辞咬咬牙突然暴起,朝他后颈斜劈一掌。楚翊一声没吭,倒下时刚好趴卧在枕上,就着这姿势彻底醉倒,陷入酣睡。 “九爷?逸之哥哥?”叶星辞推了几下,确定男人不会醒了,长舒一口气,“我的娘啊,老子这一天过的,胆战心惊的。” 他没闲着,迅速执行计划。先卸了妆,又找来刚才剪头发的小剪刀,以尖端对准手掌。转念一想,太容易被发现,便撸起袖子,忍痛刺破大臂内侧。 血,温热殷红,顺着指尖滴落。 叶星辞将血尽数滴在白帕,弄得鲜血淋漓,触目惊心。怕不够,又多挤出一些。为手臂止血后,也准备就寝。虽然很想吃夜宵,但这一日身体与心灵的负重前行,实在太累了。 他躺在楚翊身边,忽听窗子被撞了一下,立即警觉地支起身子:“谁?” 此时屋内只余一对红烛,反倒是庭院更亮堂。叶星辞闪出床架,见窗棂上影影绰绰,人头攒动,钗影纷乱。原来,是那些不知轻重的小丫头在听房,算是一种无聊的婚俗。 新婚三日无大小,人们常在新人归寝时做出乖张悖理之举,民间还有闹洞房闹出命案的。叶星辞很奇怪,原本压抑守旧的人,好像忽然都在这天放得开了,亦或是借此发泄欲望。 可是,新婚之夜,该有什么动静?万一屋里静悄悄的,会不会引人怀疑?唯一有经验的司贤也没提醒他这些啊。 既然伴随流血,那必定有一番激烈打斗。叶星辞转了转眼珠,强撑疲惫的身体,在屋里翻箱倒柜,打拳踢腿,翻跟头打把势:“嘿,哈,吼——接招——啊呀,被抓住了,啊——救命啊——” 窗外交头接耳的人影全部僵住了,倏然散去。 叶星辞累倒在床,迟疑一下,轻轻抱住身边的男人,在对方耳畔悄声道:“对不起。”而后,嘴角衔着微笑沉沉睡去。好歹熬过这圆满的一天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 * 楚翊在剧烈的头痛中悠悠睁眼,发现自己是趴着睡的。 不仅头痛,脖子也痛,令人费解。他几乎把这辈子的酒都在昨天喝了,记忆被酒搅混,大约停留在自己吹熄蜡烛,又回到床上。 床边红烛不知何时燃尽了,烛泪堆红。 枕畔,已成为王妃的少女搂着他的一条胳膊睡梦正酣,打着小猫似的呼噜,两道英气长眉微蹙,浓睫如扇覆在卧蚕处。 楚翊笑了笑,不想吵醒她,缓缓抽出胳膊。被里有什么东西,他也一并拽了出来,是一条血迹遍染的白帕。他吓了一跳,当即推醒枕边人:“小五,这是发生什么了?你还好吗?” “嗯……”叶星辞睡眼惺忪,失神地瞧着眼前晃动的血帕,“发生了,就是该发生的事啊,落红啊。” “怎么会这样惨烈?书上说,只会有一点而已。”楚翊疼惜地蹙眉,脸上还残留着铜钱硌出的印子,“怪我,怪我。” 一点?哎呀,好像弄多了。叶星辞讪讪地垂眸解释:“你不懂,落了好几场红呢。唉,别问了。”楚翊忧急地追问有没有受伤,他只重复“别问了嘛”,因为他也不清楚哪里该受伤。 桂嬷嬷进来服侍,见了血迹纵横的白帕也吓了一跳。她仔细打量叶星辞的状态,又看看楚翊,欲言又止。 简单吃罢早点,又乘车前往太庙告祖。 太庙位于皇宫东侧,地势开阔,凛风吹得叶星辞睁不开眼。他跟随楚翊绕过前殿,因为非祭典时,神位供奉在中殿。殿门关闭,身后的风停歇了,值守的礼部官员则留在殿外。 香烛青烟袅袅,漫过楠木横梁。楚翊在正殿供奉六代帝后的神龛牌位前屈膝,叶星辞看他一眼,也跪在一旁的绫锦蒲团。他抬眼一扫,定在楚翊父亲的神位,旁边空着,因为太皇太后健在。 他学着楚翊的样子,肃穆地正身拱手,不过是右手在外。 “高宗贤皇帝之九子,世宗仁皇帝之九弟,宁亲王楚翊。”楚翊端方地开口,明朗的音色在高阔的大殿回响,“携新婚妻子尹氏月芙——” 他顿了一下,悄声改口,“携新婚妻子叶氏小五,敬拜列祖。” 叶星辞眼圈一热,微微侧目,勾起嘴角。他跟随楚翊叩拜,心里念道:老楚家的祖宗们,对不起啊,晚上别来找我。 “物必有天,人必有祖。祖宗厚德,感念子孙孝诚,庇佑吾辈生生不息,瓜瓞绵长。百业兴旺,政通人和……” 恭谨念诵完毕,楚翊起身,顺手扶起叶星辞,说带他入宫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顺道给两位母妃请安。 皇太后拉着叶星辞说了不少体己话,又送他衣料首饰。在老太后那只奉茶坐坐就离开了,自瑞王被贬黜,她就一直病着,强打精神叮咛了几句。 她不恼火楚翊娶了亲儿子的未婚妻。或者说,她对许多事都无感了。她陷入一种麻木,肝肠都痛断了,滚烫的茶也能直接入口。二人临走前,她淡淡道:“逸之,听说瑞王府被查封后,是你帮忙安顿老三的家眷,还把他的长女从杨家接回娘家,免受牵连。哀家谢谢你。” 楚翊苦笑一下,携妻告退,步履轻快地去看望母妃。 两个“婆婆”各牵着叶星辞的一只手,欣赏奇珍异宝般端详,啧啧赞叹,看得他腼腆垂首。暗想:快别看了,再仔细看,就看到喉结啦。 陈太妃是个性格爽利,言语粗放的人。缺席儿子的大婚嘉礼,她遗憾得直掉眼泪,责怪姐妹:“我就说嘛,昨晚咱们两个翻墙出去,打扮成民妇去观礼,你偏不依。太皇太后病了不能成行,凭什么也不让咱们去啊。” 袁太妃还击:“被逮住了,可丢大人了。别人家的婆婆,都是给儿媳做榜样,你呢?给人家看笑话。” 叶星辞难得轻松地笑了。 楚翊的生母还讲了不少儿子的幼年糗事,什么倒立撒尿结果来了一阵风,直接洗了脸。和猴子切磋拳脚,被打哭。“他奸得很,四五岁的时候,看到漂亮的宫女经过,就躺地上装病,要人家来关心他。王喜还以为他真病了,每次都吓得不轻,哈哈嘎嘎嘎。” 叶星辞觉得,婆婆笑起来就像一只可爱的鹅。 “娘!”楚翊脸上挂不住,“人家都是给儿媳妇讲儿子的光辉事迹,你倒好,毁我气质。” 陈太妃点点头,说不讲糗事,只讲优点,道:“逸之可会办白喜事了,还会吹唢呐呢,后宫不少老太妃都是他送走的。” 第109章 王爷别死!! “小五,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他背朝男人咕哝。 楚翊笑了笑,斜倚床头,欣赏美人堆散在枕畔的如云青丝。那颗小脑袋几乎全缩进被里,像在惧怕什么。他怜惜地叹了口气,去摸对方的脸,却把人吓得浑身一哆嗦。 唉,他到底做了什么,把一向直爽的少女吓成这样。他不知道,一柱香后,他也将吓得浑身哆嗦,从人生巅峰直直跌落低谷,比这位“少女”更值得怜惜。 楚翊揉着脖颈,兀自闲聊:“昨晚我落枕,脖子疼一天了,现在还疼呢。” “唔。”叶星辞诺诺回应。 “我猜到,皇上会加封我亲王,不过没想到会是昨天。真长脸啊,给足了面子。”楚翊继续聊道,惬意地享受夫妻间亲密交心的睡前时光,“一方面,皇上,或者说吴大人,想让我和庆王旗鼓相当。另一方面,我也算是夫凭妻贵。” “这怎么说?”叶星辞有点感兴趣了,鼹鼠般露头。 “宗正寺官员回话,聘书到兆安时,齐帝冷着脸说:朕的嫡长女,许配给区区郡王,属实是下嫁了。这话也传到皇上耳朵里了,他孩子心性,肯定要争口气的。” 叶星辞“哦”了一下,又听男人说道:“三哥尚存的党羽中,有不少想依附我,我不打算理他们。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苍蝇找茅厕。他们是苍蝇,可我不是茅厕。让他们去找四哥吧,四哥要是足够聪明,就该无视。他勾结禁卫军统领,已经犯了大忌,要是还妄图扩大势力,吴大人可就要借皇上的手收拾他了。” “困了,我睡了。”叶星辞压根听不见楚翊在说什么,蜷缩起身体,守护自己的秘密。紧接着,他感到一片滚烫的胸膛贴在背后,犹如盛夏晒了整天的大地。有力的手臂环绕而来,将他拥入怀中。 这小子居然赤膊!啥时候脱的! 叶星辞的五官挤在一起,喉咙冲出无声的尖叫。他反手去推男人,在触碰到对方光洁温热的肌肤时烫得哆嗦一下,飞速缩回,反倒被拥得更紧,陷得更深。 “我在书房时,咱四舅来了。非要我喝一碗牡蛎粉熬的什么破汤,说是对……”楚翊腼腆地顿了顿,语气青涩得像含着一颗酸李子,“对男人好。唉,我觉得没必要,但是他亲手做的,我就喝了。” 壮阳的?最好能壮胆!叶星辞悲戚地咬住被角。 “你害怕我?”男人低沉的话语掠过耳畔,“转过身来好吗?” 叶星辞瞪着眼一动不动,直到被扳住肩头,强行扭转。烛光隐隐透过红纱床幔,不甚明亮,但足以让他看得真切。 和想象中不一样。 这是他初次直面楚翊的身体。绝非穿衣时那般清瘦,而是有着结实硬朗的肌肉线条,玉砌般优美。宽阔直挺的肩头,很适合枕着睡觉。 男人的双眸亮如夜晚觅食的狼,巨大的压迫感下,叶星辞裹紧被子,一直遮到慌乱的双眼,犹如迷路的小鹿。 “我看你带来两身崭新的棉袍,是送我的吗?”楚翊嘶哑地笑了笑,“刚才试了,肩窄了点,改一下能穿。不过,衣服做得也太厚了。” 那是我娘做给我的,叶星辞想。她没出过远门,想象不出北方多冷,只好尽量将棉花絮得厚实。 忽然,男人欺近,拉下被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他“哇”一声叫了出来,语无伦次地推拒道:“我、我想喝茶,你去给我倒一杯。” 楚翊立刻转身下床。 趁现在!叶星辞“嘿”地从被子中跃起,快起快落,一记手刀劈在男人后颈!对方僵了一下,捂住痛处回头:“干嘛打我?” 失灵了!叶星辞的手刀凝在半空,维持前弓步的姿态立在床上,窘相毕露,狼狈地解释:“我……那个,帮你治落枕。” 楚翊故作不以为意。 他再度背朝对方,接着猛然回身,握住凌空挥落的纤细手腕,将二次发动偷袭的王妃按倒在绣榻,逼近那惊恐万状的精致面孔:“昨晚,你也是这么打倒我的,对吗?” “放开,否则我不客气了!”被压制的人小动物般轻哼乱扭,满脸通红,抬腿踢来。 “别挣扎了,没听说过一力降十会吗?怎么,还想把我过肩摔?”楚翊轻笑着制住对方,语气轻佻,“把我打晕算怎么回事,不心疼自己的夫君?你在怕什么?我说过,不在意你身上有什么伤疤或者残缺。” “放开,不然你会后悔!”王妃翻腾如出水的大鲤鱼。 “不会。”楚翊笃定,“我永远不会把你和‘后悔’这两个字挂钩。” “你会被吓死!” “你低估我了。” 他的王妃忽然泄了力气,软软地侧过脸。被墨发遮掩的红唇中,颤抖着吐出几个字:“要我没有残缺,而是多了什么呢?” 楚翊心口突地一跳,凝目于那修长的颈部,似有一小块可疑凸起。他伸手一探,后背瞬间钻出一层冰碴似的冷汗,身子凉了半截,是喉结! 又探向下面,那是——是—— 不,不可能! 他脸色惨白,再次确认,旋即心跳骤停。整个人如坠冰窟,血都被冻住了,脑子成了冰坨。呆了一瞬,他身体猛地朝后一弹,跌出纱幔,滚到床下。犹如跌落深渊,摔得发懵。 “那,那是什么——” 烛影摇红,王妃模糊的身影抱膝而坐,用了一种童真的说辞:“是牛牛。” 亲耳听见本不该存在的家伙,从新婚妻子口中说出,楚翊被当头泼墨似的眼前一黑,瞬间窒息。他耳畔掠过送殡时凄厉的唢呐声,眼前走马灯般闪现这二十多年的人与事,随之捂着胸口背过气去。 “逸之哥哥!你别死,快醒醒……” 楚翊被唤回神智时,已躺回新床。少女,不,少年正用指甲死命抠他的人中。熟悉而陌生的脸就悬在眼前,忧急万分。 “这一定是噩梦!”他仍难以置信,一手扼住少年的喉咙,一手扯开红色中衣,露出大片平坦胸膛。虽显出孩子气的单薄,却也有轮廓分明的胸腹肌。 真是男人。 楚翊死死盯着自己的王妃,耳中嗡嗡作响,如万马奔腾。 是男人,男人! 少年身体尚未长成,又天生绝色,所以破绽不多。仅有的疑点,都被自己用自幼习武、性情豪爽这些完美诠释。人家都没解释,自己就上赶着帮忙找补,且深信不疑。 年少时湖畔初遇,小五以宫女装束在他的生命登场,留下了该死的先入为主的印象。重逢之后,则彻底将他拖入幻象。到头来,这场不解之缘,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牛牛终结。 早该发现的。 小五的脚有点大。小五会本能地保护照顾子苓她们。小五说想当将军。小五膂力过人,能开百斤硬弓。小五问,假如生不了孩子怎么办。又问,假如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会如何。小五食量惊人,比自己还能吃。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就是正在茁壮成长的半大小子! 怔愣中,楚翊耳边又响起罗雨那句:公主好像站着解手。 乱了,人生全被打乱了。如同惨遭地震,把规划好的道路震没了。他痛苦地合眼,感觉一直在往下沉,像被泥沼困住,被水草缠绕。 “我是侍卫,跟于章远他们都是兄弟,我真的叫叶小五。”叶星辞抱膝坐在床尾,艰涩地开口,“刚才……刚才你试的衣服,是我娘托人捎给我的。除了男女之差,其他的都没骗你,包括公主走失的过程。逸之哥哥——” “别这么叫我!”楚翊爆发出怒吼,并狠狠丢来一个枕头,“这还不够吗,还想有其他的?!为什么始终瞒着我?为什么!” 叶星辞张手接住枕头,抱在怀里,抿住颤抖的唇。他预想过楚翊崩溃发怒的样子,可当这一幕真切发生,还是难过得喘不过气。他尽量平静道:“九爷,你别太激动,当心再抽过去。” “回答我的问题!!”男人又丢来一个枕头。 “在生活彻底稳定之前,我不能拿同伴们的性命冒险!大家都有亲人,公主逃婚的事一旦泄露,会株连很多人!”叶星辞抱住两个枕头,注视男人怒意沸腾的双眼,哽咽辩解,“你是王爷,你不懂寻常宫人的命如草芥。我对不起你,可我也要对得起肩上的担子。从我穿上公主衣裳的那一刻,我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捆人。” 至于自己的家世,他必须守口如瓶,以免引起楚翊猜忌。 楚翊默了一下,随即被气笑了。 他抖着肩膀,悲凉地游目于红褥单、红幔帐和满室喜色,冷冷地质问:“你指的生活彻底稳定,是和我成亲?!把我当什么了,冤大头?遮风避雨的大树?看我一步步沉溺于美色,疯了似的想娶你,你很得意吧?” “我不得意!”叶星辞瞪着清亮的眸子摇头,“或许,有一点点吧。但那不是在看你的笑话,而是因为喜欢你。” “别说那两个字!真的喜欢我,信任我,就不会瞒我到此刻!卑鄙!”楚翊又想丢枕头,却发现已经没得丢了。只能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方才还亲密无间的“妻子”,说不出话来。 第110章 凄凄惨惨 愤怒。 出奇的愤怒。惊愕与幻灭散去,只留这一种感觉。 被愚弄,戏耍,诓骗了。他也常算计别人,或许是报应吧,如今也尝到个中苦涩。若是被政敌掣肘,他会平静地复盘得失,因为那是冰冷的政治,所谓兵行诡道。可眼下利用他的,是他本想共度余生的心上人。 感情的得失,怎么估量! 他终于明白,上次出门办案,于章远和宋卓因何动辄发笑。 是在笑他,被美色的表象蒙蔽双眼,笨拙地跟他们的兄弟调情。人家都穿男装了,他却仿佛失明,傻子一样。所有人,都合起伙来耍他。这是一队来自江南的骗子团伙,从犯骗他的庇护,而主谋骗他的心。 屈辱感令楚翊浑身发抖,眼前发黑。少年手脚并用爬过来,抱住他慌张道:“深呼吸,别再抽过去了!来,跟着我做,吸气,吐气——” “别碰我!”楚翊愈发怒火中烧,狠狠推开对方。又用手背,在自己刚刚吻过对方的嘴唇上狠狠一蹭。不是因为恶心,而是伤心。少年仰跌在被褥,大敞的中衣滑下肩头,露出大片莹润如玉的肌肤,堪称风华绝代的脸庞浮起委屈。 楚翊的心软了一下。 昨夜解缨结发,他暗中立誓,会爱护包容“妻子”一生,却在新婚次日就发火。刹那后,他又硬起心肠,咬着牙阴狠地挤出一句话:“成亲了又怎样?豁出去了,老子也不要脸了!天一亮,我就把你和你的骗子团伙投入大牢,拷打议罪。你以男儿身顶替公主,在两国都犯下了欺君之罪!” 他当然在说气话。此事必须关在门里,打掉牙齿和血吞。在外人眼中,眼前的小骗子就是公主,而公主是他有力的政治筹码,不容有失。就算抛开这些利害,他也狠不下心。 可是,叶星辞当真了。 他千头万绪,来不及判断,心碎地掩面啜泣。接着浑身一震,蹦下床狂奔至窗边,脑袋顶开窗子,迎着初冬的寒风大叫:“子苓,阿远,快跑啊——我露馅了——他生气了——我露——” 嘴巴被捂住,劫持般拖走。 “你露个屁!”楚翊用力将他甩在地上,却又托了他一把,以免摔得太狠。 叶星辞不慌不忙打个旋子稳住身形,裤带滑脱,真的露了个屁。楚翊立即痛苦地背过脸,仿佛眼前有惨不忍睹的场面。 叶星辞拽起裤子,怔怔地望着“夫君”,瞳仁蒙着一层泪。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份风雅和包容已被怒火蚕食,转为成年男子在对待同类时惯有的粗暴。这种粗暴,从幼年起会被赞许为男子气概。 楚翊躲开他哀切的目光,狠下心厉声呵斥:“一个大男人,收起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你引诱不了我。明着告诉你,我对男的不感兴趣!就算你脱干净了,躺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叶星辞抖了一下,忍住眼泪,让它倒流回心里,整个人轻轻抽噎着。 当他失去了女人的皮囊,便不再值得怜惜。他的坚毅、勇敢都是应该的,必须与生俱来,被骂不能哭,被打不能喊。妇道是女子的枷锁,而预设的坚强,又何尝不是男子的桎梏。这两样,年少的他都“有幸”体会过了。 “对不起,我……我从前不骗人的,大家都说,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真的!”叶星辞难过得有些语无伦次,两手在身前拧得发白。他朝前冲了半步,想离楚翊近一点,又讪讪地退了回去,“我没办法,将错就错,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了。” 他局促而难堪,就像个上门借钱的穷亲戚。 楚翊冷哼一声:“那你真是天赋异禀,骗术精湛。而我,恰好是个瞎了眼的傻子!” “那夜在小船上,我问,如果我突然变成了男的怎么办。你说,只要确定是我,就还喜欢。我又问,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会如何。”叶星辞裹紧衣衫咕哝,嗓音颤抖如身处冰窟雪窖,“当时你说,会尽力体谅我,我真的信了。你说的话,我都信。” “我体谅不了。”楚翊阴着脸,冷冷朝窗外一指,“你给我——” 他嘴唇颤抖,终究没说出那句“滚”。昨夜洞房花烛,少年一身红妆,伏在他身上说,自己终于又有家了,他怎能叫他滚。 “你睡吧,我走。今天的事,别声张。”楚翊快步回到床边,将枕头被子拢一拢夹在腋下,赤膊翻窗出去,只为尽快逃离。他顶着凛冽朔风,赤足朝空置的东厢房狂奔,途中还踩到被角绊了一跤。狼狈不堪,简直像个逃兵。 “你把几条被子都拿走了,我盖什么呀!”小骗子隔窗喊道。 “盖你骗人的花花肠子!” 楚翊砰地合起东厢房的门,用被子裹住身体,窜到冰冷的床上,冻得不倒翁一般来回晃动。 很快,罗雨披衣跑来,手里端着自己房间的黄铜炭盆。他将火架起,用火钳翻了翻微红的木炭,疑惑道:“王爷,你怎么跑出来了?刚才喊什么呢,王妃说什么馅漏出来了?” “一言难尽,现在我脑子乱糟糟的,得静一静。”楚翊披着被伸手烤火,悲凉地吸了吸鼻子,感觉自己如同叫花子,“你回去睡吧。对了,去给王妃送一床被。”可别把那小子冻病了,府里人会议论他不体贴新婚妻子,影响他的威信和气质。 “我?”罗雨诧异地扬起声调,“我是男的,不方便吧,我去把子苓叫起来。” “没事,去吧。”因为王妃也是男的。 罗雨欲言又止。 楚翊叫他有话直说,于是便听他说道:“我本不该管王爷的私事,但忍不住想多嘴。这才新婚第二天,怎么就吵架了?王妃的家远在江南,受了委屈也没有娘家可回,今后王府就是她的家了。王爷要是跟她吵架,她得多难过啊。” “你怎么就知道,受委屈的不是本王呢?”楚翊凌厉地抬眸,差点哭了。 “据我观察,这种家长里短的事,从来都是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委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罗雨一副很懂的过来人口吻,一听就是从年长仆妇那听来的,“王爷,你和王妃别再吵架了噢。你们还要百年,不,万年好合呢,好一百辈子。” 楚翊心里咯噔一下,瞪一眼对方。臭小子,你咒我一百辈子都娶男人。他想起罗雨讲的幼年往事:结识个小丫头,开开心心玩了一天。临别之际,人家亮出神器,要比谁尿得远。 当时,他还开玩笑。现在,他也成玩笑了。 “王爷,你是不是……吵架吵输了?”罗雨以关切地试探道,“现在,脑子里冒出很多反驳的话,但已经无法施展了,所以抓心挠肝的。” “本王没输。”楚翊嘟囔。 “也对,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动手的话,确实难断输赢。”罗雨安慰几句,又端来几盆炭火,说在王府巡查一圈再睡。 空置的房屋一时暖不起来,楚翊用被把自己包成粽子,挪到窗边的软榻坐下,透过支起一道缝的窗子朝正房张望,见卧室仍透出烛光。 人生的大喜大悲只隔一天,这是要逼人看破红尘吗? 他想起已经剃度,又去守陵的三哥。眼下的境况,还不如去跟三哥作个伴呢。也想娶公主续弦的四哥,此刻大概也辗转难眠,嫉恨交加。若目睹自己这副惨样,心情大概会舒爽许多。 忽然,庭院有了动静。 陪嫁的行骗团伙共十人,纷纷离开耳房,每人都背着包袱。呦呵,这是听见主谋报信,准备跑路了。只见这些年轻男女蹑手蹑脚聚在透出烛光的窗根下,大概是在招呼主谋快点收拾,一起走。小太监福全还在那数人头,挺团结啊,不落下一个人。 主谋支起窗,摆摆手,示意他们散了,各自回去睡觉。 “哼,也就是我心慈手软。若是嫁给三哥,你们这会儿全都被吊起来打。”楚翊愤懑地咬牙嘀咕,将自己裹得更紧,吸着鼻子。 设身处地,换做自己,也会选择一直欺瞒,直到破饽饽上笼屉——露馅了。真公主半路逃婚,且不论是否会撕裂两国的议和,单为这些侍从的性命,也值得一搏。假如他问恒辰太子,对方会说:他们没错,人命最大。 他能理解小五,却还是被一种寂灭的恨意环绕,那是暴毙的爱情被焚烧后的灰烬。