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正要开口让陈石头自行离去,目光掠过庙外荒道尽头,却微微一顿。
一道身影正自暮色中行来。一袭黑衣,步履平稳,身姿挺拔。
刀鞘与她腰间摇晃的玉佩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是林九鳶。
她一路走来,看著逐渐显现轮廓的村落,似乎与她想像当中,被邪僧控制的模样大不相同。
家家户户的门上,仍是掛著琉璃灯,但灯却不再散发著清澈的光,只如风铃一般,在些微的晚风中摇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田埂边,几个村民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扛著农具的身影半融在暮色里,似在极长的句上,点下了几粒標点。
几个孩童蹲在墙角玩著石子,见她这个生人走过,抬起沾满灰土的小脸,眼神里有些好奇,但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他们的游戏。
她感知著空气中的气机,没有檀香,没有愿力。只有淡淡的炊烟,混合著草木的气息,沁润在空气里。
一切透著贫瘠却寻常的生机,与她预想中邪祟盘踞、死气沉沉的景象相去甚远。
她眉峰微蹙,脚步却不停,径直走向村东头那座最为显眼、却也最为沉寂的静心庵。
庵门紧闭,青灰色的砖墙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冷清,並无香火繚绕,也无诵经声传出。
庵前莲池內的净水也所剩无几,潮湿的池壁上附上了一层青苔。
几个村民见她黑衣佩刀、形貌不凡,远远便低下头,加快脚步绕开。
他们眼神里是常见的对陌生来客的畏惧与戒备,却並无那种被抽空了魂灵的麻木。
林九鳶在庵前驻足,指尖触及冰凉门环,略一感知,內里气息空荡,只有一丝残留不多的佛门清气,以及某种更为深沉晦暗且已然寂灭的痕跡。
邪僧……不在了?
她脚步不停,转向村中唯一还算完整的建筑,那座荒废的土地庙。院墙塌了半截,院內倒还乾净,像是常有人来。
暮色最深处的庙门阴影里,立著一道身影。身形挺拔,粗糙的布衣几乎融进暗处,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地望过来,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
他身旁,一个半大孩子正摇摇晃晃地收住一个拳势,浑身汗湿,喘著粗气,看到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往那黑衣人身侧缩了缩。
林九鳶停下脚步,与那黑影隔著几丈距离。空气中瀰漫著少年人剧烈运动后的汗味和尘土气。
“此地发生了何事?”她开口,声音清冷,打破沉寂,“那庵里的和尚?”
庙门阴影下的身影动了动,向前迈出半步,面容在昏暗中略微清晰了些,稜角分明,神色平淡。“死了。”
两个字,乾涩无波,如同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林九鳶眸光一凝,审视著他。对方气息內敛,难以准確判断深浅,但绝非寻常村民。那孩子身上则带著刚练武不久的粗浅气机。
而且孩子练的也是正儿八经的打熬筋骨拳法,虽粗浅,路数却正。
“你杀的?”她问,手仍按在刀柄上。
“嗯。”他应道,並无遮掩之意。
沉默蔓延。风穿过破庙的檐角,发出细微呜咽。那孩子看看她,又仰头看看身旁的男子,大气不敢出。
林九鳶指尖微微鬆开刀柄。
邪僧伏诛,总是好事。虽与她预想中的斩妖除魔不同,但结果並无二致。只是这平静的村落,这突然出现的修士,透著些许说不清的异样。
她目光落回黑衣人身上:“阁下是?”
“过路的,叫我赵武便好。”他答,顿了顿,反问道,“姑娘为何来此?”
“听闻有邪僧惑眾,特来查看。”林九鳶道,语气缓和了些许。对方杀了邪僧,至少非是恶类,“我叫林九鳶。”
“如今看到了。”赵武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邪僧已除,村子无恙。”
又是一阵沉默。他似乎不擅言辞,或是无意多言。林九鳶本也不是热络之人,此行目的既已落空,便该离去。但脚步却未动。
她看著眼前这人,他站姿沉稳,眼神虽静,深处却似藏著极重的东西,与这暮色一般沉。
莫名地,她竟不觉得警惕,反而有一丝极淡的安心?这感觉来得突兀,毫无缘由。
而赵武同样看著她。她站在那里,身姿笔直,像一株临风的墨竹,与这荒僻破败的村落格格不入。
几番轮迴,杀伐算计,阴谋倾轧,所见多是癲狂贪婪之辈,或是元闻、慧明那般道貌岸然、视人为材的修士。
如她这般,目的纯粹,只为斩邪而来,眼神清正,在这浊世之中,反倒显得异类。
赵武张了张嘴,想问她些什么。就像在自己计划中的那样,这本就是他等待的目的。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问什么?问这世道为何如此?问修行前路可是遍布荆棘?问她可知自身亦不过是更大棋局中的一子?
话至嘴边,却又咽回。这些问题毫无意义,她不知轮迴,答案於她而言只是虚妄。甚至他自己,也未必真明白。
最终,赵武只吐出两个字:“也好。”
林九鳶微微偏头,似不解其意,但也没追问。
她视线掠过他身后那杆倚在墙角的乌沉长幡,幡面无风自动,隱有幽光流转,绝非俗物。
“这幡?”林九鳶发问,按她的性格本不会多问,可鬼使神差般还是问了出口。
“乃是我修行所系,平常行走乃是依託此物,行些好事。”赵武开口道。
“林姑娘並非专为除邪而来吧。”话题打开,赵武终於发问。
“算是。”林九鳶顿了顿,又转了话题,“你似乎並非本地人氏。在此教导这少年,是打算长留?”
“我不日便走。”赵武道,“教些粗浅把式,强身健骨,免得再受人欺。”
这话半真半假。林九鳶听了,却微微頷首,似是认同。她看著陈石头那虽疲惫却亮著光的眼睛,道:“根骨尚可,心性也韧。是个苗子。”
气氛稍稍缓和。
陈石头好奇地打量著林九鳶,又看看赵武,眼中满是求知的欲望。