明艳可爱的少女已珠沉玉没,取而代之的,是个挂着牛牛、满嘴鬼话还贼能吃的臭小子。 “我好像也露馅了,快乐都顺着裂痕溜走了。”蜷成粽子的楚翊靠在窗边,凄冷月色,映着同样凄冷的俊美脸庞,“要是两位母妃知道了,该多难过?千万不能告诉她们。先这样,凑合过下去。至于她们关心的子嗣问题,日后再说。” 他一面想掐死叶小五,一面又忍不住揣度对方的心境。 在丹宇县时,他一头跌在少年的浴桶边。之后,对方赤着身子,水淋淋站在他身后,叫他回头。此刻想来,少年是想过坦白的,是自己太克制了。 “唉,我干嘛那么守规矩?但凡回个头,稍微回那么一点,不就全看见了,很显眼的。”可是,楚翊也想象不出,及时收手之后会怎样。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会斩断他的一大段回忆。当他潜入皇陵,伏在二哥的棺椁恸哭,没人安慰他,陪他难过。当他在重阳登高望远,没人会把脸凑近,等他将几颗鲜红的茱萸佩戴在鬓边。吃面时,也没人笑嘻嘻地抢他碗里的肉浇头。 点滴相处,像血似的,一滴滴从心头坠下来。真实,温热,又那么痛。 第111章 娇妻?烦死了! ** 楚翊不想与小骗子照面,独自在东厢吃了早饭。又告诉来服侍他梳头更衣的奶娘,找人把这拾掇一下,今后自己就住这了。 昨夜的重创,令他头脑胀痛麻木,身上也酸乏。 桂嬷嬷唠叨了一些跟罗雨差不多的话,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仇。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 不记仇?楚翊暗道,这都不记仇的话,那我可以直接去庙里找个空坐下,让别人拜我了。 “王爷,听我一句劝,哪有刚成亲就分床的——” “好啦,我要入宫理政去了。最近光忙着筹备婚事,一堆公事等着我呢。”楚翊打断奶娘的絮叨,披起斗篷,出门时朝宁远堂瞄一眼,随口问道:“王妃醒了吗?” “在后院练枪呢。” 真有活力啊,难怪总觉得饿。楚翊大踏步朝外走,隐约的银枪飒飒破空之声,拴住了他的双脚。他循声绕到正房后身,躲在山墙转角处,悄悄窥视。房后有一排后罩楼,中间宽阔的夹道旁有花架,葫芦架,葡萄架。 枯藤之间,银光闪动,一道矫若游龙的迅捷身影起纵闪转,青丝飘舞,力道凶狠凌厉。一身黑色劲装,无论怎么看都是个臭小子。楚翊纳闷,之前自己的眼睛是瘸了吗? 檐角的乌鸦嘎嘎乱叫,暴露了他的位置。 少年飒爽收枪,侧头瞥来,鬓角的汗珠甩在空中。纯美的五官先是大幅舒展,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苦涩地收敛,露出一个小心的微笑,像寄人篱下的远房亲戚。 楚翊与他对视一眼,面无表情冷冷转身。他想让自己的背影显得冷酷无情,但思绪凌乱,脚下被台阶绊了一下。斗篷呼啦张大,好像要起飞了。 这股火气,到了光启殿才略有消退。 大殿冰冷,近日来都在配殿的暖阁议事理政,眼下只有庆王在。熏香清透悠远,暖炉里的银炭不时发出脆响,和着庆王翻动奏折的纸张响动。这些,都让楚翊渐渐冷静。 凋萎的爱情,不会绊住他的脚步。无论如何,他娶得“公主”,都是仕途上的巨大胜利。他才不会一蹶不振,他要走完恒辰太子未竟的路,天王老子也乱不了他的心。 “四哥,身体好些了吗?”楚翊走近庆王,翻看通政司递来的奏折,并将对方批阅过的抱走。他当然知道庆王在装病,为了缺席他的婚礼。 “好不好都得过来,国事要紧。”庆王慢条斯理道,假惺惺地咳嗽两声。他用余光瞟着弟弟,冷淡而古怪地恭贺,“恭喜你成家立业,迈出男人一生最重要的一步。今后少点算计,多把心思用在经营家庭,家和万事兴。” “牢记四哥的教诲。”楚翊在桌旁坐下,无视对方话里的刺,反击道:“倒是你,也该考虑续弦了。” 庆王哂笑:“本来有这个想法,被人一盆冷水浇灭了。那人自己的炉灶,倒是烧得旺旺的。” 楚翊不以为意,抿一口热茶,悠悠回击:“四哥,你有没有想过,你那边从来就没有火苗呢?”他在家受了气,也就只能在外面耍嘴皮子泄愤了。 庆王被噎得没词,剜了他一眼,埋头批折子。 楚翊也随手抄起一本,先看所呈内容,再看庆王的批注。恭请圣安,日常汇报的,直接批朱。需作出决策的要事,则会夹一张条子,他看的便是这一部分。 他和庆王会各自阐明看法,意见相合则作出批示,不合则会同政事堂诸臣研讨。中秋之后这两个月,国事便如此运转,倒也相安无事。 今秋沙果遭灾,吁请减税……楚翊提笔蘸墨,在庆王“可准”的批注下写道:“同。”既然并无异议,他又改换朱笔,代皇帝正式批复:“照准。” 暖阁门帘一掀,有人来送公文。是户部九月的账目,已经户部尚书马大人核准入账,恭请御批。庆王自然不会驳回舅舅,看了一遍说没问题,冷漠道:“去呈给九王爷过目。” 楚翊认真阅览,没发现纰漏,遂直接批朱。 送账目的人却没走,崇拜地看着楚翊,恭维道:“九爷,恭喜你迎娶齐国公主!鹣鲽情深,早生贵子!” 楚翊淡漠地挑了挑嘴角,刚平复的心绪倏然乱了,脑袋嗡嗡的。能不能别提了,我刚静下心。 “公主倾国倾城,王爷怀珠抱玉,真是佳偶天成!王爷酩酊之际虹霓吐颖,在洞房所作的却扇诗已然遍传都城,家弦户诵,学生由衷佩服。”小伙子二十五六岁,是恩科第三甲第十名的进士,刚到政事堂当差。楚翊是本科主考,故其自称学生。初涉官场就有机会在皇叔跟前露脸,赶紧把握机会奉承。 别说了,别说了!楚翊瞥去一眼,低声道谢,并开始撵人:“你去忙吧。”庆王也冷眼瞄着此人,嘴角浮着一丝冷笑。 “皇上准了王爷半月假,王爷却在新婚第三日就忙于案牍,不在家陪伴娇妻。如此勤勉,学生感佩之至。”这下,可真是拍马屁把马拍惊了。 娇妻?楚翊心里一咯噔,眼前闪过昨夜的混乱,烦躁地蹙眉。 而且,这人说话带着异地口音,把“娇妻”说成“脚气”,听感极差。他眸光一沉,冷厉斥责:“这里是光启殿,是政事堂,大昌的中枢!国事繁忙,提什么儿女情长?把你的口音练一练!什么脚气,本王没有脚气。” “是是,学生知错。”对方灰溜溜退下,懊悔得直想抽自己。 庆王敏锐地嗅到了异样,戏谑一笑:“怎么,有气没处撒?新婚燕尔就吵架啦?是不是公主发现,你不似表面那么温厚,嫌弃你了?” 楚翊冷声道:“我们小两口的事,就不劳四哥费心了。” “你脸色不太好,可要注意节制。” “我年轻,精力还够,四哥还是多顾虑自己吧。” 庆王脸色微变,盘玩手串的动作变得急躁,都快盘出火星子了。楚翊想,或许他真的不行。至于自己行不行,这是个谜。 面对风月之事,人无法根据想象和独自演练时的表现,来衡量自己的真实水平。就像武艺惊人的,上了战场也可能丢盔弃甲。 午后,与政事堂几位重臣合议,敲定了几桩事。楚翊养母的弟弟,不久前高升吏部尚书的袁鹏自然也在。他四十五岁,容貌清瘦端正,下颏一绺短须。 谈完公事,楚翊与对方闲话几句,问袁大人是不是大半年没见着袁太妃了。上一次,应该还是正月里。假如他想入后宫拜见姐姐,自己可以代为请旨。 楚翊无意与其结党,但还是想借着养母这道纽带,让关系更近一点。袁鹏却说,假如自己有事找姐姐,自会请旨,不劳王爷费心。冷漠而客气,参加婚宴时也是这副样子。 楚翊倒不急,自己无法拉拢的人,庆王也会碰壁。反之,那些失去瑞王做靠山而主动攀附的,他不稀罕,因为那只会成为身上的赘肉。他也不怕这些人转头去巴结庆王。甚至想,庆王将他们收在麾下才好。 这绝非壮大,而是臃肿。 第112章 隔空斗嘴 袁鹏出宫回吏部衙署,楚翊踌躇一下,相随道:“袁大人,你刻意疏远我,是怕人非议,说你是我的党羽。” 袁鹏脚步一顿,接着加快步伐,目不斜视:“下官一心为国效力,没有闲暇想这些,王爷多心了。” “有两个和尚,结伴路过河边,河里有女子正在洗澡。”楚翊轻快地讲起故事,“甲和尚慌忙扭过脸去,遮着眼快步经过。乙和尚悠哉地目视前方,不慌不忙。走远之后,甲和尚问:你怎么能看女人洗澡呢?乙和尚却说:哪有女人洗澡?” 袁鹏轻笑:“王爷说我是先头那个和尚。” “不,我只是想说,你为人清正刚直,不是党争之徒。心中无愧,又何必畏惧旁人的眼光。”楚翊语气诚恳,一番话说得周全漂亮,“满朝皆知我是袁太妃养大的,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皇上自然也知道,可还是擢升你做吏部尚书。皇上都不避讳我们的亲缘,你却刻意疏远我,叫外人看了,倒像是我这半个外甥品行不端,惹你嫌弃似的,背后不一定怎么说我呢!” 一句“外人”,“半个外甥”,直接将对方归纳为家人了。 “王爷真是八面玲珑。这样说来,倒是我不近人情了,还是说正事吧。”袁鹏一语道破他的目的,“想让下官做什么?” 楚翊也没卖关子,注视着对方睿智的双眼,直截了当道:“我想向你举荐一个人才,李青禾。他是革员,曾受翠屏知府诬陷,已经翻案洗冤了。” “我知道这人。”袁鹏郑重点头,“他的案子,的确昭雪了,被革除的功名也由礼部恢复了,只是不知他在哪。” “他就住在顺都,与我有过几面之交。改日,我叫他登门拜访。他是个能臣,更是廉吏。” 袁鹏望着楚翊,缓缓吁了一口气,目光意味深长,像是在说:王爷与瑞王勾结杨家兼地一案毫无瓜葛,怎么会认识李青禾呢?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淡漠地拱了拱手:“叫他来吏部衙门,具体如何,待我考察一番再做定夺。” 案牍之劳,可以让人暂时忘却烦恼。 楚翊强迫自己忙碌,忙完公事又四处乱晃,亲自把光启殿窗纸的破洞全给补了。这一幕正被路过的帝师吴正英看到,老爷子什么也没说,但目露赞许。也算无心栽柳柳成荫,又博取了好印象。 车驾转入祥宁街时,天已黑若浓墨。 青楼华灯缱绻,每扇窗都盈满欢声笑闹。有歌姬斜抱琵琶,低吟浅唱他的却扇诗:“凭他苦寻昨日春,扇后桃花我独赏……” 呵,楚翊坐在车中苦笑,扇后牛牛我独赏还差不多。街边百姓仍热烈探讨着自己大婚的盛况,宴席如何丰盛,王妃的嫁衣美得像天边的晚霞。 有摊贩认出他的车驾,在街边作揖,高声祝贺:“宁王爷,恭喜啊!连生贵子!” 唉,别说了,别说了。 卖梨的小丫头追着车跑,伶牙俐齿地推销:“王爷,买几个脆梨吧!从王妃的娘家江南那边运来的,买几个给王妃吃!” 楚翊掀开帷帘,见小丫头仍穿着单衣单鞋,枯瘦的双颊被风刺得发红。他叹了口气,命马夫停车,叫罗雨掏钱把一筐梨都买下,之后道:“吃晚饭了吗?去王府门前吃。” 小丫头收了碎银,把筐递给车夫,腼腆一笑:“我都连吃两天啦,不好意思再去了。” 楚翊笑了笑,“你们是大昌的子民,我的衣食都是你们供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去吧。” 王府大门两侧的流水席摆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不许带走,不许浪费,此外随便吃。附近几条街的百姓都长膘了,楚翊的积蓄也快见底了。 “告诉厨院,王爷回府了!”见他迈进门槛,家丁由外往里传话,层层通报。 楚翊快步绕过正殿,走向宁远堂。途中遇见子苓她们,一见他,四人便见了瘟神般齐齐哆嗦一下,转身就跑,连背影都透着心虚。 他恨她们合起伙来骗他,却也无可奈何。打一顿?他下不去手。骂一通?他张不开嘴。公主跑了,她们只想找个荫庇好好活着而已。 这时,他看见宁远堂内仪门前,伫立着一道裹着斗篷的高挑身影。少年焦急巴望,显然是在等他。可当他走近,对方却又飞速跑开,闪进正房去了。 这种有人盼着他回家的感觉,让他心里胀痛了一下。大概,这就是成家的意义吧。 “饭菜分两份,我自己在东厢吃,另一份给王妃送去。”楚翊迈进房间,对管家说道,同时解开斗篷放进罗雨臂弯。 王喜目光关切,想说什么。他苦恼一笑,堵住对方的话头:“别说些夫妻没有隔夜仇之类的,我们没吵架,我就是习惯自己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朝呢,得休息好。” “是,老奴就不多嘴了。”对方恭谨地颔首,为他倒温水净手,又递上布巾。 刚喝了半盏茶,晚饭便用内置热铁板的保温食盒传来了,一一上桌,对楚翊而言已足够丰盛。两种馅的包子,笋干炒肉,肉沫茄子,卤鸭信,火腿炖肘子,火腿鲜笋汤。甜品是莲子羹,栗子饼,和撒着桂花酱的杏仁豆腐。 楚翊示意罗雨也坐。他抓起一个包子,纯猪肉馅。又抓起一个,纯牛肉馅。他问传菜的丫鬟:“包子里头,怎么一丁点菜都没有,太腻了。” 对方笑道:“王妃说,这叫‘一兜肉’,放了菜会稀释那种醇厚的油脂香,影响口感。这些菜,也都是王妃点的。” 臭小子还有心情点菜?楚翊将包子拍在桌面,心里愈发窝火。本王都食不知味了,他自己都露馅了,还在这给包子馅提要求?还“一兜肉”? “给我加一道清淡菜汤……慢着。”他想到个制裁小骗子的妙招,叫住这丫鬟,冷漠地说道,“去王妃那,传本王口谕:今后,在家只许穿女装,不许乱穿男人的衣服,不许再耍枪。他是王妃,该讲究体统,不能再行止由心了。这是最新的家规,敢违抗就打板子。” “这……”姑娘犹豫一下,领命而出,挪腾着迅捷的小碎步直奔正房。片刻,她又急急跑回,恭谨地回话道:“回王爷,王妃说……唉,奴婢不敢说。” “说,不追究你。”楚翊蹙眉,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能说出什么狂言。 丫鬟咬了咬嘴唇,小声嘀咕:“王妃说:告诉九爷,请他就事论事,别借着昨夜的矛盾来刁难。哪条王法说,女人不能舞枪,不能穿男人的衣服?他再故意欺压我,挑剔我的穿着,我就光腚在王府里跑。” “他——”楚翊气血翻涌,眼前一黑。 这小子骗我,还有理了?!哈,能耐大了!昨夜还泪眼婆娑,说什么对不起啊,我是个好孩子啊,今天这是缓过劲了。光腚乱跑,这是他娘的好孩子? 他冷厉道:“去告诉王妃,他踩的这片地方是我家,我说了算!去,一字不许改!” 丫鬟咧咧嘴跑开了,心里叫苦不迭。只是传个菜,怎就成了隔空吵架的传话人?这是最得罪人的,两头不讨好。 很快,她又颠颠地跑回来,福了一福:“回王爷,王妃说:现在我执掌中馈,我不同意这条新家规。何况,千年土地八百主,地是主人人是客。九爷这府邸,在一万年前是属于野人的。在百万年前是片海,属于鱼。” 楚翊笑了一下。 同样的话,今春他去边境迎接这小骗子时曾说过。如今,又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犹如一记锐利的回旋镖。叶小五,就是自己命定的克星。 这话也让楚翊心窝一麻:他就是“她”,一路而来,什么都记得。那时,他刚到异国,一定紧张死了吧。 “去问问王妃,他就不内疚吗?还有心思和我斗嘴?还吃夜宵,吃什么一兜肉的大包子。”楚翊瞥一眼包子上的褶皱,觉得自己也要愁出满脸褶子了。 “王爷,要不然您跟王妃当面说吧?”丫鬟为难极了,“我再这么传几回话,就把二位主子全都开罪了,今后还怎么过日子啊。” 楚翊垂眸叹气,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第113章 又回来睡了? 他抓起包子咬了一口,见四舅来了。自从完成助他迎娶公主的重任,四舅就从永固园搬回家中。四舅说自己吃过了,来跟他谈谈心,张口就有些低俗:“经过这两夜,成长了不少吧,还想喝牡蛎汤吗?怎么样,雄风大振吧?” 楚翊咳嗽起来,肉馅差点从鼻子呛出来。 他含糊地笑了笑,闷头吃饭。然后,四舅又把早晨奶娘说过的重复了一遍,劝他们夫妻和睦相处。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出一句令楚翊愕然的话:“大外甥,你可以激情澎湃,但可不能太粗暴啊。” 楚翊困惑。 陈为迟疑一下,举目四顾,见只有罗雨在,便直言不讳:“阖府上下都在说,新婚之夜,王爷酒后暴虐地欺负了王妃,结果第二晚被赶到厢房睡了。你小子,怎么还有打人的癖好呢?何时出现这种症状的?” “我,我打人?”楚翊瞠目结舌地指着自己,嘴张的像要把手指头吃了,“我被赶出来了?我明明是自己走的!” “你为了面子,肯定要这么说啦。”陈为撇撇嘴,示意他不必狡辩,“好多丫头都听见了,洞房之夜,王妃在惨叫。” 楚翊丢了筷子,恼火地低头掩面,一口也吃不下了。 准是叶小五割破什么地方,伪造落红时,疼得惨叫。唉,傻小子。不,不对,他是故意制造动静!他知道纸包不住火,自己马上就会露相,所以先一步坑我。这样,即使突然分居,在外人眼中也是我的问题。 这叫先声夺人,我的《兵略》里就写到过,那小子可是熟读呢。哼,不愧是骗子团伙的首脑,很有谋略。想到这,楚翊竟有种棋逢敌手的兴奋感。 “大家都很喜欢我外甥媳妇。”陈为捏起一块栗子饼,“今天,她从嫁妆里拿出不少好东西,作为见面礼送给大家。现在,她是家里最受欢迎的人,你已经下滑至第二了。” “他那是在邀买人心!”楚翊冷冷道。 “喂,你们到底怎么啦?”陈为追问。 楚翊沉闷地嘟囔:“没怎么,他睡觉打鼾,我才跑出来的。轰隆隆的很可怕,像在经历雷劫。” 一直默默倾听的罗雨啃着包子开口:“兴许能治,试试针灸。” 楚翊踌躇着,是否道破“王妃”的秘密。他从不对他们隐藏心事,四舅是宫外唯一的亲人,而罗雨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忠心护卫。况且,他也需要人来分忧。 于是,他选用一种童真的说法,悲切地一字一顿道:“王妃有牛牛。” “兴许能治。”罗雨淡淡重复一遍刚才的发言,继续吃饭。须臾之后,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叼着包子怔住了。 “啊!!”陈为则倏然睁大双眼,身体后仰,像被人踹了一脚。确定外甥没玩笑,他惊得四肢发软,直接从椅子出溜到桌下,背过气去。 外甥随舅,一点不错。 楚翊慌忙将四舅搬到床上,开始掐人中,同时对罗雨道明了一切。最后说:“那天你告诉我,公主好像站着解手,我说你无礼,叫你自领二十板子。对不起,是我错了。” “王爷,你小心一点。”罗雨目露担忧,“既然王妃如此善于伪装,那他单纯的一面可能也是装的。也许,他是个淫贼色魔。” “这应该不至于。” ** 独守空房的活寡生活第一天,就快要过完了。 好漫长啊。 叶星辞留了一盏烛火,放在床前围廊的小桌,盯着灯罩上的戏水鸳鸯出神。久了,眼睛就发酸。他以此为借口,流了几滴泪,而后立刻倔强地止住。 父亲的责骂犹在耳旁:男子汉哭什么,憋回去! 记事以来,那是他哭得最厉害的一回,因为娘顶撞父亲被禁足了。夜晚失去娘的怀抱和呵哄,他的天都要塌了。还好,在二哥的婚宴上结识了太子,太子轻描淡写地对父亲提了一句,他就又可以搂着娘睡觉了。 可是,他很快又和娘分开,被选召入东宫做伴读。他并不开心,娘却高兴得哭了。太子明知他离不开娘,可还是把他选进东宫,十天才能回家一次。就像,太子嘴上说永远在一起,做一辈子好朋友,可还是命他留在这里,进退失据。 不过,是他疏忽弄丢公主在先,太子也很两难。失去,都是相互的。这种缺失不是小孩抢糖,自己少一块,对方就多一块。而是凭空消失,沦为双输。 自己失去了东宫无忧无虑的生活,太子也失去了唯一可以笑闹的知心朋友。上次见面,夏小满说,太子的性子愈发沉郁,像一潭失去源头的水。 “烦死了,不想了,睡觉睡觉。”叶星辞躺下来,紧闭双目驱散杂念,又忍不住从枕下摸出一个锦囊。红得像一颗心,收着两缕纠缠不清的发丝。 红尘俗世,就是由这些烦恼丝织成,所以和尚要剃度,这样就不会被缠住了。 昨夜,他哭了很久,边哭边吃东西,都呛到了。此刻,他已经缓过来了。他讶异于自己的坚强,经过这半年的磨炼,一颗心也皮糙肉厚起来。他告诉伙伴们,先躲着点九爷,因为对方真的很生气。 楚翊这会儿在想什么?一定恶心死了吧,连朋友都不想跟自己做。爱与恨,真的能在瞬间切换?倒也没什么不能,自己还不是瞬间女切男,跨度更大,震撼更强。 难道,他们从此就成为住在同院的邻居了吗? 他把被掀开一点,扯开裤子瞄了一眼,嗔怪道:“都怪你,把逸之哥哥吓晕了,以后给我老实点。不然,我就把你切了。” 一阵渐近的脚步声。 叶星辞收好锦囊,支起身,见碧纱橱被推开,他正在想的男人登场了。松垮垮地披着衣裳,健朗的胸肌半露,一手夹枕头和被褥,一手握一颗梨,脸色晦暗如霜打的茄子。 楚翊一语不发,靠近床边。 他先将铺盖放在床前的踏步,接着手一扬,把梨子丢进叶星辞怀里。他动作粗暴地铺被褥,打人似的打了个地铺,而后砰的卧倒,面朝外侧睡下了。 这一连串反常举动,让叶星辞疑惑,反应过来后心如刀绞。 他捧着梨,像捧着自己的心,颤声质问床下的男人:“你给我梨,是要与我和离,对吗?你进屋却不睡床,是故意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想告诉我,从此我们就是睡在同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了。有话直说,这样有意思吗?” 楚翊猛然起身,面朝床榻,眉头紧锁,“我没——” “你嫌我碍眼,把我撵出去多省事?”叶星辞截断男人的话,接着冷然勾起嘴角,目光犹如钉子,“哦对了,你想做摄政王,你需要我的身份。为了家国天下而忍辱负重,真值得敬佩,将来不得配享太庙啊!” 说着,叶星辞把梨子叼在齿间,啪啪鼓掌。 “给你梨你就吃,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谁要跟你和离?我还嫌麻烦呢。”楚翊冷淡地瞥去一眼,又躺回地铺,闷声闷气道,“江南的脆梨,顺手拿给你解腻的。晚饭吃得那么油,小心积食。” “对不起,我误会了。”叶星辞道了谢,咔嚓咔嚓地啃梨。唉,人一到夜里,就容易心乱。他心里刚回暖一点,听男人淡淡地讥讽:“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欺骗我,而内疚得绝食呢。” “我很内疚,但我不会那样做。”叶星辞从容应对,“为什么要绝食,惹你心疼吗?不吃饭换来的怜惜,又值几个钱。折磨自己多傻,何况,我还在长身体呢。” 床下的人无言以对,气恼地踹了踹被窝。沉默片刻,又开始挑刺:“小点声!像耗子啃门板一样。” “你自己也说了是脆梨!脆!来,给你吃一口,我看你怎么做到不出声。”叶星辞伸长胳膊,把梨举在男人脑袋上摇晃。手一抖,梨子正砸中脑门。 楚翊气得怒吼一声,又把梨丢回来,凶恶道:“再胡闹,我真的要动用家法,打你板子!” 叶星辞在沉默中啃完梨,烛火也矮了一小截。他趴在床边,对着楚翊的后脑观察许久,轻声问:“喂,很硬吧?” “啊?!”楚翊抖了一下,显然也清醒着,“我警告你——” “我说地上,是不是可硬了?凉不凉?” 楚翊夸张地松了口气,嘟囔:“下面是木板,其实跟床一样。” “你怎么又回来睡了呀?”叶星辞小心发问。 “我不想家里的人说闲话。大家议论,是我欺负了你,才被赶出去睡。我只有重回故地,才能拾起尊严和威信。”楚翊没有动,仍背对着床,“洞房那天,你是故意大呼小叫吧?好先发制人,让大家以为我伤害了你。一旦爆发矛盾,你就占理了。” “我没想这些啊!”叶星辞坦白,“我只是觉得,既然要流血,那定然是有一番搏斗的。” 楚翊陷入沉默。 叶星辞还以为他睡着了。片刻,听他幽幽叹了口气:“原来你什么都不懂,是我想复杂了。疼不疼?你自伤了吧。” “手臂刺破了一点皮,不要紧。”叶星辞轻柔地回应。关心的话语,让他恍然回到昨夜惊变之前。一对心意相通的眷侣,时常并肩野游,登山骑马。在面摊吃面时,楚翊会为他擦去嘴角的油花,眼神温柔清澈,像雨后晴空。 他戳了戳楚翊的肩头,动情地回忆:“刚才你送我梨子,让我想起你亲手熬润喉汤给我喝。天冷了,到处都干巴巴的,还想喝。”他说起共同的回忆,想告诉对方:我还是我,那些点滴过往,我都记得。 “自己去告诉厨房。”楚翊冷漠道,“你今晚不是还点了一桌菜吗?昨夜还吃了一大盘夜宵。” 第114章 一片锋利的叶子 烛火又悄然矮了一截,红泪暗垂。 “我娶了个男人,还带去太庙告祖,你我都愧对楚家的列祖列宗。” 楚翊终于再度开口。 叶星辞不觉得这有什么,轻快地回道:“九爷,你不是不信鬼神吗?人死如灯灭,祖宗根本不存在,何来的愧对。” 楚翊差点被噎死。他直挺挺地坐起,死盯床上的少年,眼神锐利,仿佛在弯弓搭箭瞄准目标。他自负机敏,极少在斗嘴时败阵,此刻却张口结舌。 少年真诚地与他对视,不紧不慢道:“我骗了你,对你,我有愧。有机会时,我会竭力补偿你。但我不觉得愧对你的祖宗,我又不认识他们,你别用这些虚无的负担来压迫我哦。” 楚翊咬了咬嘴唇,窝着火躺下,气得又踹被窝。可他又不能说人家错了。 这不是你自己选的老婆么,他对自己说,你不就是喜欢“她”这些吗?俏皮,爽利,乐观,坚韧,顽强。即使做了尼姑,被困寺庙受辱,也能在月下傲然舞枪。 “她”总是有本事独自走出逆境,无需仰赖旁人的安慰。昨夜骗局败露,也不耽误吃夜宵。“她”是不需要任何人浇灌的异草,自会在风中吸纳雨露霜雪。哪怕被气死,他依然欣赏“她”。 可是,这是个男人。一幅画换了底色,也就变了意蕴。或许依旧美观,但对赏画的人而言,已截然不同。 楚翊叹口气,聊起公事:“今天,我向袁大人举荐了李青禾。” “李青禾?就是你一直资助他妻子看病的那位,被革职的知县。”少年的脑筋转得很快,立即觉出其中的疏漏,“袁大人得知你们认识,肯定会起疑吧?” “怀疑但是不说破,就等同于没有。”楚翊冷静地剖析,“我举荐了李青禾,袁大人应该能想到,把瑞王搞垮的整件案子,是我在幕后推动,借庆王的手去打击瑞王。相当于,我把自己的一点把柄交给袁大人,算是跟他交心的见面礼吧,让他感受到我的诚意。” “你不怕他告诉庆王?” “他跟四哥尿不到一个壶里。”楚翊淡淡道,“说了也无妨,反正四哥也能猜出来。在他眼中,我早已是个大恶人了。他仍觉得,你是被我花言巧语蒙骗了,才会嫁给我。”他顿了顿,苦涩地说了下去:“殊不知,被骗的是我。” 沉默去而复返。 “白天,我在家里转了转,发现好多房屋都闲置着。”小骗子打破沉寂,口吻居然带着一丝嫌弃,“破破烂烂的,像书里说的会闹鬼的废弃古宅。” 楚翊不想搭理他,但既然对方问了,只好解释:“这府邸有年头了,修葺屋舍很费钱,就一直没管。说实话,现在我手头不宽裕。收的贺仪不少,但没什么现银,短期内也不便去当铺典当,以免叫人笑话。” “从你三哥四哥那收来的金银呢?” “娶你用了。” 小骗子沉默一下,道:“我从公主的嫁妆里拿一部分贴补你。” “好。直接给管家吧,我给你打欠条。”楚翊没拒绝,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他也不是尘外孤标之人,外头的人情往来又不能全凭一张脸。 “欠条?好啊!”叶星辞很开心。 让对方欠自己点什么,似乎能缓解心里的内疚,“对了,王公公把所有库房的钥匙都给我了。不过,我今天都还给他了。以后还是他来管家吧,我脑子不好使。” “不,你脑子很好使,你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当家容易得罪人。”楚翊淡淡地揭露,“又想,王管家忽然放权,肯定会失落。我正好趁机笼络他一下,让他感激我,以后好相处。下人们也会觉得,我这个王妃高风峻节。” 这些话一针见血,让叶星辞脸上一热,坦诚道:“你说对了。还有一点,忽然从花前月下,过渡到这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让我觉得害怕。我不想去惦记还剩多少米面,马棚缺不缺草料。” “没关系,正好老王喜欢操心这些,我原本也没想交给你打理。”楚翊动了一下,似乎想翻身,却又不愿面朝着床。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没看出我是男的?”叶星辞不禁好奇。 楚翊捂住头,没好气地回道:“没听说过,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我就是太爱分析,硬是把男的分析成了女的。” “所以,你自己也有责任?” “我——唉——”能言巧辩的皇叔再度失语。 “还有一件事。”叶星辞将下巴搭在床边,又戳了戳男人的肩膀,“其实,公主的嫁妆没有传闻中多,外面传的是谣言。没有万两黄金,只有两千两。各类珍宝有一些,也不算多。” 楚翊诧异地回头扫来一眼,又迅速转过脸去,“原来如此,那也够多了。” “还被我们花了一点。但是没乱花,狂嫖滥赌那些都没有的。” “这是你们骗子团伙的事,与我无关。” 这样平淡的睡前闲谈,让叶星辞有种错觉:他们和好了,楚翊已经不生气了。可床上床下的高低落差,又在提醒他,他们的隔阂犹如天堑。 “你上来睡吧?”他小心提议,又慌忙补充,“我、我可以溜边躺着,绝对不碰到你。或者,在床中间隔一条被子。” “不了。”楚翊平静回绝。 “不然我们换换?你可是亲王,我只是个侍卫,让你打地铺我过意不去。” “不用。” “你……不再喜欢我了,是吗?”叶星辞十指死死地抠着褥单。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堵住耳朵。可男人的回答,还是顺着指缝溜进来。而他的爱情,也顺着指缝溜走了。 “小五,我不好男色,从来就不感兴趣。就算我过几天消了气,我们也不会回到从前那样了。”楚翊把肩膀缩进被里,声音冷静近乎冷酷,理智几近绝情,“你是女人,我是男人,这是塔基和树根。没了这些,再高的塔也要塌,再茂密的树也会枯死。我对未来所做的一切规划,都基于你是女人,现在全乱了。诚然,你罕见的美貌已经超越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但这不会改变什么,我不会因为色迷心窍而继续迷恋你。你开玩笑,说我该配享太庙,我没兴趣。但我的确想要做出一番,值得享受万世香火的成就。若我轻易被区区色相所惑,我就注定走不远。人生如棋盘,儿女情长于我,只是一角。” 他嘴上这样说,却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少年。 “小五,或许你觉得我铁石心肠,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叶星辞呆呆趴在床边,嘴唇和眼里的泪一齐颤抖。像一个正伏在爱人坟前哀悼的人,经历着呕心抽肠的悲伤。须臾之间,伤感又化为他的盔甲和兵器。 “是你追求我,让我喜欢上你!是你主动的,是你!”他突然爆发,捞鱼般去扳动男人的肩膀,破口大骂,像在用舌头舞枪,“情浓时,把我捧在手心,说出的话像掺了蜜。现在老子变身了,多个牛牛,又被你说成‘区区色相’!他奶奶的,你才是蛆!绝情的话,只敢缩在被窝里说!” 楚翊被骂得浑身一震。白天还励精图治,八面玲珑的堂堂皇叔,此刻却用被子蒙住头,开始逃避了。 “跟我好的时候,山盟海誓。呵,现在不想跟我好了,你小子又不在意儿女情长了!成了心怀天下、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了!便宜全让你占了!”叶星辞抓住男人作为护盾的被子,拼命扯动,语气咬金断玉般强硬,“楚一只,一只熊汉懦夫,你给老子出来!一动不动是王八!你敢不敢,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了!” “够了!够了!”楚翊破壳般猛地钻出被子,发丝凌乱,呼吸急促。他深深望着床上的少年,烫嘴似的飞快道:“我认真爱过一个叫叶小五的女孩,但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叫叶小五的男孩。就先这样,凑合着过下去吧,小兄弟。” 说完,他又缩回被里。决绝的话说尽了,却在气势上一败涂地。 叶星辞默默躺下,背朝床外,与床下的男人一高一低地背对背。 他压下喉咙的酸胀,轻轻地说:“逸之哥哥,虽然我穿着女人的衣服,可我并没做过多伪装。我的爱好,爱吃的东西,爱看的书,我的喜怒,都是真的。我跟你说过的梦想,做一个将军,也是真的。如果你曾经喜欢我,那你就是喜欢上了真正的我。而现在,我也没有变。” 良久,传来回音:“没有变?跟你比起来,沧海桑田都算小变化。” 叶星辞哽咽一下,带着哭腔,毫无威慑力地威胁道:“如果你不再喜欢我,那我也不再喜欢你了。” “好。”背后响起梦呓般的回答。 烛火倏然灭了。燃尽了,泪干了。床铺如沉入湖底般漆黑。 流尽的烛泪,似乎转移到了叶星辞脸上。他死死捂住嘴,蜷成一团,无声地抽泣。不让一丝脆弱外泄,呵护着自己的坚强。 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结束了,而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开始了。 第115章 枕边风,侵人骨 ** 冬月初一,金阙监生高元帅圣诞。 齐帝于风和园做法会,而后设宴于高阁,为从江北回来的兄弟和爱子接风。数张条案二字排开,陈列着东南运来的各类鲜果。 皇后凤体违和缺席,俞氏堂而皇之地占了她的位子,紧靠齐帝身边,不时说几句悄悄话。她浑身透着成熟{妇人特有的妩媚,像开始衰败之前一刻的烂熟的红牡丹。 叶贵妃冷漠地瞥他们一眼,便再也不去看,只关注身边的女儿。 夏小满袖手侍立于太子身后,冷冷地瞄着正在诉苦的皓王。 “儿臣刚到顺都附近的永固园,就害了莫名的急症,浑身起疹子。宁王说,这是传人的恶疾,没让我见妹妹。婚后三天,宁王带妹妹来永固园拜见二叔,算是回门,我也没见着,就隔着门聊了聊。自始至终,我都被隔绝在园子一角,好惨啊!好在,宁王安排了一班歌舞伶人相伴,美酒佳肴侍候着,招待还算周道,没怠慢我这大舅哥。”皓王脸上犹带点点红斑。说起“歌舞伶人”,似乎意犹未尽。 夏小满听见太子鄙夷地轻嗤一声,似乎瞧不起皓王,连同提供“款待”的宁王。不过,夏小满倒是佩服宁王的手段,很会拿捏人心。 “看把孩子累的。”俞氏的眼泪像老人起夜,说来就来。 齐帝也心疼坏了,说这是严重的水土不服,以后再也不让他出远门了。并笑着调侃:“早知道,就让太子去了。他体质很好的,还能带兵打仗呢,就是没赢过而已。” 太子挺直的肩膀微微一颤,显然被刺痛了。兵败被围,间接致使战事失利,是他的心病。夏小满也跟着心痛,想道:皇上口无遮拦,不是傻,只是不在意太子的感受而已。哪有那么多不经意,都是不在乎。 “可惜我政务缠身,不像王兄那般清闲。”尹北望把玩着一个香囊,淡淡回击。 皓王尴尬地怔了怔,随即说起宁王的那首流传甚广的却扇诗,评价道:“这位驸马算是个才子,据说也是顺都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还加封亲王了。” 夏小满想,皓王是个刻薄的人,能做出这番赞美,显然对豪华款待极为满意。他稍微动了动站得发僵的腿,每个宫人都有一套久站不累的技巧,可以悄悄挪动而不被旁人觉察。 “那也配不上朕的女儿,他生母就是个撞了大运的宫女而已。”齐帝说道。岳父看女婿,怎么看都不顺眼。 “对了,宁王的催妆诗做得也好,只是在场人不多,没流传开来而已。”天生斜视的顺王歪着头,看着皇兄,抑扬顿挫地吟诵道,“剑影照水惊碧漪,花飞寒枪映千里。玉容何须铅华覆,剑气画眉枪点唇。” 齐帝缓缓点头:“好归好,可是配上月芙那点花拳绣腿,委实夸张了。” 夏小满看见太子攥紧了手中的香囊,脊背先是挺直,又缓缓颓下。只有他们明白,这诗写的是谁。而且,一定深得那少年欢心。 叶贵妃向顺王询问公主的状况,驸马爷品性如何,夫妻俩是否恩爱。她问得很细,想回头讲给皇后。 尹北望也望着二叔,认真倾听。 “月芙气色很好,说话中气十足。宁王为人和善,待我彬彬有礼。”顺王回忆道,“他的模样嘛,我看不太清,但气质很好,身材也高大……亲迎那天,我看夫妻俩都挺开心。婚后三天回门时,反而有点疏远,也许是害羞?宁王像受了很大打击,食不下咽似的。月芙食欲不减,应该是没受委屈。对了,月芙已经不茹素了,一顿能吃一个蹄膀,三碗米饭。” 尹北望扑哧一笑,心情顿时愉快了些。夏小满也跟着抿嘴,他清楚那遥远的一对冤家之间发生了什么——新娘子露相了。 “月芙饭量这么大了?她之前像小鸟一样,朕还特意请太医调理。”齐帝欣慰一笑,“好啊,朕的女儿不受委屈就好。嫁妆丰厚,底气就是足。” 叶贵妃又问,她侄儿叶星辞近况如何?何时回来?顺王道:“没留意。听下人们说,叶公子好像挺忙的。” 没人知道,是忙着嫁人。 “儿臣在回程中,目睹一片七彩祥云,实为祥瑞。特意作画,献给父皇。”酒过三巡,皓王献画,画中为一片元宝状彩云。 齐帝龙心大悦,笑道:“彩云易散琉璃脆,越是美好,越不牢固,还好画下来了。近日再办一场宴会,叫‘彩云宴’如何?布置成彩云环绕的样子。” 俞氏立即赞同:“是圣上有德,上天才降祥瑞。” “儿臣以为,不可妄庆祥瑞。” 夏小满想拉住太子,奈何慢了一步。他只能冒着冷汗,听太子继续进谏,耿直得反常。 “先皇曾明发圣谕,命各地切勿擅报祥瑞。否则,今天因祥瑞而颂扬圣上有德,改天发生灾异时,就会有人借机生事,攻讦朝廷,非议圣上。” 叶贵妃也朗声附和:“太子所言有理。” 齐帝深知这话不错。他沉默半晌,收起画,落寞道:“就依你们吧。太子可真擅长扫兴,改日朕赏你一把扫帚好了。” 见气氛冷了些,俞氏娇声道:“陛下,你给臣妾讲讲这位过生日的高元帅嘛!” “这位呢,尊号为九天锡麟金阙监生金盆送子高元帅,司天下生育之事,催产保生……”齐帝兴致重燃,在俞氏崇拜的注视中侃侃而谈,叶贵妃则默默翻个白眼。 俞氏撒着娇,夸齐帝博闻强识,顺势提起皓王的婚事。 齐帝举杯饮酒,叹道:“一转眼,皇妣薨逝三年了。皓王和太子的婚事,也一直耽搁着。” 听见自己位居皓王之后,尹北望眉头一紧,温润的眉宇间凝着云雾般沉郁。 “依陛下看,定国公叶霖的小女儿和皓王般配吗?”俞氏居然如此提议,把她儿子皓王都吓了一跳,眼神似乎在说:娘,你疯了吗。 夏小满难以置信,她居然敢当众宣示自己的野心,未免太恃宠而骄。谁人不知,叶小妹是默认的太子妃。或者说,娶了叶小妹,才能稳居东宫。 尹北望面色无波,垂眸不语。 齐帝竟没一口回绝,面露犹豫。俞氏笑颜如花,她当然没想一举敲定婚事,而是初步试探。把本该在枕边吹的风,堂而皇之地吹到众人眼前,堪称狂妄。 倒是叶贵妃先笑着开口:“舍侄女才十六,我嫂嫂可舍不得她出阁呢。” 齐帝借坡下驴,也说日后再议。俞氏则朝叶贵妃笑了笑:“妹妹,我开玩笑的。要是我有个天姿国色的女儿,自然也舍不得她太早嫁人。” 不好,夏小满暗叫。 果然,这话戳中了齐帝的心窝子。他敛起笑意,冷冷乜一眼太子,即导致他的掌上明珠远嫁异国的“罪魁”。 尹北望的表情淡淡的,嗅了一下手中的香囊。 只有夏小满知道他的不安。因为,他的脚很凉。皇上一定想过立皓王为储,哪怕只是一闪念,也足以让他不寒而栗。兑洗脚水时,夏小满特意加了一点姜汁。 尹北望说感觉皮肤热乎乎的,夏小满笑了笑,问他没闻到姜味吗?接着说起宴会上的事:“殿下,你何必说那些,什么不能庆祝祥瑞之类的。忠言逆耳,皇上不乐意听。” 尹北望狡黠地弯起嘴角:“我是说给赴宴的几位重臣听的,叫他们知道,我是个耿直刚正的人。何况,叶贵妃也在呢。过年前后,叶大将军入宫请安,叶贵妃也许会把这些告诉他。” 说完,他想起什么,指指不远处的柜子:“里头有一包补气血的丸药,给你的。” “你送我的?”夏小满心花怒放,用水淋淋的手捋了捋鬓角。 “皇后给你的。” “娘娘真是菩萨心肠。”固然有点失落,夏小满仍感动得不住用手背拭泪,想起了娘。天啊,他怎敢这样比较,太失敬了。 “小满,我是没有退路的人,必须一直朝前走,哪怕摸着黑。”尹北望凝视手中的香囊,又放在鼻尖轻嗅,“安心当个王爷?不可能的,俞氏那个贱}人会弄死我。若非她挑拨,我和皓王也不会这么疏远。小时候,我俩玩得还挺好的。” 夏小满朝他小腿撩水,安慰说,这不是没成么。婚姻大事,岂是她三言两句就能定的? 默了片刻,夏小满感觉一道暧昧的视线自上而下刺着自己。他羞怯抬眼,又迅速垂眸。最近,尹北望总是盯着他看,好像刚认识他。 尹北望用握着香囊的手勾起他的下巴,沉声问:“你跟琳儿,好像走得很近,今天我看见她送你东西了。” “她伯父不是病了么,挺重的,我帮过她,她很感激我。”夏小满咕哝。大眼睛忽闪着,柔弱似幼猫,被男人挑在指尖的脸宛若精致的瓷器。 “你该不会喜欢她吧?”尹北望蹙眉,“宫里不准私下对食,除非恩赐。” 太子该不会有点吃醋?夏小满想。叶星辞讲给他的,宫女和王爷不期而遇的故事,让他心里也有了一点模糊的妄想。 第116章 睡相真差 “我对她没想法。” “哼,有想法你也办不成什么。”太子轻轻撇开他的脸,口吻充斥着不耐,“你只能一心一意侍奉我,我已经够忙了,别让我分心。你要是闲得慌,我给你加点活。” 别人敢这么说,夏小满会恨不得活剐了对方。但太子可以说,他不会生气。 “我已经给自己加了体力活了,每天忙死了。”夏小满舔舔嘴唇,眯着眼笑了。 这个动作让尹北望眸色一沉,失神之间,香囊险些落入洗脚水,好在他手快接住。他松了口气,从中取出一缕发丝凝视半晌,又小心收回。 夏小满盯着对方的动作,一个刁钻促狭,又带着快意的笑浮出嘴角。那是他的头发。他忍不住问:“殿下,你是怎么看我的?” “用眼睛看。”尹北望开了个玩笑,随即不假思索道,“你是我最贴心的人,最能干的心腹。怎么忽然这么问?你缺钱吗,还是想要什么?” 夏小满黯然摇头。 “你把杂事交给副总管打理,往北边跑一趟吧,看看露了馅的叶小将军怎么样。胖了瘦了,有没有挨宁王欺负。转眼,成亲二十几天了。”布置完任务,尹北望还顺便关心了一下,“把皇后送你的丸药带着,路上吃。” “肯定没瘦,没听顺王爷说么,一顿三碗饭呢。”夏小满嘀咕。 尹北望没听出他不想去,兀自忧心:“他开心了吃,不开心也吃,仅从这些判断不出他的心情。” 所以,我就得千里迢迢跑一趟?忍着晕船、严冬、凛风,只为了解一个人的心情?又不是有要紧事。 夏小满端走洗脚水,服侍太子睡下,很快不再怨怼。叶星辞的状况,关系到太子的谋划,的确要了解。很多事,又不便在信里讲。不过,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回绝了太子的“特殊要求”:“殿下自己解决吧。” 太子又叫他用手。 他继续拒绝:“奴婢手上有姜汁,恐怕辣着殿下的宝贝。” “你抗命?你——”尹北望悻悻的,说不出要如何惩治夏小满。他少不得这个听话又好用的贴心人,无论是他的生活,还是他的“计划”。东宫在顺都的所有眼线,也都把握在夏小满手里。 “夏公公。” 安排好杂事,出宫前,琳儿又叫住夏小满。她送了他一条灰突突的兔毛围巾,骑马时围在颈间,以御风寒。 她说,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兔皮很便宜,但是她亲手缝制的。随后迟疑着开口,伯母捎口信了,叫她筹钱给伯父治病,而且堂嫂要生孩子了。 湿冷的风掠过她娇艳的笑脸,她刚说一半,夏小满就懂了,借给她二十两。最近,他陆陆续续借了她百十两银子,也没指望她还。 作为回报,她常送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小吃食给他。深宫里,有个这样的朋友关心自己,也挺好的。 夏小满头戴毡帽,裹着斗篷,策马朝江边赶。飘雪了,是一种湿漉漉的、黏腻的雪。堆在睫毛,化成泪似的顺着脸流淌。落在官道,很快被玷污成一片泥泞。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落下来呢。 松鼠小满很喜欢新围巾,缩在他颈后睡觉,大概以为自己交了个兔子朋友。它陪他来回奔波,不知心里有没有抱怨过。 “小满,我也曾有过未婚妻,是邻家的妹妹。不过,我有点忘了她的样子了。”夏小满迎着风雪,与松鼠进行一场没有回应的闲聊,“很多太监养老的去处是寺庙。带着银子捐给寺里,换个庇护。跟和尚在一起,他们会舒服点,和尚也不会嘲笑他们。某种程度来讲,太监跟和尚还挺像的。只是,和尚是主动禁欲节制,心甘情愿,还能修得正果。而太监是被迫的,没有结果。” 他用两天半赶到江边,渡江便是北昌的翠屏府。等着开船时,一个贩药材的北方汉子告诉他,最近水贼都跑到这条航路来了,因为此地南北商船往来频繁,油水大。 “小兄弟,你要是胆子小,还是往东走。从风津渡登船,到江北浩良渡下船。”那汉子笑道。 “那边三天才有一趟渡船,我不想等。”夏小满反问,“你怎么不去?” “我想,我应该没那么倒霉吧,头一次出远门就遇见水贼。”那汉子嘀咕。 夏小满戏谑一笑:“那你最好别跟我坐一趟船,因为我是个很倒霉的人。” ** 隆冬的寅正时分,夜色仍深沉。大片的雪,簌簌地扑在窗纸,堆在窗棂。室内曛暖,这样的天气,就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王爷,该起了。”管家隔着纱橱轻唤,“早膳备好了,车也套好了。” 可怜的睡地铺的皇九叔应了一声,爬起来上朝。他打着哈欠,提起茶炉上暖着的茶壶,为自己沏一杯茶,借着暗淡天光瞄着床上呼呼大睡的人。 由于没落下床幔,少年狂放不羁的睡姿一览无遗。侧趴着,骑着被子,脸被枕头挤得变形,半遮在脸边的柔顺青丝随呼吸拂动。他大概是正在梦中驰骋,贝肉般白净的脚趾紧张地翘起。 “啧啧,睡相真差。” 楚翊将自己的铺盖收进柜里,枕头摆在床上。他完全可以不打地铺,书房里有软榻可以睡。但他觉得,既然成家了,又要维持面上的和睦,“夫妻”俩就得一起睡。虽然不是在同个高度,同个被窝。但以老天爷的视角看,的确是躺在一块儿。 “逸之哥哥……”酣睡的小五磨蹭着被子梦呓,“给我……我要……” 臭小子,这是做什么梦呢?!楚翊倏地吓出一身汗,眉头紧锁,只听对方继续咕哝:“我要……粉蒸肉……” “我看你像粉蒸肉。”楚翊松了口气,旋即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小骗子嘴上说内疚,梦里却吃肉,应该说“逸之哥哥,对不起”才对。可见,他根本没那么喜欢自己。他和他的团伙,首要目的还是寻求庇护。 看着叶小五在重金打造的婚床上睡得安稳,楚翊有些恼火,报复心顿起,伸手将对方推醒。 “怎么了?”少年支起头,目光迷离。 “我入宫候朝去了,告诉你一声。” 少年淡淡“哦”了一下,翻个身重返梦乡。待他的呼吸变得沉缓,楚翊又推醒他,忍住笑意:“喂,我上朝去了。” 少年在粘稠的睡意中呢喃:“你不是说过了吗……” “没有啊,你做梦了吧。” 少年改为仰躺,转眼间又睡着了,嘴里空嚼着什么。看来,吃席的美梦又续上了。 楚翊撑在床上,凝视黑暗中模糊的脸,这轮廓在心里清晰无比。是少女小五的脸,可又处处透着陌生。 当人坠入爱河时,会在脑海中不断构筑未来,用期许来提前榨取快乐。虚构的细节历历在目,清晰得仿佛已经发生。所以当情爱消失,会觉得当下和未来都毁了,因而异常痛苦。 他喜欢小五,同时也是喜欢上了那份对未来的憧憬:子孙绕膝,相携终老,同穴长眠。 “臭小子,我都把孩子的名想好了,结果你……唉……” 最近,楚翊早出晚归,偶尔与小五拌嘴,可又不舍真的打骂对方——打?怕这小子热血上脑一枪挑了自己。骂?骂不过啊。 他对小五割断了男女之情,可他依然把对方当成贴心的亲人。不然,也不会委屈自己打地铺。 “睡成这德行,早晚要着凉。”楚翊轻轻地将卷成一团的被子从少年腿间抽出来,盖在对方身上,一直拉到肩头。 少年轻哼一声翻过身,又蹬了被,呈“大”字形仰卧。轻薄中衣之下,曲线毕露,一座拔地而起的牛牛山清晰可见。楚翊咧咧嘴,不忍直视,用余光瞄着那座小山,仿佛看见了埋葬自己的坟包。他扭着脸,胡乱把被子盖在少年身上,狼狈逃走。 散朝后,楚翊直接去光启殿。 今天,他着重翻了翻新任翠屏知府的奏折。条理清晰,切中肯綮,句句落到实处。 新知府还奏报,近期偶有翠屏的商船、渡船被水贼劫掠。官兵跟水贼交了一次手,对方很狡猾,直接跑到对岸的齐国境内去了,难以追截。他请巡抚和总督衙门出具文书,与对岸的府县协商,合力剿贼,对岸却说不敢擅动兵戈。现在,他恳请由朝廷出面,与江南沟通,两国通力协作。 奏章最后,附有详细损失。数额虽不大,但先后有三名良家女子被掳上贼船,惨遭奸污,最后浮尸江中,惨不忍睹。知府亲赴江畔,当场洒泪。 这是个办实事的官,楚翊想。 杨家因兼地案败落后,翠屏官场震动,从知府到各县知县连同小吏,自上而下撸了个干净。新任父母官,都是由吏部尚书袁鹏亲自选派。袁鹏自己是个刚直的人,慧眼如炬,选了一批同样清廉奉公之人调任。 对这封奏折,庆王的批注是:“损失尚小,不宜妄动。双方陈兵,易起纷争,择机自行剿贼即可。” 楚翊蹙眉沉思,在其后写道:“所见不同,理应由朝廷出面与南齐协调,尽快剿贼。” 第117章 爱上一只不回家的人 午后,政事堂六位大臣齐聚光启殿的暖阁议事,这桩事自然被单拎出来探讨。 楚翊认为翠屏知府的提议可行,袁鹏也持相同看法。庆王却脸色冷峻道:“窃以为不可妄动。虽然死了三个女子,损失了一些财物,但比起可能引发的纷争,这不算什么。” “四哥,人命关天,关乎民心,岂可轻易估量得失。”楚翊冷声反驳,“你未到当地考察,不该轻易论断。” 庆王的舅舅,户部尚书马赫也支持外甥的看法:“协商共同剿贼,南齐就会增强江防,我们也不得不增兵。你来我往,双方又陷入对峙,徒增消耗。现在南北互市蒸蒸日上,税收可观,不可因小失大啊。” 庆王点点头,坚持己见:“让翠屏府自己想办法剿贼,那的江防水军,拿着国家的粮饷,怎么连蟊贼都打不过?别是一群吃空饷的!” 闻言,兵部侍郎脸上挂不住了,忙道:“折子里写得很清楚,他们有顾虑,不可能闯入齐国境内去抓贼。那边官府又不作为,纵容水贼猖狂。” 工部尚书冯达支支吾吾,说都有道理。自杨家没落,瑞王出家,他就夕惕若厉,谨言慎行。因为他是朝野皆知的瑞王拥趸,与杨榛也是儿女亲家,儿媳还因为娘家的事发了疯。此番没受牵连,是因没查出大问题。庆王也没借机整治他,因为拉拢一个如履薄冰的人很容易。 “九王爷所言有理。”楚翊的半个舅舅袁鹏平静地开口,“三个女子的性命背后,是千万颗愤怒的民心,人命无小事。” 马赫道:“袁大人,你不能因为支持九爷,就枉顾两害相权从其轻的道理。难道江上燃起战火,民心就雀跃了?” 袁鹏轻捋胡须,不卑不亢:“我不是支持九爷,而是恰好与他看法相同而已。他要是也提议保守剿贼,我也会反驳他。马大人,遇事该先想百姓,而不是琢磨支持谁,不支持谁这些。” 帝师吴正英始终不语,只留心听着,啜饮香茗。 “万一,与齐国人协同剿贼时起了摩擦,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庆王把玩着手串,瞟一眼楚翊。 “人人都怕担责,那就做不成事了。”楚翊握紧圈椅的扶手,口吻干脆,目光坚毅。他的这句话,令吴正英抬了抬眼。 “你是南齐的女婿,一家人好说话,不如你去办吧。”庆王慢条斯理地将他推上风口,还特意强调他独特的新身份。若拒绝,反倒显得不近人情,只会坐而论道。 不做不错,多做多错,庆王是想让自己犯错。楚翊心如明镜,却毫不迟疑:“好,我去。” “九爷不避艰险,老夫感佩交并。”沉默的吴正英终于开口,随后躬身告退,说去陪皇帝读书。 议罢今日的事项,楚翊请袁鹏留步,问他吏部对李青禾的考核如何,是否会委任官职。袁鹏笑着反问:“王爷没问过他吗,他不是你的人吗?” 楚翊从容道:“没有你的我的,都是朝廷的臣子,我很多天没见过他了。” 袁鹏说,李青禾已重新起用,正在户部观政。拟任员外郎,不日上书请准。袁鹏表情淡漠,也没对李青禾作出评价,但从结果来看,无疑非常欣赏此人。 将李青禾安排在户部,正合楚翊的心意。他舒心一笑:“去翠屏府的时候,我想带着他,请皇上赐他个钦差的身份。” 袁鹏诧异:“他一个文官,懂剿贼吗?” 楚翊笑而不答。没想到,袁鹏没像从前一样离开,反而主动问起他的生活:“王爷新婚这一个月,反而更加勤勉,经常在光启殿从早待到晚,甚至还修理了家具。大家都说,九爷忧公忘私,绝代佳人也撼动不了你的克己奉公之心。” 克己奉公?我差点被“佳人”克死,而对方的确是个公的。楚翊心潮起伏,表面淡然:“是王妃叫我多操心国事,不用一直陪他。”我只是不想在家呆着而已啊。 “王妃真是格局旷达。”袁鹏笑了笑,口吻也较从前亲近多了,“说实话,皇上准了王爷半月假,而你新婚两天就来理政。起初,我还以为你是做样子给别人看。如今看来,我不该以己度人。” 楚翊不置可否,只是谦逊地微笑。能让袁鹏对自己青眼相看,也算因祸得福了。 ** 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 如玉龙鳞甲,飘絮飞绵,碎琼乱玉。 叶星辞看呆了,抖开手帕去接雪花,凑在眼前。六角的形状清晰可辨,精妙的镂空纹路纤毫毕现,片片不同。他笑着冲出避雪的亭子,张开红色斗篷在雪中奔跑,像一簇乱窜的火苗。又仰起脸,感受凉丝丝的痒意。天上肯定住着好多雕刻雪花的匠人,此刻正忙得热火朝天呢。 “公主,肉烤好了!再不来就没了!”于章远喊道。 “来啦!”叶星辞跑回亭子,抖了抖斗篷上的雪,与大家挤在一起,围炉赏雪、烫酒、烤肉。别人都称他“王妃”,同伴们仍喊他“公主”。 他更喜欢后者,前者会刺痛他,因为他的“婚姻”名存实亡。 木炭透出熔岩般的光,每个人的脸,都被炭火映照得暖融融。偶尔飘来一片轻盈的雪,还没落下,就在半空消融了。铁篦子上,大片的牛羊肉,猪五花焦灼难耐地翻着身,腾起阵阵焦香和油脂香。滋啦——牛油滴落木炭,激起火花和喷香的油烟。 “来来来,吃吃吃,等会儿焦了。”叶星辞将肉片沾点盐和香料塞进嘴里,烫得噘着嘴抽气,“真好,下雪时一点都不冷。” “雪融化的时候才冷呢!”子苓贴心地为大家斟酒。 叶星辞用筷子给自己穿了个肉串,边撸边道:“从前在书上看,‘草木之花多五出,独雪花六出’,今天可算看清楚了。” “兆安那点碎末雪,见了这的雪,都得喊声祖爷爷。”说完,司贤猛地捂嘴。此等悖逆之言,被杖毙都算留全尸的善终。 “可被我们拿住把柄了!”云苓用雪白的指头戳着他,“你小子,敢跟府里的丫头乱来,我就把这话传回宫里去。” 司贤吓得连叫“姑奶奶”。 “管好你自己,别给我丢人!”叶星辞撕扯着烤肉,凶狠地瞪去一眼,像进食的小狼。自从搬入宁王府,好色的司贤如登仙境,迅速跟丫鬟们混熟了。 司贤嬉笑道:“我是最听话的,反倒是他们三个不服管束。” “不是不服,我就是不习惯他那副派头。”于章远解释,“冷冰冰,硬邦邦,表情总像是别人欠了他钱。” 叶星辞回想起几天前的事,不禁大笑。 当时,罗雨对于章远四人说:“既然你们不服我,那大家比试一下,谁厉害谁做卫队长。” 谁敢跟他比武?于章远知道他不识几个字,机智提议:“打打杀杀不体面,我们比文的。书法,绘画,对对子,你选吧。” 罗雨淡淡反呛:“那王府进了盗贼,你当场写对联骂他吗?” 四个人四张嘴,愣是没想出一句反驳的话。 罗雨不耐地问他们比不比,四个一起上也可以,不上他就去忙了。他们只好讪讪道:“给你个面子,你先继续当着队长吧。” 子苓为叶星辞夹了一个烤好的鸡翅膀,柔声关心:“叶小将军,最近你跟九爷相处得好吗?” 叶星辞飞扬的神采顿时一暗,咀嚼的速度也慢了,支吾道:“不好不赖吧。他早出晚归的,天天不着家,也说不上几句话,就像睡在一个屋里的邻居。” “九爷真是宅心仁厚,一点都没为难我们。我还以为,要被打个半死呢!”福全由衷感激,“不得不说,叶小将军选人的眼光真好。” 福谦喝着酒胡乱附和:“可不,男也怕嫁错郎啊。” 叶星辞苦笑一下。楚翊的仁厚和理智,反倒让他更受折磨,温水煮青蛙似的。他倒希望楚翊暴烈一些,哪怕揍他一顿,而不是成天躲着他。 那样,至少让他明确感受到楚翊的情绪,哪怕是充满恨意。人需要外界的回馈,爱也好,恨也好。朝水里丢块石头,就希望能看见水花。现在,他只觉得茫然、空乏。 他最怕的是,楚翊告诉他:我不再爱你,但也不恨你,我对你无感了。 第118章 旁观者清 酒足饭饱,子苓她们堆了个大雪人。其他人则打雪仗,互相朝领子里塞雪,欢声如海。 叶星辞枯坐亭中发呆,想楚翊的事,心里也白茫茫一片。想得烦了,就在雪中舞枪,银枪卷玉屑,红斗篷翻飞如火,出尘绝艳。 同伴们围观叫好,叶星辞凌空跃起,以一个漂亮的回马枪收尾,惊起簌簌玉尘。 他见子苓朝自己递眼色,又瞥向远处的假山。什么意思?他困惑的目光随之扫去,见一道鬼鬼祟祟的颀长身影正闪在山石后,隔着重重飞雪朝这边窥望。身披墨色斗篷,内着绛红朝服。 楚翊在自己家,怎么倒像做贼似的。 老子得当面锣对面鼓地问问他,为何一天到晚躲着我?叶星辞略作迟疑,快步跑过去,口中高呼:“九爷,你回来了!一起烤肉吃吧!” 楚翊惊了一下,局促地转身,仿佛听见的是:“一起烤你的肉吃吧!”须臾,他恢复镇定,扭头扫一眼那张近在咫尺,因奔跑而泛红的笑脸,冷漠道:“不了,我还要出去一趟。” “你是真有事,还是不想在家呆着,不想看见我?”叶星辞很直白。 “真有事,我得去拜访李青禾,与他商谈要事。”楚翊先是避开少年几乎能消融飞雪的灼热目光,又坦然迎视,“我没有刻意躲着你。” “那你躲在这干吗?”叶星辞朝假山的山洞里张望,“喂喂,李大人,你在里面吗?” “你……我路过而已。”楚翊阔步离去,头也不回道,“晚上见。” 叶星辞瘪瘪嘴,举枪朝男人后心做个戳刺的动作。他目送对方,直到眷恋的身影完全被飞雪抹去,仍兀自伫立,盯着两行远去的足印。几片雪花融在他唇角,弥补了爱人缺位已久的吻。 正收拾炉具,有人来问子苓等人:“后门的人来报,来了个货郎,说送姑娘们定的丝绸帕子。”此人叫永贵,也是府里管事的。桂嬷嬷的小儿子,算是二管家。 是夏小满来了,叶星辞心口一紧。他不说是自己定的,是想尽量掩人耳目。也许,太子有急事?抑或下了什么命令?能有点事做也好,他现在是裤裆里撒盐,咸(闲)屁了。 子苓的脸色有点不自然,旋即笑了笑:“对,让他进来吧,我们挑一挑。” 永贵应了一句,正要走,又看向叶星辞,奉承道:“刚才王爷一回来,就让罗护卫四处打听王妃在哪。伉俪情深,真是恩爱!” 恩爱个腿,那只是做样子给底下看。叶星辞扯起嘴角,挤出一丝笑。 永贵很爱说话,又道:“王爷最近早出晚归,可就算再忙,也会和王妃一起用晚膳呢。” 也是做给你们看的,显得他是个好丈夫。不过,他不光跟我一起吃饭,还故意跟我抢肉呢。 不多时,家丁将夏小满领来了。 他的憔悴,令叶星辞暗自心惊。他肤色苍白,眼圈发青,嘴唇却依旧红得像涂了血。细看,嘴角带伤。纤瘦的身体背着箱笼,勉强撑起一件不合身的青色旧棉袍,走路时幽灵般晃晃荡荡,几乎能被纷飞的雪片压垮、击倒。 众人面面相觑,想去问候,又被他阴鸷的目光逼退。 叶星辞带他来到花园中最高的建筑,一座面阔、进深均为三间的二层楼阁,出檐深邃、四角翼飞。 叶星辞叫同伴们等候在一层,自己和夏小满拾级而上,来到二层落座。今天不冷,可夏小满还是瑟瑟发抖,叶星辞便叫于章远把凉亭里的炭火和热酒拿来。 喝了酒,又烤着火,他才不抖了。 “小满,你怎么了?” 叶星辞随意将手搭在夏小满肩头,不料被对方猛地打开,好像他手上有刺。因为消瘦,夏小满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目光幽冷且充斥着恐惧,如惊弓之鸟。 “你到底怎么了?”叶星辞不知所措地笑笑,又问一遍。 夏小满定了定神,露出一个惨笑:“来时路上,过江时,遇见一伙水贼。我被打了,手帕也被劫走了。还好,箱笼底下的夹层里还有盘缠,不然就得讨饭来找你了。” “你伤得重不重?” 叶星辞没靠近,可夏小满好像生怕他来检查自己的伤情,慌忙裹紧衣襟连连摇头:“没关系的,一路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真是太险了。”叶星辞关切地打量对方。 “这些人穷凶极恶,我们那一船算是幸运的,没人被杀。听说,他们最近奸}杀了三个女子。”夏小满心有余悸,打了个寒战。 “这些畜牲!”叶星辞咬着牙握紧拳头,兀自愤恨半晌,才想起来问:“太子有急事?” “没什么要紧的。殿下只是想知道,你成亲后的状况,就派我千里奔波。他可真够关心你的,是吧。”夏小满莫名地自嘲一笑,“你露馅了吧?宁王什么反应?” “当时,他吓晕过去了。”叶星辞陷入回忆,苦恼地蹙眉,用火钳拨弄炭火,“我跟他说,我是个侍卫——我本来也是侍卫嘛。还好他年轻,换个岁数大的,可能就直接没了。前两天他还说,别人的老婆娶回家,像穿了暖心的棉袄。而我,是他的寿衣。有时候,他嘴有点损。” 夏小满抿起嘴唇,接着扑哧笑了,眸中闪着好奇的光:“你们睡一张床?” “嗯……算是在同一张床的范围内吧。不过,他是在床前的踏步上打地铺。” “打地铺?他可是个亲王哎!整座王府都是他的,他却在你脚下打地铺?”夏小满惊讶得失态,险些碰翻炭盆,怔愣许久才真挚道:“就算他对你不再有男女之情,但他心里有你,这份量并不比爱情轻。” “也许,我们会处成兄弟吧。”叶星辞黯然,随后一愣:“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喜欢我的?我好像从没明着告诉你。” “我又不傻。”夏小满莞尔,目光直勾勾地盯来,语气像是明知故问,“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叶星辞傲然昂头宣布,英气明艳的脸庞一派冷峻,“一点都不喜欢,我烦死他了。” 夏小满垂眸笑了,洞若观火,看透了一切。他正色:“叶小将军,现在你是大齐最高级的眼线,百年来从未有人比你走得更高、更深。你要襄助宁王,助他成为摄政王。只要他主理朝政,大齐的时机就来了。你要成为一把刀,嵌在这里,嵌在宁王的心口。这些,原本是公主该承担的。她走了,太子只好把重担交给你。” 叶星辞苦笑一下。 见他心情低落,夏小满宽慰道:“太子不会让你一直留在这。你在内率府睡的房间,太子从不许人乱进乱动,一直保持原样,等着你回去。” 回去?可我已经和曾经的敌人成了结发夫妻……忽然,叶星辞发现夏小满身边少了什么东西:“你的小松鼠呢?” “被水贼丢进冰冷的江水里,找不到了。”夏小满红艳艳的嘴唇哀戚地颤抖,一手紧紧揪住前襟揉搓,来缓解剧烈的心痛,“它会游泳的!可是,我在岸边等了它好久,也没见到它。”他哽住了,目光由悲伤转为阴冷,狠戾地切齿:“早晚有一天,我要他们给小满偿命。” 那只小松鼠,或者说老松鼠,是太子捉住送给夏小满的,已经养了八年。叶星辞知道他有多珍爱,正欲安慰,却听他冷幽幽地开口:“别安慰我,也别怜悯我,那样我会更难受。借我点银子,我没有回去的路费了。” 叶星辞喊来子苓,叫她去拿银子,又对夏小满叮嘱:“你气色不好,千万歇几天再走。” 夏小满不置可否。 又谈了许久,互通有无。夏小满喝光了壶里的热酒,双颊晕红,眸光流盼,倚在椅背慢吞吞道:”叶小将军,你再给我讲一遍,那个小宫女和王爷萍水相逢的故事,我喜欢听。” 叶星辞有点害羞,但还是讲了,连带着成亲那天的盛况。宁王骑马亲迎,百姓都挤在路旁庆贺,万千红灯高悬,火烧云般长长的红毡,满庭的通草花,数不清的喜字,没有宵禁的流水席…… 讲到最后,他们各怀心事地陷入沉默。雪沙沙地扑着窗纸,一如纷乱的思绪。 第119章 别跟我抢肉! ** 傍晚,大雪渐停。 庭院异常静谧,声音都被屋顶和堆在路旁的厚重积雪吸走了。一抹凄冷月色涂在宁远堂的朱红廊柱,和摇摇欲坠的喜字。 屋里,一对新婚冤家相对而坐,看几盘菜肴传上桌。都是些家常菜,蔬菜以白菜为主。 叶星辞曾戏称,假如北方冬天的每日三餐是场战役,那么大萝卜为哨骑,干蘑菇为先锋,大白菜是中军,木耳殿后,大葱打阻击。 顺都有暖棚种植反季青菜,但产量稀少,价格高昂。饭桌上偶尔见到青菜,都是小皇帝赏赐的。 最后,是两碗碧莹莹的香米饭。楚翊的饭碗规格如常,而摆在叶星辞面前的,却是盛汤用的海碗。后者若无其事,在白菜炖肉里夹了一筷子,施展武功般旋转手腕,以攫取更多粉条。 楚翊盯着他的饭碗,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换了这么大的碗,要把明后天的饭也一并吃了?” “我不想总是盛饭,显得我食欲过盛。换成大碗,则一碗足矣。”叶星辞淡淡回应,“王妃吃一大碗饭,比王妃吃三碗饭好听,你觉得呢?” 楚翊扑哧一笑,旋即敛起表情,漠然置之:“我觉得差不多。” 二人默默吃饭。 叶星辞想说点什么,可楚翊冷漠的样子,把他的嘴冻住了。他突然换个海碗,也是想引起楚翊的注意,让餐桌多些轻松。 叶星辞夹住一块排骨,恰好楚翊也用筷尖按住。他抬眼一瞥,手中暗暗加劲儿,令排骨升空。楚翊眉头一紧,瞄准空隙凌空一插,将排骨半路劫走,转移到自己碗中。 “九爷,你干吗跟我抢肉?”叶星辞不满地嘟囔,“嫌我吃得多就直说。” “我先夹着的。”楚翊津津有味地啃着排骨。 “就不能谦让一下?”叶星辞赌气般给自己夹了一块更大的,黯然想:曾经那个会在吃面时把肉浇头都给我的贴心情郎,一去不返了。 “面对男人,我没什么可让的。”地铺亲王在一块排骨上找回了排面,可怜巴巴。 楚翊把碗里的饭吃得一粒不剩——恒辰太子也是这习惯。他说句“我去看书了”,便离席径自前往书斋。 叶星辞捧着比脸大的海碗,也把饭粒刮净。他踌躇片刻,随后取来自己最喜欢读的书。他绕过大屏风,横穿中厅,又经过一道镂花月洞门,来到西侧的书斋。 叶星辞以为楚翊正读书或习字,没想到这小子坐在窗边的案旁托腮出神,面前一盏热气氤氲的清茶。烛光将男人俊逸的侧颜投在窗纸,睫毛如歇在窗棂的暗蝶。见他来了,对方才不动声色地随手抄起一卷书。 叶星辞心里一揪:你哪里是想看书,分明是躲着我。 他靠坐在不远处的坐榻,拔下碍事的珠钗,将青丝半束,给自己梳了个未成年男子的发型,英气逼人。接着开始看书,故意将封面的《兵略》亮给男人,悠哉道:“虽然九爷已经厌弃我了,可我还是喜欢读你写的书,足见我有情有义。” “足见我多么有才华。”楚翊不抬眼皮地淡淡搭腔,“小五,我没有厌弃你,我只是……很平常地对待你。人与人,不是只有热爱和厌弃两个极端,还有中间的一大段不温不火。” 叶星辞眼圈泛红,倔强地抿着嘴唇,轻哼一声。 一个人,当着另一人的面醉心阅读其著作,确实会激起对方的优越感,大大满足自尊心。地铺亲王赚足了面子,深眸凝视着认真读书的少年,嘴角得意一挑,往后一靠:“小五,再帮我沏一杯茶。” “自己去,明明你离水壶更近。”叶星辞头也不抬,“虽然我只是一介侍卫,舞姬的儿子,但我不会伺候你。再说,你不是不认我这个老婆吗?干吗支使我?” 一点没变,还是那个令人倾心的爽利的“少女”。唉,自己选的,只能含泪把日子过下去。楚翊不怒反笑,自己沏了茶,话不禁多起来:“你也就能跟我叫板。你在齐国宫里当差,公主娘娘们叫你沏茶,你敢不遵?” “肯定不会抗命啦,大齐皇家给我发俸禄的,买了我的侍奉,而你又没给我钱。”叶星辞干脆地抢白。 楚翊被呛得顿了一顿,甘拜下风:“你这张嘴,真是能吃又能说。” “还能用来做别的。”叶星辞双唇“啵”地打一声响,孩子气地顽劣一笑,“你教的么,九爷。” 楚翊盯着那红润的唇瓣,难堪地侧过身,冷冷道:“我教的?在这段孽缘开始时,分明是你主动吻住我。”说到这,他又因被意外斩断的美好姻缘而恼火,愤懑地攥拳。 “怎么成孽缘了?”叶星辞无辜地眨巴眼,“你不是说,那叫不期而遇吗?” “或许也可以叫冤家路窄。” 这次,轮到叶星辞哑口无言,干脆背对男人,不再搭理,专心读书。对方却主动招惹,略带揶揄:“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儿时为何打扮成宫女的样子?从小就有特殊癖好?” 叶星辞没好气道:“只是陪公主胡闹而已。” “那……”楚翊忽而放轻声音,口吻轻佻,“你是本来就喜欢男人?” “才不是!我只喜欢——”叶星辞愤然扭头,星眸怒瞪戏弄他的男人,生生把那个“你”字吞回腹中。未出口的话,滑回喉咙时,带来剧烈的苦涩,逼得眼眶潮热。 这个男人,用温言软语哄走他的心,还反过来问他是不是天生喜欢男人。他本来也想娶老婆的啊! “随便问问而已,你急什么。”楚翊带着报复心,快活地欣赏他的窘态。只是,笑意很快被少年犀利的言词给砍平了。 “楚一只,我知道你为何这么问!”叶星辞起身,将书卷起化作利剑,凌厉地指向楚翊,“你想借此削弱这段感情的特别之处,以便更彻底的放手。你在想:啊,最好这小子本来就喜欢男人,而不是单单喜欢我,所以他没什么特别的。换个男人对他好,他也一样交付真心。所以,我可以不珍惜他。” 字字珠玑,如无形的快刀,将楚翊的心剖了出来,切成片晾在桌上,幽微的心思无所遁形。一向临危不变的他脸色发白,舔了舔嘴唇,垂眸不语。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是一开始就喜欢男人。”叶星辞的语气,像啃甘蔗似的干脆,傲然昂着头,“你觉得,我是一下子就接受你的吗?面对你,我也经历过纠结。我质问自己,怎么可以心动?对一个男人,一个曾经的敌人,一个拿我当女人的人。可我还是相信,爱可以冲破一切隔阂……算了,不说了。我是骗了你,可我为了我们的感情暗中努力过,如今的你却只会逃避。你呢,想放手就放手,不必踩老子一脚来下决心。” 楚翊僵坐着,沉默了足足半柱香,才低语:“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你这嘴怎么像连弩一样。”他试图找回场子,冷然道:“叶小五,我没逃避。有亟待解决的难题却躲闪,才叫逃避。我和你之间没有难题,也没有恩怨,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一段共同的经历。” “不逃避,为什么打地铺?” “忆苦思甜。” 二人在静默中各自读书,只是楚翊许久不曾翻页。 叶星辞扫视墙上的书画,目光落在那幅四字横幅——藏器待时,没有落款和印鉴。他轻声问:“藏器待时,是恒辰太子的墨宝?” “你怎么知道?” “猜的。” “这是他送我的四字箴言,我一直谨记。”楚翊注视着侄子兼挚友游云惊龙的书法,苦笑一下,“现在看来,倒更像是送给你的。藏‘器’,你裤子里的‘器’,可要吓死我了。” 九叔,有缘的话,你们还会再见的——说得没错,的确有缘,不过是孽缘。 少年云淡风轻道:“你自己不也有么?每次解手时,是不是都吓一跳:哦呀,这是什么?好可怕好可怕。” “小五,你文雅一点。”楚翊眉头微蹙,感到不堪入耳。 “都是男人,这有什么。”少年伸着懒腰,摇头甩膀子地朝东侧的卧房走,“老子去洗澡睡觉了。” “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自称什么老子。”楚翊白一眼远去的秀挺身影,继续看书,依旧许久不曾翻页。 他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过了二更才就寝。自己的地铺已经铺好了,小骗子侧卧在床,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呆望烛火出神。见他来了,便把东西掖在枕下。 “还没睡呢。”楚翊淡漠地问了一句,从衣柜翻出洁净的中衣和亵{裤,故作坦荡地更衣。虽说都是男人,可还是觉得别扭。但他又不想回避,那样又会被那小子抢白。 “好大哦。”少年感慨。 “你偷看我?!”楚翊一惊,慌忙遮挡,随即故作无所谓道:“哼,你也不小。” “这张床,好大。”少年自顾自说下去,“之前没睡过这么大的。” 原来是在说床……楚翊尴尬地清了清喉咙。 第120章 暌违已久的吻 望着精雕细琢的拔步床,他窝火道:“你知道这一张床花了多少银子?结果,我自己睡地铺,天天接地气。” “我又没不让你上来。如果你以平常心待我,又何必害怕跟我睡一张床。什么忆苦思甜,都是假的。”少年滚到床边,俏皮地歪着头,黑缎般的青丝垂落,夺魂摄魄的风华足以点燃黑夜。 这时,窗外响起于章远的声音:“公主,公主你睡了吗?” 楚翊轻嗤一声,蹙眉嘀咕:“还公主呢?当骗子太久,把自己都骗了。” 听见同伙呼唤,“公主”光脚跳下床,小跑到窗边,询问何事。二人隔窗交谈,大概是罗雨欺负人,把宋卓的胳膊拧脱臼了,刚接上。之后,罗雨居然还朝他们要诊费,说自己正骨的手艺不能白给。 楚翊坐进地铺,支起耳朵听着,心想:罗雨可从不仗势欺人啊。 小五激愤不已,要去找罗雨过招,询问起因。于章远道:“宋卓跟罗雨掰手腕,赌钱的。落入下风之后,宋卓用力过猛,脑袋脖子肩膀都跟着使劲,咔一下脱臼了。” “这也不怪罗雨啊?太丢人了,快把诊费给人家……” 楚翊都听笑了,正要躺下,余光下意识地瞄向床上的枕头。方才,小骗子往下面藏了什么东西。趁对方仍在窗边交谈,楚翊迅速翻上床,朝枕下一掏,又翻回地铺。他瞥一眼少年的背影,看向掌心的红锦囊。 扯开带子,他向内一窥,后脑蓦然一麻,仿佛窥见了宇宙的终极奥秘。 其实,只是两束青丝而已,用红绳挽成同心结。他一时分不清,哪一束是自己的。洞房之夜他烂醉,酒气模糊了许多记忆,解缨结发的过程却历历在目。小剪子拿在手上的触感,和互相剪断发丝时,那声“嚓”地脆响。他探向自己脑后,似乎还能摸着那一撮齐齐断掉的头发。 “赌的钱,也得给罗雨。输就是输,脱臼固然可怜,但不影响结果……等会儿我去看看他。睡着了?那明天吧。”至此,小五结束了谈话。 楚翊慌忙将锦囊藏进被里,并假寐。见他睡着了,少年放轻动作上了床,钻进被窝,边伸懒腰边发出舒适的喟叹,哼哼唧唧,像吃到了美味的食物。片刻,又惊愕地提了一口气:“嗯?哪去了……奇怪,刚刚还在呢……” 少年满床摸索,翻动被褥,不时疑惑地沉吟,呼吸和动作愈发急促。 “折腾什么呢?吵死了。”楚翊拉长声调,故作睡意正浓。 “没什么……”小五又闷头翻找片刻,终于戳了戳他的肩膀,“九爷,你有没有看见,我枕下的东西?” “没啊。”楚翊攥紧对方正在苦寻的宝贝,忍住笑意,合理地推测,“桂嬷嬷整理床铺时收走了吧?” “刚刚还在呢。”小五苦恼地叹气。 “什么东西?多大?”楚翊明知故问。 “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对方为情地顿了顿,“一个破锦囊。” 这臭小子,为了面子不说实话。楚翊无声地笑了,又攥了攥手里的东西,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感顺着血肉攀爬,一路烧到心里。 他们的关系,就像这两缕发丝,也像两株藤蔓,在风雨波折中彼此攀缠成长,长成一棵奇异的植物。回头看去,才惊觉已经缠得这么深。就算不再是爱情,也难解难分。 “丢就丢吧,别找了,赶紧睡觉。” “不行啊,对我很重要。”小骗子嗓音颤抖,带着哭腔。这么坚强的人,居然因为丢了夫妻结发的象征而哭鼻子。 楚翊心里既爽快又酸胀。 在书房时,经小五一番斥责,他才惊觉,在这段错位的奇缘中,对方比自己艰难得多。他喜欢上对方女人的皮囊,是自然而然,天性所趋。而少年是以同性的身份喜欢上了他,这的确不易,是逆天而行。 我可真无聊啊,怎么像小孩似的。楚翊悄悄伸长胳膊,将锦囊放回床上。很快,就被四处翻找的小五发现了。少年惊喜地叫了一声,嘀咕自己眼神不好,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楚翊的心莫名胀痛了一下,脑子乱乱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脚猛地踩在他身上,差点把晚饭挤出来。他蓦然惊醒,大为光火:“干什么?!” “抱歉,我忘了你躺在这。”睡迷糊的叶星辞嘟囔着缩回脚,吐了吐舌,“我渴了,想去倒茶喝。” 楚翊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叶星辞解了渴,又躺回被窝,轻声关切:“没伤着你吧?” “没什么,断了几根肋骨而已。” 刚刚再度入睡,纱橱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紧接着是叩门声,和一个婢女小心的请求:“王爷,扰您清梦了,府里有急事请您做主。” 叶星辞睡眼惺忪地坐起,听男人朗声道:“说吧,怎么了。” “坠儿突发急症,李太医说,得用御赐的老山参。”门外的婢女焦急道,“那是贵重补品,王公公说得请王爷示下。” “用。”因娶妻而返贫的楚翊毫不吝惜,豁达道:“药材不就是给人用的么,人命最贵,快去吧。” 那婢女却没走,“王公公说,山参在王爷卧房墙角的单屉闷户橱里,我得进去取。” “等一下!”地铺亲王慌忙卷起铺盖搁在床上,自己也跳上床,与“王妃”甜蜜地共枕而卧,共被而眠。飞速伪装好恩爱现场,才道:“进来吧。” 叶星辞被男人紧紧搂在臂弯,先是浑身僵硬,接着软软地依在对方肩头,用心体会这短暂的温存。 像坠落树下的雏鸟被捧回窝里,游累的鱼儿憩息于静水,伤痕累累的野兽回到洞穴。像一阵居无定所的风,安歇于一朵柔软的云。 让时光暂停吧,就停在这一刻!停下来吧! 婢女提灯而入,麻利地翻找出山参。摇动的烛火映出床榻上如胶似漆的小两口,她抿嘴一笑,福了一福,快步退出。 “我该回下面去了。啧,听着怪瘆人的。” 温厚的怀抱倏然松了,叶星辞贪恋地挽住楚翊的手臂。后者轻轻挣了一下,叫他别闹。叶星辞加大力气,不准楚翊离开,随后翻身死死压住对方,动情地吻住暌违已久的唇。热烈而笨拙,如沙漠中行将渴死的旅人,在汲取水壶里的最后一滴水。 “唔——”短暂的僵持过后,楚翊发力掀翻身上的少年,冷淡地抹抹发亮的嘴角,“我说了,我对男人提不起兴趣!你这样,只会让我看轻你!” 他没去理会对方哀求的目光和颤抖的呼吸,径自铺好铺盖,躺回床下。他不恶心这个吻,但那种陌生感,和去而复返的被蒙骗的极端愤怒,都让他抗拒。并有些恐惧,暗中紧了紧裤带。这小子莫非想强}暴他,太吓人了。 “小五,我不能这样。”楚翊想着那两缕纠缠的发丝,尽量心平气和,“非要放纵的话,我也不是不行。玩玩嘛,不当真就好。到欢场走一走,多少显贵左腿坐着娼妓,右手搂着小倌,满嘴甜言。可是,一旦我视你为玩物,我们的情谊就毁了,成了最低级最不堪的关系。我会瞧不起自己,你也一样。别扭曲糟蹋了曾经的美好,别作践彼此。我推开你,是因为我珍视你,这里面的道理你懂吗?” 忽然,楚翊听见吸溜鼻涕的动静。 施暴者哭了。 哭吧,谁叫你骗我。可那不是一个陌生人,或者仇人在哭泣,而是他深深喜欢过的小五。他无法伴着这种声音入眠,只好坐起来问:“你怎么了?” “我想家。”黑暗中,少年背对他哽咽着,“我以为我又有家了,可这里不是家,你也不是我的家人。从护送公主离开兆安的那天起,我就开始流离,直到今天。” 这些话像碎瓷片,硌得楚翊的心乱糟糟地疼起来。无论如何,人是他娶进门的,他得营造出家的氛围。 楚翊披着被子沉默片刻,无奈道:“我也不知怎么安慰你。我对你够仁义了,没把你撵出去,心平气和地待你,也没为难你的团伙。你看看你的朋友们,全都养得白白胖胖,也不用干活。这样,今后你把我当哥吧。” “为什么当胳膊?当腿不行吗?”少年哽咽着疑惑道。 楚翊忍俊不禁:“我是说当哥哥!我是老幺,还没体验过有弟弟的感觉。以后我不躲着你了,也不跟你冷战了。这样,你找到家的氛围了吗?”他这样处理二人的关系,是因为小五的眼泪,也是因为那个藏在枕下的红锦囊。 “你终于承认了,你在躲着我。”小五道。 “好吧,我认了。”楚翊坦白,“我一看见你,心里就窝火。可你蹬被子,我又忍不住给你盖被。今后,我们就是异姓兄弟了。” “你都不让我叫你逸之哥哥了,你还跟我抢肉。” “随便叫,好吧?”可爱的埋怨,令楚翊心里像被小猫挠了一爪子,“而且,我再也不跟你抢肉了。” “我太丢人了。”一团被子里传出一阵咕哝,“刚才的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吧,逸之哥哥。” “刚才,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楚翊促狭地问。 “我想和你亲亲。”被子里又是一阵咕哝。 “然后呢?”楚翊戏谑地笑笑,声音低沉犹如引诱。 “再亲一次。不然,还能做什么呀?”少年探出头,童真地发问。 楚翊笑得拍大腿,把勒紧的裤带松了松,故意学他懵懂的语气:“我也不知道呀。” 第121章 冬日旅行 北风萧萧地刮了一夜。仿佛老天有了繁重的心事,在不住叹息。 叶星辞磨蹭着,久久不愿起床,因为他“跑马”了,弄脏了裤子。太子告诉他,这样对身体不好,多练武即可避免,可见最近荒疏了武艺。 桂嬷嬷端来热水,见王妃在懒床,便又出去了。趁着楚翊擦脸,叶星辞噔噔噔狂奔到自己的柜子旁,取出新裤子,又噔噔噔狂奔回床。 楚翊一抬眼,就看见白花花的屁股蛋在眼前流星般一晃而过。他一愣,没敢多问这是在练什么功夫。 今天不用上朝,于是冤家夫妻共进早膳。喝粥吃包子,还有枣糕、油条、小馄饨,蛋皮裹着肉馅炸的佛手卷,及一碟酱菜。 叶星辞往嘴里丢一块酱菜,想起昨日夏小满的话,肃然道:“我听说,翠屏府那边在闹水贼。你该想办法将之剿除,为民除害,也是一件功绩。” “我正想跟你说呢!”楚翊惊讶地笑笑,“昨天,我已经把这活揽下来了,绝不能让水贼继续猖狂。” “这事,单靠一边不好办。北方的官兵一追,贼人肯定要跑到对岸去。”叶星辞忖度着,机敏地提议,“我该以公主的口吻,修书一封,请江南的州府配合你这位驸马爷。” “兄弟,我们又想到一起去了。”楚翊面露欣赏,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纯粹的赞许,随即正色,“此事艰巨,而且必然会结交到南齐的官员,恐怕庆王日后会拿这些做文章来参劾我。但水贼必须除,我稍后就进宫请旨,请皇上封我和李青禾为钦差大臣。” “昨天你找李大人,就是谈这些?”李青禾在翠屏做过知县,向他讨教倒也合理。 “不,是另一件事。我想让他趁着翠屏府官场换血,吏治清明上下一心,在当地做些实事。猜猜看,是什么?”楚翊扬起嘴角,故意刁难,更像是考量。 叶星辞思考,有什么事合乎楚翊的鸿鹄之志,又适合李青禾这样曾混迹于官场底层,与百姓接触密切的官吏来做。 他眼前掠过一片片摇曳的稻田,和他们漫步田间地头的情景,惊呼:“你想让他去改税法,将人丁税并入田赋!” “不错。”楚翊猛地点头,眸光如炬,语调抑扬顿挫,“这是绝好的机会!趁着翠屏官场注入了一股清流,杨家也退回了兼并的田地,官员都会积极配合,乡绅也不敢造次。就在翠屏试行新政,然后推向全州、全国。新政必须做,不能再拖了,就从我开始,从眼下开始。我去剿贼,李青禾去推新政,我也顺便做他的后盾,让他施展拳脚。” 叶星辞握着肉包子,静静地听着男人慷慨陈词,感觉对方如明珠美玉般晕开光芒。新政难推,太子爷也想改制,多征地主豪绅的税,减轻百姓负担,充实国库。选在俞贵妃的兄弟任知府的地方试行,对方却暗中伙同乡绅士族百般阻挠。一年了,一点水花都没有。 夏小满说,太子为国操劳,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有一回,他为太子梳头,在后脑发现一根白发。他心疼不已,说该呈给圣上看看,太子却说:父皇心不心疼我,不是一根头发丝能左右的,我还是别去碍他的眼了,专心把事做好。 “李青禾做过知县,对底下的事门清,他去推行最合适。”楚翊搅了搅碗里的稀粥,喝了一口,仿佛品到民生多艰,冷冷地抬眸,“不像有的高官,都说不清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连鱼鳞册都看不懂。而且,办好了这件事,李青禾在户部就能站稳脚跟,没人能把他排挤出去。相当于,我在庆王舅舅的眼皮底下,安了自己的人。而且,袁大人也是支持我的。不然,他不会把李青禾安排在户部。” 叶星辞看着楚翊深计远虑,步线行针般朝摄政王的目标进发,深深折服于他的智谋和韧劲。楚翊不想做什么放浪不羁的有个性的人,只想踩着挚友的足迹走下去,成为对方的影子。他活着,恒辰太子虽死犹生。 藏器待时,楚翊这大器已然藏不住了。这样的人中龙凤,实在不该屈居地铺。想到这,叶星辞放下肉包子,一把攥住楚翊的手腕,目光热切道:“逸之哥哥,夜里来床上睡吧。” 方才还慷慨激昂的男人登时慌了神,包子馅都吓掉了,“别闹,怎么突然扯到这些。我就喜欢睡在你下面,我是指,床下。” “你去翠屏府,也带着兄弟我吧。”叶星辞摇着对方的胳膊,闪着清凌凌的眼眸央求,“我就给你当个仆从。” “天寒地冻的,何苦奔波。”楚翊笑吟吟地拒绝,但表情俨然同意了。 这一去,恐怕要在外过年,突然长时间与“王妃”分离,他也不习惯,何况这小子是个不错的帮手。可嘴上却故意逗弄对方:“你可是王妃啊,怎么能随便抛头露面,就在家好好待着吧。” “雪球儿都待胖了。” “别扯雪球儿,没准人家不喜欢长途跋涉。” “别把我困在深宅大院里,太可怕了。我是男人,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叶星辞有些惶然地吐露心声。 这样的日子,让他想起了娘。娘在过门之后,整整十八年没再迈出叶府的大门。哪怕是上元,中秋这样的佳节,想上街看看热闹,都不被主母允许。娘说,她知道院子里每块石头的模样,天天盯着,都数遍了。 “带我去吧,求求你了。”叶星辞先软后硬,梗着脖子,目光逐渐锐利生寒,“你不带我,我就自己去抓水贼。反正,休想把我关在家里。我是鹰,不是鸟!你这王府的高墙,老子嗖一下就能翻出去。不像某人,翻尼姑庵的墙还得助跑。” 提起往事,楚翊哈哈大笑,情不自禁捏捏他的脸蛋:“抽空打点一下行囊吧。” 这个暧昧的动作,令二人俱是一愣。楚翊尴尬地错开视线,讪讪地解释:“兄弟,别误会。我手上有油,用你的脸擦擦。” 叶星辞顽皮道:“我看你嘴上也有油,也擦擦?”望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嗤笑一声,对着桌上的早点风卷残云。 ** “瞧你这屁股圆的,肚子也胖了。”叶星辞怜爱地抚摸着眼前的雪白躯体和浓密秀鬃,牵着雪球儿离开马棚,“该锻炼啦,出远门去喽!” 朔风凛凛,雪球儿兴奋地喷着响鼻,鼻息与主人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鞍下挂着的长枪寒光闪烁。 叶星辞一身飒爽的男装打扮,青丝以玉簪半束,身披娘亲做的貂裘斗篷,牵马经过为他们送行的仆人。数十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他友好地微笑,抬起握着马鞭的右手跟大家道别,舒展的面庞在冷冽的阳光中显出白玉般的细腻润泽。 “王妃穿男装真英气,把王爷都盖过去了。”婢女们笑着窃窃私语。 “但知道的人,还是能看出她是女儿身。齿白唇红,眉目如画。” 可真会分析啊,有我的遗风,楚翊暗想。当初我就是这么琢磨,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看男硬说女。 一行人到了后门,门外车驾早已备好。楚翊将管家王喜带到一旁,低声交代家里的事:“派永贵到崇陵,给我三哥送点木炭和御寒衣物。快到腊月了,山里冷,能冻死人。三哥的家眷,也送两车炭,再送些银钱粮油。我年前不一定回得来,家里全靠你料理了。” 王喜有点犯难,忧心道:“王爷,别人避之不及,你却这么照顾他们。传到皇上耳朵里,恐怕犯忌。” “没办法。”楚翊嘴边重重地叹出一团白气,“三哥那么多姬妾,生一堆孩子,不接济怎么过冬。” 王喜也跟着叹息,搔了搔斑白的鬓角,说自己安排人去办。 “有官员来送年礼,回礼就从我成亲收到的贺礼中挑。对照着礼单,别‘物归原主’闹了笑话。”楚翊看着管家不住点动的脑袋,凝眉想了想,“宫里有什么风声,你多跟从前那些老朋友们打听着。最近老太后身子骨不大好,一旦有变故,立即通知我。” “王爷慢走——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在仆人们的声声道别中,一行人轻装简从,冒着寒风离开宁王府,到下一条街接上李青禾,而后奔南门出城。叶星辞带着四个属下,楚翊则带了自己的贴心长辈四舅,和忠心护卫罗雨。 于章远四人乘一车,轮流做车夫。楚翊和陈为,李青禾同乘,罗雨驾车。唯独叶星辞不畏寒冬,傲然跨坐马背。他不喜乘车。当初来顺都,他穿戴公主的服饰,终日困坐马车,仿佛憋在棺材里透不过气。自那以后,他就反感乘车。 昨天,他让于章远寄信给家里,将出远门的事说了,并请家人替自己给宫里的朋友们报个平安。这样,夏小满知道他们不在,就不会再千里迢迢而来。 夏小满曾叮嘱,若非十万火急,万勿直接以公主的口吻寄信给太子,因为信函有可能直接呈在皇上或皇后面前,露出破绽。现在,太子会偶尔伪造公主的笔迹,写家书给皇后看,讲述婚后生活——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一想到太子为了让缠绵病榻的皇后欣慰,绞尽脑汁地编造“妹妹”的生活,叶星辞就心生凄凉。 马蹄“咯吱”地踏着压实的雪道,叶星辞看着自己呼出的一片片白气,感觉胸臆间的烦恼也都散在空中了。 寒风灌进斗篷,在背后鼓动,变幻着风的形状。头顶,是低巡的野鸟,冷蓝的苍穹,真自由啊! “啊哈——”他快活地长啸一声,惊得满树麻雀飞遁。他的“夫君”慌忙探头,忧心地望着他。他耸耸肩,示意自己没事。 “我还以为你中箭了。”楚翊埋怨地瞪来一眼。 第122章 好兄弟要一起嘘嘘 “李大人,尊夫人的身体好多了?”叶星辞看着帘布卷起的车窗问。 “托王爷王妃的福,几乎好利索了。”李青禾闪出半张笑脸,温厚朴实,写满了感激,“家里还雇了一个家丁和一个侍女照看着,日子越来越好了。” 楚翊也开口:“快过年了,本不该折腾你这一趟,可是机不可失。试行新政,有信心吗?” “有。”李青禾干脆地点头,神情坚毅,“这是利国利民的事,将丁银并入田赋,地多者税多,地少者税少,农民的负担轻了,也敢多生孩子了。地主豪绅势必反对,但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将新政试行下去,以报王爷知遇之恩!” 楚翊会心一笑,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知遇你的是朝廷,给你俸禄的也是朝廷,我们只是刚好志同道合。我做得对,你支持我。我做得不好,你要批评指正我。不辨是非一股脑的拥护,那叫朋党。” 李青禾拱了拱手,黝黑刚毅的农民般的面孔浮起动容,愈发钦佩这位年轻的亲王。叶星辞默然旁听,也感到触动。楚翊真的像兄长,教会他许多。最疼爱他的四哥,教他更多的则是拳脚枪剑。 鸟随鸾凤飞腾远。自己这只小鸟,追随楚翊这只大鸟左右,也算受益匪浅。有一说一,这小子的“鸟”也确实大。 车轮辘辘,楚翊在轻轻的颠簸中,对李青禾坦诚道:“我也有私心。我让你试行新政的事,皇上和吴大学士知道,别人都不知,我四哥也不知,还以为你是想巴结我,才来跟着剿贼。现在,庆王视我为眼中钉,我不想让他误了家国大事。我不愿恶意揣测他,但不得不防。” “我明白王爷的苦衷。王爷世事洞明,有时我会忘了,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李青禾不禁感叹于楚翊的城府和远虑。 “我年轻,所有的路都在摸索。但幸运在,有人曾把这些提前告知于我。论才略,十个我也不及那人。” 见楚翊陷入缅怀,目光悠远地眺望窗外一方蓝天,并未直言那人姓名,李青禾很识趣地没追问。 是恒辰太子,叶星辞想。那是个怎样胸怀韬略的赤诚之人,能看透险恶,却依然纯粹。无保留地与心有峥嵘的年轻叔叔分享一切,毫不忌惮对方的雄心。 可惜,如此俊杰,还没留下子嗣就英年早逝。想到这,叶星辞一怔。他以常人之情替恒辰太子惋惜,差点忘了,楚翊目前也面临着同样的遗憾。 叶星辞就没有繁衍后代的冲动。父亲对他的冷漠,以及带给他的压力,让他并不向往成为别人的父亲。但他依旧会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为了让娘开心——在卷入太子的计划,喜欢上男人之前,他是这样规划的。 楚翊会怎么办?将来,这小子一定会另娶,延续血脉。想着这些,叶星辞心绪杂乱,如路旁干枯纠结的树丛。 大概是想说些轻松的,李青禾忽然转移了话题,真挚地说道:“转眼,王爷大婚一月有余,下官祝王爷与王妃早生贵子。” “嗐,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些。”始终盘桓在楚翊嘴边的淡淡笑意倏然冻住,化作一声轻叹。 叶星辞故作自然地道谢:“借你吉言。” 驾车的罗雨瞥来一眼,抿了抿嘴唇。车厢深处扑哧一声,是正在打盹儿的四舅笑了。楚翊有点恼火,白了四舅一眼,但在李青禾看来却是腼腆。于是,他继续闲话家常,满眼的幸福:“我的两个闺女乖巧懂事,我出门前,她们还叫我好好办差,空闲时再想她们。” “我也喜欢闺女。”楚翊道,“臭小子太顽皮,光着屁股满屋跑,不喜欢。” “你不看不就行了。”叶星辞皱了皱鼻子,冷冷斜了楚翊一眼,知道对方在暗讽自己。 李青禾顾自说着孩子的事:“女孩文静,就是叫人牵挂。” “罗雨,停车,我想净手。”楚翊打断这个话题。 他怕马上的少年听了这些养儿育女的家常,内心会愈发歉疚。然后又半夜哭鼻子,抱怨什么“这里不是家,你不是家人,嘤嘤”。真好笑,明明自己才是受骗者,该呜呜呜的是自己。 下了车,楚翊踩着路旁无人涉足的皑皑积雪,往树林里走了走,撩开衣摆。忽然,身后响起踏雪声。他的王妃也来了,几乎挨着他,开始纵情挥洒下泉,嘴里还吹口哨,俨然一个顽劣的半大臭小子。 与妻子并肩“作战”,简直就是一场梦魇,吓死人那种。楚翊心里一阵翻腾,神情悲伤,往边上挪了挪,尽量不去在意对方。 然而,这小骗子却天真烂漫道:“逸之哥哥,我们来比赛谁尿得远!我可厉害了,顺风尿一丈,顶风不湿鞋。”绝对是故意找茬。 “不、不要!”楚翊吓得慌忙整理衣服,手帕掉在面前的雪地,被污染了。他转身离去,淡淡道:“可惜了,那上面的刺绣还挺漂亮。都怪你,吓死我了。” “这有什么,我绣一个赔给你。”小骗子屁颠颠随后而来。 “你?”楚翊怀疑地轻轻嗤笑,“算了吧。你那双手,也就耍枪还行,可耍不来绣花针,那是细功夫。” 小骗子登时被激发出斗志,不服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我经常看子苓她们绣花儿。” “兄弟,你要是绣成了,再难看我也成天用。”楚翊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戏谑表情。哼,难死你,必定是水牛使绣花针——掰不开蹄子。 一路南行,积雪愈发的薄,风也不再刺骨。 十多天后,抵达翠屏城时,大地已露出本色,偶见片片绿痕,那是四季常青的树木。凛风裹挟着沅江的水气冲在脸上,是湿冷的。在外面呆久了,整个人就像穿了一件湿衣服,寒意慢慢浸透肌骨。 好熟悉的感觉,叶星辞怀念地想,兆安的冬天也这样,更暖一点。 “罗雨,先停一下。”楚翊望见了一众郊迎的官员,却叫停马车。叶星辞也跟着勒马,透过洞开的车窗,看见楚翊朝李青禾手里塞了些沉甸甸的家伙,金光一闪而过。 “王爷这是——”李青禾诧异,要还回去,“我的钱够使。” “拿着。”楚翊干脆地按住他的手,目光温和而坚毅,“人情往来,请客吃饭,都要用到。你是钦差,有人宴请你,就大大方方的去,然后再请回去。不贵重的礼物,就收下,然后再买点差不多的回礼。你是清正的人,可该变通时,也要变通。绝对的理想化,在不完美的世界里行不通。圣贤书上说的,只是个参照。有人情世故开路,往往更好办事。为了天下黎庶,务必要将新政试行下去。顺便,到你曾任知县的丹宇县看看吧,那的百姓都记着你呢。” 李青禾动容得眼眶泛红,揣好金条,郑重抱拳:“下官铭记于心,必不负王爷厚望!” 自接到上谕,前来郊迎的官吏估算着时间,已经等了三天。楚翊的轻装简从令他们惊讶,若非他的雍容气度和清冷贵气的姿仪,简直要被怀疑是骗子。楚翊解释,带着亲王仪仗太过招摇,恐怕一个月都走不到地方。 新任知府接到消息,赶来城门迎候,引领楚翊前往府衙。一众胥吏在前鸣锣清道,命百姓分列街道两旁回避,恭迎皇九叔宁亲王。 “快,避一避!老伯,把摊子往后撤撤!大婶,你的馄饨车挡路了!过去两个人,帮她往边上抬!路上的杂物都清一清!喂,那个当街撒尿的小孩是谁家的,快抱走!” 没人知道,那紧随车驾,身骑白马的秀逸少年就是王妃。他美如冠玉的脸庞顾盼神飞,鼻翼轻轻翕动,念叨着:“啊,馄饨……还有鱼糕的味道……” 瑞王的亲家,前吏部尚书杨榛的牌坊早已被推倒,徒留石座。昔日宾客盈门的杨家老宅沉寂萧条,残破的封条在大门猎猎飘动。对面青楼生意倒不错,隐约传来歌女的轻吟浅唱,是楚翊的却扇诗。 叶星辞有点诧异,区区一首小诗,竟已流传到这里了?那江南肯定也听说了。传到娘耳中时,她一定不会想到,儿子嫁人了。 “就是这位九王爷,娶了齐国的嫡出公主。”路旁百姓交头接耳,“要是他做摄政王,肯定就再也不打仗了,哪有女婿跟老丈人刀兵相见的。” “王举人说,大婚那天,排场相当大。整条街挂满大红灯笼,连宵禁都停了,流水席摆了三天!那叫一个阔气!”赴考恩科又落榜的举子,已将婚礼盛景作为谈资传遍本地,百姓津津乐道。北昌各州府,皆是如此。 公主的价值,愈发显现出来了。“她”,就是宁王的半张脸面。哪怕只是闷在家里,无所事事,也足以让夫君如虎添翼,搅弄风云。 可是,真正的公主在哪呢?这是她舍弃荣华,抛却家国,独自生活的第一个冬天,不知她会不会烧炉灶? 第123章 向夫君学习 步入府衙,楚翊高坐大堂,接受本地数十名文武官员叩拜。四舅无官无职,不便参与议事,去花厅休息了。换上官服的李青禾则在楚翊下首端坐,面容冷峻。 叶星辞与罗雨他们列队在大堂一侧,腰背挺直。谁能想到,王妃就在这一列年轻的护卫之中。 几盆炭火正旺,满堂暖意盎然,烘烤着一方书有“万法依条”的匾额,及一副“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的楹联。众人分坐两旁,都穿着绣有飞禽走兽的靛蓝官服。 “区区百十来号水贼,居然劳动九王爷冒严寒驾临敝府,下官实在惭愧。一方面,是下官能力不济。另一方面,水贼实在狡猾,屡屡往对岸躲藏,南齐又不愿配合。”率先开口的是新任知府,姓孙。五十来岁,仪表堂堂,一双机敏睿智的双目令人印象颇佳。他解释,本州巡抚因病未能赶来翠屏拜见,谕令他全力配合王爷,不容有失。 “孙大人不必自咎,本王看过你上的奏疏,条理清晰,言之有物。”衣着素雅的年轻亲王微微一笑,声音朗澈如汩汩春泉,“都说事在人为,可很多时候,看似不难的事,偏偏就是办不成。牵涉的人越多,就越难。”这话,也像是在说给将要在本地试行新政的李青禾。 叶星辞着迷地注视高居主位的男人,目光柔得像纱,轻轻披在对方身上。 他能感到,楚翊有点紧张,桌案后的双手紧紧攥着膝头,怪可爱的。不过,面上依旧从容,笑意淡然。仔细想想,楚翊所有的慌张失措,似乎都只留给了自己。 叶星辞知道楚翊在紧张什么。 上次来,只是视察渡口水运(虽然暗地里是翻瑞王的旧账),像一次悠哉的远游。此次却身携重任,朝野皆知他来剿贼了,并将以驸马的身份与江南沟通。办好了,是应该的。办不好,遭人诟病。故此,庆王才硬推给他。 可楚翊还是毅然接下,不曾推辞。非但如此,还给自己升了难度,要趁庆王不留神,把新政一并试行了,堪称雷厉风行。 叶星辞很佩服“夫君”迎难而上的劲头。希望这小子能加把劲,迎男而上。想到这,他撇撇嘴角,黯然盯着靴尖。 “本王这次来,是要做成两件事:试行新政,剿灭水贼。”楚翊开门见山,抑扬顿挫的话语砸在青石砖地,和在场每个人肩头,“钦差李大人,将在各县负责新政的试行,诸位务必配合,集思广益。新政在翠屏府试行半年左右,就正式推向全国。” 他右手一扬,向众人介绍李青禾。后者起身,朝众官吏肃然抱拳,又款款坐定。 众人屏息,互相交换眼色。先皇在位时,就将新政提上日程,只是迟迟没有推行。后来,社稷生变,新帝继位,各类事项应接不暇,一再耽搁。如今突然落在翠屏府,都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 “大家千万别糊弄这位李大人,他可不是坐而论道的腐儒!”楚翊扬起嘴角,赞许地瞥向李青禾,“在座的,或许有人认识他。他曾是翠屏治下一知县,常年与底层琐事打交道,深得民心,也在田间地头耕作过。抓一把土,就知道这片地能产多少粮。” 他的音色忽而转冷,笑意收敛,双目生寒,恰似此刻闯入夹棉门帘的一缕冷风:“有不同意见,明着提,大家一起琢磨。但谁敢暗中使绊子,阻挠新政,决不轻饶!莫怪本王请出王命旗牌,先斩后奏!” 铿锵的话音刚落,楚翊拾回温润的笑意,弯起双眼友善道:“诸位,只管大刀阔斧地革新。做好了,本王绝不贪功,必定亲奏万岁,阐明尔等的功劳。出了差池,本王一力承担。” 这番话,既是当众给李青禾撑腰,也是给所有人喂了定心丸。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先降雷霆后施雨露。 叶星辞在旁认真听着,也学着,如何去做一个领导者。他不知小皇帝给了楚翊多大权力,但立威时,必须将手中的权力尽量夸大,让人摸不准底细。 “本王则去对付水贼。孙知府先派人去江南打声招呼,明日我便持节渡江,携王妃——”楚翊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一旁傲立的少年,迎上对方灿烂的笑容,又慌忙收回视线,“也就是齐国公主的手书,请江南配合剿贼。翠屏府曾经的一班官员怠惰懒政,南齐的官吏也不作为,才让水贼猖獗多时。他们的好日子,到此为止了。” 这一番掷地有声的部署,令人精神振奋。孙知府由衷道:“王爷英明果敢。” “不敢当。”楚翊炯炯的目光燎过在场一众官吏,盯得人不敢与之对视,随即温和一笑,“为了方便理事,我们就在府衙住下,劳孙大人为我和随从找个清净整洁的住处。诸位各自去忙公事吧,江防的李总镇随我移步后堂,我想了解一下这伙贼人的行事作风。” 与李总镇谈罢,天色已微暗。 住所也安排打扫妥当,是东北角一处清静别院。府衙各处正在掌灯,一盏盏淡黄大灯笼挑在檐下,为严冬傍晚添了一丝温馨。冷风送来炊烟,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叶星辞吸了吸鼻子,率先掀开门帘,步入三开间的正房。屋里被炭盆熏得暖烘烘。榆木家具一尘不染,质朴洁净,左侧的书房里也有一张床。 楚翊随后而至,左右走动查看,舒心地喟叹:“太好了,有两张床,哈哈。” 这个“哈哈”像一阵寒风,将氛围冻结。叶星辞别扭地斜了他一眼,“逸之哥哥,你既然把我当弟弟,为什么还是怕跟我同床?你心虚什么?” “我不怕,也不虚,只是不习惯。”楚翊岔开话头,“晚饭想在衙署里吃,还是上街吃?” “我要去外面吃,吃好多东西,撑死自己。”叶星辞摸着肚皮,赌气地嘟囔,好像肚子里住着仇人,“吃得胖胖的,反正也没人跟我挤一张床。” 楚翊忍俊不禁,端详眼前灵动俏皮的少年,却被凶巴巴地瞪了一眼。 上街之前,叶星辞特意叮嘱仆役,那匹屁股有烙印的白马,要喂最好的精料,有新鲜蔬果也喂一些。 一行人吃了几样小吃,趁宵禁前在街面闲逛。湿冷的风迎面而来,吹得脸颊潮红。 自从知道叶星辞是男人,陈为和罗雨看他的眼神就很复杂,有怨恨、愤怒和无奈。虽不曾苛待,但生疏了许多。尤其是陈为,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在酝酿什么计划。 叶星辞明白,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个骗光王爷老婆本的骗子头目,阴险狡诈。他毫不怀疑,若楚翊一声令下,罗雨能立刻出刀宰了自己。 每次,叶星辞与四舅目光相遇,都能发现对方一脸惆怅,像被人捏着蛋。四舅肩负帮外甥娶媳妇的重任,在永固园住了半年,整日牵线搭桥,结果却啼笑皆非。 这时,有个抱孩子的妇女经过。陈为看了一眼,忽然快步撵上叶星辞,主动交谈:“小五兄弟,我外甥肯定要另娶侧妃,开枝散叶。等开春,我就帮他张罗,先知会你一下。不是四舅对你有成见,而是我必须尽到长辈的责任,让逸之的人生走上正轨。” 叶星辞没直接回应,而是将问题淡淡地踢给“丈夫”:“九爷,你觉得呢?” 楚翊抿了抿嘴,笑而不语,似乎想看看爱钻研兵法的王妃会如何应对,生活处处是战役。 叶星辞忍着当街殴打长辈的冲动,神色不卑不亢,对楚翊剖析利弊:“再娶一个也行。不过朝夕相处,她肯定会看穿我是个假公主。到时,她会将事情闹大,要你休了我,把她扶正。而你,没了公主装点门面,进位摄政王的事可就悬了。” “有理。”楚翊目露赞许,缓缓点头,“四舅,听见了吗?要有远见,别瞎张罗,我不会让任何人影响我的志向。” “四舅,你先替自己张罗张罗,考个秀才,再中个举人。”叶星辞反将一军,开始刁难陈为,堪称以牙还牙,“这样,九爷脸上也有光,对吧?跟王府隔条街的崔御史家,人家的舅舅是进士,考中秀才时才十五岁,而你过了年就十七了。不是晚辈对你有成见,而是一片孝心,必须尽到督促你进取的义务。” 哼,想欺压老子,哪怕你是舅舅也休想。 楚翊长眉一挑,心疼地瞥一眼四舅,眼神在说:看看,自讨苦吃吧,我都不敢惹他。 这通抢白字字珠玑,让陈为羞红了脸,讪讪地咬着嘴唇,想憋出几句反驳之词。罗雨小声劝道:“舅老爷,你还是别说话了,王爷都说不过王妃。我也对王妃有看法,但我能忍住不说。” “罗兄弟有话直说呗。”叶星辞冷冷瞟一眼罗雨。 “我不说,我说不过王妃,我就憋着。你不知我想说什么,就没法反驳。” “你——”这回,轮到叶星辞无话可说了。 罗雨有一种能化解所有锋芒的能力,楚翊在旁笑出声来。 第124章 这位公子很旺夫 忽听背后飘来一道老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如一口破钟:“身披青色斗篷的公子,请留步。”指的是“王妃”。 楚翊下意识将少年揽在身边,警惕地回眸,原来是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一袭破旧道袍,怀抱写有“乐天知命故不忧”的幢幡,有些脏污的花白须发在冷风中颤动。 楚翊猜,老道接下来要说:“这位公子,我观你印堂发黑,实乃大凶之兆,不如移步算上一卦,或能逢凶化吉。”这是初步筛选目标,没事的,直接走了。有心事的,便会迟疑,也就入了套。 人,但凡有所求,便有破绽。而算命之人,就靠这些破绽糊口。从财星、官星、印星入手,进行全面哄骗,再用十神、五行把人唬懵,乖乖掏银子。楚翊一向不信这些,只信自己。 老道借着街边楼阁透出的灯火端详叶星辞,微微一笑,瓮声瓮气地开口:“公子容貌灿若朝霞,却有一种旺夫的气场。贫道觉得奇怪,就叫住公子想仔细看看,果然不错。” “我旺夫?”叶星辞哑然失笑,“我可是男的。” 老道的目光淡淡扫过一行人,定在楚翊脸上,“啧”了一声,“这位公子贵气袭人,眉宇间盘龙卧虎,是王胄之征,锐不可当。不过,也是一脸旺夫相,真是奇怪。” “我也旺夫?大男人旺的哪门子夫,你眼神儿不好吧。”楚翊有些气恼,甚至于羞愤,转身就走。娶了男人就够闹心了,居然还旺男人,荒唐。 那老道也不急,伫立原地悠悠道:“二位公子命犯水关,年前尽量不要坐船啊。” “得坐船呢,我们有大事要办。”叶星辞嘻嘻一笑,摸出一块碎银给对方,快步追上夫君,“这就生气了?这可不像恃才放旷,心怀若谷的九爷啊。话说,咱俩凑在一起,不就互相旺了吗?旺旺旺。” “两只小狗么。”楚翊不屑地轻嗤一声,“别信这些,就是糊弄人骗钱的。” “我愿意信。” “我不愿意。”楚翊目不斜视,口吻微冷。 一瞬间,叶星辞脸上绽开一种极度痛苦的神色,像中了一箭,挨了一鞭,眼里倏然蓄满泪水,委屈地瘪着嘴。他阖起眼,迅速将情绪抹平,无所谓道:“反正我信。我要旺死你,让你每天都像睡火炕一样。” 楚翊摇摇头,无奈地轻笑。 路旁,青楼酒肆灯火通明,有歌伎凭栏揽客,哀婉吟唱,埋怨薄幸郎君。不知是唱给别人,还是她自己。 刚才,我是不是也有点薄情?楚翊反思了一下,伴着歌声叹了口气,柔声道:“小五,我不再以男女之情喜爱你,但你对我依然非常重要。我说过,会把你当成家人,照顾你,不让你受委屈。” “我的所有委屈都源于你。” 楚翊一怔,像被看不见的手抽了一巴掌。 “我知道,你是真的不喜欢我了。”叶星辞按住胀痛的心口,平静地说,“因为,成亲之后,你的耳朵就再也没为我而红过。” 他抬手捏了捏“夫君”的耳垂,动作顽皮,脸上却浮起遗憾的苦笑。虽然,楚翊的耳廓被街边檐下的红灯映得通红,但与他无关。这个男人,不会再因他而心动,害羞,无所适从了。 “我说过,如果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了。”叶星辞舒了口气,不卑不亢道,“但我终究做不到。做不到就承认呗,又不触犯王法。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怎么待我无关。你不用有顾虑,正常过日子就好。若我因他人的态度,而轻易扭转自己的真心,那我这辈子也注定做不成什么大事。喜欢吃的东西,就要大口吃。喜欢的人,就要在一起。我还要当将军呢,就拿你磨炼心境吧。” 话虽如此,日子还长着呢。白云苍狗,万事无常。人心都是肉长的,跳着跳着,不一定变成什么形状,噗通装进了什么人。 “你拿我当弟弟,我拿你当丈夫。我们各论各的,两不耽误。两个人过出一大家子的感觉,多热闹啊。”叶星辞无畏地盯着男人,婴孩般纯澈的双眸青涩稚气,却也锐气逼人,逼得对方切换了话题。 “你喜欢看我写的兵书,不如费心思来想想,该怎么对付这伙水贼?” 他登时精神一振,眼放光彩,揶揄道:“可是,书里没提到水战,可见你根本就不懂,嘿嘿。” “很多战术是通用的嘛,关键在于想法。”楚翊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一个想法,抵得上千军万马。至于如何交战,我的确不通水战,就交给江防的李总镇。” 叶星辞一针见血:“你是不是自己没招了,就让我来想?” “说实话,我的确没想好。”楚翊坦言,“所以,才问问你这位潜在的将军。” 叶星辞嘴角一挑,神气活现地抱起手臂,“既然水贼喜欢劫掠商人,那我们就假扮商船,舱内暗藏官兵,引蛇出洞。”下午,听那位李总镇讲起先前与水贼交手的经过,他就有了初步的构思。 楚翊赞许地点头:“与我不谋而合。” “啥不谋而合,这分明是我的计策,休想霸占。” “好好好,我不跟你抢。”楚翊笑了笑,一副哄孩子的口吻,将手按在少年肩上,“不过,还需要再深入细致地谋划。如何引对方上钩?如何做到一网打尽?你再多想想,明日过江之后,好讲给你们齐国的官吏,此役可全靠你了。” 叶星辞感受着肩上的重量,扬起下巴,眸光傲然而凌厉:“看着吧,我会用智谋和行动来‘旺夫’。” 楚翊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忍了忍,而后还是被逗笑了。 叶星辞说想跟兄弟们聚一聚,支开了楚翊,却没带属下前往酒楼,而是满街乱转。最终低着头,臊眉耷眼地快速闪进一间女红用品铺子。 掌柜正要上门板,见有客登门,忙将门板放下。又点起几盏油灯,将室内照得更亮,招呼道:“客官买点什么?” 屋里幽香浮动,不仅卖丝线布匹,还有胭脂妆粉。还没开口,叶星辞就感到自己的男子气概折损了一半。他迟疑一下,攥着拳赧然道:“我,我朋友想绣一条手帕,都需要买些什么?” “喔哦……绣手帕哎……”四个属下怪笑着起哄。 叶星辞白了他们一眼,讪然垂眸。可是,牛皮都吹出去了,他言出必行。何况楚翊说,绣得再难看也会用。 楚翊也是言出必行的人。 掌柜才不管“我朋友”和“我”是不是同一个人,麻利地翻出各类刺绣用具:“顶级蚕丝线和锦帕,江南来的,看看这光泽。绣针,粗细都有,来两套,得有一套备用的么。还有这种尖头小剪刀,剪线头的,最好用了。再拿块蜜蜡,不小心把丝线弄毛糙了,用蜡块这么一擦,就滑溜了。再拿一本针法秘籍……对了,你留指甲了吗?” 叶星辞飞快瞄一眼双手,“我……我朋友没留指甲。” “这就不好办了。”掌柜面露难色,“用到细线时,得用指甲劈丝啊。” “啊,那怎么办?” “不怕,这就需要用到本店发明的劈丝专用工具了。”掌柜亮出个简陋小铁片,“一两银子两个。还有,至关重要的绣绷,也得来两个。” 走出铺子时,叶星辞迷迷糊糊地花掉不少银子,做贼似的将一包刺绣用具揣进前襟。 听见属下们在旁窃笑,他难堪地争辩:“笑什么,我就不能通过绣花来培养耐心,提升品味,陶冶情操吗?再说了,江南也有男绣工,没什么丢人的。技能就是技能,不分男女,军营里大家都是自己缝补衣物的。” “叶小将军,我怕你有一天会变得跟夏公公一样。”宋卓搭住叶星辞的肩膀,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地玩笑,“总是低眉垂眼,就像初次上街的深闺小姐,怕遭人调戏似的,也就能跟手下的宫女太监们厉害。” 几人哄然大笑,带着嘲弄,只有叶星辞没吭声。他不知怎么解释,喜欢上男人并不会损耗自身的阳刚之气,反倒使人勇敢——去动手学一项新鲜技能,这就是勇敢。 第125章 制胜妙计 “我总觉得,夏公公活得很拧巴。”于章远犀利地点评,“他好像不乐意做太监,又非把自己困在宫里。” “恋权呗,人家可是总管。”司贤掐着腰,故作忸怩,模仿夏小满细嫩的嗓音,“都晃悠什么呢?这地也没扫,花也没浇,殿下的衣服熨了吗?” “哈哈,太像了!”于章远大笑,“他在东宫支使别人时就这样。” 对他们而言,太监是异类,是独立于男女之外的另一种存在,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私下里打趣。有时,他们也调侃福全福谦,但人家满不在乎,都是几岁时就净了身,早已坦然接受了命运。 叶星辞冷冷喝断几人的笑声:“差不多行了。我倒觉得夏公公能屈能伸,行事干练,比你们强。南北奔波,把身子都累垮了。他做侍卫前都不识字,全是后来自学的。何况,他是被迫当的太监,天子一怒,谁都可能摊上那种事。” “换了我,宁死也不受宫刑。咔嚓一下,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司贤嘿嘿一乐,调头直奔青楼,“你们先回吧,刚才有姐姐朝我招手,好像跟我很熟似的。我去看看,是不是上辈子的熟人!” “哎你——”叶星辞狠狠骂了一句,却没阻止。司贤能有这么个爱好,多少可以缓解离家在外的苦闷孤单。 他调侃余下三人,是否也要去消遣,自己这有足够的银两。三人都挠着头,腼腆地笑了,不敢去风流阵里闯一闯。 叶星辞继续朝府衙散步,有感而发:“小时候,我也私下里笑过夏公公,但现在不会了。我跟九爷在一起,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胸藏沟壑,有颗悲悯心,能洞察体谅世间的参差。每个人,都各自有着跌宕的一生,和旁人看不到的苦痛。你的世界四季如春,另一人的世界或许正大雪纷飞。” “你就夸他吧。”于章远调笑,“色不迷人人自迷,心上的人儿,怎么看都顺眼。”又面露敬佩,“该说不说,九爷真是宽仁。锣鼓喧天的娶个男的做媳妇,硬是忍下来了,搁我可受不了。” 叶星辞狠狠怼了好友一拳。 夜里,待楚翊睡下,他燃起数支蜡烛,对着针法书学刺绣。同时构思,如何布局才能将水贼一网打尽。 这种细活磨练耐心,能让人心思也变细。静心思索中,思路愈发宽广,一切都如一盘棋清晰地浮现脑海。他很开心,这是他距离梦想——成为一个将军,最近的一次。虽然,只是对付百十来个贼人。 “嘿,我想到一条妙计!嘶……不妙……”他不留神刺破了手指,叼住指头止痛。 脚步声渐近,他慌忙把绣绷遮掩好,托腮望着半空,作发呆状。一道高大的人影绕过用于隔断的屏风,手端茶盏,衣衫松散地挂在宽阔的肩膀,露着健朗的胸线和腹肌。 “干嘛呢?点这么多蜡烛。”楚翊声音嘶哑,饱含睡意。 “寻思事。”叶星辞淡淡瞥去一眼。你咋起来了,吓老子一跳。他端详衣衫不整的男人,道:“把衣服穿好哦,别在我面前卖弄风情,我不喜欢心脏乱跳的感觉。” “该不会又在偷偷哭吧?想家了?”楚翊似乎很怕看见他的眼泪。 “小瞧我!”指尖又冒出血珠,叶星辞吮了一口。 “饿得睡不着,啃手指?”楚翊哈哈大笑,晃悠着走开。 听动静,他披衣出门了。半晌回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大骨汤底,卧两枚莹润的荷包蛋,撒一把清香的葱花,点几滴醇厚的香油。 “我做的。”淡淡说了一句,楚翊就回去睡觉了。 ** 天阴着,薄雾从暗沉的江面腾起,像快要沸腾的汤。影影绰绰,望不见岸。 雾漫进船舱,拂过叶星辞苍白的面孔。他饱腹登船,结果晕船了,把早饭吐个干净,初次坐船渡江的兴奋感也吐没了。而且,他昨夜苦学刺绣技法,没睡好,就更加难受。吃了楚翊给的山楂糕,身上才舒服点。 浮浮沉沉,借着风向蛇形前进,一个半时辰才靠岸。 渡口旁仪仗旌旗迎风卷舒,齐国官员列队迎候,以临江的建同府知府为首。那伙水贼,据说就分散藏匿在这附近的村镇。 楚翊率先步下翠屏府的官船,一袭绛红的团龙袍,胸前的行龙已变为正龙,昭示亲王的雍容。束发金冠嵌着四颗北珠,光芒润泽,衬着玉树琼枝般俊逸的面庞。他手持皇帝亲授的旌节,竹为节柄,长三尺,缀以三重旄牛尾。 叶星辞晕乎乎持枪随后,感觉地面如薄饼般在脚下浮动,两条腿不走直线,差点掉水里,多亏于章远搀了他一把。 “哎呀,驸马爷驾临,敝府荣幸之至。巡抚大人今晚就到,命下官先行接驾。”建同知府腆着肚子快步相迎,官袍的玉带卡在怀胎七月般肥硕的肚腩,随着步伐颠动。 楚翊笑着拱拱手:“幸会。” “区区水贼,何劳驸马尊驾。”建同知府将楚翊一行人引下栈桥,口中流利地打着官腔,最后祝福:“下官祝驸马与公主早迎弄璋之喜。有道是,琴瑟和鸣早结珠,富贵长寿福满堂。” 楚翊苦涩地扯扯嘴角,似乎在说:别说了,别说了。你们公主早就跑了,我娶了个臭小子。 终于再度踏上故土,叶星辞心潮翻涌。他俯身掬起一把微湿的泥土,沉醉地嗅了嗅,似乎闻到了娘亲的气息,不禁热泪盈眶。于章远等人也都很开心,小声议论着:“终于又回到大齐了,要是能回兆安看看父母就好了。” 叶星辞小心地将故土包进手帕,揣在胸前。忽然,他看见面前的柳树枝杈上蹲着一只小松鼠,孤零零眺望雾霭弥漫的江面,像在等人。倒是很像夏小满的那一只,也叫小满。 叶星辞吹口哨招呼它,它机灵地转了转脑袋,沿树杈溜走不见了。他叹道:“唉,被一个生灵全心全意地等着,也是一种幸福啊……” 在最近的郡县安顿下来,入夜之后,双方聚在县衙的花厅宴饮。 漫长的寒暄过后,巡抚和知府各自送上见面礼,说是算作驸马与公主大婚的贺仪。礼物之丰厚令叶星辞咋舌,珠宝琳琅,金器璀璨,仅送给公主的臻品金丝燕盏就有两斤。楚翊只笑纳了燕盏和一些团茶,没收黄白之物。 叶星辞微微挑眉:这么多好东西,看来我真的旺夫。 “本王这次来访,主要是与贵府共商剿贼之策。”楚翊放下酒杯,微笑着切入正题,“一桩为民除害的小小善举,延宕至今,实在不能再拖了。不过,好事多磨嘛。我这里,有公主写给中丞的信函,还望阁下劳神协助。” 楚翊将书信交给巡抚,后者认真阅览后,默默朝知府递了一个眼色。 胖知府往前凑了凑,像一个球在滚动,微笑道:“回驸马,最近下官曾将贼患一事奏报朝廷。圣上的意思是,不可在江上轻动兵戈,以免引起纷争。那些贼人分散藏匿在民间,我们正在搜捕,本月已经抓了两个。” 一个月抓俩,这得抓到猴年马月去!而且,还不一定是真的水贼,有可能是屈打成招的良民。叶星辞难堪地咬着牙,因本国官员的懒政感到丢人。 楚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这么慢慢的查,耗费人力又收效甚微,恐怕不是办法。” “驸马有何妙计?”建同知府请教道。 见楚翊扭头看向自己,侍立在旁的叶星辞上前几步,来到筵席之间。他略一抱拳,毫不怯场,侃侃而谈:“据翠屏府负责江防的总镇说,这伙水贼足有百人,其成员齐昌两国皆有。常分成几股,各自行凶。不如,我们假装成商船,要用崭新的好船,多次往返,总能引出水贼。初次遭遇,要让这一小股水贼得手,尝到甜头。” 建同知府诧异:“意思是,让他们抢走货物?然后呢?”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被劫走的物品中,会有一封信函,内附礼单。信上写,昌国有个员外过六十大寿,而他在齐国经商的女儿女婿将要送一笔丰厚的寿礼,走水路运送。礼单上,会罗列大量价值不菲的礼品,并附有期限。” 见“夫君”定定地注视自己,叶星辞心跳加快,避开对方的视线,继续朗声说道:“当然了,这些都是虚构的,只是诱饵。贼首看了信,必定会召集所有水贼,全力夺下这块肥肉。当他们按照时间,再度劫掠我们的商船时,却不知我们早已在舱内暗藏兵甲,等着他们上钩。如此,方能将贼人一网打尽。” “好,真是一条妙计!”众人击掌赞叹,就连瞧他不顺眼的四舅都佩服不已,拍案叫绝。 叶星辞脸上一热,得意而腼腆地笑了。这些,都是他昨夜想到的。来时的渡船上,他一边吐酸水,一边与楚翊商讨。楚翊认为可行,又说不谋而合。 第126章 他和他,在吃醋 “这些水贼常年行凶,水性极佳,很难一举歼灭,我预计至少要逃走一半。”叶星辞兴奋地原地踱步,眸光晶亮,神采奕奕地部署,好像真的成为了将领,“撤退时,他们肯定会照常往南岸跑。到时,就要靠齐国的官兵提前设伏,趁贼人疲乏不堪之际,将他们擒获。” 等他说完,楚翊看向齐国官员:“王中丞,李府台,二位以为如何?” 建同知府没直接回答,而是舔舔嘴唇,将叶星辞上下打量一番:“驸马爷的这位属官小小年纪,却有此等胆略。听口音,似乎是我大齐子民。” “我是随公主嫁入宁王府的侍卫,老家兆安的。”我就是王妃啊,叶星辞暗自窃笑。 “哎呀,难怪如此俊美聪慧。只有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才能培育出此等俊杰。”建同知府抹了把鼻尖的厚油,又往裤子上蹭蹭,色眯眯的笑像蒙了一层猪油。 楚翊冷眼觑着对方,一眼看出此人好男风,心里一阵膈应:可得把叶小五看好了,那小子少不更事,别被占了便宜。 他知道这些齐人不想合作,有些不耐,神色却依旧温和如春风:“怕承担责任,就办不成事。诸位放心,出了差池,本王一力担责。剿除了这些贼人,大家都有功劳。” 话都说到这份上,建同知府看一眼上司,依旧推诿:“下官不敢擅作主张。这样,请驸马在驿馆歇息几天,我派人飞马赶赴兆安,奏请皇上圣裁。” 楚翊只好点头,抄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有种重拳打棉花的无力感。 叶星辞黯然退回“夫君”身后,不懂他们在犹豫什么。策略已定,又不是围剿千兵万马,区区百十来号水贼而已。为什么,一件不大的事,就是办不成? 他看见那胖知府在朝自己笑,显然佩服他的才智和果敢,于是也报以烂漫的微笑。他的“丈夫”却回头恶狠狠地瞪来一眼,沉声责备:“严肃场合,别嬉皮笑脸的。” 叶星辞瘪瘪嘴,回道:“是。” 驿馆是座清幽秀雅的园子,一行人下榻中路一座小院。 安置了行李,便聚在正房客厅谈话。叶星辞将沾染了湿气的衣服挂在暖炉旁烘烤,听陈为抱怨:“这些人做事拖拉迂缓,说是请示皇帝,我看结果还是一样。这么容易的事,怎么就做不成?” “怕担责任呗。”叶星辞整理着衣服。 “没这么简单。”楚翊用茶勺舀一点毛尖茶,放入盖碗,注入热水洗茶,“当一件不难的事变得复杂,就要想想,其中是不是牵涉了某些人的利益?” 叶星辞动作一滞,“难道他们跟水贼是亲戚?” “这倒不会。”楚翊哑然失笑,又在碗中倒入热水泡茶,“有巡抚、知府做亲戚,谁还做贼啊!” 哄堂大笑中,他继续道:“他们不想合作,是因为本地两月前刚向朝廷申请了一笔剿贼款项。他们竭力夸大贼人的能耐,来充实自己的荷包。水贼没了,这笔银子也就断了。所以,要细水长流,尽量让这伙贼人发挥最大的‘价值’。你在那出谋划策,要把贼人一网打尽时,知府和巡抚心里正骂娘呢。” “你怎么知道?!”叶星辞愕然。 “散席之后,从个小吏那用一锭银子买来的消息。他只说朝廷给了经费,其余是我自己分析的。”楚翊端起热茶轻轻吹气,无奈地嗤笑,“你想做将军,以为有智谋胆略,足够勇猛忠义就能行?得罪了这些官场滚刀肉,你连粮草都拿不到。这就是政治。一件事成不成,关键在‘人’。所以,我才叮嘱李青禾要变通,别得罪人,务必和上下搞好关系,新政才能顺利试行。” 叶星辞缓缓坐在楚翊身边的圈椅,感觉浑身发冷。他绞尽脑汁琢磨出破贼之法,还沾沾自喜,却没想到这些,一点都没。他口干舌燥,夺过楚翊的茶,滋溜滋溜地啜饮,烫得直吐舌头。 “从这点来看,齐国的吏治,不如大昌清明。”楚瞄着那红彤彤的小舌尖,默默移开视线,喉结无意识地滑动,“听说,正原皇帝宠妃的弟弟,也在本州做知府。你们太子想在这变法改制,难比登天啊。” 叶星辞不太乐意听,砰的放下茶碗,没好气道:“事在人为。殿下有经天纬地之才,对付这些庸吏还不是手到擒来。”他当然希望太子能施展抱负,建立一番功业。不过,的确举步艰难。 “没错。”“我们太子爷三岁开蒙,五岁就能写诗作赋,七岁就棋艺超群。”于章远他们这些出自东宫的侍卫也跟着附和。 楚翊点头,戏谑道:“嗯,十九岁就兵败被围。” “喂,别拿这些开玩笑。”叶星辞脸色一冷。 “我没轻视他。相反,这是一种肯定,他的胆略世间罕见。”楚翊眉峰微挑,模棱两可地笑了笑,“只是,他如今能办成多少事,和能力关系不大,主要取决于他所处的位置。” 这时,有人叩门。 罗雨快步前去应门,一股湿冷寒气随月色涌入。来者打扮光鲜,自称是知府的随从,先问候了驸马爷,随后目光落在叶星辞脸上,堆笑道:“府台想邀请这位在席间讲解破敌良策的大人小酌几杯。府台称赞你头角峥嵘,非常欣赏你的将才,想要指点你。” “真的?”能被本国的官员欣赏认可,少年喜出望外,当即抓过斗篷,“走吧!” “不准去。”楚翊脸色阴沉,斜睨那随从,“没见我们在谈要事?”那胖子不是想喝几杯,而是想亲几口。不是想指点,是想染指。欣赏?想把人骗到床上欣赏还差不多!龌龊! “去聊聊天怎么了。”叶星辞自顾自披上斗篷,将柔顺的青丝撩在外面,屁颠颠地要跟人家出门。 “笨蛋,回来!”楚翊厉声呵斥,箭步上前把他拽到身后,急得脖颈青筋暴起。那随从还想说什么,被楚翊凌厉的目光逼退,慌忙退出房间。 “难得有人欣赏我的才干。”叶星辞坐回椅子,不满地嘟囔。 “我也欣赏你啊。”楚翊懊恼地蹙眉,“你是不是傻?那胖子看上你了!一杯酒下肚,你就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光不出溜,屁股生疼,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 “为什么会屁股疼?”少年不解,纯美的脸庞一派懵懂。 “因为……”楚翊咬着牙艰难吐字,“你被侮辱了。” “可是,为什么会屁股疼?” 楚翊尴尬地左右看看,见众人都表情古怪,憋笑憋得满脸通红。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谈论“臀部”的话题,压低声音:“等没人的时候再告诉你。” “你要给我演示吗?” “不要,我才不是那种人!我不想再听见屁股的事了!”楚翊有点气急败坏,随后作出一个孩子气的举动——用双手捂住耳朵。像不愿听父母唠叨的小屁孩,全无方才的沉稳。 叶星辞白了“夫君”一眼,随手抓起桌面的干果吃,“吼什么嘛,莫名其妙,明明是你先提起屁股的。” 大家正要各自去休息,又有人造访。这次,是知府的另一位属官。 中年男人闪进门,问候过后,躬身谄媚一笑:“府台唯恐驸马无趣,特意招揽了一班歌舞妓,陪驸马和几位大人消遣。”说着,拍了拍手。 几个秀丽的年轻女子掀开门帘鱼贯而入,有的抱琵琶,有的握长箫。艳色斗篷之下,衣衫薄如蝉翼,身姿丰腴曼妙。 于章远等人眼睛都直了,陈为面红耳赤:“这也太客气了,不至于,不至于。” 只有罗雨冷漠如常,单手按住腰间刀柄,警惕地打量她们,像是在看身上有没有藏兵刃。一个姑娘朝他扭了扭胯,媚眼如丝。他立即扑在楚翊身前,把主人撞个趔趄,而后微微一笑:“没事就好,我以为她要放暗器。” “这……”楚翊脑袋嗡嗡直响,这知府是不是有病,一肚子肥油倒灌入脑了。若他留下这些女子,被庆王知道了,得连参他十本。 他还没开口,“王妃”先急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跳着脚往外撵人:“都出去!出去!把驸马当成什么人了?他是来为民除害的,不是来享乐的!” “要劳逸结合。”陈为笑着阻拦,“大家一起听听曲,看看舞,赏心悦目。” “我也会,我给你们唱跳!出去,都出去!” 很快,屋里重归清静,浓重的脂粉香却经久不散。 楚翊欣赏着小五醋意大发的窘态,只见少年厌恶地皱着鼻子,抱起手臂直喘粗气,像个风箱,“有个词叫‘投其所好’,九爷该反思一下,是不是表现得作风不正,人家才给你送姑娘!” “恰恰相反,说明我表现得特别正常。”楚翊抿着嘴笑。 “那你把她们叫回来啊!”小五双目怒瞪。 楚翊往嘴里丢几颗花生,慢条斯理道:“主要是担心庆王知道了,会参劾我。” 第127章 我沉不沉? “我讨厌你!哇啊啊——”小五狂奔到卧房,一个雏鹰展翅,飞扑在床一动不动,脸庞深埋被褥。圆润的臀部微翘,宛如秀美的山丘。 楚翊驱散了众人,放轻脚步,来到床边。也趴在床上,窥视少年的表情。语气半是忧心,半是调侃:“该不会在哭吧?” “没有,我在睡觉。”一团可爱的声音闷闷地自被褥里传出,带着鼻音,“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你可以忽视,但不能故意气我。用情更深的人,总是处在下风。你能轻易伤我的心,而我却没法反击。” “好,哥哥错了,给你赔个不是。”楚翊诚恳道歉,“真不是有意的,今后再也不拿这些开玩笑了。” 良久,一张憋得发红的俊脸从床上抬起,表情逐渐由愤懑转为释然。忽然,少年问:“为什么会屁股疼?你还没告诉我呢。” “因为……因为喝醉了会摔跤,往往是背后先着地。”楚翊答得有理有据,神色一本正经,仿佛在讲高深的哲理。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把对方当弟弟,却还是耻于谈及风月。 他的王妃豁然开朗,连说有道理。这小子真复杂,能想出诡诈的歼敌妙计,偏又纯真无邪。 “刚才你说,那胖子看上我了?”小五嘀咕,“看上就看上呗,你为什么气急败坏?像被抢了果子的猴儿。” “我没吃醋,只是很怕你受到伤害。”说完,楚翊才意识到,小五根本就没提“吃醋”。 是他心底翻涌的醋意,脱口而出。 今天出现的,是个猥琐官吏,既无竞争力,亦无诚意。若明天出现不逊于他的翩翩公子,真心喜爱小五,又会怎样?他该说什么,哥哥祝福你们,别辜负我弟弟?不,这是他的王妃,没人能撬走!与其便宜别人,不如先据为己有! 楚翊眸色一暗,猛然欺身而上,凶狠地压住少年,将脸埋在对方颈后深深地嗅着。鼻尖轻触细腻的肌肤,像猎犬在嗅刚刚捕获的猎物。温热干净的气息,令他后脑发麻。 “喂,你是在往我身上蹭鼻涕吗?” 小五的声音,令楚翊的理智瞬间恢复。 没错,他是吃醋了。可那是一碗属于过去的醋。他不想他人染指那个残存少年身上的,明艳少女的影子。他不能带着此等卑劣的心思去亲近小五,这只会辱没了以往的深情,和眼前的少年。 他不能把对方当替代品。 “哈哈,我沉不沉?”楚翊笑着翻下来,用玩笑掩饰羞愧。 “不算沉,但挺硬,骨架子大。” “你想不想回兆安看看你爹娘?我陪你。”楚翊也把脸贴在被褥,与小骗子四目相对,有些冲动地想让对方开心一点,“回去我会奏明皇上,我是去拜见我的岳丈齐国皇帝了。” 对方明显心动了,却断然拒绝:“你娶了公主,是为仕途增光添彩。但是,你跟齐国太亲近,还去都城拜见岳父,那就过犹不及了,会招来猜忌。算了,有机会再回去吧,不能给庆王口实。” 这小子脑筋转得飞快,令楚翊暗自心惊。难怪能做骗子团伙的头目,他的四个朋友都比他年长,却对他唯命是从。 见他发愣,小五嘻嘻一笑:“跟你学的嘛,这就是政治,得多想。” 楚翊端详着他英气可爱的面孔,又忍不住想捉弄一番,促狭地笑道:“你把姑娘们撵走了,那你给我跳舞吧?你刚才许诺过,男子汉可要守信。” 少年苦恼地皱起脸,像刚刚啃了一口苦瓜,“我给你舞枪吧?” “不,就要看跳舞。” “那咱们玩顶牛牛吧?” “啊?!”楚翊瞬间慌了神,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短兵相接的骇人一幕。 小五解释:“就是每个人抱起一条腿,然后蹦蹦跳跳地互相撞,看谁把谁撞倒。这不和跳舞差不多?嘿嘿。” “这叫斗鸡!斗鸡!”咆哮过后,楚翊松了口气。 “我不管,江南就叫顶牛牛!顶牛牛!”对方坚持采用家乡的说法。 “我不管,你说了要跳舞,就得跳舞,大丈夫一诺千金。”楚翊示意他稍等,转身去了书房。 一阵叮叮哐哐,不知在翻找什么。 该不会要给我搭个舞台吧?叶星辞悬着心,见男人搬来一张蒙尘旧琴,置于矮几,又找来蒲团席地而坐。琴为蕉叶式,有些年头了。桐木琴面,梓木琴底。 “刚下榻此处,我就在书房发现琴箱了。”楚翊用衣袖拂去浮尘,又吹了吹,指尖轻撩琴弦。弦随指动,音色通透、圆润、悠远,“是张好琴。” 楚翊稍作停顿,琴曲自指尖倾泻而出,琴技非凡。人亦绝俗,有清冷入仙之姿。 “好吧,是你要看我跳舞的,可别后悔。”叶星辞无奈,披了一条绣有牡丹的褥单,倾情献舞。他将拳法套路放得很慢,紧握的拳头变成兰花指,蹦蹦跳跳,活像神汉在跳大神。见楚翊怔怔地看着自己,还不忘在转身之际暗送秋波,将拢在肩头的花褥单往下扯了扯。 楚翊双目圆睁,琴音陡乱。他猛地按住琴弦,嘴角绷得比弦还紧,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看别人跳舞要钱,看你跳舞要命,哈哈……哈哈……” 叶星辞不悦,将褥单一甩蒙在男人头上一通乱捶,怒道:“我本来就不会嘛!” “笑死了,脸好疼。”楚翊按住酸痛的面颊,起身让位,“你会抚琴吗?试试看。” “会,会一点点。”叶星辞端坐,屏息运指,磕磕绊绊地弹起太子教自己的古曲。对于琴棋书画,他都不精通,主要是没兴趣。他天性好动爱玩,本不是风雅之人,也无意附庸风雅。 他的动作也不甚优雅,被楚翊调侃:“小五,你抚琴的姿态好像在烤肉串撒调料。来,我教你。” 楚翊跪坐在他身后,用更宽的肩膀,和更长的双臂圈住他。双手覆在他手上,手把手地耐心纠正他的散音、泛音和按音,讲解右手最重要的八种指法:抹、挑、勾、剔、打、摘、擘、托。 “哦,这样啊……”叶星辞心不在焉,稍一侧头,男人的耳垂近在咫尺。哪怕如此亲密,也没有泛红。他真的,真的不喜欢我了,把我当弟弟。 叶星辞顽劣地朝那只耳朵呵气,楚翊慌忙躲闪,并松开他的手:“你自己练吧。” “不练,我不感兴趣。”叶星辞随意拨了拨琴弦,琴音和心绪一样杂乱,“刚才你笑得好开心。你是我见过的城府最深的人,很少在别人面前过度流露情绪,除了我。” “因为你很好玩。”楚翊不假思索。 “不,不是我好玩。如果是你不喜欢的人,披个花床单在你面前瞎跳,你只会觉得厌恶透顶。如果是罗雨或四舅,你只会觉得滑稽,却不会发自内心地大笑。”叶星辞起身,飒气地抖开褥单铺回床上,“和我在一起时,你不用端着、板着、绷着,无忧无虑像个孩子。” 说着,他像学堂里的老师,留下问题启迪学生:“楚逸之,你该想想,这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你很好玩,我喜欢跟你玩。” 楚翊低声重复一遍,似乎带着某种羞愧,抱琴离开。 不多时,传来琴声。松沉旷远,飘渺悠长,像一个满怀心事之人的絮语。 楚翊原想,等上几天,若南齐的官吏仍不合作就作罢,他不想去说服这些官场老油条。仅凭翠屏府的官兵也能剿贼,只是曲折一些。 没想到,次日傍晚,事情便有了转机。 当时,巡抚已经回本州首府去了。楚翊正与胖知府和本地知县在县衙的东花厅共进晚膳,特意没带小五,只带了四舅和罗雨。 胖知府还四下踅摸,问昨天那位言谈潇洒,相貌风流的小兄弟怎么不在。楚翊在心里狂抽对方耳光,痛骂龌龊,脸上笑意从容:“哦,他不舒服。” 先不论男女,那可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一起在太庙告祭过祖先,你还惦记上了?草房子安兽头,犁耙找千里马,你也配? 胖知府继续关心:“请郎中看过了吗?需要什么药材补品,尽管从府衙拿。” 楚翊扯扯嘴角。 “那位小兄弟多大年纪,十六七?”胖知府用肥厚的舌头舔舔嘴唇,“真是谪仙般的人物,又那样聪慧,世所罕见啊。” “十七。”楚翊忍着膈应,淡淡补充,“已经婚配了。” 酒已尽量之际,有人通禀:“从兆安来了一位宋大人,自称是东宫詹事府的赞善,正在西花厅等候,这是他的名帖。” 宰相门前七品官,太子身边的从六品官员,哪怕是四品的知府也不敢怠慢。胖知府惊了一下,连忙起身,在知县的陪同下,像球似的弹了出去,一路滚到西花厅。 楚翊也默默跟去。 他穿着便装,那位宋赞善也没多留意他,与知府见礼后,直抒来意:“下官先去了建同府,听说府台大人在本县招待驸马,这才赶过来。这里有太子殿下的手谕,请府台听谕。” 胖知府与知县局促不安,跪地听谕。 宋赞善三十来岁,满面尘霜,眼珠发红,显然是不舍昼夜急赶而来。不过,声音依旧洪亮:“近来水贼肆虐,搅扰民众。着令建同府会同治下所有郡县,于十日内缉拿全部贼凶,留活口登记造册。拖延懈怠者,一律革职查办。” 忽而话锋一转,气势凌人:“以下,是太子殿下的口谕:李大人,你打的什么算盘,本宫心如明镜。不过是妄图养贼自重,多拿朝廷的饷银,这月捉几个,下月再捉几个。养猪呢?当朝廷是你的钱袋子?捉不住贼人,就回家种地!还是说,你想开开眼,看看是本宫的手段硬,还是你的乌纱帽硬?” 楚翊不动声色地旁听,心想:猜对了,果然是因为贪图剿贼款而不合作。齐国太子也是雷厉风行的人物,对付这种老油条,就得拿猛火炸他。温言规劝一百句,不如劈头盖脸骂一句。 第129章 一触即发 “你干什么呢?!” “我……”叶星辞缓缓抬头,茫然四顾,“咦,这是哪?我不是该在床上睡觉吗?天啊,我梦游啦!” “你到水里游去吧!”楚翊真的动气了,眼珠发红逼视眼前的少年,低沉的嗓音比江风更冷冽,“好个任性妄为的臭小子,敢背着我冒险!走!” 他一把拽住少年的手腕,却被对方用力甩开:“我不走,我要剿贼!我要跟水贼战斗!” “战斗?你逗我呢,走!” 叶星辞退后躲闪,紧握长枪,目光青涩却也坚如磐石,“你不懂,我要当男人!”难得有机会磨练自己,他不想错过。大家都叫他叶小将军,可他所参与的最大规模战斗,是夏日在东宫跟同伴们打水仗。 楚翊深吸一口气,阴着脸强作平静:“乖,我明白你是男的。” “不,不一样。只要有鸟儿就算男的,无论是好人还是庸人,烂人,渣滓……都是男的。而我,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叶星辞放轻声音,长枪朝木制甲板猛地一顿,砰然作响,“我不在意你怎么看我,那是你的事。我在意的,是我对自己的看法。我被困在别人的命运里了,我得做一些事,才能再次看见自己。这种感觉你不会懂的。” “计策是你想的,这还不够?”楚翊循循善诱,“你梦想做将军,可哪有将领冲在最前线的?受伤了还怎么指挥?” 叶星辞不为所动:“这是我的故乡,参战兵士都是我的乡亲,我要为我的计策负责。在实战中总结经验得失,否则就是纸上谈兵。而且,我能保护好自己。” 负责本船作战指挥的小旗来报:“驸马,要启碇了。您最好还是离开,与贼人短兵相接之际,恐有危险。” “稍候,我马上就走。”楚翊又抓住少年的胳膊,后者屁股直往地上坠,像贪玩不愿回家被爹娘提溜着的孩子。 “有我在呢,王爷。”罗雨轻声道,“王妃想玩就让他玩吧,我留下保护他。” “我也留下。”楚翊冷冷看向那名小旗,“给我找个防身的家伙。” 叶星辞一愣,没想到楚翊会留下。此刻才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逸之哥哥是个射箭都脱靶的文雅矜贵之人,如何战得了水贼?对了,那算命老道说,他们命犯水关,会不会出岔子? 他嗫嚅:“九爷,你还是别……” 小旗解下腰间的雁翎腰刀,双手奉上。仓啷,楚翊霍然拔刀出鞘,一双幽黑深目笼罩于寒芒之中,用傲睨万物的目光淡淡朝少年一瞥:“你要逞能,我却退缩,岂不是不够男人。臭小子,敢不服从本王的钧令,回去再收拾你。” 说罢,挟着怒意狠狠收刀入鞘,仿佛那刀鞘就是不听话的“王妃”。 哦呦,好霸气哦,吓人家一跳。叶星辞心里一颤,眨了眨眼,微退半步审视男人,刚认识对方似的。 货船启碇开航了。 船首有正碇和副碹,由绞索控制。船员探测风向后升起船帆,调整方位以更好的乘风。舵手在船尾打舵,驶离渡口。有正舵和副舵,正舵又分成大小两种,根据水位深浅使用。 三艘船成列航行,间隔很远,不时根据风向调整船帆。路线时而朝东北,时而朝西北,呈蛇形迂回渡江。只有完全逆风,才动用底舱的力工划桨。巨大的木桨有六支,十分沉重,需三四个汉子操纵一桨,两班轮换,否则很快便会力竭。人力是宝贵的资源,不可轻易消耗。 这回,叶星辞没晕船。或许是他适应力超群,或许是早上吃得少。 他立在船首,警惕观望四周,留意有无贼人靠近。楚翊仍在怄气,端坐甲板的椅子,冷峻地闭目养神。半个多时辰了,也不言语。 “王爷生气了。”立在一旁的罗雨悄声道。 “他大概是入定了,神游太虚呢。”叶星辞小声回应。 楚翊倏然睁眼,冷冷斜来一眼,别扭地轻哼一声。叶星辞挠挠头,没话找话地关心道:“逸之哥哥,昨晚的伤好了吗,屁股还疼吗?” 闻言,罗雨的双眉猛然一挑,惊愕地侧目。旋即目视前方,淡漠如常。 “没事,蚊子叮一下似的。”楚翊淡淡道。 罗雨的双眉又是猛然一挑,差点从脑门飞出去。他瞄向王妃,目光飞快朝下一扫,又若无其事望着江面。 “我就不该坐上去。”楚翊幽怨地继续说道。 罗雨浑身一震,手从刀柄移开,捂住了蓦然张大的嘴。叶星辞问他,是不是晕船想吐,他轻轻摇头。 江浪暗涌,货船忽而颠簸一下,楚翊的椅子登时出溜一下滑出老远,人也栽在甲板。叶星辞捧腹大笑,连忙扶起“丈夫”。 罗雨却脱下棉衣外的罩袍,叠了几叠,垫在椅面,体贴道:“王爷坐吧,这样软一点。”随后用复杂而埋怨的眼神看一眼王妃。 叶星辞明白,自己冒然登船确实欠考虑,不该以身犯险。他讪笑着刚想检讨几句,忽听站在舱顶的瞭望哨高喊:“西边有许多人划着舢舨,正在靠近,速度很快!” 小旗略作观察,向舱内传令:“听我号令,准备迎敌!” 货舱立时腾起一片刀兵出鞘声,清脆的撞击锐利地划过耳膜,激起一阵战栗。叶星辞也攥紧绢布包裹的长枪,紧盯西侧江面,脊背窜过又麻又痒的兴奋感,心几乎跳出喉咙。 来了,贼人咬钩了!他的计策起效了! “有百十来人,应该是全伙出动了!哈哈!” 只见那伙水贼两三人一条小舟,足有三四十条。人手一柄木桨,飞快划动,将浪花抛在身后。舟行如鱼,轻盈灵敏,如飘在江面的片片落叶。 贼众忽然散开,分作三股,蝗虫般直扑三艘货船。这样安排,就是为了将水贼分散击破。否则,在一条船上对付百名贼人绝非易事,将大大增加己方伤亡。 近了。 三十几号水贼正在逼近,桨动如飞。 叶星辞呼吸急促,他看得见他们蓬乱的头发,黑恶的面孔,狰狞暴戾的目光。似乎还能嗅到他们的体臭,听见那充斥贪欲的心跳。 近了,更近了。二十丈,十丈…… 叶星辞屏住呼吸,抖开裹布,枪尖银芒乍现,红缨如一抹残阳。他一斜眼,楚翊居然还闲适端坐,该不会已经吓得腿软了?嘿嘿。 “准备迎敌!” “稳住,等贼人全部登船再动手。”楚翊看向有些紧张的小旗,对方又将命令传给货舱内披坚执锐的兵士。 待数艘贼船近在咫尺,将货船包饺子似的围起,楚翊才款款起身,俯在船边朗声问:“你们干嘛的呀?有事吗?” “搭个顺风船!” 这大概是一句号令,每人都瞬间抛出一条绳索,一端的钩爪“咚”地勾在船沿,另一端拴着小舟。硕大的货船被三十多条绳索同时勾住,活像一条多足巨虫。 “哈,有意思!”叶星辞这才算见识到了水贼的登船手段。 须臾之间,贼众已沿绳索迅速攀爬,全部登上货船。一个黑壮龅牙大汉在叶星辞眼前落地,看他手持长枪俏立甲板,大汉丝毫不惧,还猥琐地呲了呲黄牙。 “诸位,我们只图财,不害命!”龅牙大汉挥舞西瓜刀,在甲板踱步,狂妄叫嚣,“谁都别动,我们拿完东西就走,绝不伤人。有不识相的,休怪我用这把刀,给他修理一下脑型。” “没错,好好配合,放下兵器,都别乱动!”三十几个恶汉狞笑着,手持各式短兵,将货舱包围。他们的惯用手段,是先震慑船员,再劫掠货物。 “好汉们,有话好好说。我们也是为雇主办事,谁都不想丢了性命,需要什么尽管拿。”楚翊护住王妃,用宽阔的肩膀挡住他半个身子。罗雨则冷漠扫视,仿佛一个人就能收拾了这群恶贼。 “嗯,还算识相。”水贼们发出得意的邪笑。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次普通而顺利的抢劫。 叶星辞身边,有两个贼人居然在闲聊:“上回遇见个阉人,细皮嫩肉的。可惜啊,没来得及弄,就遇着江北的官船,只能赶紧撤。可爱的呦,我们丢了他的松鼠,他就趴在地上哭,声音细细的可好听了,哈哈。” “那高个子官人好生俊美,长得又白,真带劲儿!比边上那小美人还够味儿。等会,我们跟他在舱里单独聊聊,我就中意这种成熟的美男子,肯定特别狂野。” 二人用淫邪粘腻的目光打量楚翊,给楚翊恶心得直干哕。 叶星辞却只听见了前面的部分,心痛地想:水贼说的阉人,是小满。他们虽不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但自幼相熟。自己刚到东宫尿了床,还是小满帮忙收拾。那时他还健全,开朗活泼,走路也不耷拉着脑袋。他独自南北奔波,充当自己和太子的信鸽,才会惨遭水贼羞辱。 这帮败类!老子要好好收拾他们!叶星辞咬紧牙关,攥着枪杆的指节咯吱作响。 第130章 夫夫搭配,事半功倍 “留一半人在这盯着,把这几个伙计捆起来。剩下的,随我去查看财宝。”龅牙贼首见船员均无反抗之意,便将兵器别在腰间,率先打开货舱门板。 “动手!” 楚翊一声断喝,刹那间舱板全部挪开,百名兵士如狂蜂一涌而上!刀兵相接,杀声震天。水贼转眼被生擒十余人,剩下的却相当凶悍,拼死顽抗。 “看枪!”叶星辞长枪纵横,左右挥击持刀劈来的恶贼。修长柔韧的身形灵动如蝶,明眸怒火喷涌,整个人如一幅正在熊熊燃烧的美人图。他清楚他们奸淫掳掠死有余辜,可还是不敢挑刺对手的胸腹。 他不敢杀人。这一步太难迈出了,终结一条性命,人生的底色将从此不同。 伴着惨呼,有一串血浆飞溅在脸上,温热腥臭,不知是谁的。他胃里一翻腾,手腕也软了一瞬,旋即被热血激起杀气。 杀! 他咬咬牙,以枪尖刺中对手大腿!嗤——那破开血肉筋膜的感觉又韧又脆,让他毛骨悚然,心底潮起莫名的悲怆,乱了气息。 “啊啊啊——我的腿——”对手轰然倒地,捂腿惨叫。鲜血狂涌,几乎是呲了出来,溅在叶星辞靴面。他口干舌燥,喘着粗气连退几步,被罗雨扶住,推到楚翊怀里。 动手之后,罗雨始终护在主人身边,双刀快如鬼魅,不时抽空帮叶星辞掠阵。还有功夫扯闲篇:“要不是官府想尽量捉活口,这些人我自己就能收拾了。” “你刺中的那人失血过多,活不久了。”楚翊平静地探出指尖,为少年揩去面颊的血迹,将他揽在身后,靠在甲板边缘。 此时,水贼已被尽数擒获,牲畜般绑缚在甲板哀嚎不止,乱喊着“军爷饶命”。死了四个,重伤三个,其余都多少挂了彩。数名官兵受了轻伤,好在无人阵亡。 “就这样结束了么……这么快。” 叶星辞推开楚翊的庇护,目光扫过贼众,盯住被自己刺中大腿的那个。贼人的伤口被布带紧勒,气息奄奄,但还没死。他不怜悯对方,只是在意自己是否杀了人。 脚下一软,踩到了某具尸体的胳膊。 叶星辞皱眉看去,却迎上一对倏然睁开的眼珠子!眼皮被鲜血糊着,迸出阴毒悍戾的光。惊骇之际,贼人陡然跃起,挥刀砍来! 叶星辞反应迅捷,立即以枪杆格挡,一挑一拨,瞬间击飞了对手的武器。 “恶贼,敢装死?!” 他将枪尖抵住贼人胸口,稍一用力,刺入半寸,对方爆发出骇人的惨叫。他注意到,这厮的脸很年轻,与自己年纪相仿。他手一顿,没捅穿对方,而是收回长枪,冷眼看着左右兵士拿来绳索将其绑缚。 叶星辞轻蔑地一勾嘴角:“小小年纪,身强力壮,做什么不能混口饭吃。偏要当贼,活该!” “你——”贼人被这话戳中肺管子,忽而奋力一挣,推开兵士!旋即自怀中抽出一柄匕首,恶狼般嘶嚎,朝叶星辞扑刺而来! 晃动的刀尖锐利生寒,叶星辞心里一惊,抬枪挥击。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熟悉的身影箭步上前,双手持握雁翎腰刀,一个干脆的挥砍,劈在贼人身上!咔——对方爆发出惨痛的哀鸣,直接被削掉膀子,仅凭一点皮肉相连,坠在腋下晃荡。匕首落地,血如瓢泼,连带着骨头茬子,哗啦洒了一地。 “呕!”叶星辞鼓起脸,强压呕吐感。 楚翊冷冷地将染血的刀抛给兵士,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衣物,见没有脏污,便揽住王妃的肩,退到一边。他清逸的脸庞从容自若,仿佛刚刚只是切了个西瓜。 “小心点,这种情况别手软。” 叶星辞愕然失语。 相处越久,越觉得这男人藏得深,像千层糕。看得出,他不擅刀剑,挥砍时也无甚技巧,全凭反应和蛮力。但他一定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怎么从没听他说过,怕自己疏远他? 他的心善良仁厚,但也冷硬狠绝。 新婚次日,自己露馅儿,楚翊没当场砍人,或者砍掉自己的牛牛,是不是已经很克制了?叶星辞舔舔干燥的嘴唇,不禁有点后怕。那两个觊觎楚翊“美色”的水贼吓得屁滚尿流,蠕动着频频往后缩。 “九爷,你还挺勇猛哈。”叶星辞小心夸赞。 “一般。”楚翊淡淡道,“再猛,还不是被某人吓晕过去了。” 远处,另一艘货船也爆发冲突,正在激战搏杀,隐隐有刀兵相接之声。那边的贼人似乎更多,也更凶悍。有些水贼趁乱跳船,返回小舟,拼命划桨逃离。 “拿弓箭来!”楚翊抬手朗喝,立即有人递上长弓与箭囊。他用袖口包住拇指以防被弦勒伤,抽出一支白羽箭,深眸微眯,挽弓如满月。一声清锐的吟啸,箭矢激射而出,正中一名贼人后心。 “给我!”叶星辞不甘落后,夺过长弓,挽弓搭箭。这弓的拉力足有百斤,他猛提一口气,细腰绷得笔直,令弓张满,一箭射在贼人肩上。又一箭,射中腰部。 再远,便超出射程了。逃吧,沿岸几十里都有官兵埋伏。 “不赖吧?”他朝楚翊得意一笑,双臂却开始打颤,手也很痛。开百斤弓还是吃力,再过两年,他一定可以毫不费力地驾驭。 楚翊笑着点头。 “好个楚一只,先前小瞧你了!”叶星辞调侃,“明明善射,却在老太后过寿时故意脱靶。如墨里藏针,不露锋芒。” 楚翊悠悠反呛:“论藏,你叶小五可是行家,我自愧不如。” 三艘货船再度停靠南岸,卸货般将贼众撂在渡口示众。一共逃脱了二十多个贼人,被埋伏在南岸的官兵尽数擒获。刨去死掉的,共生擒九十七个。 “官府抓住水贼了——全抓住了——”有人鸣锣通报,附近的百姓闻讯而至,携家带口来凑热闹。没地方站的,还上了树。 胖知府喜上眉梢,指着一众贼人,腆着肚子朗声道:“为了替大家除害,本府已经几天没睡一个囫囵觉了,人也瘦了一圈!皇天不负有心人啊,终于把这伙恶贼一网打尽。官府将对他们严加审问,以大齐律议罪,也欢迎父老乡亲站出来,检举他们的恶行。” “早就检举过了!之前都没人管!”有人高喊。 胖知府置若罔闻,又洋洋洒洒讲了许多,命一旁的书办好好记录,修入县志。他说完,便轮到了本地知县慷慨陈词。听得树上的人打瞌睡,怦然坠落。 回到县衙,胖知府派出两队心腹。一队去本州首府告知巡抚。一队快马奔赴兆安,向朝廷邀功,务必说巡抚大人也在剿贼时出了力。并单独向东宫詹事府汇报一次,以显得自己重视太子的钧旨,博取赞扬。 “小五你看,这就是为官之道。”在驿馆歇下,沐浴更衣后,楚翊说道,“巡抚并未参与,但知府还是会算上他的一份功劳,以讨上司欢心。无论做出什么成绩,跟上头邀功时,都别了忘带着上司。” “好虚伪。”少年嗤之以鼻。 “是的,很虚伪。不过,我也一样。”楚翊喝着茶淡淡一笑,“等押着一半贼人回到翠屏府,我首先会对百姓说,这是皇恩浩荡,圣上有德。虽然,皇上没参与。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融入其中,但要保有自我,这叫和光同尘。” “好吧,受教了。”叶星辞瘪着嘴拱拱手。 “李青禾的新政,应该已经开了个头,希望一切顺利。歇两天,查明这些贼人的籍贯,我们就走。” 叶星辞也啜饮一口醇香温热的乌龙茶,犹豫一下,还是直率地问道:“你是不是……杀过很多人?就在陪恒辰太子巡边的时候。你挥刀时,一丝迟疑都没有。” “没错。”楚翊抬眼,凌厉的眸光被氤氲水气冲得柔和,“当时,我斩首了一个总卫,两个总旗,四个小旗。因为,他们曾带着手下兵马在边境劫掠,到村庄掳回南齐女子充做营妓。恒辰太子把他们绑在边境,召集两国村民来观刑。我自告奋勇,将他们斩首示众。”他停顿一下,补充道:“那时,我像你这么大。” “一口气杀了七个?”叶星辞惊得手一抖,碰翻了茶盏,“你的十七岁,和我的十七岁,好像不一样。” “我就是那时结识王爷的。”立于楚翊身后的罗雨突然开口,语气冷漠如常,“如果你认识那时的他,也会瞬间对他着迷。我指的,不是男女之间那种。” “此刻的他也令我着迷。”叶星辞朝“夫君”顽皮地挤了挤眼,像只撒娇的猫。然而,作为调戏别人的一方,自己却先脸红了。楚翊的淡漠令他难堪,后悔多此一举。他看向罗雨:“罗兄弟,你那时也在从军吗?” “我生活在军营,不过是奴隶。” 叶星辞愣了一下,目光瞬间柔和,心下恻然:难怪,他身上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